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 - 第 15 页/共 19 页
程济传之辅少主,艰难险阻共危灾。
第二十六卷会稽道中义士
金轮夜半北方起,炎精未坠光先死。
青衣去作行酒人,泥马来为失乡鬼。
江头宫殿列巑岏,湖上笙歌列燕安。
鱼羹自从五嫂乞,残酒却笑儒生酸。
格天阁上烧银烛,申王计就蕲王逐。
累世内禅讳言兵,中兴之功罪难赎。
开边衅动终倒戈,师臣函首去求和。
木绵庵下新鬼哭,误国重逢贾八哥。
琉璃作花禁珠翠,上马裙轻泪妆媚。
朔风吹尘笳鼓鸣,天自山崩海潮避。
兴亡往事与谁论,亭亭白塔镇愁魂。
有栖霞岭头树,至今人说岳王坟。
这一首诗是钱塘瞿宗吉赋宋朝《故宫叹》,备述宋朝南渡以来之事,结末句道“唯有栖霞岭头树,至今人说岳王坟”,可见一朝宫殿不免日后有黍离之悲,独是忠臣义士千古不朽。从来国家有成有败,有兴有亡,此是一定之理,全要忠臣义士竭力扶持。古语道“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有官无官、有禄无禄,那一个不该与朝廷出力,那一个不该与王家争气?从来亡国唯有宋朝最惨,但三百年忠厚爱民,毕竟得忠臣义士之报。
话说宋朝到德佑年间,大事已去,无可奈何,一时死节之臣,如文天祥、汪立信、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李庭芝、姜才、陈文龙、高应松、家铉翁等,这都是有爵有位、戴纱帽的官人,所谓“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是不必说的了。独有无官无禄、赤心报国,尤为难得,所以千秋不朽、万载传名。
话说宋朝末年,恭宗只得六岁,元兵打破了独松关,到了臯亭山,次于湖州墅,丙子二年三月,元伯颜入临安,以少帝、皇太后、谢全两后、福王与芮等北去,庶僚、三学诸生、内侍等尽皆从行,独有一个慷慨死义之人,一门死节,为宋朝争一口气。你道这人是谁?姓徐,讳应镳,字巨翁,衢州江山县人,是个太学是,平生读圣贤孔孟之书,怀忠臣孝子之志。他有两男一女,长名徐琦,是个乡贡士;次名徐嵩;女名元娘,都是赤胆忠心之人。徐应镳见少帝三宫北去,好生忿恨道:“堂堂天朝,怎生以犬羊为君;难道我国家并无一个忠义死节之臣?”对两男一女道:“我一家父子,断不可不死以尽我报国之心。”两男一女无不欢喜应允。那时太学是岳飞的第宅,中有岳飞之祠。徐应镳具酒肴奠于岳飞祠道:“天不佑宋,社稷为墟,应镳以死报国,誓不与诸生降虏。”遂作祭文,有“魂魄累王,作配神主,与王英灵,永永无斁”之语。又作诗道:二男并一女,随我上梯云。
儿子琦亦赋诗以自誓。祭毕,遂以酒肉分与诸仆痛饮,待诸仆饭醉不知人事,急率两男一女入经德斋,登梯云楼,把各房书册周围布满,纵火自焚,那火刮刮杂杂地烧将起来。一个小仆不醉,听得火起,急急走到楼下穴窗窥视,见父子四人端坐于烈火之中,如泥塑的一般,一毫不动。小仆慌张,急叫诸仆一齐坏壁而入,扑灭了火。徐应镳求死不得,只得与子女走出,仓卒莫知所之,遂四人一同投井中而死。诸仆急救,已都死矣,僵立瞪目,俨然如生。诸仆为具棺殓殡于西湖金牛僧舍。益王立于福州,知其忠节,遂赠朝奉郎秘阁修撰。后十年,同舍生五十余人,收其尸葬方家峪,谥“正节先生”。皇明正德间为建祠,赐号“忠节”,吏部虞德园先生作《忠节录序》。看官,你道这徐应镳不曾做宋朝之官,食宋朝之禄,只做得个太学生,只因自己为宋家臣子,不忍降元,情愿合门死节,岂不是天地正气之所锺、世上的奇男子么?
还有一个忠臣是东莞县民,姓熊名飞,因自己是宋朝百姓,志图恢复,遂破散家资,召募兵士勤王,投在制置大使赵鼎帐下,奋力大战,复了韶、广二州。不意韶州守将刘自立以城降元,熊飞遂率手下兵士巷战,怎当得元兵势大,熊飞战败,赴水而死。这又是一个忠臣了。看官,你道这熊飞不过是个庶民百姓,知君臣之大义,情愿力战而死,岂不可敬?有诗为证:胡虏南来不可当,忠臣力战挽斜阳。
应镳死节高千古,说与今人做主张。
后来崖山之败,陆秀夫抱了祥兴帝于怀,把一匹绢束为一体,仍以黄金系于腰间,恐尸首浮起被元兵所辱,遂赴海而死。那时御舟上有白鹇一只,见了奋翼悲鸣,同笼坠于海中而死。看官,你道禽鸟之微,尚且有君臣之义、故主之思,怎么人在世上可以不如禽鸟乎?
话说元朝真是犬羊禽兽之俗,最喜西番僧,每每以宫中美人赐与西僧,名为供养。那时有西僧嗣占妙高曾统兵杀战,因而元世祖恩宠异常,言无不从。还有一个党类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尤为利害。你道他怎生样恶处?
没爷娘生长恶太岁,性似虎狼;不血肉产成鬼夜叉,毒如蛇蝎。铜铃大的两眼,只好放火杀人;铁帚硬般双眉,一味咬心嚼肉。见了金珠美玉,赤津津口角涎流,竟是黄泥冈劫杠的晁天王、赤发鬼;撞着美妇佳人,热腾腾淫心注射,活像瓦罐寺行凶的丘小乙、崔道成。就是鲁智深终久难近,假饶青面兽毕竟还轮。
话说这杨琏真伽非常之恶,那元世祖偏生听信他的说话。元世祖不信道教,说只有《道德经》是老子亲笔,其余都是说谎之经,遂诏天下,除《道德经》外,其余说谎道经,尽行烧毁,道士受佛经者为僧,不为僧者娶妻为民。遂封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为江南释教都总统,住于永福寺。那杨秃受封之后,一发无恶不作,凡是道士,尽要他削去头发,改作和尚,如有不遵依的,就拿来棚扒吊拷,加以刑法。一应道观改作寺院,共恢复佛寺三十余所,弃道为僧的共七八百人,都把道冠儿挂在永福寺帝师殿梁间。但见:有发变成无发,毛头忽换光头。推倒三清像,真个是苦也天尊;脱下七星衣,叫不得急如律令。星冠法服,永福寺梁上高悬;咒水书符,四圣观壁间抛却。乍戴僧帽,还疑头上要加冠;初念如来,不觉口里称太上。至心朝礼,木鱼中敲出雷经;皈依南无,跪拜时误踏罡斗。
可怜那些道士,两头奔走无路,只得纷纷削发为僧。时当犬羊混浊之朝,连那元始天尊也无可奈何,只得付之一声长叹而已。鉴湖天长观一个道士削发为僧,将观献于杨秃驴,写张词状道:贺知章倚托史弥远声势,将寺改观,乞复原日寺额。
这道士是故意呆那杨秃驴之意,杨秃一毫不知其意,竟从其请。人人笑倒,个个嘴歪。杨秃又将飞来峰玲珑剔透奇异的石峰尽都凿成佛像,丑头怪脑,甚是可恶,山灵有知,无不叫屈。王元章有诗道:白石皆成佛,苍头半是僧。
又将自己身形凿于其上,直到皇明嘉靖年间,二十二年二月,杭州知府福清陈仕贤访知其事,将这秃驴的形像凿断了这颗驴头,以示枭斩之意,人人称快。这是后话。
话说杨秃驴生性凶恶,人称之为“杨如虎”,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见小户人家女子花轿做亲,他竟着门下四五十秃驴或百余人,手执器械,抢掳而来,纵意奸淫;自己奸淫之后,便分散与小秃驴奸淫。造一个快活台,凡是奸淫妇女之时,都抢到这快活台上,剥得赤条条地,小秃驴三五成群,将不便之处用力拆开,腰间取出秃驴之头,斩关而入,不论幼小女子当得起当不起,横行直撞,鲜血淋漓,弄得死而复苏。纵意奸淫之后,又要将银子来取赎,若是颜色好的,定要三五十金或百金,方与他赎去,若不与他银子,他便放在快活台上终年受用,或贩卖与他人为娼妓。受害之家,人人欲食其肉。只因那时是犬羊禽兽之时,谁与他讲论得个“理”字,有屈也没处叫。元朝臊羯狗之可恨如此,所以不满百年就失了天下,这是报应。后人有口号道:元朝好佛喜西番,宫女分将秃饱餐。
元朝之君皆僧种,更有几个真儿孙?
不说杨秃驴奸恶,且说自恭宗少帝北去之后,江头宫殿,元朝有司官封锁而去。到次年,民间失火,飞烬及其宫室,焚毁都尽。宋朝高、孝、光、宁、理、度六帝陵寝在绍兴萧山,杨秃驴专好掘那古时坟墓以取金宝。一个天长寺和尚闻秃驴是闽人,要奉承那杨秃,遂把这座天长寺献与杨秃。原来天长寺是魏献靖王功德院,杨秃掘起魏献靖王之墓,其中珍宝甚多,杨秃取得心满意足,遂起发掘宋朝陵寝之心。又有演福寺一个泽秃驴是剡县人,逢迎这个杨秃,一力赞成其事。先教泰宁寺几个秃驴宗恺、宗允等,诈说杨侍郎、汪安抚二家侵了陵地,因而杨秃嗾出嗣占妙高上疏,要发掘宋朝陵寝,送与丞相桑哥表里为奸。桑哥矫制准奏,杨秃驴遂统领四五百名夜叉、罗剎一般的恶秃驴,到于萧山发掘陵寝,劫取宝玉,焚烧尸骸,所不忍言。遂将骨殖抛于草莽之间,是夜西山数十里都闻鬼哭神号之声,好生凄惨,人人无不下泪。列位看官,你道这恶秃驴可恨也不可恨!宋朝三百余年,皇帝个个忠厚爱民,并无一位残忍刻剥之君,与你有何宿世冤仇,直恁如此?就是一个平常人,尚且不可发其坟墓,有灵有感,何况一代帝王,岂无报应?那时天怨于上,人怨于下,明有人非,阴有鬼责,十八层地狱万万劫不得翻身,若是饶过了这贼秃,可不是皇天瞎了眼睛?这报应的事在后说明。
当时早感动了一位义士,果是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这位义士诚然是:救驾的廉颇,报仇的豫让 .这位义士是谁?姓唐,单讳个“珏”字,字玉潜,是会稽山阴人。生性至孝,家事极贫,父亲先亡,只得母亲在堂。他教授数个村学生,将这些束修之资供母亲朝夕之费。未有妻子,性喜读书。那时年三十二岁,是至元二十二年八月,杨秃驴作此恶逆之事,唐玉潜闻之,放声大哭道:“我生为宋朝之民,死为宋朝之鬼。况我国朝三百余年,忠厚爱民,并无失德,只因天运已去,社稷丘墟,盖历数使然。今日陵寝,被贼秃发掘,我堂堂天朝受辱于犬羊禽兽,忠臣义士便当剖血刺心,以报我国之仇。我虽不食宋朝之禄,不沾宋朝之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个不是朝廷的臣子?我若安坐而不救,坐视六帝骨殖抛掷于草莽之间,我心何忍?我定要将六陵帝后骨殖尽数收藏,以尽我忠义之念,虽死亦甘心也。”又自己忖量道:“这事重大,非一人之所能为,必须得几个同心合志之人方才可做,然而非钱不行。”遂把家间衣被铜锡器皿之类,变卖得十数两银子。他有一个好朋友林德阳,字景熙,是宋朝太学生,也是个赤胆忠心之人。唐玉潜密密与他说要收藏陵骨之事,林景熙道:“我正有此心,不意吾兄不约而同,可见忠义之念人人如此。”遂助数十两银子,又约了一个朋友郑朴翁,也助数十两银子,共有百金之数。遂斲文木为柜,黄绢为囊,要盛陵骨。一壁厢料理端正,一壁厢又去寻得数个少年有义气之人,遂杀鸡宰鹅,安排酒席,请这几个少年来饮酒。但见:酒席丰隆,肴膳齐整。奇珍异果,不比穷措大口中嚼出角征宫商。美酒嘉肴,岂是村教授案头列着青黄碧绿。破塘嫩笋,满盘堆着玉簪;萧山樱桃,两案凝成琥珀。
话说众少年见酒席恁般齐整,都道:“唐先生,怎生今日酒这般盛?”唐玉潜道:“有事相烦。”说罢,便大杯将来奉劝,吃到将次酒阑之时,众少年都道:“唐先生有恁事相烦?说了再吃。”唐玉潜便放声大哭起来,众少年尽都吃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林景熙并郑朴翁都一齐下泪,众少年一发慌张。唐玉潜哭毕,跪拜于地,众人也一齐跪下,久之方起,才将要收陵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众少年都一齐应允道:“这事何难!但杨秃驴其势甚是凶恶,明日没了骨殖,他难道不要查数?”唐玉潜道:“如今杨秃发掘枯骨甚多,将他人的骨殖移来此处,一副还他一副,便是谁辨得真假?”众人齐声道:“是”。唐玉潜因众人应允,又斟酒奉劝,众人都感唐玉潜忠义之心,一力承当。次日夜间,唐玉潜同众人悄悄将他人骨殖移来陵上,一副还他一副,遂将六帝、诸后之骨尽藏于木柜之中,黄绢包裹,各柜上一一写得明白:某陵某陵。唐玉潜将骨殖收完,次日遂渡过钱塘江,走到宋旧宫长朝殿基之下,掘深数丈,将六陵骨殖依次排列而葬。葬毕,种冬青树一株于其上,以为表识。次日,为文设祭而拜,拜毕回家,仍大排酒席,请众少年痛饮,又出白金为赠。三人各拜谢,诸位少年再三罚誓,不许泄漏,遂痛饮而散。
你道世上有这等凑巧的事,方才葬得七日,可恨那杨秃驴取了那些假骨殖,只道是真,又和些别样枯骨将来胡乱杂在一处,葬于宋故宫内,造个宝塔镇压于上,名曰“镇南”,又名“白塔”,又建五寺于其地:报国寺 兴元寺 般若寺 仙林寺 尊胜寺那报国寺就是宋朝垂拱殿,兴化寺就是芙蓉殿,般若寺就是和宁门,仙林寺就是延和殿,尊胜寺就是福宁殿。其塔如壶瓶之形俗称“一壶塔”,垩饰如雪一般,故名“白塔”。杭州士民百姓见杨秃将塔压镇,家家无不痛哭流涕,悲愤之极,不能仰视,只道是真骨殖,不知六帝龙凤之骨早被唐义士迁葬,一毫无恙也。果然是宋朝“忠厚爱民”之报,若少迟七日便无救矣,亦是帝王之灵。那时造塔寺之时,唐玉潜只道有伤于所葬之处,胸中怀着鬼胎,悄悄走来看视,与造塔寺之处相去甚远,并无一毫妨碍,心中暗暗甚是欢喜,兼冬青树更 加茂盛,愈觉心安而去。
且说那杨秃驴只道鬼神无知,恣意发掘,怎知那报应一毫无差。当时杨秃劫取珍宝之时,只取玲宝,其余金钱俱为尸气所蚀,如钢铁一般,众秃都弃而不取,往往为村民所得,或有遗簪弃珥,村民拾得,不是病就是死,以此尽数还归圹中,此以见帝王之有灵也。杨秃掘高宗尸首之时,那演福寺泽秃驴,把脚在高宗首上踏了一脚,便有奇痛一点起于脚心,非常疼痛,一步也走不动,遂搀扶而去。从此两脚溃烂,血肉淋漓,臭秽不堪,渐渐烂见骨,十指节节堕落,终日终夜号叫,一年而死。死的时节口口声声道:“我被宋朝皇帝拿去,滚汤泡脚孤拐,终日剖心刺血,受苦不过。”人人闻之,无不畅快。这是泽秃驴的报应了。那天长寺的闻秃驴倚杨秃之势,白夺乡民田产不计其数,仇家忿恨之极,聚集多人打得血肉狼藉,尸骸粉碎而死。这是闻秃驴的报应了。那泰宁寺宗恺、宗允与杨秃驴分赃不匀,宗恺、宗允腰藏利斧,乘着酒醉,一时大怒,将杨秃当头一斧,脑浆直冒,红的白的一齐流出,驴头碎裂而死,又将尸首劈做数十段,就像《水浒传》上李逵乔捉鬼的一般,砍得个畅快,二秃亦自刎而死。这是三秃驴的报应了。那杨秃驴未曾吃杀之前,所造镇南塔三次霹雳大震,最后乃焚其金裹之尖顶,尽数打坏,盖上天痛恶之也。杨秃死后,群小秃驴将杨秃碎劈死的尸首淋淋漓漓盛于棺木之内,埋葬于永福寺后地上,亦有三次霹雳大震,尽碎其骨如泥,人人称快。数个恶秃驴不上数年,尽数相继而亡,报应之妙如此。果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杨秃驴等死了,除了一方大害,人人向空作礼,举酒庆贺。唐玉潜见杨秃驴受报而死,方才了完报国之心,又同前日众少年到陵上祭奠,告道:“臣等犬马之意尽矣。”那时冬青树分外发生,青青可爱,众人无不喜悦。唐玉潜遂赋《冬青树行》道:
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
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
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
林景熙赋诗一首道:马垂问(骨尧)形,南面欲起语。
野麇尚纯束,何物敢盗取?
余花恰飘荡,白日哀后土。
六合忽怪事,蜕龙挂茅宇。
老天鉴区区,千载护风雨。
郑朴翁赋诗四首道:珠忘忽震蛟龙睡,轩弊宁忘犬马情?
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杯自筑珠宫土,双匣亲传竺国经。
只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暮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班竹临江首重回。
犹怀年时寒食节,天家一骑奉香来。
三人诗赋完。每歌一首,则痛饮数杯。自此之后,每到春秋二节便来祭奠,真宋室之忠臣也。
次年上元,唐玉潜出外观灯而回,忽然见门外两个黄衣吏人手指文书一纸道:“皇帝有请。”唐玉潜随着吏人而走,走至一处,宫殿巍巍,黄衣吏领唐玉潜进于宫殿之中,立于丹墀之下,见冕旒之主坐在殿上,数十余黄袍贵人走下殿来迎接道:“藉君掩骸,恩德深厚,今有以报。”遂揖唐玉潜而上,唐玉潜升阶而进到于殿上,冕旒之主开口道:“朕乃宋太祖也,朕子孙三百余年,世代以忠厚爱民为主,虽间有失德,亦未尝为残忍刻剥之事。今气运已绝,此是天数。朕与元朝亦非世仇,渠听奸恶杨秃驴之言,发掘陵寝,朕之子孙亦有何罪而受此惨毒?朕断不与之干休。今已诉之上帝,上帝许朕报仇,将命娄金星下降,以取其天下。渠作此恶孽,亦自短其国祚,冥报昭昭,定不相舍。杨秃诸贼罪大恶极,虽受戮于阳世,未足报其万一。朕今追取诸秃之魂在此,已极剖心刺血、烧烹锉磨之苦。朕加罪已毕,然后到冥司受阿鼻之狱也。汝命中实窭且贫,兼之无妻无子,今忠义动天,为上帝所知,帝命赐汝伉俪子三人,田三顷。林、郑二人与汝同心合德,为此义举,帝亦赐以康宁温饱、子孙繁衍之报。余人亦各有加厚之处,因汝诸人都系忠义立心,不愿为元朝臣子,食元朝之禄,因此亦不以元朝污秽之禄位赐汝也。”说罢,唐玉潜拜谢,降阶而出,仍命黄衣吏领回。回到家里,盖已死去半日矣,醒来历历如见。当时杨秃未死之前,瞒得铁桶相似,杨秃死后,人方才得知有唐玉潜埋陵骨之事,人人无不感叹,称其忠义焉。后有一个袁治中为子求师,有人将唐玉潜荐去。袁治中将唐玉潜置诸宾馆,也不知他就是埋陵骨之人。一日问道:“吾渡江闻有唐义士埋宋诸陵骨,先生莫不是其宗族否?”左右指唐玉潜道:“即此是也。”袁治中大惊。原来袁治中素慕唐义士之名,如轰雷灌耳,恨不曾识面,闻埋陵骨就是此人,不觉惊骇,拱手道:“先生真义士,古豫让不能过也。吾久仰义士之名,恨不一见,谁知就是先生乎!”便拽过一张交椅,扯唐玉潜过来,叫仆从三四人,勉强一把抱住了唐玉潜于交椅之上,北面而坐,而亲自纳头四拜焉。自此礼敬有加,情款益笃,如敬神明一般相待。闻知唐玉潜家徒四壁,恻然嗟叹,对人道:“世上有如此义士,而贫穷如此者乎?此天下人之罪也。吾当料理使有妻有田。”不上数月之间,此二事尽数与唐玉潜料理得端正,与他娶了一个极贤慧的妻子,是旧家儿女;又与他买了三百亩肥田,都是袁治中的银子,并不费唐玉潜一文钱。后来果生三丈夫子。凡梦中宋太祖之所许,无一不合。其林、郑诸人报应,亦无一毫差错,真义士之报也。越中既称唐玉潜,又称袁治中,人因名之为“双义”焉。当时有人赞道:
从来忠义报无差,唐珏埋陵志更嘉。
一片丹心贯日月,争教福禄不交加。
又有人道:杨秃诸贼无好死,玉潜瘗骨福交加。
更有诸君能好义,姓名千载播天涯。
又有恨杨秃诗道:一朝帝王福非轻,自有神灵护圣明。
贼秃自行还自受,劈头烂足更烧烹。
第二十七卷洒雪堂巧结良缘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因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诧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凑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腹偶,两姓非容易。牙牀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这只词儿调寄《永遇乐》。话说元朝延佑初年,有个魏巫臣,是襄阳人,官为江浙行省参政,夫人萧氏,封郢国夫人。共生三子:大者魏鸑,次者魏鷟,三名魏鹏。这魏鹏生于浙江公廨之中,魏巫臣因与钱塘贾平章相好,平章之妻邢国莫夫人亦与萧夫人相好,同时两位夫人怀着身孕,彼此指腹为婚。分娩之时,魏家生下男儿,名为魏鹏;贾家生下女子,名为娉娉。不期魏巫臣患起一场病来,死于任所,萧夫人只得抱了魏鹏,并大子魏鸑、次子魏鷟,扶柩而归于襄阳,遂与莫夫人再三订了婚姻之约,两个相哭而别。贾平章同莫夫人直送至水口,方才分别。萧夫人一路扶柩而回,渐渐到于家庭之间,发回了一应衙门人役,将丈夫棺木埋葬于祖坟之侧,三年守孝,自不必说。
不觉魏鹏渐渐长大,年登十八,取字寓言。聪明智慧,熟于经史,三场得手,不料有才无命,至正间不第,心中甚是郁闷。萧夫人恐其成疾,遂对他说道:“钱塘乃父亲做官之处,此时名师夙儒,多是你父亲考取的门生,你可到彼访一明师相从,好友相处,庶几有成。况钱塘山水秀丽,妙不可言,可以开豁心胸,不必在此闷闷。”说罢,袖中取出一封书来道:“你到钱塘,当先访故贾平章邢国莫夫人,把我这封书送与。我内中自有要紧说话,不可拆开。”吩咐已毕,遂取出送莫夫人的礼物交付。魏鹏领了母亲书仪,暗暗的道:“母亲书中不知有何等要紧说话在内,叫我不要拆开,我且私自拆开来一看何如?”那书上道:自别芳容,不觉又十五年矣。光阴迅速,有如此乎!忆昔日在钱塘之时,杯酒笑谈,何日不同?岂期好事多磨,先参政弃世,苦不可言。妾从别后,无日不忆念夫人,不知夫人亦念妾否乎?后知先平章亦复丧逝,彼此痛苦,想同之也。恨雁杳鱼沉,无从吊奠耳。别后定钟兰桂,鹏儿长大,颇事诗书,今秋下第,郁郁不乐。遂命游学贵乡,幸指点一明师相从,使彼学业有成,为幸为感。令爱想聪慧非常,深娴四德,谅不负指腹为婚之约。今两家儿女俱已长成,不知何日可谐婚期?敬此候问夫人起居,兼致菲仪数十种,聊表千里鹅毛之意,万勿鄙弃。邢国夫人妆次不宣。妾魏门萧氏敛衽拜。
‘鹏看了书,大喜道:“原来我与贾小姐有指腹为婚之约,但不知人才何如,聪明何如,可配得我否?”遂叫小仆青山,收拾了琴剑书箱,一路而来,到于杭州地面,就在北关门边老妪家做了寓所。次日出游,遏访故人无在者,唯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门,笙歌盈耳。魏鹏看了,遂赋《满庭芳》一阕以纪胜,题于纸窗之上。其词曰: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唯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争沸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绮,到处鼓凤《求凰》。
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又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话说魏鹏写完此词,边妪人走来见了道:“这是相公作耶?”魏鹏不应。边妪人道:“相公又见老妇不是知音之人。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还欠娬媚。周美成、秦少游、黄山谷诸人当不如此。”魏鹏闻了大惊,细细询问边妪人来历,方知他原是达睦丞相的宠姬,丞相薨后,出嫁民间,如今年已五十八岁,通晓诗书音律,善于谈笑刺绣,多往来于达官家,为女子之师,人都称他为“边孺人”。魏鹏问道:“当日丞相与我先公参政并贾平章都是同辈人矣。”边妪人方知他是魏巫臣之子,便道:“大好大好。”因此酒肴宴饮。酒席之间,魏鹏细细问参政旧日同僚各官,边妪人道:“都无矣,只有贾氏一门在此。”魏鹏道:“老母有书要达贾府,敢求孺人先容。”边孺人许诺。魏鹏遂问平章弃世之后,莫夫人健否,小姐何如。边孺人道:“夫人甚是康健。一子名麟,字灵昭;小姐名娉娉,字云华,母亲梦孔雀衔牡丹蕊于怀中而生,貌若天仙,填词度曲,精妙入神,李易安、朱淑真之等辈也。莫夫人自幼命老妇教读,老妇自以为不如也。夫人家中富贵气象,不灭平章在日光景。”魏鹏见说小姐如此之妙,不觉神魂俱动,就要边孺人到贾府去。
这壁厢边孺人正要起身,莫夫人因见边孺人长久不来,恰好叫丫鬟春鸿到边孺人家里来。边孺人就同春鸿到贾府去见了夫人,说及魏家郎君,领萧夫人致书之意。莫夫人吃惊道:“正在此想念,恰好到此,可速速为我召来。”就着春鸿来请,魏鹏随步而往。到于贾府门首,春鸿先进通报,随后就着二个青衣出来引导,到于重堂。莫夫人服命服而出,立于堂中,魏鹏再拜。夫人道:“魏郎几时到此?”魏鹏道:“来此数日,未敢斗胆进见。”夫人道:“通家至契,一来便当相见。”坐罢,夫人道:“记得别时尚在怀抱,今如此长成矣。”遂问萧夫人并鸑、鷟二兄安否何如,魏鹏一一对答。夫人又说旧日之事,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为婚之事。魏鹏甚是疑心,遂叫小仆青山解开书囊,取出母亲之书,并礼物数十种送上。夫人拆开书,从头看了,纳入袖中,收了礼物,并不发一言。顷间一童子出拜,生得甚秀。夫人道:“小儿名麟儿也,今十二岁矣,与太夫人别后所生。”叫春鸿接小姐出来相见。须臾,边孺人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帘中出,魏鹏见了欲避,夫人道:“小女子也,通家相见不妨。”小姐深深道了“万福”,魏鹏答礼。小姐就坐于夫人之侧,边孺人也来坐了。魏鹏略略偷眼觑那小姐,果然貌若天仙,有西子之容、昭君之色。魏鹏见了,就如失魂的一般,不敢多看,即忙起身辞别。夫人留道:“先平章与先参政情同骨肉,尊堂与老身亦如姊妹,别后鱼沉雁杳,绝不闻信息,恐此生无相见之期。今日得见郎君,老怀喜慰,怎便辞别?”魏鹏只得坐下。夫人密密叫小姐进去整理酒筵,不一时间,酒筵齐备,水陆毕陈。夫人命儿子与小姐同坐,更迭劝酒。夫人对小姐道:“魏郎长如你三月,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以兄妹称呼。”魏鹏闻得“兄妹”二字,惊得面色如土,就像《西厢记》说的光景,却又不敢作不悦之色,只得勉强假作欢笑。夫人又命小姐再三劝酒,魏鹏终以“兄妹”二字饮酒不下。小姐见魏郎不饮,便对夫人道:“魏家哥哥想是不饮小杯,当以大杯奉敬何如?”魏郎道:“小杯尚且不能饮,何况大杯?”小姐道:“如不饮小杯,便以大杯敬也。”魏郎见小姐奉劝,只得一饮而尽。夫人笑对边孺人道:“郎君既在你家,怎生不早来说?该罚一杯。”边孺人笑而饮之。饮罢,魏郎告退。夫人道:“魏郎不必到边孺人处去,只在寒舍安下便是。”魏郎假称不敢。夫人道:“岂有通家骨肉之情,不在寒舍安下之理?”一壁厢叫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魏郎到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一壁厢叫人到边孺人家取行李。魏郎到于东厢房内,但见屏帏牀褥、书几浴盆、笔砚琴棋,无一不备。魏郎虽以“兄妹”二字不乐,但遇此倾城之色,眉梢眼底,大有滋味,况且又住在此,尽可亲而近之,后来必有好处。因赋《风入松》一词,醉书于粉壁之上: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绮窗罗幕锁蝉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不说魏郎思想贾云华,且说贾云华进到内室,好生牵挂魏郎,便叫丫鬟朱樱道:“你去看魏家哥哥可曾睡否?”朱樱出来看了,回复道:“魏家哥哥题首诗在壁上,我隔窗看不出,明日起早,待他不曾出房,将诗抄来与小姐看看是何等样诗句。”看官,你道朱樱怎生晓得,原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樱日日伏侍小姐,绣牀之暇,读书识字,此窍颇通。次日果然起早,将此词抄与小姐看。小姐看了暗笑,便取了双鸾霞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也和一首付与朱樱。朱樱将来送与魏郎道:“小姐致意哥哥,有书奉达。”魏郎拆开来一看,也是一首《风入松》词,道: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吩咐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蓝田新锯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郎看了,笑得眼睛没缝,方知边孺人之称赞一字非虚,见他赋情深厚,不忍释手,遂珍藏于书笈之中,再三作谢,朱樱自去。朱樱方才转身,夫人着宜童来请到中堂道:“郎君奉尊堂之命,远来游学,不可蹉跎时日。此处有个何先生,大有学问之人,门下学生相从者甚多。郎君如从他读书,大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备办在此矣。”魏郎虽然口里应允,他心中全念着贾云华,将“功名”二字竟抛在东洋大海里去了,还有什么“诗云子曰、之乎者也”!见夫人强逼他去从先生,这也是不凑趣之事,竟像小孩子上学堂的一般,心里有不欲之意。没奈何,只得承命而去,然也不过应名故事而已,那真心倒全副都在贾云华身上。但念夫人意思虽甚殷懃,供给虽甚整齐,争奈再不提起姻事,“妹妹哥 哥”毕竟不妥,不知日后还可有婚姻之期否。遂走到吴山上伍相国祠中,虔诚祈一梦兆,得神报云: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姮娥。
‘郎醒来,再三推详不得,只得将来放过一边。一日,偶与朋友出游西湖,贾云华因魏郎不在,同朱樱悄悄走到书房之内,细细看魏郎窗上所题之词,甚是啧啧称赞。一时高兴,也题绝句二首于卧屏之上: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
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又一绝句道: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
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话说魏郎抵暮归来,见了此诗,深自懊悔不得相见,随笔和二首题于花笺之上,道: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
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吩咐有情人。
又一绝句道: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
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郎写完此诗,无便寄去。恰好春鸿携一壶茶来道:“夫人闻西湖归来,恐为酒困,特烹新龙井茶在此解渴。”魏郎见春鸿甚是体态轻盈,乘着一时酒兴,便一把搂抱过来道:“小姐既认我为哥哥,你认我为夫何如?”春鸿变色不肯,道:“夫人严肃,又恐小姐知道嗔怪。”魏郎道:“小姐固无妨也。”春鸿再三挣扯不脱,也是及时之年,假意推辞,见魏郎上紧,也便逆来顺受了。正是:偶然仓卒相亲,也当春风一度。
‘郎事完,再三抚息道:“吾有一诗奉小姐,可为我持去。”春鸿比前更觉亲热,连声应允,实时持去,付与小姐看了,纳入袖中,吩咐春鸿切勿漏泄。方才说罢,夫人着朱樱来请道:“莫家哥哥到。”贾云华走出相见,是外兄莫有壬来探望。夫人设宴相待,魏郎同宴。夫人因久别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劝酬,不觉至醉,筵毕各散。夫人早睡,独小姐率领丫鬟收拾器皿、锁闭门户。朱樱持烛伴小姐出来照料,见魏郎独立,惊道:“哥哥怎生还不去睡?”魏郎道:“口渴求茶。”小姐命朱樱去取茶,魏郎见朱樱去了,便道:“我有一言相告,母亲为我婚姻,艰难水陆,千里远来,今夫人并无一语说及婚姻之事,但称为’兄妹‘,怎生是好?”贾云华默然不言。适朱樱捧茶而至,贾云华亲递与魏郎。魏郎谢道:“何烦亲递?”贾云华道:“爱兄敬兄,礼宜如此。”魏郎渐渐挨身过来,贾云华退立数步道:“今夕夜深,哥哥且返室,来宵有话再说。”遂道了万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晚间小姐果然私走出来,到于东厢房,见魏郎道了万福,闲话片时,见壁上琴道:“哥哥精于此耶?”魏郎道:“十四五时即究心于此。闻小姐此艺最精,小生先鼓一曲,抛砖引玉何如?”就除下壁上这张天风环佩琴来,鼓《关雎》一曲以动其心。小姐道:“吟猱绰注,一一皆精,但取声太巧,下指略轻耳。”魏郎甚服其言,便请小姐试鼓一曲。云华鼓《雉朝飞》一曲以答。魏郎道:“指法极妙,但此曲未免有淫艳之声。”云华道:“无妻之人,其词哀苦,何淫艳之有?”魏郎道:“若非牧犊子之妻,安能造此妙乎?”云华无言,但微笑而已。此夕言谈稍洽,甚有情趣。忽夫人睡醒,呼小姐要人参汤。小姐急去,魏郎茫然自失,枕上赋 《如梦令》词一曲道:明月好风良夜,梦楚王台下。云散雨收难成,佳会又为虚话。误也,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次日魏郎起早,进问夫人安否,出来早到清凝阁少坐,内室无人。那时云华正坐阁前低头着绣鞋,其双弯甚是纤小。魏郎闪身户外窥视,却被小丫鬟福福看见,急急报与小姐。小姐大怒,要对夫人说知。魏郎惶恐道:“适才到夫人处问安,迷路至此,兄妹之情,何忍便大怒耶?”小姐道:“男子无故不入中堂,怎生好直造内室?倘被他人窥见,成何体面!自今以后,切勿如此!”魏郎连连谢过不已。小姐笑道:“警戒哥哥下次耳,何劳深谢。”魏郎方知云华之狡猾也。
夫人一日遣春鸿捧茶与魏郎饮,魏郎又乘机得与春鸿再续前好,便求告春鸿道:“你怎生做个方便则个?”春鸿道:“你与小姐原有指腹为婚之约,况且郎才女貌,自然相得。我有白绫汗巾一条在此,哥哥,你写一首情词在上,看小姐怎生发付,便见分晓。”魏郎道:“言之有理。”即忙提起笔来做首诗道:鲛绡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试新红。
诗题毕,付与春鸿。春鸿前走,魏郎随后,走至柏泛堂,小姐正在那里倚槛玩庭前新柳,因诵辛稼轩词道:“莫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魏郎遽前抚其背道:“我更断肠也。”小姐道:“狂生又来耶?”魏郎道:“不得不如此耳。”小姐命春鸿去取茶,春鸿故意将汗巾坠于地下。小姐拾起看了,怒道:“何无忌惮如此?”魏郎道:“我与你原自不同,指腹为婚,神明共鉴。不期夫人以‘兄妹’相称,竟有背盟之意,全赖你无弃我之心,方可谐百年之眷。今你又漠然如土木相似,绝无哀怜之意,我来此两月,终日相对,真眼饱肚中饥也。若再如此数月,我决然一命休矣。你何忍心如此!”小姐闻言叹息道:“哥哥之言差矣,我岂土木之人,指腹为婚,此是何等样盟誓!今母亲并不提起‘婚姻’二字,反以‘兄妹’相称,定因兄是异乡之人,不肯将奴家嫁与哥哥。奴家自见哥哥以来,忘食忘寝,好生牵肠割肚,比兄之情更倍。但以异日得谐秦晋,终身为箕帚之妾,偕老百年,乃妾之愿。若草草苟合,妾心决不愿也。”魏郎道:“说得好自在话儿,若必待六礼告成,则我将为冢中之人矣。”小姐闻之,心在狐疑之间,忽夫人见召,魏郎慌张而出。
次日,小姐着春鸿将一纸付与魏郎,魏郎拆开来看了,内一诗道: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
寄与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姮娥。
‘郎见了,欢喜不胜,举手向天作谢。磨枪备剑,预作准备,巴不得登时日落西山,顷刻撞钟发擂。争奈何先生处一个不凑趣的朋友金在熔走来探望,强拉魏郎到湖上妓家秀梅处饮酒。魏郎假推有疾,那金在熔不顾死活,一把拖出,魏郎只得随了他去。到了秀梅之处,秀梅见魏郎风姿典雅,大杯奉着魏郎。魏郎一心牵挂着小姐,只是不饮,怎当得秀梅捉住乱灌,一连灌了数杯,魏郎大醉如泥,出得秀梅之门,一步一跌而回。走入东厢房门,便一交睡倒在石栏杆地上。那时月明,小姐乘夫人睡熟,悄悄走出闺门来赴约,不意魏郎酣寝,酒气逼人,呼之不醒,乃怅然入室,取笔书绝句一首于几上道: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题毕而进。天明酒醒,魏郎见几上这首诗,懊恨无及。自恨为妓秀梅所误,赓韵和一首道:飘飘浪迹与萍踪,误入蓬莱第几峰。
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郎懊恨之极,再无便可乘。适值平章忌辰,夫人往西邻姚恭恕长者家附荐佛事,以邀冥福,做三昼夜功德。夫人出门,吩咐小姐料理家事,锁闭门户。说罢,出门而去。
说话的,你道这夫人好生疏虞,怎生放着两个孤男寡女在家,可不是自开他一个婚媾的门户了!只因这小姐少年老成,一毫不苟言、不苟笑,闺门严肃,整整有条,中门之外,未尝移步,因此并不疑心到这件事上,然毕竟是疏虞之处。夫人方才出门,那魏郎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刻也蹲坐不牢,乘机闯入绣房,要做云雨之事。小姐恐为丫鬟等所知,不成体面,断然不肯道:“百年之事在此一旦,岂得草草?妾晚间当明烛启门,焚香以俟。”魏郎应允。至暮,小姐吩咐众仆道:“夫人不在,汝等各宜小心火烛早睡,男人不许擅入中堂,女人不许出外。”众人莫不拱听。又调开朱樱、春鸿另睡一处。朱樱、春鸿,也知小姐之意,各人走开,让他方便。魏郎更余天气蹑步而进,从柏泛堂后转过横楼,有两条路,不知何路可达。正在迟疑之间,忽然异香一阵扑鼻而来,魏郎寻香而往,但见绿窗半启,绛烛高烧,香气氤氲之中,立着那位仙子,上服紫罗衫,下着翠文裙,自拈沉香放于金雀尾炉中。闻得魏郎步履声,出户而迎,延入室内,室内怎么光景:室中安黑漆罗钿屏风牀,红罗圈金杂彩绣帐。牀左有一剔红矮几,几上盛绣鞋二双,弯弯如莲瓣,仍以锦帕覆其上;右有铜丝梅花笼,悬收香鸟一只。东壁上挂二乔并肩图,西壁挂美人梳头歌。壁上犀皮韦相对,一放笔砚文房具,一放妆奁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枝,花笺数幅,玉镇纸一枚。对房则藕丝吊窗,下作船轩,轩外缭以彩墙。墙内迭石为台,上种牡丹数本。
桂花异草,丛错相间。距台二尺许,砖甃一方池,池中金鱼数十尾,护阶草笼罩其上。
说不尽那室中精致。魏郎那有闲心观玩,便推小姐入于彩帐之内,笑解罗衣,态有余妍,半推半就,花心才折,桃浪已翻,娇声宛转,甚觉不堪。事毕,以白绫帕拂拭道:“真可为‘海棠枝上试新红’也。”小姐道:“贱妾陋躯,今日为兄所破,甚觉惭愧。因原有指腹为婚之约,愿以今日之事,始终如一,偕老百年,毋使妾异日为章台之柳,则万幸矣。倘不如愿,当坠楼赴水以死,断不违背盟言也。”魏郎道:“今日之事,死生以之,不必过虑。”遂于枕上口占《糖多令》一阕以赠道: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
小姐亦依韵酬一阕道: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幸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从此退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从此往来频数,无夕不欢。只有朱樱未曾到手,魏郎恐怕他漏泄了这段春光,也把他摸上了。从此三人同心,只瞒得老夫人。况且老夫人老眼昏花,十分照料不着,更兼日在佛阁之内诵经念佛,落得这一双两好,且自快心乐意。
不期光阴易过,夏暑将残,萧夫人及二兄书来催回乡试,彼此好生伤叹。魏郎道:“我要这‘功名’二字何用?”小姐道:“‘功名’二字,亦不可少,倘你去得了驷马高车而来,我母亲势利,或者将奴家嫁你,亦未可知。”次日,夫人备酒筵饯行,小姐亦在座上。晚间待夫人睡熟,走出来与魏郎送别。好生凄楚,絮絮叨叨,泪珠满脸。魏郎再三慰安道:“切勿悲啼,好自保重。”小姐道:“兄途中谨慎,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为长往。妾丑陋之身,乃兄之身也,幸念旧盟。”说罢而别。次日遂叫春鸿送出青苎丝履一双、绫袜一緉为赠,并书一封道:薄命妾娉再拜寓言兄前:娉薄命,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今马首欲东,无可相赆,手制粗鞋一双、绫袜一緉,聊表微意,庶履步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伏楮缄词,涕泪交下。不具。
‘郎览毕,堕泪而已,遂锁于书笈之中。一边收拾起身,把日前窗上所题诗句尽数涂抹。一路回去,凡道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触目伤心。到家之日,已将入试之时,遂同二兄进场。他一心只思量着贾云华小姐,那里有心相去做什么文字,随手写去,平平常常,绝无一毫意味,恨不得写一篇“相思经”在内,有什么好文字做将出来?怎知自己极不得意文字,那试官偏生得意,昏了眼睛,歪了肚皮,横了笔管,只顾圈圈点点起来。二兄用心敲打之文,反落榜后。果是: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鹏领了高荐,势利场中,贺客填门,没一个不称赞他文字之妙,说如此锦绣之文,自然高中。魏鹏自己心上明白,暗暗付之一笑而已。同年相约上京会试,魏郎托病不赴,只思到杭州以践宿约,怎当得母亲、二兄不容,催逼起身,魏郎不得已恨恨而去。会场中也不过随手写去,做篇应名故事之文。偏生应名故事之文,瞎眼试官得意,又圈圈点点起来,说他文字稳稳当当,不犯忌讳,不伤筋动骨,是平正举业之文,竟中高第。廷试又在甲榜,擢应举翰林文字。魏郎虽然得了清要之官,争奈一心想着云华,情愿补外官,遂改江浙儒学副提举,甚是得意。归到襄阳,拜了母、兄,径付钱塘,需次待阙。首具袍笏拜夫人于堂,夫人叫儿子灵昭,并小姐出来拜见,魏郎见了小姐,两目相视,悲喜交集,却又不敢多看。夫人对小姐道:“魏兄高第显官,人间盛事,汝既是妹,当以一杯致贺。”小姐遂酌酒相劝,极欢而罢。夫人道:“幸未上官,仍旧寓此可也。”这一句说话,单单搔着了魏郎胸中之念,好生畅快。才到得一二日,又是朱樱、春鸿二人做线,引了魏郎直入洞房深处,再续前盟,终日鸾颠凤倒,连朱樱、春鸿二人一齐都弄得个畅哉。
一日,后园池中有并蒂荷花二朵,一红一白。夫人因有此瑞,遂置酒池上,命魏郎、灵昭、小姐三人赏荷花,且对灵昭道:“并蒂荷花是人世之大瑞,莫不是你今秋文战得捷之兆?可赋一诗以见志。魏郎如不弃亦请赋一首。”二人俱赋一首,夫人称赞魏郎,要小姐也赋一首。小姐遂口占《声声慢》一词,魏郎看了道:“风流俊媚,真女相如也。”小姐连称不敢而散。魏郎愈加珍重,遂为《夏景闺情》十首,以寄云华道:
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