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 第 21 页/共 28 页
当下只得劝藕斋到紫沧家过夜,这边劝贾氏去睡。贾氏道:“梦仙,我明白对你说,你爹给你走,我是万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许你嫁在本地;要是嫁给了韩荷生,我是这一条老命和他们去拚!”采秋无可致词,只得噙着眼泪待他妈说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出来,无情无绪的,别了大家,自归屋里,想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斋领着紫沧回来,取出荷生初二日回书并诗一首。采秋将信瞧过,递给紫沧道:“你也看得。”便将诗念道:
“吴笺两幅远缄愁,别有心情纸外留。
分手匝旬疑隔世,倾心一语抵封侯。
双行密写真珠字,好梦常依翡翠楼。
为报春风开镜槛,四围花影是帘钩。”
采秋念完诗,紫沧也瞧完信,两人互换。采秋将信再看一过,放下说道:“如今这事闹翻了,须劳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来吧。”紫沧道;“且看你爹转湾得下来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斋怎讲的?他说:“这事现在人人知道,况且钦差大人喜欢荷生得很,买了柳巷屋子给他成亲,翻悔起来,我们理短。”藕斋这话,自是善于看风势。无奈娘儿们见事不明,又为藕斋和他装腔做势,说“儿女亲事,是我男人做主的”,因此拿定主意,不准采秋嫁姓韩的,那一张嘴就像画眉,哨噪得人发烦。
紫沧也向贾氏说道:“你的议论固是,但有数节不大妥当。起先你不答应我,我这会可以不管。藕斋口口声声答应,只要二千两身价,问了你,你也这般说。如今人家通依了,银子也兑齐了,你却不情愿,教我怎样对着韩师爷?教藕斋更怎样对得我?此一节,你想妥当不妥当呢?再贝,采秋年来心事,你也看得出,是要择人而事。好好一个韩师爷,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结不上。你许了,却赖起来,无论事不可测,就使平安撒开手,也还可惜。而且千金买妾,是个常事,到得二千金的身价,就也肯加倍破钞了,你以后何处再寻这机会?”贾氏道:“去年答应,是那老东西逼着我。他会答应你,你和他去讲。我心爱的儿女,只有这个女儿,犯不着嫁那姓韩的去做妾。他会做官,他家里还有人,封诰也轮不到我女儿身上,与我更没相干。别人稀罕他二千两身价,我姓杜的却看似泥沙。这会要了他的银子,以后他做了官,今日去东,明日去西,千山万水,我从何处找我女儿见一面?”说着便哭起来。紫沧见话不投机,只得委婉说说,走了。
采秋从这日起,翠眉懒画,鸦鬓俯梳,真个一日之中,回肠百转。
光阴荏苒,已是灯节了。雁门灯市,比太原尤为热闹。紫沧和一个杨孝廉逛了一回灯,趁着月色,步上碧霞宫的吕仙阁来,倚栏凝眺。忽听得隔墙叮当弹起琵琶,先是一声两声,继而嘈嘈杂杂,终而如泣如诉,十分幽咽;正将手按着工尺,画出字来,声却停了。杨孝廉道:“我听出三字来,是‘空中絮’。”紫沧道:“你晓得这隔墙是谁呢?”
杨孝廉正要答应,那琵琶又响起来。只听得娇声骞举,唱道:
“门外天涯,”
只第四字声却咽住。停一停,琵琶再响,又唱道:
“知今夜汝眠何处?满眼是荒山古道,乱烟残树。离群征马嘶风立,冲寒孤雁排云度。”
杨孝廉道:“好听得很,真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紫沧不语。接下唱是:
“叹红妆底事也飘零,空中絮!”
唱停了,琵琶声划然一声也停了。杨孝廉道:“这不是‘空中絮’三字么?真个四弦一声如裂帛,凄切动人。”紫沧道:“这支词,我是见过,不想他竟谱上琵琶了。”
杨孝廉道:“调是《满江红》,我却不晓得此词。”紫沧道:“你听!”只听得琵琶重理,又唱道:
“沙侵鬓,深深护;冰生面,微微露。况苍茫飞雪,单车难驻。昨宵偎倚嫌更短。”
到这一句,唱的声便咽起来,琵琶的手法也乱起来,以下便听不出,就都停了。紫沧十分难受,杨孝廉道:“怎的不唱了?”紫沧惨然道:“以下的词还有四句,是:‘今朝相忆愁天暮。愿春来及早,报花开。欢如故’,”杨孝廉道:“你怎的见过这支词?”紫沧道:“你道唱的是谁?”杨孝廉道:“我都不晓得。”
紫沧道:“这隔墙就是杜家,唱的就是采秋。这词是他来时,韩荷生做的送他。他裱起来挂在屋里,我因此见过。如今却谱上琵琶了。”杨孝廉道:“怪道弹得如此好!他好久不替人弹唱了,我今日出来就值!只他不是要嫁给韩家么?”紫沧道:“韩家的银,早就兑在我铺里。不想他妈可恶得很,临时又翻悔起来。”杨孝廉道:“他爹呢?”紫沧道:“他爹倒好说,就是这两个老东西不和,闹起风波。如今是一个依,一个不依。”杨孝廉道:“我听说身价是二千两,这就算顶好的机遇了。他妈还刁难什么?”于是两人说说,下得阁来,各自步月分路而去。正是:
三五月团外,六街春如许。
独有伤心人,自作琵琶语。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须眉巾帼文进寿屏 肝胆裙钗酒阑舞剑
话说痴珠系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门仙馆排一天席,一为痴珠预祝,一为小岑、剑秋饯行。
是日,在座却有大营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别号爱山,北边人,能诗工画,尤善传神,旧年替荷生、采秋、剑秋、曼云俱画有小照;一姓陈名鹏,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过诗人。这些人或见面,或未见面,彼此都也闻名。这日,清谈畅饮,直至二更多天才散。
痴珠回寓,只见西院中灯彩辉煌,秋痕一身艳妆出来道:“怎的饮到这个时候?”痴珠携着秋痕的手,笑道:“你们闹什么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后,李太太领着少爷就来,等到定更,我只得陪太太吃过面。太太还自己点着蜡,行过礼才走。说是明天一早就要过来。”痴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凭他们去闹吧。”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里去?”痴珠卸下外衣,说道:“到晋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说道:“明天的席,我已经替你全办了。你懒管这些事,我同秃头三日前都办得停妥,不消你一点儿费心。”
林喜端上脸水,秋痕将马褂搁在炕上,替痴珠拧手巾。秃头在傍边拿着许多单片伺候,回道:“县前街、东米市街及各营大老爷,都送有礼。”就将红单片递上。痴珠略瞧一瞧,向秃头道:“你们没收么?”秃头道:“武营的礼,我们通没敢收。只县前街送了两份礼,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备的;刘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还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挂屏,是泥金笺手写的,说寿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挂在秋华堂,你去瞧着,挂得配不配?”痴珠笑道:“他竟下笔替我做起寿文来,我却要看他怎说。”就站起身,拉着秋痕走。秃头、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门,见堂中点着巨蜡,两廊通挂起明角灯,还有数对烛跋未灭,便说道:“你们这般闹,给人笑话。”秋痕道:“这却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发人搬来排设的。”秃头道:“李太太为着爷生,好不张罗,给小的壹百两银,吩咐预备明天上下的面菜酒席。刘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还他的管事爷们。”痴珠将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着,着!只是李太太现有身喜,何苦这样烦扰呢?”
说话之间,已到堂中。见上面排有十余对巨蜡,只点有两三对,已是明如白昼。炕上挂着十二幅寿屏,墨香纷郁,书法娟秀。上首写的是“恭祝召试博学鸿词秋孝廉痴珠夫子暨师母郭夫人四秩寿序”,下款是“浩封二品夫人门下女弟子游畹兰端肃百拜敬序”。因将序文念道:
“寿序非古也。”
说道:“起句便好。”又念道:
“后人袭天保箕畴之绪,或骄俪而为文,或组织而为诗。虽矞皇典重,无非谰语谀词。畹兰何敢以寿序进?且夫孝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弟子之事师也,莫赞以一词。然则吾师团不欲人之以寿言进,畹兰尤不当侈然以寿言为吾师进。虽然,礼由义起,文以情生。畹兰于吾师,义有不容不为师寿者,即情有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师为屏山先生冢嗣。先生以名懦硕德,见重当途,海内名公至其地者,访襄阳之耆旧,拜鲁殿之灵光,门外屦常满。师少聪颖,为先生所撞爱。兄弟八人,禀庭训,均有声庠序间。而师尤能博究典坟,这穷六艺,旁及诸子百家。弱冠登乡荐,遨游南北,探金匾石室之藏,尤留心于河渠道里、边塞险要及善夷出没、江海关防之迹。往岁道倭构难,尝上书天子,有挑辔澄清意。格于权贵,游关、陇间,益肆志于纂述旧闻,以寄其忠君爱国之思。故所学益闳,所著述益繁富。
今夫水,掘之平地,虽费千人之劳,其流不敌溪曲,其用不过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汉,抉百川,奔四海,动而为波澜,潴而为湖泽,激荡潆徊,初无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积者厚,所纳者众,而所发者有其本也。师之学术,汪洋恣肆,其渊源有自,盖如此矣。既而奉讳归,低于游,筑室南白下,将灌园为养母计。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躏濒海诸郡县。师慨然复游京师,冀得当以报国家养士思。卒不遇,乃赋西征。往岁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滞并门。”
向秋痕说道:“叙次详悉。”又念道:
“嗟乎!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远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流俗。师之艰于遇,嗒然若丧其偶,盖又如此。”说道:“好笔仗。”又念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万绪郁于中,人情物态触于外,无以发其愤,遂一托之于诗。水过石则激,鹤戒露有声,鸿鹄伍于燕雀则哀鸣,虎豹欺于犬羊则怒吼,动于自然,不自知其情之过也。
犹忆早岁侍倒时,酒闹烛施,师尝语人曰:‘富贵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寿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诗名。俊物空千古,惊人待一鸣。’此其顾盼为何若?遭时不偶,将富贵功名,一举而空之;至假诗以自鸣,吾师之心伤矣!畹兰少从问字,得吾师之余绪,犹斤斤自爱,何吾师年方强仕,慈母在堂,乃愤时嫉俗,竟欲屏弃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刘伶随地之锸哉!此则畹兰所谓义不容不为师寿,情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也。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笑道:“也说得委婉。”又念道:
“师母郭夫人,《葛覃》有俭勤之德,《樱木》有逮下之仁。吾师前后宦游,师母上事舅姑,以妇代子;下训儿女,以母兼师,族党咸称贤云。畹兰违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见于并门。吾师丰采,大非昔比;忧能伤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从军,畹兰率两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估恃。窃愿歌子建诗,为吾师晋一觞也。曰:愿王保玉体,长享黄发期!”
念华,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苍秀笔墨。”
秋痕因指着四盆唐花道:“这也是太太送的。那边四盆西府海棠,是剑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萧两师爷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头的寿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涛笺、一方‘长生未央’的水晶图章、一块‘万年宫’的古砖。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赵松雪的墨迹。掌珠、瑶华每人送你两件针黹。我都替你收起。”
痴珠正要说话,秃头、穆升领着多人,送进十数对点着的蜡,外面响起花炮,一堆儿向痴珠磕起头来。还有颜卓然派来四员营弁、八名兵了,都在帝外行和。痴珠只得笑道:“你们起来吧。”又向李夫人派来的家人道:“怎好劳了你们。”这一班家人起来,和痴珠打一千请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难为你们替老爷费心。”痴珠早走出帘外,招呼营里的人。接着,秋华堂当差人等和厨房里的人,一起在院子磕头。痴珠含笑进来,秋痕站在帘边,就拉着痴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边是你家太太坐位。”说着,就居中拜下去。痴珠忙站起身拉起,说道:“你怎的也这般闹?”秋痕道:“不过各人尽一点心罢了。”
两人看一回花,玉环也来磕了头,便携手回来西院。院里早排下席,是三个位。痴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钟,还要喝酒么?”秋痕道:“喝杯酒,也应个景儿。”于是恭恭敬敬斟上两钟酒安下,向着痴珠道:“你不起来,我又要拜。”痴珠带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秃头撤去席面,随便拣几个碟,几件菜,送上炕几。两人浅斟低酌起来。
次日,李夫人带着阿宝一早便来。荷生值办密折,不便出门。心印过来拜了寿,就回方丈。倒是陈羽侯、徐燕卿、黎爱山来坐了面席;小岑、剑秋、于秀、子善、赞甫、雨农是不用说了;武营中只有颜卓然、林果斋二人在座。余外,痴珠俱叫人远远的就挡了驾。
晚夕,卓然、剑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赞甫、雨农和痴珠坐了一席。里边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宝、瑶华、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里边是大营吴参将送来两个女尼,会耍戏法。
只见两尼生得丰艳非常,带个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语,掌珠、秋痕也不大理会,只瑶华尽抿着嘴笑。先前变出一盘桃,恰恰十五个,内外分尝,却是真的,已足诧异。停了一会,又变出三尾鳊鱼,俱是活的。以后耍了十个品碗,排在地下红氍毹上,左五个,右五个,两尼分立,教他徒弟变十碗水来。那徒弟苦辞不能。右边女尼一掌过去,徒弟倒在左边,那左边五个碗却满满的水;又向左边来,左边女尼也给他一掌,倒在右边,右边五个碗也满满的水。于是两尼将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来,给大家看,映着烛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处,教他徒弟收去。只见徒弟东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个碗便干干的,并无一滴,大家骇愕。
两尼自说是仙,瑶华大笑道:“只莫做唐赛儿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请痴珠进来,给些赏银,两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两太太道:“汉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种树,眩人亦属寻常。只这两尼妖气满脸,我们远离他为妙。”两太太都道:“太太有见识。”瑶华道:“我只怕是《聊斋》上说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道:“可不是呢。”再饮一会,就散了席。两太太先去,李夫人随后也走了。
痴珠便唤掌珠、瑶华出来秋华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轮酒。剑秋见秋香、秋英今天下来,问起瑶华,才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发起绞肠痧,医药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痴珠在东边席上,惨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瑶华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选中贾宝书也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南边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东边席上”道:“我也风闻有这事。”
卓然道:“这事我知备细。宝书给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里。望伯没良心上堂不敢认官,将开赌的事一口推在宝书身上。幸喜那承审官与宝书是旧相识,央着我再三求着上头胡弄局,把望伯做个平常人聚赌,打三十板,枷号一个月;替宝书开释,说是他假母开赌,与宝书无干,才放出来。”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这承审官是个通人,你晓得他名姓么?”卓然擎着酒杯道:“他姓傅。”剑秋道:“不要讲闲话。往下说,宝书怎样出家?”小岑夹一片苹果,向卓然道:“这以上的事,我们通晓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还病着,怕是不起。”
剑秋在西边席上,回过脸瞧着小岑道:“你给卓然说吧。”卓然喝了酒道:“宝书释放出来,没得去处,暂依旧日一个老妈。可怜大冷天,一个钱买炭也没有。还是素日认识的人帮他几吊钱,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应。宝书灰心,趁他妈尚在枷号,私下跑到东门外玉华宫女道士处,求他收做弟子。”子善道:“不错,这女道士姓姚,系南边宦家姬妾,丈夫死后,为嫡出儿子不容,遂将自己积下的金银,买一小屋,改为道院,闭门焚修。后来遇个女仙,告以南边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云游,可免大难。前年到了并门,适值玉华宫女道士闹事,被东门外缙绅撵了。大家见姚氏有些年纪,寓在优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龙勤,所以延他主持玉华宫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这姚主持。”剑秋道:“你讲宝书吧。”卓然道:“宝书的家,旧在优婆夷寺边,每月朔望,都去烧香。姚氏时常见面,见宝书回回默祷,是求跳出火坑。姚氏听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来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妈枷号满了,出来和姚氏要人,姚氏只得教他领去。宝书不愿,被他妈拉到宫门外,便要跳并。恰好我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镇查办事件,路过玉华宫,见他们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里看。我叫人查问,才晓得就是宝书。我和宝书也有一面之缘,见他说得可怜,就到宫里面洁姚主持,洞悉底里。我便替他出了一百两身价,教宝书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顶戒。”
此时两席的人都是静听。听到这里,痴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掌珠坐在痴珠身下,只怔怔的发呆,尽痴珠唤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说句话。倒是瑶华唤道:“宝怜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没人替我出一百两身价,给我当道士去!”瑶华大笑,把别话岔开,和赞甫、雨衣又豁起拳。西边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剑秋抢标。以后两席合拢,又闹了一回楚汉争,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连座,尽着喁喁私语。瑶华是个爽快的人,听了一会,便站起说道:“做个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两个,一个要做道士,一个要做侍姬,斩钉截铁,这般说,便这般做!叨叨缕缕讲个不了。做什么呢?我要走,不耐烦看你们凄惶的样儿。”秋痕忙拉住。瑶华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从乐处想,再不向苦中讨生活。你想,天教我做个人,有什么事做不来?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大家都说道:“说得痛快!”
此时有把雌雄剑放在炕上,瑶华便向痴珠说道:“你这把剑还好,我舞一回,给大家高兴一高兴。”说着,就仗着剑走下来。早见瑶华在灯光下,纵横高下,剑光一闪一闪的舞。以后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此时更深了,觉得寒光阵阵,令人发噤。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当”的一声,委在地下。屏门外的人报道:“薛姑娘上车走了!”
两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梦景迷离一般。痴珠定一定神,说道:“相隔只有五个月,他的剑竟比采秋舞得还好。这飘忽的神情,就和剑仙差不多了。”当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着掌珠,重来西院,谈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两三遍,掌珠才走。秋痕送出屏门,洒泪而别。看官记着:秋痕与掌珠,自此就没再见了!掌珠是此夜听说宝书做了道士,又受了瑶华一激,便决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闹几次,竟将青丝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个善良的人,不忍怎样。二十七日痴珠出门谢寿,就听见人说送入优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胜概,文采剑光。
妒花风雨,乃尔披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一声清磐色界归真 百转柔肠情天人幻
话说秋痕廿五后回家,因劝痴珠量入为出,俭省下来为后日南归之计。因说道:“你为着我,不能不供给他们开销,这样不是爱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万想,不能不割断痴情,苦守寂寞。”又说道:“初一心印许我礼佛,我便吃了长斋,总要跟你到得南边家里,我才开荤。你念我这般苦守,也该惜些钱钞,作个长久打算。谶兆梦兆虽然不好,或者天从人愿,我两人吃得这苦,造化小儿可怜起来,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运,眼见得祸离更甚于惨别。”说着,就呜咽起来。痴珠也自伤心。
看官:须知“气数”两字,埋杀多少英雄豪杰!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这气数束缚;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国家气数要尽之时,怎样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几个挽回得来?不过人事是要尽。秋痕这一回打算,也只是尽人事罢了。再隔十日,两人局势,又不是这般。
你道人事怎尽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换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个车来到庙中。秃头早在那边伺候。到观音阁来,听得清理一声,早望见心印披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秋痕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往香。秋痕跪下,心印敲着磬,将秋痕做的黄疏读道:
“盖闻有情是佛,无二为斋。接引十方,法喜维摩之爱;皈依五净,醍醐沆瀣之缘。伏念梧仙,劫重风轮,魔生绮业;天寒袖薄,身贱恩多。居恒顾影自怜,窃欲择人而事。则有韦皋小影,东越寓公,既连衤艺而掎裳,亦双心而一袜。于是巾裁奉圣,髻解抛家。自谓浮郁香烧,是乡终老;灵植树种,如愿同归矣。无如乌本流离,窝非安乐。奔精昭夜,徒劳警旦于鸣鸡;惊女采薇,更伫苦心于梦鹿。风花舛午,才命升沉;楚水入淮,栀香交蓼。所冀金轮神咒,能销铁锁烦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诚顶礼。誓如曒日,折此疏麻。
愿开一念之慈悲,俯鉴八关之忏悔。莫谓垂枯绛树,甘露难培;还期续命黄花,秋风再艳。从此旃檀囗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随中馈,获补畴昔之坠欢;旨蓄御冬,长娱边撩之晚景。将绣佛以酬恩,辉依满月;亦心斋于清夜,悟澈拈花矣。
年月日,平康信女刘梧仙谨疏。”
宣读已毕,烧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头起来。心印将一尊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秋痕供奉。秋痕给心印叩了谢,心印也膜拜还礼。便和秃头回来西院,将佛像供在炕几。
这日痴珠就陪秋痕吃一天斋。秋痕晚夕便捧着神龛,坐车而去。后来牛氏知道,百计责令开荤。无奈秋痕受一番打骂,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只索罢了。
痴珠自此还读我书。次日,寻一幅宣纸,写个“焦桐室”三字,传书“病维摩书”四字,盖了图章,交给穆升裱作横额。
一日午后,套车到县前街闲话,便来大营。荷生迎出平台,笑道:“我正要作字给你,你来了,便宜他们跑一遭。你瞧这个图名,取得好不好?”说着,便延入屋里。痴珠道:“什么图?”荷生没有答应。痴珠早见案上铺着一个小轴,是采秋小照,画一面镜,采秋画在镜里,便说道:“像得很,真个镜中爱宠。”荷生道:“你瞧题的图名。”痴珠早见上首横题五个隶字,是《春风及第图》,便点头道:“甚好。”再看题的诗,是首七截,因念道:
“镜里眉山别样青,春风一第许娉婷。
天孙好织登科记,先借机丝绣小星。”
念毕,笑道:“你好踌躇满志。”荷生道:“只这二十余日.信息渺然,连紫沧也没有信来。难道是满招损,占《归妹》,迎门翻卦?”痴珠道:“你这事一定百定,千稳万稳,还疑心什么呢?你不想采秋的书籍,也就够十来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这般想。”痴珠道:“这事不要再说。我此来,是要找爱山替我和秋痕画一图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访他?”痴珠道:“甚好。”
于是荷生引着痴珠,打大花厅后身穿过一个院落,便是爱山书房。爱山迎入,痴珠叙些寒温,坐了一回。荷生遂为痴珠代白来意,爱山许着初七下午。二人正说得款洽,忽见青萍掀开帘子,回道:“供老爷来了。”荷生又喜又惊,便同痴珠踉跄出来。爱山见是有事,也不敢强留,只得送出院门。痴珠执手重订初七之约,爱山允诺。
荷生早走得远了,痴珠就也跟来。转到平台,只见紫沧和荷生站在客厅帘边,听得紫沧道:“有点变局。”两人就进去了。痴珠随后走进,和紫沧相见;见荷生神情惨淡,正在拆信,就不说话。紫沧也默然无语。荷生拆开信,抽出一张色笺,看了一会,眉头百结,将笺递给痴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准么?”便拉紫沧炕上分坐,详问底细。痴珠瞧着笺上,楷书写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并诗一首,拳拳垂注,情见乎词,感激之私,无庸琐读。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谅,紫沧目击之,自能为君详言之。妾不忍形诸笔墨,亦不敢形诸笔墨也。伏念积诚尚可动物,岂守义不足悦亲?第区区寸心,总不欲生我者负不匙之名。君与紫沧善为妾图之。妾回天无力,惟有毁妆敛迹,绣佛长斋,冀慈母感悟于万一。挑灯作此,不尽欲言。附呈七绝一首,率书楮尾。侍妾杜梦仙手启。
痴珠道:“绣佛长斋,不谋而合。”
紫沧、荷生正对语喁喁,也不听见。痴珠因将诗吟道:
“云容冉冉淡于罗,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东风侵晓雨,碧纱窗外早寒多。”
吟毕,笑道:“欲知弦外意,尽在不言中。采秋诗品,高于荷生十倍哩!”荷生皱着眉,向痴珠道:“人家有这般懊恼的事,你偏会说笑起来。”痴珠道:“你不用烦恼,不出十天,机将自转。只天见你两个圆成太容易些,也不显得他一番造就的艰难,故此有这一折。其实你没见过采秋时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说梦话?我明天将手尾的事交托燕卿,后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门。紫沧,你还要和我同走一遭呢。”正待说下,只见索安回道;“大人请,说是有紧急军务。”紫沧、痴珠就走了。这且按下。
且说采秋系于正月十五早往碧霞宫,也在观音大士前许下长斋。自此脂粉不施,房门不出。这一个月,柔肠百转,情泪双垂,把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还好红豆、香雪两个丫鬟,都是灵心慧舌,无可讲的也引着采秋讲讲,无可笑的也引着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况总觉好过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阴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斋进来,取出荷生十三寄来的信,展开阅过,叹了一口气,藕斋就出去了。信内附有人日的诗,并痴珠的和章。采秋唤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点着,领略一会,将寄来的诗,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去年秋痕不是这样么?”又想道:“痴珠说那华严庵的签兆,竟是字字有着落,似乎我和荷生这段因缘,恁是怎样也拆不开的。只是这签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镜楼,是我自己杜撰的。怎么那庵的签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语又说出‘春镜’?敢莫这支签和那偈语,通是痴珠编出来,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觉吊下泪来。又想道:“说是痴珠编的,他何苦自己讲那不吉利的话?”
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浙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那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嬉嬉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正在惊讶,忽一阵风过,尘沙眯目,耳中只闻得呼呼的响,又像是波涛滚滚的声,心上觉得突突的乱跳。一会,悄然开眼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个山上,四顾无人,十分害怕。沿着径路走来,见一峰插天,苍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围有一丈多大,却不认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认不得的字了。”转过山坳,海也不见了。瞥见痴珠同两个丽人,俱是一身缟素,立在前头。一个丽人,好像秋痕。采秋欢喜,迎上前来,说道:“怎么你两个却跑到这里来?”再一审视,那里有三个人?却有三片白石挡住去路,想道:“原来就是这石作怪!”再要转身,恍恍惚惚是个屋里,见个丫鬟抢过来扶着,叫道:“娘快醒来,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撑眼一看,却是红豆。因起来说道:“我略躺一躺,竟睡着了,迷迷惑惑,做了几多的梦。”
红豆细问,采秋不说,只叫他取表来看,已是四下多钟。香雪向熏炉中倒碗茶送来,采秋喝了,回忆梦境,犹觉历历。红豆端上素菜,随便用些。遂向佛前烧了晚香,门坐听雨,便和红豆说起梦来。正是:
秋心春镜,一刹罡风。
情天佛国,色色空空。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廷推岳荐诏予清衔 风暖草熏春来行馆
话说关陇回子,自去年大受惩创以后,善良者自然回籍,重谋生业,就中单身的,也受地方官安插,洗心涤虑,去作良民。只有一班狡黠的酋豪,或逃亡在外,复出为非;或虽受招安,家业已荡,便纠合亡命,就近作个强盗,掳掠乡民个畜,抢劫过往行旅。地方官只怕多事,隐忍不报。这回子啸聚得多,去年道倭据了广州,回子得信,因又跳梁起来。想并州富足,又是春和时候,这番真个要由草地窜入云州等处。
雁门关总兵于正月三十得了确信,是夜子正三刻,五百里加紧禀报前来。因此经略请荷生计议,荷生道:“这番不比前次,只要以防为剿。前次彼已破了潼关,故不能不痛加剿洗。今日彼尚在三关之外,只有迅速将关外各口隘严防,彼来则剿,彼去亦不必追。野无可掠,自然解散。然口外各隘,炮台沟垒及Liao台探卒,是紧要的。”荷生一面说,经略一面点头道是,随说道:“这事只好请先生督兵一行。”荷生辞道:“只怕才力不及。”经略那里肯依。又问起荷生纳宠之期,荷生即以采秋的事相告。经略大喜,说道:“先生此行,公私两得,须带多少兵呢?”荷生道:“兵不在多,就左右翼中挑出千名,着颜副将、林总兵两人管带前往,便够调遣。只此行却要仗大人洪福,两件事都能如愿才好。不然,五台山近在咫尺,誓将披缁入山,不复问人间事矣。”说着,眼皮一红。
经略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回子余孽,先生一出,马到成功。至先生私事,怎样办怎样得手,更属无可疑虑。而且先生气色大好,指日还有喜事,不过这两天,便可得信哩。”荷生道:“晚生还有什么喜呢?”经略道:“这会且不必说破。我是从气色上,看得十分准。”荷生只得撂开,说用兵的事了。是晚经略就留荷生小饮。一面檄召颜、林二将,于明日卯正三刻,带领左右翼兵,赴教场挑选。一面差员提令箭,谕知粮台办饷,军需局预备军装,俱限明日巳刻齐备。
次日卯正,荷生下了教场,到得辰正,已将一千名兵挑出;面谕颜、林二将,午刻给饷给装,申刻管带出城,十里驻扎,初四日辰初二刻长行。颜、林二将得令,自去行办。
荷生回营,顺路访了痴珠,告知一切。痴珠笑道:“夫子有三军之惧,”荷生不待说下,截住道:“你还说这些,人家百忙中找你坐一会,你却有工夫讲顽话。我和你说,我到雁门,公事或者办得了,只我私事有些为难,倘是不谐,我便上五台山出家了。我的诗文稿和柳巷园子,一起交给你,你替我收掌吧。”便噙着一眼眶的泪,向靴页中取出一个折子,递给痴珠。
痴珠接着,放在案上,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和你说,你再不要这般胡想,你从此是一派坦途。你想要跑一遭雁门,就出有这一件事,替你做个锦上添花,凑巧不凑巧呢?我这会正替你喜欢,你何苦说出这些话?倒是我和秋痕,不晓后来是怎样变局!”荷生道:“你只听心印的话,和李太太商量,给了身价,是正经的事。至秋痕替你打算,都行不去,我劝你不要听他。这数句就是我临别赠言,你须记着。”便站起身,匆匆的走了。
回到营来,正待卸下冠服,帘外的人报道:“大人穿着公服过来。”荷生迎出,只见跟班捧着折匣,经略笑吟吟的步上平台,拉着荷生的手进入屋里,即向荷生一揖,说道:“先生大喜!”荷生只道是给他送行,便回一揖道:“全借大人平日的威德,此去或不辱命。”经略笑道:“喜事重重。”便向折匣中取出一本奏折来,递给荷生。荷生见上面朱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