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案奇闻 - 第 5 页/共 7 页

夜叉听了府里要来提捉,也觉张皇。又风说到不消费钱钞,可报宿仇,岂有不顺之理。即忙问贴天飞道:“有何妙计!万乞指迷。”贴天飞从容回顾,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嫡亲母舅,现任北京兵科给事。他连年有书来接我,我因盘费不周,是以延挨至今未去探访。日前花案一事,实系叛逆重情,那察院概从宽赦,原无此事。我如今只消叫家母舅上一弹章,说他’隐匿重情,得贿卖放’八个字,圣旨必然批究。那时余丽卿等人,何怕他深藏狡兔,少不得要画影图形。一班儿捉将出来,岂不泄你老娘这口恶气。此事不宜迟了,恐府差缠住,便难脱身。   老娘作速收拾盘缠,即同在下起身。依此计行,万无一失。”   夜叉听了这话,好不耸动,即忙打迭包裹,跟随贴天飞出门。   一路行来,不觉已到高邮地面。两人投了歇店,明早再行。   当夜,贴天飞探听夜叉已是睡熟,悄地起来,将夜叉行李并自己铺盖束缚一处,罄卷回南。展开鹏翮雕翎,撇下牛头马面。   可怜:   失路婆儿鬼画容,分头错乱赶春风。   千山异境何如远,两片精皮总是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泪扬扬气如虎。   听着贴天飞去了,只剩焦婆落焦釜。   落焦釜,不相顾,干鳖杀,真个苦。   依然已是一贫殍,未卜前途谁作伍。   次早起来,急得夜叉叫天不应,入地无路,方才醒得从前一路都是骗局,并司茗也是得了他的银子,放他走了。甘把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当,收拾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留。如今无处投身,只得沿街求乞,再作计较。这都是焦面鬼作孽的报应。正是: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含冤冤不了,一时加恨恨无休。   语云:小拐子撞着大拐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一个母夜叉,现是罗刹转世;一个贴天飞,又从魔队生来。重重制伏,如何可免。总之,千万个讼师都是一爷娘胞胎所出,但这等讼师,连阎王十八层地狱中的鬼卒,也都怕他死去作吵,倒要保佑他长生在世。焦老娘既为乞丐,已是揭过一板的了,殊不知热闹生涯,又是这老乞婆做将出来,连我捉起笔来要写,几乎笑断脏肠。列位,你道为何?   第八回老驿丞命弃流妖   诗曰:   蝼蚁一命自天来,谁说囚妻可自媒。   贪恶不知三尺法,风骚还惹一身灾。   乞婆老怪真如狗,驿宰新升颇似虺。   失接朝京清御史,可怜共作一坑灰。   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又撞着贴天飞,想没有做不来的事。谁知一着不到,满盘是空,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如老叫化害相思病,风流情种,一妄也;惰贪婆自捡新郎,高结彩楼,二妄也;黑虎跳居官嚼民,装妖做势,三妄也;三考官回家阔绰,列名宪纲,四妄也;假斯文卖弄才学,偏要刻诗稿,刻考卷,刻窗课,盛行一地,究竟露出马脚,五妄也。这五妄,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逼真叔敖,真鬼魅,尽属黎丘,胡行混世,机关极其深暗,尤其可恶。   假如小小前程,也要费尽钱钞;随缘干来,也要凑着官运;顶戴得起,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若说他凄凉旅邸,终日把岁月消磨,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岂不可怜。   要晓得,此辈的官衔,毕竟比芝麻大些。也不可笑他铜臭,便轻贱了他。假使这班人,果能自家谨饬守分,该做的去做,就象委吏乘田,抱关击柝。当日大圣,何尝鄙而不为。胡能以孟氏之道,做仲尼之官,安知草芥前程,不高作如巍峨科甲。   就是小小职分,尽忠竭力,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死后请入乡贤供养,受享春秋二祭。强似如今两榜人物,进乡贤祠的,不拘好歹,秽杂不堪,是人是鬼,都供养在里面,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   至于当今士夫家政,一发不甚之极。簋不饬,帷簿不修。   外则官体峥嵘,内实端方不足。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多方盖护着他,听他像意施为。到了这个时节,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只得要捉他一个破绽。翻转脸来,把他自家显遭天戮,家财没入天府,妻子不免流离,子孙不得昌盛。横行累世,取祸一朝,这般榜样颇多。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在高官且不可,况卑职乎!在名族且不可,况暴发乎!   箬帽天公,靴尖秦岳,比那前说五妄,又妄之妄也。   说话贴天飞,生出这个计较来,不过是哄那婆子。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才好改调进京,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运跳高飞。单单撇下这痴婆子,权做一个异乡孤客,生死悉凭尊命。忍心害理,一至于此。贴天飞既满载而归,一心只要思量同妻子受用,又恐怕天来算计他。自家想一想,说道:“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熬,那里就轮得到我。   况且我比貔貅不同,已自柔软一半。若与焦鬼并衡,自知薰莸各别。我不过是日常间,僭讨人些便宜,骗些许钱钞,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销释罪过便了。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只靠得口里吃些素儿,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嚼嘴嚼舌,哄弄愚人,如何哄弄得我辈。”不觉自己高兴得紧,诌出一个曲儿,叫名《鹧鸪天》:赛过良平智识多,更兼浏撒快如何。紫霞觞满频频劝,金缕衣新款款歌。浮白堕,乐妻孥,人生几度醉颜酡。从今学念声声佛,下界阎罗不怕他。   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没处栖身,无可奈何,只得挨到高邮驿前,鳖威威的坐着。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二来靠着这大马头的去处,哀求过往客官,舍得一、二文钱,还好买些汤饼充饥。终日没事干,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在门首说说苦话儿。不料这一日也是她该造化到了,忽然撞着驿丞老爹,纱其帽而圆其领,摇摇摆摆,独自一个踱将出来,巡视舡只,忽然看见夜叉,便开口问道:“你这妇人,并不象我本驿囚犯,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诚为不便,速速别处安身。”那夜叉虽则半老,若是扭装些风致,却也投合饿眼。只见驿丞问他,故作娇声低语,回复了几句,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你道她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只因她接连饿了几日,少些气力,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凑着机缘。正是所谓:人逢喜事偏增好,饿瘦腰肢学楚妆。   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在乡党间颇持大体,只有她人前说话。如今是落局之际,因此低柔和美。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缭乱起来,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况兼他二十载离家,久矣有鳏在下。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身边又没半余钱,就要到柳陌花街,高兴发头,不过是数椽子,挂炭的勾当。不可常试,只好望天空想。如今已叨现任,业有关防在身,一些胡乱不得,颇自寂寞难熬。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股役,却比那儒学里才成精的东西,更年长几倍。巴不得要使个法儿,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忽然都变做妇人,斋我极鬼一斋方好。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趁出钱来娶房妻小,除非再转一世。   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既无根蒂,若得我刷刨起来,抬举她做一位驿宰夫人,谅她也决无推阻之理。慌忙走进衙去,着人唤她到厅前来,问个来历明白。夜叉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一番,深恨孑身无倚。驿丞不觉大喜,登时款进私衙,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装裹起来。当夜排设酒肴,竟成洞房花烛。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强如去那教化大行。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嘲得好笑。   寻思孤驿可怜宵,忽见佳人鬼面娇。   半载丐婆今富贵,多年鳏吏恣逍遥。   巫山绰约邮亭配,阆苑猖狂趣事饶。   试问闺中谁氏女,叉精本姓是巴焦。   又有《满庭芳》一词:   黑项拖云,横眉扫月,天生怪质难描。驿递邮亭,马嘶驴号。一点淫心蠢动,五更春兴偏饶。诉衷肠不尽,休负好良宵。   古驿黄昏夜,风标????,愈觉天娆。强供阔嘴,显出龟绶。只恐欢来无几日,便须恩断开交。凭鬼刹,削磨狗命,始信祸根苗。   过得几时,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画粉搽脂,吓杀牛头小鬼。挥巴挝脸,惊中怒目金刚。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平白地矮矬了一段。夜夜要云雨,朝朝要酒肉,支尽奶奶威势,吵闹街坊邻里。那管你干系官箴,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刹,亲管的上司,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要晓得做驿丞的,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他也乐此不为疲。只是在夜叉婆,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一旦衣食充足,云雨如意,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未为不是。大凡人是忘本的,那个肯回头返顾,得水不福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一发流浪惯的,在夜叉正在叫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忽一日,驿卒报到,苏州府察院老任满回京。马牌到驿经过,须要整备,驻马下程,酒席掉换,添拨马匹,人夫舡只,并一应随行官役花饭使费。只因钱粮缺少,正在忙做一团,千方措办。顷刻又有一报,接到说道,前站禁止驿递钱粮,一毫不用。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两袖清风,一心如水。舡内止有文书一只,随身衣服卷箱一只,空舱飞渡。凡是沿途,一概公赆常例,护送官员人役,随路遣回。真正清兼严肃,绝不露一些的?G马行为。并不象如今的承差,不拘早晚临驿,科派需索,打骂施行。备了人夫,又要干折。既干折了,又要人夫。   抓拿驿丞如蝇虎,提放驿丞如猴狲。如叩头虫,不时起倒。如失?W马,冲突奔忙。气喘喘,忙急急,不知此驿丞之苦,何时得歇。孟子之书,有述置邮传命之语。邮者,牛也;置者,舍也。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今何幸此高邮驿丞,撞着这察院老爷,宽恩深爱,如此简剩只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呈递脚色手本便了。那驿老闻得此信,满心欢喜,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在水口等候了几日,还不见来,只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多添这乞婆,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只得回到驿里,再行打听,正是:无官一身轻,有妻万事苦。   却说察院老爷,原是做官清正得极。今日任满出境,被本处乡绅秀才,良耆百姓,携老挈幼,一齐卧辙攀辕,跟出城来,挽留拦住,不放开舡。齐声喊叫道:“老爷铁胆铜肝,冰清玉洁。我等情愿伏阙啊阍,恳留回任。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忍放去了。就象我们,一旦没了父母,如何是好。”不停一刻,越发陆续聚集来了,察院老爷只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分咐说道:“本院自从入境以来,恪守官箴,颇渐旷职。虽无甚苛政,加害尔等,亦未尝有甚好处,为及地方,何必如此费心!在尔等纵然苦留,在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   要晓得往常旧套,一个官府去任,不论好歹,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纠合出来,恳挽留恩,习成故事。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万口一词。察院老爷无可奈何,只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相烦安慰这些百姓,不可这般造次。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山摇地震,不能解散,说道:“当日汉有寇恂,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材。光武命守颖川,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征他还朝,被百姓遮道呼曰:‘愿借冠君一年’。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众力回天,此虽异代之事,我们也要缘此例。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   察院只得泊舡一日,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那时连夜开舡未迟。那晓得这些百姓,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团团围守,直到天明,长宵露宿,必要敦请回衙,方才罢手。   整整乱了三日,就有议造生祠的、请建名宦的、脱靴遗爱的、镌刻碑文的,倒把那些荤饭大老,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乘机生事请功,便好从中兜敛使命公分。传启如飞,真个叫做鸦飞鹊乱,众口难调。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断断不能回的。   百姓们不得已,只得各各拈香、随舡远送。夹岸如蚁,遮云蔽日,直到三百里之外。察院老爷恐怕众人辛苦,开了舱门,又从新晓谕,苦劝一番。方才如山崩地裂一般,罗列拜哭,三回五转,依依不舍,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此真三代之遗事,千古之奇闻也。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因此分咐水手,不许一路张扬,悄地速行,竟从高邮夜渡。   好笑得紧,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那驿丞还尚昏睡,高卧不起。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但是旧规全统不可坏了,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就着几个承差,率领几个牙爪,复回高邮,只叫驿丞出来。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反敢藐视宪台,不来迎接。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已是惊得屁流尿滚,手忙脚乱,却被差公一索牵出,下舡回话。不到半路,活活吓杀。   你说一个人做驿丞,不知迎官送府,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就象鼓楼上的鸟儿一般,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为甚倒怕承差,且又死得这样快熬。只因他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多添近日新婚,虚损呼呼喘息,如烛遇风,呜呼哀哉!竟捐馆于驿邮舟次。方知收留迷失夜叉,原是与鬼为邻,究竟死而后已。   从此夜叉仍前叫化,后亦不知所究矣。当有歌谣传诵:跳黑虎前程,这蝼蚁,居要津,虾弓捣蒜不消停。派三名五名,趁三分五分,赔钱倒贴难供命。叹邮亭风雨凄凉,驴马伴黄昏。   何处遇妖精,乞婆儿,天作成,干柴烈火前生定。拚三更五更,未三旬五旬,眼儿流泪,腰儿硬,太无情。承差似虎,结果老风情。   话分两头,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我虽脱逃,势必严行缉捕。况夜叉进状,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一并具告。相公避居此地,终非稳便。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难以传消递息。   不若早避地方,庶免祸及。”只得商议隐遁之策,但只心心念念,放不下倚妆,复对司茗说道:“我今与你同去,相会倚妆一面,再行何如?”司茗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满望太爷究出根原,偿他丈夫性命。岂料被我逃脱,愈加痛恨。相公此去,倘撞着他,惹出事来,不是当耍。   世上的事,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这个断乎不可。”   丽卿又想道:“我今此去,未知后会何时,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也免她朝夕悬念。”司茗只得应允道:“再无别法,还做我不着,再去走遭。就是撞着这厮,我自有法儿脱卸。相公作速修书起来,付我送去,回来就好上舡赶路。”丽卿写书已毕,交付司茗去了。随即收拾行囊,打迭登舟。正是:从前作事都无谓,祸到头来只自知。   若不预先生计较,临期那得出头时。   可见恶人报应,毫发不爽。清官播誉,公道彰明。话中两路彰瘅,宛是一部春秋劝惩,大既已尽于此。但只贴天飞如何倒容他活在世上?只因世人险恶,老天故意生出此等人来,假手磨灭。直到磨灭殆尽,然后慢慢的再算计到他自己身上去。   就如处置母夜叉一段情白,也算得是奉天讨罪了。至如丽卿逃得干净,司茗通得线索,重新整顿笔墨。看官们,静听可也。   第九回挈相思月?s偷泛   诗日:   昔日风流今日若,谁知苦处为风流。   更番颠沛情犹热,转展流离意自稠。   山水生涯非我愿,风霜活计动人悉。   从来有聚还须散,聚散都因我自求。   谚云:避难如逃雨。将何处可以容我之身,而得宽然有税驾之地乎?往岁婺州大被兵燹,有一个富户将自已的爱妾,同了一个女伴,藏在地窨子里面,内中携带了许多干粮、明炬,上头覆着石板。真正叫做风影不露,鬼神莫测的事。专候大兵入城,安插过了,然后开放他们出来,不过是几日间的光景。   不料大兵一到,却好经过此地,履着石板有些浮动,疑心底下毕竟有金银财宝藏在里头。掘将开来,不是寻常死货,却是一双活货。不觉大笑,喜出意外,负之马上而去。故知数不能免,虽逃何益。余丽卿总是个没搭撒的文人,做出这般戏耍的怪事,得脱逃幸耳。况情不可极,乐不可纵,何可不顾前后,恣其所为。到此客旅生愁,寒蝉泣露,尚不知前路去向,料应与故乡永别,此苦岂可尽言。因摘咏锺景陵之诗道:十载形魂凡屡定,一舟情事不堪终。   别经覆雨惊涛后,见在清风朗月中。   然虽如此,要晓得丽卿、梁、张二公原不曾犯了色戒,不过以怜才之心,优待那些青楼才子。正见得世上半多蠢汉,那晓诗词,不过借此表彰一番,取笑当世诸公。况他三男三女,虽各私下配认,并不曾有半点肉麻,一毫苟且。丽卿辈意中,见得有才有色的女流,真是现世琼瑶,天然琰琬,何能不为天地珍护至宝。就是文娟三个这番惊散以后,并不敢倚门卖笑,但以诗文彼此唱和,遣怀静待,惟祝望天缘作合而已。品质清高,风流绝世,还有如倚妆三人的吗?故今虽彼此各如惊鸿飞散,云影飘扬,吾意必然有五丁巨灵,替丽卿开辟险阴。祥风瑞雨,替丽卿遮护风波。喜神呵拥,福曜盘桓,一往定有佳构,必无歧路生悲。即如鸳鸯谱集内,说有一美人,已曾为巨盗动载飞??,万无生气救止。忽被张旭点睛画龙,凭空生出云雾,大兴烟障,弥布狂风,只见倾刻间天错地暗,竟将彼美摄取到一个所在顿。一时,绿林豪客尽供巨鳞一饱。要知天地间的事总是一个常理,有才的,天必重之;有色的,天必爱之。你看:若是老天不好色,嫦娥怎占广寒宫。   话说丽卿与司茗商议移窠,断难耽阁,只是与倚妆看看隔绝,未免施她不下。即时修书一封,着司茗飞报倚妆,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着夜叉耽误大事。司茗持了书,急来倚妆家里。倚妆一见,先已泣涕如雨,拆书念道:忆昔屏花心结,就月盟联,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贾祸风流,天涯面隔,只缘业障未除。又欲片帆飞去,新暌者迹,常接者神。想仆之与卿,犹卿之与仆耳。第恨鹊未成巢,萍终无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飘泊何所。相见未有期,愿永诀于一言。倘能两心相许,不我遐弃,是则仆之所深幸者也。投笔哽咽,不尽欲言。   倚妆对书唏嘘不已,叫司茗稍候片时,再勿因妈妈不辞而去,随即捡幅花笺,含毫写意:念妾虽是烟花下质,颇外丈夫气概。此心匪石,未易轻移。   君是读书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断织投河,妾当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堕名毁行,遗笑前人。不知腰间斗大之印,不备尝辛苦不可得也。何不弃此,奋翮云霄,拾取青紫,于妾与有荣施。若夫守志负洁,不负前盟。此又我自为政,何烦辞说乎!故古有临岐泣别,题诗寄赠。牵裙留连,订期重会。此等唧哝,我不忍为此态也。各不相负,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过,必有机缘自合耳。至于道路之赊,风霜之若,千万珍重,珍重千万!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心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哪一路去才好,或窜于西泠,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只因路途遥远,迄今不通音问。我小时曾见过好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只好到她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只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   要晓得她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只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   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日《巫山一段云》: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   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悉,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真,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易水见了,江涛滂湃,水势崔巍,不觉流连感慨,浩然长叹日:“白云在天,苍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将谁诉?”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江潮迭怨三千丈,直到严滩恨始休。   那晓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胧,日云暮矣。四顾彷徨,莫知所措。易水正在踌蹰之际,忽地里草丛中钻出一条漆黑大汉来,手里拎着一根无情短棍,腰边挂着一口雪亮腰刀。   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头就打。幸喜易水看见得早,晓得势头不好,把行李包裹尽数抛撇不顾,将身闪过一边。虽然逃脱无恙,但只是不见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处,又无从打探寻觅,又不敢高声呼唤,独自一个,好生悉闷。何况易水与司茗两个虽系主仆,实是琐属流离,相倚为命。正在徘徊眺望间,忽听见前面草里渐有声自,淅淅簌簌响将出来,象是还有人在里头动作的一般。易水只道是优藏的强盗尚不曾去,或者是个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吓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什么物件?恭喜,却原来正是司茗,凹在这个草中,伸头探脑钻将出来。走到易水面前,放才放心。   当夜两个好不若楚,又没了行李,又没处去寻客店,没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东西,挨到一所破古庙里去,住了一夜。   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问得一条出路。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数,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边还带得些余钞,不曾把强盗钦龋摸将出来,雇了一只船,直奔龙丘。一路风霜,黯然行色。乌鹊南飞,伶仃可叹。易水就在船中,遂咏远水诗一首,诗上说道:烟雨迷人去,悉多境屡更。   水疑云际合,塔似雾中行。   远树疏还密,回峰侧更迎。   凄凉惟自慰,聊遣棹歌声。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两人起了船。若无息足之地,就遍处去探访鲁家,并无音耗。只得遥指酒帘,聊将憩止。那店主人看见他们两人都是光身,不见半户行李,便问道是哪里来的。   司茗道:“我们是苏州来的。”店主人道:“既是苏州来的,难道出行远路,一些铺陈也没有?我们这里,现奉上司明文严禁,不许安歇面生可疑之人。却不是小店不留二位,只因官府兜搭,不时查访,难以容留,请到别处方便罢!”易水只得哀告说道:“小生姓鲁,唤名易水,是苏州府学秀才。我两人是主仆,同来探访亲姑,不期绿林被动,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辞行。”那主人说道:“既是相公,原该留歇,但不知令亲是甚么姓名,住居何处?倘离此地不远,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   看官们,这话极是说得近情,但不知易水只因不晓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够竟到他家祝若是晓得,也不到你店里来,看你的嘴脸了。当下易水只得含糊应他。究竟说话猜疑,却被主人严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庙中,相陪神圣,再过一夜。   两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几拜,祷告说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为异乡饿殍,那时重修庙宇,再整金身。”许下一个大大愿心。你看:亲云不系东西影,野鹤宁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满街探访。好似穷人无归,做了一个穷途痛哭的阮籍。只是如今怎么样好?身边盗余都已用完,姑娘家里又寻不着。跑来跑去,倏忽又是一日。况且这个所在,并不象昨日,还有个庙里可以存身。风烟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两人无计可施,只得傍晚坐在一个人家的门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觉寒风侵扰,神魂恍惚,唧唧哝哝说了一夜的苦。   那晓得里头管门的人听见了,疑心起来,说道:“为何此时半夜三更,门外有人说话?这个定是不良之人了。”又听了半晌,还不住声。轻轻开出门来,一把揪祝等到天明,传入中堂,去见主母,听赁太太处分。你说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谁?不是别个,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这般齐整一个后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却为甚么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实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个歹人。   小生原是苏州府人,只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盗。店主人见我主仆罄身,俱无行李,不肯容留,只得暂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详情。”说罢便潸然泪下。   太太却也仁慈,见他这般光景,想必是个良家儿女,到这里落难的了,便问道:“你既有姑娘在此,为何不到她家里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易水道:“我姑夫姓鲁,只因长江隔断,久失往来。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间见得一两面,故此姑夫的名号都不曾晓得,所以寻访不着。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亲曾为宰辅,原系名门宦裔。我也曾进黉宫,只为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亲,来到这个所在。”   太太听见这话,不觉打着自家心里,暗自想了一番,掉下两行珠泪。回顾左右使婢,说道:“我家也是苏州,也姓余,我哥哥曾为相国,今与这人所言一一相合,难道就是我的侄儿不成?若果系我侄儿,我如今又没有儿女,他又没了父母,不如等我收留在此,教他读书。所头若得一举成名,也是我的本源一脉。欲得遽要认他,万一他原非瓜葛,假附乔枝,那时识破机关,却不把人笑杀。欲得不去认他,假使果系我亲枝,任他飘流旅邸,觉得心上又过意不去。我如今有一个道理,再去盘问他一个的当,然后收留不迟。我因记得起,我的哥哥当初只生得一个儿子。那孩儿生出来,腋下便有三颗黑痣。以此相验,决无差谬。”遂转对易水说道:“我的母家也在苏州,听你的说话,我的家世却与你的家世相同。我只为路隔三江,多时不通音问。但我家兄曾有一子,生下来的时节,他腋下便有三颗大痣。若是没有此般色认,别的都不必讲了。”   易水听了,一面口里连忙叫有,有,有!一面流水开怀相示,果然无异。易水惊喜交集,泥首膝前,认了姑娘。太太就叫出仆从男女都来叩头,以谢昨夜冒犯之罪。登时排列家宴,与易水欢叙洗尘。又对易水说道:“你的姑父不幸早丧,又无子嗣。虽有些须家业,究竟不知是哪一个受享。况且我的年纪日就衰老,眼前并没有一个亲戚,可以倚靠得的,意欲留你在此,就如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可搬取媳妇,同来一家居住,你却意下如何?”易水道:“侄儿孤身只影,虽曾聘得一个媳妇,尚未做亲。一者为家道艰难,一者为功名未遂,以致愆期。必须置身霄汉,方议完姻。今朝幸得姑娘荫庇容留,不使侄儿为异乡穷殍,何异恩同怙恃。”太太随即叫收拾书房,安顿易水住了。   易水到了第二日,想起对司茗说道:“我们若不是前日的神明显应,安有今日。”叫司茗即去买些香烛,同到所住的那庙里,一则来拜谒神明指引之恩,二则来专保佑倚妆三个安然无恙,日后团圆的意思。正是:浮萍才得些须蒂,又惜杨花尚远飘。   身在江南心在北,春情何日睹桃夭。   指望投奔姑娘,尚在模糊境界,忽然撞到怀里,一番抚摩亲切,谓非庙中指迷不可。公孙弘东阁待客,魏文侯拥彗迎宾。   即此尊姑,亦是女中丈夫,非寻常人也。然而即次之安,尚属小事,尤恐花案终成祸水,未知何日果是丽卿出头日子。   第十回凭好梦鬼窟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