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 第 24 页/共 28 页
过了几日,是出哨之期。谡如上船后,开行十里,还没出口,遇着顶头风,传令停泊。一连三日。谡如气闷,也不带人,便服上岸。见遍地斥卤,都无人迹。远远的见前面有数株大柳树,便望着柳树,向前走去。不想愈走愈远,差不多走有十余里路,方才到得树下。向前遥望,一遍绿芜,茫无边际。西边是个山,青青郁郁,好些林木。因湾向西走来。
将到山下,都是几抱围的大树,老干参天,黛痕匝地。到得山下,连峰叠嶂,壁立千初,独立四望,令人神爽。沿山又走有一里多路,向西树林里,却有一径。踱过径路,是个平坡,坡下一口井。井边有个庙,头门大殿都已倾塌,蓬蒿青草,一路齐腰。步入后面,是个三间小殿,却整洁无尘。西边一字儿丛竹,竹里有个小门。
谡如踱进院子,见上面是三间小屋,屋中间布一领席,有个女道士合眼趺坐,年纪约有六十多岁,很有道气。谡如躬身向前,女道士微微开眼,笑道:“总兵贵人,何苦单身轻出,来此荒僻地方?”谡如道:“素昧生平,何以识得我是总兵?”女道士仍闭上双目,唤道:“春纤,你的故人来了。”谡如无可措词。只听嘤咛一声,春纤葛衫布裤,从屋后转出。谡如瞧见,转觉愕然。春纤说道:“将军何来?”谡如仓卒不能答应。
女道士开眼说道:“我有二偈,总兵听着:
芐囗无灵,春风梦醒。
西望太行,星河耿耿。
故人织缣,新人织素。
缣素同功,怆然薤露。”
谡如道:“炼师法号上字有个慧字么?”春纤答应道:“是。”谡如打一躬道:“钦仰之至!只下士尘顽,不能窥测炼师意旨。就第一偈想来,敢莫并州眷属,有甚意外之变么?”女道士开眼微笑道:“总兵解得便好。”谡如眦泪欲堕,说道:“承炼师第二偈指示,想是我也要死。”慧如道:“此解却错。总兵燕颔虎头,后来功名鼎盛,如何会死?”说完,仍自垂眼危坐。
谡如因向春纤道:“那一夜相见,说是炼师现在金陵,不想今天却在这个地方相遇。”慧如复开眼道:“我就是那一夜脱了魔劫,潜踪此地。今日与总兵一会,也是数中所有。不久便有人领兵来此平贼,都是你的熟人,请回步吧。”说着,仍低下双眉,闭目不语。
谡如不敢纠缠,只得别了春纤而去。见日色衔山,赶紧寻着原路,奔上坡来。刚到坡心回头一望,只见庙里赤腾腾的发起火来,毒焰冲空,浓烟布野,吃了一惊,想道:“他两个都是剑侠飞仙,还怕什么火?我走我的路吧。”走了数步,转念道:“他两个就是神仙,如今这庙烧了,今夜先没有栖身,我眼见了,岂可不回去看他一看?”便转步跑下坡来,耳中尚闻得霹霹剥剥的响。及到井边,依然是个破庙,并无星火,十分惊讶。奔入庙中,重由竹林小门探身进去,前前后后寻了一遍,却不见慧如、春纤。再向后殿寻来,也没些影儿。
此时天已黄昏,渐渐辨不得路径,只得反身便走,自语道:“我难道是做梦?”踉跄走出,只见门边有一匹黑溜溜的青驴,鞍辔俱全,拦住门口;鞍上粘一字纸,谡如取下,瞧着上面写的是:
将军多情可感。惟是道僻,黑夜难行,奉赠青驴一匹,聊以报往返跋涉之劳。贫道与春纤,当往并州勾当一场公案,即日走矣。
谡如瞧毕,十分诧异,想道:“真是神仙!但此驴方才不见,这会从何处得来?可惜两人前往并州,我不曾寄他一信。”见天已黑,只得跨上驴子,踏着星月,找寻原路。可喜驴子驯熟得很,虚闪一鞭,便如飞的跑了。走到大柳树外,远远的望见灯笼火把,四面环绕而来。
谡如料是营中兵丁前来接应,一面加鞭向前,一面招呼大家。到得船中,已是八下多钟了。兵了将驴子牵入后舱喂养,都说“好匹驴子,是仙人赠的天马”。这谡如自喜,不待言了。
且说慧如远遁之时,正是群丑自屠之日。你道群丑何以自屠呢?当初员逆倡乱,结了五个亡命,号为五狗。一为伪东王羊绍深,一为伪西王刁潮贵,一为伪南王冯云珊,一为伪北王危锵辉,一为伪翼王席沓开。后来踞了金陵,云珊死于全州,潮贵死于道州。潮贵系员逆妹夫。员逆这妹,名唤宣娇,极有姿色,却狡猾异常,与绍深恰是敌手。员逆始以天主教蛊惑乡愚,奉一本主,说是天父,配以天母,天父附身绍深,天母便附身宣娇,所有号令,出自两人。气焰生于积威,权势倾于偏重,以此阿柄持自两人,员逆转成疣赘。
这番潮贵死了,宣娇尊为天妹,广置男妾,朝欢暮乐,于是群丑皆有垂涎之意。奈员逆受制于绍深,事事仰承鼻息,适值绍深妻死,遂把宣娇再嫁绍深。成亲这日,是个伏天,绍深做架大凉床,穷工极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养大金鱼百数,游泳其中,枕长四尺五寸,所有男妾,悉使从嫁。锵辉、沓开十分眼热。沓开便带兵打宁国去了,锵辉逼处一城,自然刻刻拈酸。贼中男归男馆,女归女馆,自六逆外,夫妇同宿,名“犯天条”,双双斩首。绍深却把宣娇男妾,悉配女簿书,锵辉道是应斩,伺绍深开科取土,带了数名亲兵,直入东府,按名指索。不想这男妾,俱系童子军中选出骁健,一哄而至,约有三十余人,锵辉只好饱了一顿老拳,十分羞恼。
再说绍深也有一妹,名唤碧玉,年已廿九岁,不曾匹配。有陈宗扬者,一表人才,又生得白皙,充个东府承宣,妻名云娘,是个女承宣。宗扬轮班,住宿内厢,因得与云娘偷寒送暖,素无人知。自宣娇男妾配了女簿书,散处前后左右厢房,这碧玉入夜便如画眉踏架一般,瞧了这里一段风流,又觑了那边百般秘戏。因此云娘的丑态,竟被碧玉勘破,以此挟制宗扬,竟占了云娘夜局,云娘岂敢声张。那绍深许多姬妾,都是怨女荡妇,就也挟制宗扬,宗扬没有分身法儿,久之久之自然闹出事来。绍深下令,斩了宗扬夫妇。不想宗扬就是锵辉妻弟。事有凑巧,宗扬夫妇才缳首示众,其弟宗胜偏自河北败仗,贸贸逃回。绍深传令腰斩,锵辉大恨。
那员逆见绍深件件威福自专,也是不能相忍。一日,绍深忽说天父附身,责了员逆五十大棍,责了锵辉一百小板,大众忿忿不平。锵辉于是内受员逆意旨,外以沓开赂以宣娇,突于这夜五更天登坛礼拜、雒诵赞美时候,执杀绍深。然后围了东府,男女骈诛,只赦员宣娇,却自己配合了。到得沓开自宁国奔回,生米已做成饭,沓开忿恨不堪。锵辉想道:“斩草必要除根。”就夤夜定计,又围了翼府。不料沓开早走了,骑虎势不得下,就把沓开眷属全行杀害。那翼府部下将领官属,如何肯依?弄得内外鼎沸起来。慧如便是这一夜远遁。
看官听说:绍深残忍,一日除去,人人快心,锵辉虽报私仇,亦缘公愤。如今平白害了沓开全家,沓开平日在贼中算有威望,众心不服,转把北府围得铁桶相似。员逆做不得主,传令杀锵辉,将首级送到宁国军前,迎回沓开。沓开这番入城,不特父子妻妾做了刀头之鬼,就是宣娇玉骨,也为大众剁作肉泥。沓开怅然,又与员逆兄弟荣合、荣法不合,就辞出京口,自作一股,向粤东去了。后来扰乱闽、浙、江西、湖南以及滇、黔,窜蜀就擒,磔于成都,这是后话。
当下谡如巡海归营,探得金陵两番自屠自戮,高兴之至,说道:“有此机会,扫穴犁庭,指顾问事。我那天马用得着了。”连夜叠成烧角文书,限时限刻,向南北大营禀明出师。随即部署将领,水陆并进,杀上金陵。
忽报金陵来了无数船只,谡如惊讶,大兵如何从这里来?不想却是贼中危家人马。原来锵辉胞弟至俊,系领兵把守江浦,得了内变信息,内畏沓开,外怕大营乘机攻剿,晓得谡如是个好官,又是名将,便率所部战船数百号,向宝山进发。恰好接着谡如出师,当下遣人递了降书,脱帽背缚,跪在辕门。谡如传令:“降将衣冠谒见!”至俊谢了又谢,哭诉前事,便请效力。谡如答应。至俊人伍,缘路夺了江上无数贼卡,破了江路无数铁锁。
谡如把酒临风,正在扬扬得意,忽然大营来了令箭,大加申饬,不准轻动。谡如叹了一口气,传令回军。至俊所部二万余人,谡如简阅一番,精壮留营效用;老弱的愿散者听,愿留者开垦海壖荒地,为屯田计。假至俊五品顶戴,委领屯田事务。从此宝山营兵强粮足,为东南一个巨镇。正是:
情动飞天,诚输阵将。
维鹈在梁,令人快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十花故事肠断恨人 一叶惊秋神归香海
话说痴珠缠绵愁病,过了一春,把阿宝行期也误了,急得鹤仙要请假来省。转瞬之间,又是炎夏,芝友引见也回头,痴珠甫能出门。这日来访芝友,芝友道:“南边时事,目下实在不好,这真令人寝食不安,就是都中,也是近日才撤防堵。”痴珠叹口气道:“生涯寥落,国事辶屯囗早上得荷生杨柳青军营的信,也是这般说。”
看官,你道荷生何事驻军杨柳青呢?四月间,逆倭从广州海道窜入津门,京师戒严,朝议今山、陕各省领兵人卫,荷生所以领兵五千,到了河北。后来奉到谕旨,都令驻杨柳青助剿。五月初二,芦台官军打了胜仗,逆倭窜至靖海,又为荷生伏兵杀败,遂退出小直沽,回南去了。荷生后来仍回并州军营参赞,这是后话。
当下痴珠从县前街就来柳巷,采秋为是荷生密友,素来晤面,就延人内室。见痴珠病虽大好,却老了许多,就也欢喜。痴珠见采秋华贵雍容,珠围翠绕,锦簇花团,心中却为天下有才色的红颜一慰。又见个丫鬟面熟得很,询知是秋英。原来秋香死后,荷生赏秋香的老嬷五十两银,把秋英收为婢女。痴珠又为秋英喜脱火坑。
此时爱山住在听雨山房;紫沧失偶,就把瑶华赎身出来,作个继室,住在梅窝。痴珠都走访了,又到东米市街,才行回寓。既不见乏,晚饭也用得多,大家都道痴珠一天好过一天,可以和芝友同走了。不想无意中又钩出旧病来。看官,你道为何呢?
紫沦为着鹤仙是旧交,便延芝友逛一天并门仙馆,嘱痴珠及羽侯、燕卿、爱山作陪,传来本年花选第一巫云、第三玉岫伺候。又因大家说得荷生花选只剩福奴一人,也有沧桑之感,便又传了福奴。这一会,觥筹交错,钗舄纷遗,席上人人心畅,只有痴珠触目伤心。酒未数巡,便推病出席,倚炕而卧。
大家只得叫福奴、巫云、玉岫轮番上前陪伴,与他出茗添香。痴珠微吟道:“细草流连侵座软,残花惆怅近人开。”大家一笑。紫沧席间因说起采秋“凤来仪”的令来,羽侯道:“雅得很,我们何不也试行看?”爱山道:“《西厢》中那里再寻得许多‘凤’字?”燕卿道:“把《西厢》换作《桃花扇》何如?”羽侯、紫沧道:“好极!”
当下芝友首坐,次是痴珠、羽侯、燕卿、爱山、紫沧、福奴、巫云、玉岫。羽候要推芝友起令,芝友道:“叫我起令,万分不能。大家说了,我学学吧。”于是羽侯喝了一杯令酒,说道:
“翱翔双凤凰,《缑山月》,零露氵襄氵襄。”
大家赞好,各贺一杯。次是燕卿,瞧着福奴说道:
“凤纸金名唤乐工,《碧玉今》,夙夜在公。”
大家也说:“好。”各贺一杯。次该是巫云,说道:
“传凤诏选蛾眉,《好姊姊》,被之祁祁。”
羽侯道:“跌宕风流,我要贺三钟哩。”大家遂饮了三钟。该是福奴,福奴含笑说道:
“鸾笙凤管云中响,《烛影摇红》,”
就不说了。大家道:“怎的不说?”福奴道:“我肚里没有一句《诗经》,教我怎的?”燕卿道:“一两句总有。”福奴笑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好意思说出。”大家道:“说吧,《诗经》里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福奴笑说:“中心”又停了。芝友接着道:“养养。”便拍手哈哈笑道:“妙!”紫沧道:“徐娘虽老,丰韵犹存,竟会想出这个令来。”大家也贺了一杯。
次该玉岫,玉岫说道:
“风尘失伴凤傍惶,《清江引》,将翱将翔。”
大家道:“也还一串,这就难为他。”次该是芝友,芝友想了一会,向痴珠说道:
“飞下凤凰台,《梧桐落》,我姑酌彼金囗。”
大家说:“好。”各贺一杯。次该是爱山,爱山说道:
“望平康凤城东,《逍遥乐》,穆如清风。”
次该紫沧,紫沧说道:
“听凤子龙孙号,《光乍乍》,不属于毛。”
大家都道:“好!”各喝贺酒。次该是痴珠说了收令。紫沧便来炕边催促痴珠起来,痴珠不起,道:“我说就是,何必起来?”因说道:
“有杳万山隔鸾凤,《月上五更》,乃占我梦。”
说毕,痴珠仍是不语。
大家见痴珠今日又是毫无意兴,便一面喝酒,一面向痴珠说笑,给他排解。不想痴珠检着案上一部小说,瞧了一会,见上面有一首词,噙着泪吟道:“春光早去,秋光又追。”停一停,又吟道:“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就觉得无限凄凉,便自去了。
次日,芝友大家来看痴珠,又拉他同访福奴,重过秋心院。觉得草角花须,悉将溅泪。这夜回来,便咯咯吐了数口血,吟道:
“西园碧树今如此,莫近高自卧听秋!”次日就不能起床了。
那芝友却与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订了终身。到得六月杪,挚福奴领着阿宝一群人,向蒲关去了。
痴珠病中,见阿宝兄弟前来辞行,又是一番伤苦。从此服药便不见效,日加沉重。此时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沧、爱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萧照管笔札银钱,一天也忙不了。只心印镇日都在西院前屋,帮秃头照料,二更天才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见痴珠病势已是不起,大家想着不久便是散局,秃头渐渐的呼唤不灵,只得自己撑起精神,彻夜伺候。痴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数字,与家人诀别;就教萧赞甫替他写一付自挽的联,是:
一棺附身,万事都已;
人生到此,天道难论。
因叹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赞甫着实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这夜二更时候,痴珠清醒白醒,瞥见灯光一闪,有个侍儿眉目十分媚丽。却另有一段飒爽的神气,含笑招手。痴珠起身,那侍儿早掀着帘子出去。痴珠不知不觉跟着走,只隔一步,却赶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个甬道,却不是汾神庙的路,脚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两边是白玉栏干,围护着无数瑶花琪草。那侍儿早不见了。远远望去,只见上面数十级台阶;阶上朱红三道的门,黄金兽环。沿阶排列那些仪从,一对对旌旗幡盖,刀鞘弓衣;还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将,手执兵器,分班站在中门两边。痴珠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正在踌躇,不敢前进。
忽见西边的门拥出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冠带的,有捧袍笏的,迎将出来。一个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向前跪下道:“请主人更衣。”便引痴珠进了中门。东西两班人等,瞧见痴珠,都叩起头来。痴珠从屏门走上殿来,见殿上立一更衣镜,有七尺多高,镜中一个人影,衣服虽不华美,而丰采奕奕,英爽之气见于眉宇。镜后走出一个神人来,向痴珠道:“先生来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云,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毕,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痴珠正要说话,忽见屏门洞开,门外停两座七香宝辇,又有许多宫妆侍女,有执拂的,有执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簇拥着两位珠缨蔽面的女神下车。痴珠从殿上望将下来,一个面庞好像亡妾茜雯,一个面庞儿好像娟娘。只见黄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面,下铺两个宝蓝方垫,那女神绰绰约约,走至垫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个金甲神将唱道:“泪泉司、愁山司谒见。”痴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个侍女扶掖二女神,从东点环佩珊珊步上殿来。
刚到殿门,痴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视,一个正是茜雯,一个正是娟娘,喜极不能说话,一手携着一人发怔。半晌,转扑簌簌的吊下泪来。茜雯、娟娘早是泪珠偷弹,至此更呜咽欲绝。痴珠向茜雯恸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为人!”茜雯咽着道:“天数难逃。”
娟娘抹泪道:“你今到此,尘缘已断,平破往复,世事自有回环,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诉你:这地方系香海洋青心岛,你原是此间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纤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数十年前误办一宗公案,害许多痴男怨女都淹埋在这恨水愁山、泪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着金公兆剑替你作了仙主,将我们监禁在离恨天,先后谪降人世,亲历了恨泪愁冤的苦。去年蕴空坐化,玉帝怜他五十余年节苦行高,诏金公领着蕴空重游尘世,享历荣华,方才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罚限先满,如今你已复位了。秋痕妹妹罚限即刻也满,只春纤尘劫未尽,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许重证仙班。”说到此,便将牙笏向痴珠心前轻轻一拍,道:“怎的尘梦还不醒哩?”
痴珠咳嗽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却是南柯一梦。秃头闻声,急跑进来,见桌上的灯黯黯一穗,帐外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像是红衣女子,一闪即不见了。秃头唬得打战,急掀开帐,见痴珠眼撑撑的说道:“什么时候?”秃头道:“差不多两下钟。”痴珠一丝半气的说道:“我又呕了一口血,觉得腥臊得很,你取些汤给我净净口。”秃头将帐挂起,剔了灯,点起枝蜡,从水火镦上倒半匪的燕窝莲子汤,递到痴珠唇边。
痴珠歪转半身,将口漱净,又喝两口下去,合眼把梦境记忆一回,恍然悟却前生,就问秃头道:“立秋是什么时辰?”秃头道:“说是卯时。”痴珠吟道:
“兰摧白露下,桂折秋风前。”就说道:“你叫林喜去方丈请师父起来,你把小衫裤替我换上。”秃头道:“老爷身子不好,何苦要换?”痴珠道:“呆奴!我要走了,你留得我么?我箱里东西,萧师爷替我开有清单,通给你去。箱以外的东西,穆升、林喜、李福三人均分了,也算跟我辛苦一场,留个纪念吧。我这几个月剩下的束修,也寄不回去,殡殓了我,余下的你拿去,作个下半世的养活。倘道路平静,替我回南看家,走吧!”秃头哭道:“老爷好好的,又没有变症,怎讲起这些话?”穆升流着泪,说道:“老爷保重。”正往下说,林喜已请心印来了。
穆升掀开帘子,让心印进去,自己向厨下招呼大家起来。刚由墙囗转过后院,忽听楼下一响,便问:“是谁?”没有答应,已吓得满身寒毛直竖。再听得一声很响,你似左边屋里空棺挪动的声,便觉得通身发抖,两只脚就如钉住,走不动了。林喜、李福闻得声响;拿枝蜡赶来看视,穆升还自站着,心上突突的乱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楼下,唤醒大家出来前院。烛影里,又似槐树底下隐隐有几多人站在那里。其实,天是阴沉沉的,只听得风吹槐叶,簌簌有声而已。
屋里,秃头带哭检点痴珠衫裤。心印瞧着痴珠两颊飞红,也觉得不好。痴珠早把吩咐秃头的话,与心印覆述一遍,就唤秃头将一小箱交给心印道:“这是我的诗文集和那各种杂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转交荷生。《玄》文覆瓿,《论语》烧薪,这算什么?只我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托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满面泪痕,帮着秃头替痴珠擦了身上,换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脱的人,何为也哭?我这会心上空荡荡的,只有老母尚然在念。为子如我,有不如无。”便滴下两点眼泪。一会,目神渐散,两颊的红也渐淡了。满屋中忽觉灵风习习,窗外一阵阵细雨。痴珠叫林喜端过一张炕几,向李福要了笔砚,心印检一张笺纸递上,林喜磨着墨,痴珠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海山我旧小游仙,滴落红尘四十年;
一叶随风归去也,碧云无际水无边。
题罢,掷笔倚几而逝。时正卯三刻。
心印大恸,秃头等泥首号啕,却远远的闻得蛮箫之声,经时才出。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秃头将痴珠扶下。只见容颜带笑,脸色比生时还觉好看,只瘦骨不盈一把。这会,赞甫、雨农也到,大家帮着点香烛、焚纸钱,哭个泪干声尽。心印领着徒子徒孙,就在秋华堂念起度人经。赞甫、雨农领着穆升,照料衣裳棺椁。用的棺,就是停放楼下那一口。
秃头诸事不管,只在床前守尸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人殓,秃头体贴痴珠生前意思,将秋痕剪的一绺青丝、一双指甲,缝个袋儿,挂在痴珠襟上;其余痴珠心爱的古玩,和秋痕的东西,俱装人棺中。将灵停放在秋华堂,秃头等轮流在灵帏伴宿。次日,心印题上一付挽联,是:
梓乡极目黯飞云,可怜倚枕弥留,犹自伤心南望;
莲社暮年稀旧雨,方喜高斋密迩,何期撒手西归!
这且按下。
看官须知:痴珠方才化去,秋痕却已归来。正是:
铁戟沉沙,焦桐人囗;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一刹火光秽除蝉蜕 廿年孽债魂断雉经
话说秋痕自卧病后,敝衣蓬首,垢面癯颜,竟不是个画中人了。那小伙狗头,闲暇无事,结识几个土棍,烧香结盟,便宿娼赌钱起来。先前只乘空偷些现钱,后将现银三百余两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银首饰、上好玉器皮衣,席卷而去。
次日李裁缝起来,见箱箱都已打开,急得口定目呆,说是被盗,要和店主打官司。闹了一天,四处找寻狗头,不见个影。店王转说李裁缝父子合谋图赖,又见他带了家眷,来历不明,要见官呈告,经旁人劝止。牛氏十年辛苦,剩得这点家私,如今给人搬运一空,气得发昏。数日跟寻狗头,没有踪迹,后来就同李裁缝拚了几回命,到得归结,只是抱怨秋痕。
当下无可奈何,就正定府城里,租了一间小屋暂住。四月后,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见客,无奈地方生疏,无论秋痕不肯答应,就令妆掠起来,也是枉然。挨到六月初,李裁缝、牛氏都沾瘟病。此时用不起火伴,可怜秋痕要和跛脚自己下锅煮饭,服事两个病人。士宽是就近租个店面,做个小买卖。正拟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里竟发起火。
你道为何?牛氏挂了一床夏布帐,这一夜就帐中吃烟,把件小衫丢在烟灯傍边,昏昏沉沉,竟自睡着;此时天燥,一引就着,夏布帐、顶桶、纸门,烘腾腾的烧起来。牛氏、李裁缝梦魂颠倒,身上着火,不晓得夺门走出,倒向后壁去寻门路。到得街坊来救,只救出秋痕、跛脚。秋痕、跛脚亦只抢得一尊观音小龛、一轴痴珠小照,其余都归毒焰,就玉环也随着两人化做冷灰。
管士宽当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寻出骨殖,买地掩埋,想着自己命苦,又痛他三个人枉自辛苦一场,就也大哭数次。
二十四早,士宽雇了一辆轿车,给秋痕、跛脚坐了,自己雇个骡子随走,一路小心看视。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领我找痴珠去,只痴珠的病,不晓得好了没有?”又想道:“痴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处?没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讨些盘缠,我径到南边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这样苦,受得大十年罪,这回又跑个空?譬如痴珠与我真个无缘,那两个老东西就不该烧死。咳!早晓得有此机会,也不该将身子糟蹋到这田地。”秋痕这般一想,饭也饱餐,睡也安稳,以此路上辛苦,身边空乏,全不复觉。
到了二十八这日,秋痕车中心惊肉跳,坐卧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黄门驿。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痴珠平素要做衣服给我,如今是一下车,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来腌腌臜臜得来东西,除个干净也好。”又想道:“说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绔夹衫,怎的冒火起来,却是痴珠给我的小坎肩?”合着眼,迷迷离离的想,忽见痴珠笑吟吟的穿着一身的新棉绸的短衫裤,站在床前。秋痕赶着坐起,拉手说道:“你晓得我回来么?”,痴珠不应。秋痕审视一回,见痴珠脚上也没穿袜,一言不发,只向襟前解个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痴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说道:“你怎的又不说话?你从那里来?竟不穿袜,不冷了脚!”痴珠只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检里头纸包,原是自己一绺青丝、两个指甲。秋痕凄然泪荧道:“你就长带在身边?”痴珠仍是不语。秋痕泪珠纷坠,说道:“你不好也是不说话,好也是不说话,实在教人难受。”痴珠盘上脚,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泪,一手摸着痴珠的脚,是冰冷的,说道:“何苦呢,你看双脚,冷得冰人!”转身想将夹被替痴珠盖上,猛回头,却不见了。睁眼看时,只有一灯如豆,跛脚鼻息如雷。起来坐着,将梦凝思一回,也摸不着是吉是凶。见跛脚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灯,听得院子里秋虫乱叫,一阵风吹得怪刺刺的响。
吃两袋水烟,重复睡下,合着眼,便见痴珠,撑开时,又不见了。心上十分忧疑,翻来覆去,想道:“敢莫痴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时,他原吐血,如今四个月了。”想到此,便把日来高兴的念头,一时冰冷,瞅泪珠珠下滴。一会,又自解道:“我梦见他.都不像病人气色,大约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尽甘来。”想来想去,晨鸡早唱,灯也没油,昏昏欲灭。听得跛脚隐隐吃语,好像两门子说话,一会,大声道:“这样讲,韦老爷是成仙了。”停一会,又说道:“姑娘原也可怜。”以后又鼾声大振。秋痕便叫了几声,推了几下,跛脚才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秋痕道:“你做什么梦?说起韦老爷,又说起我。”跛脚方揉揉眼,坐起道:“我没有梦见韦老爷,也没有梦见姑娘,我却梦见玉环向我要钱呢。”秋痕就不言语。
此时天也发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车。这日,秋痕在车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痴珠住在秋华堂光景,醒来却一些儿也记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驿。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进城了,径到士宽家下车。
士宽教侄儿找那姓顾的,要秋心院钥匙,自己便来秋华堂报信。不想刚到柳溪,逢着李福,穿件白袍,踉跄前走,士宽抢上数步,赶着叫。李福猛回头,见是士宽,惨然道:“你回来么?姑娘呢?”士宽道:“姑娘也来了。”李福道:“咳!爷不在了!”士宽惊道:“怎的?”李福道:“爷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什么时候到?却不给爷知道。”
士宽此时气得发昏,半晌才能说道:“姑娘方才下车,还在我家,就叫我给老爷信。如今老爷没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这样,真个没法!”于是士宽垂头丧气,跟李福向秋华堂来。没到秋华堂,早望见大门上长幡。士宽大哭道:“我只怕迟了,老爷已经回南,再不料有此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