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世界 - 第 4 页/共 6 页
却说梁裁缝回到家里,已是不早,将近上灯的时候,周升已在那里候了许久了。梁裁缝一见就恭喜道:“你老爷的事,十成里有了八九成了,再等几天看罢。”果然不到十天,就委了一个粮台上的收支。这个差使,也算是个极好的差使。余念祖极为感激梁裁缝,梁裁缝也就把这二千两的一笔款子笑纳了。
那年正是中外打仗的时候,捐输减了价。梁裁缝一想,这件事眼下是糊弄过去,但是,二千两头买一个差使,余念祖就是痴呆,也还不至于痴呆到这样。他来问过几次,我听说是这个差使,祇算遮人耳目的事。不然,你也没有当过一项差使,怎么立刻就出去署事?要是一半年里余念祖得了缺,自然是不敢来追究银子的下落。倘若就这样下去,恐怕余念祖不肯干休,那时反为不美。我看做官也是件容易事。我本来还聚了几个钱,他又交给我一千多银子,那张借票就算是张废纸,尽现在的捐个把知县,已是绰绰有余。我不如替我儿子捐了一个知县,到远点省分里去。我想广东地方有钱,很可以去得。不过想有差事,似乎也不容易,听说那里的候补官,直截有五六千多。要是像这位余念祖,几年不得事,岂不把老本都吃掉了么?踌躇了好几天,纔决意的替儿子捐个府知事。捧了一大笔银子,托人去上兑。
他儿子名叫有信,年纪二十四岁,读过三年书,西瓜大的字也认得有一石。官场现今本不讲什么识字不识字。况且,梁有信又是个小老爷,更是不关紧要。等到领了照,把各路的帐目清了一清,又把这扇招牌卖了几百块钱,也没同周升提起,带了家小,一径到广东去了。
广东的地方是赌风盛行,摆赌摊子的,城中不下几千处。梁有信每日带了三块洋钱,到一个赌摊子上去,下一块钱,或是打:,或是打二,一天祇认一门。要是一下着了,这天有了三块钱,也就够敷衍三天了。要是不着,再走一家,还是照前的样子打。前头打的要是四,还是打四,难得三下都得不着。就是不着,他还有从前打到余下来的,也可以匀着用。所以,家里的零用到不消说得,是尽够的了,还有多余。
有天,梁有信正在一个摊子上看了一看,想去打四。忽然,背后爬上一个人来,拿了十块钱打四。梁有信看得四好,也把一块钱放在四上,那个人把眼斜着看了梁有信一眼。一回开出来,一看却是三。那人登时放下脸来,叽咕道:“人家打四,管他什么事?也要来舔屁股。如今,害得我也不着了,天下竟有这种浑小子。”梁有信也不理他,就走了出来。换了一个地方,还是他的老门道,依旧是打四。那人却已跟了过来,看了看注码,都是么、二、三的,大约好有六七十块钱,四上就祇一块洋钱。那人又摸出十块钱,押在三上,又问了一声:“四上这块钱是那一位的?”梁有情接口道:“是我的。”那人看见,就是方纔同他在那个摊子上同押四的人,心上大不高兴,连忙回过头吐了一口唾沫。那时得开出来一看,果然是四。那人大怒说道:“明明是个三,被他这个混帐东西一块钱压了去的。这些钱你们都收回去,所输的通叫那个崽子赔。”摆摊子的两手按住,早已把钱掳了进来道:“那就不成话了,这宝久已摇定了,那里就会压了去?”那人更怒,掳起袖子,恶狠狠对着梁有信抢过来,想要打他的神色。梁有信连忙躲开,又对摆摊子的道:“存在你处,我明天来取罢。”说罢,回头就走。那人要追着去打,早被旁人劝住,还祖宗八代的骂了一大顿,梁有信祇当没有听见。那人看见梁有信走远了还在那摊子边混吵。早有人过来劝说,把那人的十块钱依旧还了他,那人方纔把气平了,又到别的摊子上打三去了。
原来这个人姓施,叫子顺,向来剃头为业。剃头的手艺却不坏,在广东抚台衙门里吃一分工食。因为这位抚台有一个古怪脾气,他剃头是祇许剃头的一手动,自洗头、剃发、光脸、剃胡子,不许剃头的用另只手。多少剃头的都做不到,祇有这个施子顺,单会这种手艺,还另有一种推拿的功夫,也是极好的,抚台身上要有点不舒服,非得他推拿几下子不成。他本是京里人,抚台外放知府,就带了他出来,一直升道台、臬台,转藩台,升抚台,都是他跟着,也算是旧人了。在衙门里日子久了,一切情形都也熟悉,便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恶不作,甚至于说是替人家求缺、求差。也有人上他的当,到后来都不敢发作,祇自认晦气。他生性是最欢喜聚赌,可是最怕输,输了便有许多的赖皮法子。因此大家都怕他,这些摆摊子的,尤其见了他头痛,却又不敢得罪他,现在已求着抚台,赏了他一个五品功碑,居然也是水晶项子,他便做了袍套,买了一副补子。
他在广东的时候久了,已娶妻生子,一样在外间赁了房子,房子门口贴上“施公馆”的条子。家里也用着男的、女的好几个,都称他为老爷,他的女人就称太太,气派很不小,仿佛是什么候补道府的样子。有时候出来,也还坐轿子。抚台也有点晓得,教训过几回,他亦如同无事一样。
他隔壁有一个媒婆子,姓周,娘家姓宋。本来也常常走动衙门,到得这位抚台手里,更是走动的勤了。这个媒婆子非但会说会讲,有几分姿色,他还有个降神本事。抚台的太太时常有病,每逢发了病,一定要宋媒婆去请神,求了方子,服下去就好。因此格外待他好,竟是一天不能离开。《四书》上有句话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这两个人就里勾外连的朋比为奸,闹的不成样子。广东官场上的人,奔走这个媒婆子门口的,十停里到有八停。一天少说点,也有四五十乘轿子。有的见,有的不见,还有一种下流东西去拜干娘的。逢年逢节送的东西,堆积如山,都不必说。
这天施子顺打赌摊子上回来,踱到这边,施子顺说要开赌,宋媒婆就答应了,派了几个用人,分头去招呼人,不到两个时辰,早都已一个一个的来了,宋媒婆叫他儿子有福去陪客。宋媒婆年纪不到四十岁,早已嫁过五个男人。这个有福,还是宋媒婆第二个男人生的,因为家里没有人,宋媒婆就领了过来。现在,宋媒婆因为已经嫁了五嫁,自己发过誓永不再嫁人了。有福陪着客,里面一边收拾开赌的桌子,一切齐备,方把大家请到里面去。
施子顺躺在炕上抽烟,不过略略抬抬身子。宋媒婆偏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一个个都应酬到,方纔请施子顺坐上去摇庄。摇了一庄,施子顺输了五百块钱,已经有点面红耳热起来,嘴里已很有点不干净了。大家晓得,他最是怕输的,祇得大家商通了,作伪诈输。怎样叫诈输呢?等他要开宝盆的时候,大家就拼着命拣那注码顶少的一门喊。譬如,明明开了二,二上的注码多,便叫三,其余都是如此。一连二十下,施子顺不但不输,反赢了千把块钱。偏偏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候补知县马廉,他因为自己要顾本,却都是冷门上下筹码。到得四更多天,方纔歇手,也有输一二百的,也有输二三百的,祇有马廉,非但不输,倒赢了六百多块。施子顺心上很怪着他,当时,也不好怎样。眉头一皱,想了一个法子出来,一定要叫马廉去摇庄。
马廉先前不肯,后来看见施子顺声色俱厉,祇得恪遵台命。那晓得,那班人还是这个宗旨,祇要施子顺押在那里,便替他喊那里。不到四摊,马廉已下去了二百多块,马廉急了。这一会施子顺押了一个四,却开出一个二来,大家都赶着喊四。马廉忍不住了,祇得指着宝盆说:“明明是个二,如何是四呢?”有一位穿缺襟马褂的,对马廉挤挤眼道:“两个三,两个五,如何不是四?”马廉道:“一夜不睡,老哥眼花了,这是两个二,两个五,明明是个二罢哩。”当时大家无话,马廉就把赢的收了进来。接着,施子顺又押了一下:,开出来,却是四,大家还是齐声说:,马廉道:“一个五,一个四,一个六,一个:,如何会是:?”就有人拿脚去踢马廉,是叫他不要顶真的意思。
马廉看了宝盆,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屈着数给他看。施子顺心上大不耐烦,不由的翻了脸。抢过宝盆,往地下一丢,摔的粉碎,嘴里还骂道:“滚他妈的蛋,难道我施大爷还讹人么?真是不开眼的东西。”大家见施子顺发怒,格外要讨施子顺的好,都硬派马廉的不是。宝盆已经摔了,马廉更觉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没处诉,要改口也来不及了。不由的天良发现,一股恶气也按捺不住,站起来就走。施子顺看见他并不赔话,又不把钱赔出来,格外气得不得了,不由的拍桌子大骂。大家又帮着批评他的不是,并说他是穷花了眼了。还有想替他周旋的,说是他向来不能吃酒,今天吃了几杯酒,所以失其常度;也有说他向来有个痰迷心窍的毛病;有的说大人不记小人之过。纷纷攘攘老大一回,施子顺的气纔有点平下去。就有人说:“明天叫他来磕头罢。”施子顺道:“不稀罕他这样的狗头!”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规矩。难道他得罪了你老,你老就这样罢了不成?”施子顺道:“叫他等着罢,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天明。这班人的轿夫都来伺候着上衙门,这纔纷纷各散。
施子顺回了家,就睡在烟铺上抽烟,暗想:“我在广东也算有名的人了,这个崽子竟不放我在眼里,要不给他点红白看看,人家以后真要瞧我不起了。”眼珠子几转,早已想定了主意,便喊了一声“来”。早有四五个管家进来站着,施子顺道:“那个猴儿崽子明天要是来,不许他进来。”那四五个管家早就如雷的答应一声:“是。”施子顺又问道:“今天是初几?”一个管家说:“是初五。”施子顺道:“今天衙门里有事,我要进衙门去,叫厨房里备点吃的,早早开饭。那天李家送的熊掌,问问炖好没有?”管家答应了去,不一刻回来禀复道:“厨子说,还不能吃,总得后天纔可吃呢。”施子顺道:“这个狗养的,这样懒。去对他说,明天晚上不整好了端上来,我是送他南海县里去。”管家答应着就去传谕。
这时候,太阳出了,施子顺反迷迷糊糊睡着在烟盘子上。约摸晌午的时候,祇听得门口有人打门,管家赶紧去开门,问什么事?纔知道是抚台衙门口听差的,因为抚台要剃头,喊不到他,发了气,所以特地来请他的。管家忙过去推醒了施子顺,告诉明白。施子顺也慌了,连忙擦了一把脸,披上一件马褂,跟了来的人一同进衙门去了。
却说头天晚上开赌,大家到齐后,宋媒婆也就过去安置了,所以这一夜的故事都不曾知道。到了次日,有福便:一的说了一遍。那晓得,这个马廉是宋媒婆的心爱干儿子。听见受了施子顺的气,还听说要毁他,心上颇有点不自在,就问有福道:“他的点子,你到底看见没有?”有福道:“看见的,马二哥实在不错。一个五、一个四、一个六、一个:,如何会是:呢?”宋媒婆道:“虽是赌钱,都有规矩的。这又不是拿势力压服人的事,这是不作兴的。也罢,我去劝劝他罢,叫你二哥过天赔个礼就算完了。”有福答应着。宋媒婆等到早饭过后,便去见施二奶奶,托他劝劝子顺。又说自己同了小马来磕头就是了。
那晓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听犹可,一听宋媒婆替他说情,格外的如火上添油,索性指天画地大骂起来,并且还夹了几句混话。宋媒婆可是能受气的人呢?早已满腹烟生,冷笑了两声,走回来。又对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来,你请他过来,我对他说。”一直到了上灯的时候,施子顺纔回家来,满脸上不高兴,大约是很踫了大人一个钉子。一到家,他的女人便把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负你这一番话说了一遍。施子顺一腔怒气,本来无可发泄,却好借着这个机会痛骂了一顿。
接着又是有福来请他,施子顺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对,就做定了。我也不顾那个人的腰杆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听见话不投机,祇得回来告诉了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这小子竟是发了昏了!既是如此,你就去对马二哥说,不许过去陪礼,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杀了他的头,我赔给他!”一面说着,一面气烘烘的叫打轿子上院。
列位要晓得,施子顺一月不过见抚台五六面。这位抚台剃头,是按着初五、十四、二十三三个日子,所谓月忌的日子剃头。至于推拿,往往是抚台不舒服的时候,又不敢开口多说话。施子顺不过是瞎吹,其实并没有一点权力。宋媒婆是时常进去,不见大人,就见太太、姨太太,说两句话比什么都灵。
这回到了院门口,下了轿,扭了过去。门口人晓得他来惯的,非但不阻挡,反到同他谦和的很。当时,宋媒婆到了上房替太太们请了安,说了些闲话,大远转的说到:“候补知县马廉马大老爷极有才具,新近不知道怎样不见机,得罪了施司务。施司务说是要求大人不答应他,可怜他吓的像个小鬼的一样,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劝他说是大人这样的精明,如何能听施司务的话?再也说不信,他这到是一件新鲜笑话,说给太太解解闷。”太太道:“那个施司务?”宋媒婆道:“就是剃头的施子顺。”太太笑道:“剃头的那有这样能为?况且他如何会得罪施剃头的呢?”宋媒婆冷笑了一声,也不作声。
太太诧异起来,一定要问。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问,我也不敢不说,可不是我送来说人家不好。施司务在外面是无般不做,哄吓诈骗,件件都会。新近不知骗了什么人,说给他求个缺,讲定了一大笔钱。马老爷晓得了,劝那个人不要做,说咱们大人一清如水,那里会有这样的事?那个人果然相信,回复了施司务,施司务问起,所以就恨极了马老爷。在外边各处发了话,说非求大人参他不可。就是这个缘故,太太可千万别对大人说,祇当是我媒婆子来搬弄是非。”
太太听了大为不悦道:“这还了得!大人不过因为他手艺好,所以诸事优容点,那晓得惯到他这个地步!现在是祇要有个会一只手剃头的,早已开发了他,祇是没有这人,所以他纔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只手剃头的人,别省却少,广东并不稀奇,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问过几次,都说没有,怎你说多得很呢?”宋媒婆道:“那是施司务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两个进来,大人高兴,就试试他手段如何?”太太道:“好,好,就这样。你明天也不必自己来,打发人送来就是了。”宋媒婆道:“我不来不成,我不来,他也不得进来。”太太道:“也好,你进来谈谈罢。”宋媒婆又夹七夹八的说了一会,方纔走了。
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个人进来,身材极其灵便。太太早已对大人说过了,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进的,便也无人阻挡。大人却并不是剃头的日期,因为太太说了,就叫他进来试试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胜似施司务。当时就招呼留下,开他一份工食,却并不曾开发姓施的。姓施的晓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伙里替他告假,也是试探试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准了假。施子顺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来磕头谢饭。大人又赏了四十两银子,给他做盘缠。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里去说些不相干的话,因此还千分优待他。施子顺嘴里虽感激,心上却是恨极了宋媒婆了。诸事已毕,便即搭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
且说马廉知道宋媒婆替他争了这口气,心中大乐。从此以后益发亲近,问安、视膳,虽说是干儿子,就是亲儿子能够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谋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属的大埔县。但马太爷并不认识什么字,幸亏身边有一个老家人,文理却尚通顺,写个把片子,封把信,都是这个人经手,叫做江明。马太爷署了事,江明以为这钱漕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马太爷却又是一样心,以为若是给他这个职事,便不能时常在身边指使,所以祇派了个伺候签押房。江明心中很有点气,马太爷还是一会叫写这个,一会写那个,江明没好气,便故意的延捱。马太爷先还好说,后来便有要反脸的样子,江明越发仇结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钱老夫子作了主,轮不到江明说话,江明告假又告不脱。后来,马太爷索性训斥起来,说:“你要不好好的办事,一定要打你板子,办你的递解。”江明气得目瞪口呆,从此所办的事,也明欺马廉不懂,更加不成东西了。
广东地方上人,吃洋行里饭的人最多。有一日,马太爷坐了堂,有一起殴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个在学的生员,因为教村馆,打了学生,这学生的爹是当过洋行细崽的,便来同先生吵闹,又刷了先生两个嘴巴。先生怒极了,便来告状。马太爷先问了原告,纔带上被告,一看这个细崽的妆束,竟是一个洋人,不觉吃了一惊。就连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请进来,分庭抗礼坐下,又赔了许多不是,纔开中门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还要移学注劣,总算求了下来。当时,看的人都不懂这个讲究,还当是被告与马太爷有交情呢!
这位原告既被细崽殴辱,又被县官无故打了二十手心,心里十分不甘。便纠了一班同学,送了一张公呈到府里去上告。府里看了也觉诧异。然而每年收受县里的陋规不少,又不能不偏袒县里,也含糊批驳了。这班人就大为鼓噪,一直告到省里去了。臬台准了状子,派人下来密查,马太爷也得了信,祇得到省里去走了一趟。一则因为法案情离奇,想去设法消弥。一则因为到任后,还未接太太来署,顺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门里来。当时计议好了,一径带了江明,还有几个跟班,到省里来。
他住的是东门里的公馆,刚刚到得门口,看见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实在不少,心里奇怪,连忙就问是什么事?早有留在家里的一个老管家出来请安,随即回说:“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症死了,现在正忙着收殓哩。”马廉大惊,三脚两步跨到里面,抚尸一恸,免不得买棺成殓,停丧在堂。就一面禀到,一面请了三天的假。假满已过,各宪都问起这案子,马太爷说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职为消弭起见,纔把原告惩责了几下。各位大宪一听见是洋人,心上早有点胆怯,祇有臬台不相信,说是且等委员回来再说。
马廉回到寓里,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个人睡在烟灯上呼呼的抽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唤江明问道:“我看见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边另有一个小戳子,是个什么讲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几年服?”江明道:“听说是一年服。”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边,应得要加一个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个来,不过三个钱的光景。”马廉道:“不要刻,我有现成的。”停了一会,马太爷的烟瘾过足了,便走到房里去,开了一个洋铁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个小戳子来,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边。
原来马太爷向来吝啬到极处,不拘是什么东西,都留好了。这个戳子,还是从前丁外艰的时候用的一个“制”字。马太爷并不晓得什么讲究,也并不认得这个字,但是,他的图书及别样的东西,这顶上都刻好一个“上”字,他却死命把个“上”字记住了,所以也不曾倒用过什么东西。此次发给跟班,他还吩咐“这是上,这是下”六个大字。偏偏这位跟班同老爷一样,亦是一个字不识,接过去磨了墨,就一张一张用了上去。江明一旁看见,心里明白,本待要上去说明,祇因挟个不派他好行当的仇隙,也就闭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给他用的。不多一会,马太爷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放在一边。
到得次日,马太爷上过衙门,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是挡驾,有几位见的,看见他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不觉诧异道:“没有听见他丁忧呀?”后来同寅中大家谈起来,纔晓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听,他家死了什么人?纔知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传做笑话。更有一家什么报馆里替他登了报,说是“妻丧称制,是从马老爷为始”的话。马老爷却并不知道,还是各处用他的“制”字名片。到后来,马太爷的相好知会了马太爷,方纔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个“服”字图书。又因为自己发出去的,也就不能骂跟班昏蛋了。
马太爷在省里住了几天,查办的委员回来了,纔晓得洋行里歇出来的细崽。被臬台大大申斥了一顿,又上院请撤他的任。马太爷听见信息不好,又是刚要收漕的时候,祇得连夜回大埔去了。暗地里又切实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极力周旋,纔定了漕竣交卸的办法,马太爷更是感激。但是自从打省里回来,晓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问。任是什么呈子,总批一个不准,除了命盗案件没有法想,还是仍旧要去验看。祇等收过了漕,腰包里满了,好交卸回省,另谋别事。
这日坐在烟铺上,忽然刑名师爷走了过来,马廉赶忙起来让坐。刑名师爷便提起,接到省城里密信,说是制台被参。因为说是有个媒婆子出入衙署,贿买差缺,已是放了钦差的话,并且折子上牵连的人不少。马廉一听,大惊道:“真的么?”刑名师爷便从靴页子里抽出信来,送给东家看。无奈东家并不认识,祇得胡乱假装着看。刑名师爷从旁一看,那一张信却是颠倒拿着,肚里好笑,也不好说什么。马廉此时心里很不是味,当着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来念讲给他听,祇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旧送还刑名师爷,收入靴页里去。师爷看见东家无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马廉辗转一想:“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祇得喊了江明来,要专人到省里去打听。江明道:“这事要是真,钦差出京,总要几个月,那是老爷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这几日,且到那时候再说罢。”马廉听见有理,祇得暂时搁起,无奈心里总是放他不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虞子厚探亲东昌府 郭丕基倒霉镇江城
却说施子顺从歇业回到京里,依旧开了一个剃头店,又慢慢的巴结上了几位阔京官。人家晓得他是打广东回来的,也有人要打听点广东事情。施子顺便捕风捉影的说了多少。末后说到宋媒婆,怎样的得宠,怎样的有权,候补实缺,老爷们如某人某人,无一不走他的门路,口若悬河的说了一遍。刚刚有一位都老爷听见了,便依着他的话开了一张名单,过了几天,上了一个折子。折子发到军机里,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广西去查办事件。
说是广西,却就是广东的事,因为怕漏泄了,所以说是广西。等到了广东,便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原是郑重机密的缘故。但古来说的好:朝内无人莫做官。拿着一位广东抚台,怕没有几个耳目在军机里?这里钦差还不曾请训,广东已是知道了。并且所参的事件,都得了详细。抚台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爱护宋媒婆的意思,还是照旧。把他喊进衙门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别处去住,等钦差来了,好同他硬赖。那晓得宋媒婆却又是一番主意,祇装作一个无可如何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他家穷的很,搬到别处去,亦是没有生意。祇有抵桩这条命交给他们罢。他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并太太弄得没有法子。后来,还是宋媒婆说:“我还有个儿子,心上本想给他捐个小功名,到广西去,自己亦就跟着他去混。无奈总是弄不到钱,祇求大人看着,赏他一个什么东西。或是功牌,或是奖札,能够混饭吃的东西,那是就好了。以后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处。来世变牛变马,来报效大人、太太。”
大人这时候心里也有点明白,但还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还是挟制他?好在这个时候是捐局林立,且又减折上兑,便宜得很,便问了他儿子的名字。大人说“有福”两个字太蠢,改了个“攸福”罢。又问:“他姓甚么,还是就写宋攸福?”宋媒婆道:“随意改个姓罢。他的爹本姓卫,就是卫攸福罢。”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张县丞的实收来。又给了三百银子,又替他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广西藩台邹士贤,一封是给边防大臣舒春元的。当日宋媒婆谢了又谢,回到家里收拾东西,暗暗的同着儿子到广西去了。这边的事,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枕中秘诀,含糊过去,也就不必再提。
却说卫攸福到了广西,赁屋住下。衙参已过,还不敢张扬,打听广东这边无事,纔托大了胆,去投了藩台的信。哪知这位邹大人已经告了病,专等批折回来交卸。这封信虽是投进,竟如石沉大海,连点声息都没有。卫攸福过了半年光景,渐渐的觉得用度大了些,祇得求人去办分府的事。卫攸福虽然到省日浅,幸亏有的是钱,钱却很能说话。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离龙州最近,便趁空一直来找舒大人,投了信。
诸公要晓得,这位舒大人本是一个营兵出身,从前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曾出力打仗。后来慢慢的升了起来,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广西的边防大臣。他是大鸦片烟瘾,一天总要四五两烟方得过瘾。这四五两烟,要是起的晚点,就是镇日吸也还吸不了,这不是句瞎话么?不知道这位舒大人,嘴里吸的烟不过一两多一天,那屁股里吸的烟,总得要三四两一天。列位一听这话,要说在下说谎,那有人能屁股里吸烟的哩?还是把烟枪塞在粪门里不成?却不是这个讲究。因为舒大人从前打仗的时候,就有烟瘾。不吸足了,马也骑不上。要吸足了,这一天祇够吃烟了,那里还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营里的老手,传了他一个法子,是把烟膏调厚了,搓成一个条子,或是一个饼子,塞在粪门边。不多一刻,烟膏顺着这一呼一吸的气,就进去了。有时或是用张荷叶,涂上烟膏,贴在那里,也是一样,荷叶上到是净光一点不留。这是吃烟的一个最上的妙法。诸公不信,不妨试试,便晓得在下不是谎话了。
当日舒大人得了这个法子,大是高兴。后来屡屡打仗,却从不曾误事。这时做到边防大臣,一呼百诺,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帮忙。但是,他已变成一个两路烟瘾,嘴里无论吸多少,总是无用,非得屁股眼里吃够了不成。在这广西边境日久,幸而边防无事,那带的营头的名额,就十分中不满三分,余外的却是他上了腰了。姬妾众多,这边防大臣能有几个钱,无非是多吞几分名饷。由他而下,一层层剥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领不到钱,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领有限。那些勇丁几次鼓噪,舒大人没有法子,祇得把营规格外放松。从此这些兵丁就无恶不作,看看这奷淫掳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人弄到后来,也晓得尾大不掉,却又没法子想,祇想换个地方,把这个担子给别人去挑。
现在正是胡弄局的时候,恰巧卫攸福赶来求见。上过手本,投过信,在外边等了有四五个钟头,纔得传见。舒大人还问了制台的好,又道是:“现在没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将来边防保案上附个名字,倒还可以。”卫攸福祇得请安谢了,又重复说道:“卑职此来并不在乎薪水,自己晓得年纪轻,是打算借此操练操练的。”舒大人道:“很好,既这样说,我这里有一个文案,他正要进京去。你如能办,就委曲你罢。”卫攸福虽然肚里不见得十分通达,却得宋媒婆替他请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寻常的东西,也还看得下去,祇是不晓得格式,动起笔来就不成功。但是要说不能,当下又恐怕把这个事错了,更没有事。这纔打定主意,姑且答应下来再作打算。天下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却也不少。当时重复起身谢过,舒大人便招呼他过天就搬进来罢。
卫攸福下来,便去拜前手的文案。这位文案姓虞,名承泽,号子厚,是个湖南人。本是一位佐杂,在边防案里保过了知县。看见舒大人的举动,心上颇为担着忧虑,怕的是一旦边防有事,这些骄兵惰卒一个也不能得力,还怕这营规一坏,这些本营的兵就难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时常想告退,便托名要进京引见。舒大人祇不放他,后来见他屡次纠缠,纔答应了他,等请到人,就听凭他动身。
当日,听见有个卫攸福来接办,心里十分欢喜,便立刻请见。问答了一回,纔觉得卫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顾不得了。又约计这个把月里没有事,便也放心。随即约定明日交代,交代过后连忙收拾行李,祇耽搁了一天,即行动身。却没有走正路,绕了一路弯子走,为的是怕舒大人还要来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纔到了广西省城,祇因走得局促,忘记了原保大臣的咨文,心上十分焦躁起来。就有些朋友对他说是没甚要紧,祇要在部办那里多化几两银子,就可以弥补过去了。也是虞子厚一时托大,便也不以为意。耽搁了半个月,张罗了些钱,便取道进京。一路水陆舟车,不必细说。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炉营二条胡同谢家的宅子里。托人介绍了一位部办,姓史叫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办此事。史伯方摇了摇头道:“这事怕不成功,这是一定的规矩,没有原保大臣的咨文,就很费力了。”虞子厚又对他切实拜恳,并说他情愿多花部费的话,史伯方道:“我们的交情,原不在钱上。但是,这件事须要经几道手,转几个弯,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约总得这个数。”说着,便把指头伸了三个出来。虞子厚道:“三百银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说,你老哥真会说。要是三百银子,老实话,做兄弟的也不犯着伸这指头哩。”
虞子厚这纔晓得,他说三千。当时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满肚里打算:这次带来的盘缠费用一齐交给他,也不到三千银子,这事如何是好?祇得下气低声,再四求告。不料这位史伯方牙齿咬得紧,始终一文不让。虞子厚没法,祇得订期再谈,闷闷的回到寓里。刚下了车,跟班的便来说:“东昌府的专差来了。”虞子厚一面进去,一面问有什么事?跟班的道:“听说叔老太爷的病不好了。”说着专差也走进来,磕了头,起来就把信送上。虞子厚拆开一看,乃是他婶娘的笔迹,心里不禁一惊,脸上早已露出笑容来了。
原来他的叔子名叫尧年,是东昌府的同知,这个缺做过十八年了。东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东第一个,叔子手里颇可过活,祇因没有儿女,从前本有要过继虞子厚的话。因为把话说反了,尧年大动其气,就也搁住。从此,叔侄之间格外生疏,便也不通闻问。后来子厚因为要进京引见,弄不到钱,姑且发了一封信,说要想借一千银子,以备出山的话。究竟一本之谊,尧年倒也极看得开,便如数汇到京里。得了回信,纔晓得他住处。尧年年纪高大,早得了一个头晕病,医治总不见好。五月端阳这一日,到府里去贺节,回来一下轿,一个头眩,就跌到在台阶前,头面踫在石头上,已经皮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时七手八脚扶了过去,纔慢慢的还醒过来,还一连发了几个昏。
他婶子晓得家里没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觉着上次汇过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点嫌隙,也可以解释的了。这纔写了一封苦切的信,专人来请子厚。子厚看完信,晓得叔子那里并无弟妹,叔子一死,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乐的心花怒开。却因为当着来人,赶紧装出一付发急的样子,连忙把眉头皱起。无奈这两道眉毛忒杀作怪,勉强把他皱起,他又散开来,到弄得子厚没法。祇得一面叫来人出去歇歇,一面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车包站出京,把这引见的事暂且阁起。
第三天一早,便动身取路往山东东昌府来。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专来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车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门口下了车。子厚的意思,以为他叔子是早已做过二七了,因此急不择步往里飞跑,忽见大门口还是两个红灯笼,心里已有点奇异。又到二堂上,看见堂红依旧,格外诧异,还当是新任的陈设,心里却老大有点发毛。刚转进二门,有几个家人站着伺候,子厚也不及问长问短,一径进去。到得厅上,忽然看见他叔子在那里同一个人闲谈。
子厚这一吓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没有法想,祇得上去磕头问好。那一位也就站起来走出去了。尧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几天?”子厚道:“听得叔父病重,连夜赶来,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尧年道:“幸亏这位名医,吃了几贴药就好了。头上也祇擦破了一块皮,今已结疤,并不碍事,并且头晕也不发了。”子厚道:“这位先生手段却是高强得很。”尧年道:“真正想不到,还能与你见面。但是你这次来,你引见的事怎么样了?”子厚道:“正打算验到,就得了这里的信,所以还未办。”尧年道:“你耽阁几天,还是赶紧去办。但是累了你,又耽误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对不住你呢。这里风大,我们里面坐罢。”子厚祇得跟了进去,见过婶子,寒暄了几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间屋子给侄少爷住了。
子厚心里是满肚不开胃,打算这分家私是稳稳的自己独霸,那晓得他又会好了。出来坐了一会,正打算出来,忽然听见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子厚心里一跳,忙问道:“是那里的孩子?”尧年道:“是你婶子的主意,替我置了一个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现在还未满月哩。”子厚听见这句话,真如沸油浇心的一般,一言不发,把这照例恭喜的一句话也忘记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乱摇起来。尧年也不在意,还说道:“你一路辛苦,你到房里歇歇去罢。”子厚这纔定了神,辞了出来。到得房里一头倒下,心里十分不快,不免短叹长吁了一回。随即盘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来张罗盘费罢了。”
转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说是要回京,尧年也并不挽留,备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五百两银子,还说了多少客气话。子厚虽不十分满意,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就打算仍旧按站回京去。继又转念道:“我要是沿陆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广西去,自己去弄这咨文,所化也还有限,总比这部办要我的少多了。这时候,就是卫攸福办不下来,也是一定请了人。难道还会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定了清江浦的车,一直到了清江浦。换了船,过了江,到得镇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游一游金山寺,却又因为就是一个人,没甚意兴,便在满街上乱撞。忽然看见江里的炮船、兵轮,还有那炮台上,都挂了旗子。五彩翻飞,映着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着路上的人问道:“今天是什么事?这般热闹。”那人道:“今天有个外国钦差过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约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热闹罢。”子厚听见,便也不肯回船,祇在岸上踱来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远远的望见黑烟一缕,从下游直扬上来。自远而近,看看就将近到了。再看各炮台、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脚乱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面前,祇听见轰轰的炮响,放了几个之后,忽然停住。正在诧异,又听得震天响的一声,仿佛有一样东西,随着这火药直冲到半天的样子。这时候,不但子厚吃惊,就是别处看的人都觉得奇怪。说时迟,那时快,那件东西早已向人丛里落了下来。大家死命的往外挤,发一声喊,冲倒的、踫翻的人实在不少。还有个买晚米稀饭、下饺子的担子,早已挤倒地下,担上的碗是砸了个粉碎,锅里的稀饭、饺子是泼得满地。正吵嚷间,那件东西已下来了,不是别的,却是一只人手臂。大家挤着看,就有人晓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台上,还在那里放炮,半天一个,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乐。那外国船上也还了炮,却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经放完,然后启轮上驶,炮台上又吹了一回号,这纔大家卷旗押队,纷纷下来。末后有两个人,用一扇板门抬了一个人跟着走。在板上睡的人,却是鲜血淋漓,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后就是营官骑了马,嘴里还在那里吩咐人,是叫送到医院去的话。还有两个人拦住马头,跪下道:“这个穆勇,在营当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横遭惨祸,总求不要开他的名字。”祇见那押队的点头道:“自然,自然,这不必说。要是不好,就叫他儿子顶了卯罢。”这两人说了一个“谢”字,便起来往前赶散闲人,让这骑马的如飞去了。
子厚看见,心里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说中国的兵没用,这样看起来,真正没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么利落。这炮台放了几个炮,还闹出这个岔来,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说,就是那三十六着的上着了。”一头想,一头走。正想回船,走到三义公门口,祇见一位客人,正同栈房里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祇听见那客人道:“不拘怎样,中国人也得讲理,外国人也得讲理。我纔到,本来是想住六吉园的,你请我到这里,你怎么说的?东西交给你,是一件东西不得少的。我交给你不是八件吗?怎么就会成了七件呢?”伙计道:“放屁的话,你交给我明明是七件,那里有八件?你想要讹人,那可不行。你要张开眼睛认认招牌,我们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晓得点轻重,再要胡闹,我就去告诉洋东,办你个无故讹诈。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一千板子,枷号在门口示众。你当我办不到么?”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么样?洋东难道也同你一样的不讲理?”伙计道:“别人不少,单是你少,可有这个情理?再者,你这样混闹,是明明毁我们的招牌,替我们回复生意。我们洋东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着日子赔罢。还有一句老实话对你说,就算洋东真不讲理,你又怎么样?”客人见说他不过,心里也有点怯他,祇得趁势收篷道:“我并不是说你们藏了,怕的是混在别人的行李里去,托你替我仔细找找。找到了自然顶好,找不到难道还要你赔不成?”伙计道:“没有这大工夫。像你这样客人,我不知道接过几十万哩。一个个都要我找东西,我当伙计的还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门外看了多时,忍不住进来解劝那客人道:“省一句罢。”那客人却也不敢再闹,祇得认了晦气,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来走走,问起他名姓,纔晓得是扬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阴去的,还是生平第一次出门。两个人谈了一回,扬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约了子厚前去吃茶。素日晓得这里有一个大茶楼,叫做京江第一楼,便一路到了这座茶楼。果然起得壮丽,上面一块横匾是“京江第一楼”五个字。两边是一付对联,上首是“大江东去”,下首是“淮海南来”八个字,写得笔势遒劲。子厚同丕基就打楼梯上拾级而登,拣了一付座头坐下。堂倌泡了两碗茶来,两人细谈心曲。
郭丕基肚里很有点饥饿,就招呼要两分点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则声,径自去了。郭丕基还当他没有听见,又高声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着一个空壶已下了楼去了。郭丕基在扬州教场里吃茶,那堂倌是和气不过的,见了这个情形,不禁大怒,拿筷子把盘子敲得丁丁的响,也没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来冲开水,郭丕基厉声道:“同你说话,怎么不理?难道你耳朵是聋的么?”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聋,你眼睛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说话,你不理,倒反顶撞,是个什么道理?”堂倌道:“楼上楼下,客人如许之多,也有个先来后到的。点心好了,自然要端上来。要早也早不来,难道我留着不卖,留着自己吃么?吵也无用,总而言之,我们馆里不能为一个人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说,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把水壶往桌上一放,又道:“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张开眼睛看看,不要说你,任凭什么人,都不敢在这里撒野,你还不配在这里发狂哩!你嫌不好,你简直滚出去罢,这里不稀罕你的钱。你要逞凶,楼下的巡捕现成,你试一试看!”
郭丕基气的发抖,骂道:“混帐东西,敢这样混帐,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正想站起来打,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门口,朝楼底下呼哨了一声。祇见一个戴红缨大帽,手里提了一个根子走上楼来,却是中国人。堂倌把手指着郭丕基,对他说道:“他在这里混闹。”巡捕便走上来,一把辫子拖着要走。子厚着急,忙上来解劝,陪着笑脸央告巡捕。巡捕道:“这是向来规矩,没有情分的。”
这个时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个有胡子的人,上来对巡捕说了几句,这个人是认得巡捕的,巡捕方纔答应了,招呼叫他们会帐滚罢。堂倌便走过来道:“两碗茶九十二,点心两分,一百六十,共计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盘子一个,作钱六十,小帐六十,统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这是个小酱油碟子,不过十个钱。况且,我并不曾吃点心。”堂倌道:“我们家伙都有定价。点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难道留给狗吃么?”子厚晓得明是讹诈,又晓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紧离开这里,便连忙替会了帐,拉着郭丕基下楼。堂倌还在那边笑骂,这边也祇得佯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万想不到,这堂倌如此可恶。凭仗着洋人的势,就如此欺负人,实在可恨!”郭丕基道:“这种堂倌,要在我们扬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这样的混帐,如何他这个馆子里还有许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约本地人是被他欺负惯的。我想,自洋人进来以后,我们中国的人吃的亏真正不小,总得要想个法子出口气纔好。”子厚道:“这件事,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怕没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实,总是中国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么好,偏要买他的,难道我们中国自己织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货有什么好,难道我们中国的土货,用在身边就显出拙陋难看?即如洋油这件东西,他的气味是臭而不可闻的,我是最不欢喜。无奈人家都要点他,说是加倍的亮,这真是个天意。要是大家不买他的东西,他自然也不来了。要这个样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后,你看样子罢!”
一路谈着,还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见前面围个圈子,闲人挤了不少。想进圈子去看看,那里还挤得上?忽然间围子散了,几个人没命的冲了出来,就有个巡捕似的将一人辩子扭着,望前拖去,后面还跟了无数闲人。有几个像发恼的,有几个像着急的,有几个说说笑笑,像是不知轻重的,闹烘烘的一群过去。子厚、丕基立在那里,是晓得他们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随后人也清了。
有一个画空圈抹鼻头的读书人,在那里低着头,踱得几步绝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身旁,这人还不觉着。听他嘴里念着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难道竟没有王法的么?唉,放屁!放屁!”这人的“屁”声未绝,子厚实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请了。”这人听见,连忙将眼镜除下,似揖非揖的向着子厚道:“雪斋兄几时来的?”原来这人号唤仁慕,听子厚叫他仁兄,声音又与他的朋友雪斋相似;况且一副近视眼,除下眼镜,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竟瞎缠了一回。子厚见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句。
这人郄兴高采烈的说道:“方纔被巡捕拉去的一个人,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弟。祇因抽上几口鸦片烟,跑到洋街上来,到这烟间里面开了一只灯。后来还帐的时候,拿出一个小洋夹,却放着两角洋钱,拿来交与堂倌。堂倌说不出嫌他钱少,面上就装着不愿意的样子。再把角子细看,却是奉天省造的,就要拿去掉换。但这小洋夹里没有第三角洋钱,祇得嘴里说道,奉天不是中国的省分么,你倒不要他起来?吵了一回,这堂倌就喊了巡捕,拖出来拉到巡捕房去了。巡捕果然强横,这鸦片烟有何好处?要去吃他则甚?弄到如此狼狈,不知他懊侮不懊悔?”子厚道:“堂倌的权力,洋街上竟大到如此。”这人道:“不是堂倌的硬,开烟间的人,说在洋人处做过细崽,会说几句洋泾说话,同巡捕头脑也有些认识,所以他们的堂倌,也靠了些些洋势,就耀武扬威的做起事来。”
两人讲得起劲,那郭丕基饿得难受,将子厚的衣裳拉上几拉。子厚觉着,就与这人告别。一路行来,没找着个点心店,看见一个山芋担子,买了二十钱山芋吃了。一头吃,一头说道:“我明天是要回家去了。”子厚道:“不是你要到江阴去吗?”郭丕基道:“不去了,不去了。我本是要到江阴找一个人,这纔出家门口四十里地,就是这个样子。若再走远些,我还有命吗?况且,出门也要取个吉利,这种不吉利,还不如回去好。”子厚道:“那也不然,有正事总是要办的。我还要到广西去呢,这路不更远了吗?”郭丕基道:“我这人真糊涂,也没有问你到广西去做什么事?”子厚道:“我是一个知县,因为要到广西去请咨文引见,这纔要去。”
郭丕基惊骇道:“原来是一位大老爷,我还不晓得。我请教大老爷一声,怎样就可以做知县呢?”子厚道:“有好几种不等,并不一样。”郭丕基道:“请你老人家说给我听听。”子厚道:“有的是中了进士,放的知县,叫做即用知县。这一班从前是极好的,所以叫做即用,后来各省人多,也压下班去了。有的是中了举人,三科之后,挑选一个知县,这叫做大挑知县。有的是拔贡考二等的,叫做拔贡知县。有的是优贡考一等的,叫做优贡知县。有的是打仗有功,或是出洋,或是办河保举的,这叫做劳绩知县。有的是银子捐的,叫做捐班知县,这些名目多着哩。”郭丕基道:“譬如捐的,要多少钱?”子厚道:“统通在内,也得四千银子。”郭丕基道:“很上算。我看见我们江都县的老爷出来,坐着四人大轿,前拥后卫,打着锣,开着道,又是红伞,又是街牌,他坐在轿子里自在得很,很羡慕他。听说他做一年,有好几万的银子呢。照你这样说,那不是几十倍的利钱么?”子厚笑道:“他是实缺,我那里能够?我们是候补,到了省,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哩。”一路说说笑笑,早到了栈房。子厚便辞了郭丕基,自己回到船上。家人已打听得,明天有招商局的轮船,子厚便招呼归着东西。到了明日,便搭船到上海,取路往广西去了。
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 全蚁命进官乘饿马
虞子厚别过了郭丕基,搭了轮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广西。那时候,舒军门那里的文案已是请定了人,便也无所牵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复折回京城,办到省书,部办亦没得别的说了。引见下来,仍旧按着旧路到汉口,岔往四川去。
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个大都会,人烟辐辏,商贾骈集,十分热闹。子厚心里十分欢喜,忙忙找了寓处,安顿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长班。第二日一早起来,上院禀见,却看见官厅上悄悄地,没一个人。子厚一时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等了一回,家人早已拿了手本回来说道:“履历收下,改日再见。”子厚祇得出来,到藩、臬、道、府各衙门去禀到禀安。也有见的,也有改日再见的。接着又是拜客。过了一日,依旧上院,还是不见。子厚初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接二连三去了六七次,总不传见,子厚急了。这时候,也就有几个认识的同寅,子厚问了仔细,纔晓得制台是轻易不肯见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台传了藩台去招呼,藩台也是不耽肩,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去请示办理。制台怎么说,他便怎么办。
制台在签押房的里间里,又收拾了一间净室,陈设甚是精雅。当中供一位吕祖的像,又请了一位吕胡子值坛,凡有一应公私事件,以及命盗等情,均请吕胡子扶乩判断。因为乩文上的字不认得,吕胡子是自称几十代的子孙,从幼学会乩文,所以制台慕名去请了他来。譬如,外县的断结案子,禀了上来,任你情真罪当,赃证确凿,制台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净室里来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没得说了。倘或乩上说是冤枉,任你怎样结实,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县也不懂,就连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后,打听出这个讲究来,便有些州县把案子办好,先托人去找了吕胡子,说得妥当,便可如详办理。这吕胡子从此是拿了生杀之权,手头自然是逐渐充裕起来了。制台又极是好善,刻了许多《阴骘文》、《觉世真经》、《玉历钞传》等书,发给外州县去散,并不取资。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来,又上个禀帖,说是民心向善,续请颁发若干本。制台看了欢喜,自然是如数颁给。后来,各县纷纷效尤,工本实在多了,没法子,祇可取个半价。随后日子一长,祇可照本批发了。其实这些州县领了去,并不曾发,不过是要博制台的欢喜。那字纸炉里堆积了不少,还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国的旧话,不敬惜字纸。纔是大大的罪过呢。
这四川省一冬无雪,春雨又少,蝗虫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严饬地方官赶紧扑灭,雷厉风行,何尝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台终日讲的善事,终日看的善书,又见各州县纷纷请发善书,祇说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饥馑的事是断断没有的,就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到了蝗虫大势已经蔓衍开了,各州县上了禀事,说是怎样扑杀,怎样烧除,这些办理的情形,制台大人大为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几千兆生命都被他们弄死。”便连夜发个通饬,饬令各州县,去向刘猛将军庙去祈祷、许愿、唱戏、修庙这些事。这蝗是神虫,奉了神命而来,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蛮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那刘猛将军派出来的神虫被你们打死,他岂不生气。以后,若是越派越多,岂是扑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许各州县捕蝗。又恐怕各州县奉行不力,却暗地里派了几十个候补州县在外边私访。外州县得了这个信,大家已都是气馁。
就有一位巫山县知县,是著名的强项令,上了一个禀帖,痛陈利弊,足有千余言。制台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说他忍心害理,招呼藩台换人,把他撤任。这蝗虫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长极速,祇要几天,便能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飞蝗蔽天,赤地千里了。制台心里也有点懊悔,嘴里却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