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像红灯记 - 第 2 页/共 5 页

话说孙继成家书写完,丫环送来百两银子,交与继成,又回秀楼去了。继成遂把家书银子封在一处,来往前庭,一声叫道:『高来那里?』高来听的呼唤,不敢违慢,来至前庭门里,垂手站住,口称:『姑爷唤小人那边使用?』状元说:『这是一封家书,百两银子,命你下到无锡县东关路北,我那家中。见了你老太夫人,交代明白,要你速去早回。』高来说:『小人记下了。』说罢遂将家书接到手中,回到自己居处,收拾包裹行李,备了一匹快马,牵出府门,搬鞍上马,顿辔加鞭。唱: 领定状元命,下书把信通;搬鞍上了马,离了相府中。 这才是高来奔上阳关道,要往那无锡去送书一封。果然心急只嫌马走的慢,不停手连连扬鞭催能行。纵有那闲花野草无心看,只想着晓行夜宿奔路程。咱把这高来记在中途路,再把龙氏孝妇明上一明。   话说龙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说:『娘呀!你看俺奶奶不是又活了么?』龙氏说:『儿呀,你是一片胡说,人死焉有再活之理。』爱姐说:『你看那嘴不是又动此咧!』龙氏回头一看,惊慌说道:『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不曾断饭,天气暑热,尸首将坏,那嘴里已有血沬了。无钱买棺材,坏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根娘说:『家中无钱买棺,看有甚东西,拾几件卖了钱来,给俺奶奶买口棺材不好?』龙氏说:『儿呀!咱还有甚么东西值钱咧!』爱姐说:『只怕有东西,你舍不的卖。】龙氏说:『有甚么东西,为娘的舍不得呢?』爱姐说:『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恨恨割下一块来,卖的银子,尽勾给俺奶奶买材的,只怕还使不清咧。』龙氏说:『儿呀,说来说去莫非叫为娘的卖你不成么?儿呀!』唱: 龙氏母抱住爱姐放悲声:我的儿七岁孩童甚聪明,从生你怀抱以至四五岁,为疼你因此才把爱姐名。皆因你祖父去世遭天火,留连你忍饥受寒度春秋。你叔父受罪在于南牢内,你祖母疼儿一气赴幽冥。儿才说卖身买棺行孝道,娘怎舍娇生爱养小儿童。咱母女要死宁可在一处,断不肯娘儿分离各西东。   小爱姐一儿他母甚悲哀,下回书有语开言劝一番。 第七回 死者无棺卖身市上   诗曰:自古身名难两全 欲立名节身须捐 讵料七岁孩童女 倍甚前代贤孝篇   闲言叙过,书接前回:话说爱姐说:『娘呀!为儿说了一句卖身的话,就这等啼哭,你卖我也罢,不卖我也罢,难道只这么哭一会,就当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都不想,人惟父母是庄极大事,人家有庄买庄,有地卖地,就是卖儿女,也是应该的。闺女原为人家人,无用远比,就母亲当日在家,俺老爷老娘看你如何不亲,自从娘来到咱家,看望俺老爷老娘,去往山东走了几遭呀?』唱: 小爱姐一见他娘两行泪,尊了声养儿母亲听端详:论起来娘疼女儿没有空,自幼时偎干就湿非寻常。到那出痘之时承担忧虑,急忙的请医调治煎茶汤。终日家讨签卦算把神卜,重还要烧香祷告许猪羊,直等病体痊愈疮痂又落,那时节父母才得不挂肠。那知闺女从来不中甚用,不过是敲脚捻手把饭藏,抚育到束头发长身长大,就代要侍奉翁姑离家乡。临娶时只嫌娘家陪送少,恨不能变化家资买嫁妆。过门后一年归宁两三荡,还惹的公婆女壻说不良。纵有那好女不如歹男子,看起来养活闺女不甚强。且莫论邻里张王合李赵,谁家的闺女在家女守娘。你只管卖儿速将买棺材,好把我奶奶殡殓得安康。等我的爹爹一日回家转,管叫他无颜对你把口张。你卖儿原是为的他生母,强似他在外不与娘守丧。好一个伶俐乖巧小爱姐,说的他龙氏母亲无主张。   话说龙氏听罢爱姐之言,说道:『你既情愿叫为娘卖你,到人家挨打受气,你可莫要致怨我呀!』爱姐说:『娘哎!俺爹爹在家常说:舍一命轻如蒿草,留贤名重如泰山。为儿至死也是不致怨母亲的。』龙氏说:『我的贤孝儿呀,既是如此,你去把钱婆叫来,叫他领你去卖。』爱姐说:『孩儿知道了。』遂即离了草堂,出了大门,满眼垂泪。这七岁女孩,有这样出众的才德,竟愿去身名留,好不可怜人也!唱: 小爱姐出了大门泪不干,恨骂声赵明奸贼狗儿男。俺孙家与你结下何仇恨,为甚么谋害我叔坐南监?你纵然给你女儿另择配,问问你天理良心安不安。邻舍家刘保与俺送个信,气的我奶奶一命归了天。临危时家中分文俱无有,我的娘剪发卖了买纸钱。暑热天无有银钱买棺木,尸首坏恐那蝇虫飞上边。我与那生母商议将身卖,好给我屈死奶奶买口棺。有心要找着钱婆将我卖,怕的是祖母身体难保全。今一日去叫钱婆将我卖,不消说母女离别见面难。若不是赵明老贼下毒手,俺娘们为何分离不团圆。我父亲若要得中回家转,总叫他拿住赵明扒心肝,把我的二叔提出南牢内,合老贼仇报仇来冤报冤。这爱姐含泪走着发恨怨,抬头来至钱婆的大门前。   话说进了钱婆的大门,走至卧房门外,问道:『老婆在家没有?俺娘叫我来请你咧。』钱婆说:『你这个闺女,着实会说话呀,你就说你娘叫我就罢了,搭个请字,分外好听。你且头里走,我锁上门后边就去。』爱姐在前,钱婆在后,来至龙氏家下。钱婆说:『大娘子,你又叫爱姐叫找哩。』龙氏说:『钱婆是你不知,只因婆母死尸首将坏,无钱买材,我是万般无奈,把你叫来,欲将爱姐领到街上卖几两银子,好与婆母买个棺木,成殓尸首。』钱婆说:『大婶子,你说这话,我可是不信的么,一个聪明小闺女,你就舍得咧。』龙氏说:『我说的是实言。』钱婆说:『爱姐真是叫我来卖你哩!』爱姐说:『不叫你来做甚哩。』钱婆听说,心中大喜,暗想道:这是我的财神到了,合该我混几千钱用。遂说道:『大婶子,这是你娘两个情愿呀。爱姐就跟我走罢!』龙氏说:『且慢走,我还有话吩咐你咧。』钱婆说:『有好话多嘱咐他几句。』唱: 龙氏女未从开言泪汪汪,手拉着爱姐娇儿痛断肠:非是我为娘狠心把你舍,只因你奶奶在家停着丧。若要是街上有人将你买,务必是看人势色去应当:第一要饮食不要嫌人饭,比不得家里吃饭靠亲娘。第二件好歹衣服遮你体,比不得在家娘给做衣裳。第三件叫你做事连声应,比不得对着为娘把脸丧。清晨时太阳未出就要起,还着紧晚上掌灯身忽忙。闲来时用心学会针合线,就是那烧火煑饭要安详。切不可比着在家由你性,谁能似为娘不肯把你伤。若是要做了错了挨了打,我的儿对着谁人诉寃枉。小爱姐听母言罢腮流泪,叫了声俺娘不必过悲伤,大街上纵然有人将儿买,也不过十天半月暂离娘。我爹爹不久若要回家转,叫他去拿钱赎我还家乡。小爱姐说了几句宽心话,他不比似刚刀割断了肠。母女们哭哭啼啼情难舍,钱卖婆旁边听着也惶惶。这是他恻隐之心本来有,原来是靠着拐钱度时光。见龙氏痛哭难以舍爱姐,他方才解劝带着讥讽腔。   要知道钱婆劝解说甚的,再听我下回书里道其详。 第八回 佳人有意问话园中   诗曰:未到嫁时戒送门 只为婆母卖女身 不知拆散能聚首 故此临别泪沾襟   闲话休提,书接上回:却说钱婆见龙氏母女,难以割舍,劝解说道:『大婶子呀,幸亏我还没领他去卖,你预先这样热心。若是我领去卖到人家,人家打他飓卜,你还不知怎么致怨哩!』龙氏说:『钱婆言之差矣!即叫你领去卖他,我焉有怨你之理。不过为的母女一层,临行嘱咐他几句话,省得到人家讨气。』钱婆说:『既是如此,爱姐你跟我走罢。』唱: 龙氏女一见爱姐他去了,无奈何转回身来到草堂,说道是婆母灵魂多保佑,保佑着爱姐此去遇善良。皆因为奶奶疼的是孙女,卖了他买个棺材把你装。前一日死活还是娘三个,今夜晚剩咱娘媳止一双。不言他祝告婆母心酸痛,单表这钱婆来在大街上。暗说道今日若将爱姐卖,合该我寻几千钱打急荒。就地下弓腰拾个黄标草,插在那爱姐衣角旁边上。来到了东门之外把城进,小爱姐自留神情细端详。但只见六街三市多热闹,那一些来往人儿闹嚷嚷,满街上也有男来也有女,俱都是面上堆欢喜气扬。想必是今生享受前世福,不似我前世造下今生殃。按下这爱姐触景频长叹,钱婆子领定爱姐着了忙,多半日大街小巷俱游遍,何曾有一人上前答答腔。从前时有个闺女不愁卖,不像这犹如臭屎没人尝。暑伏天晒得浑身都是汗,走的我口又干来心又慌。眼望着前面一颗大柳树,叫了声爱姐随我去乘凉。   话说钱婆领着爱姐来树下,见有许多的妇女,在那树阴纳凉。也有衲鞋底子的,也有绣花的,俱各抬头一看,齐声说道:『你领的好个聪俊小闺女呀,合该你发点财咧。』不言众妇女夸奖爱姐,且说这树东边,就是赵府的花园。兰英小姐自从那日在客厅与他父亲吵闹了一场,撕烂了退婚文约,恨不能一时搭救孙公子出监,镇日愁锁蛾眉。这日正与月姐在花园散心,忽听墙外有众妇说话之声,遂命月姐搬把椅子,登着看看,是甚事咧。月姐脚登椅子,手扶墙头,往外一看,原来是众妇女围着一个小闺女。月姐一声问道:『这那些人都是做甚哩?』众妇女往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月姐么?你姑娘必定在里边,这是卖婆领的个小闺女,生得极好,问问你姑娘买下使唤罢!』众人正然说着,内中有个粗蠢大胖的妇女说道:『我递于你言罢。』两手将爱姐一举,递给月姐,那月姐接过放到花园,来至花亭,向兰英说道:『这卖婆领着卖的个小闺女,外边他们叫我接他过来,与姑娘看看好不好。』兰英小姐举目一观,真个好一个精明小闺女,令人可爱。唱: 赵兰英举目留神观仔细,好一个人才标致小闺女。生就的粉红面皮娇又嫩,杏子眼外边相称双眼皮。留的那顶发扎角黑又亮,耳两边代的坠子真相宜。长就的糯米碎牙樱桃口,还搭上唇红齿白笑倩兮。上下的脚手天生连利好,又见体态窈窕甚是非俗。看光景今年不过六七岁,穿的是可体随身半旧衣。这女子日后若是成人大,真不愧当朝一品贵人妻。赵兰英看罢爱姐腮含笑,动问声爷娘姓甚住那里。   话说小姐看罢爱姐,带笑问道:『你这个小闺女,父娘姓甚,家住那里?因何卖你?向我说来。』爱姐见问,心中暗想:俺奶奶活着常说,俺二叔他丈人家,就住在南门里头,此处离南门不远,这只早怕就是赵家花园,他并无二个大闺女,这人分就是俺二婶子,俺二叔被他父害到地,俺与他家有血海之仇,我要说出真名姓来,他应当不买我。要将我买下,那时焉有我的命在?不如说几句瞎话,哄过一时,等把我送出花园,也就完了。遂对说:『姑娘你是问我在那里住,姓甚么,俺不是姓孙俺姓王。』小姐说:『你爹爹叫甚名字?』列位,你想爱姐本七岁女童,如何能顺口应答呢?想了半天,想不起说个甚名,一时慌了,又说:『不是姓王,俺是姓李。』小姐说:『姓李,你父叫甚名字?』爱姐又想不起说个甚名,愈法着忙,先说在北关里住,又说在西关里住。小姐说:『像这么小闺女,又是会说瞎话哩!月姐把板子拿来打这小妮子,看他说实话不说?』小姐这话不过是惊吓他,爱姐只当认真打他,吓的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的兰英要打他,吓的他眼泪汪汪往下流,尊了声姑娘你且休打我,听我把姓名居住说真实:我的那家乡就在东关住,俺爷爷姓孙名宏是进士。我爹爹继成应试无音信,我叔叔名唤继高在监中。只因为爷爷去世遭天火,烧的俺庄田土地尽皆空。一家人少吃无穿难度日,俺二叔无奈卖水求衣食。那一日担水将他丈人遇,老赵明嫌贫爱富用心机。假意的邀请二叔攻书史,诬赖他酒后行凶杀使女,送到官苦打成招问死罪,顷刻间下在南牢身受屈。我祖母闻听一气归阴路,难的我母亲卖发买钱纸。老夫人无有棺材来成殓,俺的娘龙氏素贞卖女儿。赵兰英听罢前后腮流泪,恨只恨爹爹嫌贫把心欺。人家是生儿娶媳防备老,你害的儿子坐监母气死。   赵小姐又见爱姐面前站,下部书里再把小姐分明。 第九回 赵兰英修书赠银钱   诗曰:花亭偶接幼女身 咨询里居本无心 顷刻识得真名姓 始知谊分属至亲   俚言提过,书归正传:话说兰英小姐,听的爱姐说了一遍,暗自想道:我把他当做何人,原来是嫂嫂的女儿,侄女到来。我不说明,把他当面认下,他如何晓得我是何人。想罢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呢?』爱姐说:『姑娘说那里话来,这东关到此地,也还有好些远呢,我是个闺女家,轻易不出大门,我如何认的姑娘?』小姐道:『说得是,你不知我就是赵户部的女儿,名叫兰英,我就是你二婶婶。』爱姐闻听,心中害怕,暗自思想道:他与赵户部是父女,我方对着他说他父的罪过,他岂肯容我?不如我一跑为妙。想罢抽身就跑,被小姐一把拉住,说道:『爱姐休要害怕,你且慢走,还有话合你说哩。』唱: 赵小姐一见爱姐他要跑,连忙的伸手拉住不放松。说道是侄女你且少惊惧,听我把金石良言向你明。我的父虽然他把良心昧,我岂肯失节丧德有变更?昨夜晚鼓打三更做一梦,梦见了金盆牡丹树青葱,花枝上方纔开放花一朵,那一种颜色娇嫩委实精,许多的妇女采他不到手,刚被我连盆掇到绣房中。醒来时反复辗转自思想,全不解梦里所应主何情。今日里隔墙接过爱姐看,纔知道应得侄女到花亭。若不是花园以内遇见我,险此儿卖婆送你到火坑。你的那奶奶就是我婆母,怎见了我那侄女不心痛。可怜你母亲行孝把发剪,还搭上因的买棺卖亲生。痛杀人年老婆母死的苦,都只为你叔坐监身受刑。赵小姐说到这里腮流泪,小爱姐又把婶母尊一声。   话说爱姐见赵小姐悲恸不已,暗暗夸道:却不料想他父那狠毒,他女儿这等贤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劝说:『婶母少要悲哀,孩儿今日既遇婶母,我二叔将来自有解救。』兰英听说,遂把泪痕止住,遂对月姐说:『你与爱姐在这里少等。倘行人问及,你就说是王府丫环,来替花样的。』梦月说:『晓得』,小姐遂离了花亭,来到秀楼。将皮箱打开,取出三十两银子,用汗巾包了,连忙提笔在手,写了书子一封,下楼到了花亭说:『爱姐,这是三十两银书子一封,你可怎么拿着?』爱姐说道:『婶母把我这衣服脱下来,将银信攀甲束在身上,外面衣服宽大,那是就看不出来了。』小姐说:『那封书子,你务早晚送在南牢给你二叔看,我有心十五晚上,假意玩灯,过府吊孝,争奈不知道那门户所在。』爱姐就说:『二婶既要前去,我有一计:去年俺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红莲灯,到十五晚上,把此灯挂在咱那门上,二婶婶你看见红莲灯,就认的门了。』小姐说:『我记下了。』爱姐说:『孩儿蒙婶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团圆,赠银殡殓祖母,婶婶请上,受孩儿一拜。』唱: 小爱姐双膝跪在地流平,多谢我婶婶无限大恩情。给我那雪花白银三十两,如同是救活孩儿一性命。既保我祖母尸首不能坏,也免俺母女三人各西东。今日里辞别婶母到家内,买棺椁速与奶奶把殓成。俺奶奶空有二子未得济,却不料婶婶行孝属头名。得婶母莫大之恩不能报,毕竟要日后居家感盛情。小姐说我为媳妇当行孝,似你那侄女也该我照应。你方才提起感情报恩话,岂不是当做外人另看承。侄女你若是回到咱家去,有几句要紧话儿记心中:第一的多多拜上你的母,早晚里烦他替我把孝行。叫你娘十五晚上等着我,那时才姊妹二人得相逢。你若是南牢送饭把书下,务必要向你二叔细叮咛。这封书叫他密密自己看,千万的莫要念给旁人听。赵兰英嘱咐爱姐情难舍,李梦月宛言又把姑娘称。   话说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会,你只顾留恋不舍,倘被俺老爷闯见,他就行走不便,不如趁此送他出去。』小姐听的此言,遂叫梦月将爱姐领至墙下,仍然两手用力将那爱姐抽上墙去,向外边说道:『你谁把这小闺女接下去。』这时那个胖大婆娘仍旧将爱姐接下墙来,钱婆面带不悦,说道:『你这孩子,没点紧慢,人家既不买你,你就该早些出来,跟我回去。』言罢领着爱姐就走。小姐在花亭上听的明白,说:『月姐你把卖婆叫回来,还有话问他。』月姐说:『老婆休走,俺姑娘还有话与你说哩。』钱婆连忙回至墙下,月姐下了梯子来至花亭。小姐说叫钱婆,无别话说,只因爱姐身上带着银子,卖婆与同走,倘被他看透消息,如何是好?这是二人来捉拿去,慢慢递与卖婆,便与爱姐眼色,叫他头前去罢。月姐接过钱来上在梯子上,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孙爱姐夜里成殓   诗曰:卖女葬婆意志坚 孝心早已达上天 偶因乘凉遇婶母 赠银回家万事全   闲言勾开,书归前情:却说月姐上在梯子上,把钱串撼住,摇了两摇,说:『姑娘说,把那小闺女看了半天嫌小。钱婆怕你心中不受用,叫我给你二百钱咧。』钱婆说:『看看何妨,怎么又叫姑娘费钱呀。』梦月说:『你把布衫大巾争包,我与你一五一十查清,好交于你。』钱婆说:『查不查罢呀。』月姐说:『若不查,恐俺姑娘疑我大拐。』一行说着,月姐早使个眼色与爱姐,爱姐乃参透其意,扭项回头,依着来路跑将起来。唱: 李梦月二百大钱拿在手,慌的个钱婆争包不消停。且不言一五一十包中料,小爱姐看出眼色走如风。一心里恐怕钱婆将他赶,恨不能三步两步到家中。急忙忙顺着小路回里跑,转过湾一直大街往东行。霎时间出城来在东关内,猛抬头看见自己大门庭。他这里急急回头往后望,又只见钱婆紧赶不放松。喘吁吁飞风跑在大门外,小爱姐身已来至大堂中。龙氏女一见爱姐回家转,不由的心上着忙吃一惊。他方才开言要把爱姐问,但只见钱婆有语把话明。   话说钱婆将爱姐赶至草堂,同着龙氏说道:『你这孩子,叫我赶你跑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无了影,倘若跑不见了,我怎么见大婶子哩。』龙氏说:『爱姐自己跑回来,想必是没人买他。』钱婆说:『连人问都没有。』言罢钱婆出门而去。龙氏说:『儿呀!既没卖了你,这买棺材的银子,可是无一点指项了。』爱姐说:『娘呀,不要愁了,咱有银子了!』龙氏说:『银子在于何处呢?』爱姐说:『你把衣脱下来。』那爱姐的衣服,龙氏遂把他脱去,见一条蓝汗巾攀甲勒着,解下来抖开一看,这原来白银一封,龙氏说:『这银子是从何处来的?』爱姐遂把树下乘凉李梦月扒墙望看,接他逾墙验看,不期与婶母花亭相会,赠银还家的话,说了一遍。龙氏说:『儿呀:你尽是胡说,你二婶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亲害到死地,咱与他有血海冤仇,他儿了你不推为却就罢了,焉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俺婶母乃是三从四德之人,与他父不相同,他不但赠银买棺,叫娘们不散,还有给俺二叔写的书子,他还说叫你替他灵前行孝咧。』龙氏说:『他既有这番孝心,咱就好了。』唱: 龙氏女听罢爱姐前后话,暗把那贤德弟妹叫几声:只说你生父赵明心毒害,不料想与你父亲大不同。若不是路过花园将你遇,甚么人赠银买棺葬母灵。既保我婆母不能暴死尸,还保那我母女度那春冬。论起来尽孝本是我的事,你还叫早晚替你把孝行。况且是修书问候你夫主,更算的贤孝双全有大名。倘若是你哥得中回家转,必要是报答贤妹大恩情。正是这龙氏暗夸赵小姐,旁边里爱姐又把母亲称。   话说爱姐,见他母亲迟疑不定,近前说道:『咱如今既有银子,拿了买棺材,将俺奶奶的尸首成殓要紧!』龙氏说道:『你去把钱婆叫来,就托他买罢!」爱姐说:『人家都说卖婆肯打拐,不如我自己去罢!』龙氏说:『你既能去买,免烦人了。』遂把银子取出几两,将银包好,递与爱姐,爱姐接在手中,离了草堂,来大街之上,不由的心中好痛伤人也。唱: 孙小姐出门来至大街前,自己要去给奶奶买口棺。大街上多少买卖人喧嚷,俱都是男人交通少女流。谁似我七岁幼女当男子,思想起怎不叫人心痛酸。我爹爹应试三年无音信,我叔叔现在衙门坐男监。兄弟们但能家中有一个,也不至俺娘卖我这一番,也不至婶母园中把银赠,也不至我与奶奶去买棺。小爱姐一行走着一行惨,木料铺不远就在咫尺间。   话说爱姐一行走着,正然伤感家中无人,猛抬头见一座朝南的木作铺,从里面走出一个掌柜的来。此人原来姓李名唤小全。说道:『你这小闺女那里玩不了,单在俺这铺门口跕着,好不利市。』爱姐说:『这掌柜的太也利害,难道说你这开铺子于街上,就该断路行人不成?我看你这个人甚不公道,人家死人的家里连一口棺材没有,恁都是活不拉的,预备这些做甚哩。』李小全不悦:『你这个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像俺这棺材原是卖的。』爱姐说:『恁既是卖的,也该叫我看看不许。』小全说:『俺这一天还没有发市哩,小闺女快些去罢。』爱姐说:『你别当我不是买棺材的。』小全说:『买棺材?你或是银子是钱,拿来我看。』爱姐就将银取出,小全接来一看,果然是好白银子。小全说:『你在那一块住?』爱姐说:『我就在东关里住,俺爹爹是孙继成。』小全说:『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唤爱姐,怪不的人说你会说话,你家谁死了?』爱姐说:『是俺奶奶。』小全说:『既是你奶奶用的,你看中那一口,指那一口,说价罢。』爱姐指看西北角里第二口说道:『俺就要这一口罢。』小全说:『那是口杨木的,给过五两二钱银子没卖的,俺伙计们与你父亲都交好的,让你二钱,拿银子我秤秤罢。』爱姐将银子给了小全,小全接过一秤,原是五两三钱。小全说:『这银子多三钱,再找几百钱给你罢。』爱姐说:『我也不要钱了,还烦这里伙计们抬着与俺送去咧,留着这喝几壶酒罢。』众人听说,也有抬头的,也有抬盖底的,不多时送至孙宅府内,放在草堂。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传书送饭   诗曰:父子本系骨肉亲 不道贤奸莫比伦 女贤葬婆流芳远 父奸害壻遗恨深   闲言叙过,书归前回:却说众人将棺材送至草堂,才代要走。爱姐说:『拜佛只拜一尊,众人请且慢走,俺家中无人,就烦你给俺入入殓罢!』众人闻听,将老夫人尸首抬入棺材以内,与邻家借了一把斧,把棺盖钉好,母女二人齐向众人就叩头。爱姐说:『家中穷忙,酒也无有。』龙氏说:『恁大爷们,不是外人,统俟你爹爹回来再酬爷们的劳罢。』言毕众人早有头先走的,后面的也陆续散去。龙氏这才手拿钱纸,叫爱姐在灵前焚化。母女双膝拜跪,放声大哭起来了。唱: 龙氏女一同爱姐跪灵前,与那个气死夫人化纸钱,说道是娘死灵魂依然在,听儿把买棺情由诉一番:因为娘死后无有钱合纸,儿也曾为买钱纸把发剪,因为娘死去三天无棺木,儿愿将卖了爱姐买口棺。那一日钱婆领着爱姐卖,遇着他婶母花园把银赠,不但是赠银买棺殡殓母,还叫我替他行孝灵位前。他爹爹嫌贫爱富心肠歹,兰英女赠银葬婆性情贤。似他这不配二夫真节女,似他这未娶尽孝女中元。我的娘纵然死在阴曹地,千万的休忘那人好心田。母女默祝与啼哭烧纸罢,墙上的一轮红日落西山。   话说龙氏母女,烧纸已毕,红轮西坠,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爱姐说:『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几天无人去看看他,今早你把饭多做些,我一来给俺二叔送饭,二来还有俺二婶子那封书子,交代与他。』龙氏说:『儿呀!你本是个闺女家,知道那监在那里?』爱姐说:『鼻子下头没有嘴么?问问人家可也知道了。』龙氏说:『你既是决意看你叔去,为娘也不阻你,我与你做饭去罢。』说话中间将饭做熟,盛到罐内,爱姐说:『娘把银子给我拿上一锭,再拿二百大钱,给俺二叔接去,好叫他零碎使用。』龙氏遂将银子钱如数拿去递与爱姐,爱姐把银子装在鸿素荷包带起,手提饭罐,龙氏送出大门,爱姐顺着大街往城内去了。唱: 小爱姐手提饭罐往前行,大街上许多人等乱咕哝。这个说赵明害壻真禽兽,那个说知县贪赃糊涂虫,这个说继高本是二公子,那个说那里受过大五刑。一定是受刑不过屈招认,安心要断送他的命残生。现如今南牢以内把罪受,不消说秋后要在刀下倾。可怜他侄女幼小把饭送,看起来这宗事情太不公。旁边里怒恼一个壮年汉,尊了声众位街坊你是听,似这等昧理欺心把壻害,咱何不大伙试试贼赵明,十字街方上一个人大众,齐打胡的上前去把他证。众人内忽听一人来答话,恁说的这个话儿用不中。现如今他哥上京未回转,告上状谁人能以作首领?况且是赵家势大银钱广,恁好比鸡蛋撞石一般同。依我说莫提老张共老李,单止要一车秫皆自成功,偷空儿放上一把无情火,烧他个片瓦无根房宅空。但能勾烧死赵明官司变,八分是他女还配孙相公。不言这街坊众人闲谈论,单表那爱姐送饭女花容。顺大街一行走一行又想,泪球儿不由的滚滚湿胸。也不知他叔得见不得见,也不知禁卒从容不从容?还不知南牢监里在何处,还不知那里是个甚光景。他这里正走中间逢人问,迈开步走到知县衙门中。望着那虎头门儿往前走,但只见当中有个大窟笼,小爱姐行走来至监门外,连把那守监人等叫一声。   话说爱姐来至监门以外,从窟笼内往里喊道:『里边有人么?』单说把守监门的有个禁卒,名唤狗皮脸,正在那里昏睡,忽听的有人叫门,起的身来往外一看,并无一人,狗皮脸说:『谁叫门哩?』爱姐说:『是我!』狗皮脸说:『闺女家不在别处去玩,在这里喊叫甚么!』爱姐说:『我是来给俺二叔叔送饭哩!』狗脸说:『你二叔是谁,叫甚么名字?』爱姐说:『是孙继高。』狗皮睑说:『却有这个人,只是你来的晚了,方才开门放风,把门锁了,钥匙带进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来,等着开门放风,你好进去与你二叔送饭。』爱姐说:『禁卒大爷你行个方便,把监门开了,我与俺二仪见得一面,不枉我大忒远的跑这一遭。』狗皮脸说:『这是朝庭家的禁门,谁敢私开?要是跑了囚犯,那个能当的起,去罢!这门是不开的。』爱姐听的这话,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说不把门开放,不由的眼中落泪又放声,他哭着开言不把别的叫,尊了声禁卒大爷你是听:你才说监门不敢私开放,我早已参透你这就里情,不过是只要开门一分礼,大爷你也要量人富与穷。仔细想不过都好罩体面,那个肯自招没趣落脸红?虽然说指着槐树穿黄袄,岂不知公门之中好修行。俺今日招的这样屈情事,望大爷怜念我这苦女子,我爹爹上京应试未回转,我叔叔如今受罪在监中。因为我衙门来把二叔看,我的娘夫人实实甚苦情。带来了一分薄礼权收住,到后日从重谢你好尊翁。小爱姐说罢前后一番话,喜坏了守监禁卒当差公。   要知道爱姐探望叔父事,具等我下回书禀再分明。 第十二回 监中见叔话短哭长   诗曰:漫道女子守闺门 聪明智慧不同群 权辞能使守狱信 叔侄相视泪沾襟   话说狗皮脸闻听爱姐之言,『却不枓小小闺女,你却极会说话。你既是诚心看望叔父,俗语说何官无私,何吏无弊。若是住衙门不丢鬼,除非狗不吃屎。虽说钥匙带进官宅,俺伙计们谁无两把钥匙?女孩家这般远来,这二百钱我一点也不要,你捎进去,叫你叔零碎使罢!』爱姐说:『大爷莫非嫌少么?』狗皮睑说:『你既说嫌的话,我却得收下。』接过钱来带在身上,又说:『小闺女闪在一旁,待我与你开门。』言罢,用钥匙将那锁开,爱姐随他进去,复又将门锁了,领定爱姐往里而来。唱: 小爱姐随他进监泪汪汪,眼前里不辨南北与东西。猛然间举目留神仔细看,不由的心下着忙吃一惊。看见了几个手镣带着锁,又见着几个腿上流血腥。听的那木笼以内人叫苦,又听的匣床以上人哼哼。正居中果然有座狱神庙,里边厢神像恍惚看不清。两耳边尽闻一片人喧嚷,俱带着希油哗啦锁子声。正是这爱姐走着心害怕,头前里禁卒开言把话明。   话说狗皮脸领定爱姐,来至孙继高面前,说道:「孙相公起来罢,你侄女给你送饭来了。』继高闭目说:『大哥少要取笑,我那侄女,才六七岁娃家,焉能前来送饭。』狗皮脸说:『我焉有哄你之理,你侄女现在厫房门外等着看你,跟爷们到狱神庙里去罢!』继高说:『我这棒疮疼痛,不能行走。』狗皮脸说:『待我挽你一把。』遂用手挽定继高,出了厫房,爱姐举目看见,那个模样,大非他叔往日的面貌,不由的眼中落下泪来。唱: 小爱姐一见他叔泪不干,目视那受罪形容甚可怜,但只见首发团乱如蒿草,他脸上面黄肌瘦不似前。旁边里禁卒挽扶走不动,腿上的疮痛血腥湿衣衫。在家里本是少年读书子,到狱中亚赛鬼使一样般。怪不的奶奶听说活气死,我今日眼儿犹如刀割肝。赵明贼俺家与你何仇恨,害的俺叔父无故坐南监。待等我爹爹一日回家转,务必要拿住活剥狗儿男。孙爱姐连哭带骂多一会,疼的个继高开言说一番。   话说孙继高说:『儿呀!莫要啼哭,随我到狱神庙内说说话去。』孙继高在前,爱姐在后,来至庙内。继高思想,无故被那寃家,害到死地,又见七岁侄女,与他送饭,不由的大放悲声。唱: 孙继高想起寃枉泪淋淋,拉住了侄女爱姐叫声儿:你本是不出门的孩童子,难为你给我送饭到这里。我料着来时不把东西辨,还恐你回去之时把路迷。想起你年迈奶奶难得见,想起你爹爹上京无信息。今一日与我侄女见一面,好一似拨云见日事罕希。孙继高越哭越痛如酒醉,小爱姐有语开言把话提。   语说爱姐说:『不哭罢,歇歇吃点饭,也不枉这们远,俺娘叫我来送这一遭。』继高听的此言,心中想道:爱姐来到监中,只提他母亲,并没说他奶奶,是何缘故?遂问说:『你奶奶在家可好么?』爱姐见问,心中暗想:我若说了实话,不用说又哭起来,连饭也不吃了,不免说个瞎话哄过一时。等叔叔吃了饭再说。主意已定,信口说出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继高见爱姐说话迟疑,心中想道:我母亲听的我坐监,必是哭死哭活,焉能得好?想是他不肯实说。复又问说:『你奶奶在家到底是怎样?你若不说,这饭我也是不吃的。』爱姐见他二叔再三追问,料想瞒不过去,只是对他说好好好。继高说:『你只是连声说好,果是好与不好?』爱姐说:『二叔!你当真要问俺奶奶么?」唱: 小爱姐提起奶奶心凄惨,尊了二叔叔留神听我言:为儿的欲叫叔叔吃点饭,你务要问俺奶奶两三番。现如今不提奶奶还犹可,若要是提起奶奶真可怜。想当初叔在赵家把书念,那一时奶奶也觉把心宽,谁料想老贼撒下天罗网,单等着叔叔自己往里钻。赵明贼自杀使女诬害你,给他女另寻别家富豪男。昧血心将你送在公堂上,贿买法屈打成招下在监。邻舍家刘保与咱送个信,我奶奶辱骂老贼不其然,气的他连哭带骂多时会,猛然间一口浊痰杜咽喉,转眼时咕咚一声栽倒地,唬的我母亲连忙跑上前。双关子抱住连声把娘叫,那知道奶奶一命丧黄泉!   话说孙继高闻听爱姐之言,说道:『儿呀!你说来说去,奶奶真是死了么?』爱姐说:『奶奶已死了好几天了。』继高闻了此言,叫声娘吓!唱: 孙继高闻听娘死泪双滴,叫了声养儿娘亲死的屈。甚么是赵明害我把监坐,分明是把我母子命二人!娘在鬼门关上你将儿等,儿愿从一同我母赴阴司。如果是我母与我重相儿,同到那阴曹冥府诉告他。儿要在阎王面前告一状,定要与赵明老贼见高低。人家是生儿日后防备老,谁似娘空生俺这两个儿。现如今身在南牢把罪受,我哥哥一上京都三载余。我嫂嫂本是家中女流辈,我侄女方才七岁是孩提。数年来我母受尽这般苦,怎么该老来临终活气死。虽然我生前无从把孝尽,大约着秋后阴司奉晨昏!   孙继高正然恸哭如酒醉,下部书想起一事犯惊疑。 第十三回 小孙郎展读兰英书   诗曰;菽水承欢慰亲心 无辜受难离晨昏 忽然慈母升仙去 愧负昊天罔极恩   俚言叙过,书接上部:却说孙继高听爱姐说他母亲已死,险些的泣死九泉,哭勾多时,忽然想起一事,向爱姐说道:『你奶奶既死,自是难以复生,但家中劳苦已极,那有不置买棺木,现今天气暑热,坏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说:『二叔你只管放心,咱家银子已买了棺材,还没有使毕,俺娘还叫给你携来一锭,叫你零碎使用,我只顾与叔叔说话,还忘了拿出来咧。』遂从鸿素内将银子拿出,递于继高。继高接来一看,果是一块好银。心中暗想:我在南牢受罪,哥哥上京未回,又无亲戚中帮助,又无东西变卖,银子从何处而来?爱姐见他叔看着银不话,知他心中犯疑,遂向他叔叔说:『莫非说银子来处不明么?』继高说:『正是!侄女快忙说来。』唱: 孙继高欲知银子真来历,要叫他侄女爱姐说端详。小爱姐尊声叔父且宽量,你心下莫要思量带猜疑。若问他买棺银子这件事,内里边别有机会甚希奇。那一日气死奶奶身亡故,抬在了灵簿以上停着尸,咱家里一文铜钱也没有,还合上缺少米面共柴薪。难为俺母亲剪发着人卖,卖的钱与俺奶奶买纸烧。还愁着暑热炎天无棺木,实指望卖我买棺把奶敛。自钱婆插草领我长街卖,谁打想并无老幼来问及。俺二人路遇花园歇树下,偏偏的墙上露出大闺女。他将我接过领到花亭上,他姑娘问我名姓泪双滴,因为此与我白银三十两,有封书叫我捎给你二叔。给我奶奶买棺是此一项,就是这带来银子是他的。孙继高听罢爱姐前后话,越发的心下辗转自寻思。   话说孙继高听罢爱姐之言,说:『儿呀,那是谁家的花园,何人赠银子呢?』爱姐说:『那就是赵明的花园,给我银子的,就是二婶子,名唤兰英小姐。』继高说:『我就不信,他父亲把为叔害到死地,咱与他仇深似海,那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二叔断不可屈了好人,他将我问清姓名居住,不由的哭骂起来。』继高说:『骂那个?』爱姐说:『他骂爹陷害俺二叔,气死奶奶,又怕的真卖孩子买棺材,因此才给白银三十两,又亲自写了一封书子,叫我带来给二叔的。』继高说:『书在那里?』爱姐遂把书子递与继高,继高接过展开仔细观看。唱: 上写着兰英赵氏顿首拜,拜上了南牢受罪孙相公:奴满心寃枉冤屈无处诉,敬修下手书一封细陈明。谋害你是奴继母名马氏,小奴家绣楼以上不知情。到后来听说相公写退契,奴与父吵嚷撕个乱纷纷。俺父女前厅以内动吵闹,霎时间爹女翻眼把脸红。回至了绣楼以上心摸乱,代领着梦月散心花园中,墙外边忽听一片人喧嚷,说贾婆领着幼女甚聪明。叫梦月接过幼女到跟前,在花亭问他家中与姓名。奴问他父亲兄弟有几个,他说道叔是继高父继成,他还说家住东关祖兵部,原来是祖父姓孙母姓龙。奴问他自卖己身因何故,他说道买棺盛他祖母灵。奴岂肯听他自己将身卖,他虽是你的侄女我也庝,赠了他卅两白银买材用,爱姐走奴又把他细叮咛。托他母早晚替奴行孝道,十五晚定计大门挂红灯,推玩灯奴与婆母把孝吊,还打算女扮男装寻夫兄。劝相公暂在南牢把罪受,奴总要设法搭救你性命。任凭着奴父千万陷害你,奴怎肯失德丧节落臭名。咱二人结发夫妻前生定,奴本是居易俟命去之身,不学买臣之妻他弃夫去,愿效孟姜那个女儿长城。草札上满怀心事诉不尽,望相公宽洪大度将奴容。耐等着一旦救出监牢狱,自然得夫妻团圆道真情。孙继高观罢书中前后话,不由的痛泪如梭湿前胸:你爹爹全然不念翁壻意,却不料小姐到有结发情。这才是粪堆长出灵芝草,那知道乌鸦能把凤凰生。孙继高带泪含悲时多会,旁边里禁卒开言把话明。   话说狗皮脸见孙继高对书悲啼不止,连忙说:『孙二相公呀,令侄女到监中时候也不少了,打发他回去罢,万一四爷查监,大家都不好了。』继高说:『言之有理,如今就叫他去。』继高一行说着,复又拉住爱姐说道:『监中无有笔砚,也不与你婶子写回书,到十五晚上,侄女若与他见面,就烦你娘替我谢过你婶子。』爱姐说:『为儿谨记在心,不用二叔叮咛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无锡县时届挂灯期   诗曰:终日昏昏南牢间 急闻慈母游九原 赠银寄书出望外 始知结发性情贤   闲言不表、书接前词:却说爱姐闻听继高之言,说为儿谨记叔言,无烦叮咛。继高说:『你奶奶的大事,家中无人,甚是难为你母亲与侄女了。』唱: 孙继高手拉爱姐泪汪汪:回家去替代拜上你的娘:你奶奶为我受罪活气死,我嫂嫂千忧百虑担惊慌,侄女你少往监中来看我,咱家的家道门户要谨防。把奶奶灵柩亭住不要殡,等你爹回家时候再商量。大约着秋后出决我命尽,到那时叫几人儿到法场,把我的死尸收回咱家去,不过是着人埋在祖坟旁。等你爹爹那一日回家转,再听他告上状子诉寃枉。倘若是上司准了咱的状,拿住了赵明老贼大开膛。你婶子果然是贞节的女,少不的在咱家守那孤孀。孙继高说到此处心越痛,泪珠儿好似秋江雨双双。狗皮脸把他搀回进廒房,小爱姐拭目出监还家乡。回来时不用逢人再问路,只见他照着旧路走慌忙。霎时间进门来至草堂内,龙氏女开言有语问端详。   语说爱姐来至草堂,龙氏一见问说:『你与二叔送饭,为何大半日方回?』爱姐遂把二叔受刑,难以走动,在狱神庙间看他,婶子书中所言,与临走嘱咐他话,悉述一遍。那龙氏听罢,含泪说道:『能得上天加护,你爹爹得中回来,或可救你二叔与他报仇,也是有的。』那知光阴迅速,转眼已到七月十五,挑灯的日期。敢说七月十五因何挑灯?原来是夏灾疫过多,红灯能解疫气,所以不约而同。爱姐说:『今日十几咧?』龙氏说:『昨晚十四,今早就是十五了。』爱姐说:『哎哟!有一椿事,几乎叫我就躭误了。』龙氏说:『你这孩子直为胡说,小孩子家有甚大事。』爱姐说:『娘吓!是你下知道,俺婶子花园里对我说,今晚假推玩灯要上咱家来,与俺奶奶吊孝。』龙氏说:『你二婶子乃是哄你咧,他乃宦门之女,焉有玩灯之理?纵然玩灯,不过在大门里边看看,焉有来咱家与你奶奶吊孝的。况且东关千家万户,他如何找到咱家门的,万一走错了,如何了得。』爱姐说:『娘呀,你不知道,孩儿与俺二婶子定的有计。』龙氏说:『有何妙计呢?』爱姐说——遂把门首晚间如何张挂红莲灯,并挂灯的言语,一一说明。龙氏说:『如此甚好!』母女二人说话之间,久色已晚,遂将红莲灯点着。爱姐说拿外边悬挂门首,站在门首说道:一街两巷,你们都听真着呀。唱: 孙小姐门首高挂红莲灯,尊了声众位街坊你是听:非是我抢着先把红灯挂,为的俺奶奶出殃大事情。谁家要把此红灯挂,门上殃煞儿一定落在你家中。挂的他当家之人眼双瞎,守夜的犬也不吠鸡不呜;挂的那狸猫不知把鼠吃,还打上驴不拉磨牛不耕;男人家不是伤寒发疟子,妇人门不是痢疾就心疼;眼看着白银变成虾蟆跑,平白里粮食生些古蠕虫;掀开锅里边吊下大刺螬,临睡时床上卧着蝎子精。若要是那个不听我的话,霎时间你家就要有灾星。小爱姐喊罢一些不吉事,唬的些街坊邻右心内惊。齐说是孙家出殃把灯挂,咱岂肯挂灯招殃到家中?到不如省下油钱买菜用,大伙子无非无是保安宁。不多时大家关门把觉睡,小爱姐不由一阵喜心中。咱把这爱姐挂灯且不表,再说玩灯今晚的赵兰英。   话说赵兰英,自从那日花园与爱姐定计,约至七月十五晚间,改妆玩灯为由,与他婆母吊孝。不觉日月如梭,转瞬到期日,兰英正在绣楼做治靴帽蓝衫,猛想起晚间已是玩灯之期,向月姐说:『你随我前厅问问俺父亲,他若叫咱出府玩灯更好。若不准咱去,再作计较。』月姐说:『小姐言之有理。』主仆二人下了绣楼,穿宅过院,来至前厅,内屏以后。赵明正在那里吩咐家人往大门上挂灯。梦月近前禀道:『姑娘来了!』家人听说,各自退下。小姐来到他父亲面前,施礼已毕,赵明说道:『天到这般时候,何事来至前厅?』小姐说:『爹爹是你不知,孩儿在绣楼坐的心神靡乱,听的丫环们说,今晚大街上花灯甚是热闹,孩儿意欲前去玩灯。特来禀父亲得知。』那赵明说:『儿呀,你是闺女,幼小玩灯,不知紧要,岂不叫旁人笑话?比不得愚民妇女,看唱赶会,信由自便。』小姐听此言满面通红,只是无计可生。月姐一旁听的明白,忽然心生一计,遂向兰英说:『姑娘呀,老爷不叫咱玩灯去,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那小姐闻听月姐之言,知是叫他痛哭,暗自想道:眼中没有泪,如何能哭?不免拉起罗裙,将脸遮住假哭一番,父亲可知道,我有泪没泪?就是这个主意。唱: 赵小姐低头就把巧计生,要哄他生身父亲老赵明。一伸手拉起罗裙蒙了面,故意的坐到地下假哼哼。哭了声养儿母亲死的早,撇下你孩儿年幼无人痛。常言说有了后娘爹也后,镇日里两口暗地胡咕哝。眼前里若有我的生母在,就像这玩灯之事父也听。在绣楼如同叫儿把监坐,并不知大街南北与西东。今晚上人家妇女把灯看,为甚么孩儿玩灯爹不容?   这小姐连哭带诉时多会,下回书赵明不由气满胸。 第十五回 约赴红灯主仆用计   诗曰:聪明智慧女裙钗 假意虚情哭哀哉 不言来吊婆母孝 祇道观灯欲暗来   荒言提过,书接前情:话说赵明见兰英啼哭不止,述长道短,只气的拍手打掌说:『我把你这奴才,就是老爷不叫你去玩灯,也没有伤犯于你。你口口声声,说我听了后婚老婆的话,不痛爱于你。想这马氏自到咱家数年,从不儿你叫他一个娘,他也不曾打的你一掌,骂你一句,你还说他是个挑唆,就像老父有了短处一般。你今就玩灯也罢,不玩灯也罢,老父再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呀!不用哭了,俺老爷叫你去玩灯。』赵小姐听说,把泪痕止住,欠身起来,跕在他父亲面前说道:『爹爹既叫孩儿前去玩灯,那城里关外玩灯的男女甚多,孩儿不能与人家拥挤,爹爹吩咐家童把马备上两匹,我与月姐走马玩灯,看不多时就回来了。』赵明在恼怒之间说:『儿呀!别说你骑马,就是你坐轿,我也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回绣楼收拾去罢!我叫他们给咱备马。』小姐回绣楼而去,月姐来至马棚说:『家童备好马两匹,姑娘要骑着玩灯去。』那家童听说,不多时即将马备停当。月姐说:『不用你们伺候,交于我就是了。』月姐将马牵到绣楼院内拴着,上了绣楼,主仆二人女扮男妆,将行李收拾齐备,搭在马上。小姐说:『月姐你把我母亲影像挂起辞拜了,咱好起身。』月姐忙把影像挂起,小姐跪拜像前。二目中滚滚落下泪,放声大哭。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