西湖二集 - 第 10 页/共 19 页
话说杭州风俗,元旦五更起来,接灶拜天,次拜家长,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签柏枝于柿饼,以大橘承之,谓之“百事大吉”。那金妈妈拿了这“百事大吉”,进房来付与媳妇,以见新年利市之意。朱淑真暗暗的道:“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已够我终身受用,还有什么‘大吉’?”杭州风俗,元旦清早,先吃汤圆子,取团圆之意。金妈妈煮了一碗,拿进来与媳妇吃。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因而比意做首诗道: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
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错嫁了丈夫之意。不觉过了一年,次年上元佳节又到,灯景光辉。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心想:“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我前世怎生作孽,受此苦报?”做首词儿名《生查子》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又题诗一首道:
火树银花触目红,极天歌吹暖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经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日日怨天怨地,无可告诉,只得写一张投词,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上天,你怎生这般没公道?你的眼睛何在?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拜了又诉,诉了又拜。那投词上写道: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窃以因材而笃,乃天道之常;相女配夫,实人事之正。以故佳人才子,适叶其宜;愚妇村夫,各谐所偶。半斤配以八两,轻重无差;六画共成三爻,阴阳有定。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乃籧篨、戚施较昔而甚。
春花秋月,谁与言哉?良夜好风,啜其泣矣!断肠有分,瞑目何嫌?缱绻司乃尔胡涂,赤绳子何其贸乱?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怨绵力无由触不周之山。实天道之无知,岂人心之多瞶?
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谨诉。
那朱淑真怨恨冲天,日日拜告天地,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
一日晚间,正在那里焚香拜告,只见两个青衣女童请他到一个所在。重重宫殿,中有金字额,题“缱绻之司”四字。左右皆锦衣花帽之人,威仪齐整。黄罗帐内,中间坐着一尊神道,眉清目秀,三绺髭须,带紫金冠,束红抹额,穿红锦袍,系白玉带,开口道:“吾乃氤氲大使是也,主天下婚姻簿籍。汝怨气冲天,日日告拜天地,玉帝将汝投词敕下缱绻司,吾今阅汝投词上有‘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汝但知今行无‘一黍之非’,不知前世有‘千寻之非’哩!汝听我道,汝前世本一男子,名何养元,系读书之人。里中有一女子名奚二姐。那何养元一日在楼下走过,见奚二姐生得标致,遂起不良之心,勾引奚二姐身边一个丫鬟,名为玉兰,传消递息,将奚二姐奸骗了,誓有夫妻之约。一年之后,何养元中了进士,嫌奚二姐是小户人家,又嫌他是失节之人,不肯成其夫妻。奚二姐遂嗔怪那玉兰道:”是他传消递息,坏了我身体!‘奚二姐遂含恨而死,玉帝殿前告了御状,要索取何养元性命。从来阴府之罪以负心杀生为重,幸何养元生平不食牛肉,曾有戒杀之功,功德广大。又曾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三年,头上火光冲天,鬼使不敢近身。因此官高爵显,位列三台,寿余七十,福报已尽。命终之日,玉帝敕我缱绻司行报,我遂把奚二姐为汝之夫。因他不守闺门,淫奔失节,有伤风化,所以罚他丑头怪脑,愚蒙不识,为人世所贱。因何养元破败奚二姐女身,又害他性命,所以罚汝转身为女子。因有不食牛肉戒杀诵经之功,所以使汝标致聪明,能为诗文,亦罚你五年含恨而死,以偿其负心之罪。玉兰转世为皮气球,当日是汝叫他传消递息,害了奚二姐性命。如今亦是他做媒说合,害汝性命。但玉兰是罪之首,皮气球死后罚作粪中之蛆,永绝人身。总是一报还一报之事,并无一毫差错,你待埋怨谁来?不要说你一人,俺这婚姻簿上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明明白白,开载无差。“遂命帐前判官取簿籍过来,一一指与朱淑真道:”我细说与你听,昔日西子倾覆吴王社稷,我嫌他生性狠毒,把他转世为王昭君,吴王转世为毛延寿,点坏了昭君容貌,使他有君不遇,有宠难招,直罚他到漠北苦寒之地,与胡虏为妻,死葬沙场,至今有青冢之恨。卓文君乃王母玉女,蟠桃会上拍手惊了群仙,玉帝牒我缱绻司注他有再嫁之过。蔡文姬前世为妒妇,绝夫之嗣,上帝大怒,遂罚他初适卫仲道,被胡虏左贤王虏去十二年,又嫁屯田都尉董祀,一生失节,极流离颠沛之苦。潘贵妃、张贵妃、孔贵妃等俱以骄淫惑主,败国亡家,罚他二十世为娼妓。薛涛、苏小小前世俱为文人才子,只因生性轻薄,不信三宝,转世罚作妓女。晋绿珠有坠楼之忠,田六出有投河之烈,正气凛凛;绿珠转世为刘令娴,嫁与徐悱,田六出转为关氏,嫁与常修,都为佳人才子,诗词唱和。苏若兰织锦回文以邀夫主,后世仍托身苏氏门中为苏小妹,窦韬为秦少游,依旧夫妻相得,小妹微妒,所以先少游而死。原妾赵阳台,为长沙义娼以终其志。赵阳台生前不信三宝,亦罚为娼女。其它夫妻俱有因缘报应,一一都载有这簿籍上,尽是前世之事,不止于今生也,我缱绻司断不胡涂。汝五年限满,偿了奚二姐之命,若仍旧戒杀诵经,命终之日当转世为男子,投托好处,休得怨恨!“说罢,仍命青衣女童送回。朱淑真从殿门而出,一路上回来,还至身边,青衣女童大叫数声,遂欠伸而醒,恍惚之间,如有所见,都一一记得明白。自此之后,怨恨少减,因而戒杀诵经,以保来世。
那时有个魏夫人,也会得做诗,但他的夫主不似金罕货这般粗蠢。魏夫人闻知朱淑真做得好诗,自己不信,道:“世上既生周瑜,难道又生诸葛亮不成?我不信还有好如我的哩!”遂置办酒肴以邀淑真,命丫鬟队舞,因要淑真面试,以辨其真伪,遂以“飞雪满群山”五字为韵。淑真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依韵赋五绝句。“飞”字韵道:
管弦催上锦茵时,体态轻盈只欲飞。
若使明皇当日见,阿蛮无计恍杨妃。
“雪”字韵道:香茵稳衬半钩月,往来凌波云影灭。
弦催紧拍促将遍,两袖翻然作回雪。
“满”字韵道:柳腰不被春拘管,凤转鸾回霞袖缓。
彻《伊州》力不禁,筵前扑簌花飞满。
“群”字韵道:占断京华第一春,清歌妙舞实超群。
只因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段云。
“山”字韵道:烛花影里粉姿闲,一点愁侵两点山。
不怕带他飞燕妒,无言逐拍省弓弯。
朱淑真走笔题完,文不加点,不惟词旨艳丽,连那飞舞之妙一一写出。魏夫人见了大惊道:“真既生瑜又生亮也!”从此敬服,结为相知之契。朱淑真生平没人知他诗词,今日遇见了魏夫人,方有知己,每每诗词往来,互相谈论古今文义,极其相得,竟如女夫妻一般。虽然,女夫妻怎比男夫妻,毕竟郁郁而死,只得二十二岁,果应缱绻司五年限满之言。淑真死后,皮气球亦立刻而死,人说他被淑真活捉而去,足以为说谎做媒者之戒。那蠢父母又信和尚之言,把朱淑真的尸首清明前三日一把火烧化了。杭州风俗,小户人家每每火葬,投骨于西湖断桥之下。白骨累累,深为可恨。他那蠢父母不唯火葬了朱淑真的尸首,又并生平所做诗文也拿来火葬了,今所传者不过百分之一耳,岂不可惜!后来王唐佐为之立传,魏端礼为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刊布于世,人人脍炙,朱淑真之名方才惊天动地,人人叹息其薄命。至今杭州俗语道:“大瓦巷怨气冲天”者此也。有诗赞道:
女子风流节义亏,文章惊世亦何如!
苹蘩时序宁无预,诗酒情怀却有余。
愁对莺花春苑寂,苦吟风月夜窗虚。
丈夫莫羡多才思,宋女不闻曾读书。
第十七卷刘伯温荐贤平浙中
附戚将军水兵篇口角风来薄荷香,绿荫庭院醉斜阳。
向人只作狰狞势,不管黄昏鼠辈忙。
这一首诗是钱塘才子刘泰咏猫儿的诗。在下这一回书为何把个猫儿诗句说起?人家养个猫儿,专为捕捉耗鼠,若养了那偷懒猫儿,吃了家主鱼腥饭食,只是齁齁打睡煨灶,随那夜耗子成精作怪,翻天搅地,要这等的猫儿何用?所以岳爷爷道:“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这两句说得最妙,就如国家大俸大禄,高官厚爵,封其父母,荫其妻子,不过要他剪除祸难,扶持社稷,拨乱反正。若只一味安享君王爵禄,贪图富贵,荣身肥家,或是做了贪官污吏,坏了朝廷事体,害了天下百姓,一遇事变之来,便抱头鼠窜而逃,岂不负了朝廷一片养士之心?那陶真本子上道:“太平之时嫌官小,离乱之时怕出征。”这一种人不过是要骗这顶纱帽戴,及至纱帽上头之时,不过是要广其田而大其宅,多其金而满其银,标其姬而美其妾,借这一顶纱帽,只当做一番生意,有甚为国为民之心?他只说道“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却不肯说道“书中自有太平策,书中自有擎天笔,书中自有安边术”,所以做官时不过是“害民贼”三字。若是一个白面书生,一毫兵机将略不知,没有赵充国、马伏波老将那般见识,自幼读了那些臭烂腐秽文章,并不知古今兴亡治乱之事,不学无术,胡做乱做,一遇祸患,便就惊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或是思量伯喜渡江,甚为可恨。这样的人,朝廷要他何用?那“文人把笔安天下,武将挥戈定太平”这二句何在?所以刘泰做前边这首诗讥刺。然这首诗虽做得好,毕竟语意太露,绝无含蓄之意,不如刘潜夫一诗却做得妙:
古人养客乏车鱼,今尔何功客不如。
食有溪鱼眠有毯,忍教鼠啮案头书!
刘潜夫这首诗,比刘泰那首诗语意似觉含蓄。然亦有督责之意,未觉浑化,不如陆放翁一诗更做得妙:
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毯坐食无鱼。
陆放翁这首诗,比刘潜夫那首诗更觉不同,他却替家主自己惭愧,厚施薄责,何等浑厚!然这首诗虽做得妙,怎如得开国元勋刘伯温先生一首诗道:碧眼乌圆食有余,仰看蝴蝶坐阶除。
春风漾漾吹花影,一任东风鼠化(上如下鸟)。
刘伯温先生这首诗,意思尤觉高妙,真有凤翔千仞之意,胸怀豁达,那世上的奸邪叛乱之人,不知不觉自然潜消默化,岂不是第一个王佐之才!他一生事业,只这一首猫儿诗便见他拨乱反正之妙,所以他在元朝见纪法不立、赏罚不明、用人不当、贪官污吏布满四方,知天下必乱。方国珍首先倡乱东南,他恐四方依样作反,便立意主于剿灭,断不肯为招抚苟安之计,道:“能杀贼之人方能招抚,不能杀贼之人未有能招抚者也。纵使要招抚,亦须狠杀他数十阵,使他畏威丧胆,方可招抚。若徒然招抚,反为贼人所笑,使彼有轻朝廷之心,抚亦不成。如宋朝宗泽、岳飞、韩世忠皆先能杀贼而后为招抚,不然,乱贼亦何所忌惮乎?”遂一意剿杀,方国珍畏之如虎。争奈元朝行省大臣,都是贪污不良之人,受了方国珍的金珠宝货,准与招安,反授方国珍兄弟官爵。那方国珍假受招安,仍旧作乱,据有温、台、庆元等路,渐渐养得势大,朝廷奈何他不得。后来各处白莲教盛行,红巾贼看了样,人人作反,兵戈四起,遂亡了天下。若是依刘伯温先生“剿灭”二字,那元朝天下华夷毕一,如铁桶一般牢固,怎生便得四分五裂!后刘伯温归了我洪武爷,言听计从,似石投水,遂成就了一统天下之业,岂不是擎天的碧玉柱、架海的紫金梁!只是一个见识高妙,拿定主意,随你千奇百怪,再跳不出他的圈子,所以为第一个开国功臣,真真是大有手段之人。那时还有魏国公徐达,他是关爷爷转世,生得长身、高颧、赤色,相貌与关真君一样。常遇春是尉迟公转世,后来遂封为鄂国公。沐英是岳爷爷转世,所以相貌与岳少保一毫无二。又有李文忠为文武全才。邓愈、汤和、傅友德等,一时云龙风虎之臣、鹰扬罴貔之将,都是上天星宿,一群天神下降,所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攻城略地,如风卷残云,辅佐我洪武爷这位圣人,不数年间,成就了大明一统之业。虽然如此,识异人于西湖云起之时,免圣主于鄱阳炮碎之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元朝失之而亡天下,我明得之而大一统,看将起来,毕竟还要让他一着先手。《西湖一集》中《占庆云刘诚意佐命》,大概已曾说过,如今这一回补前说未尽之事。
从来道:“为国求贤”,又道是“进贤受上赏”,大臣第一着事是荐贤。况天下的事不是一个人做得尽的,若是荐得一个贤人,削平了天下之乱,成就了万世之功,这就是你的功劳,何必亲身上阵,捉贼擒王,方算是你的功劳。从来“休休有容”之相都是如此。小子这一回书,就与为国求贤之人一看。
话说方国珍倡乱东南,僭了温、台、庆元等路,这是浙东地方了。只因元朝不听刘伯温之言,失了浙东一路,随后张士诚也学那方国珍的榜样,占了浙西一路。那张士诚他原是泰州白驹场人,为盐场纲司牙侩,与弟士德、士信都以公盐夹带私盐,因为奸利,生性轻财好施,颇得众心。士诚因乱据了高邮,自称为王,国号“周”,建元“天佑”。元朝命丞相脱脱统大军讨之,攻城垂破,元主听信谗言,下诏贬谪脱脱,师大溃,贼势遂炽,占了平江、松江、常州、湖州、淮海等路。果是:一着不到处,满盘俱是空。
那时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木迩是个无用的蠢才,张士诚领兵来攻破了杭州,达识帖木迩逃入富阳,平章左答纳失里战死。达识帖木迩无计可施,访得苗军可用,遂自宝庆招土官杨完者,要来恢复杭州。那杨完者是武冈绥宁之赤水人,其人奸诈惨毒,无所不至。无赖之人,推以为长,遂啸聚于溪洞之间,打家劫舍。只因王事日非,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闻苗兵杨完者,习于战斗,遂招降之,由千户累官至元帅。陶梦祯死后,枢密院判阿鲁恢总兵驻淮西,仍用招纳。杨完者得了权柄,便异常放肆,专权恣杀。达识帖木迩因失了杭州,召杨完者这支兵来,遂自嘉兴引苗军及万户普贤奴等杀败了士诚之兵,复了杭州。达识帖木迩从富阳回归。杨完者复了杭州,自以为莫大之功,遂以兵劫达识帖木迩升为本省参知政事,其作恶不可胜言。他的兵是怎么样的?
所统苗、僚、侗、瑶答刺罕等,无尺籍伍符,无统属,相谓曰“阿哥”、曰“麻线”,至称主将亦然。喜着斑斓衣,衣袖广狭修短与臂同,幅长不过膝,裤如袖,裙如衣,总名曰“草裙草裤”。周脰以兽皮曰“护项”,束腰以帛,两端悬尻后若尾,无间晴雨,被毡毯,状绝类犬。军中无金鼓,杂鸣小锣,以节进止。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士卒伏路曰“坐草”。军行尚首功,资抄掠曰“简括”。所过无不残灭,掳得男女,老者幼者,若色陋者杀之,壮者曰“土乖”,少者曰“赖子”,皆驱以为奴。人之投其党者曰“入伙”。妇人艳而皙者畜为妇,曰“夫娘。”一语不合,即剚以刃。
话说杨完者生性残刻,专以杀掠为事,驻兵城东菜市桥外,淫刑以逞,虽假意尊重丞相,而生杀予夺一意自专。丞相无可为计,只得听之而已。正是:前门方拒虎,后户又进狼。
那杨完者筑一个营寨在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凡是抢掳来的子女玉帛,尽数放在营里,就是董卓的眉坞一般。杀人如麻,杭人几于无命可逃,甚是可怜。有梁栋者,登镇海楼闻角声,赋绝句道:听彻哀吟独倚楼,碧天无际思悠悠。
谁知尽是中原恨,吹到东南第一州。
后来张士诚屡被我明朝杀败,无可为计,只得投降了元朝,献二十万石粮于元,以为进见之资。达识帖木迩亦幸其降,乃承制便宜行事,授士诚太尉之职。士诚虽降,而城池甲兵钱粮都自据如故。后来达识帖木迩气忿杨完者不过,遂与张士诚同谋,以其精兵,出其不意,围杨完者于德胜堰,密扎扎围了数重。杨完者奋力厮杀不出,遂将标致妇女尽数杀死,方才自缢而死。达识帖木迩自以为除了一害,甚是得计。怎知张士诚专忌惮得杨完者,自杨完者诛死之后,士诚益无所忌,遂遣兵占了杭州,劫了印信。达识帖木迩亦无如之何,眼睁睁的看他僭了杭州,只得饮药而死。过得不多几时,连嘉兴、绍兴都为士诚所据,而浙西一路非复元朝之故物矣。正是:后户虽拒狼,前门又进虎。
说话的,若使元朝早听了刘伯温先生之言,那浙东、浙西谁人敢动得他尺寸之土?后来虽服刘伯温先见之明,要再起他为官,而刘伯温已断断不肯矣。果然是:不听好人言,必有凄惶泪。
话说刘伯温举荐的是谁?这人姓朱名亮祖,直隶之六安人,兄弟共是三人,亮祖居长,其弟亮元、亮宗。朱亮祖字从亮,自幼倜傥好奇计,膂力绝人,刘伯温曾与其弟亮元同窗读书。刘伯温幼具经济之志,凡天文、地理、术法之事无不究心。亮元的叔祖朱思本曾为元朝经略边海,自广、闽、浙、淮、山东、辽、冀沿海八千五百余里,凡海岛诸山险要,及南北州县卫所,营堡关隘,山礁突兀之处,写成一部书,名为《测海图经》。细细注于其上,凡某处可以避风,某处最险,某处所当防守。亮祖弟兄,因是叔祖生平得力之书,无不一一熟谙在心。亮元曾出此书与刘伯温同看。刘伯温见其备细曲折,称赞道:“此沿海要务经济之书也。子兄弟既熟此,异日当为有用之才。”
后元朝叛乱,亮元、亮宗俱避乱相失,独亮祖后为元朝义兵元帅。时诸雄割据,亮祖率兵与战,所向无敌。我洪武爷命大将徐达、常遇春攻宁国,朱亮祖坚守,日久不下。洪武爷大怒,亲往督师。会长枪军来援,我兵扼险设机,元守臣杨仲英出战大败,俘获甚众。数日后,仲英与我师通谋,计诱亮祖绑缚来降。洪武爷喜其骁勇,赐以金帛,仍为元帅之职。其弟亮元因兄叛了元朝,不义,遂改名元(王亮),以示所志不同之意,遂与之绝。亮祖因弟弃去,每以书招之不至,数月后复叛归于元,常与我兵战,为所获者七千余人,诸将俱不能当。后平了常州,洪武爷乃遣徐达围亮祖于宁国,常遇春与战,被亮祖刺了一枪而还。洪武爷大怒,亲往督战,阴遣胡大海敢死百人,衣饰与亮祖军士一同,合战之时,混入其军,及至收兵,先入夺其门,徐达同常遇春、郭子兴、张德胜、耿再成、杨璟、郭英、沐英追后,亮祖军见城上换了我兵旗帜,惊散溃乱,亮祖与八将混战不过,遂被生擒而来。洪武爷道:“尔将何如?”亮祖道:“是非得已,生则尽力,死则死耳。”洪武爷命常遇春捶三铁简而未杀,会俞通海力救得释。随使从征,宣、泾诸县望风归附;又同胡大海、邓愈克绩溪、休宁,下饶、广、徽、衢。洪武爷授亮祖广信卫指挥使、帐前总制亲兵、领元帅府事,后升院判。鄱阳湖大战之时,亮祖同常遇春拼命力战,手刃骁将十三人,射伤张定边,虽身中矢被枪,犹拔矢大战,汉兵披靡。后吴将李伯升统兵二十余万寇诸暨、新城围之,守将胡德济督将士坚守,遣使求援,李文忠同亮祖救之,出敌阵后,冲其中坚,敌列骑迎战,亮祖督众乘之,敌人大溃。胡德济亦自城中率领将士鼓噪而出,呼声动地,莫不一以当百,斩首数万级,血流膏野,溪水尽赤。亮祖复追击余冠,燔其营落数十,俘其同佥韩谦、元帅周遇、总兵萧山等将官六百余名、军士三千余人、马八百余匹,委弃辎重铠仗弥亘山丘,举之数日不尽,五太子仅以身免。张士诚自此气夺势衰。洪武爷大喜,召亮祖入京,赐名马、御衣,诸将各加升赏。
后来大将胡大海知刘伯温之贤,荐于洪武爷,言听计从,鱼水相投,每与密谋,出奇制胜,战无不克,攻无不取,洪武爷信以为神而师之。丙午年十月,洪武爷要下浙江,刘伯温备知朱亮祖之才,荐道:“朱亮祖胆勇可任,可为副将军也。”洪武爷遂命李文忠统领水陆之师十余万,朱亮祖为副。亮祖对李文忠道:“杭州民物丰盛,攻陷则杀伤必多,守将平章潘原明与我为乡里,当先遣人说之以降,如其不降,亦当有以摇动其心,心摇则守不固,然后多方以取之。”李文忠甚以为是。亮祖遂遣婿张玉往说,选锐士三十人与俱杂处城中,俟戒严五日而后见之。潘原明大骇,自恃兵精粮足,效死以守,张玉多方开谕。潘原明道:“归谢而翁,吾与张王誓同生死,委我重地,何忍弃之?”张玉道:“张王国蹙,何似汉王?君之亲信,孰与五太子哉?今吴亡在旦夕,而君且执迷不悟,一时变生肘腋,献门纳师,身家戮辱,欲求再见,难矣。”潘原明终不忍背,谢而遣之,然而其心自此动矣。朱亮祖定计与李文忠道:“此城不烦一矢,保为君取之。”乃提兵驻于臯亭山,以威声震惊城中,先与耿天璧竟攻桐庐。时张士诚的元帅戴元陈兵江上,朱亮祖分遣部将袁洪、孙虎围富阳,从栖鹤山坑进兵,联界四府,出其不意,诸郡震动。戴元力不能支,开壁出降。亮祖单骑入抚其民,复与袁洪合围富阳,擒了同佥李天禄。遂引兵围余杭、临安、于潜等县,守将谢清等五人都望风归顺。潘原明势孤,知不可为,乃遣员外方彝请见约降,亮祖迎至军门。李文忠道:“师未及城,而员外远来,得无以计缓我乎?”方彝道:“大人奉命伐叛,所过秋毫无犯。杭虽孤城,生齿百万,择所托而来,尚安有他意乎?”文忠见其至诚,引入卧内,欢笑款接,命条画入城次第,翌日遣归。潘原明遂封府库,籍军马钱粮。文忠与亮祖入居城上,下令敢有擅入民居者斩。有一卒下借民釜,即磔以殉。由是内外帖然,民不知有更革事。凡得兵五万、粮二十万石、马六百匹。文忠与亮祖复攻萧山、绍兴路,克之。从此浙西一路尽为我明朝有矣。洪武爷以潘原明全城归顺,民不受锋镝,仍授浙江行省平章,遂开浙江等处行中书省于杭州,升右丞李文忠为平章政事。丁未年,升朱亮祖中奉大夫、中书省参知政事,代李文忠守浙。那时,亮祖弟亮宗自怀远来,以功入侍。亮元仍避迹山野,不肯归于我明,亦奇人也。亮祖后同徐达、常遇春等破灭了张士诚,洪武爷敕加御史大夫,赐金三十锭、彩二十匹。
那时独有浙东一路为方国珍所据。始初洪武爷攻婺州之时,遣使往庆元,就是如今的宁波府,招谕方国珍。国珍与其下谋议道:“方今元运将终,豪杰并起,惟江左号令严明,所向无敌。今又东下婺州,恐不能与抗。况与我为敌者,西有张士诚,南有陈友谅,宜莫若姑示顺从,藉为声援,以观其变。”遂遣使奉书币以温、台、庆元三郡来附,且以其次子关为质。洪武爷道:“古人虑入不从,则为盟誓,盟誓变而为交质,皆由未能相信故也。今既诚信来归,便当推诚相与如青天白日,何自怀疑而以子为质哉?”乃厚赐其子关而遣之。洪武爷后察其意终是阳附阴叛,心怀二端,乃遣博士夏煜、陈显道谕方国珍道:“福基于至诚,祸生于反复。大军一出,不可以其言释也,尔宜深思之!”国珍始惶惧,对使者谢道:“鄙人无状,致烦训谕。”使者归国,遂遣人谢过,且以金玉饰马鞍辔来献。洪武爷却之道:“吾方有事四方,所需者文武材能,所用者布帛菽粟,宝玩非所好也。”庚子年,洪武爷以方国珍虽以三郡来附,不奉正朔,又遣人谕之。国珍道:“当初奉三郡时,尝请天朝发军马来守,交还城池,不至。今若奉正朔,实虑张士诚、陈友谅来,救援若不至,则危矣。姑以至正为名,彼则无名罪我。况为元朝首乱,元亦恶之,不得已而招我四兄弟授以职名,我弱则不容矣。要之从命,必须多发军马来守,即当以三郡交还。”洪武爷知其心持两端,道:“且置之,俟我克苏州,彼虽欲奉正朔迟矣!”
始初国珍约降之时,原说俟下杭州即当入朝献地,及降了杭州,破灭了张士诚,他仍据境自若;又累假贡献,觇我虚实,又北通扩廓帖木儿,南交陈友定,图为犄角之势。洪武爷累书责其怀奸挟诈,阳降阴叛,且征其贡粮二十三万石,国珍不报。洪武爷遂遣汤和率师讨之,国珍遁入海岛,师劳无功。刘伯温奏道:“方国珍倚海保险,狡黠难制,苟不识沿海形势、港泊浅深、礁巉突兀、避风安岙、藏舟邀击之处,难以避敌扼险、设奇出伏决胜也。臣昔与朱亮祖弟亮元共学,曾出其叔父朱思本《测海图经》示臣,自粤抵辽东边海险要皆注图说,其关阶快捷方式计里画方,确有成算。亮元能熟谙之,此人不可不招致。亮祖亦颇知之。浙东主将,非亮祖莫可任使。”洪武爷复以亮祖为浙江行省参知政事,统领马、步、舟师三万人,开府浙东。有诗为证:万里波涛万里山,山礁突兀千水湾。
图经测海千秋事,亮祖当时镇百蛮。
话说洪武爷听刘伯温之言,命朱亮祖统领马、步、舟师三万人讨方国珍于庆元,弟国瑛、国璋于台州。亮祖领兵攻关岭山寨,一鼓破之,乘胜至天台,县尹汤盘以城降,遂统水陆二军进向台城。方国瑛率劲兵出战,前锋击却之,遂乘山攻打,焚其东门,士卒溃乱不守。国瑛自料抵敌不过,夜从间道出兴善门,以大船载了妻子奔于黄岩县。亮祖入城抚安其民。始初国瑛要遁入海岛,适值国珍入庆元,治兵为城守之计,使都事马克让来谕国瑛坚守地方,国瑛遂据住黄岩县。国珍见势事危急,复结海中大盗来援,又分遣人引日本岛倭入寇。探事人来报瞭亮祖。亮祖遣儿子朱暹同朱忠邀其来路,各领舟师二百人伏于牛头、钓崩两岙。时贼船十余只过昏山,朱暹舟突出占住上风,出其不意,贼船惊散。朱忠兵船四面合围夹攻,标枪毒矢,毙其篙师,又用善伏水之人凿其船底,上攻下凿,贼莫能支。火箭火炮乱施,贼船火发,船底之水又滔滔的滚将入来,再无逃避之处,溺死千余人,生擒二百余人,贼首陈敬、陈仲被我兵拿住,叩头乞命。朱暹责问道:“我父子兵取绍兴,至台州,所向无敌,方国珍兄弟父子不日便要授首,尔敢助贼以挠我师,此是何意?”陈敬、陈仲道:“方殿下以重币金银器皿约我兄弟共退大兵,取台州、绍兴,画江以守,许封我侯爵。”朱暹笑道:“尔等也要图封拜?方国珍剽劫小寇,仅得三州,欲抗王师,若釜中鱼耳。我朱殿下圣文神武,四海属心,应天顺人,舆图并有大半。尔在海上劫掠犹为未足,复党叛贼,欲图侥幸,自来送死,还思求活耶?”敬、仲二贼哀求免死,后当捐躯报德。朱暹叱道:“叛贼逆天,罪宜族灭。”令朱忠领兵押其党,捣彼海岛巢穴,俘其家属,悉来就戮。朱忠至彼,焚毁其巢,械其妻子家属,并虏中积聚,载之以随。敬、仲与妻子对泣,朱暹亦怜之,送父军前,乞赦其死。亮祖谕之道:“胡元乱华,群雄并起,虽海陬奸宄亦蓄异志。尔所从非人,败则为虏。今日至此,万无生理。按军法当分尸枭示方是。我今体上天好生之心,推吾主不嗜杀人之念,当请之主上,待尔不死。”乃亲释其缚,以妻子财物还之。敬、仲二人叩首,愿将财物献上,以完军费。亮祖不受道:“尔得此改心易虑,为浙东布衣,能不负保全之意否?”敬、仲复叩首道:“愚民抗犯王师,自甘天诛。将军有再生之恩,即令赴水火,当捐躯以报,敢再反耶!”亮祖推心以待之。敬、仲感激思奋,对朱暹道:“闻方氏遣使臣厚资礼物,往结海岛,通市倭主,大小琉球、萨摩州五岛,伊岐、对马、多艺等岛借兵,各船集泥湖礁,约定分踪往取苏、杭、常、太、建康等府,夺朱殿下地方。今约日将至,将军须早为之计。”朱暹道:“吾家为元朝经略边海,自广、闽、浙、淮、山东、辽、冀,延海八千五百余里,凡海岛诸山险要,及南北州县卫所、营堡关隘御敌处,各有方略,何惧倭夷百万?我主帅周知地利险夷,各岛出没皆有常处,备御多方,用兵如神,百胜百战。倭夷乌合之众,吾当以计尽剿灭之。”陈仲道:“我等蒙再生之恩,当效死力。”亮祖因问道:“岛中倭主未必齐来,若来,尔有何计待之?”敬、仲对道:“我兄弟往来海岛二十余年,各岛倭主相识信任,且知我为方王所用。若以十船带善驾识海之人,假方王旗帜,多备牛酒充犒师之物,愿为前驱往献,可知各倭消息。主帅可设应敌之方。”亮祖大喜,抚其背道:“此言正合我意。方欲为此,无可遣者。公怀此忠义,殆非降虏可比也。”遂与之同饮甚欢,刺血为盟,以心腹委之。十月小汛,亮祖令朱暹、朱忠同陈敬、陈仲并其党能知倭情、通夷语及我兵善驾舟识海道者,通共千余人,统领十舟,下迭芦苇,上列牛酒水米,尽用方王旗号,自海门出洋,过大陈山而去。有诗为证:
假张旗帜混方王,夷狄攻夷计策良。
自是伯温能报主,荐贤为国靖封疆。
话说亮祖得夷狄攻夷狄之法,以陈敬、陈仲做了心腹,装载船只,假张方王旗号,开出海洋,果遇方国珍遣人迎倭船四只而来。陈仲通了倭话,跳上倭船,尽将倭夷杀死;并以其所赍物往迎,直抵五岙,有八岛倭船主先集约八千余人。陈敬、陈仲呈上国珍所送书礼,盛陈犒劳供馔,群倭甚喜。陈仲道:“方王望救甚急,令我弟兄来迎。”各许即日开洋,我船与倭船间行而来。
先是十月朔,亮祖简阅精锐之士,陈兵龙王堂,祭了海神及前代经略海防功烈祠宇,统战船二百艘,督兵二万,驾出海洋,抵陈钱下八山,哨船连报瞭见倭船。亮祖命我兵避匿安岙,远远瞭见倭船近温州洋下碇。至于将暮,亮祖与儿子暹合船进发,号炮三声,出其不意,突占上风,杂施火铳,长短标枪,弓弩齐发。群倭束手,不能出舱,驾舟舵公都被击伤。烟焰障天,倭被我兵围拢,窜水者俱被挠钩搭起,杀死八千余倭,一鼓而尽擒之,岂不畅快也哉!生擒倭酋哈日郎、萨多罗真、古欢昔容、夜郎孟哱罗等数十人,朱暹都绑缚到黄岩城下,一刀一个,斩了这些倭奴驴头。那时哈儿鲁守黄岩,心胆俱丧,实时迎降。亮祖入抚其城,遂取了仙居、宁海等县。亮祖与儿子暹道:“方氏出没海岛,擅鱼盐之利,富甲天下,自谓闽、粤、浙、淮、燕、齐滨海之地,可分据以争天下,计难卒破。”亮祖善察地理,每夜登高望山,见有一方王气在杨氏山,遂发其地以破之。亮祖又同吴祯袭取明州,方国珍子明善知亮祖难与抵敌,急急浮海,奔于乐清之盘屿。亮祖身先士卒,追至海门口与战,自申至夜三鼓克之,大获其战舰士马,乘机进兵温州,扎兵马于城南七里。明善对父亲道:“朱亮祖父子智勇绝伦,若至围城,难以为备。今乘其初来疲困,以逸待劳,将锐兵三道击之,可挫其锋。”明善统领劲兵万余突出,与朱暹交战良久。亮祖遣人束刍扬草,出其不意,从旁夹攻,明善大败而走,破其太平等寨,余兵溃奔入城。亮祖遣部将张俊、杨克明攻打西门,徐秀攻打东门,柴虎领游兵策应,四面攻打,遂破了温州,拿其员外刘本易。方国珍父子急携妻子遁去。朱亮祖入城抚安居民,分兵徇瑞安,守将同佥喻伯通亦降。国珍仍遁入海岛。洪武爷复命廖永忠会汤和兵追之,海道郡县相继都下。汤和遣张玉持书招降国珍,谕以朝廷威德,及陈天命所在。国珍计穷力竭,甚是惶惑,乃遣子明善奉表乞降。亮祖迎之军门,汤和乃遣使送国瑛于建康,得器械舟楫以万计。亮祖乃抚定温、台、明三郡,从此浙东悉平矣。遂进平章,后又同大将军平山东,平陈友定,平两广。三年十二月,大将军徐达征西,副将军李文忠平沙漠,俱班师凯旋。丙申,诏封功臣。赐金书铁券,略云:朕观古昔帝王创业垂统,皆赖英杰之臣。削平群雄,戡定暴乱。然非首将仁智勇严,何能统率三军、弼成伟功哉?我朝副将军亮祖宗臣有识,首应义旗,为朕将兵十有五年,池、泰转战,鄱阳援翊,灭汉歼吴,平方诛定,开拓南北浙、闽、江、广、山、陕,席卷中原,威振塞外,擒王斩将,不可胜数。顷者诏令班师,星驰来赴。朕念尔勤劳既久,树绩尤多,今天下已定,论功颁赏,宜进高爵。尔辞疏属,愿就列候,足昭谨厚。是授尔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少傅、中书右丞同平章事、永嘉侯、参军国事,食禄一千五百石,俾尔子孙世世承袭。朕本疏愚,咸遵先代哲王成宪,兹与尔誓:除逆谋不宥,其余若犯极刑,尔免二死,子免一死。于戏!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尔当慎守斯言,谕及子孙,世为宗臣,与国同休,顾不伟欤!
诰赠三代绮帛百匹,免其田土赋税五十顷。朱亮祖之所以能如此者,皆因刘伯温知其才而荐之也。
始初方国珍倡乱之时,啸聚诸无赖之众据于谈洋,其地僻远险阻,南抵福建界,名曰“三魁”,盖私盐盗贼出没之地,方国珍因此而作乱。刘伯温深知其弊,遂奏欲于谈洋处立巡简司以治其险恶,命儿子琏上奏,而不先白中书省。丞相胡惟庸大怒,遂欲药死刘伯温。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伯温真可谓忠于洪武爷者矣。所以在元朝目击当时之乱,遂赋诗道:
群盗纵横半九州岛,干戈满目几时休?
官曹各有营身计,将相可曾为国谋!
猛虎封狼安荐食,农夫田父困诛求。
抑强扶弱须天讨,可怪无人借箸筹。
愚按:东南之患,莫甚于倭奴。承平日久,武备都轻,倘仓卒有变,何以御侮。今将戚将军《纪效新书》水兵篇并海防图式,附列于此,亦借箸之一助也。
相寇情小舟数往来者,谋议也。迟而审顾者,疑我也。欲进而复退者,探我也。既退而卒进者,袭我也。鼓噪而矢石不下者,兵器少也。却而顾者,欲复来也。先急而复缓者,整备也。促鼓而不战者,惧我也。泊而扬帆者,欲出不意也。既退而不速者,谋也。火夜明而呼噪者,恐我袭彼也。掷缆而即起者,欲择其利也。火数明而无声者,备器也。夜泊而趋于涯涘者,乡道欲往也。促缆而不呼者,急欲逃也。促缆及流、悬灯于途者,夜逸而溃也。久而不动者,偶人也。鼓而无韵者,伪响也。近岸连村而不登劫者,怯也。不久困、请和投降者,诈也。
谨行治∫舟在洋出哨,追赶贼船,天欲昏黄,潮时将尽,不可贪程一意前往。须防今夜自安泊处,恐无收岙风至之虞。过龙潭神庙,不可放铳吹打吶喊,或有惊动起风作浪之失。早晚占看日月星云、气色飞鸟,预知风雨。未到晚黑,便收岙宕,高登四瞭,恐隔山先泊贼船,而我不防也。
行船观日月星云风涛一、日晕则雨,月晕主风。何方有阙,即此方风来也。一、日没胭脂红,无雨也有风。须看返照,日没之前,胭脂红在日没之后,记之记之。一、星光闪烁不定,主有风。一、夏秋之交大风及有海沙云起,谓之风潮,名曰“飓风”。此乃飓四方之风,有此风,必有霖霪大雨同作。一、凡风单日起,单日止;双日起,双日止。一、凡风起早晚和须防明日再多。一、有暴恶之风,尽日而没。一、防夜起之风必毒。一、凡东风急,风急云起,愈急必雨,起雨最难得晴。一、凡春风易于传报,一日南风,必还一日北风。虽早有此风,向晚必静。一、防南风尾、北风头,南风愈吹愈急,北风吹起便大。一、春南夏北,有风必雨。一、云若炮车形起,主大风。一、云起下散四野,满目如烟如雾,名曰“风花”,主风起。一、云若鱼鳞,不雨也风颠。一、凡雨阵自西北起者,必云黑如泼墨,又必起作眉梁阵,主先大风雨,后雨急易晴。一、水际生靛青,主有风雨。一、秋天云际若无风,则无雨。一、海燕忽成群而来,主风雨。乌肚雨,白肚风。一、海猪乱起,主大风。一、夜间听九逍遥鸟叫,卜风雨,一声风,二声雨,三声四声断风雨。一、虾笼张得(鱼+ 愇右)鱼,主风水。一、水蛇蟠在芦青高处,主水。高若干,涨若干。回头望下,水即至,望上,稍慢。一、月尽无雨,则来月初必有大风雨。俗云“二十五六若无雨,初三四日莫行船”。“春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风打头,楝花风打末”。
逐月风忌正月忌七八日风,乃北风也。二月忌初二北风。三月忌清明北风。五月忌雪至风,以正月下雪日为始,算至五月,乃一百二十日之内,主此风。六月十二日忌彭祖风,在前后三四日。七八月若有三日南风,必有北风报之。九月九日前后三四日内,忌九朝风。十月忌初五风,在前后三四日内。十一月冬至风。腊月二十三四,扫尘风。
浙东潮候初一初二十三十四寅申长,巳亥平。
初三初四十五十六卯酉长,子午平。
初五初六十七十八辰戌长,丑未平。
初七初八十九二十巳亥长,寅申平。
初九初十廿一廿二子午长,卯酉平。
十一十二廿三廿四丑未长,辰戌平。
二十五二十六寅申长,巳亥平。
二十七二十八卯酉长,子午平。
二十九三十辰戌长,丑未平。
一、朝生为潮,夕生为汐,晦朔弦望潮汐应焉。故潮平于地下之中,而会于月。潮生于寅,则汐于申;潮生于巳而汐于亥。阴阳消长,不失其时,故曰:“潮信”。
战船器用说夫水战于舟火攻,为第一筹,固然也。其火器之属,种目最多,然可以应急用者甚少。何则?两船相近,立见胜负,其诸器或有宜于用而制度繁巧,一时仓忙,不能如式掷放,致屡发而无用;或精巧宜用,而势不能遍及一舟;或重赘而不能发及贼船,最不宜者,是见行火器,安药线在口,如若候点入口,则发在我手,若方燃即掷,则掷下又为贼所救。又有所谓灰瓶者,内用石灰。盖舟上惟利滑,使人不能立脚。一说用鸡鸭卵掷下。或掷滑泥者尤可。今乃用灰瓶,是又涩贼之足而使之立牢也,不可不可。今屡试屡摘,合以众情共爱而数用无异者,止有二种,一远一近至矣足矣。愈淫巧繁多,愈无实用。记之,记之。一、旧用火药倾下,此固长策。然又别用火器,或炭火,再倾掷,使之发药,每每或连桶掷入水中,或被贼乘药桶及伊舟,以水沃湿,亦皆未中肯綮,可以必发。所谓二种者,远则只用飞天喷筒,近则只用埋火药桶。至易至便,万用无差。除此之外,所谓火箭神机、火砖喷筒之类,皆远不及此。苟具此二种,则他种又皆不必用也。
埋火药桶桶盖用粗碗一个先将炭火三四块用温灰培于碗内不见,平放在药面,以盖盖之。
此火药半桶,铺火砖四个、蒺藜一百个,切不可满,若满刚内实而掷下药不泛火以出碗也。
右约贼船在远,先将炭火烧红,盆盛一处。约贼舟相近百十步,以火入粗碗,灰培;再俟贼近三二十步,以碗平放在药桶内,盖了。俟两舟相逼,将桶平平掷下至贼船。桶被磕动,碗内火跌泛而出,与药相埋,即发。时刻不失,较之别器克线不燃及线湿放早之病,皆可无矣。
满天烟喷筒截粗径二寸竹布箍,用硝磺、砒霜、班毛、刚子、碙沙、胆矾、皂角、铜绿、川椒、半夏、燕粪、烟煤、石灰斗、兰草、草乌、水蓼、大蒜,得法分两制度磁沙、玉田沙,炒毒系枪竿头。顺风燃火,则流泪喷涕,闭气禁口。守城用,战船只用飞天喷筒,烧帆为第一妙器。此又不足用也,此乃各处见用兵船者。
飞天喷筒硝黄、樟脑、松脂、雄黄、砒霜,以分两法制打成饼。修合筒口饼两边取渠,一道用药线拴之,下火药一层,下饼一个,用送入推紧。可高十数丈,远三 四十步,径黏帆上如胶,立见帆燃莫救。此极妙万分效策。
大蜂窠筑大炮纸糊百层,间布十层。内藏小炮,半入毒,半入火。又间小炮,入灰煤地窜头带火磁沙、炒毒铁、蒺藜、粪汁、毒炒、包松脂、硫黄毒、人发角屑等件。此一火器,战守攻取,水陆不可无者。夺心眩目,惊胆伤人,制宜精妙,此尤兵船第一火器。
火砖用地鼠纸筒炮各安药线,每五个排为一层。上下二节各二层,以薄篾横束。合酒火药松脂硫黄毒烟。用粗纸包裹成砖形,外用绵纸包糊,以油涂密。另于头上开口,下竹筒以药线,自竹个穿入。
火妖纸薄拳大,内荡松脂入毒火,外煮松脂、柏油、黄蜡,然火抛打烟焰蒺藜戳脚。利水战、守城、俯击、短战。
火器之法,制度甚多,其实大同小异,皆不甚利于用,只此数种,尽其妙矣,故不繁载。至如弓射箭头用火之类,又不如火箭。除水陆通用者,先附陆兵技艺之后;凡陆所不用,只可用于水者,故备于此。以上药线各处制者,俱用一二尺长浮于外。每点掷之际,一掷闪风,其药线便灭。或掷至别船,如贼见其尚长而拔之,或反掷我舟。今用子母铳药线法,凡火器一件,其药线之处,用细竹管一个,直插于腹内至底,药线安于竹腹之内,待外点火燃线,已入竹管之内不见,方才掷下,则线在竹内,燃至竹底方透。火器掷下之时,则药线在竹内燃,并无闪灭之事。且掷于贼舟,只见凝然一物,并不知点燃何处。就掷在水内,则线燃于腹,火气冲于口,水为气所逆,亦不能入,虽在水底,尤能燃放而后已。此极妙极验,万无一失者。其法附陆兵器艺之后,子母铳信是也。如要速燃,则不必缠盘,但止入竹管腹内亦可。
第十八卷商文毅决胜擒满四
花则一名,种分三色:嫩红、妖白、娇黄。映清秋佳景,雨霁风凉。郊墟十里飘兰麝,潇洒处旖旎非常。自然风韵,开时不惹蝶乱蜂忙。
携酒独挹蟾光。问花神何属?离、兑中央。引骚人乘兴,广赋诗章。几多才子争攀折,嫦娥道三种清香:状元红是,黄为榜眼,白探花郎。
这一只词儿是西湖诗僧仲殊赋桂花之作,调寄《金菊对芙蓉》,将三种桂花比着状元、榜眼、探花三及第,然状元居首,尤为难得,所以将红色桂花为比,独有中三元者,更难其人,宋朝却有三个。那三个?
王曾 冯京 宋庠这三个都是忠孝廉节、光明正大、建功立业、道高德重、学问渊源、真正不愧科名之人。我朝共有二人,一是南直隶池州贵池县许观,后复姓黄,字澜伯,洪武爷二十四年辛未,御笔亲赐状元及第,官为礼部侍中,是个赤胆忠心之人,建文年间与兵部尚书齐泰、御史大夫练子宁、文学博士方孝儒一班儿忠心贯日之人,一同辅佐。不期永乐爷靖难兵起,黄观草诏,极其诋斥。谁知永乐爷是北方玄武真君下降,每每出阵,便有龙神来助,十战九赢,就到危难之时,定有龟、蛇二将从空显灵救护。以此从北平直杀将过来,势如破竹,无人抵敌。看看将近南京,事在危急存亡之间,建文爷慌张,草下诏书,命黄观募兵上游,并督诸郡勤王,前来救驾。黄观急急领诏而去,到得安庆地方,谁料靖难兵已打破了金川门。黄观闻变,大声痛哭,对人道:“吾妻翁氏德贞行淑,素有节操,断不受辱。”实时招魂,葬于江上。明日,家中一人从京师奔来,说打破京城之日,翁夫人与二位小姐一家俱被象奴拿住,夫人脱头上钗钏付与象奴,叫象奴去买酒肴。待象奴去后,夫人急急携了二位小姐并合家十余人口,一齐投在通济门桥下而死。黄观闻了痛哭道:“我道吾妻必然尽节而死,今果然矣。”后来永乐爷登了宝位,黄观到得李阳河,被使臣一把拿住,要黄观入朝面圣。黄观徐徐对使臣道:“吾久失朝仪,今既入朝,必先演习礼文。”就把朝衣幞头穿得端正,东向再拜,向着罗剎矶急流之中,踊身跃入河中。使臣大惊,急急把钩子捞救,只钩得金丝幞头起来,只得把这顶金丝幞头献于永乐爷。永乐爷因前草诏诋斥之故,大加震怒,束草为黄观之像,把这顶金丝幞头戴在上面,碎剉其身,以示凌迟之意,抄没其家,并及姻党。因此把《登科录》上削去了名姓,反刊第一甲一名韩克忠、第二名王恕、第三名焦胜,所以人不知黄观中三元。过后三十年,清江县尹龚守愚念其忠义,在黄观旧居之地建祠堂祭祀,至今南京赛工桥侧亦有翁夫人及二位小姐祠墓。看官,你道黄观一家十余口人尽忠尽节而死,这样一个三元,岂不是为我明增气、为朝廷出色的人么?有诗为证:
阖门尽节从来少,若此三元事更奇。
-子为臣真大节,经天日月姓名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