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案奇闻 - 第 6 页/共 7 页

诗曰:   共蒂花翻向日娇,春光未尽忽萧条。   几经坠雨阶声乱,况复凄风树色飘。   歧路孰携莲步怯,扁舟空载旧香漂。   悉将泪眼看长别,一任浮萍去影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昔有咏行路难者曰:“闺中少年忽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我独辜幸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生离死别间。”况且女人家出路,更与男子汉不同,又是在流离颠沛之际,其苦可知。然而要晓得,从来不但文人命遭磨折,即有才之女亦多颠连。天下有庸庸猥琐之品,而坐享痴福者,必是白丁与丑妇,始得保富贵以终天年。安寝食以免悉虑耳。如此之人,则亦何足以存亡有无为轻重哉!故倚妆不幸有此一番迁播流离,总是她锦章奇字,都化做啼香泣粉。原是自已才貌所致,于人何尤。苏东坡、韩昌黎俱命坐磨蝎,虽享文名,各受折挫,甚至降点流窜,极于远方,而执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止。然止足以彰其名誉之美,何曾损彼至德。总是满前荆棘,境路不宽,惟有文人学士多罹此苦,非庸辈可以抢夺得去的。今以倚妆之才之美,即将苏、韩大手笔例为并重,以称鼎足,未为不可。   话说易水,多亏了他姑娘,留在家里。收拾从前孟浪春心,仍亲书史,绝不似当初风魔故态,颇有发愤为雄的意思。这也不须提起。   一日,偶凑一位过往大官府回京,路从江南苏州府经过,听得父老歌颂前任巡方德政,遐迩合一。即汉之张纲,唐之李佑,宁之唐介亦不过是口碑载道,舆论佥同,诚当今圣朝之真御史也。这过往官府,已是击节称叹。又闻拷问花案一宗,杖死首犯一名,其余都置不问,说道:“只这一案,可谓宽严得体,情法兼尽,雅不欲以书生妓女游戏之事,株连无辜。即此已便见铁面所为,不恶而严之妙政。”致京中遍传此事,总是极口先赞叹察院的公明原故。不料满城尽数晓得花案奇闻,无不盛传新异,既奇其事,又奇其人。殊不知袁令昭之西楼记中有品曲,卢次?F之想当然内有评花,何往非才人美女之佳致。   正是:   看尽好花春卧稳,醉残红日夜吟多。   只有苏州府一个客商,贩了许多绸绫缎绢,往来京里字号店中发脱。其人生平专好的是寻花问柳,好说新文。正要束装回南,只听得都中盛传此信,错会了主意,只道是不好的消息,好不替倚妆辈怀着鬼胎。捷忙回来报知倚妆妈妈。那妈妈心里一口猜着是母夜叉在京中干下事来。惊得一家大小哭个不了,凄凄惨惨,好不痛伤。大家都来埋怨倚妆。   倚妆被人埋怨不过,心中暗忖,只是放不下丽卿。但他已是出亡在外,天涯海角,一时何处寻觅。到不如我自已寻个自尽的门路,日后也省得贻累余郎。又想我若死在家里,纵不贻累余郎,毕竟又要干连妈妈,此中也觉过意不去。不若同文娟、弱芳两个商议,且相随伴,远避他方,潜踪灭迹,到路上看风使帆。或者天肯见怜,暗中指引,遇着余郎,也未可知。然虽如此,但未知她二人的心事何如。因接文娟、弱芳到来,三人促膝而谈。倚妆道:“汝等还记得前日席上之言否?盟誓犹新,神明可畏,倘一旦贪生叛盟,将狗彘不食吾余矣。何况日下京中人回,花案一事都下盛传,必有严旨部文,根究党羽。丽卿若在,他还是个男子秀才,且有年家朋友,还可覆庇我们。他今已远避,若有官司口舌,一径来寻我们,平康门户是衙门中一碗烂饭。捉我到官,一口钉住我的身上要讨丽卿,那时做我不着,使他得干净也说不得了。只恐我被拘囚,解交不得,推丽卿到别个,我心不忍,又一时捏不出一个丽卿来。这叫做卖一个饶一个,独木不成林,两败俱伤。我们三个,生为寒盟之妇,死为薄情之鬼,何颜复见卓文君、李亚侧之辈乎!不若成陶结队,或者萍踪偶合。男女死生一块,也不负一番金石盟言。”   二人听了,泫然不止,决烈言之,说道:“我两人只有一死以谢二生耳,夫复何言!”倚妆已晓得两人志向,遂把速避的主意说出。二人无不欣从。相约已定,即忙草草收拾,悄地同行。雇了一只小船,飘然长往,一任所之。惟愿共住一方,觅个幽密所在,即不及避秦桃源,亦当作商山枯衲,所谓入山惟恐不深耳。或托村庄织纺,或就主家针指,或间卖诗文聊以自给。虽则愆期,于归有待。   三人正在船中相约定了,只见霎时间,那不作美的风浪,一时狂涌起来。那船好象些甚么,就象个蝴蝶儿,在半空中颠翻上下,把捉不定。正是:凭空迭起千层浪,突地掀开万顷风。¥三人仓座登舟,原是不曾出路愦的。到这时节,只该稳坐船中,任凭艄公做主,还可支持。怎当她三人慌了,结做一团,跌来滚去。一阵侧风,竟把这只船儿告乾千岁第一覆了。可怜倚妆三人,当此急流涌湍,又助狂风,骤霎时间,俱为水中之浮梗,飘蓬而已。非甘抱石之投,弃葬江鱼之腹。咳!可怜,可怜!你们要晓得,有才有色的女子,就是死在河里,那河伯虽甚不仁,亦不敢取以为妇。故此弱芳沉在水底,只见黑茫茫里有一带的去处,象有神明暗相扶导一般,随流抵岸,攀援拯救到一间小小茅屋侧边。弱芳还是模模糊糊,如醉如梦之间,只听得耳朵里有人对她说道:“岸上就是大悲庵了。”弱芳挣着起来,抬头一望,看见果然是个庵观的模样,门前一个匾额,大书”大悲庵”三字。弱芳心里想道:“既是大悲庵,定是女众。不觉欣感异常。但只四顾无人,这声音却从何处来的,如何有这般奇异?从水得生,明系神护无颖矣。”   只见这庵里面,只有一个老尼姑。这尼姑夜里忽梦见观音大士,身底下坐着一朵莲花,手里捻着一个拂子。老尼姑向前慌忙顶礼。大士对老尼道:“庵门外有一个贵人的妻子,该汝速救。”那老尼听见,虽打从梦里惊将醒来,还不信得真,仍旧睡去。梦寐之中又听得唏嘘哭泣的声音,好象就在她床头左右。及至披了衣裳坐将起来听听看,并没有一个人,然是作怪得紧。老尼只得开出庵门,周围探望。只看见果然有一个女人,裙衫透湿,席地号?G老尼惊骇梦中的言语,即忙扶进庵来,替她换下一身湿服,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么要紧事,便是这般轻身投水?”弱芳道:“奴家姐妹三人要往亲家探望,被风失水,以致如此。奴家得蒙怜救,果是再生。但不知我两姐姐生死若何?好生记挂。”老尼道:“小娘子既是失水,如何又出得水面?其中必有原故。”弱芳道:“可知道怪异里,奴家落水的时节,姐妹三人结做一块,只见水中许多散发夜叉,争夺奴家三人。正在闹压之际,有一位金盔金甲的神道,手里提着钢鞭赶将来,喝退众鬼,口称:‘三位夫人在此,不得无礼。’又对奴家三人说道:‘三年之后,夫妻完聚。’先将奴家提挈周旋,推拢岸边,得全性命。”那老尼听见道:“果是奇怪。”   也把大士梦中的言语细说一遍。各各惊讶。弱芳就同老尼到佛前拜谢显应之事,愿求菩萨一发救我两个姐姐,并保佑丈夫功名远大,夫妇团圆。又把老尼四拜为师,情愿在庵里皈依。因作《临江仙》一词,表白自家心事,说道: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一炉缭绕见行藏。皈依双合掌,顶礼颂空王。只因念日成抛弃,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终缥缈,羞共楚相将。   却说倚妆、文娟还沉在水底,并没有一个出头的去处。忽然起一阵大风,把她二人一浪打开两处。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婆老儿两个,五更头起来磨豆。   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那婆儿听见叫灯,只道是丈夫跌在水里,慌忙提了灯,一步一跌跑到水边。老儿道:“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婆儿把灯一照,只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扛到屋里,寻些破衣破裳替她换了,忙把姜汤灌救醒来,问个明白。   那文娟好象似梦里昏沉的,半个时辰方才晓得人事,知道自已还不曾死。就对那两个老人家,深深的拜了几拜,谢他活命之恩。婆儿问文娟道:“我看小娘子,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原何这等短见?”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也照依诉说了一番。只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欢天喜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一口准提斋,半世卖豆腐。并没帮手,又无半点骨血,故此天公怜念,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把我们做个靠傍。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做了一对夫妻,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权时安息,再作区处。古语有云:枳棘栖文凤,沙潭寄巨鳞。   随缘且自过,时至一番新。   那些说话,且自由他,你道文娟、弱芳倒好了,那倚妆怎么样呢?终不然,自她的主意,单把她一个没救不成。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被这一阵风打到哪里去了。好笑得紧,却不打在别处,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船边。倚妆半沉半浮,有气没力。   看见是个船舵,双手抱住舵梢,身子还立在水里,好象一朵出水的芙蓿那里晓得这只船,不是别个,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奉旨进京调用的船。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乘便回家。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手里拿着一颗人头,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对他说道:“你好好藏着。”霎时间又只见一个秀才,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赶将进来,把做官的劈头乱砍,抢这颗人头。做官的慌了,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那人头替秀才滚做一块。   做官的没法处置,看见桌上只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那秀才担了这个头,带了这顶纱帽,摇摇摆摆,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走了出去。正值驾长大叫一声,惊将醒来,却是一个怪梦。   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只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带梦喊叫起来,连声”有贼、有贼!”船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照到船舵边,只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身子都浸在水中,连忙救起。原来不是个贼,是一个落水的妇人,生得十分标致,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火速报知察院,察院老爷着令进舱,问她是何等样人家,缘何失水?倚妆瞒过前情,假话支吾,哀求怜救。若得容纳为婢,伏事夫人,感恩非浅。   那察院船里还有太夫人、夫人在里头。那太夫人、夫人做人极好,只因未曾生得儿孙,极肯向善。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要他收留在膝下。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毫无苟且之念。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莫说自已又没有儿子,就是有儿子,也要起私欲之心,收留在身边,做一个如夫人了。纵使夫人不贤慧,此女不顺从,你道男子汉的心肠,又是绣衣公的声势,如何执拗得他。毕竟千方百计,也要弄她到手。可耐撞着倚妆,又是个贞烈妇人,到这田地拚着性命,寻一条死路。譬如前番落水,老早死了,到今朝也还只是多活几日,就死也甘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不是投生,后来投死了。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船上。还有一说,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如何今日船内又有家属。只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平日奉事极孝,不忍久离膝下。故此将次回京,预先接到途中,舟中相会,一同进京,以便朝夕定剩船泊水中,正拟解维,凑着倚妆的造化。若不是船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抑且不便收留的。   你道这察院是何等样人?瓜田李下,自卫极严。今倚妆投水,蒙他收救,这也算是一个大数。倚妆之一生,分离会合,都在这察院一个人身上。前番花案,置之不问,倚妆已荷??幪;今此收留,从死得生,倚妆复蒙拯救。故察院实是倚妆的一个天大的恩人。倚妆一见夫人,便有主意,求她收纳。就是倚妆这一双眼珠,也是一些不差的。那夫人看见倚妆:一团羞影,媚态千般。双眉娇蹙,雅韵无穷。岂湘妃之后身,抑水仙之同伴。滚花漂叶生香,蛟藏龙宫至宝。   夫人说道:“如此佳人,岂可不加培护,必当终始爱惜。   令得一佳偶,以谐伉俪,方不负我一番留育之意。”太夫人与夫人欣喜异常,又幸得做官的两心相合。但只是察院转展回思,昨夜这梦甚是奇怪得紧,说道神明把那人头丢在我怀里,明明是应在此女身上了。她如今投到我家,我如今收留在此做了女儿,却不是在我怀里么!但是那个秀才来夺,情由未知属何应兆?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全在这女子身上不成?我试看此女,原不是一个落薄的人,我且留她在这里,以为梦中后验。就对太夫夫、夫夫说道:“好将些新整衣服,把她换了,叫她就拜我二人做了父母。”又吩咐一家男妇大小仆从人等,嗣后都以小姐称呼。   次日开船不提。但只是倚妆在船中,一心想着丽卿,不知飘流何处?又记挂文娟、弱芳,不知存亡若何!甚是幽郁。她道文娟、弱芳虽是多情,至于结伴寻芳,实出倚妆倡意。不料同舟遭覆,万死一生。今幸我身,暂借一枝,忧喜交集。究竟此身怎样结果?正是:悲欢亦有姻缘在,欢处还从悲处人。   颠倒机关人不识,请君细问梦中神。   三位才女岂乐行游,只因讹传花案,虑有余波。倚妆把事势指画,十分有理,不得已相约定了撇下各家老妈,并不带香闺珍玩。共抱贞信一心,坚不肯舍。逐寄此身于一叶,飘泛浮萍,曳浪而已。不料思聚而偏散,求安而得危。天公有意,河伯多情。离离合合,千回万转,总是千古至趣。莫谓老天老实,不会做风流韵事。即我挥尘而谈,无非代老天附会一二,绝非无影之嚼舌也。看官莫忙,且喜渐渐的好事近了。   第十一回陡题名喜联待诏   词曰:   罗衣拾得桂枝香,透出春风两袖凉。   翰苑已曾添国士,琼林未许伴娇娘。   知逢乐事悉多少,止为情深恨短长。   漫说蟾宫花样巧,宫袍早被泪痕伤。   三位女郎,只因一句风闻,弄得拖泥带水,比当日三人一处,愁绪相怜,幽怀各揣,倒算做黄柏树下弹琴。今日忽然四散,虽各借得一枝,眼眼生人相对。即花盟之事,事出创闻。   若遽吐露一番,也未免惊人耳目,说这班多事青楼,原属妖怪,反不使人知重了。只得隐而不言,各各待缘觅巧罢了。因思三生,既是科目中人物,姻缘又该配了才女。有造物为主,何若故为离间,而必使之流离琐属,几至陨命乎!据说起来,都是天不做美,以至于此。此古分所以有搔首问天之难,与天高莫诉之恨也。殊不知他们,若不是这一番遭危构隙,涉险伤生,直到那个万分至极之处,怎显得倚妆三个是直正节妇,丽卿三个是的确情郎。故此也不要把天来一味埋怨坏了。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二句诗,极是的确不破之论。必要受得过前这一番霜雪,方许你受享后头这一段香酸。这是甚么缘故?总不过欲磨炼儆励之,以坚其志,而幻其缘,说不得不是苍天的好意。却是为何?如今人果生来,既有十分仪表,又有十分才具的,断该默受天之制度,不可拗逆。然而究竟难测,岂无扼腕。试看蕉鹿存亡,皆因梦设。塞翁得失,岂足全凭。四书中已先说过,修身俟命,不可行险。切不可把这两句,便做腐语看成。至于做官的,肯做义夫。为妓女的,能知节侠,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而庸碌之人倒单只怕天去难为他。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而崖岸之士偏不怕天去处置他。要知自已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岂是无谓。唐六如陶情山水,间卖诗文,不意此种旷远高致,已为倚妆想到。   如此活计,较之当炉沽酒,抱瑟调筝者,大相悬绝。*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他居家正直,无意为官,怎不使人倾心敬服。但只是倚妆心里,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故此悉眉不展。又念着文娟、弱芳,不知飘零何处,好生放心不下。   彼时,易水在姑娘家里,已略有影响,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惊天动地的缘由。一日,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因作《长相思》三调拈之壁上。¥其一调:茶满匙,酒满匙,架上图书几上诗。昏昏睡起迟。花一枝,月一池,梦到关情人不知。相思知几时?¥其二调:风有声,雨有声,风雨无心愁自生。萧萧梦不成。度黄昏,眼黄昏,因甚月无痕。阳台何处寻?¥其三调:月也单,人也单,月影无聊人影寒。愁来风雨残。别无端,见无端,别处谁知见处难。风波顷刻间。   正在悲痛之际,不觉身子困倦,凭几而卧。忽听得叩门之声,易水只得拭去泪痕,启门观看,却原来是姑娘到此。易水连忙迎接,进来坐定姑娘说:“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论起理来,还该回到本处应试,但只是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不如替你纳个卷子,就入籍在我这里,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易水只因故乡决难出头,正欲如此,遂满口应允。即着苍头备办试卷,连赴府县考试,俱蒙取录送道。不隔得一月,宗师考毕,将鲁昭取作批首,又准应试入常到家欢天喜地,姑娘设席称贺,自不必言。*到了七月初头,槐黄桂发,举子匆忙。易水只得辞了姑娘,竟往杭州应试,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拜别慈嶂,即日束装起身。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这是一桩美事,也不款留。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收拾行李食物,差拨苍头随行服侍,一同司茗出门。雇了一只船,竟到杭州贡院前,赁下一间小寓。   易水一到寓所,哪里肯一刻坐定,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体问倚妆究竟下落。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只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里面摆着许多的古董。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炉内烧着一块好香,甚是精致可爱。易水抬起头来,看见招牌上写着”苏州香馆”四个字,正中机谋,就挨身进店,假做买香的名色。讨得香目出来一看,上面开载无数龙涎、安息、俺叭、沉速、西域夷香等样。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贵处近有甚新闻吗?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可是怎么样结局了?”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罗个余秀才事,勿要提起,侬害得介人勿浅哉。个也铁消话渠,又阿是晦气得势,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到子京通话个样事,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厉害凶险得势。   真个是:   点水能兴千迭浪,电光惹起一天云。¥   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半点勿知下落。   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走到罗里去哉!”   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冰骨死冷,莫知所措。呆了半晌,一字不回,扎挣回寓。未离数步,一跤仆地,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幸喜家人接着扶归调治,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初八。正要进场的时节,还是带着病,只得勉强装束,进院听点。三场已毕,众人只见他哭哭啼啼,不知为着甚么。只有司茗心里明白,也只做不得知,假慌做一团。看起来,《西楼记》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绾春园》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总来哭也徒然。不知他们只是要哭,想这两个人一哭,毕竟侥幸得中,还是会哭的便宜。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   要晓得,如今进场的,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哭杀了也不中用。我劝他,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东张西望的,过了一日,腔着投递白卷。只落得骗吃几碗糙米饭,拿几个大馒头回来,为闾里光耀,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易水此番,哭了出常到得揭晓这日,报子打将进来,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可见人的功名,迟早自有一个定数。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只因房师赌气,决要中元,留到下科。岂知又隔数年,历尽许多艰苦,倒反中落了两名。今日既中,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往布政司吃宴。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一路想起前年宴上,被按台来拿的故事,又哭将起来。跳下马,也不去赴宴,竟路回下处,叫些家人去收了鹿呜筵席。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殊不耐烦。竟叫船回到衢州,拜谒姑娘。此时受贺开筵,另有一番阔绰。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   过了月余,易水忽然想道,倚妆既已出外,我不如趁此机会上京会试,一路体访,有何不可。易水一想,想起这个念头,好象心里火发的光景,一刻也过不得。随即走到堂前,对姑娘说:“孩儿身子多病,不耐长途辛苦,意欲早赴公车,漫漫趱行,还好耽延自在。告过母亲,便好收拾行李,即日起行。”   那姑娘怜惜病躯,再三勉留不得,只得依他。临行嘱咐,甚是依依不舍。惟愿路途小区,以慰远虑。若是再得侥幸联捷,端候泥金报喜。当下整备船夫,鼓吹饯送。未免又有那一班是亲非亲的,听见易水要上京会试,一齐上门,肉麻拱阔势利光景,送到岐亭拜别。便即掉舟长行,一路唏嘘,日无宁刻。正是:山路崎岖,尽是悉肠回转。   江流荡漾,浑如泪眼挥成。   不多几时,已到京华,安顿寓所,场期正未。易水也无眼看书,也无心拜客,终日在街坊上东走西踱,何曾见倚妆一些消息。忽地痴心起来,说道:“莫不是她们走出紫塞重关,上西天去?我不如竟赶到关外,奔上西天。情愿不赴春闱,欲穷日出之邦,整备梯天之具。但只是一说,万一关外多有拦阻,天上亦生拦阻,天上亦生妒忌,那时空走一个周围,没处去打听真实信息,走得转身,又是迟了。况我去寻她,她亦必要来寻我。万一到在近地,两边错过,却怎么好?”又想一想道:“他们止是风流小过,有甚大事,天必不替我作对,人必不与她为仇。诚可格天,真能泣鬼。譬如今人到普陀山,拜褥至诚到十分处,一般也看见观音大士,真身出现的时节。我只是耐着心儿,在这里密密的多方缉问,就凭她地角天涯,也少不得有寻见她的日子。”正是:不将辛苦易,难遇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按台巡了两差,升受京台,正点着会试分房。要晓得做执法的官,既是光明正大,做典试之主,自然鉴空衡平的,想他本房所取,定是数一数二的秀才。不期春闱榜毕,易水中了进士,本房就是前任的察院。赴宴这日,不觉又添了许多仪从,决不把你象前日吃鹿呜宴的时节,半路上跑了回来。   正在宴上,看见张又张、梁思远都各由本省中式,各各联捷。今在席间相会,三个且不说做了同年欢喜,却是哭做一团,只问弱芳、文娟消息若何?我们去后事体怎么样了?老弟为何改了名姓?易水细细告诉一番。又张道:“千里同心,真如铁石。我辈只为情字羁迟,夙怀耿耿,愁绪悠悠,直到如今,不敢背约。如今既又乡会同年,情趣愈密,正好去寻访消息,以遂生平大愿。三个同叨两榜,聊慰寂寞,可谓不幸之幸。”及至说到三位才女尚属乌有先生,却有千般苦脑,万种熬煎,照旧是幸中不幸,以此面面相觑,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正如断肠人送断肠人。   却说远思殿试二甲第二,选了江南淮安府推官;又张殿在三甲,选了山东兖州府滋阳县知县;易水中了探花,考选翰林,留在京里。梁、张只得没奈何别了易水,吏部领凭,各去到任,一路访问文娟、弱芳下落。易水在京里,他忘却自已是一位官儿,终日东游西荡,只在街上闲串,打听倚妆消息。   不期一日,正走得身子困倦,坐在一人家门首。只见一个篦头待诏走将来,唤易水一声老爷,说道:“小的是苏州人,流落异乡,做些低微手艺,爷可要服侍吗?”易水听得是个同乡,就问他说:“你既是苏州人,缘何流落在这里?”待诏道:“小的本贯原是徽州府,一向在苏杭做些卖买,久往姑苏,习惯乡谈,故此人都叫我是苏州人。只因消折本钱,回去不成,流落在这里,止剩得一双光手趁活。”易水道:“既是你在苏州日久,何不趁便归乡?”   待诏道:“别人面前,小的也不敢说,听得爷的声口,象是同乡口气。面貌倒有些象前一年那姓余的相公,那相公考试甚么女状元,正在那里吃宴,却被本处地方一个光棍,首告在察院衙门,说他谋反大逆。那察院老爷登时差兵拿获。幸喜没有凭据,他又预先不知怎么晓得逃脱走了。只拿得一个醉汉,把他正了法,其余都不究起。后来又闻得京中一个凶信说道,花案人犯,圣旨提拿。惊得那日在席的一干女娘,瞒着各家妈妈,都是东分西散,不知何处去了。正是小的的晦气,一向小的原在他老妈处走动,与他老妈相与的至交。那老妈无可奈何,特地央我赶到前路寻觅。一路追寻踪迹,却有些风闻消息,只得顺路随行,要求实耗。哪里知道,那三个女娘都是不会行船惯的,一时风水不便,都一齐翻下水去淹死了。”   易水听见他说淹死两个字,三十六个齿牙对对厮打,直声叫将起来说道:“她三个难道当真死了?你又不曾寻着她的船,如何晓得她死是实信?”待诏道:“这有个原故,小的那日在饭店里正好撞着她的驾长,说起根由。那驾长是个识水的,他从水里逃出。因没了船,又无生意,故此偶凑,都在京中歇宿,所以得知。”易水道:“你可曾寻着尸首不曾?”待诏道:“茫茫大水,一下水就浪拍滔天的去了,叫小的哪里去寻她,倒反把小人一身也流落在此。还可怜小人的妻儿妹子,见小人不回家去,又没音耗回来,只道小人是个薄幸的王魁。寻着三个女娘,抛撇妻儿老小,另投别地快活去了。连忙搭了便船,一路赶来,不料中途又被劫抢散失,不知下落。可怜水灾盗劫,接踵相遭。既为余秀才坏了妈妈一家,又因余秀才坑了小的一家。分明是一边以风流考试,将一班状元、榜眼送入龙宫;一边以女伴孤栖,勾了我妹子妻儿同归水府。只落得小人单身无倚,几希乎做了一个郑元和沿街求乞的榜样出来。还亏学得这件贱业趁食糊口,不到寸言反依的田地。”   易水听他这一番说话,又若又气又惭又愧,不敢高声就哭,也没意思对他,又不好把别样说话回头,只得问道:“你今肯跟随我吗?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翰林院鲁老爷,余相公是我好友。他累了你,我肯认帐。明日待我寻还妻子与你,你却意下如何?”待诏连忙叩头说道:“低微肉眼,不识贵人,只求老爷收留,小的终身有望。”易水道:“你既跟我,你可认是我的旧役,取名鲁留。义取相留之义,不比流落之流。”   易水心下暗想道:“怪!见得我寻来寻去,寻不出一些消息。倚妆既为我身死,我怎肯负彼深情。宁可斩我宗祀,此生决难再娶。”一径带了鲁留同回下处,才敢放声大哭一常就设立一座牌位供养。对面摆着两张椅子,每日三餐,好象对活的一般,同吃同坐。替她说一番,对她哭一番,凄凄惨惨,好不伤心。还哪里数得着《荆钗记》,十朋祭江,南一套,北一套,絮絮聒聒。   一日,易水叹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上,一个妻子也还消受不起,还要妄想做什么官。待我明日入朝,上他一个给假省亲的本儿,无论圣上准与不准,且回家去,一路也好寻觅倚妆骸骨,日后也好替我合葬一处。难道生既不能够与之同衾,死又不能够与之同穴不成。万一沉坦日久,不能识认出来,无穷之恨,如何是好?我鲁昭不但终身不娶,终身也誓不做官的了。”   到了第二日五鼓,正当早朝时分,易水果然上了一本。圣旨倒下,幸而恩准给假一年,假满还朝叙用。连夜起身回来,正是:愁成不觉泪珠流,拭泪焉能拭我愁。   哭到断肠天欲裂,宫袍何事苦相留。   倚妆孟浪舟逃,激就一时痴想。妈妈倩人追访,徒然日夜牵肠。势所必然,情所必致。但待诏被盗一段缘由,不知是真是假。我曾见那徽州的风俗,男子惯在外方生意,几十年不转家乡。或有新婚离家,白首未归的。或有子幼相别,到老不见的。那曾见有妻儿子女,终日奔波往四方寻觅的事。还只是他一向住在苏州,习惯了苏州空头的口谈,来骗易水也不可知。   见得我是个无妻无子的人,又没本钱,又没靠傍。是治歧必先之人,为嫂溺必援之事。那知正说向真正余生,安得不收留带挈。但只是余生试花逃难,寻花弃职,未免一生结果,都在花业里头。此亦是人生第一件绝大畅快事情,但不知相逢何处耳?   依我打算起来,多少诗云子曰,才博得脱青挂绿。却被一个模糊情字,竟慨然准折过了。世上哪有这个痴子,易水业已为之。   再看下文可也。   第十二回三合卺各凑奇缘   诗曰:   曾于石上问三生,为甚从前不可凭。   岂是书生偏薄福,只缘闺妇太多情。   菩提未必皆虚语,节义而今可自鸣。   苦被老苍颠倒杀,相思泪雨尽为倾。   天下极贵的人,可以荣我辱我;天下极贱的人,亦可以生我死我。丽卿为察院因考试一花案,彼此惊散,而功名荣显即寄于此。后因怜悯待诏,一时收留,谁知夫妇会合全亏他探子。   事不奇不新,不新不奇也不传。世人株守古拙,不知事变,闻此新怪之事,便谓不根之谈。岂以鼎甲团圆,新姻旧好,尽属乌有之诙辞乎!故知极执法的官,即是极做美的风流五蕴,极没紧要的人。即是极作合的蜂媒蝶使。判合使离,撮离作合,总有一个绝大机缘,非人力可以强为。   我们要晓得这老天是个极刻薄的,亦极忠厚的。假若一味刻薄,将世上这一种有情有义的都弄得东零西散,七颠八倒,一些下梢没得,岂不可痛可怜。若是一味忠厚,听这一班捡精择肥的都干得妥妥贴贴,完完美美,只这老天竟是个顽钝不灵之物,一些波澜也没有,把这些传奇异的手段,安放他在何处。   今不说别样奇闻,只这余丽卿与倚妆,分别是一段绝快活的事,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后来分明是一段绝凄惨的事,偏生又使你欢欢喜喜。亏杀变换得好,生者,不许你即生;死者,不许你就死。奇怪超忽,匪夷所思。   话说易水给假回来,终日是思量倚妆,忘餐废寝。到了瓜洲地方,天色傍晚,只得赶帮泊船。只见鲁留已是个翰林院管家词林大叔,日日在船梢上替司茗两个赌钱吃酒。这日鲁赢了,跳到岸上地买酒请司茗。到处去寻酒店,不料劈头撞着文娟,正在那水口钓鱼儿耍子。鲁留一见,盯清认得,说道:“这却不是文娟姐吗?”不觉眼珠里喷出火来,还恐或者有错,牢立脚根,仔细认了一番。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不差,走将过去,把文娟衣掌一把,牢牢扭祝正在交解不得,大家叫喊。那豆腐老儿,看见一个汉子揪着女儿沸乱,不知为着甚事,三步做二步,赶来救应。扯住鲁留叫起屈来:“为何打我的女儿?”   那鲁留放了文娟,扭住老儿说道:“你好大胆!你骗拐了人家的女子,躲在这里,连累得我把妻儿妹子一家丧失。”扭到船边去,报知老爷。   易水听得鲁留叫喊,只道他在岸上倚势闯祸,替人厮闹。   正着司茗唤他上船,问他拿着何人,如此喊叫?急得鲁留气喘难言,一字也听他不出,只把一个指头来指着那老儿说道:“小小的的的妻妻子,要他还还我!”易水问那老儿道:“你怎么拿他的妻子?”老儿道:“小老儿并不曾晓得他甚么妻子。小老儿是本地方人,积祖住在这河口。又不是别州外府新搬来的。   小老儿只有夫妻两个,生得这个女儿,一生靠卖豆腐,一步不走出门的。今日因磨豆闲空,我女儿走出水口,捉鱼儿耍子,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把我女儿结住乱打。那时小老儿见打女儿,扯住他问个来历,他就丢了女儿揪住小老,行凶起来,意不晓得为着甚的?望乞老爷详察。”易水道:“如今你女儿在哪里?   你可叫上船来,待我问她详悉,毕竟有些原故。”那老儿跑到屋里叫出女儿,同到船上来见了易水。   却说文娟,一头走的时节,已看见船里坐的是余丽卿,不觉放声大哭,走上船来。易水远远认得这是文娟,也不觉放声哭倒在舱里,被家人扶将起来。易水便一把扯住文娟,问她说道:“我闻得你溺水死了,如何还在这个所在?”文娟带泪咿唔,尽将前项事情一一告诉,哭个不了。又道:“不知我两姐姐生死如何?又不知张郎今在何处?”易水道:“又张已做官了,但不得与你一处,也是孤身赴任。”   那老儿看见女儿与做官的这般光景,目定口呆,唬得面如土色。易水就对老儿道:“你不要慌。这个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滋阳县知县张老爷的夫人。原不是你拐骗来的,倒多亏你收养了几时。我如今要将张夫人送还任所。”叫司茗取白银一百两过来:“这是酬你二人看养之资。”又叫文娟上岸,拜谢他夫妻两口活命之恩。另着人雇了一只大船安顿文娟。易水对文娟道:“我该送你到山东,看此不意相逢之事,以完百岁良缘。   只是倚妆尚无下落,好生放心不下。如今梁远思也中了进士,就在这淮安府做推官,离此不远。我今送你到彼处,着他差拨人夫送你便了。”又叫鲁留吩咐:“你的妻子,都在我身上,不许与那老儿纠缠。”那老儿哀求道:“小人与他虽非亲生骨肉,却也如亲生的一般,思量靠她结果终身。不想做了一场春梦。我两口情愿跟随张老爷,伏事夫人,也不枉我三年梦想。”   易水听他哭诉,道:“这个使得。”就叫老两口即时收拾家私,伴送文娟同到淮安。   先将文娟停舆在外,着令阴阳生即时传报,说有同年鲁翰林老爷来拜。只见远思听得是同年鲁翰林,定是丽卿,连忙出堂相迎。见了即忙请进内衙,也不叙寒温,一把址住,只是大笑不止,说道:“小弟近来有一件绝大的喜事,又是真正的新闻,正无由达之贤弟。今日来得凑巧,小弟初莅任时,偶而参谒上司。舟泊江岸,闻得说,岸上有一个大悲庵,观世音菩萨极其灵感,小弟就整整的斋戒了三日,到那庵里进香。一来愿弱芳姐姐早升仙界,二来痴心妄想,还希冀她或者不死,思图后会,完我姻盟。参拜了毕,庵主老道姑送茶。你说那老道姑旁边立着一个道素妆扮的是谁?就是弱芳。她见小弟穿着官服,不敢上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却把脚儿立祝停了半晌,走到面前,被小弟看见,吃了一惊。因问她说道:‘你是弱芳,是人还是鬼?我闻得你已失水死了,如何又在这里?’那弱芳把前样事细说一番。带她回来,如今现在敝衙。小弟已曾偏背,完了百年大事。岂不是世上第一等绝奇的事吗!小弟又细细问他说:‘你既不死,你可也知道两个姐姐在何处?’她还说得稀奇,她说,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水底下有许多的奇鬼都来争夺她们三个。被一尊神道喝散,还吩咐她们说,三年之后,教你夫妻完聚。小弟屈指起来,恰好是三年之数。小弟的事,既在绝望之后,不期而应,则两位嫂嫂,决决不死,断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   易水听见,大叫起来说道:“难道神明有灵,偏在两兄显应,独欺负我不应不成。小弟今日之来,亦有奇事。顷因停舟,遣仆上涯办事,不意文娟临水钓鱼。小仆特地寻她,无心撞见,如此这般。弟既喜得文娟,意欲送到滋阳,不宜迟缓,省得盼杀张郎也。”远思惊问文娟在哪里?易水道:“现在门外,可请她进衙,小弟就此告别。小弟如今也不回家,我想,两夫人既在,倚妆未必就死。弟当一路找寻,历遍了九州四海,必要得个下落。想神明之言谅非虚语。”说罢,又大哭起来。远思道:“不必忧伤。你这般热肠全友,天岂有独奚落之理。宁耐数天,定有美报。”远思叫快传云板,请夫人迎接张夫人,并来拜见鲁爷。相见已毕,各各惊喜,独倚妆下落尚尔杳然。惟恐丽卿伤怀,遂口占一律,聊志聚散。诗曰:舟栖愁绝处,寥落盼孤寒。   日尽天逾远,形单路不禁。   花案奇闻·   隔墟烟带晓,近峡气层阴。   病骨他知否?江流泪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梦中之言必有灵验。若果倚妆不死,断不远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东,交付张郎。   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张郎在彼得遇倚妆,也不可知。这也是易水一种情痴妄想,无聊之极的帐目。因此当日别了梁公,仍回故道,复至山东。心中却是十分抑郁。眼见得文娟、弱芳都有着落,偏我倚妆镜花水月。以此一路凄凄,更难排遣,不觉染成一病,闭眼开眼,睡里梦里,心中口中,行着坐着,除出倚愉两字并无替换得她。正是:天下有情人,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见君,明月芦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