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28 页/共 30 页
按下灵虚子在山峰坐着看这段情节。且说三藏与徒弟们从溪岸上走到转弯去处,一座烂木危桥,三藏见了道:“徒弟们,你看这长溪岸阔,独木小桥又朽烂了,如何过去?便是人走得过去,这马垛怎行?况你们挑着经担,越发力重,如之奈何?”行者道:“师父,马垛不难,他原是玉龙,便是沧海也能过得,就是徒弟们挑着经担,自有手段过去。只虑着你老人家,万一失了脚步,虽说有徒弟保护,但水湿了褊衫鞋袜,事也关心。”三藏道:“徒弟,只要你们保护得马垛柜担过的溪桥,我慢慢柱杖过去,便是失脚落水,若不伤命,只湿了衣衫,也说不得。”八戒道:“师父,我有一计,且把担子歇下,待我先走过桥去试上桥梁可坚,然后再挑担过去。”三藏说:“徒弟此计甚好。”八戒歇下经担,上得木桥,把脚力试试道:“木还坚固,走得,走得。”方才前进,忽然如人扯他下水,“骨都”一交跌下,三藏见了道:“不好了,悟空,你看悟能失脚落下溪水,快去救他。”行者道:“师父莫要虑他,他原是会浮水的,自有本事起来。”三藏依然两眼只看着桥边,等八戒起来。
却说八戒正走那桥梁,惊动了六鲲,司听妖魔听得桥梁被八戒脚顿的声响,走出穴来,见了八戒,将手扯他下水,拦腰抱入穴中。众鲲不识,但见一个大耳长嘴和尚,有几分相貌稀奇。那孟浪魔却认得,笑道:“这正是唐僧的徒弟,叫做猪八戒。”众魔道:“搜他身上,看有何宝物,取了众弟兄分。”只见逐香魔把八戒身边一嗅道:“这和尚身边何物,这等窜我面孔?”八戒道:“不敢欺,是我灵山下来偷的客人些麝儿。”逐香魔道:“你这和尚老实。”八戒说:“我原是有名的老实。”逐香魔说:“你既老实说偷的,这叫做巧里得来空里去,且把来与我弟兄们凑分。”八戒说:“麝便分了去也罢,只是放了我出这穴洞。”妖魔道:“你休想出穴,还要捉了唐僧们,取了你经担,方才与你个好处受用。”八戒道:“什么好处受用?想是这穴后摆斋,汤点全备的好处?”妖魔道:“正是,正是。”八戒道:“这等不消你们费心,我老猪原老实进后堂吃着,等我师父吧。”大步走入穴后,只看见一个长老坐在穴后室中,见了八戒道:“你也被妖魔扯下桥来了?你师父何在?”八戒此时还不明白,道:“长老呀,我们由溪岸行来,走危桥试桥木,不知怎么失脚到此。你却是何处僧人?也在此等他的好处受用?”比丘僧说:“八戒,你真真老实,此乃六鲲妖魔要抢夺我们身中之宝,只待捉了唐僧,夺我经担,方才把我们蒸煮了他弟兄受用。”八戒只听了这一句,便要使出变化法力。比丘僧向八戒耳边道:“你休得性急,我与你两人不能胜他六个,且待你孙行者来,再作计较。”八戒道:“师兄,你不知我那孙行者神通广大,怎肯与妖魔扯下桥梁?”比丘僧说:“这妖魔力量,不说行者神通,只怕算妖魔不过,也要被他捉将下来。你我忍耐一时再使法力。”两个在那边低言悄语,那司听魔早已闻知,笑道:“这两个和尚计议要使法力,任你甚神通本事,也只等捉了唐僧方才与你试个手段。”
话分两头,且说三藏两眼望着溪桥下,只等八戒起水,半晌不见踪迹,拭着眼泪道:“悟空,八戒落水,多是甚魔捞去,你快去探个消息。”行者道:“师父,我上山寻怪偏能,入水探娇倒底有些费力。沙僧原是流沙河出身,极会泅水,你去探个消息。”沙僧道:“你听了全真一句水路有怪,不待全真言毕,就挑往从溪岸飞走,此时却又推托。”行者道:“师弟,非是我推托,你也有保经护师之责,降妖捉怪之能。八戒落水,想是被妖魔捞去,孤掌难鸣,你当去帮助他。我若去了,只怕有妖魔到此,你力量敌不过他,师父经文何人保护?”沙僧只得走上木桥,方才走到中间,忽然失脚跌下桥去,那司视魔就把沙僧拦腰抱入溪穴,不知沙僧是拿了禅杖上桥走的,虽失脚落水,那禅杖却未曾脱手,妖魔来抱他,他掣动禅杖,直打入穴门,六鲲妖见了,大怒起来道:“这个靛青脸晦气色和尚,倒是个弄嘴的,你要与我们弟兄争斗使兵器,只教你先受捆吊,后上蒸笼。”那具体妖魔忙把沙僧的禅杖夺将过去道:“此也是件宝物,拿了凑分。”沙僧敌不过众妖,被他拿倒,捆将起来。沙僧忙使个瘦身法,那妖魔见了笑道:“这和尚果然会弄嘴,你看他使瘦身法,缩的如枯柴一般。”看看走去,忙把索子也收紧了。沙僧又弄神通,把个身子变的膀阔三停、腰大十围,要挣脱了。那妖魔也把索子放松了,随他长大,紧紧捆住。忙叫小妖把沙僧扛入穴后,八戒见沙僧被捆入来,问道:“师弟,你想是也被妖魔扯入水来,却又被他索捆。”沙僧说:“是我不是,不该舞禅杖,使法力,妖魔说我弄嘴,捆将起来。师父叫我来探你消息,不知你已被妖魔拘留在此。这位师父是何处来的,也在此穴内?”八戒道:“我正要使法力,这位师父劝我莫性急,若是法力使不去,却不也像你多了这一捆?”沙僧说:“如今计将安出?”比丘僧乃向沙僧耳边低声如此如此,司听魔又听见了,说道:“任你怎计较,只叫你们出不得我圈套。”
却说三藏见沙僧也失脚落水,不觉的哭起来,说道:“悟空呵,看起来那里是独木危桥朽烂,明明是桥下有什么妖魔,你再不去查探,这八戒、沙僧怎么了得?”行者道:“师父,此时真是说不得。徒弟要去水边打探,只怕徒弟一去,师父独自在此守着马垛经担,万一妖魔来侵,师父只是端正了念头,切莫轻易上那危桥,待等徒弟探听了消息前来。”三藏道:“悟空,我谨依你言,快去打听他两个要紧。”行者依言,登了危桥,便又动了机变心肠说:“八戒、沙僧,只因老实,想是惹了奸狡妖魔,如今我若老实,走到桥中,万一被妖魔奸计扯入溪水,便与他两人何异?师父怎得个的信?”好行者,拔下两根毫毛,变了一个假唐僧,一个假行者,两个搀着手,搭着肩,前走到桥中,他自己却隐着身,一筋斗直打到水内,走上前看。只见一个大穴,门上一匾高悬,行者看那匾上写着“六道回澜”,忖道:“原来是妖魔巢穴,我一筋斗进来,却不曾看我毫毛假变的我与师父,且看他两个过桥,是什么妖魔作耗?行者捏着避水诀,口里念着咒语,走到桥边,果然一个妖魔见了桥上两个和尚扶着肩走,他把桥梁一断,两个假唐僧、行者被妖魔抱入穴里,行者隐着身跟了入来,只见逐香魔向逐味魔道:“老弟,你看这拿来两个和尚,怎么不像唐僧与孙行者?”逐味魔道:“三兄,我也疑唐僧们都是十世修行,难道身体不馨香洁净,怎么这样猴臊毛气?”只见孟浪魔笑道:“列位不必心疑,我认得唐僧、孙行者,料此是真。”司视魔道:“休管他真假,且捆起来,送入穴后,那八戒、沙僧自然认得。”众妖把两个假的捆入后穴,只见八戒一见了哭道:“师父呵,你如何上那烂木桥梁,被妖捆入?”沙僧也哭将起来,只有比丘僧见了,微微笑道:“这个猴精,机变真巧。”不匡比丘一笑,那司听魔即知,向众鲲魔道:“如今唐僧师徒已用计捉了,少若迟延,怕孙行者又生机变,我们如今且叫小妖们打点蒸笼,把这五个和尚蒸熟了,一则与孟浪老友报仇,一则与我们弟兄贺喜,得了经文,分他宝物。”只见司视魔道:“二弟,依我且到溪岸取了他经文来,再蒸他们作庆贺筵席不迟。”众妖道:“有理。”叫小妖紧闭了后穴,他六鲲连孟浪魔出了穴门。那里知行者隐着身在穴后备细听闻,想道:“此事如何作处?老孙欲待要在穴中救了八戒、沙僧,打斗起来,只怕妖魔众多,知道我在此,倘若上岸抢了经文,如今欲待要回到岸上保护着师父经文,又怕八戒、沙僧被捆在此没个帮手,怎敌妖魔之众?也罢,如今设个疑似机变,且把妖魔疑吓回穴,再作道理。”好行者,一个筋斗打到三藏面前,只见三藏坐在溪岸上手捏着数珠,口念着梵语,闭着双目,真个是:
如如不妄动,一点个中存。
万怪从教灭,谁侵不二门?行者见三藏闭目静坐,不敢惊觉了师父,却又虑着妖魔齐来抢经,心下想道:“老孙幸喜会打个筋斗儿,来的快,料众妖将到,只得设个机变疑他。”乃拔下几根毫毛,依旧变了自己与八戒、沙僧,各人守着经担,手里都拿着棍棒禅杖,他却隐着身站立在旁。那众妖魔一见,惊异起来说:“唐僧师徒已被我们计捉入穴,怎的又在此处?”逐香魔道:“我辨得出来。”望着唐僧一臭,但闻得:
五体莹然洁白,六根清净馨香。至诚不乱守中黄,正是真如和尚。逐香魔把唐僧一嗅道:“此处的是真唐僧。”又把八戒沙僧一嗅,只闻得:
半点芬芳不有,一团皮血腥臊。明明五体上毫毛,假变僧人形貌。逐香魔嗅了道:“假的,假的。”众妖道:“既是假的,料无用处,且把真唐僧与经文抢去。”行者听得,急向唐僧耳边道:“师父,众妖来抢经捉你,你还闭目静坐。”不提防他三藏听了,只当不闻,越加谨密,把念头端正。那众妖魔见唐僧闭目不理,端坐自如,大家称赞道:“好和尚。”只见司视魔道:“众弟们,唐僧若是只闭目端坐在此,他恃着有徒弟,我们不得他入穴,这经文也难抢夺。且把这假变的徒弟破了他假,他真无所恃,自然慌乱了他心神,我们乘好捉他入穴。”众妖说罢,一齐把假行者、八戒、沙僧举起棍棒打来,果是假变的,只好设疑妖魔,那里会斗?行者隐身在旁,不胜忿怒道:“无礼妖魔,敢藐视老孙法力!”乃掣下担包禅杖,现了原身,大喝一声:“孙祖宗在此,谁是真谁是假!”把禅杖挥开,直打众妖,众妖各举棍棒,在溪岸上战斗起来。这正是:
六妖魔齐把心猿斗,老和尚还将意马攻。
却说孙行者与六鲲妖魔在溪岸上大战,三藏心肠恃着行者神通,依了行者前言,端正了念头,把持定了闭目静坐功夫,知妖魔可却,故此不惊心意;及听得行者大声喝怪,睁开两眼,只见众妖魔狰狞恶刹,行者独自一个抵敌,三藏便叫道:“悟空,抖擞精神,小心在意,那妖魔众多,好生恶刹。”行者听了,把身一抖,变的三头六臂,火眼金睛,众妖魔也个个变的异怪模样。三藏在旁看着,不觉的动了个畏惧之心道:“悟空,须是降服了几个,方才得免了魔害。你看他个个狰狞,你只一个怎生敌得他过?”行者听了道:“师父,莫要畏惧,看徒弟降服他。”乃拔下六根毫毛,变了六条索子,往空抛来,把六魔齐捆起来,慌得孟浪魔忙执棍敌着行者。那六魔方被索捆,微微笑道:“这个法力怎降得我等?”把身一挣,索子皆断,却个个口喷毒气,行者被他毒气一攻,不觉的败了阵,那手中禅杖乱了,被孟浪魔一棍打来,行者见事势不妥,一筋斗打在半空,这六魔见了笑道:“孙行者,你说会筋斗跑路,我弟兄比你更伶俐万分。”乃乘空直上,把行者一把拦腰抱入穴内。行者被妖将绳捆吊起来,他忙把假变唐僧收复身上,只见八戒、沙僧不见了假唐僧,却吊着个真行者,说道:“大师兄,你会机变,今日怎也穷了?”行者道:“怕你老实也走不出去。”行者被六魔捆缚定了,把法身变大变小,那妖魔百计百能,不能得脱。行者看着比丘僧说道:“师兄,你如何也遭磨难?”比丘僧道:“悟空,我不该与灵虚子分了路,他山,我溪岸境界,便有此各地的妖魔,不知我那师兄今在何处?”行者道:“你何不把慧眼遥观?”比丘僧笑道:“悟空,你何不把机变设出?”行者道:“师兄,莫要讲他,我老孙从来不被妖魔加害,今日不知这妖魔甚样神通,遭他磨折。”比丘僧笑道:“你当年来时,被妖魔伤害,不亏了菩萨圣神到处救你,怎得到灵山?就是今日,也须要菩萨救护。”行者被比丘僧这一句讥倒,半晌不说。却是如何不语,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一条独木桥,下有无限妖魔,世间人偏要上他跳板,怎不被他扯下水去!
到了齐天大圣地位,只为有皮毛,便出不得声闻,果信乎超三界、五行者,非六根清净者不能。
此回可当一卷《心经》看,勿得草草。
第八十八回
灵虚子力斗群魔四神王威收众怪
话说孙行者被比丘一句讥倒,半晌没的答应,自己想道:“果然我当年随唐僧来,一路妖魔毒害,真个亏了菩萨圣众,这长老如何得知?”乃向比丘僧问道:“师兄,我当年事,你如何得知?”比丘僧笑道:“你何不把慧眼观看,我当年怎得知。”行者凄怆起来道:“师兄,我被这六魔毒害败阵,不知何故,把个:
聪明为懵懂,机变作痴愚。
眼前蒙智慧,枉自痛嗟吁。”比丘僧道:“悟空,你且安心,料自有菩萨圣神来救我等。”
却说六鲲妖魔把行者捆在穴内,却齐去抢抬经担,三藏正在溪岸,见行者战不过妖魔,忽然不见,他料着行者有本事退魔,心虽系念,却不离了端正工夫,复闭目静坐。这六魔前来,便去扛经担子,那里扛得动。又去扛那马垛柜子,只见玉龙白马咆哮走地,一声嘶叫,把个孟浪魔王吞入腹,便来吞这六魔。六魔假败佯输,引得白马追赶到溪穴里,忙将索子把马捆倒。乃复六家计议抢夺经文。司视魔道:“唐僧不动身登我们桥梁,如何得捉他落水?便是这经文,想是他各有挑的,不上我等之肩。”司听魔说:“非此之说,乃是唐僧谨守经文,一身不动。我们且把桥梁换了阔大坚木,他自然放心过去。待他登了桥梁,再扯翻他入水。”具体魔笑道:“唐僧先见了危桥朽木,今忽变了阔大坚木桥梁,他具智慧,必疑是我等设出的虚幻,断然不登。待我假变一村庄老叟,带你们做个后生,扛了一座阔木坚桥去换,他自然动身。”驰神魔道:“这计虽好,他也不肯动身,必须变他三个假徒弟去挑经担,还他白马去驮垛子,他方才动身。”司视魔道:“这事不难,我们且先去换了桥梁,再变他徒弟去挑担。”具体魔把脸一抹,顷刻变了个老村叟,众妖变了后生,扛着一座大木阔桥,走到三藏面前,叫一声:“老师父,缘何坐在此处?不往前走?”三藏道:“只为桥梁朽窄,我徒弟上去试试,失脚落水,我小僧只得在此坐候。”老叟道:“我老拙也只为这桥危朽,特叫后生扛座阔大的来换。”三藏道:“好阴功。”妖魔把桥顷刻换了,说道:“师父放心坦行。”摇摇摆摆而去。却随变了行者、八戒、沙僧,牵着一匹白马,走到三藏面前道:“师父,这桥却换的好走,徒弟已把妖魔灭了,我们挑了经担过桥去吧。”三藏道:“徒弟们,桥虽亏村家老叟换了,恐重担马垛未必可行,你们且可前走试试过去。”那妖魔口虽答应,只是肩挑不动,三藏道:“徒弟们,如何挑不起?”妖魔道:“师父先走,我们随后挑来。”三藏见那马被经柜压倒,心中疑惑,越不动身。这妖魔见唐僧不走,柜担又挑不动,乃计议道:“唐僧不动身,这经担终难夺,如之奈何?”驰神魔道:“我六人各设个计策,显个神通本事,料一个唐僧何难擒捉?”司视魔道:“便从六弟设计,看你如何诱得唐僧动身过桥?”驰神魔道:“不难,我们既变了他徒弟们,挑担不动,马又压倒,且把马脱了缰走去,我们假以捉马齐走,都不能捉,料唐僧原押马垛,他必然起身来捉,走近桥边,我等便好擒他。”众妖魔依言,只见马忽脱了缰,奔到溪水,这假行者们丢了担子便去捉马道:“师父,你也来帮赶一赶。”三藏道:“一匹马,徒弟们岂不能赶捉了来,何必要我?”只是不动身。那众妖赶马,故意陷入溪水,道:“师父,可来扯我们一把。”三藏也只是不动。驰神魔设计,只见具体魔笑道:“我有计策,必使唐僧动身。”乃假变了一个老婆子,手执着饭篮茶罐,走近溪桥,跌倒在地,叫道:“那个善心男子,救我老婆子一救。”三藏见前后没一个往来之人,老妇失跌,那饭篮茶罐俱倾在地,便问道:“老婆婆,你如何不叫别人送茶饭,乃自家劳苦?”婆子道:“老师父,你不知我老妇人:
有子田中耕,无人送茶饭。
颇奈老龙钟,跌倒在溪岸。
两耳聋不闻,双眸昏难看。
足既不能伸,手又没处按。
师父若慈悲,救我老妇难。
但愿积阴功,成就阿罗汉。”唐僧听了他一篇言语,不觉的动了慈心,忙起身走到桥边,方才要伸手去扶那老妇起身,忽然六个妖魔齐把三藏扯下溪水,抱入穴中。大家欢笑起来,众妖一壁厢叫小妖去搬经担,一壁厢刷蒸笼、洗锅灶,要把唐僧师徒连比丘僧蒸煮。司视魔道:“唐僧们各有宝物在身,须是搜出大家公分了,然后上笼蒸。”乃搜各人身上,只有八戒麝香一物,比丘僧与三藏数珠,沙僧是禅杖,独行者无物。众妖问道:“孙行者,你有何宝物在身?快说出来!”行者道:“我老孙金箍棒到是件宝物,早已缴在灵山头上,只有个紧箍儿,又除不下,若你们能除便除了去。”只见具体魔把行者头上紧箍除去,却看着白马身上要宝,那马无宝,众妖笑道:“你吞了我们孟浪魔在腹,若不伤他性命,此即是宝,快把他吐出。”那马“骨都”一声,吐出一个孟浪魔在面前,众妖魔齐各大笑,只候小妖搬了经柜担包,便蒸唐僧等众受用,按下不提。
且说灵虚子变了全真,坐在高峰,见比丘僧失足溪桥,料他自有道力,不怕妖魔捉弄。见唐僧在溪桥,与妖魔搬弄,料他道性坚持,一点真如不动。又见行者们落水,也谅他们能扫荡妖魔。不匡各被妖拘,只得个唐僧守着经文在岸。遥望唐僧,又起身走近溪桥,被妖捉入溪水。大惊失色道:“不意这溪内何物妖魔?成精厉害!”乃怨比丘分了彼此,只得从峰上飞空,到得经担面前,正遇着小妖在那里搬抢经文。灵虚子大喝一声道:“小妖休得乱抢,有吾在此!”把梆槌变了降魔宝杵,一顿打的飞走。入穴报知六魔说:“小的们去搬经担,被一个全真道人,手执着降魔宝杵乱打,凶狠怕人。”六魔忙执了六般兵器,出得穴来,到了溪岸。只见灵虚子凶凶狠狠,正寻小妖要打,见了六魔恶状,各执器械前来,并不打话,把宝杵直打将来,六魔举械相迎。这场好斗,怎见得?但见:
妖魔举器械,灵虚掣神兵。举器械六般犀利,掣神兵一杵非轻。妖魔是六根不净生来孽,灵虚乃十世修成老道真。一边要抢夺经文齐勇斗,一边为保护唐僧灭怪精。这一边恃众逞强难与敌,那一边势孤力寡怎相争。全真心惧怯,妖怪力峥嵘。这回灵虚无施谋计,只得敲动梆儿请救星。
灵虚子力战六魔,虽说奋勇,争奈那木槌假变的宝杵,终不能降魔。看看败阵,想起昔日灵山报事使者传谕,前途遇有难敌妖魔,敲动木鱼,自有神王来救。乃向衣边取出木鱼梆子,连声敲了几下。只见顷刻云端里来了四尊大力神王,各执着降魔宝器,六魔见了,便腾空来斗。众神王大逞威力,眼耳鼻舌,满身现出万道金光,把个溪穴照耀如同白日;这玉龙马嘶了一声,直跃而出,孙行者把索子挣断,跳出穴来,唐僧、比丘、八戒、沙僧各如梦中苏醒,一齐上得溪岸,总皆神力。你看那行者,举起禅杖横行乱打,妖魔无计,只得齐跪在溪岸,向神王求饶。神王举宝器就打,那六魔泣哀哀自悔,各知罪孽。唐僧便动了慈悲,向神王道:“尊神求俯赐方便,看弟子取经来意,这妖魔既知悔过,且宽宥了他,令使皈依正道,莫堕邪踪。”神王笑将起来道:“你这禅僧,不想他百计诱你,捉入溪穴,要蒸煮了受用,何故用心反与他说方便?”三藏合起掌来,念了一声梵语道:“尊神执法,我弟子只为真经用仁,顿忘了仇恨冤愆。”孙行者在旁怒道:“师父也忒脓包!想这妖魔搜我们宝物公分,也饶不过他!”八戒道:“他除了你紧箍,倒是去了你件痛根,抢我的麝香,叫我受些臭气,这不当饶!”举杖要打。三藏道:“悟能,若必不肯宽宥他,也不在你那禅杖三五下。”神王见三藏苦苦求放赦妖魔,乃向灵虚子道:“优婆塞你意如何?”灵虚子道:“问我比丘长老。”神王又向比丘僧问;比丘僧答道:“只当无有。”神王听了,乃向腰间解下六根索来,递与行者道:“悟空,你可将这众魔还他个拴锁在穴,莫要作妖。”行者接了索子,方才要锁,只见祥云缥缈,紫雾腾空,光中现出一位金刚不坏身菩萨,把六魔收去,只剩了个孟浪妖魔匍匐在地求饶,愿修善果。菩萨一视同仁而收,化道金光不见,众神王也腾云而去。唐僧师徒方才整理经担,三藏向比丘僧问道:“师父,你何处去的,也遭妖魔之害?”又问灵虚子道:“老师父,你前在山冈,叫我师徒陆路前去,何故也到此溪来?”灵虚子答道:“小道见你高徒不信溪水有妖,执拗而来,故此特来救护。”三藏稽首称谢,八戒、沙僧俱说“有劳高情”,惟有行者笑道:“谁叫二位师父各相分路,动了个彼此异念,惹出妖魔?”灵虚子也笑道:“孙长老,你的机变也有穷时么?”行者听了不言,向灵虚身边去取木鱼梆子要敲,灵虚子不肯,执了梆子,飞往那溪桥而去道:“唐长老,好生过来,料无妖魔为害也。”比丘僧见了道:“全真师兄,往何处去?小僧同行去吧。”乃向三藏们一个问讯辞谢了,也过桥去。三藏道:“悟空,你识的这两个僧人全真么?”行者道:“有些面熟,师父可识他?”三藏道:“我却不识,只是动劳他说来救护,想是方才这空中菩萨收服了妖魔而去,使我们脱了穴中之害,都是那全真化现。”行者道:“师父,我老孙看来都亏了他那木鱼梆子一声,正了我等念头,感得众位圣神菩萨救护。”八戒笑道:“猴精会扯天话,既是木鱼梆子救了我们,你方才就该向木鱼梆子磕头称谢,何故还要去敲?”行者道:“呆子,我且怕你们不知那全真木鱼正念之意,再敲两下,尽把妖邪扫灭。”三藏道:“悟空,我心下悟了,你可挑担过了溪梁,还从山冈去吧,便是有个把妖魔,料还不难扫灭。”八戒道:“正是,正是。这身上两件衣裳还讨个干净,不被水湿了。”
按下三藏师徒挑押经担牵着马匹望山冈大路前行。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离了唐僧师徒,腾空过了高峰长溪,行够多时,来到一处地方。只见人民稠杂,店市凑集,许多男子女子都在那街上夸称。有的说:“当年往此过去的圣僧今日回还,一个个的面貌比前白胖,衣衫更觉整齐,想是西方极乐世界,圣僧们心广体胖,那地方富实,肯修善斋僧,故此衣衫也布施几件。”有的说:“我这地方善男信女迎接他们到禅林住下,少不得要报入国中,只怕有官长来迎接圣僧去了,这里要求他们做斋施醮,怎得久留?”只见一个老叟道:“圣僧要去,把他取了来的经卷留在这地方,便是本处禅林僧众,也能设斋课诵。”比丘僧听了,向灵虚道:“师兄,唐僧师徒自从过了溪桥,任他行得极快,怎么先在我们前路?事有可疑,难道我与师兄腾空反被云雾耽延,叫他赶过了不成?”灵虚子道:“我们离了唐僧,过了城池几座,他们虽说路无阻滞,明明尚在后面,怎么说到了此处?除非孙行者神通,先变化了来,我与师兄且向那老叟问个端的。”比丘听了乃上前向老叟打了一个问讯道:“老善人,小僧适才间听众人说,取经圣僧到此,地方迎接他到禅林住下,却是什么禅林?几时迎接?只怕那圣僧们过此地方尚早哩。”老叟听得说:“二位师父说的是甚话?昨日清晨,我这普静禅林僧众已迎接了大唐取经圣僧师徒、经柜担包马匹,住在僧房。那经卷担子现在禅林殿上,你二位何处来的?怎么不知?”灵虚子听得惊异起来,向比丘僧说:“师兄,我与你分了山行水走,原要打探妖魔,幸得这些时一路没有妖怪,怎么有个唐僧早已过此?”比丘僧说:“师兄,事有可疑,必须亲到禅林,探看端的。”两个别了老叟,找到禅林,果见僧俗来来往往,都说好一位唐僧,庄严相貌,那几个徒弟生的却也古怪跷蹊。两个听了越疑,忙走到禅林,山门外四个大字在匾,比丘僧抬头一看,上写着“普静禅林”,两个计较把脸一抹,变了两个游方道士走入山门。只见方丈里走出一个长老,见了道士便稽首问道:“二位道真何来?”灵虚子答道:“小道打从灵山而来。”长老问道:“二位道真既在玄门,怎么说从灵山而来?那西方是我释门修行了道之境。二位莫不错了路程?”灵虚子笑道:“长老,你不知,灵山脚下,现有道院,复元大仙修真之所,我两个云游到处。但问长老,这禅林中纷纷往来善信,说是看圣僧,如今圣僧在何处?”长老道:“在我方丈中安住。”比丘两个听了,乃走入方丈门外,只闻得腥风透出门来,两个一嗅大惊怪异。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六根邪魔,俱从动入。勿论恶念不可生,才动于善,魔亦乘之而入也。故曰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眼耳鼻舌身意,能成魔道,又能放金光,迷则成狂,悟则成圣。
六索锁魔,只是一不动意耳。要之锁魔又复生魔,不如收回本来,成一金刚不坏身也。
第八十九回
修善功狮毛变假试对答长老知真
话说当年有个狮象国,为害唐僧师徒,被行者大闹皇城,只因三个魔头神通广大,阻往西行,后请得普贤收去,皈依释宗。尚有小狮毛遁脱,修练多年,聚集群妖,占踞一个洞府。忽一日,狮魔想起昔时我父皇结了两个义叔,立国为尊,何等快活?后因要吃唐僧之肉,被一个猴头请了主人公收去,把我们东散西抛,此恨常记于心。前日在外闲游,闻说唐僧师徒取了经文,不日归国,成了大功。但有怨不报非为丈夫,左思右想,想了一个妙计,可以到中华混闹一翻,况取经人的来历,久已尽知。于是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唐僧,又选三个精细的小妖,变了徒弟,白马经担,装得一般无异,望大道而行。来来往往,见了取经的东回,无不欢喜。一日,走到了城市中,但见繁华喧嚷,见了唐僧师徒,男女争观,有几个好事的飞跑普静寺报知。那寺中长老唤集僧众,迎接取经的老爷。这一班浊眼凡夫,岂晓得妖魔所变?接入方丈献斋不提。
再表比丘僧与灵虚子,半云半雾,见有城市,按落云头闲游。但闻男男女女传说唐三藏取经回国,现迎在普静寺中款他。二人转念,为何先到?急忙忙走至寺中,一入方丈,便闻腥风之气,各相惊异。忙入僧房,只见假唐僧倒卧在榻,见了两个全真走入,便翻身内卧,叫假行者:“你陪伴全真,我略歇息一时。”那假行者便与全真施礼,灵虚子把慧眼一观,大喝一声道:“何物妖魔,敢把圣僧假变?那柜担虽说不是真经,却也被你引动了村市人心,都做了真经一视。”乃向比丘僧道:“师兄,我们既是道扮,当取出法
剑,灭此妖魔。”比丘僧说:“师兄,若以事论,这妖魔假变我僧家,溷扰禅室,本不可宥;若以情推,他假我僧家,还有一种向善之心,只当驱逐他出禅林,莫使他混乱禅堂。”灵虚子听了,方才要把木鱼槌变慧剑驱妖,只见假行者笑道:“你两个分明是比丘、优婆,却假变全真。一个木鱼槌子,乃是敲梆善器,却把他变青锋利械。你纵说我等是妖,只怕你们假变瞒人,也非正道。”比丘与灵虚被妖说了这两句,也没话答,乃叫长老寺僧上前说:“取经唐僧尚离的路远,这都是妖魔假变,你等凡眼不识,但把我释门经义问他一句,若是真唐僧,自然答你众僧。”长老听了,果然你一句,我一句,妖魔那里能答,化一阵腥风而走。这长老众僧方才知是妖魔,个个惊怕起来道:“爷爷呀,若不是二位道真,我禅林怎识其假?”一时,往来看取经唐僧的乱传,说是妖魔假变,把个村市男女都改了信心。这正是:
不将两句玄诠道,怎识皮毛假混真。
却说只因这村市人怀疑不信,众妖魔又生出一段虚情,乃各相计议道:“做妖魔要被神王剿灭,不如假僧人倒哄些斋供。”一个笑道:“僧人可假,只是道理不通,方才被寺僧你一句,我一句,盘出假来;又撞着那比丘、优婆把慧眼看破,这斋供纵哄了些吃,便是吃下去也难入腹肠。”一个道:“不如还守旧在山洞为妖。”一个说:“不好,不好。六道轮回,这乱毛怎脱?”一个说:“我有道理,不如变小小飞虫,暗随着唐僧,学他些举动、应答、礼貌、言谈,再往前途行去,料是有人供奉;纵无真经随行,也有仿效唐僧一节善事。”众妖计定,只候唐僧到来。
且说三藏与行者们担押着真经,过了溪梁一路行来,安然无事。过了几处州城,早来到乌鸡国界,三藏见那界口,有几家烟火相连,乃向行者们说:“徒弟,我等只因车迟国转路,图了几程近便,吃了许多山冈水荡劳苦、妖魔毒害,幸喜真经保全,毫未亵慢。只是身上衣服久未将水洗,你看山冈路过前面烟火相连,定是通行大路,我等须寻个洁净人家歇下,把这身衣晒洗,以便前行。”行者道:“师父,天下名山胜地僧占的多,这界口既属通道,料必有庵观寺院,我们寻一处僻静僧道之家,方便供奉经典。”师徒正讲,远远只见一老叟走近前来,见了三藏们,大惊小怪叫道:“妖魔又变唐僧来了。”三藏听得,扯着老叟衣袖道:“老善人,小僧们是取经回还大唐法师陈玄奘,现有乌鸡国王文引,如何是妖魔所变?”老叟气嘘嘘的,把三藏师徒上下估置了一番道:“爷爷呀,你放了手,前那唐僧们面貌形象还好看,不似如今你们黄皮寡瘦,比妖魔何异?”行者道:“老善人,你休论相貌,把我们疑作妖魔,我们万里程途,辛苦劳碌,憔悴是本等。这说前有甚唐僧到此?”老叟道:“我也没工夫与你讲,你们可到那普静禅林去住,自有僧道说与你。”老叟说罢,挣脱了三藏之手,往前飞走,向那村市众人道:“又有唐僧们来了。”众人也有怕的,也有看的,说:“只怕又是妖魔。”一时传入禅林。长老寺僧众也怀疑不信,那里肯来迎接。比丘僧把慧眼一观,乃向长老说:“唐僧师徒们已到村市,将至山门,长老当往迎接。”长老道:“这来的纵真,只怕我寺众僧也不肯去迎接,须等他来时,把经义盘问他几句,如是真的,自然盘问对答;若是对答不出,他又要化阵腥风而走。此乃二位道真始义教诲的,敢不遵你前言。”比丘僧听了,乃向灵虚子说:“师兄,世情俗眼,只因一疑,便生不信。我与你速出山门,指引唐僧到此,叫他也准备几句禅机玄奥对答寺僧,莫要缄默不语,使长老寺僧指为妖怪。”两个走出山门,恰遇着唐僧师徒问路前来,见了两个全真,三藏便问道:“二位师父,此处有座普静禅林么?”全真答道:“转弯抹角就是。这禅林静僻,尽好挂褡;只是长老寺僧要盘问经义,方才留住,老师须要打点对答。”三藏道:“二位师父,我们禅机那在言语对答,若没的说方才是真僧。”全真说:“此处不同,近来被妖魔欺瞒,大家都怀不信,师父们须要着意。”全真说罢,往前走去。八戒听得道:“师父转弯儿走小道过去吧,叫我老猪化斋借寓,说几句现成经咒,讲两句好看话儿却会,若叫我对答经义,真实不能。”行者道:“师父,八戒倒也是老实话,就是我老孙机变千盘有,经文半字无。”沙僧道:“师父,悟空若说不能,你老人家再若没的说,真真不如莫进这禅林,从别路去吧。”三藏听得三个徒弟怀了不信之心,乃合掌向着经柜担子念了一声圣号道:“徒弟,你们挑着担子,原来都是虚挑在肩,不曾着力在意,我做师父的,虽说跟着柜垛与这担包,却不是徒跟着走,泛取了来。这五千四百八十卷,句句真诠都看诵在心,了明在意,任那长老寺僧盘问,自有对答。”行者听了笑道:“师父,你不说我还不会,你一说我更比你能,进山门去吧。”三藏方才走到山门前,那长老寺僧慢慢的走出来问道:“老师父从何处来?”三藏道:“来处来。”长老道:“往何处去?”三藏道:“去处去。”长老只听了三藏两句对答,便恭敬起来,又问道:“老师父,这柜担是何物?”行者道:“这都是长老要盘问,我们要对答的。”那长老见行者答了这句,乃向寺僧道:“这方是取经真圣僧,徒弟尚能对答,况师父乎?”乃齐齐请三藏上殿,撞动钟鼓,众僧向真经拜礼,尊三藏上坐,随备斋供,一时村市男女齐来观看,都把疑心解了。三藏方才问长老:“何故怀疑?有甚妖魔欺瞒你寺僧?”长老乃把迎接了假变来的,被盘问不能答,化阵腥风而走的原故说出。三藏听了毛骨悚然,对行者说:“悟空,这分明妖魔假我们名色,不知将何物变做经担,只怕亵渎了真经,当速为驱除。”行者答道:“师父既要我徒弟驱除妖魔,你可在这禅林少住一日,待我找寻这妖魔来历。”三藏道:“但不知这妖魔假变我们何意?”八戒道:“何意?何意?他说:
借我等名色,假说取经僧。
哄人斋余饭,馍馍共点心。
素汤吃卷子,清油炸面筋。
闵笋生姜炒,山药白糖蒸。
石花熬块子,豆腐煮蔓青。
三扒来两咽,食肠尽着撑。
厨中无半点,碗内精打精。
衬钱齐有了,方才动起身。”八戒说罢,三藏道:“徒弟,妖魔若只是欺瞒人家些斋供,这情节还小,只怕他们假着我等名色,做出僧家坏事,叫这地方疑而不信,禅林不肯迎接,便连我们体面都伤。”长老道:“正是,正是。这妖魔情节可恶,你师徒们却也没奈何他。”行者笑道:“老师,你便没奈何他,我老孙却会奈何他。”说罢,叫一声:“师父,你可在方丈坐等,徒弟我寻妖魔去也。”“忽喇”一个筋斗打不见了。长老寺僧惊恐起来道:“爷爷呀,这才是久闻名的孙悟空哩。”三藏道:“师父,你如何久闻我徒弟之名?”长老说:“当初我弟子在宝林寺出家,知道拿妖捉怪的孙悟空,老师父可少住一日,等小徒捉了妖魔,我这里还求老师父建一个斋醮,备办香幡奉送。”三藏见行者去找寻妖魔来历,只得且住在禅林殿上,侍奉经文不提。
却说狮毛怪物变了些小虫儿,随着唐僧学礼貌言谈,又听了唐僧对答,这妖魔伶俐,乃相计议,仍变了唐僧们模样,离了普静禅林,他也挑担押马,与唐僧们无二。走前村过后里,市人见了的,都说上灵山取经僧众今日回还了,挨挨擦擦,跻跻跄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观看者甚多。一时传闻到宝林寺住持,奉知乌鸡国王,便差寺僧远来迎接。方才起身出寺,住在廓门。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仍变做两个全真,先行到廓门。见寺僧几个,知是迎接唐僧,乃近前相见。那寺僧便问道:“二位全真从何处来的?可曾见有回还取经的长老?”全真道:“我小道在前村普静寺相会着取经僧众。只是因那唐僧的徒弟当取经时动了一种机变心,便依路来生了种种妖魔,把个唐长老一点志诚也使的恍恍惚惚,幸亏他十世修行,善根深固,真经感应,逢妖遇怪尽都荡平。如今虽然前来,只为有几个妖魔假变了他师徒,前行欺哄人斋供,师父前去迎接,须要盘问他几句。他如答不来,便非真取经僧,必是妖魔变化。”全真说罢,进入廓门,直走宝林寺。见那住持带领寺僧出山门伺候唐长老,他两个把说与前僧的话又讲了与住持听了。住持道:“二位师父,何物妖魔把我僧家作假?”心中一疑,便停住在山门外,等差去寺僧
的回信。比丘两个乃进宝林山门,在那殿庑打坐不提。毕竟唐僧何时方到,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讲道学的,窃孔圣皮毛;习禅和的,窃释迦皮毛;扮全真的,窃老君皮毛:皆一群狮子怪也。安得行者一顿金箍棒打杀!
来处来,去处去,是今日假和尚骗施主衣钵,如何试出真僧?比丘、灵虚大错,唐僧大错,不如孙行者经文一字无也。
第九十回
唐三藏沐浴朝王司端甫含嗔问道
诗曰:
世间那个是真僧,作像装模孰可凭?
识假还须真慧眼,真僧岂在舌唇能?
却说行者他当年走过的乌鸡国宝林寺,一个筋斗就打到寺中,隐着身,看见住持带领众僧同候取经僧长老。走到廓门,又见寺僧奉差远接唐僧,却不知妖魔来历正在何处。行者东走西走,正走到市镇前,见人烟闹热,都传说取经的圣僧已到任界口村里,尚有五十里远。行者听了道:“我们住在禅林,离此百里,且师父住下等我回音,如何将次到此?”只得回路找来,果然走了五十里路,一处空野中道,只见人民往来济济。行者摇身一变,就变了个老和尚,上前问那行人,何事来来往往?人人说道:“取经的圣僧将到,我们远去观看。”行者道:“我师父如何不等我回音,造次行来,就是我的担子谁人挑走?”一面心疑,一面走路。走到前面,果见尘灰腾起,师父柜担飞拥而来,行者看了笑道:“果然是妖魔假充我等,便是充别人也罢,老孙可是与你假充的?”把眉一皱,机变就生,走上前,把假变的行者一巴掌打去道:“你这个毛头毛脸的和尚。”妖魔怒道:“好生无礼,如何打我这一掌?你岂不认得我乃唐僧大徒弟孙行者?”歇下假担子,就来扯着老和尚,行者故意笑道:“原来你不是孙行者,我闻得唐僧的徒弟个个见性明心,知微妙识奥理,比如我老和尚打你这一掌,若是真孙行者,便颖悟低头,拜谢我教诲。”妖魔听了乃缩住手,陪个笑脸道:“老和尚,你这一巴掌叫做甚奥理?”行者道:“这打你,叫做不打你,若是我方才不打你这一掌,乃叫做打你。”妖魔个个听了,齐歇下假担,向老和尚道:“长老何处来?请再教诲些奥理。”行者道:“我老和尚乃宝林寺差来远探取经唐僧的,往来行人个个都传说真唐僧被妖魔一路来假充,他们欺哄这地方僧尼道俗。如今我寺中住持带领些知奥理僧众要盘问,若是对答不来的,便是假。比如问你可是真唐僧,你道是真的,那住持众僧定指你为假;你若说是假的,那住持众僧方信你是真,更把那假充的来历句句说出,那住持众僧越信你是真实不虚,方才香幡迎接到寺,上奏国王,大设斋供,以礼送过境界。若是装模作样,说是真唐僧取了经文回来,这住持反疑是假,礼貌也疏,迎接也懈,就是到他寺中,斋供也没一点。”妖魔听了各相笑道:“原来禅机微妙,颠倒倒颠,须要识得。我们只装了唐僧模样,若不是这老和尚教诲,却不被人识破?”乃向行者道:“老和尚,你既说是住持差远探的,必须要回复住持,却去说我们是真还是假?”行者道:“如今先问了你,我方去报。且问你挑着经担前来是真孙行者,还是假的?”妖魔道:“我是假的。”行者又问:“这经担却是何物?”妖魔道:“总是假的。”行者道:“你这唐长老、沙僧、白马却是什么假变的?”妖魔难开口说出本来狮毛怪,乃答乱应道:“却是假变假变。”行者听了,把脸一抹,复了本相,掣下妖魔假担子上禅杖,大喝道:“我把你这妖魔如何擅自弄假?把我师徒变幻。坏我名色!亵我经文!”抡起禅杖就打,妖魔见是真行者当前,各执了棍棒,劈空就来奔行者。好行者,大显本事,力斗众妖,真是一场好斗。怎见得?但见:
妖魔恼羞成怒,行者怪恨生嗔。两下里棍棒一时抡,只斗得行者威风生猛勇,妖魔怪气化微尘。行者与妖魔力斗良久,不觉的大恨一声道:“可怪你假变老孙,想我当年,在这界口力战狮魔神通本事,谅你这几个妖精,动了我红炉,把你只当毛发一燎个干净。”众妖听了道:“爷爷呀,这变脸的长老原来是送祖宗的地里鬼。他请了菩萨降服了先代,惹他怎的。且让他过去,再作计较。”化一阵腥风不见。行者笑道:“老孙若穷追你,那怕你走上焰摩天,也有神通寻你。只如今要回复师父话,打点行程,不得工夫。”说罢,一筋斗打到禅林。只见长老寺僧与地方善信人等知圣僧是真大唐法师取经回还,又恨那妖魔假变圣僧愚诱众僧迎接,乃求唐僧设醮驱灭妖魔。三藏道:“众善信只候我小徒孙悟空一到,自然他驱灭了来。”正才说,行者现身面前,三藏道:“悟空来了,妖魔事怎生探看?是何物作怪?”行者笑道:“师父,我们只打点前行走路,这妖魔不曾伤害我等体面,只是假我们取经回还,骗哄迎接斋供,倒也起发人物善心。但他以假作真,恐人怀不信,徒弟已设个机变驱逐他了。”三藏道:“徒弟如何驱逐他?”行者笑道:“那妖魔:
作伪且徒劳,我自识颠倒。
慧剑灭妖魔,尽把腥风扫。”三藏听得道:“悟空劳动了。”行者又把巴掌打妖魔的话说出与三藏们听,三藏道:“徒弟,这正是道家说的,识得颠倒颠,便是大罗仙。”只见八戒把行者肩上一巴掌,三藏道:“悟能,这是何说?一个师兄是你打的?”八戒道:“正是不打他,若是师父叫劳动,乃是不劳动。”行者道:“呆子,这是妙法驱逐妖魔,你如何信真?”八戒道:“师兄,你这妙法怎如师父一点志诚取得经文妙法?不消驱逐,妖魔自远禅林。”僧众听了,齐齐称这位长嘴大耳的长老也会讲经说法,可信真是东土取经圣僧,非比妖魔之假。斋醮毕了,三藏师徒离了普静禅林,往前正路走来。
正是景物遐方虽识异,风光到处不差殊。村市人民济济闹热,都来观看中国唐僧,也有夸三藏像貌堂堂,一表非凡的,也有说行者们古怪跷蹊形状的,还有畏怕丑陋的道:“怎么一个好圣僧这般徒弟?莫不是假变的妖魔?”人动疑畏之心,行者就见貌识情,乃向三藏道:“师父,我老孙看这村市人见我们形貌,若有疑畏,总是那妖魔作伪,动了他们不信,只怕经关过隘要盘诘我等。须是把当年来的关验文引,徒弟到乌鸡国里再倒换了来,方可好行路。”三藏道:“徒弟,我们一路前来地界,都知是取经回还,有何不信?如今要倒换文引,须要朝谒国王才是。”师徒正说,只见远远一个僧人走近前来,那僧人左看右相,欲言不言。三藏问道:“来的长老有何话说?”僧人方才开口问道:“老爷们可是取经回还的圣僧?”三藏道:“我们正是。长老你从何来?为甚的左看右相?”僧人道:“我弟子乃宝林寺住持差来远接老爷的,只因人传说有真假两起,故此我弟子看验明白,方敢近接。今看老爷们是真圣僧,且请在驿馆暂住,待弟子报与住持前来迎入寺中。”三藏道:“正是我们也要住在廓外,待沐浴更衣,朝见了国王,方才到寺相谒你住持。且问你如何识我们是真?”僧人答道:“弟子见老爷们挑押的柜担,想必是是经文在内,一见了异香喷鼻,光彩射眼,我弟子信此为真。”三藏合掌称念,寺僧忙礼拜了,回转报与住持,三藏师徒进入一座公馆暂住,按下不提。
且说那狮毛精怪被行者打斗败了,化了一阵腥风齐集在公馆厅上,各才计较又要假变唐僧们往前骗哄迎接斋供,只恐禅机对答不来,孙行者又厉害,惹不得。众妖正议,只见三藏们进入厅来,妖魔见那经文柜担,金光灿灿,直逼邪气,那里存留得住,只得远隐着身形,听唐僧们议论禅机,指望还要仿效。不匡行者进入厅来,闻见腥风,乃把慧眼一观,见了妖魔窃听隐在厅旁,忙掣下禅杖道:“妖魔,你想是要老孙教训你两句玄妙禅机,思量去骗人?且叫你试试禅杖!”挥起来向厅旁打去,三藏道:“悟空,且打点沐浴更衣,来早朝王。忙忙的且试演武艺,莫要又动了伤生之念。”八戒道:“猴精那里是试武艺,想是空久了的公馆,他在此舞禅杖逼邪哩。”行者笑道:“呆子,你那里知:
看来都是心间幻,须教打破暗中魔。”
且说妖魔不敢复变假唐僧,却又恨孙行者抡禅杖打他各相,计较也弄个机变报行者之仇。听得唐僧来日早要朝王,就假变孙行者走到一个官长门前。这官长位列朝班之上,身居廊庙之中,正直无私,名号司端甫。正当五更,随班待漏,遇着国王免朝,他勒马回第,忽见大门外立着一个毛头毛脸和尚。左右喝他,他大喝一声道:“我乃东土取经回还唐僧的大徒弟孙行者,今日到此朝王的,闻知免朝,特来拜谒你官长。如何不行接待?大嗔小喝,甚无宾主之礼,且失敬僧之义,是何道理?”司官长听了道:“你既是唐僧的徒弟,如何唐僧不来参谒我官长,却叫你个徒弟前来?自古行客拜坐客,你唐僧师徒前来宾主之礼,我敬僧之义。”妖魔道:“我师父乃中国圣僧,你乃外邦官吏,礼当迎接,怎叫我师父拜你?”官长发怒起来,叫左右莫要睬他,鞭马直入公衙。妖魔故意在门前叫骂而去。那官长益动了正直无私之气,写一道疏文,直说我国地邻中华,当宗圣教,西方路远,莫信经文。况自古传来,说他无父无君,我王只当驱逐出境,莫容他入朝。疏上,国王与左右计议,也有说是,也有论非,说是的道伊尹不生于空桑,论非的地道狱专为毁释的设。当时有一个官长,叫做中平公,听得司端甫奏事,乃乘马到来拜谒。两相会面,中平公开口问道:“老官长为何上这一章疏?”司端甫说到被唐僧的徒弟登门毁骂,中平公笑道:“老官长,我也不管你别事,只说取经的是大唐僧人路过到此,系要与他相接,便会一会,如不相会,便随他过路去吧。那唐僧的徒弟无故岂有毁骂你的?我近听人传说,有几个妖魔假变取经唐僧,诱人斋供,只怕是假,老官长当验其真。”司端甫被中平公几句言语解说,他便想道:“东土僧人不过路过此方,我管他是非何用?须是看验真假,且到唐僧住处盘问他一番,如果那孙行者仍前毁慢无礼,当再计较。”乃向中平公道:“有如老官长教诲,我与你去探望唐僧,盘问他几句,看那孙行者真假。”当下两个备马,带了跟从,要到公馆中来。
却说三藏沐浴更衣,次早正欲朝王,不意国王挂了免朝牌。师徒计较行路,早有宝林寺住持,带领寺僧前来迎接。那老住持一见了行者,毛骨悚然道:“爷爷呀,你真是取经圣僧,当年过此,借我僧房,把铁大棒要打和尚的。”上前礼拜唐僧,便请唐僧到寺安住。三藏忙答礼,与住持叙个寒温。随起身到宝林寺来,众僧都替行者、八戒们把经担挑的挑,抬的抬,一齐搬到大殿中,香花供奉在中。三藏师徒先参拜了圣像,两庑阿罗,次才与住持众僧相拜礼节,只见左庑下两个全真在那里闭目端坐。住持便要开口叫唤。三藏忙止住道:“老师,莫要惊动了两位全真。虽说释道异教,却本来同宗。”行者在旁呵呵笑道:“师父,只怕他外貌似玄,中心实释。”只见两个全真睁开眼看着三藏大笑道:“好个志诚和尚,取得真经来也。”起身向三藏一个稽首,也不存留,往殿门外走出,临去叫一声:“孙悟空,妖魔以假混真,须要步步在意。”全真方去,只见寺僧来报官长来谒圣僧,慌的个住持摸摸光头,倒带了僧伽帽,提提衣领,穿不及锦袈裟,跑到山门外迎接。两位官长下了马,走上殿来,便问:“东土取经的圣僧何处?”住持答应:“殿内安住。”这官长进入殿内,三藏忙下禅床,彼此行了个宾主礼,叙了些客情话。那司端甫两眼直视着行者,若有含怒之色,便开口问道:“这位长老莫不就是唐圣僧的高徒?我下官便请教你,这柜担供奉在上的,是取来的经文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官长道:“这经中却是些甚言语?”行者道:“都是大人忠君,王爱赤子的言语。”官长笑道:“其中没有登门骂人的言语么?”行者道:“有,有。”官长大笑起来道:“我闻灵山真经,乃见性明心,超凡入圣的道理,怎么有这样说话在内?”行者笑道:“大人把这样说话问我老孙,我老孙便说有这样说话在内。”官长怒气越动,乃道:“昨日登我门,毁骂我下官,想都是这经内学来的?”行者只听了这句,乃道:“大人,怪不得你面有怒色,必是心有不忿,我老孙陪伴师父浴沐更衣,打点朝王,何尝登大人府?又焉敢无因毁骂?”司端甫听了道:“小长老,你眼见的不谦恭,向人不称小僧,乃自傲倨呼为老孙,则前情尽假可知。”行者只叫没有此情,便是三藏也解说:“小僧这个徒弟,语言虽傲,礼义却知,决无登大人府门作无礼之事。”那中平官长忽然笑道:“是了,是了,我闻说有什么妖怪,假说取经僧,莫不是这妖假变,把小长老体面败坏?”行者道:“这情理有十分,大人莫要怀恨,待我老孙与你捉了这妖,一则出了你的气,一则明白了我的冤。”两位官长大笑起来道:“若是长老有这样本事,捉得妖魔,我大设斋供奉献,仍备些金缎表礼相酬。”八戒听了道:“不知大人肯备斋供,金缎是我们不爱,便是我小和尚也与你捉了妖魔来。”当下两位官长辞别三藏,更嘱咐行者莫要空言,出了殿门上马,那住持直送出寺外。毕竟行者如何捉怪,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行者说的都是口头禅,只好哄妖精。
暗中魔三字最妙,能于此中打破,便不须向灵山行处行也。
登门骂人的言语其实都载在经文上,只看今日和尚,便是样子。
虽然今日哄人的遍地皆是,骂人者绝少矣。
第九十一回
说经义解忿救徒拔毫毛变袄愚怪
话说这青毛狮种遗下的虬毛,本意假变唐僧修善,只因孙行者怪他坏了僧人体面,举禅杖相打,便怀恨起来,遂假变行者,冲犯了司端甫,指望计害他。行者真假不能辨,乃上天下地、出幽入冥、山林草木、飞禽走兽中处处去找寻充他的妖魔。那里找寻得着?那司端甫终日叫仆从来寺中,以威势喝令住持催促,只要行者捉出妖魔,方消了忿恨。行者没处捉拿这妖魔,自怨力斗之时,与那盘问之会,不曾深究妖魔个来历,被官长催促,不得已乃使个机变,拔了一根毫毛,变了自身,却将绳索捆了,走到司端甫公厅,说捉倒了假行者,特来对质个明白。司端甫听得,忙出厅,见了两个行者,状貌相同,语言一样,一个立在厅上,一个捆在阶下。那立在厅上的却是真行者,捆在阶下的乃是毫毛变的。行者故意说:“你这大胆妖魔,如何假变我老孙,冲犯老官长?”毫毛也故意答应道:“是你冲犯了官长,怎推是我?”行者故意拿根棍棒照毫毛打去,那毫毛叫:“说了吧,是我不该假变你状貌,冲犯了官长。”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且供是谁?为何变我老孙,使官长怪我?”毫毛乃故意供道:
“你是谁,我是谁,总是同身共肚皮。你有两耳并双目,我岂无鼻与须眉。你乖巧,我岂痴,休夸富贵笑贫居。堂前你是孙行者,阶下安知不是伊。”
毫毛说罢,行者故意发起怒来道:“你看你口口声声还说是我,不肯实供!”只见司官长笑道:“长老,我忿恨已解,世间那有两个?你如今有两个在此,便知你是真,他是假。明明是个妖魔要坏了你名色,你自处他去吧。”行者道:“大人纵明白了,只是我老孙怎肯与他干休?”一棍打去,那阶下行者忽然不见。司端甫大笑起来,留行者斋供。行者辞谢道:“大人见了明白,我小和尚申了冤,师父望我回话去哩。”辞别出厅,一直回寺,这正是:
不将自己谦卑礼,怎释他人忿恨心。
行者设了这个机变,虽然解了司端甫之疑,心里却又恨那妖魔,一心必要找寻出是何精怪。那里知狮毛妖魔倒也有几分手段,他几个隐着身形,跟着唐僧们到寺来,还想学僧人的盘问对答,思量前途假变,遂他行善功的心肠。却又恼恨行者要驱灭他,不意行者释了官长之疑,又听得八戒说有斋戒也会捉妖,乃相计较道:“这长嘴大耳和尚也曾夸嘴,如今且丢开孙行者,把这和尚耍弄他一番,看是他会捉我,还是我们会耍他?”
却说三藏见国王免朝,只得在宝林寺住下,待坐朝还要谒见国王。这地方往来寺中观看圣僧取经回来的纷纷不绝,内中有豪富人家妇女,立心修善,积下的缎帛甚多。他闻得圣僧安住寺中,带领侍儿也来观看,只见唐僧师徒褊衫袄子破旧,便发一点点善心,乃向三藏道:“师父们衣破,我愿布施几匹缎帛,与你做件上盖。”三藏道:“布施乃女善人功德,只是我出家人远涉道路,有衣遮体御寒便受福无量,若做件新衣穿着,途次不便行走,况缎帛乃蚕吐丝成,非我僧家宜服。”妇女道:“师父既不穿缎帛,我家现有织得布匹,取几匹你做件新衣,如途次不便,且安在行里,到寺院更换,有何不可?”三藏道:“布施布匹,虽说是你功德,只是尺寸皆女工劳苦,我僧家受了怎消这功德。况出家人有衣在身,又收贮一件在里,也非修行道理。古语说的好:上床脱了袜和鞋,知道明朝来不来。”那妇女见三藏辞谢,乃称道:“真是圣僧。”却看八戒身上衣衫更破,说道:“小长老,你的袄子如何更破?”八戒笑道:“远路挑担,磨破肩袖,又撞着妖魔捆吊扯碎。我师父他便见人却有锦囊袈裟不受布施也罢,我们这破袄子补丁也没一块。女善人布匹,不敢违背师意受你的,若是补丁,领你一两块吧。”妇女道:“有,有,送来。”说罢,出山门而去,不知妖魔正在殿旁伺候寻八戒的心事,要捉弄他。却好听得要妇女补丁补袄子,趁八戒走出殿门外,乃变了一个侍儿走近前道:“小长老,我娘子说你衣破,可脱了去与你补。”八戒道:“善心,善心,只是天寒地冷,身上止有这件衣袄,怎脱的与你去?”侍儿道:“小长老何不到我家,换件衣你遮寒,脱下来补?”八戒信真,那侍儿先走,这呆子后跟。妖魔见八戒随来,出了山门,他却寻了一所大空房,引进八戒到里道:“小长老,你立在此,我去取件衣来与你换。”乃到后堂,随与众狮毛妖变了几个大汉子走出屋来,见了八戒道:“何处和尚?青天白日闯入人家,非奸即贼!”八戒道:“我乃过路取经僧人,蒙你女善人怜我衣破,布施补丁,叫我到此来补。”汉子们道:“我家那有妇女?就是有妇女,也不出闺门到僧寺叫你。看你这个嘴脸,定是不良的和尚,把绳索捆了,送他到地方官长去。”一个汉子道:“送甚官长,且取棍棒来,打他一千棒再送他去。”八戒道:“列位大哥,委实我和尚有些来历,非不良之僧。你说捆也没干,打一万也禁得,送到官府,只怕还要难为你家。破袄子趁早与我细补,便斋饭不妨摆出来,倒免了你们的晦气。”众汉子道:“好大话的和尚,敢在人屋里放刁!”掣出棍棒就打,好八戒拳打脚撑,早夺过一条棍子,与众汉子在屋堂阶大斗起来。吵闹声响,惊动了邻屋人家,左右齐齐来了许多男子,妖魔见势不谐,往屋后进去。众男子见是一个和尚拿着一根棍独自阶前左舞右跳,口里乱嚷乱叫,乃上前叫一声:“是那里和尚,到这空里做甚事?莫不是病疯见鬼?”有的说道:“长老是宝林寺殿上挑经的僧。”有的说:“那里是他,那取经圣僧徒弟自尊重在殿上,此莫非是传说的妖魔假变唐僧的徒弟?”八戒道:“列位,我实是殿上挑经和尚,被一个侍儿引来,与我补破袄,那侍儿进去了,不知屋里几个汉子走出来,把我当不良的,将棍棒乱打,是我与他们打斗。”众汉子笑道:“此乃空闲宅子,那里有甚侍儿、汉子?”八戒道:“方才与我打斗,见列位来进屋去了。”众男子扯着八戒走入屋后,都是空屋,那里有个侍儿、汉子?齐齐把八戒扯着不放道:“分明你是个不良,闯入人屋的。”有的说:“只恐空屋久闲,有甚邪魅迷哄这长老入来?”有的说:“若是寺内取经的圣僧,邪魅安敢犯?”有的说:“不如扯他到寺殿,见那老长老自然明白。”众男子扯着八戒出门,恰好遇着比丘僧与灵虚子两个变着两个全真出寺门,长街短巷行走,只为保护经文,要荡涤妖邪。见众男子扯着八戒,乃上前道:“列位,此是取经圣僧徒弟,缘何扯着他?”众男子道:“他既是圣僧徒弟,如何在人家空闲屋内?不知何事?”比丘把慧眼一观,向灵虚子道:“此分明是猪八戒,如何出寺门做此事?”乃问道:“长老,你不随师在殿上保守经担,却缘何出来做此事?”八戒把侍儿引来补衲之事说出,灵虚子笑道:“是了,是了,谁叫你妄想补衲,误随侍儿,自投痴境,撞着邪妖?你列位同到殿中,见了圣僧自然明白。”全真说罢前去。
却说三藏与行者在殿上静坐,眼中忽然不见八戒,说道:“悟空,怎么这一会不见悟能?那里去走?”行者道:“徒弟见那妇女要布施缎帛,师父辞谢他时,八戒化他补丁,只恐出山门化补丁去了。”正说间,只见众男子扯着八戒进殿来,把这前因后节说了一番,三藏微微而笑道:“列位善人,这分明是我徒弟出门化缘。”众男子道:“老师父,若是化缘,怎么闯入人家空闲屋内乱敲乱打,指说无据虚话?”三藏不答,说了四句经语道:
“一切有为,如梦泡影,如电如雾,应作是观。”三藏说罢,众男子齐齐合掌拜谢,称赞而去。八戒忽然起来明白。沙僧道:“二哥,你分明被妖魔耍弄,如何不使出你平日神通本事,来捉拿妖魔?”八戒道:“我平日的手段不知怎么今日使作不出。”行者笑道:“总是你背了师父辞布施之心,化甚补丁,随那侍儿行去,惹了妖魔。”八戒道:“似你专惹妖魔,怎么能使神通本事?还要弄个机变心肠?”行者笑道:“呆子,我老孙是要拿妖捉怪、保护经文、一片公心,岂是你补袄子一种私意?你不说倒罢了,我如今正要寻那假变我们的妖魔,适间捉弄你的这空屋里侍儿,汉子,一定就是了。”叫声:“师父,端正了念头,好生看守经担,徒弟找寻妖魔去也。”随隐着身赶上众男子前去。到那空闲宅内,众男子把屋门关锁各散。行者却变了个八戒,坐在屋槛上,看有甚妖魔。
却说众狮妖与八戒打斗,正要齐力把八戒打倒,不意邻众男子来,他却进了屋,隐了形,随到寺殿,听他师徒们说了一番,又要弄个手段。见唐僧念头端正,无因可假,乃复到空屋,见八戒坐在屋槛,笑道:“这和尚锁了屋门,出去不得,你看他坐在槛上,没精没神,正好弄他。”仍变了一个侍儿,从屋里走将出来。行者道:“好呀,好呀,你叫我来补衣服,如何着人打我?”妖精道:“我们进去拿衣服你穿,那是间壁人家的,他怪你进里面来,故此打你。见你说是唐僧的徒弟,因此关了门进去了。”行者道:“你方才那里去了?”妖精道:“这里面有一暗门,通着我家,因人多吵闹,我也进去了。如今却来了你补衣服。”行者道:“你说取旧衣与我替换。”妖精道:“小长老,里边没有替换衣袄,你可忍一时冻,脱将下来,我与你叫娘子去补。”行者机变就生,想道:“我正要查他娘子来历。”乃拔根毫毛,变了八戒的样子,自己却变破袄脱下身来。妖怪不知,拿着件破袄在手,看着假八戒道:“小长老,你赤精精的不冷么?”毫毛不会答应,只把头摇,那侍儿走入屋内,众妖怪笑道:“且先把这和尚冻他一日。”一妖道:“莫若扯碎他袄,叫他没的穿回寺。”众妖:“有理,有理。”方才要扯,行者道:“不好了,老孙的真身怎与他扯?”不觉的现了原身,轮起双拳便打。众妖怪见是孙行者,怕他手段,往前屋就走。那假八戒故意畏寒,赤着身子颤巍巍的。众妖道:“孙行者厉害,惹不得,这猪八戒不济,我们且扛了他去。”把个毫毛变的假八戒抬扛飞空走了。行者走出屋来寻妖魔打,那里有个妖魔?他的假八戒也不知去向。行者心疑,自悔性急,不曾看明是何妖怪,这根毫毛何处去了。只得出了空屋,走回寺殿,见三藏与八戒、沙僧欣欣喜喜,打点行李。行者忙问道:“师父守候朝王,怎么打点行李?”三藏道:“国王免朝,我们来朝朝门前叩谢,辞了寺众去吧。”行者道:“你便去得,我老孙只因找寻妖魔,被他拿我一件宝贝去了,须要寻着妖魔,取将来,方才往前去得。”三藏道:“悟空,你金箍棒已缴,紧箍儿已脱,有甚宝贝被妖拿去?”行者道:“是件贴身的宝贝,定要寻得。”三藏道:“今日虽晚,尚有一夜,你还找寻,不可迟误了。”行者依言道:“师父,好生看守经担,我找寻宝贝去也。”说罢,出殿门走去。八戒见行者说寻宝贝出殿,乃与沙僧说道:“师弟,你猜行者可是寻宝贝?”沙僧道:“大师兄身无私蓄,有甚宝贝?!想是他来时在这国内立下许多拿妖灭怪功劳,有甚地方请他吃顿私自斋饭,假推不见宝贝,要挨一日。”八戒道:“是了,三弟可好生看守我的经担,待我尾着猴精之后,看他那家去吃私房斋?”悄悄的瞒着三藏,走出殿门,远远月影之下,见行者东张西望,坐在一座石桥栏杆之上。八戒弄个神通,把蒲扇大耳掀起来,听那行者可说甚言语。果然。行者独坐在桥栏,自嗟自叹,思想毫毛不知被妖怪摄在何处。八戒捏个《顺风诀》,听他说道:
“我体天地生,精华日月照。
周身备万毛,一灵通九窍。
谁非血脉荣,皆是皮肤貌。
只为诳妖魔,将伊来拔掉。
来时夸伊神,去来称你妙。
懊恨强中手,不知何怪捞。
一毛虽是轻,怎肯舍的耗。”八戒捏了《顺风诀》,把行者嗟叹之言字字听了,笑道:“这猴精原来把一根毛儿当宝贝,舍不得。且再看他动身到何处找去。要知行者寻着毫毛,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八戒往日被吃饭着魔,今日又为穿衣着魔,想出家作和尚只有这两件要紧。友以笑曰:“和尚更有要紧的哩。”余应之曰:“已跳出高老庄矣,此二者亦是没奈何,拿他出气耳。”
第九十二回
神王举火燎狮毛猎户疑僧藏兔子
诗曰:
万种妖魔万种凶,尽从客感凿天真。
无边孽障由烦恼,有碍虚灵是妄嗔。
剪灭直须操慧剑,行持切莫入迷津。
生人识得玄中理,万劫常存不坏身。
话表众狮毛妖魔怕行者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不敢与他斗,出到屋前,把八戒扛去。到一处空山谷内,忙将绳捆了,把大棍乱打,问道:“你这长嘴大耳和尚,向人夸说会捉妖魔,如何被我们捉来?补丁斋饭且从容,等捆着打一千棍再奉敬你。”这毫毛变的假八戒不会说话,只是点头。妖魔正疑,说:“怎么这等一个痴和尚,莫不是孙行者弄的神通?也罢,便是假弄,且打他一千棍再作计较。”不知这假八戒乃是行者法身一体,行者坐在桥栏上,无处寻妖?忽然身上打个寒噤,如棒打一般疼痛起来,急躁的自嗟自叹:“我老孙也是个伶俐的,怎么把根毫毛失落,不知项下?多管是妖魔拿了去打哩。”心里恼恨错变了八戒。那八戒远远看行者坐在桥栏上,身也不动,他只得立在远等,忽然也觉满身如棍打之痛,正在疑心不提。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复了原身,往来寺前巡游。月明之下,见行者坐在桥栏,又见八戒远远立着,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师兄你看行者、八戒两个,远远各坐立在明月之下,是何缘故?”灵虚子答道:“正是,他两个不坐殿上伴唐僧守经担,到此闲坐远立,必有甚故。师兄可去探孙行者,我去探八戒。”比丘僧道:“夜静月明,我两个无因去问。”灵虚子道:“须是作个有情去探。”比丘僧说:“变化有情,不如直以灵山原来状貌,我与师兄分头去问吧。”比丘僧走到石桥边,见行者自嗟自叹,乃上前道:“孙悟空,你不打点行李,随师朝王前去,却在石桥适情玩月。自叹自嗟,莫非是学了你师,动了唐人风韵?”行者看见便认得是比丘僧,乃答道:“吾师何来?我老孙那里是适情玩月,乃是被妖魔抢我一件宝贝去了,没处找寻,在此自嗟自叹。”比丘僧笑道:“你我出家人,视身外之物有如浮云,甚么宝贝动了不舍之情?”行者把身上一指道:“我老孙的一身宝贝多着哩。”比丘听见,笑道:“谁叫你使机心,把他变化八戒,被妖怪捆去了?便弃了他,这想也值不多。”行者道:“一毫弃不得,弃了不为完身。若是找寻妖魔不着,不得这宝贝,怎肯挑经担打点行程?”比丘见行者说出不肯挑经担,忙扪着行者之口道:“悟空,切莫动不挑经担之心,只恐此心又生出妖魔,你找寻不着妖怪,何不把慧眼远观?”行者道:“正为少了这一根宝贝,不为全体,慧眼便照不出。”比丘僧道:“此实不虚,待我与你观看。”把眼四方一看,笑道:“那远远山谷之中,妖魔正在那里打你的宝贝。”行者听得恨了一声说:“怪道身上疼痛,原来这段情由。”他也不辞谢比丘,一个筋斗直打到山谷前。这众毛妖知行者神通,已先把谷门紧闭,牢加扃固,真是风也难入。行者到得洞前,但听得谷内棍棒之声,千方百计不能入去,变个
蠛芒虫儿,又被妖怪识破,真无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