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 第 22 页/共 28 页

览奏均悉。这所保五品衔举人韩彝,着授兵科给事中,即留营参赞军务。钦此。阅毕,将折子安在上面几上,九叩谢恩;便向经略行下礼去,道:“大人栽培。”经略赶忙还礼。荷生起来,说道:“仰荷天恩,不次拔用,只怕材不胜任,辜负大人一番盛意。”   经略掀髯笑道:“我保举总不错,而且这折子上得也妙。我的折子,是十九到京;十八,谢小林侍御早有一折,密保了你。内阁于二十日奉着上谕,也行文来了。”说着,便走向几子,将折子展开,检出一张红单条,递给荷生。见上面写的是:   兵科抄出,正月二十日,奉上谕:河南道御史谢嘉树奏称,五品衔举人韩彝,学宫韬钤,材堪将帅,现为并州大营延理军务;前年元夜,蒲关奏凯,悉伊运筹之力,与明禄年终密保折内,语悉相符。着即授兵部给事中,仍留本营参赞,该部知道。钦此。   瞧毕,说道:“幸是小林折子是先一日递的。譬如小林折子后一日,大人折子先一日,倒象小林附声气了。”经略道:“这都是先生的福大!”又附耳道:“听说秦王召见时,也曾保过先生。”荷生接着道:“如今求大人别这样称呼。论统属,大人是个堂官;论保举,大人是个恩师。”经略道:“好,好,我们兄弟称呼吧。”坐一会,就也进去。   自此,荷生算是并州小钦差。遂赶紧备了谢恩的折,由经略代奏。经略即将此次荷生督兵出关防剿情形,也一并奏明。次日卯刻拜发。当下通省官员、本地乡绅及营中幕友将校,贺喜者麋及至沓来。荷生有见有不见。直闹到定更多天,刚欲歇息,又是痴珠来了,说道:“何如?班生此行,无异登仙。”说得荷生也笑了,执手数语而别。   次日,紫沧是卯正匹马先走,四站赶作两站。荷生为着经略暨文武官亲送出城,到得未正,才抵青龙镇。是日大风,一队轿马行土岭间,蜿蜒逼仄,兼之土无泉脉,僵峙枯立,经风簸扬,尘垢岔集。将至忻州界,风刮愈烈,飞土如雨。荷生轿中口占七古,是:     祖龙鞭石石未尽,破碎弃置西山涯。     生公说法不到晋,遂令千载成顽沙。     行人策马频来往,轮蹄误听风波响。     谁信元戎十丈旗,借作桃根两枝桨。   刚才吟完,前行帅字旗转出山坳。三声炮响,忻州文武宫接出界上。荷生不免下轿酬应一番。   此时天色将黑,等得灯笼火炬一起点着,再走十余里,已经八下多钟。灯火中遥见远远一簇人马.知是颜、林二将排队迎接。望着帅旗到了,吹起角来,炮声一响,挝鼓三通。行馆门前,奏着细乐;荷生的轿,软步如飞,进行馆去了。青萍传出令箭安营。森严甲帐,灯火齐明;刁斗传更,旌旗闪影。二更后,荷生自出营外查了一回,颇觉整齐严肃,心中高兴,便作了一诗,题:     陌上何人赋草熏?无端祖帐感离群!     天连野戍生边气,风卷平沙作浪纹。     断涧经年惟积雪,空山有用是生云。     独怜天下方多事,鸿雁中宵不忍闻!   第二日风定,卯正起马,按队上石岭关。遥望忻州城郭,在高风陂陀之际。绕铁笄山下,行河滩沙石中,三十里外,路始平坦。春融冰释,土脉上浮,途间往往水溢。度田间阡陌,到了忻州城。人烟稠密,百货毕会。帅旗一到,父老扶杖,妇孺联裙,道旁顿如堵墙。州官迎入行馆,打尖,尖后行平野中。时方东作,只见扶犁叱犊者,于于而来,喁喁而视,正如一幅图画。那崞县官员,又接来界上了。   第三日由金山铺起马,五里忻口,两山尽处,凿石为关,一夫当之,万夫莫敌。遂沿滹沱河至红崖湾,尖北贾镇。不一时,过了崞县,城在土岭之巅,土多崩裂,城亦倾侧不整,道途观听,自不及忻州热闹。四下多钟,到得行馆。轿子刚进屏门,钲鼓声中,忽见紫沧行装站在台阶上。荷生喜极,打着护手板,护轿营弁忙将轿扶下。紫沧抢迎过来,荷生赶着下轿道:“你怎的又转回来?”紫沧正待答应,荷生瞥见上屋有个艳妆侍儿出来,凝眸一视,却是红豆站在帘边。   荷生这一喜,如陡见家里的人一般,说不出话,连紫沧怎样说也不听见,只拉紫沧向月台上走来。才上月台,又听得帘内环佩之声,珊珊已到门侧,更是心花怒开,向红豆道:“你来接我么?”红豆打开帘子,笑道:“娘也来了。”荷生早见采秋倩影亭亭,临风含笑。两人执手,喜极而悲,各自盈盈泪下。半晌,荷生向紫沧道:“我不是做梦么?”紫沧道:“坐下再说吧。”方才坐下,青萍回道:“代州官员禀见。”采秋、红豆退人里间,紫沧也退出东厢。荷生一起一起的接见。直至上灯,才有空和采秋畅谈。   看官听着:人生富、贵二功、名,一字是少不得的。正月时,贾氏何等刁难!这回紫沧自省赶来,进城已是初三黄昏时候,竟不到家,先来见过采秋,将荷生的信递给他瞧。先是雁门郡人心惶惶,讹言四起,闹到初三下午,得着韩荷生带兵出来信息,才稍安靖。这贾氏见时事如此,深悔前非。后闻荷生带兵来了,又怕惹下祸事,早哑口无言,受藕斋抱怨。如今听得荷生做了官,是个钦差,喜到十分,就也怕到十分,那追悔更不用说了。转自己出来招认不是,只求紫沧领采秋迎上一站来。   采秋道:“这却不必。”紫沧道:“也好。此去崞县,只四十里地,知县又是我旧东家,可以据实说给他预备,也免得荷生进城一遭,招摇耳目。且此事是经略知道的。”原来到雁门关,是由代州阳明堡西行,不走郡治。打郡治北门二十里至雁门关,是个小路。荷生与紫沧打算,是到了崞县,教颜、林二将带兵先行,自己换车私往采秋家一探,即连夜出北门,赶到关上。不想贾氏转叫采秋接出来。   当下说明,贾氏、藕斋都在厢房伺候。紫沧领他夫妇出来叩见。荷生也还了一揖,前事不提,只面谕两人:将采秋行装收拾妥贴,等候班师。两人答应退下。恰好上屋的席,是两席满汉,荷生便撤一席,赏给两人去吃,自与采秋同坐一席。采秋团问起痴珠、秋痕景况,荷生略说一遍,因叹道:“你吃长斋,他也吃长斋;你如今开了荤,不知他何时才开哩!”采秋也为怅然。这一夕,崞县十分讨好,行馆中彻夜灯烛辉煌。二更后,紫沧自在东厢安歇。两人并枕,谈着三十来天别绪。   转瞬天明,营门外角声呜呜的吹个不止。荷生只得起来,传令颜、林二将先走,又见了几起的客。因行馆后进有座望楼,便与采秋领着红豆,登楼凭眺。遥见空际有白云数片,谛视之,不动亦不灭,采秋指着道:“这就是雁门关山头积雪。”荷生道:“我少刻便在这山外了!”说着。两人泪眼相看一会,不语,忽晓风吹来,凉如冰雪。采秋道:“口北地方冷,不比内地,你带着大毛衣服没有‘!”荷生道:“都有。”采秋又嘱咐:“诸事留心保养。倘若要打仗,千万不可轻敌;口外回部是不怕死的。”荷生道:“我知道。这回不用打仗,你放心。”瞥见尘沙起处,一簇军马如蚁行蜂拥,红豆指着道:“兵出城了。”忽见青萍上来,口说:“轿马伺候已齐。”荷生遂与采秋订着班师之期。   两人执手含泪,采秋呜咽道:“我不便下去送你,就在这楼上望望吧。”又嘱咐了青萍,路上好生伺候。又亲自与荷生穿上大红披风、厢金风帽。荷生只得硬着心肠下楼。到了院子,回头一望,见采秋泪眼凝睇,荷生也含着泪眼道:“你也回去吧!”采秋点头。荷生出来前屋,嘱紫沧三日后到关上来,就上轿走了。   采秋和红豆在楼上,听得城边炮响,知荷生出城,便眼撑撑的,向着先前瞧见军马的地方望去。等了好一会,才见帅旗过去,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前呼后拥,迢迢前去。到得转过树林,望不见了,叹一口气,方扶着红豆下楼,与他爹妈回家。正是:     杨柳依依,长亭话别。     骍骍征夫,邦家之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芐囗无灵星沉婺女 棣华遽折月冷祗园   话说痴珠初三夜,自大营回寓,一夜无聊。天亮一会,听得炮声连续,知是荷生走了,就也起来。见碧桃花都已零落,憔悴得可怜,便叫林喜挪在槐荫下,教他们天天灌溉。盥漱用点已毕,伏枕假寐。恍恍惚惚瞧见李夫人颜色惨淡,穿着凤冠霞帔,掀着帘子说道:“先生自爱,我先走了。”觉得一身毛发竖起,擦开两眼,寂无人声。心上十分作恶,便步行到了县前街。   李夫人方才罢妆,迎了出来。痴珠留心瞧夫人的神气,也还好好,自然讲不出梦中的话。转是夫人说道:“谡如许久没有家信,这两天实在记念他。”言下怆然。痴珠只得将话宽解。夫人又说起娘家隔远,没个亲眷,因劝痴珠赶办秋痕的事。痴珠只是不语。   吃了早饭,便来秋心院,只见院中静悄悄的,步入里间。秋痕头也没梳,手拿一本书,歪在一个靠枕上看,抬头瞥见痴珠,坐起笑道:“你来么?”就走下地来。痴珠也笑道:“荷生去了,我无聊得很。”秋痕携着痴珠的手道:“天下事都要翻转来看,譬如你当初不认得荷生,他走他的路,你自然不想着他。就是我……”说到这一句,便和痴珠坐下,噎着咽喉,说不下去了。痴珠惨然。   停一会,秋痕又说道:“我没爹没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又堕在火坑,死了自然是干净。你怎好……”说到这三字,竟哭起来。痴珠道:“怎的?”秋痕便咽道:“痴珠,痴珠!你也该晓得,梧仙是心已粉碎,肠已寸断了!”痴珠忍不住也掉下泪。停一会,秋痕转抹了眼泪,问道:“你出城送荷生没有?”痴珠摇头道:“没有。”秋痕道:“你这会从家里来么?”痴珠道:“我昨晚一夜没睡。”就将清早梦见李夫人及到县前街李夫人说的话,一一述给秋痕听。秋痕道:“李太太做人,很有福气,何至有什么意外的事?你我的事,承太太一番美意,只是我家的人,实在难说,总要我挨得一年半载的苦,教他们没甚想头,那时候就好商量了。”   两人促膝谈心。靠晚,吃过饭,秋痕略有意兴,焚了一炉香,将琴调和,弹起《水仙操》。只觉得指头勾剔,怪刺刺的,与寻常不同,便说道:“怎的生疏了?”再和一会,又弹起来,没得半阂,忽划然一声,宫羽两弦一齐断了。两人失色,默默无言。秋痕满襟是泪。那犭呙儿唆唆,傍着锦靿,好似劝慰他一般,痴珠叹口气道:“怎的就这般件件见得不好!”秋痕伏在琴案,呜呜的哭。痴珠挨不住,就自走了。   一夜难过,到得四更,忽听外面挝门甚急,秃头认是县前街老奴李升声音。痴珠赶着问:“是何事?”李升入来,站在房门外,回道:“太太夜来生产,觉得十分不好!”痴珠不待说完,便披上衣,跳下床来,一面披衣,一面赶着套车。李升提灯迎上,去了。   到得县前街,只见门上的人都迎出来道:“韦老爷来了,我们太太不好得很!”痴珠赶着下车,问道:“到底怎样?”门上的人道:“胎是已下,只人已晕过数次。”痴珠道:“没个亲眷,怎好哩?”大家跟进大厅。炕上一个是高大令,一个是麻大夫,和管事家人商量下药;听说痴珠进来,大家抢下台阶。麻大夫道:“痴珠先生来了,便有人做主。”痴珠道:“给大夫看,怎样呢?”高大令不语。麻大夫摇头道:“脉息已散,怕看命根……”只听得上屋连声说:“太太请韦老爷!”   痴珠只得向麻、高道:“全仗高明营救,定个神方。”踉跄走入,掀开帘子,站在房内问道:“这会怎样?”只见老娘丫鬟围床两旁,李夫人色如金纸,靠在两个老嬷身上,手牵阿宝,望着痴珠厉声道:“先生!我挨着死等你,你把阿宝手上钥匙收起!”哎呀一声,即便晕绝。大家赶着握住头发,灌下参汤,渐渐回过来。一个大丫鬟带着阿宝,将一包钥匙递给痴珠。痴珠见这光景,又见阿宝泪痕满面,真个心如刀绞,禁不住涕下涔涔。听得李夫人又厉声问道:“交给先生没有?”痴珠只得大声道:“我已收过。太太你拿定心,不要乱。”李夫人噙着泪道:“我的心一丝不乱,只我的爹娘都来叫我去了。谡如数月没有信息,军营中生死不可知。我的兄弟又隔十余天的路,苦呀!”一阵血腥,人又晕绝。   痴珠十分难受,又不便上前,没个主意,只得退出帘外。此时高、麻商定一方,赶着煎好,灌下。大家随哭随叫。好一会,又回过来,叫道:“阿宝呢?”大家将阿宝送上,李夫人瞧一瞧。恰好阿珍、靓儿都醒了,奶嬷抱到床前,李夫人也瞧一瞧,说道:“我不管了!”又叫道:“先生呢?”痴珠急入。此时天将发亮,灯光烛影,闪得阴沉沉的。猛听得李夫人叫道:“谡如!谡如!”便两目低垂,双牙紧闭了!痴珠大杨,阿宝伏着床沿,鸡鸣的哭,内外人等都嚎啕大哭起来。   一会,停灵挂孝,管事家人请痴珠议定殡殓。痴珠便领着李家几个老仆,和李夫人身边的老嬷大丫鬟,将一切箱笼尽行出封;差人向谡如、鹤仙相好的同寅故旧告丧。秋痕就也来了。到得巳末,便有各家的眷属前来哭临。秋痕一身素服,陪着痛哭。好是谡如不在家,阿宝又小,却无男客。痴珠乘空,便洒泪作书两封,一专差到蒲关去,一专差到江南去,西刻同发。   次日初五,阴阳生拣的时辰是卯正三刻大殓,午初一刻进棺。到得三下多钟,安了灵,秋痕便向李夫人灵前哭辞,嘱咐老妇丫鬟看视阿宝。这阿宝虽只八岁,却乖觉得很,见他母亲已死,秋痕也要去,便拉着秋痕的衣袖大哭。大家都已收泪,见阿宝这个情状,满屋的人惨然,又跟着哭。秋痕更是伤心,抱着阿宝道:“我不去,你不要哭。”于是痴珠走了。   此时新月如钓,痴珠对月独坐,想着李夫人如许做人,竟罹此难,可见天道无知!便懒懒的进房,一夜回来覆去,想起谡如远别半载,荷生出师关外,客边痛痒相关的人,目前竟无一个;回首南边,又遍地黄巾,差不多一年不得家信,老亲、弱弟、瘦妻、稚子,竟不知是何景象。想到此处,真个四大茫茫,侧身无所,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知不觉痛哭起来。   时已三更多天,累得秃头等从睡梦中各自惊醒,急起探视。痴珠只得说是梦魇。次日一早,教李福磨一盂的墨,教秃头买得白统,写一副挽联,自行带至县前街挂起。秋痕瞧是:     廿余年往事如烟,记旧日师生,恍见双鬟来问字;     二千里望夫化石,痛当前儿女,何堪两地共招魂!   看罢,又流了无数的泪。是日,痴珠便陪了一天吊客,又定下念经开吊日期,刻起讣音,直到上灯回寓。   秋痕打发痴珠走后,正在灯下替阿宝缝孝鞋,忽见门上的人领着穆升踉跄奔入,说道:“刘姑娘,快看老爷去!龙山失守,我们八老爷殉难了!老爷接着家信,大哭一声,晕倒在地。”秋痕这一惊,好像半天打一个霹雳!大家都也惊骇,赶着替秋痕收拾,骗开阿宝,悄悄的上车。一路淌了多少眼泪。   到得西院,早听得痴珠号啕大哭。心印、池、萧及秃头等,围着一屋。秋痕这会顾不得什么,拉着痴珠也哀哀的哭。后来秋痕先住了哭,同大家把痴珠拥人里间躺下,把痴珠劝住哭。痴珠谢了众人,就托心印延请十六位戎僧,就汾神庙开起七昼夜经坛。   到了次日,排设停妥。西院外间,也安了灵。痴珠素服哭奠一番,便赴坛烧香。此夜月色阴沉,纸幡招展,觉得梵语凄凉,灯光黯淡,绝不似寻常鱼鼓经声,便又大恸起来。这日就有同乡过来慰问。以后各营员并通知道了,也有排祭筵的,也有送联轴的,更忙了数日。兼之县前街也在开吊,痴珠万虑千愁,这十数天也疲极了。虽有秋痕、秃头小心伺候,无奈饮食日减下来,直觉骨瘦如柴,身轻似叶;到了谢吊这一日,只喝粥两碗,是夜又呕了数日血,直把两人急得要死。   痴珠因告知秋痕,决意于三月初十带秃头、穆升,轻装南去看家。秋痕忍着泪道:“这是正理,我怎敢多说?只道路梗塞,是一节为难;再你这样身体,怎禁得起长途跋涉?”痴珠叹口气道:“死生有命,我做我的事罢了!”秋痕默然。痴珠接着道:“我与你总是没缘,故此枝枝节节,生出许多变故。我如今百念俱灰,只求归见老母。”秋痕扑籁籁吊下泪来,说道:“我原说过,祸离更甚于惨别,你有老母,怎的敢叫你不要回南?只我的魂魄,一路附着你走吧!”痴珠道:“这也何必!自古无不散的筵席,百年岂有不折的驾凤?万里一心,遥摇相照;万古一心,久久不磨。你我就不能同生同死,也算得是个同心。”痴珠说到这一句,便咽住了。   秋痕更是难忍,竟大恸起来。这夜痴珠于枕上得一首五古,留别秋痕。诗云:   瑶台熟蟠桃,王母初开宴。鸦头簇绣袍,雉尾移宫扇。祥云朵朵来,大会神仙卷。就中拈花人,忽展春风面;小儿从隙窥,偷索手中钏;目成两无言,双心盟缱绻。好词致蹇修,竟已遭神谴;妃子谪风尘,岁星亦不见。一十九年间,沧桑知几变?氤氲使有神,会合旧钗钗。堕落复何言,绿修秋心院!记惜圭壁躬,一作红颜援?所恨磨蝎宫,事变惊闪电。此别岂不伤?此会难相恋。痛如用上刀,快若弦端箭,涕泪双滂沦,襟上千行溅。莽莽并州城,可是阎摩殿?早知烦恼多,何如不相见!正是:   鸳鸯不独宿,难至亦分飞;   春草江南客,扁舟一叶归。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燕子覆巢章台分手 雁门合镜给事班师   话说鹤仙也没同胞兄弟,只有个族兄,名乔龄,字芝友。原是陇西宁远卫守备,因公革职,此番进京捐复,路出蒲关。鹤仙逆计芝友出京之日,李夫人当已分娩,好教他护送前来。不想芝友到了太原,已不及见李夫人了。鹤仙得了此信,便差四个干弁、两个老家人,星夜赶至,淳恳痴珠替李夫人权厝后,奖阿宝兄妹西来。   痴珠因此决意三月初十回南,把所有书籍古玩并一切衣装,开了清单,悉给秋痕。此时秋痕是领阿宝住在西院,当下将单收过,瞧也不瞧。痴珠又将自己那幅小照付给秋痕道:“这做你画里情郎吧!”秋痕噙着泪,一言不发。阿宝平日跟着李夫人呼痴珠为先生,看了秋痕情景,接着说道:“刘姑娘,你难道不和我先生一起走么?我是要你和先生同送我到舅舅行问去。你不走,我便跟你住在这里。只是先生一人去找舅舅,没你伺候,你也该不过意。”说着,便倚在秋痕怀里淌泪。   两人半晌无名正是肠断魂销之际,给阿宝这一说,便各伏在几上,大恸起来。阿宝含着泪,东边扯手袖,西边牵衣襟,往来跑个不了。此时院中鸦雀无声,只听得客厅“哗喇”一声响,把两人吓得一跳,倒停住哭了。出来一看,原来是顶格年久,塌了一半,将个燕窠跌下,燕子纷飞叫噪。   正在诧异,忽见秃头进来回道:“李狗头带车来接姑娘,说是他妈突患重病,叫姑娘即刻回家。”痴珠尚未答应,秋痕说道:“我那里有妈!就是我的妈病,要我回去,也待得明日。”痴珠忙接着道:“不是这般说法。你对狗头说,现在李少爷跟着姑娘,明日骗开李少爷,就给姑娘回家看病。”秃头出去说了,狗头没法,只得回去。   次日一早,李裁缝、狗头领着跛脚,坐一辆车,便来门房和秃头吵嚷,要接秋痕。秃头道:“早哩!爷还没有起来。这个地方,是你们说话的所在么?”李裁缝嚷道:“奇呀!你们把我女儿占了几个月,如今他妈病了,也不给他口去看,到底是什么意思?”穆升不待说完,便抢上前道:“放你娘的屁!谁占你的女儿?”狗头冷笑道:“你问那姓韦的!”秃头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从狗头背后一把揪住,骂道:“你这小忘人蛋,敢怎样撒野!”狗头刚把手来抓秃头,却被林喜带劝带笑,将狗头两只手鳖住,给秃头连刷了五个嘴巴。李裁缝气极,将头向穆升撞来,却被穆升抓住,骂道:“肏不死的老东西,要和我拚命么?赏你一个死!”便将手一掀,摔出门来。   这里看门听差和厨下打杂人等,都一齐跑来,拉的拉,劝的劝,吓得跛脚手足打战,那李裁缝便倒地号啕哭起冤来。狗头只是寻人厮打,却被大家按住手。池、萧两人也起来。痴珠、秋痕在睡梦中听得外面吵闹,不知何事,叫人又不见一个,只得披衣出来。刚走到月亮门,遇着厨子天福,是个急舌,说话不大分明,说是“爷们和吕家的人打架”。数日前汾神庙住了一个吕通判,穆升因他的马常跑人西院,与他家人才有口舌。因此错听了,就不出去招呼,只叫天福传谕穆升不要多事,并唤他进来。   当下秃头听天福说爷唤,秃头便先走了,穆升、林喜、李福也走了。李家父子晓得痴珠起来,便舍命跟着秃头闯入月亮门,大家都挡不住。痴珠这会才晓是李家父子闹事,听得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撒赖,直气得胸吭冤填,手足冰冷,在屋里和秋痕默默相对。一会,竟嚷到西院客厅。秋痕愤极,抹了泪,挽好头发,包上绉帕,检出痴珠一轴小照藏在袖里,向痴珠道:“你听我的信!”痴珠泪眼盈盈,不能言语。   秋痕早跑出客厅道:“你们闹什么?你们不过是要我回去,走吧!”此时心印、池、萧都在一边做好做呆的劝,瞥见秋痕出来发话,倒觉一跳。跛脚迎上前来,秋痕向阿宝老嬷道:“少爷没有醒,醒了你好好骗他回去。”又向心印、池、萧道:“往后大家替我宽慰痴珠,我做鬼就忘不了!”又向李裁缝道:“要我回家,犯不着闹出这种样儿,叫人笑话。”一面说,一面扶着跛脚走了。   李家父子见秋痕出来,理早短了;而且此来只怕秋痕不肯回去,如今秋痕已走,趁着池、萧一人拉一个,就也出来,跟着车去了。只痴珠、秋痕七个月交情,从此分手,便永无见面之期,说来也自可伤!   当下软瘫在窗下弥勒榻上,心印、池、萧劝解一会,痴珠叹口气道:“只这十二日缘分,也不许完满!”于是大家议论:李家今日如许决裂,是何缘故?都想不出道理。后来萧、池两人探得是钱同秀、卜长俊、夏旒、胡苟四人布的谣言,说是痴珠要带秋痕回南。其实痴珠是拚个生离,秋痕是拼个死别。再不想四人做出这种谣言,恰中牛氏心病,所以今天闹出这一段散局。   看官记着:痴珠、秋痕散局这一天,却为荷生、采秋进城之前一日。荷生是二月初六日午刻,到了雁门关。初七日,檄颜副将带兵二百名,由马邑偏关西出红门口;檄林总兵带兵二百名,由平鲁朔平北出杀虎口。密令二将于口外炮台燎台,多张旗帜,一路传单谕帖,俱声言是带五千名兵。   先是,关外各口汛官奉到大营严檄,已经将炮台沟垒,一例修整,Liao台探望,一例添人。如今即饬两将一路查勘。十一日,紫沧至关,荷生便同紫沧带兵出关,驻扎广武故城,等候消息。十二日,大营接到三边总制五百里咨文,说是逆回业自解散,首犯数名,亦已擒获枭斩;是日飞札韩给事班师。十四日,荷生得信,一面人关,一面檄颜、林二将撤兵。   紫沧先回州城,同地方官商议,赶于花朝替荷生迎采秋归于行馆。十五一早,差员往接荷生。十六黄昏吉时,州里备一座蓝呢四轿,轿杠加两道红彩,轿顶结个彩凤,下垂四角彩结;四员营并,步行护轿;轿前是二十对红纱宫灯,四对提炉,一部细乐;轿后是八名银鞍骏马的家丁,前往东巷。红豆、香雪一身艳服,扶着采秋宫衣宫裙上轿。   荷生就行馆中设祖先香案,引采秋行礼。紫沧教青萍于寝室排两张公座,红豆、香雪护侍采秋,谒见荷生。是夕,行馆灯彩辉煌,管弦杂沓,春风溢座,喜气盈阑,不用说了。但采秋远别父母,荷生回忆山委,遥怜秦女,触目动心欣喜之中,终不免有些伤感。倒是旁观觉得才子佳人,如此圆全美满,真个福慧双修,一时无两。   军中大宴三日,传令颜、林二将带兵先行。紫沧也于是日起身。二十六日,荷生、采秋双双言归。先是驻扎代州,得了痴珠来信,述及近事,荷生叹道:“痴珠真是晦气!”采秋道:“痴珠还怕有什么大不好。”遂将前梦告诉荷生。荷生也为诧异,因笑说道:“瑜、亮本来是一时无两呢。”   紫沧及颜、林二将先于二十七到了并州,索安等管押采秋妆奁箱笼,于二十八也到并州。地方官为着荷生是九重特达之知,后来地位难于限量,此番办的差事虽照着小钦差章程,却件件加倍讨好。柳巷行馆,铺陈供给,都照大营。荷生私事,全托紫沧、爱山领着贾忠等照管,公事便交给羽侯、燕卿   二十九已刻,青萍领着四员营并,护卫采秋、红豆、香雪一乘四轿、两乘小轿,先进了城。荷生带着几个新来的跟班,一路酬应迎接官员,直迟至未正,才进行馆。接着,又是经略来拜请会,两人叙话,直至黄昏。通省官员这一天便都不及见了。次日一早,接见曹节度后,就出门回拜了经略、节度及大营办事诸幕友,便来秋华堂看视痴珠。   痴珠虽晓得荷生班师,即日可到,但昨天一早被那狗头父子吵闹,与秋痕撒了手。接着,又是阿宝醒来不见秋痕,哭得痴珠肝肠寸断,大家好容易哄住阿宝的哭,回县前街去了。痴珠顾影雪涕,骨立形销。第三日早起,荷生打大营前来,慰问痴珠,便询秋痕。痴珠黯然不能答应,倒是秃头回明。荷生叹口气道:“我早料有此散局!”痴珠也叹口气道:“再休说起。”就把鹤仙的信给荷生瞧,便说道:“我送阿宝兄妹到蒲关,即由河南回南。”荷生瞧了信,说道:“蒲关只隔十一二天的路,不算什么。南边的路,现在文报两三个月不通,你怎么走得?而且你这样单薄身子。”   痴珠不待说完,截住道:“我是走得到那里,就死在那里,也算是走了!不然,还留在并州城养疴,有此理么?”荷生道:“你不要急,再作商量。”随站起身道:“我今日初到,百凡没有头绪。”帘外跟班传呼伺候,痴珠接着道:“我初十是准走呢。”荷生眼皮一红,便匆匆去了。正是:     东歌西哭,一喜一忧;     莫非命也,谁怨谁尤。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意长缘短血洒鹃魂 人去影留望穷龟卜   话说晚夕,痴珠嗒然独坐,忽见帘子一掀,荷生、紫沧便衣进来,笑道:“我充个红娘,好不好呢?”痴珠忙站起迎坐。   原来荷生今早拜了客,回到行馆,已是午鼓,就将痴珠近事,一一告知采秋。采秋为李夫人凄恻,更为痴珠、秋痕烦恼,说道:“我不叫两个即日见面,我这‘杜’字也不姓了。李家这样可恶,总不过是个教坊。明日不是班师喜宴?用得着他们。难道你差人传他,敢不来么?只秋痕脸上过不去,须唤紫沧走一遭,给秋痕说明,再嘱琴妹妹伴他进来。你作字订了痴珠,教他们在这里见一面,往后再作打算。”荷生道:“我也这般想,明日招了爱山,并替痴珠完个画小照的心愿吧。”   再说秋痕回家三天,虽受过牛氏几次毒署,也没甚不了之事。这日靠晚,外面传报:“冯师爷来了。”李家父子晓得这人是荷生相好,肃静伺候。秋痕噙着泪望着紫沧进来,便呜呜的哭个不了。   紫沧从灯影里瞧着秋痕憔悴的面庞儿,几乎认不得,便坐下说道:“我不见你,才有三四个月,怎的消瘦到这田地?咳!你总是这个性情,尽着哭,干不了什么事。”秋痕咽着喉咙道:“你见过痴珠么?他比我更不堪哩!”紫沧道:“我不得空,荷生今早去看他。”秋痕道:“他运气不好,家中层叠出了许多变故。这都是我苦命,害了他。他初十走,梧仙的魂就在城门边等他,教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跟他去了!”说着,又哭了。   紫沧道:“你不用这般说,他初十不能走。他就初十要走,荷生也不给他走。”秋痕哭着道:“我不敢阻他不走,其实道路是走不得。”紫沧遂将荷生早上对痴珠说的话,及后来采秋的打算,悄悄告知。秋痕十分感激,便问起采秋前后的事,紫沧略说一遍,喝了茶,归报荷生。两人就找痴珠来了。   看官!你道痴珠、秋痕还有一见之缘么?要知心印说的,人生该聚多少时,该见多少面,都有定数,到得数尽,任你千谋百计,总是为难!   次日,教坊奉到中军府传单是:连升部、三吉部、翠云部、秋心部,准于已刻齐集柳巷行辕,伺候班师喜宴。李家循例送了差人几钱银,说他告病。差人翻了脸,将银摔在地下道:“这回比不得寻常,上头吩咐,不准告病。就有真病,也要赴给巡捕老爷验看。你不看翠云部的薛姑娘,都不敢告假么?”牛氏没法,只得老着脸来求秋痕。秋痕道:“武营认真呼唤,我怎好不替你们一走?只我却不能妆掠,打个辫子,去见巡捕吧。”牛氏自是喜欢。   已刻,四部齐集柳巷行馆,只见辕门外站满兵丁。大家到了巡捕厅班房,瑶华便引秋痕到个净室,安慰一番。秋痕见了瑶华,就如见个亲人一般哭诉。瑶华道:“姊姊,你何必哭呢。你既然肯拚个死,有什么事还做不出,只是忍耐些儿吧。”秋痕当下抹了泪,正待答应,忽闻辕门升炮吹打,只见狗头跑进来向瑶华、秋痕道:“大人回来了。你道大人是谁?我不想就是韩师爷,你来瞧吧。”于是大家都出来辕门空地里站着,远远的瞧。瑶华扶着秋痕,也站在一块。   原来今日算是凯旋之宴,荷生从经略处拜了奏章口来,用的是全副钦差仪仗。见大门台阶下两边一字儿金字高脚牌,高脚牌后全部仪仗,从人缝里见锣声过去,是一对金黄棍,接着一把三层红伞,两把洒金青扇,一对对皮塑刑杖。大门外早奏起细乐。   一会,二员水晶顶骑马官员,引着一把大红马伞,两对雁翎刀,两对提炉,四对车渠顶的挂刀营并,簇拥着玻璃四轿,坐个高颧广额长耳轩眉的韩荷生。此时人声悄悄,只听得脚步声,马蹄声,武威声,前面数下大锣声。后面四把高帜。却从辕门边湾过来,空地里下马。倒把秋痕吓了一跳,回来班房坐下。秋痕叹一口气,想道:“人生有遇有不遇,难道痴珠不是个举人?怎的运气就那般不好!”正在发呆,只听得人说道:“巡捕老爷下来。”一会,狗头跑进来道:“怪得很,我向巡捕老爷替你告病,巡捕老爷只笑吟吟,不言语。”狗头还没说完话,里头一叠连声传出来,说是“单唤翠云部薛瑶华、秋心部刘梧仙,上去问话”。   于是秋痕、瑶华跟个老嬷,弯弯曲曲走了半里多路,见是一群华妆炫服的丫鬟,簇拥来秋迎了出来。秋痕抢上前数步,也不能说话,只扑簌簌吊下泪来。采秋先前是笑,一见秋痕,就也惨然,拉着手道:“秋痕妹妹,你通是这样,怎好呢?”就招呼瑶华先走。秋痕忍着哭,跟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屋里,一齐坐下。   秋痕禁不住鸣鸣的哭。采秋一手拍着秋痕的肩,一手将手绢替他抹眼泪,自己就也淌下数点泪,向瑶华道:“层层折折,都是不如意事,实在难为秋痕!”瑶华也惨然道:“却不是呢!”当下红豆、香雪忙着拧热手巾,给两人擦脸,别的丫鬟递上茶点,好多仆妇都在帝外,静悄悄的站着。秋痕方才硬咽着声,哀哀的替痴珠苦诉。采秋道:“峣峣易缺,曒曒易污,这真令人恼极!只锯齿不斜不能断木,你总要放活点才好呢。”瑶华道:“痴珠是过于洒落,秋痕姊姊又过于执滞,所以不好。”采秋道:“痴珠那里能真洒落?能真洒落,就不误事。”   此时差不多两下多钟了,仆妇丫鬟排上菜,也有素的,也有荤的。采秋亲陪二人。秋痕酒是一点不喝,饭也只吃半碗。方才洗漱,帘外的人报说:“老爷进来。”采秋、秋痕、瑶华都迎出。只见两个小跟班跟着,荷生便衣缓步而来,脸上十分烦恼,瞧着秋痕、瑶华,勉强笑道:“你来得久了。”采秋问道:“外头宴完么?”荷生道:“完了。”便令秋痕、瑶华、采秋坐下,向采秋叹口气道:“人定不能胜天,这真无可奈何了!”   三人都觉愕然,采秋问道:“什么事呢?”荷生向秋痕道:“你吃饭么?”采秋道:“他刚才吃了半碗饭。”荷生道:“也罢,痴珠今天是不能来了。”采秋道:“为着何事?”秋痕早伏在几上哭了。荷生道:“穆升来说,昨晚我走后,痴珠呕了数目淤血。早上起来,已经套车,突然吐了几碗血,晕绝数次。我叫贾志、青萍……”荷生刚说到这里,只听秋痕大叫一声:“痴珠,你苦呀!”将饭一起吐出,便栽在地下,手足厥冷,牙关紧闭。忙得采秋、瑶华叠声叫唤,丫鬟仆妇挤在一堆。   闹得好一会,才把秋痕救醒,复行大哭。瑶华道:“人还没有死,何必这样?”采秋道:“痴珠抑郁得很,能够把郁血吐净,倒好得快。”于是大家扶着秋痕,到屋里将息。秋痕只是哭,也没半句言语。荷生没法,教采秋避入别室,引着爱山到了上房,教瑶华陪着秋痕出来,画个面庞。就吩咐门上,格外赏给狗头十吊钱,差个老嬷送秋痕出来。   采秋谆劝秋痕从长打算,又送了许多衣服及些古玩,秋痕只说个谢字,其实是瞧也没瞧。自此,荷生、采秋、瑶华与秋痕也没见面了。虽瑶华后来飓风打舟,吹到香海洋,得与痴珠、秋痕一叙,然已隔世。   是晚,荷生带着青萍,便衣坐车,来看痴珠。痴珠要坐起来,荷生按住,说道:“不要起来。”就床沿坐下,烛光中瞧痴珠脸色,心上十分难受,便说道:“你这会怎样呢?”秃头道:“服了几许藕汁,血是止了。麻大夫开的方,等小的取给爷瞧。”痴珠一丝没气的说道:“秋痕回去么?”荷生道:“五下钟时,你既不能来,我就打发他走了。他听说你病得厉害,就晕倒在地。譬如救不转来,怎好哩?”痴珠默然。   秃头递上方,荷生见方上开有人参,便问道:“我先前送来两枝参,还用得么?”秃头道:“麻大夫看过,说好得很。这回服的药,就是配那大枝的。”荷生道:“那大校的我还有,你往后用完了,即管去取。”穆升端上茶,荷生点头道:“你们好好服事,我往后总给得着你们好处。”痴珠道:“你便衣出门,也只好一两次,怎好天天晚上这样来呢?”荷生道:“今日我原可不来,为着你病,不亲来瞧,心上总觉得不好。我往后也只能十天八天出来一遭。还好这个差事是没甚关防,就给人知道,也没甚要紧。”一面说,一面向靴页中取出秋痕面庞,给痴珠瞧,说道:“我今天只为你办了这一件事。”秃头拿着蜡台在旁,说道:“不大像。”痴珠叹道:“得些神气就是了。”就交给荷生,说道:“我病到这样,只怕连这纸影儿就也不能常见!”荷生只得宽慰一番,听得挂钟已是八下了,便谆嘱痴珠静养,出来上车而去。这是三月初一的事。   次日,痴珠少愈,拈一笺纸,写诗两绝以谢爱山。诗是:     卷施不死亦无生,惨绿空留一段情。     樵悴双双窥镜影,药炉烟里过清明。     生花一管值千金,微步珊珊若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