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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朱教头病途被劫 铁太岁黄府酬恩
诗曰:
踯躅征途苦,风寒透雪迹
黄金失旷野,孤客泣离地。
且说朱能直挑行李出了襄阳城,一路逶迟不胜踯躅之苦。
历三湘望九嶷,见烟水澄清,白云荡漾,行迈之际触绪纷来。
不禁思乡撩人,倍增烦恼。意起三冤未雪,馁魄凄其囹固风寒,严椿受累,不觉泪溅虎目,永沃雄心。伤感之余,复加劳顿,渐觉雄食日减,神思不宁。加以秋飈砭肌,山风扑面,毒障攻心,目眩头晕,行李沉重,在路上捱一步抖一步。欲寻歇店。
不期四望荒山,并无村舍。日将西堕,只得拣松阴树下,铺开被席,暂憩一宵。身中困倦,不觉睡熟。
却说本处饥民作乱贼盗太多,忽有贼人数个,看见朱能单身睡熟,将他行李银两尽盗去了。朱能睡醒,不见行李银两,斯时愤火愈煎,呆立片时,忍不住英雄目扑下泪来。想到大冤未雪盘费一空,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愤哭一会,头愈晕体愈重,想到极处大哭一场,不觉昏倒在地。旷野人稀,纵有过者皆疑其为死。适有山东历城县刘家村刘承恩开店为业,带子二仆经过一见,忙命家人看视。见他面黄销瘦,两眶泪垂,唤叫不醒,试一抚摩心头倘暖,承恩见此光景,知他是病虚昏愦。即命两家人掖起,输送更背背到店中。叫家人急煮稀粥,一面把腊丸姜汤灌救,一会扶置牀上,将棉被盖过头足,浑身兜紧不令透风。俄顷,药气流行,腹中作响,叹气一声,朱能已醒,睁目一看,见身卧牀上,四围被褥,心中大疑,纵目外看,见牀下坐一老者,旁侍两个家人,心忽豁然,意欲起身,无奈头重体虚挣扎不得。忙止之曰:“客官,你病体虚劳,不宜妄动,还须静卧。”俄报粥熟,即命家人递进稀粥。朱能强起啜许,精神略爽,起立拜谢。承恩扶而止之,坐下各道乡贯名姓,承恩曰:“朱兄贵籍襄阳,因何只身带病到此?”朱能见问,不禁潸潸泪下,把从前事粗述一番,复哽咽而言曰:“小子在家为权恶所害,出外为流贼所欺,气愤荒郊,得蒙救济,再造之德,永镂胸膺。但恨黄金失散,进退维艰,三命沉冤,一人受苦,孤负了仗义的知交,空盼了捐金的父执,雪仇何日?旋舍何年?”说罢不禁欷歔。承恩慰曰:“朱兄贵体未痊,不宜过生悲戚,还须调好尊恙,然后再图复仇。”朱能曰:“裁及识荆便叨露腹病孱旅,客何以克当?”承恩曰:“人生世上孰无危急,颠沛之时,见而不援,此非人类。老拙生成义胆,养就慈心,抱与久熟于胸中,钱财每置之度外,朱兄务宜安心调养,些须供养何足挂怀,臧获辈俱是老拙下人,倘有索需,不妨呼唤,老拙有事欠赔了。”即起身欲行』,复细嘱家人曰:“朱相公病卧在此,尔等须小心服侍,倘有所需不可怠慢。”说罢往外而去。朱能在刘家店得刘承恩延医调治,经十余日已身体如故,十分衔感。是晚,承恩置酒相贺,朱能避席而谢曰:“救死之恩方失衔结,复叨盛馔何以克当?”承恩曰:“朱兄乃当今豪杰之士,吉人天相,遇难辄有匡扶。老拙何功之有?”说罢举杯相酬。酒至半酣,忽地半空嘹唳一声,一群鸿雁向南飞去。朱能此际似刀搅心肠,拦不住泪滴如雨。承恩在席劝慰一番,朱能带泪而言曰:“恩公感赐小子不应向隅,但触景生悲,正自不能尔。回忆临别时,老父在牢,谆谆致嘱,只望进京告准,早把冤伸,岂料中途遇贼失去黄金,遂至进退维谷。今日老父在狴犴中不知怎样悬盼,因思空身只手怎样赴京?兴思及此能不郁悒!”承恩慨然曰:“老拙天生热肠,闻兄说出如许悲凄,恨不得举囊相助,但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万缗不能了事。自恨鞭长力薄,一时措办不及耳。愿兄少杀须臾,在老拙店中盘旋数月,俟图机会再作计较。”朱能逊谢曰:“病余之人得叨再造,已出非望,安敢复以口腹累公!”承恩曰:“朱兄是豪杰人何作此挽世话。大丈夫遇知交,有急倾挈囊相赠,岂不闻古人指囷赠麦之事乎!老拙素具侠肠,恨不得朱兄早早赴部,今日屈留车驾,正不得已之末愿耳。区区供养何须挂齿。”朱能改容谢曰:“恩公侠论顿开茅塞,虽古之四君不是过,只是受恩奢者心愈不安耳。”由此二人倍加爱敬。朱能从此安身在刘家店,按下不表。
却说襄阳城南有一古寺,寺门临近河边,旧时河岸崩跌连门前石狮一只沉落河中,只经十余年,本年重修此寺。寺僧出赏格招人入水取此石狮,无数人在水寻摸竟寻不着。各人以为经历许久必被顺水冲去,于是各掉船艇把铁钯等物往下流寻龋谁知连寻数里都寻不着,人人共说奇怪。是时铁威在旁说道:“此事并非奇怪,寻之不着实因你们不晓物理之过还石狮非木头竹器轻物可比,水流虽猛怎冲得去呢?此石狮实在原地,深掘必得。众人问他何故,铁威道:“石性坚重沙性松浮,石狮跌落水中以千百斤重物压河底松沙,日积月累渐沉渐深,就在此地掘取,岂有不得。今沿河求取,岂不可笑。”众人齐声喝采道:“先生高见确然不差,大家就在这里掘取罢了。”适值施赛全在旁笑道:“你们赞这位先生确论无差,在我见他是个不通之论。我劝你们不可信他言语,免至枉用工夫。”众人那里肯听,实时下手齐掘,掘至将近一丈不见,复用长钻插探都无踪迹。于是众人始知铁威之言不验,大服赛全有先见之明。
铁成心中好放不下,遂向赛全请教。赛全道:“石狮落水多年,从下流寻取固属可笑,即使就在原地掘取亦属不通。”众人道:“石狮沉水难道飞去不成?”赛全道:“石狮不是精怪,未必能飞,你们试向上流寻之必得。”众人不信,齐声说道:“岂有此理!”铁威向众人说道:“你们不妨依他,试从上寻龋寻之不得,然后笑他妄言,方可服其心而哑其口。”众人嫌枉费用工,仍然不肯。赛全道:“天下事随俗者易信,特见者招疑。古人所谓德高谤兴,道高毁来是也。今日之事,非有格物穷理之学,必不知其缘故,怪不得你们不信。待我亲掉船艇向上流寻取,以破其疑案。”寺僧见他说得有理,即命掉船一只与赛全,依法寻龋赛全命舟人掉往上流,一路插探向上流最低处寻取,果然寻不过半里,即寻着。众人大喜,想设法用力绞龋赛全见水不甚深,实时脱了衣服跳下水中,双手用力一抽,乘着水势抽至水面,复出,尽生平之力抽至舟中,推到岸,向寺僧领赏。于是众人齐声问他在上流头是何缘故,赛全道:“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冲石石不动,水力撞石其势反激,必荡崩石脚松沙,变成坎穴。渐崩渐阔,阔过石半,其石必倒跌水中。如是再冲再崩再崩再跌,跌至十余年,故石狮在上流数十丈。可见天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怎可执一偏据一理以断事呢?我每笑宋儒据理谈天,自谓能穷造化阴阳之本,他讲论日月五星确确凿凿了如指掌,犹如铁先生石狮一般,人人信从。岂知依理推筹日月交食多有不验。宋朝历法屡改屡差,及至元朝郭守敬创造各项器皿测影观星,考验交食一毫不差,然后知宋朝大儒实全然不晓此事。即邵康节精通数学,亦不过把奇偶方圆揣历想象是非,从推步而知日月五星有形象可见,如石狮一样都不能凭理而断,何况太极先天无影无形之论,怎好尽信呢?”众人于是大服。铁威见他识见议论件件超群又膂力异常,知他是个文韬武略之人,遂屈意与他相交,想做个心腹手足之友,故赛全常到铁家出入,启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爱财奴贪财害主 好色子图色忘恩
诗曰:
义犬知酬主,灵禽尚报恩
笑他黄铁辈,覥面且为人。
且说黄世荣自从朱能赴京之后,日日盼望消息。不觉过了两越月,并无音耗。又见货物齐备,只得打帐进京发售,得来探听朱能消息。正在筹度间,忽家人传帖说道:“有客拜候。”
世荣接贴一看,见写着再造弟铁威拜叩,心中醒悟,即出厅迎接。原来铁威自从世荣救脱之后,受惊回家,染病月余,至是痊好,备了许多礼物拜谢。世荣接至厅上,铁威家人将椅摆列正中,按扶世荣坐下,铺设毡条,铁威纳头便拜。世荣被铁威家人按住,起谢不得,只说得数句不当,铁威早已拜完起立。
世荣下来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黄安进香茶。茶罢,铁威曰:“小弟前叨活命,回舍理应候谢,无奈染病月余,至今稍可,是以薄具不腆租酬厚德,伏乞笑纳,不胜幸甚。”命家人呈上礼物,世荣把礼单一看,见礼物厚重,便曰:“偶尔解纷,何功之有?既劳大礼,复承厚赐,何以克当一面?”命黄安往书窗叫儿子贵保回来陪客。贵保才貌双全,聪明灵利。贵保闻命随到厅前,见父下礼,复与铁威相见。礼毕侍坐,铁威便问世荣曰:“此是令郎么?真英物也。”世荣曰:“顽劣小虫,过劳尊誉。”说罢,向铁威拱手,道声“失陪”起身入内,命家人摆酒,将送来礼物拣两三种轻微者受下,余命家人捧出,复出厅前,与铁威见礼。铁威一见捧回许多礼物,便曰:“些须薄礼,略表微意。原不足酬鸿恩于万一,恩公拱芹若是,何见弃之深,务求笑纳为是。”复命家人呈进,世荣固让不获,只得复受下一二种。铁威坚求全受,世荣总总不听。铁威曰:“恩公如此见却,莫非嫌礼物轻微么?”世荣曰:“非也。铁兄不知小弟赋性,大不犹人,看得财字甚轻,义字甚重。当日解纷,虽出偶尔,原是一时义激,非为他日要结之地。铁兄盛赐,在愚本意原是一概不领,但见全却则太不恭,是以略领数种,仰副尊意,已觉伤廉。若再过逼,是教小弟违心而受了。这个如何使得?”铁威曰:“恩公乃豪侠之士,看得财帛甚轻。只是小弟受活命大恩愧无以报。些须微意,岂足云酬?但恩公如此方严,教小弟难以为情了。”说话未了,黄安将酒筵已备,请定席何所?世荣命设花园,于是起身邀铁威进园。铁威曰:“又来搅扰。”世荣曰:“便饭亵尊。”于是带同贵保一齐进园。铁威一进花园,见铺设十分景致,奇花推砌,玉树盈阶。西雕栏半池绿水,过了碧鸳塘,直进百花亭。亭虽小,而甚轩厂。周围坡窗,对面隐隐朱楼。俄顷酒筵齐备,一齐入席。酬酢之际,一阵梅香扑鼻。铁威好梅,闻一阵梅香,忙侧身启窗一看,蓦然见对面楼门半启,露出二八女娘,生得千娇百媚。铁威一见早已魂销,原来那女子是世荣女儿素娟。是日,不意被铁威窥见,急即将楼窗掩闭。铁威此时神情飞越,无心饮酒,累次辞醉。世荣见此不复强饮,俄而席散。铁威告辞,相送出门而去。按下不表。
却说世荣受了铁威几色礼物,心中甚不过意。次早,备回几种礼物教黄安送到铁家。黄安领命直程到铁家,见了铁威道:“达主人之意,呈上礼物。”铁威曰:“贵主人可谓尚礼矣。铁某身受大恩,昨具微仪,造府拜谢。几番推却裁领略数种,今又遣管家送如许多到来,教铁某如何敢受。管家且请坐下。”
黄安谦逊不获,只得旁坐曰:“小人临行亲受主人吩咐说道,家主理应亲临拜候,只因事冗,是以着安等具此不腆,务求铁相公笑纳,恳求爱下等小人好早复命。”铁威见他伶牙利齿谈笑生风,有心结识,便命家人治酒。俄顷筵备,邀黄安同酌。黄安逊谢曰:“小人怎敢劳相公盛筵相待,况属对酌愈发不当。”铁威曰:“黄管家一场跋涉,不才脱粟相留,何云盛馔,既将主命便如贵主亲临一般。古人敬主及使之义,云何则对酌,何须逊让。不才看管家英气逼人,终非人下,故有心结识,望勿客套为是。”黄安见说,只得旁坐。又欲自己行觞,铁威不肯钦次。铁威有心结馔十分殷懃。原来铁威自见黄素娟之后,心心念念并夕不寐。恨无可下手,今见黄安到来,故意备筵款待,探他口气买嘱行计当下先以言餂之曰:“贵主尊庚若何?膝下有几位公郎小姐?”黄安曰:“家主年裁不惑,若问儿女只有小子小姐二人。”铁威复恬之曰:“贵主真好家门,生得一双白壁。昨观女郎器宇真不愧国器掌珠。我虽未寤其娇英,想姊妹仝一超倬矣。”黄安曰:“家姑娘素号天姿水月,村中亦算她翘楚。家主爱女珍宝,是以年方十七尚未字人,惟素娟好楼居。昨日筵前,对面矗起一带雕囊,就是藏英之所矣。”铁威闻言大喜曰:“不才有心腹之言,管家休得见笑。”
黄安曰:“铁相公有何钧谕,小人当洗耳恭听。”铁威曰:“不才粗俗不文,直肠素具,心中所爱矢口倾陈,雅慕管家英年亭侠,意欲结为生死,意下如何?”黄安避席面逊曰:“铁相公饮酒无多,何作醉语,下人对酌已为非分,况复订盟骨肉,岂不辱及门间。”铁威曰:“管家差矣。古云英雄莫问出处,结交攸贵同心。昔卫将军先为牧猪之隶,后作汉室元勋,管家今虽身隶黄门,安禁他朝飞腾贵路。愚意已定,休得推辞,趁在今夕残筵焚香,当空一表。”黄安曰:“既铁相公不弃下援,小人只得高扳。”铁威大喜,两下各道年岁,铁威齿长为兄,黄安年少为弟,二人当天下拜。礼毕重新入席,兄弟称呼,相与畅饮。铁威曰:“黄贤弟,愚兄有一秘事拜求,事成千金相谢,求勿疏泄。”黄安曰:“铁兄有何秘事见托,弟若能亦无不尽心。”铁威屏退家人,细语曰:“昨到府,酒筵相对无意寻香,看见楼窗有一二八女子,十分标致,回舍十分渴慕。贤弟怎生一计,使愚一傍玉眺,真个千金酬谢。”黄安曰:“别事犹可效力,此事甚难。劝贤兄勿作是想。”铁威曰:“芳容已牢诸肺腑,寤寐亦所不忘。贤弟不作周方,恐七尺微躯丧在蛾眉之手。今先薄具微意,事后再复酬劳。望贤弟万勿推辞,亟为吾兄借着。”说罢将手中金条脱奉过黄安,黄安踌躇半晌便曰:“铁兄情重,小弟只得效劳。但此事只可缓图,断难卤莽。俟家主出门后用调虎离山计,庶几方成。业已订盟,兄事犹吾事,何须言谢。”即将条脱交回。铁威曰:“些须微意,贤弟不受是见外了,教愚兄心中怎安?”黄安见状只得收下。俄而席散告辞起行。铁威将送来礼物分毫不受,回个领谢帖交黄安带回。黄安回复世荣说道:“铁威十分感激,不敢受赐,原礼带回。”世荣只得由他。过了数日,诸货齐备,择吉进京发售,辞了家眷,带齐各仆,把各货发车,先由陆路进发。
却说黄安受了铁威嘱托,在路上已安排一计,行了两日,刚刚将到港口,是日诈玻在路上咿唔发的作态乔妆,假意昏倒地上。世荣不知其诈,见他有病,即打发车夫将他背回家中。
黄安回家害主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困铁宅冤逢土霸 俏烈女殉节投溪
诗曰:
愤向寒流汨,惊魂亦岂知
雪途逢侠士,芸馆得栖依。
话说黄世荣打发黄安回家调理,自己督同行仆运货下船,解缆开舟而去。黄安知世荣去远,此计易行。将近去到家中,辞了车夫,自己步行先到铁威家中,与他商量计策。然后回家见了张氏母女,即作慌张之状。张氏一见惊疑,急切问因,黄安垂泪道:“老爷一到苏州便染病,病头甚重,危在旦夕。着我飞身回来带同家眷赶去料理后事。事不宜迟,速速起程为是。
倘若迟延,恐不能阳会。”赛西道:“老爷为何无家书回归?”
黄安道:“老爷病重,手不能写。”贵保素娟赛西是时方寸已乱。
张氏听见两泪交流,即着黄安雇了四乘轿子,吩咐各婢仆谨守家门,即同黄安一路奔走。这几名轿夫已经受黄安点定。搭渡过了一河,一直抬到铁威家门。黄安便命住轿,早有铁威在门口迎接。张氏便问:“因何住轿?”黄安禀道:“日已沉西,前无歇店,不若就在铁威此处借宿,明日起行。”张氏未及答应,铁威早已殷懃拱接。时日已昏暮,张氏只得出轿,与赛西贵保素娟一齐步入铁家。黄安即打发轿大回去。张氏四人跟随丫环入到书房坐下。铁威吩咐丫环递茶。茶罢见众人散去,单剩铁威在坐。素娟赛西几回遮掩,张氏心中惶惑,便请铁大娘相见。
铁威道:“她在后堂指点家人办酒,少顷自然出来奉陪。”张氏不见黄安,又见铁威不去,心中甚是惊疑。贵保忍不住上前叩曰:“铁叔父既盛意相留我们姐母歇宿,因何不进入内堂?若内堂不欲搅扰,叔父请便。我四人在此不劳奉陪。”铁威嬉嬉笑道:“实不相瞒,前日在府上得见令姊芳容,私心渴慕,蒙贵管家妙算,特调你四人到此,可谓天缘凑合。尊嫂倘不嫌弃,愿作东牀袒腹。”四人闻言惊得泪汗交流,便大骂黄安奴才,害主求荣,恨不天诛地灭。铁威道:“为今之计骂亦无益。某如此人物如此家势,亦不辱没令嫒了。”素娟忍不住大骂道:“丧心狗贼不顾天良,摆唆恶仆诱我四人到此,逼勒强奸,天理何在!国法难容!”骂罢于执桌上银茶壶照面掷去。铁威回避不及,泼得浑身热茶,身上衣服几乎湿透,勃然大怒骂声:“小贱婢,如此放肆,看你插翼难飞,待我取你残命!”随将书桌上宝剑拔出一拍,吓得张氏母女魂飞魄散。赛西向前劝道:“铁相公请息怒,待我们从容商议,然后应承。且请出去,少顷回话。”铁威道:“从不从,一言而决,何用商量。我只管暂出去,少刻不从,你四人休得想活!”说罢将门反锁出去,与黄安谈论此事。家人摆进晚膳,二人正欲举杯,忽闻家人通报施相公到来,铁威叫他请入。是晚赛全在酒楼饮了数杯,屡屡在铁家歇宿,是以转到铁威家中。铁威一见便请入席,赛全道:“小弟有偏了。”随问:“此位是谁?”铁威道:“此是我新结识的黄安贤弟。”赛全说声:“欠陪。”即往书房去安歇,看见房门锁闭,里面隐隐闻有数人哭声,心中大疑。倾耳细听,闻声声怨骂铁威,又骂黄安,心下愈疑。
从门隙细窥,窥见坐着三个妇女一个男子对泣,内中一个极似妹子赛西,遂忍不住叩门询问,里面听闻门响,惊慌无措哭骂顿止。赛全在外窥得亲切,开声道:“你们不必惊慌,我不是铁威,乃施赛全在此。里面坐着的可是赛西妹子否?愚兄特来救你。”赛西闻言,又惊又喜,说道:“是。”赛全用力将房门打开,入内,果然见妹相认,遂把前情诉出。赛全便问:“此事从何而起?”张氏道:“铁威窥看我女儿。”又尽把前事说知:“骗我丈夫进京贸易,串同恶仆黄安,骗我母女到此,强逼我女为婚软困在此。”赛西道:“哥哥来得凑巧,恳设法搭救,若铁威入来,我四人性命就难保了。”赛全道:“你四人不用惊慌,有我在此,包管得脱牢笼。”即抽身而出再锁房门,自己实时上堂去见铁威。
话说施赛全心生一计,实时移步出厅,那铁威黄安一见,停杯起立。赛全问道:“二位尚未埋杯么?今晚酒兴甚浓,忍不住都来撞席。”铁威即命家人添了杯筷,大家同饮,饮次,赛全便问:“书房因何锁闭,且闻妇女声音却是何故?”铁威道:“实不相瞒,愚兄今晚新纳一妾,不欲俾家母及贱内知道,故暂留在书房。侍过今宵,明日再寻别室安置。”赛全道:“有此喜事何不早说,今晚定要扰兄喜酒,俱如此残肴,难以尽兴奈何?”铁威即命家人办过新菜,三人酣饮。赛全有心算计,把他二人灌得大醉,二人酩酊,伏在桌上。赛全命把残席撤去,扶黄安别室安寝。然后再开书房,扶铁威入书房,将他伏在书案上。素娟等一见娇啼,赛全暗暗摇手,教他勿声。复出去吩咐众家人安歇。少顷,见四下息灯人静,即走入别室,拔出佩刀将黄安一刀杀死,再转入书房,欲将铁威杀却。赛全自想道:“不可。此人待我不薄,不必伤他性命。将刀插在桌上,带张氏等四人开门同走。张氏携着素娟贵保,赛全携着赛西,不顾高低慌忙乱走,天昏月黑弓鞋细小屡屡倾跌。幸得夜静无人,直望家门而去。谁知铁威有个守门的家人铁顺,是晚尚未睡熟,忽闻开门声响,如有数人走过,以后肃静无声。心中大疑,忙启房门出看,看见头门大展,悄无一人,急入疾呼同伴,各人惊起,见里面数重门扇未开,遂入书房呼醒铁威。铁威惊醒,见众人齐集,报说家门大开,又不见了素娟等四人,并赛全亦不知去向,心中大惊,宿酒顿醒。即往别室,寻见黄安被杀,血染牀褥,大怒道:“不好了,是我养虎为患了。”登时命家人点起火把提笼,带齐器械,飞奔追赶。
是时,赛全五人走了一程,无奈妇女行路迟慢,素娟又一阵脚痛难堪,坐在路旁啼哭。赛全十分焦躁,只得站在路旁等候。
等了许久,再三催速,只得勉强起行。哭一步,捱一步,行到江边已无去路。四望并无船只,正在彷徨,忽闻后面有人声嘈杂,灯笼火把远远追来。
贵保先过水,望见铁威人马到,先走去了。赛全急脱鞋袜上衣,将妹子置于背上,涉水而过。且喜水流虽急,却不甚深,才及过腹,转回背素娟,她不肯,无奈又将张氏背起,过了隔岸,把她二人放下,又翻身转回想背素娟。素娟不肯,赛全苦劝不从,张氏赛西亦在隔岸苦劝,总总不依。看看铁威家人追至,赛全正欲徒手拒敌,忽见素娟抽身向波中一跳,赛全正欲急救,却被急流冲去已远。张氏赛西看见捶胸大哭。铁威追到,见素娟投水。赛全急回对岸,携着张氏妻妾走去。铁威遂咬牙顿足,同着家人忿忿而去。张氏望见铁威回转,暂时住脚,不知贵保走往何处。让赛全沿江找寻死尸并寻贵保。
岂知素娟命不该死,尸到江心被一只官船搭救去了。赛全如何寻得着呢?看看天明,赛全劝她二人住哭,引路回至家中。
各丫环婢仆一见惊问,及闻说出情由,十分叹息。张氏命家人取出衣服与赛全换过,又办酒邀留款待。大家商议暂将冤仇忍耐,待丈夫回归再行理论。张氏浼舅爷找寻贵保并素娟尸首,又烦舅爷上京“与我寻着老爷,报信何如?”又交银二百两以为使用。赛全领命复回河边,找寻素娟尸首,上下寻过,总总不见。又一路找寻贵保,不知下落。想必上京去了,报知父亲。
莫若上京寻着世荣报知,待他回来报仇,二则又访贵保下落。
不知访得世荣回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贵保穷途逢侠士 小子窗下层奇术
诗曰:
亨屯方出险,绣幕得牵丝。
天遣功名路,金鞍聘帝畿。
且说贵保是晚过溪,忘命直跑。不顾高低跑了三四里路,回顾无人追袭,心魂稍宁。筋力困乏暂憩路旁,思忖不知母姐怎样,欲待回家,又恐祸生不测;欲待寻父,又长路漫漫,身无盘费。思忖一会哭一会。恰已天明,只得望前而进,腹中饥饿,无奈,将身上衣服变易得银使费。沿途访问进京路径,行了十余日,身上衣服变易迨尽,犹未到京。询诸途人,犹有十余日路程,心下彷徨无策。一日来到浙江地面,村市中有一村名李家村,中有一富户姓李名建中,身列庠生,十分饱学。有子英华英发,为人任侠好施,周人之急千金不计。有一胞弟李建良在京开间酒楼,只有李秀才在家教训子侄,不图仕进。是日,用过晚膳,见天色尚早,在庠门散步。恰好贵保到此,李秀才见他小小年纪虽风尘满面,犹秀气逼人,且又异乡声音,一见便生怜恤。引他回家,命家人将饭与他。食讫,贵保叩谢,正欲出门,李建中止而问曰:“我看你非是下贱之人,何处人氏?因何流落到此?”贵保见问,潸潸泪下,哽咽而言曰:“小子姓黄名贵保,家住襄州。父世荣赴京贸易,留小子与母姐四人在家。为遭恶仆与铁贼诓诱,逼姐成婚,多得施恩公搭救,逃走出来,母姐不知存活。小子沿途访父,身无盘费,衣服变尽,落魄到此,今蒙垂问,只得沥诉,伏乞垂慈。”建中闻言慨然曰:“聆君所言使我心侧,见危不救亦属非人。你小小年纪有此志行,殊属可嘉。但上京师,纵然访到,你亦不知尊翁寓居何在,不若就在茅舍作吾儿伴读,待我缓缓与你访寻若何?”贵保闻言即叩谢曰:“遭难之人,得蒙收恤,深感再造。”建中命家人引他沐浴,将新鲜衣服鞋袜与他换过。自此贵保安身在李建中处不表。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梁玉朝晚劝解,不致悲愁。但终日盼望儿子告准回来,把冤伸雪。不觉盼了三个多月,并无音耗。
时已残年向尽,在狱嗟叹,辗转思量。虑着胡家势大,朝中大僚相护,不准鸣冤。又虑儿子带着多金中途有失,千忧百虑,忽成痼疾。梁玉延医调理,多方解劝稍稍痊愈。一日屠店旧伴潘成到候,两下相见堕泪。潘成把讼事嗟叹一番,复把铺中生意盈缩若何,各人股分应得多少业经清算,已将银楚交朱能,细说一番。说罢袖中取出白金十两,送与百容费用。百容固让不获只得受下。坐了一回,告辞回店,按下不提。
且说贵保在李家伴读,相安过日。只得镇日思量,母姐不知生死,又不知何时得逢父面。回顾自己,如飞鸟虽得身安,终觉乡思撩人,终日愁眉不展。是日,李建中寿诞。诸戚友学交一齐到贺,建中备下早筵相待。觥筹交错各相酩酊。席散复洁香茗与众解醒,茶罢,李建中谓各徒曰:“尔等日耽风雅,素事篇章,为师欲考较一题,奈恐妨举业,趁今觞政之余,戚友齐集,分题击钵较量高低,试看今日骚坛阿谁夺帜。”众人都曰:“好好。”建中即援笔挥题饰笺,写出相马二具七言绝句,韵限四支。众生徒见题构思,有等彩笔生风,宛若庭筠敏捷;有等眉毛尽落;奚啻洗然苦吟名。生徒次第进呈,惟有李英华英发二人一句未就。黄贵保在旁着急曰:“诸人俱已完篇,两郎君一句末就,今日挫了吟坛锐气。”奈何二人正在苦思,怒曰:“可恼奴才,敢取笑我兄弟,你试握管,你能作得出否?”
贵保曰:“两郎不嫌潦草,愿代捉刀。”二人正在苦思无策,闻言即推笔砚与贵保曰:“汝试为之!”贵保笔下生风,顷刻挥成二绝。二人一见十分欢喜,即呈上建中。建中次第取看,盖皆平平,看到英华英发二人所作,不觉改目。英华诗云:“相舆久悔世情非,污血尤来见亦希阅尽三千无骏骨,如龙空取雪毛肥。”英发诗云:“九方去后无真识,老尽骅骝相赏希多少驽马为上驷,世人争解论王乘肥。”建中看罢,谓英华二人曰:“此诗古音流丽,慨当以慷,作此诗者满腹牢骚,纯是借题写照,信是吟坛名宿,断非你二人所构,但诸亲戚在座,二人何处觅捉刀,既非倩人定必蓝本。”诸戚友闻说,齐起身披看,俱十分欣赏。英华犹欲置辨,英发已供出贵保代作。建中闻言,即呼贵保上前问曰:“此佳章是你倩笔否?”贵保曰:“小子初学涂鸦,演成下里。老爷过誉,殊觉赧颜。”建中曰:“珠玉在前,有目共赏。何须谦逊,索性拈题再考,吐露你锦绣雄才。”
贵保曰:“既获垂青,何妨献丑,还请颁题。”建中曰:“就以壁间赵文敏所画青藜照读图为题,赋七律一章,不拘何韵。”
贵保闻命,拈毫拂纸,顷刻挥成,呈上建中。诗云:“映雪囊萤未足酬,何来仙仗把光投。惊神学问于秋擅,焕斗文章片轴留。天禄此宵传秘籍,石渠他口着新雠。宣元校理标今古,犹有余辉炳后刘。”建中看罢,不禁拍案叫曰:“言言金玉,字字珠玑,此翰苑才也!我建中有眼不识,久屈英才!”命家人取英华兄弟衣服与他换过,以侄礼待之。命英华二人以兄弟相称。
贵保拜谢。自此称建中为叔父。众人将诗一看,各各称羡,聚谈一会告辞散去。自此贵保在建中家下攻书不表。
却说贵保忆起家乡转念母姐,不知怎样。父亲又远在天涯,设今日在家中,父母不知怎样欢喜。谁知今日天各一方,思想起来能不伤感,莫若告辞建中叔父早到京城,一则求取功名,二则访寻严父。思量已定,明早将此意告知建中。建中极力赞成且曰:“贤侄此举甚合吾意,一来努力功名,二来乘便打探令尊消息。恰好我有胞弟建良在京,待我修书带去,自有安身之所。况要纳监,他在京贸易多时,各部衙门都有熟识,贤侄托他料理,亦可省些钱支。后日黄道吉期起程可也。”贵保曰:“叔父说得是,愚侄遵命。”次日,英华兄弟与各书友备亦离筵,与贵保饯别。饮次建中举觞相嘱曰:“此杯薄醑愿贤侄进京早会尊君,但得致身青云无忘今日。”贵保接觞谢曰:“小侄饿莩余生得叼再造,倘得侥幸定必衔环。”饮毕,复酌递与建中,各相坐下,次及各书友,亦轮杯举嘱,贵保一一酬还,后及英华英发二人握手传觞,不禁哽咽而言曰:“自接芳晖,常叨磋切观摩已久,不啻同胞兄。倘奋迩云霄,愿无忘此酒。”
贵保含涕衔杯,声情激越复觞二人曰:“听二兄言使我心恻,昔人诗云:桃花潭水深干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二兄今日之谓矣。勿论晨夕观摩情难相舍,即此离筵数语,倍觉销魂。倘腐草逢春得沾雨露,断不为薄情之举。异日不论乘车戴笠,相逢不止为君揖而已也。”建中曰:“尔等叙话,在此一宵正宜畅饮欢呼,少尽昔谊,何复楚因相对,使一座掐眉。”各人闻言,愁肠尽解。复纵酒畅谈相与尽欢而散。次日,建中命仆李恩整顿行李俟候,用过早膳,贵保入内辞了苏氏,出来辞别建中,与英华等一众致别,李恩肩挑行李相随,建中向贵保说声:“珍重!”向李恩嘱声:“小心!”英华兄弟与各友直送至数里,洒泪而别。贵保上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