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牡丹 - 第 2 页/共 12 页
众人观望了一番,还在大路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担子挑进。且喜内中桌椅现成,骆太太与贺氏大娘一席,任大爷与骆大爷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说这亭子内桌椅是哪里来的?只因桃花坞乃定兴县之胜地,凡到春来,不断游人。也有邻近的,搬运桌椅容易;若远处来的,只能提壶携合,不能携带桌椅了。就有这好利之人,买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将放之时,士人游动之际,预先典些闹地,把桌椅摆设其间,凭那远方游人把钱。所以任大爷一到亭子内,桌椅如此现成。因骆太太、贺氏大娘在内,任大爷就把一两银子给他,包了这个亭子,别的坐头许他再租赁与别人。这也不谈。
再言任大爷与公子谈笑对酌,饮过数巡,看举数箸,正在畅饮之际,忽听得大路之上锣声响亮,任大爷和骆公子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只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山东妆扮,还有那妇女一老一少,老的约有六十内外,年纪小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俱是老蓝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条绿绸裤子,鱼白色绫袜套,大红缎子鞋,却全不穿裙子。内中一个老儿,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骆宏勋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班什么人,问道:“世兄,此班是什么名堂?”任大爷道:“世弟,此乃山东所做,名叫‘把戏’。南边亦曾见过否?”骆宏勋答应道:“弟倒未曾见过。”任大爷分付余谦:“将那班人唤来,问他所会何样把戏?”余谦闻命,下了亭子来,高声大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大爷叫你哩!”那老夫妻闻言,急忙走过前来,满脸堆笑,说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戏了?”余谦道:“正是。我且问你:把戏共有多少套数?每套要银多少?”那老儿答道:“大叔,我们马上九般,马下九般,外有软索、卖赛,共有二十套,每套纹银二两;若要做完,共银四十两整。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不知大叔要玩那几套?”余谦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禀上大爷,再来对你说。”余谦说罢,上了亭子,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问他,他有马上九般,马下九般,走马卖赛,并踩软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银二两整,全套做完共银四十两。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任大爷开言向骆公子道:“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都是你我晓得的,可以不必,只叫他卖赛踩软索,就给他八两银子罢了。”骆宏勋说道:“此东小弟来出,请世兄观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钞?正是愚兄备东。”分付余谦领命下去:单只软索卖赛。余谦领命,来到老儿面前说道:“我爷分付: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俱都会的,单叫卖赛并踩软索。”花老道:“先已禀过大叔的,这两套要算四套哩!”余谦说:“那个自然。你只放心玩,银子分文不少。”老儿答应:“领命。”回首向着自家一众人,说道:“这位单要玩软索、卖赛,给我们八两银子。”家人答应:“知道了。”只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乃是一匹川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云盖雪”,俱是新鞍新辔,判官头上有个钢圈儿,乃是制就卖赛之物。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丈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哥哥、弟弟!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哩!晚生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马冲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竟自走开,正中让出一条马路。那老儿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敲着。又叫道:“俺的儿,该上马了。”只见那个幼年女子站起身来,将上边老蓝布褂子脱去,里边现出杏黄短绫袄,青缎子背心,腰间一条大红绉纱汗巾,衬着绿绸裤子,五色绫子袜套,花红鞋子,那一只金莲刚刚三寸。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金坠子。不长不短,六尺多的身材,做一个辫腰儿朝上迎着,加上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是一个花花蝴蝶,无人不爱。有诗为证:
蝉鬓云堆眉黛山,天生艳质降人间。
生成倾国倾城貌,长就沉鱼落雁颜。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临泉。
雅淡不须脂粉施,轻盈堪比霓裳仙。
飘飘恍如三鸟降,袅袅仿佛五云旋。
那女子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鬃脚,不踏镫,将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鞍桥,左手扯住缰辔,二膝一催,那马一撒,右手将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正跑之间,那女子将身一纵,跪在鞍桥之上,玩了个童子拜观音的故事,满场之人无不喝彩。话不可多叙。一连三马,又做了一个镫里藏身,一个太公钓鱼,桩桩出众,件件超群。三赛已过,女子下得马来,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将软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时,站起身来,将腰中汗巾系了一索,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小小金莲在那绳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爷同骆大爷看得爽快,骆宏勋不觉大声喝彩道:“这软索也值八两银子!”任大爷应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软索上玩那些套数,忽闻有人喝彩,声若巨雷,抬头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戏的亭子内的二位英雄:一个黑面红须,一个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广额,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风,见之令人爱慕。一边男夸女技艺出众,一边女爱男品貌惊人。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对过亭子上,也有二人坐着饮酒。你说那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礼部侍郎侄儿,姓王名伦,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就是一件:色欲之心过于常人。凡遇见有颜色的妇女,连性命也不顾,定然弄到手才罢。他乃定兴县有名的首家,广有银钱,父亲王怀仁,现任吏部尚书,叔父王怀义,现任礼部侍郎,轰轰烈烈,声势惊人。家内长养教习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与他,先着家人带领教习至他家,不论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细软物件,捶个尽烂,然后拿个名帖送定兴县,要打三十,县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还要押到他府上验疼。因此,满城之人那个不惧怕他,那个不奉承他。旁边坐的那位不是别人,乃是贺氏大娘之兄贺世赖。自被任大爷赶出之后,腰内分文全无,流落不堪。过了半年,身上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幸亏平素常去城隍庙进香,道士见他落难至此,知他肚内颇颇明白,遂留他在庙内抄写手帖,只有饭吃,却无工食钱。又过了半年,该他的运气来了。王伦来至城隍庙内进香,见有签筒在香桌上,顺便求得一签,贺世赖在旁,连忙与他抄写签诗。王伦细看签诗,一毫不解,就叫贺世赖代解。贺世赖知他是吏部公子,尽其平生谄媚之学,奉承一番。王伦心中甚悦,遂请他至家中,做个帮闲,一住二年,宾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伦来此桃花坞游玩。王伦看见那女子跑马卖赛并踩软索,令人心爱,乃向贺世赖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儿否?”贺世赖笑道:“大爷真可谓宦家公子,连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凡卖赛的,以及那踩软索的,卖翠花的,游历各府州县,不过以此为名,全以夜间那话儿赚钱,那有不是此道者。也不知他住在城里城外?”王伦道:“明日会他一会才好。”贺世赖道:“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马家饭店里,大约就是他这班人。今兄若要高兴,待门下明日到他店内唤来,如鹰食燕雀一般,何难之有!”那三伦大喜。又叫道:“老贺,这桃花坞内,来来往往妇女也不少,总的皆无有什么十分入眼之人,我只看中了两个。”贺世赖道:“大爷看中了哪两个?”王伦道:“方才说的软索上女子一个。”贺世赖说:“那一个是谁?”王伦用手一指,“你看对过亭子内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躯,还有几分人材。你还未曾看见么?”贺世赖举目一看,不觉满面通红,笑道:“大爷莫来取笑,那不是别人,乃是舍妹。”王伦喜道:“我与你相交多日,未曾说到令妹,今日才说你有个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贺世赖用手一指,说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红须,此乃是妹丈也。”王伦一看,双眉紧皱,骂道:“老贺!你这个人丧尽天良,怎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了个丑鬼怪形之人,岂不屈了令妹了!我与你相好不浅,怎不把我做个侧室,胜嫁他十倍。”贺世赖道:“大爷错怪门下,门下与他相交在前,与大爷相交在后。”王伦带笑叫道:“老贺,你极有才干,怎能使令妹与我一会,我重重谢你!”贺世赖忙止道:“大爷说话声音略低着些,不要被他听见了。你道舍妹丈是谁?他乃是定兴县有名之人,叫做‘赛尉迟’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盖世,倘若闻得,为祸不小!”从来说:色胆如天大,淫心海样深。王伦道:“我今日一见令妹,神魂飘荡,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阎罗,我也不怕。我今日且与令妹亲个千里嘴。”贺世赖拦阻不住,王伦将手托自己嘴,对着贺氏嬉戏玩耍不提。
且言那边亭于内,贺氏大娘眼极清明,早已望见他哥子同那一个少年郎君在对过亭子内饮酒。郎君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见了王伦,就有三分爱慕之意,口中虽与骆太太讲话,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对过亭子内观看。见了王伦照着他亲嘴,心中愈觉爱慕。合当凑巧,王伦、贺氏正在传情之间,正千、宏勋正在畅饮之际,骆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险些把一桌子器皿尽皆打碎。任大爷连忙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因何事来?”只因一拍:倾家情由从此起,杀身仇恨自此生。毕竟不知骆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骆宏勋命余谦硬夺把戏
却说骆宏勋大叫为何?因这日亭子内席面上任大爷的主席,骆宏勋是客席,背里面外,对着王伦的亭子,饮酒之间,抬头看见王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向贺氏嬉戏,心头大怒,按捺不住,遂失声大叫。及任大爷追问,又不好直言,说道:“此话不好在此谈得,等回家再言。”分付余谦下去,对那踩软索之人说:“不必玩了,明日叫他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取银子,分文不少。”余谦领命,下得亭台,向老儿说道:“今已见武艺之精,何必谆谆劳神,不用玩罢!我们今日未带许多银子,叫你老人家明日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去拿银子。”那老儿答道:“大叔方才说了四牌楼任大爷,莫非就是‘赛尉迟’正千任大爷么?”余谦答道:“正是。”那老儿说道:“久仰大名,尚未拜谒,明日早去,甚为两便。”遂将那女子唤了来,将那架子收了,同至包裹前歇息。那女子向母亲耳边低声说道:“孩儿方才在软索上见了一人,就是叫我卖赛的亭子内之人,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丈二身躯,凛凛杀气。据女儿看来,倒是一位英雄。”老妇闻女儿之言,观女儿之色,知他中意了。向那老儿耳边,将女儿之言述说一遍。那老儿满心欢喜,自忖道:“闻得任大爷乃是个黑面红须,此位白面却是何人?”即至亭子旁边,问那本地人,方知是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名宏勋,字宾侯,年方二十一岁,与任大爷是世弟兄,就在任大爷家借住,本籍广陵扬州人也。访得明白,即走回来,对妈妈说知:“我明日去拜谒任大爷,就烦他作伐,岂不是好。”
看官,你道这老儿是什么人物?他是山东恩县苦水铺人氏,乃山东陆地有名响马。山东六府并河南八府,以及直隶八府道上,凡有行道之人,车马行李之上,插个“花”字旗号,即露宿霜眠,也无人敢动他一草一木。这老儿姓花,名萼,字振芳;这位奶奶亦是山东道上有名的母大虫,父亲姓巴,共生他姐弟十个,这位奶奶乃头生,底下还有九个兄弟,乃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奶奶因幼年曾在道上放响,遇见花振芳保镖,二人杀了一日一夜,未分胜负。你爱我、我爱你,因此配为夫妇。一年所产甚多,俱不存世。老夫妇年纪将六十,只有这个女儿,小名碧莲,年方一十六岁,自幼从师读书,文字惊人;又从父、母、舅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无所不通,老夫妇爱如珍宝,不肯轻易许人。又且这碧莲立志不嫁庸俗,必要个英雄豪杰才遂其愿,所以今日这老夫妇同着巴龙、巴虎、巴豹、巴彪兄弟四人,带着女儿,以把戏为名,周游各府州县,实为择婿。出来有几年的光景,并无一个中女儿之意。今来定兴县,问得桃花坞乃士人君子、英雄豪杰聚集之所,特同众人来访察一番,不期女儿看中了骆宏勋,所以老夫妻欢喜不尽。这且不提。
再表贺世赖同王伦在亭内饮酒者把戏,那王伦在那里亲千里嘴,忽听得对过亭子内大叫一声,犹如半空中丢了一个霹雳,即时,踹软索的也不玩了。贺世赖在旁说道:“门下对大爷说:不要取笑。大爷不听,弄得他知觉,如今连软索也都不玩了,好不败兴也。门下方才听见喊叫之声,不是任正千,乃是骆游击之子骆宏勋也。门下谅任正千必要问他情由,有舍妹在旁,姓骆的必不好骤然说出。幸亏任正千不知,若正千看破,此刻我们这桌子早已被他掀倒了,打一个不亦乐乎!”王伦被这一句话说得老羞变成怒,说道:“他玩得起,难道我就玩不起?他不玩,我偏要玩,看他把我怎样!”分付家人王能、王德、王禄、王福:“多去几个,将那玩把戏的人都与我唤来,凭他耍多少套数,与我尽数全玩;凭他多少银子,分文不少。”王能等闻命,即至花老面前,道:“老儿,这里来,吏部尚书王公子叫你。叫你们凭有多少套数尽数全玩。不拘多少银子,叫你们府内去拿,分文不少。教你要比先前更加几分工夫,方显我们大爷体面。稍有懈怠,半文俱无。”那花振芳闻这许多分付,做这许多的声势,就有三分不大喜欢。今日若不去随他玩,又要和他淘气,耽误了明早去拜正千,只得忍气吞声,答道:“晓得。”遂同巴氏弟兄跟随王府家人前来。
再言骆宏勋因心内有此一气,闷闷不悦,酒也不吃了。抬头一看,那玩把戏的老儿去而复返,却是为何?余谦抬头一望,见前面四人尽是王府家人。余谦平素认得,遂说道:“前边四人,小的认得是王伦家人。想是对过亭子上王伦也玩把戏哩。”骆宏勋闻得对过也要玩把戏,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说道:“他们共是二十套,我们只玩过两套,还有十八套未玩。余谦下去对那老儿说:‘还早,这边未曾玩完。’倘王家不肯,与我打这个狗才,再同王伦讲话。”余谦闻命,笑嘻嘻的去了。看官,你说余谦因何笑嘻嘻的?因他乃有名的“多胳膊余谦”,听说打拳,心花俱开,闻得主人分付他打这狗才,不由的喜形见于面,急忙迎上前来拦住,说道:“那老人家,我家老爷还要玩哩!”花老道:“方才这四位大叔相唤,等俺玩过那边的,再往这边来玩吧。”王能等四人上前接应,道:“余大叔,久违了!”余谦怒狠狠的回道:“不敢!”王能又道:“余大叔,那边玩过了,已经不玩了,我家爷才命我等唤他。候弟等到亭子内禀过大爷,少玩两套,即送过来,何如?”余谦说道:“多话,他共有二十套,我们只玩了两套,余着十八般尚未玩。待我们玩过这十八般,再让你们玩不迟。”叫道:“老儿,随我来!”王能等四人素知余谦的利害,那个再敢多言。花老儿同巴龙弟兄,只得随余谦来了,又仍至先前踩软索的所在。花振芳同巴龙二人跳下场子,各持长枪,上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枯树盘根,怎见好枪法?有《临江仙》为证:
神枪手真可堪夸,枪摆车轮大花。落在英雄手逞威,军中遇能将,阵中伤敌家。前冲足远护两丈,后坐能冲丈八。七十二路花枪妙,若人间武明,甫胜天上李哪吒。
恐此道不尽枪法之妙,又有一诗为证:
奇枪出众世间稀,护前遮后无空遗。
只怕敌人惊破胆,那堪神鬼亦凄凄。
二人扎了一回长枪,满场喝彩。
且言王家家人四个,听余谦将那老儿生生夺去,不好回禀主人,恐主人责罚无用。回至亭外,心生一计,将脚步停住,使个眼色与贺世赖,贺世赖看见,望王伦说声:“得罪,门下告便。”便至王能等前,问:“列位回来了,叫的那老儿何在?”王能皱眉道:“我弟兄四人领了大爷之命,已将那花老唤至半路,不料对过亭子内,骆游击家人余谦怒气冲冲,生生夺去。贺相公是知余谦那个匹夫平日的凶恶,我弟兄四人怎能与他对手?欲将此话禀上大爷,恐大爷动怒,责备我们四个人倒怕他一个。故此请贺相公出来,你老人家极有机变,指教一二。”贺世赖沉吟一会,道:“你们且在下边,莫进亭子内来。那老儿在那里玩枪,大爷也不知是他玩不是他玩?不问便罢,如问时,我慢慢的代你各位分说便了。若以实情告诉,倘若大爷任性,叫你与他斗气,你们是知任正千同余谦之名的,还打的鄷鲍史唐,好景不得好玩,好酒不得好吃,可是不是?”王能四人齐应道:“全仗贺相公维持。”贺世赖走上亭子,说声:“有罪!”就坐下了。王伦道:“你看那老儿,年近六旬,比得好枪法,全身俱是气力。”贺世赖答道:“真乃好枪法!”
再讲花振芳同巴龙,把七十二路花枪扎完。巴虎又跳上场,手提铁鞭一枝,前纵后坐,左拦右遮,只听得风声响亮,真乃好鞭法。怎见得?有五言诗一首为证:
炉中曾百炼,破节十八根。英雄持在手,临阵挡征人。
倘若着一下,折骨又断筋。四围风不透,上盖雨不淋。
一路分二路,四路八达分。变化七十二,鞭有数千根。
好似一铁山,那里还见人?惊碎敌人胆,爱杀识者心。
若问使鞭者,山东有名人。生长豪门第,久居苦水村。
姓巴讳虎字,排行二爷身。
巴虎使了一回鞭,人人道好,个个称奇。
且说任正千同骆宏勋看得亲切,心中大悦,说道:“我只当是江湖上花枪花棒,细观起来,竟是真本事,只在你我肩左,不在肩右。”分付余谦:速速下去,将老儿同那几位英雄俱请上亭子来,说:“观此两件武艺,已经领教;余者自然也是好的,不敢有劳了,请上亭一谈。说我二人在此立候。”余谦下去,遂将花老儿同巴氏弟兄俱请上亭子。任大爷同骆大爷相迎,见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振芳开言道:“那位是任大爷?那位是骆大爷?”任正千道:“在下任正千。”又指骆宏勋道:“这位是骆大爷,名宏勋。”花老道:“昨晚方到贵处,尚未拜谒,容罪容罪!”任正千道:“岂敢。方才观见枪、鞭二件,玩得惊人,已知英雄豪杰,非是江湖之花枪可比也。若不嫌菲酌,特请一叙。敢问英雄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花老儿答道:“在下姓花名萼,字振芳,乃山东恩县人氏。这四位乃内弟巴龙、巴虎、巴豹、巴彪。”任正千道:“莫不是苦水铺花老先生么?”花振芳道:“岂敢,在下就是。”任正千道:“久仰!久仰!”又问道:“适才跑马女子却是何人?”花振芳道:“那年少的是小女,年老的乃贱内也。”任正千道:“幸而问及,不然多有得罪。既是奶奶、姑娘,何不请来与骆太太、贱内坐一坐!”花振芳同巴氏弟兄站起身来道:“不知是骆老太太、任大娘在此,未曾拜见,有罪!有罪!”重新又见过礼。花振芳走下亭子,将花奶奶及碧莲姑娘叫上亭子,众人见礼已毕。花奶奶与碧莲同骆太太、任大娘一席,花振芳与巴氏弟兄、任正千、骆宏勋一席,谈笑自如,开怀畅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花振芳求任爷巧作冰人
且说王伦同贺世赖又看巴虎玩了一回鞭,王伦方才欢喜,道:“此两套比那卖赛并软索更觉壮观,凭他多少银子,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老贺你说是也不是?”贺世赖带笑而应。正看在热闹之间,忽然把戏场子散了,见那老儿同那一众男女,俱上对过亭子内去坐下。王伦叫道:“王能那里?王能那里?”连叫几声,无人答应。贺世赖知他是要问此情由,谅来隐瞒不住,乃问道:“大爷叫王能何干?”王伦说道:“那玩把戏的,只会这两套不成?我叫他尽数全玩,怎么就散了场子?你看那些玩把戏的男女,又都上对过亭子内去了,坐着相谈,令我心中大不明白。我叫王能来问:还是未分付他尽数全玩?还是只会这两套武艺?如果只会这两套就罢了,倘然还有,这般不肯全玩,又屈奉他人,我如今是不但不把银子与他,还要送官究治!”贺世赖只是忍不住笑道:“大爷不把银子与他,他原不敢来要大爷的银子。”王伦道:“难道他竟不敢向我要银子么?”贺世赖道:“非是不敢要也。大爷,你道方才刺枪、舞鞭是谁家玩的?”王伦道:“是我叫王能他们四个人叫他们来玩的。”贺世赖道:“此刻好叫大爷得知。”遂将王能叫他们之事一一说明白。“是门下之意,叫他瞒过大爷,讲:他玩,我们也看得见,我们且乐得省几两银子,何必与他们争夺,惹得生闲气!”从头至尾说出情由,诉了一遍,把个王伦气得目瞪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骂道:“大胆匹夫!气杀我也!况你不是别个,乃游击之子,就敢如此大胆欺我,即今现任提督军门,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分付抬合的、挑担子的,并马夫、轿夫以及跟随的家人:“一齐过去,将那对过亭子内,不论男女与我痛打一顿,方出我胸中之气。”贺世赖连忙拦住,道:“大爷,你请息息雷霆大怒,听门下讲来,你大爷得知那任正千、骆宏勋二人利害,莫说今日跟随来的这几个人,就是连家中那些教习尽数叫来,也未必是他家人余谦的对手。”王伦道:“这般说来,难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压罢了?”贺世赖道:“大爷,你今听见说道:江山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对头时。日月甚长着哩!气力不能胜他,则以智谋可也。岂有白受他一番欺压的道理!”王伦道:“此乃后事,为今之计当何如也?”贺世赖道:“为今之计,据门下想来,只有两个字甚好。”王伦道:“请问两个什么字?”贺世赖道:“无有别法,只‘走’字上加一个‘偷’字。”王伦冷笑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老贺!何欺我太甚?今彼欺我,我不与他较量,已见我宽宏大度。明白回去,难道也把我吃了?加个‘偷’字,何怯之极!”贺世赖道:“大爷有所不知,今日之偷走,非是惧彼也,实愧于外亭观望之人耳!大爷唤来之人,反被余谦生生夺去,大爷竟置之不问,忙忙躲避走了。知者,是大爷宽宏大量;不知者,以为现任吏部尚书公子反怕那死后游击将军的儿子。门下叫大爷偷走者,正是顾全了大爷体面,保了老爷的声势,门下何敢渺视大爷?”贺世赖一席话,说得王大爷心中痛快。遂分付家人:“我此刻欲与贺相公先行一步,你们牵马抬轿,慢慢随后来吧!”王伦同了贺世赖自亭子后边一条小路悄悄而去,家人收拾合担、轿马,陆续而走,自不必说了。
再言那对过亭子内,花振芳一众人谈了一回枪刀剑戟,论了一回鞭锤抓锏,无一不精其妙。任大爷与骆大爷心说诚服,同饮至将晚,那花振芳一众之人告辞回下处,骆大爷等亦坐轿马入城而去。骆宏勋因心里有事,到底不肯大饮酒。任正千被花振芳谈论枪棒入妙,遂开怀畅饮了几杯,不觉大醉,及至家中,天已晚矣,把桃花坞骆宏勋大叫之事已尽忘了,骆大爷也就隐而不言。二人别过,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次日早旦清晨,各自起身,梳洗已毕,同在客厅。任正千向骆宏勋说道:“昨日所会的那花老儿,真个般般入妙,件件皆精,诚名不愧实也。”骆宏勋道:“正是呢,不但花老难比,连巴氏弟兄亦当世之英雄。”正谈论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上大爷:门外来了五个男子、两个女子,还有十数个扛包袱的,口称是山东人氏,姓花,特来拜谒。”任、骆二位相公闻言,连忙整衣出迎。任正千又分付家人:“快请大娘出来,迎接女客。”于是,贺氏大娘出来将花奶奶并碧莲姑娘迎进后堂不提。
且说任正千将花老儿并巴氏弟兄请至客堂,行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老儿道:“昨日桃花坞相见,今特造府,一则进谒,二则拜谢。”任正千道:“方才与世弟谈及贤妻舅之英雄,正欲往贵寓奉拜,不意大驾已光寒舍,何以克当!”花老叫那扛包袱的,又将包裹送上厅来,大小共有数包。花者向任大爷、骆大爷二人说道:“此物乃敝处之土产,几包小枣,几包回饼,几包茧罗,权为贽见之礼,望乞笑纳。”任正千、骆宏勋欠身道:“光降寒门,已蓬荜生辉,安敢受此大礼?”花老道:“此皆自家土产,何为礼云。若不收留,是见外了,在下即便告别。”任正千道:“既如此说,只得谨领了。”遂叫人搬运后边,又向花老等谢过,遂分付家人们摆酒。不一时,客厅之上摆设两席:东席上,花振芳、巴龙、巴豹,任正千奉陪,西席上,巴虎、巴彪,骆宏勋奉陪。花奶奶、碧莲姑娘,后边自有骆太太、贺大娘款待。
且表席上酒过数巡,肴上几品,花老儿邀任正千至天井中,说道:“在下有一言奉告,不好同骆公子言之,故邀任大爷出来奉告。不识任大爷可肯代在下玉成否?”任正千道:“请道其详。”花振芳道:“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只有小女一人,自幼颇读诗书,稍通枪棒。小女立志不嫁庸俗,愿侍巾栉于英雄;年交一十六岁,尚未许人。今日老夫妇带他周游各州府县,以把戏为名,实择婿也。所游地方甚多,总未相成一人。昨日在桃花坞,幸蒙不弃,得瞻大驾同令世弟骆公子。在下看骆大爷青年气相非常人可比。在下稍有家私,情愿陪嫁小女金银二十万,意欲烦任大爷代我小女作媒,不知任大爷俯就否?”任大爷道:“常言:君子有成人之美。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过,闻得是贵州总兵家小姐姓桂名凤萧。”花振芳闻得聘过,负却今时一会,莫慰女儿之望。因思: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女儿既愿托丝罗于骆公子,岂缘侧室而见恨乎?因说道:“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既骆大爷已经聘过,小女愿为侧室,望乞帮衬一二。”任正千道:“这个或者领教。且请入席,待我同骆世弟言之。”二人遂又入坐。不多时,任大爷将骆大爷邀出外面,将花老之言说了一遍。骆宏勋道:“岂有此理!我已聘过,那有再聘之理;若侧室之说,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而先立侧室之理。况孝眼在身,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烦世兄善为我辞焉!”二人遂又入坐饮酒。任正千又将花者请出,将骆宏勋之言又诉了一遍。花振芳见亲事不妥,遂无心饮酒。又入坐饮了两杯,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任正千、骆宏勋谆谆款留,花老哪里肯坐。花奶奶知前面散席,也同碧莲辞过骆太太、贺氏大娘走出来。男女均于大门会齐。奶奶便问:“事体如何?”花老道:“事不谐矣!”任、骆送出大门,一拱而别。
花老同众人仍由原路出西门,回寓处而来。到得店门,只听天井中嚷嚷道:“我们是日出时就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回来。回去了又要受主人责骂了。总是这店主人这狗才坏我们的事。我们来时,就该说不得回来,有别事一时不能便回,我们就不等到这早晚了。我们先把店主人打一顿,方消我们之气。”门中有个人解劝道:“你们众位不必着急,常言道:‘不怕晚了,只怕事不成。’天还早哩。就是上灯时也将他等了才去。”正嚷之间,店主人抬头一看,见花老走进门来,道念一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回来了。”只因这一声,直叫:三九公子狠心丧心,二八佳人耀武扬威。毕竟不知店内因何吵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亲母女王宅显勇
却说花振芳自任府回来,将走进店门,店主人抬头一看,念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向着花振芳说道:“你老人家说去去就来,怎么就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楼任大爷留住饮酒,所以此刻才回。”店主人又说道:“里边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爷家来了几位大叔并贺相公,自日出时就来相等,直到此刻,都等的不耐烦了。”说着,花振芳走进天井来,看五个人在那里怒气冲冲的讲话。却认得四个人,只有一位不相识。所认得者即是昨日相唤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们奉家大爷之命,前来相请众位进府玩耍。已等了这半日,在这里着急,来得甚好。”花振芳道:“原来如此。”花振芳指定那穿直摆、带绣巾的说道:“这位是谁?”王能道:“这位是我家贺相公。”贺世赖听得,遂向花老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请了,在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大爷的帮闲。恐他四位相请,再有什么阻碍,故命在下同来。已等了这半日,大驾才回寓。敝东王大爷不知候得怎样焦躁了!”花振芳那里真以把戏为事,因为烦任大爷作伐不谐,就有几分不大自在,那里还有心肠应酬他们,推说道:“适才闻得敝处天雨淋漓,将几亩田淹了。敝处颇有几亩田地,甚为恐惧,定于今日起身回家。敢烦贺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爷台前巧言一二,就说我不日还来,那时再造府现丑吧。”贺世赖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淋雨淹麦,此不过耳闻;就是真个淹没,老先生即使回至贵处,谅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坞中奉请,已被骆游击之子叫家人夺去。彼时若非小的在坐,相公昨日有番争闹之气。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轻此也。倘王大爷见怪,老先生亦无辞相解。今日奉劝,权住半日,到王府一谈,明日起身回贵府,亦不为迟。”花振芳听贺世赖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处不相逢。想他是个吏部的公子,相与他也不玷辱于我。”遂同奶奶、碧莲、巴氏弟兄一众男女人等,随了王府之人前来。
看官,你说贺世赖亲来相唤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坞同王伦逃走回家,天气尚早,二人在书房摆酒重饮。王伦向贺世赖说道:“你若使今妹与我一会,我不惜千金谢你。”贺世赖原是个爱财如命之徒,听得干金相激,就顾不得“礼义廉耻”四个字,遂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后,悔改前言,那时,使门下无可如何。”王伦道:“我从不说谎。”贺世赖道:“既如此,待门下慢慢与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爷之愿。那桃花坞踩软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唤来与大爷解渴如何?”王伦欢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着王能四人到西门外马家饭店内呼唤。贺世赖恐有别的阻碍,放心不下,故亦随其中。今日他若不随来,就叫王能等四人来唤,花老无心玩耍,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势生压他们;其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软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儿他还不怕,倒怕你个吏部尚书来了!真个唤不来的。幸亏贺世赖一阵软话,把个花振芳说得心服,方肯与众人同来。一直来到王府门首,贺世赖道:“王能,将他们邀进门房坐坐,待我先进去通报与大爷。”于是贺世赖先到书房。见了王伦道:“大爷恭喜!”王伦道:“这时候才来?”贺世赖将花老去拜任大爷、骆大爷,留他饮酒,并花老闻得路人说,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东的。门下委曲说了半日,方才一同随来的话,说了一遍。王伦道:“难为,难为!如今人在何处哩?”贺世赖道:“门下方才着王能等留他们在门中坐坐。门下先来通知大爷,还是怎样玩法?”王伦道:“我不过要与那个女子谈笑,有别的什么玩法?”贺世赖道:“如此说,叫那个拿些酒饭,在门房里给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摆一桌在客厅,叫人出去,将那两个女子叫进来,只说是里面大娘唤他玩耍,难道谁人敢进客厅?他既在大爷这里,还有什么说的。”王伦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门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说内室大娘唤你二位女将里边去哩,暗暗引进客厅来。”家人闻命,不敢迟慢,将花奶奶同那碧莲引进客厅来。花奶奶母女来至天井之中,家人进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莲抬头往厅内一看,见厅东首摆列一桌席面,有两个男人在上指手画脚:一个是方才那个姓贺的,那一个头戴公子巾,身穿桃红缎子直摆,足下穿了双粉底乌靴,手拿一把大白纸扇,扇儿下系一个白脂玉的扇坠,也不扇扇,转过来将扇坠绕上来、调过去将扇坠摆开,一团心高气满的光景,大约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见厅上并无妇女,遂将脚步停住。王伦道:“老贺,你看他两人正行之间,怎么站下?”贺世赖道:“此辈多善做势拿腔。本是这样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样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惭的光景,令人爱慕。今他正行忽上,正是做身分,叫我们下去迎他的意思,我们何不就去迎迎,与大爷携手而上,岂不是一乐事也!”王伦欢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厅来,到得花奶奶、碧莲跟前。王伦向碧莲道:“昨在桃花坞观见踩软索,无一不入其妙。今特遣价相请,至舍一会,足慰小生渴慕之怀。”花碧莲闻得王伦以“小生”自称,不觉粉面通红。花奶奶听得他言语虚晃,就知他心怀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说道:“方才闻大娘相唤,遂同小女来至里面,宅上宽阔,不知大娘在于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贺世赖道:“老人家不认得这位大爷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坞望见令爱技艺,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请者,即此位王大爷,说大娘者,不过名色耳!”王伦又接应道:“相请玩把戏,此不过名色耳,实为请令爱前来一会,以慰渴想。相敬谢仪自然从重,多于把戏。”王伦看见花碧莲面带赤色,比先更觉可爱,只当他是做出的羞态。又道:“若肯不弃,厅上现备菲酌,请坐一饮。”遂来携碧莲之手。花碧莲大骂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来调戏姑娘也。”遂卷袖持拳,要打王伦,花奶奶要捺贺世赖,幸喜门外边跑进几个家人,一拦,王伦、贺世赖看事不好,往屏风后走进去,将屏门紧闭,躲入内书房去了。花奶奶、碧莲见众家人相拦,走脱了王伦、贺世赖二人,心中大怒,将众人乱打一番。真乃是:遇脚之人磕于地,逢拳之将面朝天。
这几个家人那里是他们母女二人的对手,三拳两脚,打得他们东跑西走。母女二人上得厅来,找寻王伦、贺世赖,见屏风紧闭,知他躲起来了。遂将厅东首摆设之席面一脚翻倒,将四只桌脚取下,把客厅之上的古玩、器物、桌椅、条案,打得他一个穷斯滥矣!看官到此,未免要说作书之人前后不照应。王伦家内常养着三五十个教习,今日如何只有这寥寥几个家人?但因贺世赖大意,只说这班人原是这一道儿,有什么不好?又值桃花坞盛景之时,这些教习都说,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众,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连家人也只留了十数个,余者都同教习赴桃花坞看花去了。若他们在家,花奶奶、碧莲虽不会吃亏,也不能打得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内里打将出来,花振芳在门前房内问得一声响,连忙走出来一看,见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脚两条。花振芳忙问所以,花奶奶将如此这般情由诉说了一遍,把个花振芳气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问,花振劳将上项事一一说知。巴氏弟兄早已将王能等四个人掼了一个跟斗。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贺世赖与主人所为,不干我等之事。我们俱在此奉陪劝饮,实是不知就里,望英雄暂息雷霆之怒,饶恕则个。”花奶奶在花老耳边说道:“今早在任府议亲,未见允诺。骆公子说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满,再可议及。”花老点头,向巴氏兄弟说道:“诸位贤弟,且莫动手,这四个人本不该饶他,但你我来时,他们就在此相陪,寸步未离,此皆他主人同姓贺的所为,实不干他们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连你主人巢穴皆毁了,但我们有事在心,暂且饶你们一死!”四人叩谢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说:“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骆二位知之,日后之事难以商议。”花老听见说得甚是有理,遂带一众人照原路回来了。
再言王能等见花老人等去后,进来里边看了一看,客厅之上,真不是个客厅了,就如人家堆污秽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风之后,见门紧闭,用手连敲几下,里面无人答应。王能会意,知大爷们还当是那花氏母女们来打,故不敢答应。遂叫道:“那玩把戏的众人尽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请大爷出厅。”里边听得是家人的声音,贺世赖同王伦才放心开门,走将出来。至客厅上,抬头一看,厅上摆设之物尽皆打坏。又听得一人在那月台跟前呻唤,王伦命王能看来,乃家人王龙也。问其所以,是被花碧莲一脚蹬在脚下,将他脚骨蹬折了两根,不能动弹,故瘫在地下呻唤。王伦叫人将他抬了,送到他的卧房,少不得延医调治。遂向贺世赖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总要吃他的亏。不料这两个妇女这般利害,今日之气,如何得出?”贺世赖道:“没有别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众,不拘教习、家人,俱皆齐集到西门外马家店内,将这伙男女打他一个筋断骨折,然后拿个帖子送县里,重重处治,枷号起来,方见大爷的手段。”那王伦遂依了贺世赖的话,一一分付家人并教习等。众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无非是槐杖铁尺等类。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门外厮打。这且按下不表。
再表任正千、骆宏勋送花老去后,回至厅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来相拜,又承送数包礼物,于心甚不过意。”骆宏勋道:“没有别说,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们大大备下两份礼仪送他罢了。”任正千应诺,各备程仪一封。一宿晚景已过,不必细述。
且说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些早汤点心,备了三匹骏马,带着余谦望西门大路而来。将至西门,只见西门大街上有百十余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门而来。任正千问道:“是些什么人?”余谦下得马来,将缰绳交付任正千代拉,向前来一看,有王能在内。余谦拱手,王能连忙上前笑应,道:“余大叔那里来?”余谦道:“拜问一声:府上与那家斗气?合府兵马全至。”王能道:“余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坞卖赛的那一伙人。昨日我家大爷唤到家内玩耍,就那两个堂客不识抬举,反诬我家大爷调戏他,将我们客厅上摆设的物件尽皆打碎,又把我们王龙的脚骨都蹬折了,现在请人调治。家爷气极,叫我们兄弟等同众位教习,往他寓所厮打。余谦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弃,同弟等走走,与弟助助威。”余谦道:“家爷俱在城门下,因见众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来问问,还要回家爷话去。”将手一拱,抽身而去,将王能之言一一禀上。骆宏勋道:“花老乃异乡之人,王伦有意欺他。你若不调戏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你家人,坏你的家伙。我们不知便罢,既然遇见,若不解围,倘花老后来知道,说我们知而不解,道是我们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世弟兄西门解围
且说任正千道:“正是。余谦再去说:我二人说,你家不调戏人家女子,人家也未必敢坏损家伙,打坏你的人口。况他是外路人,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你家王大爷乃堂堂吏部公子,抬抬手就让他过去了。看我二人之面,叫他们回去吧!”余谦又到王能前,将任、骆二位大爷之言告诉一遍。王能笑道:“余大叔错了,我乃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任、骆二位公子解围,须先与家爷说过,家爷着人来一呼即回。余大叔,你说是与不是?”余谦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回来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将大爷之言告诉他,他说奉主差遣,不得自专。即二位大爷解围,务必预先与王伦说过,待王伦差人来到叫唤他们,方可转回;不然不能遵命。”任正千听说大怒,说:“我就不能与王伦讲话!”又向骆宏勋说道:“世弟,请下马来,此地离王伦家不远,我与你同去走走。”骆宏勋连忙跳下马,将二匹马的缰绳俱交与余谦牵住,又分付余谦道:“你牵马拦门立着,不要放这群狗才一个过去,我们好与王伦说话。倘若有人硬要过去出城的,你与我打这畜生。”分付已毕,任正千、骆宏勋大踏步往王伦家去了。余谦即将三匹马牵在当中站立,大叫道:“我家爷同任大爷已到王府解围,命我挡住,倘有硬过去的,叫我先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摩拳擦掌,怒目而立。
且说王伦家人连教习倒有百十个人,那一个不晓得余谦利害,俱面面相觑,无一个敢过去。王能看此光景,知不能出城的了,即着两个会走路的连忙回府,将此情由禀知大爷。这王伦两个家人闻得此言,不敢慢行,一则路熟,二则连走带跑,所以任、骆未到,二人早已跑进府去。王伦、贺世赖正在书房里商议写帖送县,只见两个家人跑得喘吁吁的进来,王伦问道:“回来得快呀?不许伤他的性命暖!”二人禀道:“小的们还未出城哩。”王伦道:“因何不出城?”二人将遇见任正千、骆宏勋,“叫我们回转。小的们说:奉主人之命,不能由己。他就大怒,叫余谦把城门拦住,不许一人出城。任正千同骆宏勋二人来面见大爷讲话,小的们从小路抄近赶来,先禀大爷得知。”王伦大怒道:“这两个匹夫,真正岂有此理!前在桃花坞硬夺把戏,今日又仗势解围,何欺我太甚!我只不允,看你有何法?”贺世赖在旁说道:“据门下看来,人情不如早做的好。”王伦道:“我不允情,他能砍我头去不成!”贺世赖道:“大爷允情,我们的人自然回来;即大爷不允情,我们的人也要回来的。他令余谦拦住城门,那个再敢过去?”又向王伦耳边低低说道:“大爷不必着恼,喜事临门,还不晓得?”王伦道:“今日遇见两个凶神,反说我喜事临门,是何言也!”贺世赖又在王伦耳边低低说道:“舍妹之事有机会也。”王伦亦低低问道:“怎么有机会也?”贺世赖道:“任正千亦是有名的财主,不可以财帛动之;他英雄盖世,又不可以势力压之。大爷与他又无来往,虽在咫尺而实天渊也。据门下愚见,待任正千、骆宏勋到府,恭恭敬敬迎他们进来,摆酒相待。今日他既饮了大爷酒席,明日少不得摆酒相酬于你。于是你来我往,彼此走动,门下好于中做事。不然,想与舍妹见面,较登天还难也!”王伦闻言,改怒作喜,称赞道:“人说老贺极有机智,今果然也。”正议论间,门上人禀道:“任、骆二位爷在门口,请大爷说话。”王伦即整衣出门相迎,打躬说道:“二位光临,寒门有幸,请进内厅奉茶。”任、骆二人还礼,任正千道:“适在西门,相遇尊府人等,问其情由,知与山东花老斗气。在下念他是个异乡之人,且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足下乃堂堂公子,岂可与他争较?今大胆前来奉恳,恕他无知。允与不允,速速示下,在下就此告别。”王伦大笑道:“就有天来大事,二位仁兄驾到,也无有不允之理。况此些须小事,岂有违命者乎?但亦未有在大门之外谈话之理。二兄骤然要回,知者说二兄有事,无从留饮;不知者道弟不肯款留,殊慢桑梓,弟岂肯负此不贤之名?还是请进,稍留一刻,敬一杯茶为是。”任、骆见王伦之言一一说得有理,便道:“只是无事到府,不好轻造,又蒙见爱,稍坐何妨!”任、骆先行,王伦就分付门上人道:“还着一人到西门大街,将众人叫回。就说:蒙任、骆二位大爷讲情,我不与他那老儿较量了。只是便宜这个老物件!”说罢,邀了任、骆二人走到二门,贺世赖连忙迎出。任正千道:“你也在这里了么?”贺世赖道:“正是!”到厅上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茶罢,王伦向任正千道:“兄与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使,今蒙光临,幸会!幸会!”任正千道:“弟每有心,不独兄如是也。”王伦又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任正千道:“此乃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字宏勋,在下之世弟也。”王伦道:“如此说来,乃是骆兄了。失敬!失敬!”贺世赖与骆宏勋素日是认得的,不过叙些久阔的言语,彼此问答一回,任、骆起身相别。王伦大笑道:“岂有此理!二兄光临寒舍,匆匆即别,谅弟作不起一杯水酒之主么?”任、骆二人应道:“非也!我实有他事,待等稍闲,再来造府领教。”王伦道:“二兄既有要事,先就不该来了。”即分付家人摆酒。任正千、骆宏勋看王伦举止言词入情入理,不失为好人。又见他留意诚切,任正千向宏勋说道:“你看王伦如此谆谆,少不得要领三杯了。就是明日出城,也不为晚。”于是任大爷首坐,骆大爷二坐,贺世赖三坐,王伦主坐。递杯传盏,饮不多时,王伦又道:“我有一言奉告二兄,不知允否?”任、骆二人答道:“有话领教何妨。”王伦道:“昔日刘、关、张一旦相会,即有聚义,结成生死之交。我辈虽不敢比古人之风,但今日之会亦不期之会,真乃幸会也。弟素与二兄神交,今欲效古人结拜生、之义,不知二兄意下何如?”任、骆二人道:“我们今日一会,以为永好,何必结拜。”王伦道:“虽如此说,但人各有心,谁能保其始终不变耳?明之于神,方无异心。”即分付家人速备香烛、纸马。任、骆二位推之不过,只得应允。又取全柬一个,烦贺世赖写录盟书。略曰:
朝廷有法律,乡党有议约。法律特颁天下,议约严束一方。窃昔者管、鲍之谊,美传列国;桃园之义,芳满汉庭,后世之人谁不仰慕而欲效之!今吾辈四人,虽不敢以今比古,而情投意合,不啻古人之志焉。但人各有心,谁保其始终不二,以为人欺而神可昧也!敬备香花宝锭,以献赤心于神圣台前:自盟以后,人虽四体,心合而一;姓虽异姓,而胜于其父母之同胞。患难相扶,富贵同享,倘生异心,天必鉴之。神其来格,尚飨。
任正千、王伦、贺世赖、骆宏勋均列生辰,大唐年月日时具。不多一时,将议约写完,家人早已将香烛元宝备办妥当。四人齐齐跪下,贺世赖把盟书朗诵一遍,焚了香烛元宝。礼拜已毕,站起身来,兄弟们重新见礼。王伦命家人重整席面,四人又复入坐。此时坐位:任正千仍是首坐,论次序二坐该是王伦的了,因为酒席是他的,王伦不肯坐,让与贺世赖,到了骆宏勋是三坐,王伦是主席。
酒过三巡,肴动几味,任正千道:“今日厚扰王贤弟。明日,愚兄那边整备菲酌,候诸位一坐。”骆宏勋道:“后日小弟备东。”贺世赖道:“再后一日,我备东。”王伦笑道:“贺贤弟又要撑虚架子了。莫怪愚兄直言,你要备东,手中那里有钱钞哩?若一人一日,这是那萍水之交,你应我酬,算得什么知己?”向任正千说道:“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说的是与不是?骆贤弟在此不过是客居,他若备东也是不便。据小弟说来,骆贤弟在大哥处暂居,贺世赖在小弟处长住,总不要他二人作东。今日在小弟处谈谈,明日就往大哥府上聚会,后日还在小弟处。不是小弟夸口,就是吃三年五载,大哥同小弟也还备办得起。”任正千闻说大喜道:“这才算得知心之语!就依贤弟之言。实为有理,妥当之极!”又道:“王贤弟,莫怪愚兄直言,素日闻人传说,贤弟为人奸险刻薄,据今日看其行事,闻其言语,通达人情物理。常言道:‘耳闻尽是假,面见方为真。’此言真不诬也!”王伦道:“大哥,还有两句俗语说得好:‘含冤且不辩,终久见人心。’”四人哈哈大笑,开怀畅饮,毫不猜忌。
且说那余谦拉马拦门而立,见王府众人不多一时尽都回去,知道是任、骆二位爷讲了人情,王伦遣人唤回。又等了半刻,仍不见二位大爷回来心中焦躁,扯着马也奔王家而来。来到王伦门首,王府之人素昔皆认得,一见余谦扯马而来,说道:“余大叔来了!”连忙代他牵马送在棚内喂养,将余谦邀进门房,摆酒款待,言及任、骆二位爷并家大爷同贺世赖相会结拜一事,正在厅中会饮。余谦闻言,心中想道:“二位大爷好无分晓,闻得王伦人面兽心,贺世赖见利忘义,怎么与他结拜起来?”却不好对王府人说出,只应道“也好”二字。
且讲客厅上饮了多时,任、骆告辞,王伦也不深留,分付上饭。用毕之后,天已将晚,告辞。任正千道:“明日愚兄处备办菲酌,屈驾同贺贤弟走走,亦要早些。还是遣人奉请,还是不待请而自往?”王伦道:“大哥说哪里话!叫人来请又是客套了。小弟明早同贺贤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说!”任正千说说谈谈,天已向暮。任、骆起身告辞,王伦也不深留,送至大门以外,余谦早已扯马伺候,一拱而别,上马竟自去了。任、骆至家,二人谈论:王伦举动、言谈,不失为好人,怎么人说他奸险之极,正是人言可畏!只是我们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缠住,但不知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们明日再去拜他,空走一场。乘天尚早,分付余谦备马,快出城至马家店里,访察花老信息,速来回话。余谦闻命即上马而去。不多一时,回来禀道:“小的方才到西门马家店问及花老,店主人回说,‘今日早饭后,已经起身回山东去了。’”任、骆闻知甚是懊悔。这且不言。
再言王伦送任、骆二人之后,回至书房。王伦道:“今日之事,多亏老贺维持,与令妹会面之后,再一齐厚谢罢了。”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门下想任正千好饮,且粗而无细,倒不在意雌骆宏勋虽亦好饮,但为人精细,的是碍眼,怎的将他瞒过才好?”王伦道:“你极有智谋,何不代我设法。”贺世赖沉吟一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有,有,有!”只因这一思,能使:张家妻为李家妇,富家子作贫家郎。毕竟不知贺世赖设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奸兄为嫡妹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