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 第 7 页/共 28 页
相望隔层城,居城不可越。
中宵两相忆,共看半轮月。
写毕,又朗吟一遍,向青萍笑道:“你懂得么?”青萍不敢答应。
荷生便将《采莲歌》再看一看,说道:“出水芙蓉,晚风杨柳,我自谓似之;只镇日是你们焚香捧砚,好不得没诗情也!”青萍碰了这个钉子,却不敢走开。消停一会,伏侍睡下。荷生因想道:“香山垂老,身边还有樊素、小蛮;苏东坡远谪惠州,朝云也曾随侍。我如今决计买一姬人,以销客况吧。”又想道:“倘有机会能够无负红卿夙约,这也遂我初心。只是采秋如此,红卿可知。况人别三年,地隔千里,我不负人,正恐人将负我!”辗转一会,又忆起日间小岑说的韦痴珠来,因想道:“人生遇合,真难预料。咳!去了一个杜秋娘,来了一个韦苏州,我客边也算不十分寂寞了。”
看官听着,荷生这一夜不特将采秋置之度外,即红卿也置之度外,又晓得痴珠指日可以相见,便像得道的禅师一般,四大皆空,一丝不挂,呼呼的睡着了。正是:
肠热翻成冷,情深转入魔。
迢迢莲幕夜,曲唱恼公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六月以后,天气渐凉,痴珠的病也渐渐大好了。雨槛弄花,风窗展卷,遵养时晦,与古为徒,这也省却多少事。无奈谡如多情,却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边这时候重碧买春,轻红擘荔,招些词人墨客,湖上纳凉,何等清爽;太原城里一片炎尘,有什么消遣的去处?”谡如也笑道:“我们这武官衙门,那里有词人墨客呢!”痴珠笑道:“此间名士,第一总算是经略幕里韩荷生了。”谡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过了几十回,起先见经略那样信服,我还不以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东那一仗,与我一个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时分败到黄河岸上,教我埋伏,后面注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军法不贷。’不想果然都应了他的话,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么认得他?”痴珠就将都中相遇,及长安见了红卿,叙将出来。谡如道:“他如今这里又有个得意的人了。”就将荷生近事讲了一回,又唤跟班将荷生重订的《芳谱》检给痴珠看。
痴珠瞧了一遍,说道:“怎的这杜采秋却不人选呢?”谡如又将采秋来历讲给痴珠听。痴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这人,得荷生一番赏鉴,自是不错。”因将《芳谱》的诗朗吟一遍。谡如因说道:“秋痕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却事事甘居人后。其实他的色艺,比采秋也差不多。”痴珠道:“那谱上就说得他的身份好。”谡如道:“谱上不过说个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谈。他会画菊,便爱艺菊,凭你枯茎残蕊,他一插就活。只是有点傻气,一语不合,便哭起来。”痴珠叹口气道:“美人坠落,名士坎坷,此恨绵绵,怎的不哭!”便将《芳谱》撂开,低头不语。谡如忽向夫人道:“我这回却想出一个替先生消遣的法儿。”痴珠和夫人再三诘问,谡如总不肯说。
初七日一早,痴珠刚起来,穆升跑进来回道:“李大人便衣来了。”痴珠急忙迎出。谡如早笑嬉嬉的进来,说道:“才起来么?”痴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这般早就来了?”谡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华堂,热闹一热闹。”痴珠正要致问,谡如却已掀着帘子走了。痴珠跟着出来,谡如回头笑道:“先生,停一会过秋华堂来吧。”说着,便弯向楼边小径而去。
痴珠退回外间更衣,然后出来。到了月亮门,只见一群人挑着十几对纱灯及桌围铺垫,在甬道上站着。转过西廊,听得谡如和多人讲话。走进垂花门,见堂中正乱腾腾的摆设,谡如却坐在炕上调度。见痴珠进来,站起身,笑道:“客早来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哩。”痴珠道:“你今天到底请什么容?”谡如道:“没有别人,就是先生和韩荷生。”痴珠道:“他准来么?”谡如道:“他昨天还叫跟班探听请有几个客,我说道:‘只有你们老爷和我们这里韦师爷。’他跟班很喜欢,说是‘韦师爷在坐,我们老爷是必来的。’这样看来,他也很爱见先生。”痴珠迟疑道:“他怎的认得我呢?”正坐下说着,蓦见屏门外转出一个丽人,就如出峡的云,被风冉冉吹将上来。后面一人抱着衣包跟着。痴珠笑向谡如道:“你今天闹起这个把戏来了。”谡如微笑。
此时堂中都已铺设停当,那正面及两廊的灯也都挂得整整齐齐。帘波一漾,花气微闻,早是那丽人低着粉颈,款步进来,向痴珠请了安,却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谡如也请一安,就站在谡如身边。谡如便携丽人的手,说道:“来得很早,我有几个月没见你了。”丽人答应,把眼波只管向痴珠这边溜来。
痴珠细细打量一番,好像见过的人,遂向谡如道:“这姑娘就是《并门花谱》第一人么?”谡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见过?”痴珠道:“我到这里,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里见过他们。”谡如便向秋痕道:“你认得这位老爷么?”秋痕答道:“这位老爷姓韦。”谡如笑道:“先生方才说‘那里见过他们’,他们怎么又认识得先生呢?”痴珠真不明白,却难分辩,倒是丽人道:“见是没有见过,我却晓得韦老爷的官名有个玉字,号叫痴珠。”痴珠大笑道:“这怪不怪!”谡如便问秋痕道:“你怎的晓得韦老爷名姓?”秋痕便将五月初五跟着梅小岑来到酉院,见了联句、小照,叙述一遍。痴珠道:“不错,不错!那一天回来,秃头原告诉过我,为着梅小岑素没见面,就也撂开。”谡如笑道:“这也罢了。”
先是痴珠起来,径来秋华堂,却不曾用过早点。秃头也不敢径端上来。此时约有巳正,便上来回道:“老爷用些点吧。”谡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这个时候,还没用点,快端上来。我是家里用过的,秋痕陪着吧。”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谡如道:“坐吧,这又何妨。”便转向门外更衣,叫人催请荷生。于是两人对坐用点。
痴珠见秋痕上穿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淡扫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缬,香辅微开,便想道:“似此丰韵,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头,见痴珠身穿一件茶色夹纱长袄,只管偷眼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痴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声问道:“韦老爷,你怎的比那小照清减许多?”痴珠此时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半晌,眼眶一红道:“改日说吧。”
猛听得外面传报:“韩师爷来了!”痴珠就也更衣出来。几人扶着荷生轿子,已人屏门。瞧见谡如站在台阶,便急忙打着护板。秋痕就在轿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轿,谡如抢上数步见了,痴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执着痴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说道:“咱们都中两次见面,都未寒暄一语,抱歉至今!”
彼时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见礼,两边分坐。痴珠向荷生道:“我们神交已久,见面不作套语吧。”荷生笑道:“说套语便不是我们面目。”接着秋痕上前请安,荷生就接着说道:“你们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后见面,倘再迎至轿边一千,接到厅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爷’二字,也不准叫,你只唤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痴珠、谡如道:“我们也通行称字,某翁、某某先生,滥俗可厌,两位以为何如?”痴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谡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后大家犯令,我要罚以金谷酒数。”秋痕坐在西边,瞥见丹翚、曼云从东廊款款而来,笑道:“犯令的人来了。”谡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么?”正说着,丹翚、曼云已到帝边,秋痕忍笑,大声说道:“站着!听我宣谕:奉大营军令,不准你们请安,不准你们叫老爷。你们懂得么?”说得荷生、痴珠、谡如三人大笑起来,连那前后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视。
那丹翚、曼云只见过秋痕痛哭,没有见过秋痕的痴笑,也没有见过他会大声说话,今日见他如此得意,转停住脚步,只是发怔。大家看见,更是好笑。后来秋痕的笑歇了,将以前的话告诉,两人倒腼腼腆腆上来,好像没得开口一般。还是痴珠初见,和两个应酬,两个才说得几句话。秋痕晓得他们为难,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会这般调侃人。”痴珠笑道:“这是老师化导之力。”又说得大家通笑了。
只见家人请示排席,荷生瞧着表道:“就要排席?似乎过早。”痴珠道:“谡如今天是两顿饭的。”荷生道:“怎的过费!”一会,席已摆好,系用月桌。谡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才什么套都已蠲除,你又来犯令了!”于是大家换了便衣,团团入坐。
酒行数巡,痴珠坐接受云,就将曼云折扇取来。正要展视,荷生忽向痴珠说道:“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以吾兄才望,这甘年中倘肯与世推移,不就是携技的谢东山么?”痴珠将扇握住,叹口气道:“小弟年少时也还有这些妄想,如今白发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滥竽满座,挟瑟赧颜,只好做个乞食歌姬的韩熙载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梦的傅岩,不愿做绝裾的温峤,其实何必呢!’痴珠道:“人材有积薪之叹,捷径多窘步之优。我就不做韩熙载,也要做个醇酒妇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骑箕星宿、下镜风流哩。”说得大家又笑了一阵。于是展开曼云的扇,见是荷生楷书,便说道:“教我再写这字,就写不来了。”再看写的是《齐天乐》两阕,词题《系花魂》。
此时秋痕倚在痴珠坐边,痴珠看着,秋痕念道:
“小阑干外帘栊畔,纷纷落红成阵。瘦不禁销,弱还易断,”
痴珠拍案道:“好个‘瘦不禁销,弱还易断’八字,这便是剪纸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旧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间偶有所触,填此两阕,你不要谬赞。”就也喝了一杯酒。谡如、丹翚、曼云都陪着喝,觉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数到廿番风信。韶华一瞬,便好梦如烟,无情有恨。别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证。”
痴珠也黯然道:“半阕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样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念到“韶华一瞬”,已经眼眶红了,以下竟要坠起泪来。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阶似闻长叹,”
痴珠道:“接得好!魂兮归来,我闻其声。”秋痕噙着泪又念道:
“正香销烛地,月斜人定。三径依然,绿荫一片,料汝归来难认。心香半寸,忆夜雨萧萧,小楼愁听。咫尺迢遥,算天涯还近。”
秋痕念到此,忍不住扑籁籁的坠下泪来。
痴珠自己喝了酒,便说道:“我念吧。”便将第二阕念道:
“绮窗朱户浓荫满,绕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尘,埋香作冢,一霎光阴都变。”
痴珠念到此,声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泪,将那扇页点湿有几处了。荷生道:“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欢,偏教他如此伤心起来。”曼云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这首词,却要叫他洒起泪来?”痴珠勉强又念道:
“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剩粉遗芳,亭亭倩女可能见?”
痴珠哽咽道:“此中块垒,我要借酒浇了。”便叫曼云取过大杯,喝了五钟。荷生、谡如也喝了。谡如、丹翚都道:“过后看罢。”荷生也说道:“撂开一边,往后慢慢的看。”痴珠那里肯依,又念道:
“几番烧残茧纸,叹招来又远,将真仍幻。絮酒频浇,银旄细剪,忏尔痴情一片。浮生慢转,好修到琼楼,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
痴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几点泪来。瞧着秋痕玉容寂寞,涕泪纵横,心上更是难受。想道:“我却不道青楼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种。”便转向荷生说道:“真是绝唱,一字一泪,一泪一血!这也不枉秋痕的数点泪渍在上头。只是我也有一词,题在花神庙,想你还没见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间的局面,花神庙一别经年了。你那长新店题壁的诗,我还记得。”痴珠道:“你的诗我记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双桨风横人不度,玉楼残梦可怜宵。”
荷生十分惊讶,只见痴珠又念道:
“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过吗?”痴珠也不答应,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着桌说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这几首诗你也见过么?”
痴珠含笑总不答应,唤过秃头,说道:“你将我屋里一个碧绿青螺杯取来,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说怎样见过红卿,才准行令。”痴珠笑道:“行了令再说。”荷生道:“你不说,我是不遵令的。”谡如笑道:“痴珠,你这门葫芦害人难受,不如说了吧。”痴珠道:“那里有这般容易!”恰好秃头取得杯来,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这十杯再说。”丹翚道:“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痴珠就是这样作难我哩。”谡如道:“我讲个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讲个人情,一杯吧。”痴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着要晓得红卿踪迹,也就答应了。随又说道:“你也要喝一杯。”痴珠道:“说到高兴,自然要喝。”于是曼云执壶,丹翚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号菜,或是水果。谡如也喝了三大杯。痴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细细向荷生讲将出来。讲得荷生痴痴的听,两眼中也噙了几许英雄泪。谡如、丹翚、曼云都敛容静气,倾耳而听。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痴珠,又望荷生。痴珠说到娟娘不知踪迹,就也落下数点泪,叫秋痕斟过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痴珠接过,却要秋痕斟满,高吟杜诗道:“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接着吟道:“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将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饮不解,必同沉醉。这是何苦呢!”说得大家又笑了。
这一席酒自十一下钟起,直喝至三下多钟。幸是夏天日长,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痴珠只用些粳米稀饭,就散了坐,同到痴珠屋里。只见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痴珠又唤秃头焚起一炉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谡如或坐或躺,丹翚等三人就在里间理鬓更衣。痴珠便将盆中开的玉簪,每人分赠一枝,更显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来,见痴珠酒气醺醺躺在窗下弥勒榻上,便悄悄说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样拚命喝酒!”又将痴珠小照瞧一瞧,说道:“你怎不请人题首诗?”痴珠道:“没人道得我着,以后你题吧。”秋痕一笑,就将帘子掀开,见谡如走了出去,荷生却躺在炕上微微睡着,便叫道:“起来吧,这里睡不得,怕着了凉。”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痴珠随跟出来,向荷生问起采秋。荷生叹一口气道:“不必提起。我有两首诗,念与你听就知道了。”遂将所寄的诗诵了一遍。痴珠笑道:“什么事呢?”随吟道:“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会一家人掌上灯来,秋华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队出来,见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越觉得玉宇澄清,月华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闲步。痴珠从那月光灯影瞧着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委蔡窈窕,极清中露出极艳来。听见谡如让荷生上去,便携着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台阶,到得席前,照旧坐下。
这秋华堂系长七间一个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阔,炕后垂三领虾须帘,帘外排着十多架晚香玉。堂上点有二十余对纱灯,炕上四小盆盛开夜来香。堂左右二十多架兰花,虽才打箭,灯光之下瞧那绿叶纷披,度着炕上内外的花香,就不倾筋,也令人欲醉了。况卯酒未醒,重开绮席,倒觉得大家俱有倦容。人席以后,行了几口酒,上了几碗菜,秋痕便向痴珠发话道:“白天你是闹过酒,如今只准清谈,我随便唱一折昆曲给大家听,可好么?”荷生道:“好么。”秋痕又道:“叫他们吹笛子、打鼓板、弹三弦的都在月台上,不要进来。”谡如道:“这更好。”秋痕又道:“只这痴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说,一面将痴珠面前酒杯递给跟班。谡如、丹翚都说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开杯子。”荷生、曼云只吟吟的笑。谡如向荷生道:“‘一见如旧’这句话却是真有呢。”这一说,痴珠先不好意思起来,秋痕便觉两颊飞红。
荷生忙接口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和痴珠不一见如旧么?”荷生此句话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为他分谤,只太亲切些,触动心绪,倒吊下泪来。痴珠这一会凄惶,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向秋痕高吟道:“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说了。荷生见秋痕与痴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痴珠今天说起红卿,便觉新愁旧怨,一刹时纷至沓来,无从排解。谡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乐,又见秋痕顾影自怜那一种情态,也觉惨然难忍。丹翚、曼云见席间大家都不说话,只得劝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泪人儿一般,人家说你有傻气,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过来,替秋痕抹着眼泪。痴珠便叫跟班们拧过手巾,自己递给秋痕。谡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几碗好茶来,又吩咐厨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只得破涕为笑道:“我还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谡如道:“秋痕这一笑,大家该喝一钟酒。”秋痕道:“我总不准痴珠喝,大家依么?”大家笑道:“依你吧。”秋痕道:“我却要陪一杯。”于是大家都喝了酒,随意吃了几号莱。痴珠只吃了两片藕。
只见秋痕喝一回茶,将椅挪开,招呼痴珠跟人,说几句话。停了一停,帘外鼓板一响,笛韵悠扬。秋痕背脸儿亢起娇声来,痴珠依着声,听他唱的是:“此夜恨无穷,似别鹤孤鸿,槛鸾囚凤。我无限衷肠,欲诉无从。悲恸!”痴珠听到此,便叹了一声,招呼跟班装水烟吃去。荷生将手轻轻的拍着掉板道:“这底下是‘惹祸的花容月貌,赚人的云魂雨梦。’”谡如道:“这不是《红梨记》上《拘禁》这一出么?”荷生点点头。
又听秋痕唱完了一支,曼云便将痴珠跟前一碗茶递给秋痕喝了。秋痕转过脸来,向大家说道:“今夜喉咙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来。到了“看他诗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风流业种,毕竟相同”。又唱到“只愁缘分浅,到底成空。”那两道眼波,就直注在痴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却不敢道出。以后便是尾声了。唱完,大家都喝声“好!”荷生因说道:“这回我却要痴珠喝一钟酒。”秋痕也依,便将自己的杯斟上,叫痴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这是怎说、’荷生道:“喝了再说。”秋痕强不过,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们‘风流业种,毕竟相同’,怎么不吃个鸳鸯杯哩?”说得秋痕的脸通红了。痴珠笑道:“你们这样闹,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说道:“你日间那样狂吟豪饮,这会怎的连酒杯都没哩?”痴珠也就微笑。于是大家又畅饮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钟了!”谡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饭,洗漱。荷生向痴珠道:“改日再来奉拜吧。”痴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过访,何如?”荷生道:“好极!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谢了谡如,几对灯笼引着轿先走了。谡如却要送痴珠先回西院,痴珠看见丹翚等三人都站在月台伺候,便道:“还是给他们先走,我们再说吧。”于是丹翚、曼云、秋痕说道:“我们都不打千了。”丹翚、曼云先走,秋痕落后。
痴珠、谡如站在一边,秋痕拉着痴珠的手,问后会之期。痴珠十分难受,勉强道:“两日后就当奉访。”秋痕忽向柏中取出一件东西,悄悄的递给痴珠。痴珠也不便细看,只好拍着,便催着谡如回去。谡如只得告辞。痴珠送出,看秋痕上车,谡如也上了车,然后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后果,渺渺前因。
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诗绣锦囊重圆春镜子 人来菜市独访秋痕
话说荷生别了痴珠,轿子沿堤走来,仰观初月弯环,星河皎洁,俯视流烟澹沱,水木清华,因想起愉园水榭,今夕画屏无睡,风景当亦不减于此。又想道:“我们一缕情丝,原是虚飘飘的,被风刮到那里,便缠住那里。就如痴珠,今天不将那脉脉柔情都缠在秋痕身上么?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难合,这回一见痴珠,便两心相照,步步关情,也还可喜。只是他两人这情丝一缠,正不晓得将来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乱想,猛听得打梆之声,是到了营门。
只见灯火辉煌,重门洞辟,守门的兵弁层层的分列两旁。那轿夫便如飞的到了帐前停住,门上七八个人都一字儿的站在一边,伺候下轿。荷生略略招呼,就进寓斋去了。跟班们伺候换了衣履。见苍头贾忠踉踉跄跄,拿一个纸包上来,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爷进来坐等老爷,到了更余,等不得了,特唤小的上去,交付这一件东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说明日在欧老爷家,专候老爷过去,有话面说。”荷生也不晓得是什么,接过手,轻飘飘,将手一捏,觉松松的。便撕去封皮,见是一块素罗,像是帕子。抖开一看,上面污了许多泪痕;桌上掉下一个古锦囊,两面绣着蝇头小楷,却是七律二首。便念道:
“长空渺渺夜漫漫,旧恨新愁感百端。
巫峡断云难作雨,衡阳孤雁自惊寒。
徘徊纨扇悲秋早,珍重明珠卖岁阑。
可惜今宵新月好,无人共倚绣帘看。”
念毕,叹一口气,自语道:“如许清才坠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恼!”又将那一边诗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就惨然自语道:“沉痛得很!”又念道: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大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贾忠和大家怔怔的站着,荷生反覆沉吟一会,猛见贾忠们兀自站着,便说道:“你们散去罢。”
荷生因欲乘凉,就也踱出游廊。清风微来,天云四皎,双星耿耿,相对寂然。徘徊一会,倒忆起家来,便将都中七夕旧作《望远行》吟道:
“露凉人静,双星会、今夕银河深浅?微雨惊秋,残云送暑,十二珠帘都卷。试问苍苍,当日长生殿里,私誓果能真践?只地久天长,离恨无限!何况,羁人乡书一纸,抵多少、回文新剪。细计归期,常劳远梦,输与玳梁栖燕。毕竟织女黄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远?恨无聊徙倚,阑干扪遍!”
吟毕,便唤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还找剑秋闹一天酒吧。”便唤索安吩咐套车,到了绿玉山房,剑秋不曾起来。紫沧自将采秋不忍拂逆他妈一段苦情,细细表白一番。荷生听了便也释然。一会,剑秋出来,说道:“荷生,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么?我原说过,这其间总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饭,我们三人同去愉园走一遭吧。”荷生不语。一会,摆上饭,三人喝了几钟酒,差不多两下钟了。剑秋正催荷生到愉园去,不想红日忽收,黑云四合,下起倾盆大雨来。剑秋又备了晚饭,说了半日闲话。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剑秋、紫沧乘着酒兴,便不管荷生答应不答应,拉上车,向愉园赶来。传报进去,三人刚走人八角亭游廊,早是红豆领着一对手照,亲接出来,笑向荷生道:“怎的不来了十一天?”剑秋笑道:“我三个月没来,你怎的不问哩?”紫沧也笑道:“我们就十一年不来,他也不管呢。”红豆笑道:“洪老爷,你昨天不才来么?”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已到桥亭。只闻得雨后荷香芬芳扑鼻,就都在回栏上坐了。丫鬟们便放下手照,抬了几张茶几来,送了茶。
只见远远一对明灯,照出一个玉人,转过画廊来。紫沧向剑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画图么?”剑秋笑道:“我们不配作画中人,只莫学人吊下去作个池中物吧!”刚说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闻,说道:“这里暑气未退,还是水榭屋里坐吧。”于是荷生先走,领着大家转几折游廊,才到屋里。
原来愉园船室后是池,池南五间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园正屋。剑秋、紫沧俱系初次到此,留心看时,只见面面明窗,重重纱罩,五间直是一间。其中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一额,是“定香吟榭”四字。两旁板联,是集的宋人句:
细看春色低红烛;烦向苍烟问白鸥。
款书“渤霞题赠”。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许多书籍。旁边排着十二盆兰花,香气袭人。中间地上点着一盏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莲花灯,满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沧见荷生、采秋总未说话,便道:“你两个都是广长妙舌,怎的这会都作了反舌无声?”采秋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剑秋笑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时也落言签。我却不信你们两个通是马牛其风,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说!”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为君子儒’,汤玉茗至今还在拔舌地狱哩,管他则甚!”便又谈笑一会,荷生、采秋总觉得似离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红豆,教人将南窗外纱幔卷起。只见碧天如洗,半轮明月,分外清华。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栏干内,领略那雨后荷香。采秋叫人将早晨荷花心内薰的茶叶烹了来,更觉香沁心脾,俗尘都涤。遥听大营中起了二鼓,紫沧、剑秋就站起身来,荷生也要同行。剑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须向采秋借车。我还同紫沧去访一个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访彩波吗?”剑秋道:“不定。”遂一径走了。丫鬟传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来,仍在栏干边坐下。
荷生道:“好诗,好诗!但‘多情’二句,颇难解说,我正来请教呢。”采秋道:“我这两句本系旧时记的,你要怎么解,便怎么解。”荷生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说了!”采秋一闻此言,便觉心中一酸,两眼泪珠荧荧欲坠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难分,惟有自恨堕入风尘,事事不能自主。你若从此抛弃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后看我的心迹便是了!”荷生见说得楚楚可怜,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来也是恨我自己长幡无力,未能尽障狂飙;二来是替你可惜这个地方。难道他们那一般人的行径,你还看不出么?”红豆在旁,遂将那日原土规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状,叙了一回。倒说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颇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莲蕊酿,咱们到春镜楼喝去吧。”于是携手缓步上楼来。只见霁月照窗,花荫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楼,也算刘、阮重到天台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将荷生纱衫脱了。采秋也卸了晚妆,乌云低亸。然后两人对酌,叙这十日的相思。但见郎船一桨,依舸双桡;柳暗抱桥,花散近岸。金缸影里,玉斗光中;西子展颦,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脉脉含情,绵绵软语;凤女之颠狂久别,檀奴之华采非常。既而漏鼓鼍催,回廊鹤警;嫣熏兰破,絮乱丝繁;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从此缘圆碧落,双星无一日之参商;劫脱红尘,并蒂作群芳之领袖矣!
却说七夕那晚,痴珠送了谡如,自回西院,急将秋痕递给的东西灯下一看,却是一块翡翠的九龙佩。抚玩一回,就系在身上。
看官听着!痴珠自从负了娟娘,这七八年梦觉扬州: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昙花。况复郁郁中年,艰难险阻;(上髟下兼)(上髟下兼)迟暮,颠沛流离。碧血招魂,近有鲍参军之痛;青衫落魄,原无杜记室之狂。真个絮已沾泥,不逐东风上下;花空散雨,任随流水东西。不想秋痕三生夙业,一见倾心。秋月娟娟,送出销魂桥畔;春云冉冉,吹来离恨天边。人倚栏干,似曾相识;筵开玳瑁,末如之何。输万转之柔情,谁能遣此;洒一腔之热泪,我见犹怜。可识前生,试一歌乎《金缕》;勿忘此日,羌相赠以错刀。缓缓归来,仔细亿三春之梦;匆匆别去,丁宁约再见之期。此一段因缘,好似天外飞来一般。倒难为痴珠,一夜踌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阕云:
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填毕,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着眼。猛听得晨钟一响,见纸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间来,向案上将《百字令》的词写出。
秃头在对屋听见响动,也起来,到了这边,见痴珠正在沉吟,愕然说道:“老爷你病才好,怎的一夜不睡?”痴珠道:“睡不着,叫我怎样呢?”秃头也不答应,向里间一瞧,低着头,嘴里咕咕噜噜的抱怨,就出去了。痴珠倒觉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这回躺下,却睡着了,直至午正才醒。起来吃过饭,想道:“我与荷生约今日见面的,须走一遭。”便吩咐套车,带了秃头向大营来。荷生早访欧剑秋去了。便留题一律云:
月帐星河又渺茫,年年别绪恼人肠。
三更凉梦回徐榻,一夜西风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里过,佳期我转客中忘。
洗车洒泪纷纷雨,儿女情牵乃尔长。
递给青萍.就走了。秃头说道:“老爷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里?”痴珠迟疑道:“还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转入胡同,痴珠忽问车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顺路不顺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门,菜市街是个必走之路。”痴珠道:“这样就走菜市街吧。”秃头道:“老爷到菜市街找谁哩?”痴珠便问李三道:“你可认得教坊李家么?”李三道:“小的没有走过,进巷里问去吧。”秃头道:“不消问,那狗头昨天说过住址,南头靠东有一株槐树,左边是个酒店,右边是个生肉铺,中间一个油漆的两扇门,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车看去。”到了巷中间,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辣,一枝横卧,傍侧一家。秃头只道是了,一问,却是姓张,再看左右,并非屠沽。只得向前走十余家,果见槐荫重重,映着那酒帘斜卷,顿党风光流丽,日影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