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 第 10 页/共 28 页
朋旧天涯胜弟兄,依依半载慰羁情。
不堪携手河梁上,听唱阳关煞尾声。
金樽檀板拥妖姬,宝马雕弓赌健儿。
此后相思渺何处?莫愁湖畔月明时。
江北江南几劫灰,芜城碧血土成堆。
好将一副英雄泪,洒遍新亭浊酒杯!
滚滚妖氛黯阵云,天风鼓角下将军。
故人准备如椽笔,挥斥丰碑与纪勋。
又作一对云: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车来访谡如,把诗和联亲手递上。谡如展开一看,大喜,谢了又谢。痴珠就约二十五日过秋华堂一叙。谡如道:“这又何必呢?”痴珠道:“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而且经略委余黻如河东缉捕,我也要饯行。花案上瑶华、掌珠,说是好的,我不曾见面,请他来与秋痕作伴吧。”谡如答应。痴珠顺路便约过黻如,又约子善、子秀,就来秋心院。两人缠绵情话,早是黄昏。
痴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园。红豆领上春镜楼来,小丫鬟早将东屋帘子掀起。痴珠进去,见帘幕风微,药炉香烬,床上垂下月色秋罗的帐,采秋坐在帐里,就如芍药烟笼,海棠香护,令人想汉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说道:“我听荷生说你病,”正待说下,采秋早接着道:“荷生怎样呢?”痴珠道:“我是前日见过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该减些。”采秋叹一口气道:“你教他好好保养吧。你和他说,我没有什么病。”痴珠答应。坐了一会,吃过茶,说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钟。
过了一日,秋华堂也照前一样铺设,秋痕七下钟就来。早饭后,谡如先到,随后大家也陆续到齐。谡如领着众人往芙蓉洲汾神庙散步,从西院回来秋华堂,见席已摆好。痴珠送酒,大家通辞了。黻如首座,谡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后位次,不用说是痴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瑶华三人团坐。
酒行数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调,瑶华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痴珠说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给我告个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说个令,你却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还有一说,别人不管,你是不准眷代。”秋痕迟疑一会,也自答应。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这令是一个字,如因缘因字,困卦困字,将里头一个字挖出来,却得有本字领起,叠句《四书》两句。说得好,大家公贺一杯,说得牵强及说不出者,罚三杯。大家依么?”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说一个‘國’字吧,《四书》叠句是:‘或劳心,或劳力’。”大家都赞道:“好!”公贺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会,说道:“我这字不好,是个‘囚’字,《四书》叠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说得《四书》却极浑成,大家通喝杯酒吧。”下首是掌珠,情愿罚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却不思索,说道:“我说一个‘囿’字,《四书》叠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说道:“自然之至,我们该贺一杯。”
秋痕瞧着痴珠笑,痴珠急把脸侧开了,向瑶华说道:“琴仙,轮到你了,你想一个字,我替你说《四书》。”瑶华想一想,说个“囵”字。痴珠道:“这个字教我那里去找两句《四书》呢?你再说一字吧。”瑶华又想一想,说个“圄”字。痴珠道:“得了:‘始吾于人也,今吾于人也’。”黻如道:“错了。这两句是叠文,不是叠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该罚三杯。”痴珠道:“我说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罚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痴珠喝了酒,复向瑶华道:“你再说一字。”秋痕道:“已经罚了,还要重说作什么呢?”瑶华笑道:“给我再说一个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说《四书》,又有人替喝罚酒,就说一百个也何妨呢?”瑶华道:“我只说这一个,看他有《四书》出来没有。”大家问道:“什么字?”瑶华道:“囦’字。”痴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哗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该贺了。”于是子秀说个“田”字,《四书》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谡如说个“曰”字,《四书》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大家也都说:“好!各贺一杯。”
痴珠道:“我说一字收令吧。”便说了个“固”字,《四书》是:一古之人,古之人”大家齐声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痴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时内外上下都上了灯,痴珠向谡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开此高筵!”便吟道:“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谡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着,两人神色都觉修然。
秋痕怕痴珠喝了酒伤心起来,便说道:“我有个令,大家行吧。”黻如道:“什么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这令,是有贺酒,没有罚酒,做个破题。”痴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题,也是奇谈。”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个‘冰绡汗巾’的破承题么?且看秋痕出什么题。”秋痕道:“我这题也是《四书》上有的。”谡如道:“又牙的令是《四书》,你的令又是《四书》,不是单作难我么?”秋痕向谡如道:“我出题,随着人做不做,你再想一个令吧。”谡如想一想道:“我还飞觞吧,是‘江南’二字,数到者,两人接令。”痴珠道:“好!秋痕,你出题吧。”秋痕道:“我的题是《四书》开章第一个的圜。”黻如道:“好题!”秋痕道:“谡如,你飞觞吧。”谡如喝一杯酒,说道:“子善、黻如喝酒:乘胜克捷,江南悉平。”痴珠拍案道:“好极!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就将大杯,教秋痕斟满一杯,向谡如道:“我贺你一杯。”于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飞觞,今日真是五官并用。”秋痕催着飞觞,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飞觞吧。我破题得了。”便念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刓方以为圆。”
痴珠笑道:“超妙得彻大家各贺一大杯吧。”于是大家各喝了酒。子善道:“听着‘江南’飞觞:青山一发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着秋痕,笑道:“我要再给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黄叶村。”痴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当下瑶华、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两杯。
痴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回在上,予欲无言。”黻如道:“运用成语,如自己出,我也还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贺一杯。”秋痕催着瑶华飞觞。瑶华却瞧着痴珠,说道:“听我飞觞:青衫泪满江南客。出如、痴珠喝酒。”痴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谡如道:“我也凑了两句请教吧:意在寰中,不言而喻。”痴珠喝一声“好”,说道:“谡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痴珠一眼,说道:“你真要拚命喝吗?”于秀道:“秋痕,你该两句飞觞,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请说吧。”
秋痕道:“我的头一句是:霜剪江南绿。该子秀、谡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也该子秀、谡如喝。”谡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计我两个哩?”秋痕笑道:“多敬你两钟酒不好么?”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没有诗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现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只有这四个字,说出来却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举杯,向痴珠说道:“江南才子。”说毕,将酒自己先喝干,向秋痕道:“你也喝吧,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该黻如、痴珠飞觞了。”
黻如说道:“解作江南断肠句。谡如、子秀喝酒。”痴珠向谡如道:“官爱江南好。于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该四句飞觞了,一起说吧。第一句,是黻如、痴珠喝酒:论德则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宝怜喝酒:正是江南好风景;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钟:江南无所有;第四句,秋痕、宝怜再喝:黄叶江南一掉归。”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谡如道:“我说两句。第一句给痴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珰;第二句,我陪痴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痴珠道:“大家通说了,我双收吧。破题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飞觞是:魂兮归来哀江南。”说吧,噙着眼泪,将筷子乱击桌板,诵那瘐信《哀江南赋》,声声哽咽起来。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说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痴珠刚念得“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四句,就给秋痕夺去筷子,便说道:“我没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着表,说道:“十一下钟了,我们也该散了。”谡如便催着端饭,秋痕早拧块热手巾递给痴珠。
痴珠转笑向黻如道:“醉却不醉,只心上不晓得无缘无故会伤感起来!”黻如道:“客边心绪,几百难言,放开些吧。”痴珠又觉痛心难忍,黻如也自凄惶,吟道:“乱后今相见,秋深独运行。”大家黯然。转是痴珠破涕笑道:“分手虽属难堪,壮心要还具在。”便吟道:“要闻除(豸契)貐,休作画麒麟。”大家都道:“好极!痴珠豪爽人,该有此转语。”于是吃些稀饭,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瑶华就都散了。只谡如、秋痕十分难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
看官!你道痴珠这一晚,好过不好过呢?
且说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后复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脱体。这日痴珠无事,带了秋痕同来。适值刮风,秋痕见痴珠身上只穿两件夹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绉薄棉祆,替他换上。方卸去长夹祆,痴珠抠着小衫将手向背上搔痒,便把那个九龙佩露出来。荷生瞧见,也不言语,转说道:“风大,你快穿上吧。”
痴珠换过衣服,喝过茶,见采秋、秋痕同坐床沿,听荷生说那江南军务,讲得令人丧气,便吟道:‘哗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一人走来外间,见长案上书堆中有一本《鸳鸯镜》填词,就取来随手一翻,是《金络索》,填的词是:
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纷,没来由,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栏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魂。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穿不透风流阵!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蓝田玉气温,流水年华迅。莺燕楼台,容易东风尽。三生石上因,小温存,领略人间一刻春。恁道是黄金硬铸同心印,怎晓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难蠲忿,怕香销灯灺怅黄昏。梦鸳鸯一片秋云,葬鸳鸯一片秋坟,谁替恁歌长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这一段故事。”便将序文检看,却是将《池北偶谈》“李闲谢玉清”一则衍出来,就不看了。
里间荷生说到“南北两营渍散,大帅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听,都忘却痴珠。只秋痕看见痴珠出去外间,半日静悄悄的,便起来将帘子一掀,只见痴珠手上拿一本书,那两只眼睛直注在书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说道:“怎的?”痴珠也不答应。荷生也跟出来,见痴珠坐着发呆,秋痕站着发急,倒好笑得很,忍着笑道:“瞧什么,这样出神?”也向前来看,痴珠将书撂在案上,说道:“汝们都不懂得。”秋痕便扯过痴珠的手道:“不要讲梦话了。”痴珠又不答应。荷生也觉骇然,便叫道:“痴珠!你疯么?”此时红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
采秋听荷生叫得大声,也出来瞧。只见痴珠笑道:“我那里是疯,我记那碑文。”荷生三人见他好端端说话,便也好笑,都问道:“是什么碑文?”痴珠道:“我四月间草凉驿作了一梦,见个双鸳词碑记,当时默了出来,只忘一半;至梦中光景,合着眼便见那个人,那个地方。自潼关以后,病了两场,把梦通忘了。这会碑文也只记得‘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记他作甚?”秋痕道:“这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这样用心去想!人家说我傻,我却不傻;你唤作痴珠,不真个痴么?”采秋道:“这梦也奇,确确凿凿有篇碑记。”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话!不过是他有这一篇游戏笔墨,编这谎话骗人!”痴珠道:“我要编个谎,什么编不得,却编个不完不全的梦?你不信,我明天检那碑记给你瞧,还是草凉驿饭店五更天写的。”采秋道:“这碑记就说的是姓韦,却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记说这姓韦,是怎样呢?”痴珠道:“这姓韦的也同我们一样吧,就中叙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说着,丫鬟们端上饭,四人小饮,到了二更方散。
这一晚,痴珠心上总把《金络索》两支填词反复吟咏。不想秋痕另有无数的话要向痴珠讲,却灯下踌躇,枕边吐茹,总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忽然问着痴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节不算是节?”痴珠道:“怎么不算得是节?元未毛惜惜,明末葛嫩、楚云、琼枝,那个敢说他不是节!”秋痕道:“你晓得我这个人怎样结果?”痴珠道:“我自己结果也不知道,那里晓得你。你今日不听荷生说那江南光景?给我看来,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结果,何况我与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说。
痴珠枕上听着阶畔窗前虫吟卿卿,反来覆去,一息难安,吟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道。”秋痕在枕边,便将“哀”、“乐”、“顺”、“逆”,字字要痴珠讲出,痴珠含笑不语。一会,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铁马风力紧。
明月人罗帏,梦破鸳鸯冷。
捐弃素罗衣,制就合欢帐。
一串夜来香,为欢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欢似秋来燕。
燕去隔年归,零落芙蓉面。
秋痕听了,叹口气道:“芙蓉间断,你却不管!”痴珠笑道:“你叫我怎样管呢?”
秋痕道:“你听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极伤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
话说逆倭骚扰各道,虽大河南北官军叠次报捷,而釜底游魂与江东员逆力为蛩蟨,攻陷广州,掳了疆臣,由海直窜津沽。谡如起先以南边军功荐升参将,后来带兵赴援并州,又晋一级,就留大营。元夕一战,应升总兵,此番朝议以谡如系将门子孙,生长海壖,素悉贼情,故有宝山镇之命。
临行,向痴珠谆问方略,痴珠赠以“爱民”、“礼士”、“务实”、“攻虚”、“练兵”、“惜饷’、“禁海”、“争江”八策,约有万言。大意是说:南北诸军连营数百座,都靠不住,必须自己携带亲兵,练作选锋,才可陷阵;其平定大局,则以内治为先,内治则以扫除中外积弊为先。积弊扫除,然后上下能合为一心,彼此能联为一气。庶几旌旗变色,可复武汉以踞贼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贼羽翼,可清淮海以断贼腰隘。三者得手,直攻贼巢,金陵唾手可复。后来韩荷生平倭、平江东,谡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陇,以此战功第一,并为名将。
如今且说谡如临行这日,夫人不曾出城,痴珠却是前一夕先赴涂沟。涂沟绅士见说秋华堂韦师爷来了,他是个武营领袖,便招就近团甲,迎入行馆,摆起盛筵,转累痴珠无缘无故的酬应起来。酒半,谈着那年贼陷平阳,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严。便取出所储火器枪棒,召团丁中勇猛肥长,排立阶下,指说这个善射,这个善拳,这个能飞韩刺人于阵,这个能跃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痴珠不免谬赞一番,真是苦恼。
次日又累赘了半日,谡如方到。俟得谡如见过各官各绅,已是人夜,才得畅谈。黎明,痴珠怕与大家酬酢,便是洒泪分手,苍茫归路。想着羁旅长年,萧条独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齿之精神,瞀乱颇同宋玉;无聊之言语,蹇吃更甚扬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离别之时,一鞭残照,几阵归鸦,更觉面热心寒,魂销骨化。坐在车上恍恍惚惚,到了一处,却挤了车,方知已是进城。刚腾开了,劈面又有一车,垂着帘子,辚辚而来。
只见车里的人陡然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花容来,喜动颜开,笑了一笑道:“久不见了!”痴珠瞥目,略一迟疑,忆是曼云,便也辗然道:“你去那里呢?”曼云尚未回言,两下早已风驰电掣的离远了。痴珠这会才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秋痕数日不见,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刚到愉园巷口,恰好荷生的车停在一边,就也下车,步行进去。见过荷生、采秋,知两人病已渐愈,因说些谡如交情及自己伤感的话。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时丫鬟已掌上灯,荷生道:“你的车叫他回去,在此吃过饭,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痴珠正待答应,忽报:“欧老爷来了!”荷生大喜。四人相见,各述了这几天情事。荷生就向剑秋道:“你这几天访‘彩波几次哩?”剑秋道:“我方才去看他,他给余观察传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来找你。”痴珠道:“我刚进城逢见彩波,原来黻如今天请客。”当下四人对着楼头新月,浅斟低酌。
大家俱说起谡如,荷生因谈着江南须若何用兵,若何筹饷,所见与痴珠都合。痴珠也自欢喜,说道:“此十余年用兵,一误于士不用命,再误于此疆彼界,三误于顿兵坚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将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后进方循资格。天道十年一小变,你看这一二年后,必有个人出来振刷一番,支撑半壁,所谓数过时可。”正欲说下,剑秋突然说道:“安知非仆?”荷生、采秋不觉大笑起来。
痴珠正色道:“座中总有其人,却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这是阅历有得之言。”剑秋道:“蕤宾之铁跃于海内,黄钟之铎动于地中,有则类必识之。”荷生道:“这也难言!”痴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无有?何地无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时,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为郭、李,为韩、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于白头,桄榔倚于儋耳,这又有什么凭据呢!”说得剑秋俯首无词了。荷生道:“古今无不平之贼,在先求平贼之人。萧何荐韩信,便拜大将,一军皆惊。光武帻坐迎见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牵资格,修饰边幅,这还得非常的才么?”痴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于是畅饮起来。
直至十下钟,曼云回家,打发保儿来探剑秋,荷生、痴珠十分高兴,要跟着剑秋同去曼云家来。此时曼云已卸了妆,赶着接人。因讲起黻如这席是为痴珠、秋痕而设,缘痴珠涂沟去了,秋痕不来,今日只有子秀、子善、掌珠、瑶华和曼云五人,于是说些闲话。
曼云无意中却又叙起秋痕出身。原来秋痕系豫省滑县樱桃村人,三岁丧父,家中一贫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着祖母侯氏长成。后值荒年,侯氏饿死,堂叔阿虎领着逃荒,到了直隶界上,鬻在章家为婢。章家用一媪,即秋痕现在的妈牛氏。彼时秋痕年才九岁,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欢心,坐此日受鞭朴。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后素有外交。恰好有个李裁缝,就在章家斜对门开一小铺,牛氏也为他主人待他无恩,便乘机和李裁缝商量,引诱秋痕逃走。李裁缝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会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将平日私积娶妻马氏,是个门户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头,才有数岁,马氏就死。狗头自少凶悍,无恶不作,却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认作女儿,和牛氏做了夫妇,跑至并州,想要充个裁缝度日。奈耳聋眼花,想做生理,又没本钱,便逼秋痕学些昆曲,把狗头做个班长。
看官!你想秋痕情愿不情愿?大凡一个人,总是一死为难。当秋痕受饿时,能够同侯氏一死,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个打死,就也干净。无奈幼年受人诓骗,这也是他命中该落此劫,又前世与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许多冤债,故此饿不能死,打不能死,该一一偿了清楚,然后与痴珠证果情场,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脱。
秋痕先和曼云极说得来,背地把这出身来历哀诉曼云。曼云这会通告诉痴珠、荷生。痴珠听着,与秋痕所说大同小异,就也罢了。其实秋痕就里还有一件大苦恼,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痴珠从何晓得?只见狗头便不喜欢,说他会做强盗。
当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园。痴珠便来秋心院,阖家通睡,半晌叫开大门。狗头披着衣服出来,说道:“老爷怎的几天不来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沟一遭,来往三日。”就在南庑栏干边等了一会,觉得风吹梧叶,籁籁有声;久之,(犭呙)儿狺狺,跛脚开了月亮门。里头窗昏竹响,帘动燕醒。只见秋痕早拿个蜡台,站在东屋门边,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钟了,从那里来的?”痴珠也含笑抢上数步,携着秋痕的手,一面进去,一面告诉他这几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给我信儿!”痴珠说话时候,秋痕已将西洋炖交跛脚去炖开水。这会开了,秋痕便酽酽的泡上一碗莲心茶来;又替痴珠卸了长衣服,见身上还穿着茶色湖绉薄绵袄,说道:“不凉么?出城也该换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舍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挂起帐来。痴珠瞧着锦被撒在一边,便拍着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着脸道:“你怎说?难道我心上也有个施利仁么?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泪来。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泪也吟道:
“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
痴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才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这般说!”痴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这一夜绸缪就说不尽了。但见:
腰知学舞,眉正斗强;沉沉之帐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鬓云不动,色益妖韶;铜镜欲昏,窗纱上白;檀槽一抹,记寻春色于广陵;睡脸乍
新,知污粉痕于定子;亭亭玉树,未怜亡国之人;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影。
这且按下。
再说花选十妓,自秋痕外还有九人。销恨花潘碧桃,后来自有表见。其余占凤池薛宝书,这个池却为士规占去。玲珑雪冷掌珠,这个珠却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归于苟子慎。紫风流楚玉寿,风流在卜长俊、胡苟两人,后来亦自有结果。锦绷儿傅秋香,萎蕤自守,几回将为马鸣盛、钱同秀攥取,幸他妈高抬身价,同秀、鸣盛就也不敢下手。曼云和丹翚,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荷生、痴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见荷生、采秋,痴珠、秋痕如许情分,便也有个择本而栖的意思。丹翚、小岑本系旧交,曼云就与剑秋订了新好,全把当妓女的习气一起扫除。以此剑秋直将张家作个外室,这也罢了。那燕支颊薛瑶华,齿稚情豪,两足又是个肤圆六寸,近与洪紫沧款洽,得了他拳诀剑术真传,就爱柬发作辫,着一双小蛮靴,竟像红线后身、隐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了一人,顿觉韩掾之香、韦郎之抉,犹不免痴儿女常态。
光阴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时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县前街新屋。县前街咫尺柳溪。原来谡如三世单传,只有族弟,谡如又带去了。夫人跟前两男一女:长男七岁,乳名阿宝;次唤阿珍,女唤靓儿,都在五岁以下。夫人又身怀六甲,以此必须居近秋华堂,以便痴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剑秋向愉园访荷生不遇,说是才回营去。两人乘着明月初上,步到大营,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唤青萍烹上几碗好茶,三个人就在平台出坐赏月。小岑、剑秋议于十五日公请痴珠过节,荷生进:“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节,这东道让我两人做吧。只是痴珠十来天通没见着,今晚月色如昼,柳溪风景必佳,我们三个何不就访痴珠?”剑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于是三人步出夹道,从大街西转,便望见汾堤上彤云阁上层。荷生因说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云阁吧。你们替我约着紫沧,说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边带一个人,做个团(外囗内栾)会,你两位说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剑秋道:“如今真个有酒必双杯,无花不并蒂了。”三人踏着柳荫月色,湾湾曲曲,也有说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华堂。见大门双闭,槐影筛风,桂香湿露。剑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们步月从汾神庙进去瞧一瞧吧。”
刚进殿门,远远见一昆卢拿个蝇拂,在殿下仰头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剑秋就接着道:
“未到中秋先赏月。”
倒把那昆卢吓了一跳,寂然无声,抢前数步,见是小岑、剑秋带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年,便合十相见,说道:“三位老爷很有清趣,窎远的跑来赏月,老衲瀹茗相陪吧。”就延入方丈。荷生道:“韦痴珠不在家么?”心印道:“老衲才到西院,谈了一会。”荷生道:“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这位就是大营韩师爷吗?真个天上星辰,人间鸾凤!”荷生道:“岂敢!我也久仰上人是个诗僧。”心印道:“少年结习,到老未能忏除,改日求教吧。”小岑道:“他的诗稿很有可观。”剑秋道:“他足迹半天下,名公巨卿见了无数,诗稿却只存痴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读过上人《西湖吟》一集。闽人严沧浪以禅明诗,上人的诗是以诗明禅。诗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贾阆仙怕不能专美于前了。”心印道:“韩老爷谬赏不当。”
四人缓缓行人西院,痴珠已自迎出,便人里间坐了,说些时事。荷生吟杜诗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挛。”剑秋也吟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接着吟道:“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岑也吟道:“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扭械,背后吹蛮竿。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克马,色悲克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痴珠接着笑道:“你们这般高兴,我却有几首《杂感》给你们瞧,只不要骂我饶舌。”一面说,一面向卧室取出一纸长笺。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吕母起兵缘怨宰,谁令贰侧反朱鸢?
芐为于一曲中兴略,愿上琴堂与改弦。”
荷生道:“指事怀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却含蓄不尽。”便高吟起来。第二首是:
“东南曩日事仓皇,无个男儿死战场。
博得玉钗妆半面,多情还算有徐娘。”
小岑道:“痛绝!”荷生复吟道:
“绝世聪明岂复痴,美人故态总迟迟。
可怜巢覆无完卵;肯死东昏只玉儿!”
剑秋道:“此两首不堪令若辈见之。”荷生道:“若辈那里还有耻心?”复吟道:
“追原祸始阿芙蓉。膏尽金钱血尽锋。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鳞起灭变成龙。”
心印道:“追原祸始……”便也高吟起来。第五首是:
“弄权宰相不知名,前后枯棋斗一枰。
儿戏几能留半着,局翻结赞可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