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世界 - 第 6 页/共 6 页
黄伯旦道:“那里,他并没有超委,轮委还在卑职之后。”李子亭道:“那光景就是为地择人了。”黄伯旦道:“为地择人的话,是外省督抚朦混皇上的话。你想这种样人,都要在这上千候补人里去拣。难道上千候补人员,竟没有一个如他的?”李子亭道:“那是什么讲究?”黄伯旦道:“他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替他说来的?”黄伯旦道:“不是那个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见得?”黄伯县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发祥开了一张三千银子期票,后来,也没看见他使。等到挂牌之后,制台衙门账房里早有人出来划了进去,这不是个实在凭据么?”李子亭道:“卖官鬻爵,难道真有这样事?”黄伯旦道:“一点不假。况且,这是实实在在的凭据。要讲公道,这个缺实在是卑职的。不过卑职没有钱,就祇好两只眼睛望青天,让他去了。他这次下来是越有越有,以后水大舟高,多财善贾,更是无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这位制台是世兄弟。他乡、会试都出在先父房里,我所以同他的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骆青相的行径,我已告诉他,他还替他遮瞒,一味支吾,原来有这些讲究在内。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问问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么脸见我?”黄伯旦道:“千万不可说卑职说的,倘若大人说了出来,那卑职就要名列弹章了。”李子亭道:“我理会得,不必嘱咐。”吃了一杯茶,上轿走了。黄伯旦把他送过之后,心上十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却说李子亭打黄伯旦家出来,一径到院上来拜制台。适值制台没有公事,立刻请见。先谈了几句闲话,又说到要不日动身的话,末后说到:“老世兄时运亨通,真真意想不到。”制台造:“这个缺,也是大家晓得的,此外还有什么财气?”李子亭道:“听说四川候补的,有好几千人,这几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财的。而且,四川州县一百四十几处,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钱铺,老世兄还嫌财气不好么?”制台不晓得他是何所用意,忙着要问个详细。
李子亭便把听见黄伯旦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说是黄伯旦说的。制台听了一席话,道着心病,老大吃惊。虽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于清议那一层,既做了官,更是置诸脑后。祇怕是回到京里去逢人辄道,被都老爷听见,上他一个折子,就顽大了。一想到这里,转不得不下气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凿凿,谅非无因;也许是他在外边胡吹。祇要你世兄差人去四下里一访,那就见他无私有弊。无论真的假的,总之与你世兄的官声有碍。”制台道:“他这个缺,是轮委的。”李子亭道:“轮委是听说一个姓黄的在前,超委的话,他本来没有。”
制台听见他说了这些话,也还不肯认错,又向他分辩了两句。李子亭也有了气,便道:“这有什么要紧?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总督,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辖。难道我们过路的人,还敢来干涉者世兄的权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恒常,不敢不言;二者是巴县一个缺,听说还不坏,既要讲卖,这三千头总未免太便宜了些。”制台听说得斩钉截铁,便道:“这话世兄到底那里听见的?”李子亭道:“那个不晓得!同庆祥的票子,是骆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门收的。这件事在你老世兄,虽说是做得隐瞒,可晓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劝老世兄一句话,尽了我的心,至于听与不听,也非小弟所能自主。这四川的候补人员,都是老世兄的属下,还敢说什么?万一闹到京城里,晓得了两起,便有三起,那时节可不知道回护着骆青相一个人好呀,还是保全着制台的禄位好?请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罢。小弟多言,改日再见罢。”说完立起身来。
制台听见他声口不似先前柔软,便先软了下来,连忙拦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还有请教的话。世兄说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听?且请坐坐。”李子亭祇得又坐了下来,把这件事阁在一边不提。制台又问了些家常的事,便说道:“四川的候补人多,自己耳目难周,世兄在这边可有什么熟人没有?可晓得有什么品行最好的没有?”李子亭道:“兄弟在这边,不过几个泛泛的,并没有至好的人。至于品行好的,更不晓得。有一个黄伯旦,听他说话似乎也还正派,可也不晓得里面如何?”制台记在心里,这回谈了多时,天已不早,李子亭兴辞而出。
制台进客回来,打算不出主意来。巴县是久已挂牌的了,要叫他不去,这笔银子就得还他。还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还他法呢?要说是叫他去罢,这李子亭同骆青相是做定了对头,万一他回到京城里放点火,弄出事来,那可真似他说的话,还是保全四川总督的禄位好,还是这三千银子好?一时委决不下。后来,想了一个主意出来,就作准把巴县这个缺改委黄伯旦,骆青相暂留他在省里。又叫人去对他说,是李子亭同他过不去,祇等李子亭动身后,另外还他一个好去处。
骆青相也不敢说别的,祇得答应了,在省城静候着,却是一腔懊恼。到得第二日,黄伯旦的牌挂了出来。这李子亭同黄伯旦并没交情,祇不过一句口头话,制台却要应酬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轮委。这便是黄伯旦移天换日的手段,又较骆青相高了几倍了。
骆青相托人四下里一打听,纔晓得是李子亭保举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齿,满肚皮打算拿他点露马脚的地方,难为他一回。无奈黄伯旦更鬼,挂牌之后如无其事,也并未来见李子亭,不过照例去上衙门拜客。
却说黄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却也苦了多年,听见老爷挂了牌,却也欢喜。等到黄伯旦忙过了,便来同他闲谈,说是:“再想不到,就会委了缺。”又道:“这个缺早已委了人,如何又会改委呢?这真是好运气了。”黄伯旦笑道:“你们到底是女人家,一点见识没有,这事是全亏本事,那里有什么运气不运气?说句老实话,像我这样手段,不是发虚的话,四川省里可实在没有第二个。我是昨天上院,把制台大人教训了一顿,他见我说的有理,也没得话说了,他先就软了下来,又朝我赔了许多的话。这个真是从前人说的一句话,无论什么人,抬不过个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这样人山人海的去处,连你这样纔具都没一个?”黄伯旦道:“真的,你看那些戴顶子拖翎子,也是一样的官,要讲起办事,那可差得远了。我不是说现成话,前任制台要是听我的话,还不至开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听说这个缺还好,我也苦够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给我一百吊钱。”黄伯旦笑道:“那里有许多钱,一天给你一吊钱罢。”太太道:“那不成。”黄伯旦道:“你先别同我争钱,你赶紧收拾东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么收拾,四只皮箱,三个是空的。此外的破瓶破罐子,还有几个大钱。”黄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笔钱,把些当都赎了来。你祇把箱子收拾干净,预备着放衣裳罢。”
正说着,忽然家人来说,骆大老爷来拜。黄伯旦想不见他,继而一想不好,就见见他又何妨?就招呼请进来。骆青相先道过喜,便道:“兄弟空欢喜了一场,乃是为老哥做先声。”黄伯旦道:“这件事是觉着有点奇怪,牌示说是老哥这面另有要紧差委,或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骆青相道:“什么好事不好事,不过一句空话罢哩。”黄伯旦道:“万万不能,必有借重,尽管放心。”骆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这样的才干,还会办什么事?不过瞎忙罢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着人家同亲兄弟一样,人家就拿着我当顽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黄伯旦晓得他要说到本题上来,祇得推开道:“兄弟不日就要动身,不晓得老哥还有什么吩咐?”骆青相道:“岂敢,岂敢!兄弟与这巴县是水米无交,就算是有事,也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杨老师,听说今年要做五十岁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黄伯旦道:“不晓得。其实,我此次得缺,与杨老师无干。”骆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黄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点银子,但他也是现任,也不在乎此,随后再说可也。我还要同老哥说一句话,兄弟一两天就要动身,老哥若是有了好信息,务必给一个信,俾得早日欢喜。”骆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辞别。
回到家里,通盘仔细一想,再把他听见别人打听来的话,参观互证,觉得其中总还有点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无交,怎样就会保举他呢?忽然想起,制台的巡捕段承恩是自己相好,便去切实托他探听。段承恩同黄伯旦也是相好,祇因为黄伯旦近日趾高气扬,心里有点愤愤,遂答应了骆青相的话。骆青相又写两封信,一封是给杨愕,一封是给冯老太爷。
不多两日,杨愕的回信来,说是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务要探听明白,群起攻之,方是正办。万万不可忍气受亏,以致以后越发不妥当了等话。骆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也来了,便把黄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见面。以后李子亭回拜,他便请进去谈了多时,又怎样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见制台如何说法,又说李子亭是从黄伯旦挂牌之后,有一张名片到院上,说是道谢的话,源源本本打听个彻底明白,一齐告诉了骆青相。
骆青相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老大气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议,要报这个仇的话。又招呼摆出几件酒菜来,留殷承恩吃饭,商议了许多法子,段承恩道:“这件事,祇可还是去请教杨老师,他必有无上妙策。”骆青相听见这句话,亦就恍然大悟。当日酒散,骆青相便请了几天假,一直去找杨愕,把前后的事诉了一遍。杨愕也是生气,拿手指头持着胡子,细细的出神一回,方纔说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罢,你不要问,等我来替你报这个仇。总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县拾一个钱。”骆青相听了,心中大喜,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住了几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却说黄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陆府城外,离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纪本轻,父母双全,因为儿子不很孝顺,便住在家里,一直未曾出来。此次,听他署了缺,虽然欢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里的事,杨愕是一概晓得的。黄伯旦还有一位兄弟,名叫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里侍奉父母。黄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闹热的时候,忽然,接到安陆府打来的一个电报。拆开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叩”几个字。
伯旦心里大吃一惊,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里一动,又复坐下,仔细盘算了一回。暗道:“人家三千头弄来的,我不费一个钱,祇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碗饭已要拿起筷子来吃了,就这样凭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没有这样的笨人。但是电报的事,局里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头说开了,传到上司耳朵里,岂不是个匿丧不报呢?我总不懂我们中国人从前定的礼,真正不好,像这样牵制的事实在多。”又想:“我这位老太爷,他真不晓得怎样不见机,早不死,晚不死,单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的害不浅。我记得从前浙江有一位候补知府某人,他见他儿子飞黄腾达的起来,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儿子要丁忧的,必定要耽误了儿子的正经事业,屡屡的放在嘴上,说个不了,又想不出法子来,后来到底改为承继出去。虽说是本生也要丁忧,到底祇要一年了。这纔是能体贴儿子的好老子。想我这老子,真不凑巧,这便怎么办呢?我在省里置办东西,应酬朋友,也费了好些。要就这样下来,岂不倒弄成一身亏空?”
自己在房里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没法子,祇好这样办罢!”便招呼跟班的,请了舅老爷来,同他说了详细。又叫他去对电报局里说,不要声张,情愿送他五十块钱。如果已经说了出去,就叫他再补一张报来,说是第二电,又还阳了。又叮嘱了多少话,舅老爷便去办理。黄伯旦把一团高兴的心送到东洋外国去了,还是提心吊胆坐在签押房里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爷回来摇着头道:“不成功。”黄伯旦道:“怎样不成功?”舅老爷道:“电报局是大张狮口,先说了多少官话,是万万不能通融。后来纔说到正文,据他的意思,说这巴县的好处,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块钱,未免太不值得了。况且,这是安陆的电报发过来的,将来结起总帐来,他们便是作弊。关乎他终身的饭碗,万万不能通融。况且昨天的电报,外间已都是晓得了,做鬼不得。后来,说到舌敝唇焦,纔有点活动。他开口是一千银子,还要现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时,纔说妥了六百两银子。如果这边答应,先送银子过去。他这个假电报,明天送来。”
黄伯旦听见说局里肯这样办,六百两银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着道:“我还道怎样的不成功,原来是银子的事,我作准答应了六百就是了。不过要替我做得干净些,你快再走一趟罢。”舅老爷答应着便又去捣鬼。
黄伯旦心里略略放宽,就打算今天先把丁忧的话宣扬开去,明天再把还阳的话也宣扬出去,好等大众周知。便招呼外边,把堂红等一齐都撤了。衙门里上下大小,以及衙役书差,都晓得老爷是已经丁了忧,这是第一天的话。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来问候,黄伯旦一面叫官亲陪着,一面叫舅太爷去催电报局的假电报。等了多时,总不见到,同城文武都与辞而去。黄伯旦心里十分着急,又叫账房去看舅老爷到那里去了?自己祇推说是孝衣未齐,等齐了就成服的话。就从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爷却是回来了,满头是汗,那付张口结舌的神气,真是画也画不出来。
黄伯旦急问道:“电报呢?”舅老爷道:“可恶已极!可恶已极!昨天同他讲得明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银子去,也交给他了。那晓得忽然变卦,一定不肯,说是关系他的身家性命。好说歹说,祇是不答应。到后来更混帐了,他把这六百银子也不交出来,还说多少不讲理的话。”黄伯旦发恨道:“他说什么?”舅老爷道:“他说你们东家既是父亲病故,理应丁忧。照你这样办法,是个贿买通同,匿丧不报,闹上去,不但你家吃不住,我们还是与受同科呢。至于那六百两银子,我是并不稀罕,不过借此小惩大戒,也叫你东家晓得点轻重。你们要告,尽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闹了起来,他说既是如此,我们局里是不敢办。你若再闹,我就打个电报,到总局里去请示,如果总局准办就办,不准办就不办。或就近请总局商明制台亦可。我听了他这话,明是挟制。我又怕替老姊夫闹出花头,祇得回来,可还有别的法子想。”又用手把头上的小帽子捏在手里,扇了两扇,便道:“我还没吃饭呢。”又跑到门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厨房可还有吃的么?”王升答应去了。
黄伯旦祇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在房里踱来踱去,踱个不了,舅老爷便自去吃饭。黄伯旦晚饭亦没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来。后来,打算迟个一二十天再报。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开征,一天一天的日异而月不同。所以打算这样一捱,也总可以有半个多月耽误哩。那晓得,这位典史老爷郑寿,也是一位角色。他听见堂翁丁了忧,便想了代理的念头,也不管堂翁报没有报,早已自己进府去了。
黄伯旦听见典史早已进府去,晓得这事是瞒不住,没奈何,祇得照例出报,报了上去。府里果然委典史暂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来,便即刻专人过来说明,明天一早接印。黄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点,也没法子。这两天,黄伯旦已是茶饭不曾沾唇,应不是伤痛他老子,就是为着这颗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面前对着他,朝他淌眼泪。无奈,郑寿是时一刻不能耽误,祇得狠一狠心,含着一包眼泪交了出去,又退到房里去哭了一场。他衙门里人,还当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这交印出去的时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却来了。原来,季拔听见伯旦署了任,便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径到巴县来做二老爷。刚到门口下轿,早看见里面抬了一个亭子出来,外面鼓乐吹打着去了。二老爷也不在意,等他过了,纔进来下轿,衙门里已是走得没有什么人了。把二门的上来问清楚了,纔赶进去找人去禀知黄伯旦。
黄伯旦听了诧异,连忙出来一看,一些不错。连忙说道:“你如何来了?”二老爷道:“我听见你到了任,所以来看你,我要想找点事做做。”黄伯旦道:“前半个月来的电报,可是你发的?”二老爷道:“我不曾发什么电报。”黄伯旦道:“什么话,老太爷怎样?”二老爷道:“老太爷身子很好,极其康健。”黄伯旦道:“这更奇了。”连忙到房里,取了电报来给二老爷看。二老爷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说道:“那里有这件事?”黄伯旦道:“不好,这一定被那个人做了手脚去了。”连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老爷那里,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却同二老爷匆匆说了几句,也不及问长问短,又打发舅老爷去问电报局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弄个假电报来瞎闹。
不多一会都回来了,典史老爷已是接过了印,并且还有几句说话道:“暂时代理,是奉了本府的札子,并不是自己来抢去的。现在要说是送回来,祇要有本府的札子也可以,不能凭这边一句话作准。”黄伯旦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档儿,舅老爷也回来了,说“那个电报是由安陆府发的,真的假的须向安陆府去查考,他们祇晓得发到了便抄送,别的一概不知”。黄伯旦恨的咬牙切齿,一面打发二老爷即日动身回去查考,一面做了一个通禀,请上头彻底根究。又因为电报局前日的挟嫌,便无中生有的夹杂了许多话,自己就在衙门里住着候批。
到得第二天,觉得不耐烦,便发个电报到安陆府里去问。那边回话,说“发电报是向来没有保人,祇要交了钱,他怎样写来便怎样替他发,这个是不能认咎”的话。巴县这个电报局得了这个信,又怕把他没入的六百两银子叨注销来,也想先发制人。便上了一个禀帖,说黄伯旦怎样的行贿,怎样的买嘱,最后并且连这位二老爷也说是假的。两个禀帖一同上去,制台便批了“自行查明禀复”几句话。黄伯旦到反弄成一个不能进、不能退。后来,终究为着个六百银子的一笔款,被电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里糊涂告了一个扫墓假回去。
临走的时候,还被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几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为这代缺的,向来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里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脱身。却好这时候,是忙收漕的时候,这位新任老爷,自然是扫除一切,兼程前进。原来这位新任老爷姓凌,官印是乃本二字,陕西邮州人,是个秀才出身,为人不时不古。因为黄伯旦到任没得几日,就出这个岔儿,所以于交代各项并不十分苛求。
黄伯旦费了多大心机,纔把骆青相煮成功的饭夺了过来,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夺去。如今是无缘无故的便宜了一个典史、一个新任。可见天下事,任你万般好巧,亦不免有失。到是这位凌太爷,真是梦想不到的。
如今单说这凌乃本,接印不到一个月,早接到学台的文书,催他开考。这时已经改了策论,凌大爷是秀才出身,于小考的事还算在行。就择日取齐,点名进场,一复、二复、三复,不到半个月,终了场。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单名裕,字号其身。等到发过长案,岑其身便来拜见,却也生的一表人才。凌太爷心里甚是欢喜,又勉励了几句话,方纔退出。等到学台考的时候,却高高进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师、讲贽见,忙忙碌碌了几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个古树镇上,原本家道也还可以过得。祇因为他自己利心太重,想要发财,便搭了一个朋友叫林理生,开了一丬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跑了。岑其身没得法,好容易央亲告友,并自己的余积,纔把这件事了下来。经了这回挫折,倒弄得手头拮据起来了。他本弟兄两个,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是分过家的,所以倒店的事与嫂子无干。他嫂子姓牛,是个有名的泼妇,动不动就出去骂街。因此,邻里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母大虫”,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还有一个妹子,嫁给本地一个土财主,姓萧,时常也回家走走。因为岑秀才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却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万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宝,女命阿惜。这两个孩子颇有点古怪脾气,岑秀才虽是家计艰难,要穿好的,吃好的。岑秀才反正不管,万氏看不过去,也就打上一顿。无奈过去了,还是如此。这年进了学,人家送了贺分,也有几百吊钱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结存在一个南货店里,以备收两个利钱,应酬家用,到也安稳。
转眼又是一个年头,这年正是乡试年分。岑秀才邀了几个知己去乡试,便去托他嫂子照应照应万氏并两个小孩子。刚刚这位萧氏姑娘在家,听见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是孤儿寡妇,凡事都要二哥哥照应他点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应二嫂子了。”岑秀才摸得他们的门道,也不敢再说,就便岔了一句话,走了出来,找了同伴一径进省去了。
这年天气也不热,一到七月半后,总说是不会再热的了。那晓得一个多月不下雨,竟是流火烁金的热起来。岑家的房子虽有几间,大的被牛氏住了去。万氏住的已是侧房,况且院子又小,万氏没得法子,就领了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过夜。这院子被这一天阳光洒过,到晚上还是余威犹炽,到得五更天,恰又凉了,这一个多月,万氏的热毒寒渴是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这天,就发一个头晕,栽了过去。两个小孩子也不晓得什么,还当是他睡觉。
幸而万氏的娘家,打发一个人来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对,头上的汗珠如黄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来人说是“不好,一准是起了急痧”,便赶着扶他起来叫唤,又拿了一个铜钱替他刮瘀。牛氏已是听见,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径自去了。这边医治了一会,纔得还醒过来。来人又替他张罗张罗,方纔回去。万氏到得晚上,却是浑身发烧,口里乱说胡话,牛氏也祇当不知。两个孩子是不晓得什么,这天的晚饭亦没到嘴,哭了三、四场。幸而万氏娘家又派了一个人过来照应,纔算敷衍过去。
捱到次日一早,由万氏娘家作主,请了一位医生来诊脉。诊了多时,说是脉息已是没了,赶紧备办后事。也不曾开方子,就去了。接着万家的人也来了,看了看万氏的情形,万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着自己的口,又指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不多一会,眼光一散,已是断了气。万家的人同着两个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过来,指天划地的号哭了几声,便叫去接姑奶奶回来。一会,萧家的姑奶奶也回来了,便大家商议着办后事。又去把万氏房里的衣箱一齐发了出来,一只一只的开看,所有稍为值钱的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万家看不过去,却也不便说。祇好安慰两个孩子,由着他们姑嫂两个去摆布。
他们翻到一只箱子里,把岑其身的存折翻到了,便交给牛氏,说是替万氏办后事。当晚忙着入殓,停放在家,又去传了和尚来念经,万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每日是八个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又买了些鲜鱼、肥肉,说是二奶奶一世没享过福,他死后总要替他多用两个,方纔对得住他。做的菜,有时也端在灵前去摆一摆,有时也不摆。姑嫂两个躲在房里,还有牛氏的儿子三个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残羹冷炙,就分点给万氏的两个孩子吃。有一顿没一顿,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头发已是打成疙瘩,也没人来问信。
转眼已过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写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们女人家写什么信,难道万家不会写信么?”姑奶奶听了也觉得有理,从此更是格外的奢华。先前还是逢七焰口,现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热闹又有趣,反正尽着岑其身的五百多吊钱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乐得应酬和尚,实是一举两得,止不过难为了岑其身一个人而已。
却说岑其身到了省里,寓在同学的一个公处,叫做莲花潭,同居约有七八个人。录遗过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进场。到了号里收拾妥当,先到各处去望了一下,等着将近封号,这纔回号里去。等到查过了号,弄点东西吃了,就睡觉养神。半夜里题纸下来,岑其身看了一看,却是从前拟题做过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润色了好多,便誊清在卷子上。号里的日子最短,转眼已是天黑了,点了蜡烛,伏在号板上眷写。
忽听见号子东头哭声振耳,岑其身急急问号军道:“什么事?”号军道:“闹鬼。”岑其身道:“我时常听说号子里闹鬼,我第一场就遇到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赶紧出了号,往东一直跑去。约摸有四十多号,正是那个哭的地方,门口却是冷清清,没有一人。岑其身大着胆,便在帘子缝里偷眼去看,原来,这个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卷子已经誉好,放在号板上,点了三枝香,对着他洒泪呢。岑其身不懂得什么缘故,便揭开帘子问道:“老先生为什么事如此伤怀?”那老者见有人来问他说话,便也不哭了,把卷子轻轻的放在卷袋里,方纔答应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来看我,感激得很。”接着两边叙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并没有一点鬼气,便一定要请教老者到底为什么事伤心?老者道:“说起来可痛、可惨、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谈谈。若是还早,不必耽误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誊清十分之八,难得我们有缘,到要请教。”老者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本是省里人,从小的时候最为父母钟爱,六岁就送我到书房里去,念《千字文》、《百家姓》这些东西。到得七岁,先生就叫我对对子,我对不出,先生就替我对。对我父母说,是我对的,父母也是欢喜。我是一无所知,乐得顽耍。又过了年把,叫我念《唐诗三百首》,念了几个月,叫我做,我做不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对我父母说,也说是我做的,我父母极其欢喜。到得十二岁那一年,已经念过了好几部经书,先生又给我一样《启悟要津》念,念了几个月,又叫我做破承题。我祇当是我做不出,还是先生做呢。那晓得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做的不好,一回骂,二回打,三回罚跪。我也不晓得怎样算好,怎样算坏,也就是糊里糊涂的瞎做。又过了一年,先生纔讲书。我以为讲书是最好了,那晓得,先生是照着小注念一遍,就算是讲过了。我小时性最顽皮,又欢喜些灵巧的顽意,我见书架子上有一部《博物新编》,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许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邪书。又最喜欢打算盘,加、减、乘、除已是一学就会,还有什么异乘同除、异除同乘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耽误功夫。镇日里祇许念八股、念试帖,此外一概不许去看。那知八股这一道,我是最不喜欢。无奈,祇得耐心去学。到了十七八岁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来祇许做八股。后来好容易进了一个学,以为可以偷空做别的事了,那知道仍旧是祇许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时常教训我,说是‘要显亲扬名,祇有在八股里搜寻,此外毫无道理。’那晓得一场不中。又下一场,闹到如今,八股已是废了。虽说策论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终不好看。要看书也看不进,要学别的也学不成,偌大的年纪,还在这里观光,由后思前,不觉悲拗。我这点香供他,并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说我几十年的辛苦都在上头,所以吊他,就是吊我自己。我年纪已大,满身是病,得知这次出去,还能再来不再来?怎教我不伤心呢?”一面说,一面泪珠儿又滚了下来。
岑其身听了,也觉惨然,勉强的劝了几句,回到自己号里,赶紧把卷子誊好了。次日一早去交,随即出场。接连二场,三场都已完毕,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处,赶紧吃点东西,足足的睡了几个时辰,方纔起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章僧命误煞功名 机械存心变生骨肉
话说岑其身出场之后,这一觉睡得十分酣足,及至醒来,却好同伴的都回来了,都是兴高采烈,就各处去游玩了一回。回来大家讲定,在省城等榜。岑其身怕的川资不敷,不敢答应,就有两个答应不取他的房饭,一定要陪在省里,贪图热闹。其身也祇得随遇而安,从此东游西荡。空下来,便把场作互相传观,这个赞那个是“金声掷地”,那个赞这个是“珠光烛天”,如是者又过好几天,却到了九月初十发榜的日期。
这写榜的规矩,是关了门在里面写的。主考监临坐在上面居中,房官分左右两边而坐。每拆一卷,先用一个黄条子写了姓名、籍贯、名次,送给监临主考看过,再送到各房官看过,方纔交到填榜的去处照写好了,便把这个条子往桌子底下一丢。桌子底下伏的人早已检在手里,走到龙门口,打了暗号,由门缝里送了出去。那些同伙在外的接到了,便纷纷去投送报喜。所以发榜头一天,里面写一名,外面就报一名,等不到榜出来,外边已是传扬都遍了。
岑其身寓里各同学朋友,打这一天便不许家人们出去,因为要想在家里静等。大家商议好了,就买了些酒菜,慢慢地在家饮酒等榜。虽然心上都是热剌剌地,确都装出镇静的样子。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还是杳无信息,就有几位不自在了。不是说头痛,便是说肚胀,托故去歪在床上叹气。在坐的人,就也渐渐的后劲不如前劲了。
约摸也有上灯的时候,忽然门外喊了进来道:“伍老爷中了。”这时候伍老爷还在桌子上,正夹了一块鸭子要吃,听见说他中了,不禁心花怒放,却故意做出平常的神气,慢慢的道:“也好,也好。”就有人向他恭喜,他却忘其所以,也不回礼,便把筷子上的鸭子往人家嘴里直送,或是往人家耳朵里直塞。大家看见他欢喜的没有主意,便也不来招揽他。
不多一刻,又报说是“陆老爷中了。”陆老爷早已推说肚子痛躲在一旁,后来又被伍老爷一报,更是没了主意,已先在旁边恭桶上出恭,却并出不下来。坐的时候一大,却正有一个屎橛子拖了出来,一听见说是他中了,一跳就起,裤子也没提,拖在地下。因为陆老爷走得猛了,早已绊了一个跟头跌倒在地,那背后屎橛子还在那里翘然而立。大家不由得哄然大笑,也循例的道了喜。陆老爷定了定心,纔重复去整治好了过来,对大家说话。大家还是说笑他,他也有意无意的道:“不是这个讲究,我因为干结了,想要快点好,早灌进点风去活动活动就好了。”岑其身道:“我明白了,这风一定是肚风。这个风颇不容易有,祇晓得到底进去没有?”
大家又笑,又回头来找伍老爷,问他夹着鸭子为什么往人家耳朵里乱送?伍老爷道:“不是,不是,我是要腾出嘴来说话。不送掉这块鸭子,岂不要堵了嘴呢。”话言未了,又报“戚老爷中了。”这戚老爷果然来的镇定,脸上也没有一点别致神气。大家正在那里佩服戚老爷还是那付神情,岑其身道:“不要慌,还早哩,现在纔报到五十三名,还有一大半呢。我们今天一夜不睡,还要等五经魁呢。”
说话之间,已不知戚老爷到那里去了。岑其身便去找他,找到大门口,并未看见,祇得回来。园子里有一棵大槐树,仿佛有个三尺高的东西在那里,赶紧过去一看,原来就是戚老爷。一个人藏在树背后发笑,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弯着腰,想是揉肚子呢。岑其身不觉大笑,屋里的人早已跟了出来。戚老爷却是一笑不可收拾,赶紧想板过脸来,无奈五官都不听差遣。祇觉得一种快乐的滋味,从心上直涌到脸上,喉咙里便不知不觉的笑了出来。看见大众来看,他很有点不好意思,好容易收束住了,抖抖衣裳,仍回到大家房里入座。
就从这位戚老爷报过之后,早是音信俱无。一直等到天亮,榜也发了,大家也毫无想头。中的自然是手舞足蹈,不中的自然是咨嗟叹息,这也不在话下。过得一日,中的还要拜老师,赴鹿鸣宴,很有几天忙。不中的便收拾行李,急急动身。岑其身尤其是归心如箭,无精打采的上了路,不多见日已到了家,大家各自往各家去。
岑其身一直到得自己门口,忽然看见一班和尚,穿了袈裟在那里合十膜拜,心里大惊,走进大门,早已看见儿子阿宝穿麻戴孝,不觉心里一跳,觉得一股凄惨从脚跟底下直透到眼睛里来,眼泪已是不由自主滚了下来。阿宝早已看见,喊道:“爹回来了。”岑其身急到自己房门口,祇见灵幡高挂,祇“哎唷”了一声,也不间因由,便抢到灵帏里抚棺一恸。
正在那个档里,大奶奶已晓得了,便同了萧姑奶奶走过来,假意劝了一回。岑其身先谢过嫂子的照抚儿女,方纔问起病由。萧姑奶奶道:“说也可怜,二嫂子犯了乌痧胀死的。那时大嫂子急得没法子,各处求神许愿,请医生、拜菩萨,祇没有用。最可怜是两个侄男女,祇闪得一无依靠,实在伤心。”岑其身看见儿子阿宝,一看虽然是穿了一身重孝,鞋子已是没有底了,身上披了白衣裳,里面的衣裳也不晓得有没有?岑其身又忙问道:“还有一个呢?”萧姑奶奶道:“因为他住不惯,所以送到他外婆家去,听说养得到很好。”
岑其身又问:“这一切费用都向那个借贷的?”萧姑奶奶道:“那个肯借贷?亦就是你二哥的存款,我们替你省俭着用。不过我们商议,二嫂子在日也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又是这样死了,这是他生平末了一件事,就算是他面上多化几个,也是应分。况且二哥以后飞黄腾达,也不干二嫂子的事,所以我们斟酌着,替二嫂子多念几天经,多放几天焰口。一者看看人的心,二者叫二嫂子的娘家也觉得好看,三则也还是称家有无的办法。总共如何用法,统共开了一笔清折,等二哥哥安歇一半天,我们就交过来罢。”
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之后,我是没有主意。妹妹回来纔说,二嫂子为人是极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们家里,也没过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这一回了,总要给他风光点好。这纔去招呼来这些和尚,替我摆个四十九天的道场。今天刚刚是第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圆满。恰好二弟回来了。”岑其身大惊道:“这四十九天道场要多少钱呢?”牛氏道:“我也不晓得,总之笔笔有帐,都是姑奶奶开的,二弟祇要看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面上,难道还想在这里头赚钱么?”
岑其身道:“不是这话,我是没有钱用,丧事虽要办,也还要称家有无。若单图死的好看,活的又怎样过呢?”牛氏道:“男子汉大丈夫,再别说这钱的事。况且,像二弟这个人在外头去混,还怕弄不到钱?就是拉点亏空,又算什么。祇是二弟将来无论发了多少财,也祇好同新弟妇去快活,再不能够顾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过拜上几天忏,烧化钱纸,那样九牛一毛的办法,二奶奶还要生气哩。我想,二弟今年虽是没中举,这是早晚总要中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会上去点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没钱用了,这几个钱又怎样呢?”岑其身道:“看我这样,怕没这福分。”牛氏道:“别这样说,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们再过来谈罢。”
这事两个人一吹一打,走过自己房里,便去把帐结了。一并结余三十二吊一百四十三文,便连钱连帐通通送了过来。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虚六耗,但是关得着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说。这时候人财两空,坐在帐子里,盘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来,料理房里东西,还有一个衣箱,打开来都是些小衣裳。首饰本来没有,银器也还有两件,这时是一样没有。又叹了一回气,便一直走出大门,往万家来看了小孩子,又问了一问大概情形。岑其身是心神扰乱,坐立不安,同了孩子一径回到家里,又拍着棺材哭了一回。忽然心上转了一念道:还是出了殡罢,省得他们再起新鲜花头。就来同牛氏并萧姑奶奶商议,两个人执定主意,说是要过了百日。岑其身拗不过他,也祇得答应了。是四十九日道场已满,暂且把念经的事停了。
岑其身算了一算,连出殡用度,这结余的钱已是不够,祇得向同学朋友去借贷。也有答应的,也有不答应的,凑来也是不多几个,正没摆布处。恰好他的舅子万士民来了,岑其身还祇当往日亲情,同他热落的很。那知道,万土民却另有一个主意,板着脸道:“舍妹已断了七,也该出殡了。在家虽好,但一则火烛当心,二则死者亦以早些入士为安。所以特地过来请教妹丈,还是打算怎样?”岑其身道:“我也本来打算早办,祇是大嫂同舍妹要在家多停几日。又兼我是一钱不名,还要张罗几文纔能办事,因此耽搁下来。”
万士民道:“若是妹夫舍不得出钱,我家也还发送得起。不过既许了岑府上,又生过子女,活着是岑家的人,死了是岑家的鬼。要是岑家的事要我万家办,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未免外现似乎有点不雅相。应该怎样,或是妹丈银钱为重,亦祇管吩咐下来。我家虽俭,也还可以勉力应酬。”岑其身道:“那里话来!无论如何为难,也要想法,岂要贵府化钱的?由我赶紧办就是了。”万士民道:“可还有一句话,我妹子到了你家,苦也苦够了,这是未了一件事,总想老妹丈风光点些,就譬如行好事罢。至于你那两个孩子,总怪我们妹子,不该留这个遗孽。若是妹丈厌烦他,尽管送到我家去,这到不必客气。”岑其身被他气得手足发冷,但不便与他顶撞,祇得极力的敷衍。他坐了一回,方纔回去。
岑其身一人在家里纳闷,忽然大奶奶又送过一张帐来,是棺木装殓等用,共一百四十吊钱。岑其身格外发急,祇得过去问牛氏道:“弟妇的首饰同衣裳还有几件,不知现在藏在那里?”牛氏道:“衣裳首饰均已入殓了。我是替二弟打算盘,所以没另外添置,就把家里的用了。”岑其身一身冷汗,一语不发,闷闷的走了回来。到了床上,一头放倒,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要死了。”话言未了,祇听见窗户外头喊了一声“二哥”。一掀帘子,早看见是萧家的姑奶奶了。岑其身祇得起来,寒暄了两句,让他坐下。
姑奶奶来道:“二哥这几天睑上甚是消瘦,本来一路辛苦,既落了第,又遭了事,心上总要放宽点纔好。”岑其身道:“真正倒运,这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更遇打头风。像我这样光景,如何又好死人哩?”姑奶奶道:“可怜,可怜!二嫂子人是极好,且同妹子也极说得来。二嫂子模样亦不像短寿的。况且到了咱家,省吃俭用,如今竟是到了这个田地。不说二哥哥难受,就是妹子,也好几天不能睡哩。但是听见万家来催出殡,说起来日子也不少,也可以出了。家里房子少,火火烛烛不大放心,出了到安稳些。”岑其身道:“正是,正是,但是弄的一钱不名,空手打空拳,如何能得办事?”姑奶奶道:“二哥熟人多,又拉扯得开,祇要随便想想法子,也就够了。场面上祇要下得去,难道还要十二分挑剔不成?”
岑其身道:“不易,不易,如今世界上人,说起钱来,便同他有杀父之仇的光景。多半有因此绝交的。”姑奶奶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也祇好下气去求求人家。”岑其身道:“我想同妹子借一百吊钱用用,下余我再去凑,不知妹妹可能答应?”姑奶奶道:“自己兄妹,要是妹子可以设法,断没有推托。不要说借,就是二嫂子面上,我送个一二百吊钱,也是应该。无如现在也正是没处设法。”岑其身道:“我一定还,断断不敢宕久。”姑奶奶道:“二哥不要多心,前月大嫂子定媳妇,妹子也还送过百十吊钱。这是二嫂子的大事,一样嫂子,难道妹子还分厚薄?但是手头现成,尽管用也不妨,实系现在一筹莫展。”岑其身道:“妹妹照应点罢,如果不肯空口白话,就写张借据,或起个利息,统通可以。”
姑奶奶道:“二哥怎样说,妹子到这样小气起来?去年是把万把银子去替妹夫捐了一个大花样的知县,分发云南,下余的又置了地,现在可真是没有钱了。我要哄你,我就不是人。”岑其身道:“妹子没有也没法,我现在住的这几间房子,是我受分的。如今请妹妹去抵给大嫂子,以后我要有住处,我就投去住;要一时没处住,我就出房钱便了。本来我想卖了,一者是犯不着便宜外人,再者搬了个外姓来,大嫂子那边也不方便。”萧姑奶奶道:“也好,我去替你问问他罢。可是一句话,停过灵的房子,人家是有点犯忌讳的。大嫂子虽然不在乎这间房子,但是二哥哥是办正经事,帮忙也是应该,何况还有房子抵呢?就这样办罢,我去去就来。”
当下站起,走到牛氏房里叽咕了老大一回,方纔回来坐下道:“话是已经说了,大嫂子本来不要。后来我再三去说,方纔答应了,祇要二哥哥写一张归并据给他。以后再住就尽管住。大约每月按着一分五厘扣房租就是了。自己的家里人,大嫂子并不是一定要较量,实在大嫂子没钱,还要去另借。人家是一定要利息的,这房租就是拨给人家的利息。”岑其身道:“好,好,费心得很,我就照办。可不知嫂子说了多少钱?”
萧姑奶奶道:“说了二百吊钱,他还不肯,后来费了多大的事纔明白了。”岑其身道:“难道这房子就祇值二百吊钱?”萧姑奶奶道:“不是这样说,房子虽值几个钱,从来说得好,裁衣不值料子价。况且二哥哥又不是卖的,将来原可赎还。妹子的意思,到是轻点好。”岑其身道:“那末,又何必要我写归并据呢?”萧姑奶奶道:“那是他孤儿寡妇的算计,二哥将来赎屋,难道大嫂子还霸住不许赎么?”岑其身一心想要钱用,也没得法,祇得答应了照办。又道:“我不懂,我走的时候,箱子里大衣袋也还有十几件。就算是装殓了几件,还有好些,如今一件没有,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萧姑奶奶道:“都装殓了,那里还有多余?”岑其身道:“我不信,这口棺材里会装得许多?”萧姑奶奶道:“看着不大,装起来纔晓得,妹子是亲眼看着办的,那里会错?”
岑其身也不便再言,祇得拣了一张纸写了一张归并据,放在桌上,又道:“前几天,万家人白说了多少闲话,不知道什么意思?”萧姑奶奶道:“我却有点晓得,万家常常有人到我家里,说二哥哥心太狠,祇打算阁在家里,怕抬出去化钱。我听了心上很不愿意,我还着实抢白了他一顿。总之,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的不说,出殡这一天,一班僧、一班道士是要的;四邻亲戚来的人,饭是要吃的。坟上开圹破土的这些事,也很不少。我们的账房胡子虚是个老手,叫他来帮忙,决不得错,断不要你多化一个钱。如今,我先把你的钱据两交了再说。”便拿了归并据,径到牛氏房里。
不到一会,果然由胡子虚送了一张二百吊钱的票子过来。岑其身便同他商议出殡的事,胡子虚道:“二先生不要问,一切由我包办,断断不会有一点失错。”岑其身道:“大约要几个钱呢?”胡子虚道:“我已经开了一篇帐,照帐是万万不能少的了。”说着,便解开手巾包,取出一张白纸写的帐目递过来。岑其身接到手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大半都可不必,诸如请阴阳先生洗宅,以及鞭爆歌唱这些事。后来看到结总一笔,总结是实信钱一百九十八吊八百四十九,岑其身“扑嗤”笑道:“好,好,我总算还剩百十个钱。”嘴里虽说,心里却舍不得,就与胡子虚较量起来。
胡子虚也不多说,赶紧站起,请了姑奶奶过来。姑奶奶先看了一看帐道:“这就很好,幸而胡先生是老手,第二个人,照这个价钱其办不下来呢!”岑其身道:“我是还要大大删减点好。”姑奶奶道:“算了罢,二哥哥!这是二嫂子的末了一件事,多就多两个罢,何必这样较量?此后不论二哥哥发了几十万的家私,还与二嫂子什么相干?”岑其身祇是不肯,总要删减。姑奶奶忽的一笑道:“我知道了,二哥哥是想多剩几个钱娶新嫂子哩。无论这个钱本是借了办丧事用的,亦断断不能去办别事。就是二哥哥要娶新嫂子,也应该另外打算,不应该在死嫂子面上去留新嫂子的地步。况且也要图个吉利,不嫌这钱来的背晦么?”
岑其身道:“不是这话,死的死了,活的也要过。难道出了殡,我父子几个就可以不吃饭么?”萧姑奶奶道:“二哥哥,快别说这没气力的话。总而言之,这会的事,如果太不象样,不但是对不起死的,抑且叫外人看着笑话。妹子祇好斗着胆替做了主罢。”便对胡子虚道:“你去照着单子办罢,诸事有我哩。”岑其身被他弄得没法,祇是叹气。胡子虚答应一声,一径去了。姑奶奶又道:“二哥哥,看开些,你看那些做大事业的,那一个不是在亏空里钻出来的?这又什么要紧。”姑奶奶说毕,也就到牛氏房里去坐。这边办事,胡子虚果然按着单子去办。出殡已过,岑其身是一贫如洗,没得一点法子。忽然接得一封信。
要知信内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