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案奇闻 - 第 2 页/共 7 页
倚妆因叹误堕风尘,红颜薄命,作诗一律,以志闷怀。诗上写着道:家在春郊碧草园,懒将愁绪问停辕。
飞花带雨沾衣湿,舞絮随风绕径翻。
强对管弦收涕泪,即逢樽酒略欢言。
空闺遍地皆明月,犹幸伤心无夜猿。
只这一种牢骚心事,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她不出。只有文娟、弱芳两个同病相怜,互相慰藉。况且如今风气险恶,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裤子弟,倚着簪缨世胄,腰缠大镪,终日闯闹寡门,使酒撒泼。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声扬送官。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厮吵得不耐烦,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只得借此花下陶情,临风消遣。
一日,她们正在百花亭上,荼藤架过,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倚妆正尔沉吟,不觉拊掌粲笑起来。及坐姐妹们攒住问她,她又不做声。你道好为着什么袅娜作态,未肯轻言?只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这个就对众人说知,也是痴人说梦,故此只是不响。大抵如今个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岂真绝世奇文,只见世情薄态。况且女娘家哪里晓得做甚么好诗,不过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看她们或是逐流莺,或是扑粉蝶,或是戏打秋千,或是摘花插鬓,这就是她们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妆之笑而不言也。诗曰:风透疏帘月满庭,倚栏无事倍伤情。
烟垂柳带纤腰软,露滴花房怨脸明。
愁逐野云消不尽,情随春浪去难平。
幽窗漫结相思梦,欲化西园虹未成。
却说丽卿同了远思、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偏是一时没处寻觅。自早到午,天台径杳,终无指引。又张说道:“天下世间哪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只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只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酒肴、笙管,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以意问意,或者也象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想是断不能够的。不如回去了吧!”
丽卿无数高兴,却被又张扫得冰冷,一路回来,毫没一些意绪。思量起来的时节,何等时节,何等心热,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说道:无端客思为谁凭,枕簟生寒梦不亲。
乘兴杳然还寂寞,不知何处问香尘?
一头念,一头走,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只见粉墙半筑,高柳披檐,一阵阵兰麝氤氲扑鼻吹来。丽卿笑道:“我们何缘,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又欲寻段安香、贾陵华耶!”
说言未了,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柴扉关掩的去处。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有缓步沉吟,低头构想的;也有捉笔捷书,指腕不停的。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目动魂摇,真是天付机缘,非同小可。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不知何等样人家,免不得伸头缩脑,张而又望。又恐怕她们看见,惊起散去,个个都把身子在花丛之下,随着花儿遮着,偷窥了半晌。诸美态度,尽入目中。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饱年看纯熟。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举动非常。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说道:“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生非刘阮,何缘到此?”怎见得这女子好处?但见:梨雨肩拖,柳风腰折。白罗衫影,无非织就春思;乌髻云堆,总是天然图画。拨开半幅桃笺,挥就一枝斑管。墨宾挟雨须臾至,腕鬼驱龙顷刻飞。真绝代之佳人,实风流之渠帅。
你说丽卿见的却是哪个?正是倚妆。终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梦,却把远思、又张乐做一团,不胜欣幸道:“今夕何夕?
见此粲者!”丽卿肚里想着道:“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落于村夫之手,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要晓得,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为她想杀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道: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
丽卿不觉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联,断是青楼无疑矣。”
扯了远思、又张,大胆踱将进去,早是惊动春闺仙侣。倚妆虽则低着头不,先已瞅见丽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
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闻声启问,方才假意错愕,起身向前说道:“阿谁少年?从何处来?妾等素昧生平,何幸降临玉趾?”
丽卿听见这个娇娇滴滴的声,魂灵早已被她勾去,舌翘心战,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回她说道:“小生久慕琼宫,无由造晤,今日竭诚专访,幸得睹面,不负此生。但我又见诸英毕集,案头笔墨淋漓,定有佳韵在此,未知肯不吝琼瑶,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妆回顾诸姐妹含笑说道:“妾等下里巴音,何敢班门弄斧,不堪呈教,见笑大方。”又张道:“丽兄既请教殷勤,不必过谦了。”
唼笑向袖中取出一张笺张,双手递与丽卿。丽卿手虽接着花笺,却一眼钉在倚妆脸上。却不知又张在丽卿手中,轻轻的将这笺儿预先拿过运了。远思把手在丽卿肩头上一拍道:“丽兄,花笺掉下地了!”丽卿吃惊一看,自家大笑起来,连倚妆众人也都笑个不了。丽卿道;“此是何物?辄敢偷去。”又张道:“谁教你不小心?”远思道:“丽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个揖,我却劝他还你。”丽卿假作正色道:“众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诗出来,一同看便了。”又张戏着这脸对丽卿道:“看便就看,却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诗来,三位攒做一堆,看那笺上半真半蜡,写着五言律诗一首。三个一字一读,读到中间一联:远水浮仙倬,寒星伴使车。
二语,丽卿拍手狂叫道:“只此二句,真五律长城,即使青莲仰云攻之,毋能颓其一雉。彼薛涛而下,可置勿论也。”
看到诗后又有“花社四集,倚妆漫草”八个字。丽卿失惊,指着对远思、又张道:“原来就是她!诗既清丽,楷书又妙,名下无虚士,信然,信然!”
倚妆道:“贱妾俚言适足以污尊目。”随将手指着文娟、弱芳道:“此二妹所作更胜妾百倍耳。”又张、远思道:“正要借观。倚卿所举一定不谬。”连索二姬诗稿。二姬向案头取付倚妆,笑对倚妆说:“姐姐佳诗固足供名流清赏,如妹妹辈不过效颦,何苦定要向人前献丑耶!”倚妆也不回她,竟递写远思、又张。二人各争取一首。远思所接是弱芳的诗;又张所接是文娟的诗。好象得了一件宝贝一般,各人珍藏赞叹。只有又张仍恐丽卿照依自己抢诗的法门,只顾偷眼看那丽卿,只见丽卿还是双手捧着倚妆的诗笺,口中咿咿唔唔。
倚妆对丽卿道:“半日接谈,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贵表?”
丽卿道:“那一位是张又张相公,那一位是远思梁公,小生就是余丽卿。”倚妆惊讶道:“原来就是余相公!妾与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缘,何由得此邂逅!”丽卿因携倚妆手,向阑干幽静处,低语道:“与卿乍面,似有夙缘,便我不胜心醉。
但卿如此才华,如此仪容,寥落风尘,我于倚妆,宁不心碎!”
倚妆见丽卿说到这个所在,不觉潸然泪下,对丽卿道:“贱妾误落平康,实由命薄,但妾非不欲了此火坑,每见累累薄情,无一可托者,不斯幸会郎君,此身谅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贱妾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见容,妾愿备员小星,终身有托。
自荐之耻,不识君能见怜否?”丽卿正要回答,忽见远思携了弱芳,又张携了文娟,一路大叫将来:“你二人在此说些甚么心事?”丽卿说:“我两人说的就是我两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常倚妆道:“妾家即在东邻数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为竟日之谈,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诸姬各自星散,三生蹑迹尾随到门。但只见:珠帘半卷,飞来紫燕双双;绣幕低垂,惊起黄莺个个。窗明几净,墨舞花飞。绝不同绣户深闺,却宛似西园东阁。
进了门,妈妈出来各问姓氏,相接殷勤,开筵密款。三人在坐间还是赞叹不已。丽卿因对远思道:“弟恨飘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妆天上奇葩,偶尔误落尘凡,不可多得。姻缘天合,谅必心许。但花间吟咏,还是私社,必经品题,方可流传人世。当即令稗官氏编入艳异集中,作一段佳话。明日弟当捐千金之资,会集诸姬,比例分房棘试,使英雄入彀者,各给花红彩帐。效曲江闻喜宴,题名雁塔,以纪一时盛事,庶不负众姬平日一片苦心也。”两个鼓舞从事。倚妆见丽卿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种子。风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却又与那远思、又张交头密语,促膝深谈,各自心照不宣。
文娟道:“评花应试,允为快举。我们虽则不才,亦望带挈,照象求选科举的士子,望乞太宗师老大人,千载奇逢,一视同仁。倘蒙收录观场,曷胜焚顶。”大家哄堂大笑,酒阑言别。
丽卿已去料理一应科场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风流举动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开花谢谁为主,若个怜花花不怵。
谩道嫦娥终不嫁,书生早已傍蟾宫。
女郎棘试,从来罕事。杨用修春容簪花,木兰女戎装远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称绝世奇谈,然未有如丽卿花案举动之惊天骇众者也。千古韵事,倚此韵笔,乃传不朽。
第三回女生员棘闱对策
诗曰:
上林春色锁芳华,胜地名媛兴自赊。
晓色半开鬟影乱,径香初动舞衣斜。
肠柔欲拟英雄斗,笔迳偏从锦绣夸。
装就青天平步上,深闺咫尺是公车。
戏场考试举子,只是一联耍对。此法原从唐制,考选词赋小变出来。实是径截可仿,既省了开科诸费,又好断绝了随缘的路头。要知那科场中,如买号、雇倩、传递、割卷、怀挟种种弊窦,难以悉举。真正阔绰春元,那及得应口作对的才子。
即如唐时崔群知贡举,取门生三十人,回来在妻子面前夸口道:“我有美庄三十所,留与儿孙作祖遗。”好笑得紧,他把那个宾兴中式所取,竟认做自己作家的良田,由此推之,则分明以棘院为场圃,以士子为谷种,以分房为此疆彼界,以阅卷为耘锄植。翰林金马诸公,都是些荷锄负畚,与耕牛为伍的农夫田。
到后来的拜认师生,银壶金爵,无非是芳塘绿亩之遗弃滞穗。
称人材为玉笋,这等譬喻起来,不是玉笋,就是几把发科的青古称遴选为长城,恁般比方将去,不是长城,还是几顷收成的晚稻。故此春官所属,非云桃李,柳汁所染,无非蓑衣。如此成风,安得不随缘典试,为穰穰满篝,千斯万箱之祝乎。
要晓得典试者,先自费了些随缘本钱,毕竟取偿于何处,势不得不寻几个应试的交易一番。富儿得售,白丁登科。得中的人人张,不得中的个个刘蒉。然后恍然大悟道,桂香槐落之秋,即古神农氏所称日中之市也。所以白发青衫,累科不第;黑貂裘敝,骨肉参差。安得特隆恩典,一榜尽赐及第乎!然而那在下等的朋友,也不要去埋怨自家的文章不是锦绣,也不要去埋怨试官的眼珠不是铜铃,只恨自己的祖父原不曾为子孙预先打算,积得几万贯稀臭铜钱,致使文字无灵,光拳无措。这不是人去磨墨,却被这一块墨把人磨去了半橛。所以那慷慨不平的,还在这科试中寻出个革去旧套,另换新规的想头,说道:“以阴人为主试,必然公道:以雌儿为士子,必有文才。”向有女开科,已用女子提常今做女文章,即将女子应试,总是嫦娥亲自主裁,不用朱衣暗点。嗟嗟!士不丈夫,人皆巾帼,翻成花案,事岂无因。你看花案场中,一般也有至公堂,堂上高贴一联对道: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以视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无一毫虚假弊窦所在。正是:礼失求诸野,遴才在伏雌。
话说丽卿与倚妆订了婚姻,十分快足,要做的事越觉得高兴起来。即令司茗去请梁、张二公提调春试。那二公意中,各自认定了文娟、弱芳两个配合,兴趣亦是勃然,即同司茗齐到,与丽卿相见。丽卿说道:“目今奉约赴试者共有三十余人。册籍都已完备,一应所有科场事宜,俱各料理端正。带领要屈二兄权作分房,小弟叼任总裁。”
三人正在商议之际,只见司茗报道:“焦大官人在外要见。”
丽卿一时把眉头蹙起,心中觉得有此不爽快,叫道:“这个厌物来做甚么?”远思问道:“这是何人?”丽卿道:“是家表兄,唤名焦颜贵。其人粗豪卑陋,绝无一长。终日耀武扬雄,行奸卖诈,无所不为。若是把他粘着一件事体,不弄得你一颠八倒,也决不肯休歇。故此人都怕他,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声音叫他做焦面鬼。他的妻子尤其厉害,比他足足更凶十倍,混名母夜叉。若是寻人厮闹,倒是个女中乌获。小弟虽在亲表,常常去周旋着他,才得他相忘于此事。”正要着司茗回覆不见,不期老焦鬼头鬼脑,一摇一摆,轻轻的已是踱进来了,高声喊道:“你们干得好风流事,难道就通知不得我一声儿,或者等我在其中效些奔走之役,也未为不可。”
丽卿见他既来,推他不去,孔夫子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总是个逢场作戏,何必拒此一人,说道:“弟与梁远兄、张又兄不过一时玩耍的高兴,恐不当亵渎尊兄,所以不敢与闻。”
又想一想道,正是,今朝的事体,各色都是齐备,只少得一个监临的察院,哪里有这样宾兴大典,可没个监临的呢,这却也大失体统了。若有一件不合会典官制,俗语说得好:‘装佛不象佛,画虎反类狗’,岂不把别人捉了别字去。就对彦贵说道:“仁兄来得凑巧,今日就要相烦仁兄,权做一个提场的御史。”
彦贵吃了一惊,对丽卿道:“你又来难我了,苦是打官司,做呈状,帮闲聚赌吵闹诸事,都是我的本行,百能百会,不误主顾;若说起文章诗赋等项,只有他认得愚兄,愚兄却不认得他,如何叫我做甚么监临。微臣不胜惶恐,不能称职,要唱蔡伯喈辞朝一出了。”
丽卿道:“你且莫忙着,又不是要你做文章,又不是要你出题目,你只坐这里,把朱笔判个日子,书个空字,难道你这几个字都不识得了不成?只消做一个伴食中书,坐镇雅俗之赵魏老而已。”彦贵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应承说道:“妙,妙,通通都奉尊命,都奉尊命。只有一着,但不知供给所可有酒吃的么?”丽卿笑道:“何曾见三年大比,饿杀了几个试官。不但有酒吃,还有重重一个席面相送。”
大家计较停当,必须先挂一张榜文,开写条例,才象个规矩,省得临时草率,外观不雅。今焦大兄既是监临,凡事都要他出名,故此榜文前面写着:监临察院焦,为科举事,今将科场一应听用职事员役开列于后。
计开:
提调女官一员
唱名女官二员
散卷女官一员
受卷所女官一员
弥封所女官一员
巡绰东文场女官一员
巡绰西文场女官一员
总理内供给所女官一员
分理外供给所男官一员
搜检女丁四名
女监军三十二名
把守东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西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头门男役一名
把守二门男役一名
把守东栅男役一名
把守西栅男役一名¥
年月日后一个大花押。以外应派差役,俱已分拨妥贴。又把进场条例另出一张晓示,至期令众女生员各穿本等青衫,钻空笔墨,不许夹带片纸只字,俱齐集大门外,伺候点名搜检。
一应送考人役,不许挨入东西二栅。
这一日五鼓,察院升堂,免不得各执事见排衙。旧套已毕,又吹打了三通,然后开门。总理官行一日筑一台于大门外,左右两旁,候唱名官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检一通。搜检已完,散卷官给了卷子。众女生员领了签,各归号房。分给题纸。题到,静坐注思,不许吟哦喧哗,交头接耳。午牌击鼓一声,掌号一声,各号军领散供给。未牌交卷,堂上击云板一声,吹打开门,只许放出,不许放入。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怎见得?但见:门设重重,老苍头专司锁钥;号分楚楚,小妮子尽挂牙牌。
前前后后,但闻得喝号提铃;往往来来,谁个不巡风击柝。考试官、监试官、关防甚密。东文尝西文尝立法惟严。真是点水不从门缝泄,微风敢许外人通。
倚妆是新宗师科试第一名领批的女生员,虽则是头一牌、头一个先点着她,点过,她倒不望门内进去,竟走到唱名官的案桌旁边立着,候众女生员都点完了方才入常此亦是点名旧例。倚妆老成娴熟,好象是日日进场磨练的,这些规矩不消提拨,一毫不差。其余依次鱼贯而入。
正唱名间,只听得下面搜检女丁高唱一声云:“生员夹带。”
蜂拥一人到监临面前。监临喝道:“那生员夹带在何处?”女子笑应道:“藏在阴户内。”监临笑道:“本院闻知闽地闱中夹带文字,多有在粪门内搜出者。这女生员阴户比男生员粪门较宽,况男生员应试七篇文字,女员今生只用一首诗词,所藏纸窠较少,此是真的了,快取上来看。”只见众女丁便手去女生员裤中挖一卷来,两旁火把光中一照,却是几张血淋漓的草纸。众女子不觉失笑,连监临、散卷官一齐哄笑起来。仍叫入她进去。
唱名已毕,即便封门。分给题纸,以春闺为题,各限七言律一首。交卷即时弥封,分落两房。考取中式,呈堂定夺。当时受卷官捡出白卷子三束,送监临验过,登时贴出贡院门外,不在话下。你说今日的事体,众姬原有一社,平日掺练揣摩,纯熟已久,如何还有不识字的,递白卷子在里面?要晓得,就是三年应试八千举子,哪一个不经主司类考遴选品题,然后送入场屋,偏有哪不识字的昂然窜入其中。究竟头场二场,成百成千,先借重在高墙之上。况此女流做诗,原不过是个名色。
今日总是余丽卿一时得意到极处,心满意足,取兴作景的事,叫女妓应试,倒做了一段绝奇的新文,哪得认真个个是饱学。
就其中或有识得几个字,胡乱诌得几句打狗诗的,也少不得高兴与名此试,惟恐摈斥不录,关在贡院门外。就像如今挂名读书的朋友,侥幸弄得一名科举,恨不把科举二字做个扁钉,钉在大门之外;写个票儿,贴在额角之头,然后临场摆踱,已足生平,哪个肯自度自己的尊腹有也没有,然后来应大比。
女人略会吟诗,便是樊素后身;略会写字,即说蔡琰转世,即如古女博士、女才子等类,强半都是后头的人标榜出名。故此世上白丁居然冒称诗伯。若要象倚妆、文娟、弱芳这样真正会做诗,真正出色的佳人,能有几个。较之那考场里靠那传递代倩,割面换卷的,挨到下午日色西倾,外头的不得进来,里头的不能凑手。头疼眼胀,毕露丑态,这一班人与倚妆等较之,岂非相隔霄壤哉!
我又只见那真正读书的秀才,走进场屋里去,便觉文章声色已减了一半。要晓得,试场两扇大门是真有鬼的,一关关了,实是窘人思路。你就此时低声和气,老爷、阿伯去求告东房西号,要他点拨一两个字,只有讨吃许多没趣,谁肯来怜悯帮衬你。故此都要思量一个捷径的法儿,才好过得这鬼门关、奈何桥去。如今那些柜儿风,穿条本裙子,不晓事务,高谈阔论,看举人、进士一发不在他心上。开口说道:子弟们何消得读书,做父兄家不着起早睡晚,吃些辛苦,做些生意买卖,挣他几花纹,买了一个秀才,再买一名科举。端正了路头关节,联好了号房,走进场里去,只要熬他三日三夜的辛苦,那举人、进士不怕不一节打通。象这样容易爽快的封君太爷倒不去做,反去靠那儿子哭哭唔唔读这几句臭腐时文,苦挨苦挣,岂非春梦妄想。即使挣得到手,我们又好半节入泥了,还不得知,他肚皮里几时将这七篇才涂得黑哩!况且文章好歹,那有定评,有银子就是好文章;没银子,任凭你锦绣珠玑,总是嚼蛆放屁。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
当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了不过,提起笔来写道: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簿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
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到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
虽是愤懑不平之语,然却字字的真,可为痛哭流涕。说便是这等说,殊不知他们钻营的,命运凑巧,该破财发积。就到临期,岂得不要吃一番惊喝,受无数苦楚,又恐头路便正气,关节未便得到,事体败露,身家中保,你道可怜不可怜。怎知得我辈真正潜修苦读的人,出之腹笥之中,一字一句捡择真金美玉,写在卷子上,光耀夺人。任凭他雷轰电闪,还道是笔阵文光。
但只是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肯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即没有现物,若是居间硬挣,肯把担子挑起,也不怕他。
所以如今的人,越是穷鬼越要买中,且中出来,再做计较。
还有一说,就是当事或肯认真振作,要取几个真正门生,或是看文章的蒙蔽受贿,或是房官出身,原是坌路货,哪里识得文章好歹。就是簇新的甲科,虽宿负重名,一登仕籍,满肚腌?N,早已将本头括贴,丢到东洋大海,还晓得甚么叮冬。他总有怜才的心肠,究竟替那不怜才的一般。所以苦读的未必得中,哪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安得不把那一伙读货殖传的说了天话去。
故此如今一科之中,尽有那中式出来的,还不晓得今年的题目是怎么样解的,是那一本书上出的。墨卷中就是记得一两句四字相连的成语砌在里面,他偏去了第四字,缩脚做一句,悬之国门,恬不知怪。这是甚么原故?总是五显当权,文昌削职的时节,钱神有灵,岂但称为家兄,直可尊为阿父。正是:文章字字虽珠玉,怎奈家贫大拂时。
满世丈夫巾帼妇,空劳笔舌费神思。
又有苏东坡送李才叔诗说道:
平生浪说古战场,过眼还迷日五色。
人都说文场中实有鬼神把持,不由试官作主。要晓得,这些贪婪试官已是活现鬼蜮,哪里还另有甚么鬼神。此事是丽卿主裁,虽然要秉公一番,恐他胸中还有城府,也老早有红纱罩眼,作小说的替他出脱不来。停笔许久,且看下面何如。
第四回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宴罢琼林转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