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1 页/共 36 页
绘芳录(红闺春梦) [清] 西泠野樵 撰
绘芳录(共2册)80回
卷首有〈点校说明〉,注明此书又名《绘芳图全录》、《红闺春梦》,作者西泠野樵,字竹秋,浙江上虞人,姓名及生平不详。此书根据光绪四年(戊寅,1878)上海申报馆仿聚珍板本排印,首有是年12日自序,参校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此书在点校时,错字均予校正;文字颠倒的予以改正;衍文经删,脱漏酌补;有的词语、人名,原书前后不一,均予以统一;第31回写宴饮填词、词牌前有“右调”二字,此书改为横排,“右”改为“上”,以合文意。小说通过祝柏青与聂慧珠的恋爱悲剧,描写了名士与名妓相恋,而且着重写了祝柏青虽身为朝廷达官重臣,不以娼优为贱,不以娶妓为辱,反而盛赞娶了聂慧珠归隐后的风流生活,颇具特色。
小字本,书前有作者光绪戊寅(1878)年序。
卷末有“武进陈□真璞卿氏校订”字样
序
余于童年,即爱观诸家说部,若《水浒传》、 《红楼梦》等书,偶一展阅,每不忍释。以是遭父师之责者不知凡几,终不能改。年十七,逢粤寇之乱,即废读,就食四方,犹东涂西抹好作小诗词勾人唱和。近岁贫居无聊,思欲作小说,以自述生平抑郁之志,得八十回,颜曰《绘芳录》。越十稔而始戍,其中实事实情,毫无假借,惟佐以词采,敷以闲文,庶可贯通一气,不致阅者之徒多滋蔓耳。
时在光绪戊寅嘉平月中旬,始宁竹秋氏自志于邗上梅妍寓楼之南轩。
第一回 千里关山欺二竖 六朝金粉擅双珠
暇日无事,遍阅诸家说部如《西厢》、 《还魂》、 《长生》《琵琶》等书,写得淋漓尽致,无非发挥一个“情”字,言言合理,洞中人心。古今来多少英雄,总不能于情脱略。即人生五伦之乐,皆可言情:出身仕国,鱼水之情;居家事亲,色笑之情,昆弟联棣萼之情;夫妇笃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赠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时,虫鱼花鸟, 目见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皆足怡我性,悦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楼楚馆,日逐狭邪,白首争盟,黄金买笑,间或得一知己,两两情浓生死不易,若者虽非情之正,亦情之锤也。其余如朝暮阳台,沉酣云巫,则谓之淫。所谓情者,非人人共喻之情,惟尔我独得之情,宣诸口而不能,蕴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痒者,斯谓之情。然而非什百庸众之流,所能梦及。何也,缘情以文生,文以情副,故才人魁首,始识情真;仕女班头,方臻情妙。或以余言为诳者,盍观昔之薛涛工咏,琴操通禅;怜人小小,湖前墓石犹存;不语真真,画里音容宛在。何莫非心似珠圆,身同玉洁者哉。寄语多情,可信余言之不谬矣。
闲话休提,单言正传。却说我朝鼎盛之时,金陵出了两个名妓:慧珠、洛珠,本系同胞所生,原籍苏州人氏,却也是个好出身。他父亲姓聂名泰森,娶妻王氏,单生了慧珠姊妹二人。泰森在苏州开爿药铺,生意十分茂盛,到了中年,身边大大余积了几文。一时宦兴顿生,收了药铺,携资赴部捐了个巡检。不到半年,铨发了广东河泊所,是第一个好缺。泰森欢喜非常,急急赶回苏州?带了妻女赴任去了。不料喜极悲生,一则泰森年过半百不经劳苦;二则广东近于烟瘴,到任未交一年,忽然得了个奇疾,一命呜呼。可冷王氏举目无亲,虽然有点积蓄,泰森一味要好,冀图拉拢,在日时全数结交人了。只得罄囊摒挡,盘了丈夫棺柩,带了两个幼女,悲悲切切,一路回家。
非止一日,已到苏州。要知世上人多半是势利的,泰森赴任时,亲友饯行,十分热闹;今日棺柩回来,连吊慰的都少了。王氏择日将丈夫安葬已毕,想着自己终是个女流,又无贴己亲戚可靠,何能眼睁睁的坐吃山空。只得央人将本身住屋与几亩薄田卖去,带了女儿来投他胞弟王仁。这王仁在金陵开了个果铺,倒也过得去。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泰森到广东时,王仁已经病故。王仁又无家小,所以无人送信。王氏到了金陵偏又落空,急得要死却也没法,,只得赁了一间房子,在秦淮河边暂为居住。终日悲苦,想着丈夫,又想着兄弟。所喜两个女儿业已成人,出落得十分跳脱,心性又灵巧,寻了些针黹贴补过活。
一日,王氏坐在房内,看着慧珠替人家刺绣,洛珠站在旁边,一对儿如粉妆玉琢,容光互映。王氏忽然低头叹了口气,想道: “如此两个女儿,偏偏他父亲早死,将来逐高就低不知许配个什么人家。若此时还在广东,怕没有大家子弟前来争聘:”又转想道: “丈夫辛苦半生未能安享,大不该捐这个穷官去做.把性命都做掉了。到金陵来,满指望靠着兄弟,那里知道兄弟又死了。三个没脚蟹女流,落魄异乡,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想到此处,不由得扑簌簌落下泪来。洛珠一眼看见,忙忙走过用手伏在王氏肩头笑道: “母亲,好端端的为何又寻起苦恼来?你看大姐姐绣的个交颈鸳鸯,比翼双栖,向活的一般。”慧珠听得妹子说话,抬起头来,看见王氏泪痕满面;又听妹子说交颈鸳鸯如活的一般,不觉触动自己心思,眼圈儿一红,也流下泪来。洛珠见姐姐又哭了,怔怔的不知何故,自己心里觉得一酸,也哭起来了。王氏正在悲伤之际,又见两个女儿如此,欲要劝劝他们,无奈喉间悲咽不能说话,心中愈急,那眼泪愈来得涌,索性放声大哭。
母女三人正哭得难解难分,却惊动了间壁邻舍宋二娘走了过来。这宋二娘是个寡妇,专靠做穿媒说事打合过日子。生得伶牙俐齿,女眷们多喜欢他。外面送他个绰号,叫做说不煞的宋家,又叫做寡妇嘴。那日听得王氏家中哭得惊天动地,怕出了什么事情,忙忙的走过来。一抬头,见他母女三人相对而哭,笑道:“咦,奇怪得很,人家无事,说了玩,笑了玩,也有闹了玩。却没有见过你娘儿们坐在家里,哭了玩。如果欢喜哭,现在三LL门苟上刘大人家老太太死了,前日找了多少人去举哀。我把你们举荐了去,还可以将眼泪换钱用,强如在家白白的把哭都糟蹋掉了。”王氏听了,忍不住“扑嗤”的笑了一声,二珠也笑了起来,一面让宋二娘坐下。
二娘道: “聂奶奶,我与你做了几个月邻居,不是听见叹气,就听见哭泣。你们的景况,我也稍知。纵然日夜愁烦,于事何济,却要想个一定的主意。况你家两个姐儿,要算数一数二的人材,没事望望也是欢喜的。”王氏叹了声道: “二娘,你不问我我也不说。终日愁苦,就是为的他两个宝贝。我今年半百外了,死亦死得值,这般日子,也无甚贪恋处所虑他姊妹两个,又未曾许配人家,不怕你笑,高门大族是不要我们家女儿的,过于不成个人家,我又不忍草草了结他们终身。”二珠听见说到他们身上,托故进房去了。
二娘点点头,把王氏看了一眼,眯眯笑道: “我倒有个从权的法儿,只怕你老人家不愿意。”王氏道: “说也何妨,大家商量商量。”二娘把自己喳头挪了一挪,靠着王氏肩下,低低的笑着说道: “若论这句话,我也不该说。承你老人家意思,一定问我,好比粉牌上写字,抹掉了重来。”王氏笑道: “正文一句没有说,倒哆哕嗦嗦的讲了一起的闲话,真真不愧你那个混名儿。”二娘道: “好歹你要我说的,说错了你不能怪我。我走过多少大家小户,好的、丑的都比不上你家两位姐儿。以现在时势而论,你不要怪㈠家是不愿与你结亲,若是将就些,不独你不肯,就是我也可惜了两位姐儿的人品。这些话还是后文,目下的日子,我见你们很不容易支持。单靠做针黹,一日到晚,不过那几个钱,终非长久之计。你家姐儿既生成这样好相貌,不如从个先生学学弹唱。一二年中传说开去,引动了一班大老官,要一千是一千,要一万是一万。好在陪人谈谈唱唱,又不做那些没行止的事。南京城里是这般邪气,越是如此,声名越重。或者碰着了合式的王孙公子,郎才女貌,一样做个平头亲儿。将你接了去,后半世不愁了。你家姐儿,将来做太太做夫人都料不定的。况且你们是异乡人,没得人知道底子的。后来衣锦还乡,一床锦被盖得密密的,那里有人晓得。还有句说话,你老人家可晓得如今世上的人,是笑穷不笑贱的。这是我一团好意,不要认做唐突你老人家。”王氏摇摇头道: “我虽非名门大族,也是个清白人家。亡夫在日,也做过小官。岂不被人说我们穷的志气都失了。倒不如饿死了,还算干干净净的。”二娘听了,冷笑一声道: “我说你不愿意,又逼着我说,倒叫我没趣。”说着,讪讪的走了出去。王氏只说声“好走”,将门关上。
母女三人吃了晚饭,收拾已毕,忽听得窗外浙浙沥沥的下起雨来。王氏点了灯去看门户,见灶上柴—:根也没得,再看看米也只够一日吃,心中好不烦恼,偏生天又落起雨来。进房对二珠道: “前日那针黹上钱,可有没付过的?”慧珠道: “连下月的都付完了。”王氏道: “这便怎处,柴米两样一时俱没了,又无处挪借。就是这几件衣服,已近深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万万脱不下来。这个日子怎么挨得下去。适才末家里的话,未尝无理,想一想我们如今除了这着,也没有别的路走。最难是面光光的,怎样转得过来。我做娘的,断不能逼你们干这件事。”说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掉了几点泪来。慧珠道: “宋二娘的话,我也听着说,虽然不近情理,却是为我们的话。女儿们不懂得什么,母亲是有年纪的人,将二娘的话斟酌斟酌,可行则行,不可行就罢。难道母亲还给苦女儿们吃么?”王氏听女儿话已活动,心中欢嘻。
次日,到末二娘家,不好陡然开口,只得先托他借贷,二娘却说了多少难字。王氏明知道他不行,随后慢慢引到昨日话上来,托他找个先生,却暂且没得束修送他,并允定二娘日后重重酬谢。二娘拍手道: “我说你老人家,乡下人吃橄榄回了味了。这件事却容易,斜对门有位郭先生,他名字叫个郭桓,也是你们苏州人。先前倒是个大嫖客,如今玩完了,教几个女孩子,很过得去。人是极好的,他本是个大处出身,只要学生合式,不讲究钱钞的。而且一肚——产好笔墨,本地人都不肯把他当教师看待。明日我去说声就是了,他有几个女学生,都是我说进去的。”王氏谢了又谢,方回家来。
果然二娘对郭先生一说即行,次日将二珠带去,见了先生。郭桓看他姊妹大有出息,十分愿意,连束修都不要,言定日后一起酬师,王氏,格外欢喜。从此每日二珠早去晚回。间有缺乏,二娘反倒肯代王氏挪借点儿。一则二珠心地灵巧,加以郭桓尽力教导,不到半年,二珠声名大半城皆知,兼之二娘逢人说项,称赞得天上人间有一无二。有几个慕名来的,先走了二娘的路,方许见面。二娘又把二珠声价说得重重的,这些人见了面,果然名不虚传,倒也情愿,竟以一见为荣。王氏身边年来很聚了若干,在桃叫‘渡口买了一所人大两进房子,门前有一片空地。连二娘都接过来同住,烦他各事帮衬,倒也相安。
慧珠今年长成十九岁了,生得面艳芙蓉,腰柔杨柳,兼之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说不出那一种秀洁的丰神,令人见之可爱可敬,却性喜简默,不轻易与人一言。洛珠比慧珠小一岁,生得肌丰似玉,骨重如金,于笔墨上却不甚留意,音律弦索独步金陵,又蔼然春风令人喜悦,每到兴酣时,随口诙谐总成妙谑。
他们同学时,有两个女孩子:一名蒋小凤,本地人;一名赵小怜,苏州人,皆是色艺绝佳,与二珠甚为契合。小风到扬州去了,小怜回苏州去了。外面有一句口号道:要看美人图,金陵看二珠;要看真活宝,世上有二小。一时公子王孙、骚人词客,或接心交,或联密友,车马填门无时得暇。
这二珠的声名越传越广,却引动了一位多情义的才子,做出了许多绝顶的事来。未知后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偕友寻芳桃叶渡 论诗共醉菊花天
却说金陵城内有一位致仕的乡宦,姓祝名封字颂三,本是巨族,由科第出身,做过一任山东按察使,因与上司不合,告病回家。夫人江氏,是现任兵部尚书江丙谦的胞妹。膝前一子一女:公子十九岁,取名登云,字伯青;小姐十八岁,名琼珍,小字瑶君,皆生得如花解语,比玉生香。
伯青十七岁上已入泮宫,是一名饱学秀才,合城尽知。因为祝公有此佳儿,必谋佳妇,不肯草草结姻,所以伯青年已弱冠,尚未有室。生成是一个豪迈任性的人,全不以仕进为念,一味看山玩水,啸月吟风。尝说道: “人生百年,如驹光过隙,最难者是少年时候。譬如人过到一百岁是为上寿,十岁以内孩提无知不能算的,十岁以外至二十以外正是少年,至多不过二十年,除此则中年占去二三十年,晚年又占去二三十年,合之百岁光阴,最妙者是少年,而最短者亦是少年。古人云:人生难得是青春。语真不谬,何况天生我辈,稍有才貌,更不可忽此少年,以负天公独厚之意。若说到‘功名’二字,三十而外谋之未为晚也。”
祝公亦偶有所闻,心中却不愿意,无如儿子天性若此,更兼膝前只有一子,却也无可如何。又知道儿子胸襟是旷达的,平时识见迥不犹人,断不肯糟蹋自己。好在已入了学,也不算白衣人了。想他都该有一定的成见,十不可破,索性装点痴聋,随他去了。所以伯青格外潇洒自如,由得自己。他却克尽为子之道,凡事禀明而行,祝公夫妇无有不依的。
平生有两个好友:一个姓陈名眉寿,字小儒,浙江人,他父亲做过江宁知府,现在寄寓金陵,是前两科的举人,比伯青长三岁,娶妻方氏;一个姓王名兰,字者香,与伯青同学,小一岁,聘的是现任通政司洪鼎材的女儿,尚未过门。都是才高北斗,学富西园,兼之放荡不羁,全没有半点纨裤气习,更与伯青臭味相投。祝府住在广艺街,陈府住在三山街,王者香住在武定桥,相去不甚过远,不是你来就是我往,日日相聚的。
一日,伯青起身吃过早点,闲步庭前。此时正是深秋天气,菊花大开。庭内庭外摆列了一百余种名菊,高高下下,五色缤纷,觉得秋天一片高爽之气,令人神清体畅。细细的赏玩了一回,高兴起来,着服侍他的小童连儿吩咐厨房预备几样精致的肴品,意在约陈王二人过来,持螯赏菊。连儿还未转身,只见管门的祝安进来说道: “王少爷过来了。”伯青抬头看时,王兰已至庭前。
伯青忙起身相迎,王兰笑道: “伯青兄有此好菊花,却躲在家里一人赏玩,连朋友都不招呼一声,还要我作不速之客,论理该罚不该罚?”伯青笑道: “你这油嘴,其实可恶。见了面无论是非曲直,都要硬派人个不是。你几时见我背着你作过乐的么?我刚要打发人来请你,你等不及,自己撞上门来,反说我不好,可有此情理。”
连儿在旁插嘴道: “王少爷,不要错怪了我家少爷,已经吩咐厨房备菜,还要去请陈少爷哩!”王兰摇着头道: “我不信,你们主仆是彼此回护的。”伯青道: “就算我不好,.:口今请你,可以没事了。”王兰对着连儿说: “可去知会厨子,,把顶肥大的螃蟹买他一担,好好的煮采。.不然我吃得不畅快,还是不依你家主人。”伯青笑道: “我倒不惜一担蟹,只怕你吃伤了,要去买使君子,那就不妙。”连儿笑嘻嘻的走了,伯青又着祝安去谪陈小儒。两人说说笑笑,少顷,小儒亦到。连儿将桌椅在菊花旁边排开,主宾三人欢呼畅饮。
王兰道: “伯青,你可知我今日来寻你们何故?”伯青道:“不过来撞白食罢了。”小儒道: “者香这白食出了名,将来只怕是条官衔。”王兰道: “小儒兄,你不要帮着他一味刻薄我,只恐我这句话说出来,你就乐的受不得,那时求着我,我也不睬你。”伯青道: “且慢夸口,如果说出来配我们求你,说不得我同小儒就求你一求;若是不配,罚你跪在菊花前,做十首菊花诗才饶你。”王兰道: “这也使得。”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向小儒道: “你常在外面走动,可知如今南京城内,出了两名色艺兼优的名妓么?”小儒道: “头一句话就错了。若论如今妓女,要论貌还可;若论到才,不过记得几句唐诗,胡乱写几个东倒西歪的字,就哄动一方说是个名妓。者香却也不俗,何以也以耳代目,真真令我不解。”王兰听了,把双眉一扬,在桌上拍了一下道: “何如?我常说‘风流倜傥’这四个字,是不能与俗子说的。”小儒道:“我倒不俗,真真你俗入骨髓了。”伯青道: “你们且慢斗口,者香说完了,大家评一评。还有一说,好在说的是本城,我们去考试他一回,真伪即分。”王兰道: “伯青兄还算是解人。”小儒道: “你说罢,我等得不耐烦了。”王兰道: “日前我同一个学中朋友闲步湖上,那朋友偶说道,如今有两个名妓,叫做聂慧珠、聂洛珠,你可瞻仰过么?我耳内也听见有人说过,一时高兴同了这朋友去。起初,我也同你们意思一样,不过稍通文墨,那里当得起‘名妓’二字。不料会见二珠谈了片刻,不是我自堕志气的话,我王者香平时也算个小有名的人,到了他姊妹面前,觉得自形龌龊。非独内才兼具,而且外貌双优,令人可敬可爱。偏生此等人沦落风尘,又觉可惜。一时心中‘敬、爱,惜’三字颠倒上下,反一句话说不出来。倒被那洛珠嘲笑一句,说我像个息夫人。我坐了片时,只得走了出来。因想如此名花,岂能独赏。故来奉邀二位同去,始信小弟之赏识非虚。不料你们反不相信,未免辜负了我的来意。”伯青听了,不禁站起来道: “者香,你这话是真的?”王兰将头扭过一旁道:“我哄你那一样?”伯青哈哈大笑道: “真是我们辜负你了,罚我先敬一杯。”忙自己斟杯酒恭恭敬敬送过来道: “明日即去一游,我在寒舍奉待二位。”小儒道: “我到底不叫他骗了去,等明日去过了,我再赔礼不迟。”三人又说笑一回,见日已将暮,进点饮食,各人自散。
次日一早,王兰约了陈眉寿同至伯青家。三人吃过午饭,吩咐备马伺候,命连儿随着向桃叶渡来。忽见王兰指着那厢道:“伯青兄,前面就是聂家了。”祝登云随着他的指处一望,见远远一带短篱,斜倚着数株疏柳,内中高下各色名菊开得正好。隐约见两扇朱扉,半开半合。伯青敲着脚镫道: “果然不俗,吾见其居,如见其人矣。”小儒也点头叹赏。说着,到了篱边早有伺候的人过来接了马,向里面道: “有贵客来了。”见门内走出个中年妇人来,就是宋二娘。因王氏不大认识本地人,请二娘一手经理,接得的才接,接不得的就回他去了免得缠扰。二娘见了,满面堆下笑来道: “原来是祝少老爷与二位少老爷,今日是那一阵风儿送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怪不得喜鹊清早叫到这会儿。”王兰笑道: “原来是你这个寡嘴家,我昨日倒没有见着你。”二娘笑了笑,让三人进了朱扉。
祝陈二人是初到,细细打谅一番,见门内大大院落,上面一顺五间,明窗净几。院内堆了些怪石,也栽了些菊花。旁厢一条夹道,走过了又是一个小院落,其中曲曲折折的,却有好几间,房子。二娘请三人正间坐下,有人送上茶来。伯青四下观看,尽挂的是名人字画,无半点尘氛。只觉得一阵香风过处,环佩声来,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来。慧珠在前,洛珠在后。伯青一眼看见,前一个神清似水,步软无尘,那一种秀色可餐的态度,令人睹之心畅神驰;后一个较之稍丰,却生得肤凝玉沽,体弱花娇,露出一团和蔼之气,令人可亲。三人一齐站了起来,二珠并立中堂,盈盈下拜道: “今夕何夕,得见风雅,愚姊妹三生之幸也。”伯青听他们出言不俗尤为心赏,一面回礼道: “久慕芳名,恨相见之晚,请坐了。”二珠在下首并坐,二娘至外厢张罗去了。
王兰指着意珠道: “这是慧娘,那是他令妹洛娘。”伯青道: “久仰,敢问二卿是何雅字?”慧珠道: “小字畹秀,妹子柔云。”小儒道: “不愧不愧。”二珠也问了祝陈二人姓字。见祝登云骨肉停匀眉宇开朗,身上穿了几件素雅衣裳,越显得亭亭玉立,压倒群流。再看陈眉寿,比他们魁些,生得朗若朝霞灿如云日,自具—种端方大雅的体度。王兰是见过的,与他们较起来,身材窈窕体态翩跹,是个清高的气象。二珠暗暗赞道: “若三人,真绝世佳公子也。”慧珠道: “诸位请内房坐罢。”
大众起身,随了慧珠到他自己卧室内。见是三间房子,一隔两半,一间为起坐,陈设整洁,窗前一张小楠木桌子,排列文房四宝。又到内间坐下,直觉兰麝薰心,不饮自醉。伯青与慧珠论到诗词,慧珠知道伯青是个有名之士,越发说得辞明义畅,举要不繁。伯青惟有点头痛赞而已。慧珠又转请教,伯青也畅沦了一番,彼此格外心许。那边小儒、王兰,同着洛珠说笑。
忽见宋二娘走进来,笑着道: “天色不-早了,诸位少爷可能赏个脸儿,在这里便晚饭罢、但是没有适口的东西,不嫌简亵就是了。”伯青道: “初次到此,那有破费你家的道理,改日罢。”王兰道: “那倒不要紧,他家不是俗恶路儿。”二娘道:“好呀,还是王少爷晓得。”说着,上来了数名垂髫小婢调开桌椅,两个老妈妈在外间一样一样将酒肴传进里面。众人让小儒上坐,伯青在左,王兰在右,二珠下面坐了。二娘道: “诸位少爷随意多用一锤,我家姑娘们是不会劝酒的。”王兰道: “理会得,不用你照应,你也吃一锺儿去。”二娘笑嬉嬉的退了出去。众人畅饮深谈,无非说些你爱我慕的话。
少停席终,散坐品茗,见院外一派灯光,各府家人已掌灯在外伺候。小儒掀起外褂,看了看表道: “快交子初了,我们散罢。”伯青在怀内取出一搭票子,约有十数张,见二娘站在旁边,交与他手里道: “不成个意思,再补你罢。”二娘道: “呀哟!原是诚心敬意请三位少爷的,怎好领起赏来;若说不收,又道是我们不承抬举。改日再请来坐坐罢。”弯弯腰道了声谢,方退出去。二珠也道了谢。众人起身,慧珠低低向伯青说: “暇时尚祈过我谈谈。”伯青点头,彼此横波一笑。二珠直送到朱扉外始回。
三人走过短篱,上了骑,家人掌灯前行。伯青一路犹啧啧称赞慧珠不已。到了分路各散。至此,或伯青约陈王二人同去,或自己独去,有时坐坐即行,还有时彻夜清谈,皆是正正经经坐怀不乱,连戏言都少的,竟与慧珠成了莫逆。王兰也与洛珠结了知己。王氏同二娘见女儿与伯青合式,又晓得他是个贵公子,脾气又好,又肯用钱。陈小儒是不在账的,王兰也算是个阔手儿。所以连王氏、二娘,都把他三人当作衣食父母尊敬。
时光迅速,转眼腊尽春回。此时正是二月天气,花明柳媚,春色怡人。伯青动了游湖之兴,带了连儿一径向桃叶渡来,到了篱前下骑。伯青是来惯的,不用通报,走进朱扉。早有小婢看见道: “祝少爷来了。”打起门帘,伯青方走到外间,慧珠笑盈盈的迎了出来,邀至里间道: “今日因何不同他们来?”伯青道:“一时乘兴过访,不及去约他们。畹秀近日可有佳作么?”慧珠笑道: “前日湖上有近作一首,原等你来改正改正再录到稿本上去。”转身到外间桌上取了一张小花笺进来,递与伯青。伯青接着,看道:
湖上春游二月天,湖光如练柳如眠。
有人打桨湖边去,冲破湖中一抹烟。
伯青看完,大赞道: “真似唐末名家风韵。佩服,佩服。看到《湖上诗》,正提起我的话来了。如此春光不可辜负,我今日特来约你游湖,说个日子,约定了再去知会陈王二人。那一天,我们大可在湖上乐一日。”慧珠也高兴道: “就是后日清明罢。”正说着,洛珠走了进来道: “好呀,瞒着我约日子游湖,到临时我会自去的。”伯青笑道: “可能瞒你?我们既约者香,能不约你么?若当真你自己走了去,者香更欢喜。他难道送上门的买卖,反不情愿?”洛珠脸一红,笑着啐了口道: “你今日到畹姐姐这里来,也是自家送上门的。”慧珠笑道: “你们只管说,不要扯上我。我是说不过你这张嘴的。”洛珠撮着手道: “罢哟!还没有怎样,倒打折膀臂朝怀里弯。”
三人说笑了一会,伯青在慧珠处吃了饭,方回家去。写了两个帖儿,着连儿去请小儒、者香,清明携二珠湖上一游。二人皆允,定临时到伯青处会齐。伯青先一日即吩咐厨房预备了一席精致的肴馔,又吩咐连儿将茶铛竹炉临时都要带去。此日吃了晚饭,在祝公夫妇房内略坐了一坐,又与琼珍小姐说了几句话,才回书房安歇。
次日起身,不多一刻,陈王二人已至。小儒道: “昨蒙见召,我原想不来,恐又拂了贤弟的雅意。想我们游湖的日子甚多,不拘那一天皆可,何必定在清明这时候。今日湖上游人必多,反不雅静,不如平时倒觉清闲自在。”伯青未及回答,王兰道: “罢罢罢,这些迂腐老儒的话,我却不爱听。一年只有一个清明,逢场作戏,正是我辈寻乐之处。伯青兄如无此约,我也要来约他的。你如果怕事,就请不要去。”小儒笑道: “者香的话,不问人受得住受不住,我又不曾说不去,果然不愿去,又来做什么呢?我不过防备的话,倒引出你的兜搭来了。”只见连儿进来道: “马已备好了。”
三人出门上骑,一路扬鞭,奔桃叶渡来。将到篱边,连儿回明“先去湖上看定游船,把酒席送上去,再来请少爷们”。伯青点点头,连儿去了。三人下骑,缓步走进门来。未知去与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乐春游曲词听丽口 行酒令笑骂出深心
却说慧珠、洛珠因伯青约他们清明游湖,此日清晨起身,梳洗已毕,见伯青等走了进来。二珠笑脸相迎道:“你们好早呀!”王兰道: “我们虽早,你们也不迟。”众人坐了,小婢送上茶来。
伯青见慧珠穿了件三镶藕色珍珠皮外褂,内着葱绿小毛衬衫,系条淡红百褶银鼠裙,微露绿绫窄窄弓鞋;头上梳个家乡新式髫子,穿插着几枝碧桃,戴着月白素嵌棉女帽;愈显得淡雅如凌波仙子,迥出尘凡。再见洛珠穿件桃红嵌云小毛外褂,内着素绫衬衫,下系松绿百褶灰鼠裙,白绢高底鞋儿;头上戴着元色杂嵌女帽,当门插了一排红桃花,衬着几片鲜柳叶;觉得肤里玉映,润若朝霞。
少顷,摆上早点,伯青三人也吃了些。只见连儿进来道:“船已看定,一只凉篷子,离此一箭多路,泊在码头上。”王兰道: “我们先走了去罢,几步路可不用骑牲口,让他们乘舆去罢。”伯青说: “也好。”向慧珠道: “我们先下船去,你们收拾收拾随后同来。”王兰道: “别的也不用收拾,女眷们第一要紧是小解,像我们是极便当的。”洛珠啐了一口道: “偏你婆婆妈妈的事照应得清楚,拚着一日不喝茶,我们也是便当的,你到底不在行。”说得众人大笑起来,伯青等先去了。
二珠随后带了四名小婢,到了河边下轿,见伯青三人站在船头等候,早有水手搭起扶篙,缓缓走过跳板,同进舱中坐下。水手摇开船头,奔西水关来。众人见河中游船往来甚众,皆是篷窗大开,男女杂坐,急管繁弦,甚为热闹。连儿将竹炉升起火来,在船头煮茶,少停送上几碗茶来,大家品着茗。再看两岸河楼上倚着无数妇女,老幼不等:有用扇子遮脸露半面望人的,有手托着腮,凝眸不语的,有两三人交头接耳谈心的。走过处,那些妇女们多俯着首嘻嘻的望他们笑。还有岸上游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丛,跟他们这只船走,口中唧唧哝哝不知议论些什么。最怪是一起迎面进城的船,忽然扳过梢来,随着他们而行。听得连儿在船头骂道: “这些杂种,都望着我,想是要招我做女婿。我还不知你家女儿可麻不麻,可秃不秃呢?”引得众人笑了。伯青忍笑喝住道: “不许多讲,我们走得,他们也走得。安知不是同路的,偏你好多嘴。”
忽见洛珠向王兰道: “不好了,我觉得脸上有点麻木,像是肿了。你看可是不是?”王兰道: “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人,脸怎样肿起来?”洛珠道: “怕是毒呀!”伯青、小儒大为诧异,连慧珠都不解,齐说道: “奇,你那里有毒?”洛珠道: “是眼毒呢!”众人回味一想,火笑起来。
不多时,船出了西水关。只见浓阴密翳,山隐烟岚,有多少人立在土岗上放起纸鸢,高高下下倒也好看,令人心地一畅。命连儿将酒摆在舱中,大众慢慢的小饮。暂且勿提。
单言一人,其人系此书中一个要紧的人物,不得不细说一遍。此人姓刘名蕴字仁香,住于城内三山街。他父亲刘先达,现任吏部尚书,协理体仁阁事务,先做过外任八省封疆,积聚了官囊百万有余,南京要推他首富。刘蕴今年二十六岁,人品却也生得清秀。与陈眉寿同科举人,赖着他老子力,进京会试,点了翰林,不到二年升了山西道监察御史。外貌虽佳,内才却平平。尤喜侈张己富,势压乡邻。娶妻曹氏,是做户部侍郎曹大生的小姐,倒也标致,惟性情悍戾异常,刘蕴十分畏惧。他在京中买了三个姨娘回来,曹小姐人为不乐,禁住刘蕴不许靠一靠儿。他只得背着妻子,在外面挟妓取乐。前年祖母病故,随着刘先达丁艰回来。如今先达服阕进京供职,刘蕴不愿同去,又告假一年。当初他老子在家,尚不敢公然为虐,此时只要瞒定了妻子,在外面除了挟妓之外,一味穿插衙门替人讨情说事,做那些赚钱的买卖。偏又不肯用钱,虽然是一个富豪公子,比穷人的算盘还打得精,外边送他个美名,叫做属狗阴的刘御史。今日亦因清明,雇了只船,同他府中一个篾片田文海带了些二等妓女出城游湖。他坐在窗前,东张西望的看人家妇女;
却说伯青等人饮了一回酒,船摇到莫愁湖中,日已当午,在柳阴下小泊。一群水手登岸,坐在树根下吃饭。小儒道: “我们这哑酒也无味,久闻柔云的清歌是南京第一,何妨请教,况城外的游人也少了些。”王兰拍手道: “好得很!我吹他唱。”在窗前取支笛子和了和,柔云却不过众人,只得顿开歌喉唱了一套《游园》,顿挫抑扬,字字中节,觉得流水行云一时遏住,连那树上的鸟都吱吱嗻嗻的乱鸣起来。唱罢,众人痛赞了一回,伯青斟了杯酒,送到洛珠面前道: “柔云辛苦了,请干此杯。”洛珠起身也回敬伯青,刚刚送到面前,只见上流一只快船,三支桨荡得飞快,转身不及,一头碰着凉篷子的尾梢,船身幌了两幌,“豁喇喇”一声,船中器皿碰折了多少。洛珠未曾立得稳,一跄几乎翻下水去,多亏篷窗挡住,洛珠吓得面如土色,坐在舱板上,说不出话来。
众人大惊,围拢来争问若何?岸上一群水手齐跳上船头,用篙将来船钩住,骂道: “你这个棺材,宽河大水却碰到人家船身上来,损坏的东西是要赔的。”来船水手不肯认错,两边喧嚷不已。洛珠喘口气道: “我这心尚跳上跳下的,方才若不是窗子挡住,好歹要吃。几口水的。这来船实在冒失得很。”王兰笑道:“你起初想便当,茶都不肯吃。这会儿倒要吃水,却不值得。”洛珠瞅了一眼道: “我吓得要死,你反来取笑人。天有眼睛的,停一会把你弄下水去,也让我说笑。”王兰道: “我喜欢吃茶,不用吃水,不比你不肯吃茶的。”引得众人尽笑起来。将要发作来船,只见舱中走出一个华服少年来,后面立着数名家丁。那人满口京腔道: “别耍闹,碰掉了东西值得什吗,赔给你们就是了。我船上水手原不小心,你这船横躺在河里也很不懂事。”又吆喝两边水手不许乱骂。凉篷子上水手见来人甚阔,不敢开口了。
陈小儒起初背着身子,听得有人说话,掉过脸来。那人拍着手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年兄。自家人更闹得讨人笑话。”小儒见是刘蕴,也只得起身招呼。刘蕴趁势一脚跨过船来,走进舱中向众人作揖。伯青、王兰回了礼,让来人上坐。二珠躲避不及,上前请叫了声。刘蕴笑嘻嘻的望他们点点头,回身与祝王二人彼此通了姓名。伯青才知道是刘蕴,闻得人说他不是个好人,心中不大愿意,因与小儒认识,勉强同他寒喧了几句。小儒亦不适意,见他已经走了过来,自己平时是个有涵养的人,又不肯当面冷落他。
何以刘蕴也走到这条路上来?先在城内时,看见他们同两个标致妓女坐在一处,问明田文海,方知道是聂氏双珠。他耳中早巳闻名,也去过两次,二娘晓得他不是用钱的人,脾气又不好,不曾招接他,用好言支掉了。今日见了二珠,骨软筋酥,垂涎不已。出了城,又听得洛珠唱曲,分外神驰。虽然认得小儒,不好冒冒失失的走过去。想定了主意,嘱咐本船水手赶上他的船,碰他一下,势必争闹,他却趁机排解,走了过来。吩咐他家人取了吊大钱,绐水手道: “碰坏你们的东西,我想一吊钱也够了,绐你们自家去买罢。”众水手欢喜,谢了赏。小儒暗暗称奇道:“刘蕴平时一钱如命。的人,今日为何阔起来?而且心气和平,真算难得。”
刘蕴向小儒道: “你们今日乐得很,又带了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红人儿,小弟无心遇着这好机会,可不算三生有幸!若不见弃,小弟奉陪谈谈,否则我即告辞。”口里说着,身子却不动。小儒不好回答他,望着祝王二人。伯青道: “我们已是杯盘狼藉之时,怎好有屈仁香兄,改日奉请的为是。”刘蕴忙道: “这却何妨,陈午兄是至好,二公虽是初觉,然久仰大名,一晤如故的。兄等不见外,小弟择日还要奉屈诸君到鸡鸣埭、雨花台各处逛逛,畅游他一天。我们聚在一处,是难得的。”说罢,哈哈大笑,吩咐他家人道: “你等过船去,将上等酒肴搬几样过来。再请田师爷同来坐坐,你说这边船上都是我的至好,不要紧的。再开一桌饭与那些女相公们吃,打发他们先回去罢,明日到府中领开发。”家人答应着去’了。刘蕴对众人道: “小弟也带了几个人,此时见着二珠姊妹,视他们已如粪土,所以不叫他们过船给诸位请安,倒还遮着点丑。”小儒道: “刘年兄赏识是不错的,未免太谦了。”
少顷,他家人搬过几色菜来,将桌上残肴撤去,重新整顿,送上酒来。众人见他涎着脸不肯走,也不好十分拒绝他,只得让他上坐。刘蕴执意不行,在小儒对面坐了。忽见一人走进舱来,年纪约四十上下,生得獐头鼠目,八字微须,穿着一身新艳衣服,装出斯斯文文的样子,与众人见了礼。刘蕴叫他在肩下坐了,对众人道: “这是小弟友人田文海兄,人是极有趣的。”又与他说了众人姓名,田文海鞠躬道: “满座皆是贵公子,文海何人,得附骥尾,与我大有荣施。”众人见他出言俗恶,尤觉可厌,都在鼻子里哼了声,似应非应的。二珠一肚子不愿意,因刘蕴势焰熏天不能得罪的,勉强起身敬了刘蕴的酒。刘蕴大为快乐,眯着一双眼,逗他们说话。慧珠本来不喜多话,洛珠是极口快的,心中却厌烦他,也冷冷的。
刘蕴见满座不欢,要想个主意乐乐,对小儒道: “小弟有个新鲜令儿,大家何不一行,较哑酒热闹些。”小儒道: “也好,倒要请教是何新令?”刘蕴满满的吃了一锺令酒道: “是个拆字令。细说一个字,加一小竖成个字,加一大竖又成个字,撇掉了再加二竖改成一个字。要前后说得联络有趣,又要叶韵。不会说的以及说错了,罚酒三杯,说笑话一个。就从我说起。”想了想,向众人道: “小弟有僭了。”说道:
一个二字写中间,加一小竖便成土,加一大竖便成干。不是有二分土气,就有二分没相干,不如加上二竖,却是个蛙在井中把天观。
众人只得说声: “好,此令倒也新鲜。”刘蕴洋洋得意,斟杯酒送在伯青面前道: “轮到伯青兄说了。”伯青接了酒,没奈何说: “我也是个二字,却从仁香兄前令上脱胎来的,不免抄袭。”道:
一个二字写当中,加一大竖便是土,加一小竖便是工。我看不用二分土,也不用二分工,不如加上两竖,把口门儿封。
刘蕴明知说的自己,也只得随着众人道声: “好!”伯青之下该慧珠说了,慧珠道: “我不会说,吃酒罢。”一连吃了两杯,伯青抢着代了一杯。刘蕴道: “有个笑话呢?”慧珠道: “我更不善说,还是三杯酒代了罢。”刘蕴道: “酒令严如军令,那却不能。”洛珠接口道: “我代说罢。”刘蕴笑道: “也好,人不笑是不算的。”洛珠也不理他,道:
秋日桂花大开,一班土子们闻得有一古寺内,桂树又大,花又开得多,远近游人往来不绝。这些士子们高兴,同去赏玩。果然树可参天,花香扑鼻。内中有一个士子,拣那低处折了一枝闻香,不料和尚大为发话,道: “先生们,只许看不许动手。若你也折我也折,一日到晚上万的人,小寺这有几棵树早经都折完了广士子们听了,动起气来,把和尚臭骂一顿,气犹未平,见旁边一个尿桶,提起来浇了一树,恨恨的道: “你这秃子,不过留与那些大老官们闻香,好骗他的钱。我与你糟蹋掉了,偏不叫你刘仁香,却叫你留人臭呢!
说得大家狂笑起来。刘蕴好生不悦,反忍下去淡笑道: “贱名出自美人之口,虽臭犹香,只怕我不配。”却挨到陈小儒说了,小儒接口道:
一个曰字写得圆,添一大竖便成由,添一小竖便成田。我看也不曰由自己,也不曰乐园田,不如添上两竖,是非曲直在人言。
众人齐赞了声“好!”轮到田文海说了,文海道: “晚生才疏学浅不能说,也吃三杯酒,说个笑话罢。”一口气吃了两杯,第三杯酒送到刘蕴面前,捻着鼻子道: “请大老爷代一杯,难道他人有情有义的代酒,你就不肯代一杯儿,我料你也不好意思。”又扭扭捻捻的福了一福,引得众人笑得忍不住。刘蕴笑道: “别肉麻,我带了你这粲头相公,可不讨人家笑话。”头一仰将酒吃了。慧珠听田文海打趣他,两颊一红,沉下脸来,转过身子伏在篷窗上看湖景去了。又听田文海说笑话道:
正月十五大放花灯,一起乡下人进城游玩,见各处的灯,飞禽、走兽、人物都彩色鲜明,又像活的一般。乡下人当成真的道: “世上那里有这些活宝贝,奇怪奇怪,却肚皮亮亮的能点灯。”又问: “值多少钱?”旁人与他开心道: “十吊大钱一张。”乡下人吐着舌头道::“好贵,好贵!”正看得高兴,忽然一阵大雨.各家措手不及,将灯全行打坏,都露出架子来。乡下人道: “呸!我当是活的,原来是篾片做的。司‘怜我们乡下人,一年苦到头,种田养鸡鸭都没有这样大的利息。
田文海说到此处,却一口气说了下去,道:
真正乡下的鸡鸭,田篾片不如了。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洛珠笑得把酒喷了一桌,忍不住眼泪都掉了下来,前仰后合的,却如带雨梨花,经风杨柳,愈觉得姣媚。刘蕴道: “不要笑坏了。”又高高的念了两句道: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洛珠正低着头抹身上的酒,接口道: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小儒笑道: “柔云这张嘴比刀还快,我等真要退避三舍。”令又挨到王兰,也微想了一想道:
写一个三字适相当,加一大竖便为主,加一小竖便为王。我看你也做不得三分主,也做不得三齐王,不如加上两竖,人说曰做不长。
众人笑了一笑,却派到洛珠道: “我说的不大好,诸位包荒些。”刚要说又笑了起来,勉强忍住笑道:
写一个王字君知否,添一小竖便成五,添一大竖便成丑。我看你全不像王老五,也不像王老丑,不如添上两竖,倒像个田老九。
伯青道: “妙极了,却又说得自然。”田文海道: “洛姑娘怎么明骂起我来了。”洛珠道: “真正奇了,我是凑着字说的,天下那里只有你一个姓田的,况也不是行九。既然我说错的,罚我吃锺酒,说个笑话何如?”刘蕴道: “很用得,你的笑话是不坏的。”洛珠道:
有个人穷的没有法子,心里想道: “不如到京里做太监去,又尊贵又好开钱。”到了京中,拜在老太监门下,求他各事照应。老太监将他派在大内里执事。一日,内里传旨进膳,这人;苴: “万岁要吃中饭。”老太监喝道:“不要乱说,万岁要用御膳。”一日,又传旨大宴诸官。这人又道: “万岁要摆宴呢!”老太监又道: “说错了,万岁要摆御宴。嗣后你要记着,譬如大内里花园叫御花园,护卫的兵丁叫御林军。”这人方才明白道: “怪不得皇帝面前东西都要叫御字的,从今我也是个老手了。”这日从御花园门首经过,踏了一脚屎, “恨要骂你几句又怕是皇帝屙的,若不看你是御史,我就要骂你了”。
众人哈哈大笑。慧珠瞅着洛珠道: “你太觉高兴了。”洛珠只图说得畅快,那里还顾忌旁人。伯青等明知刻薄太甚,也不好阻他,而且实在好笑,大家希图一笑将此话掩了过去。谁知刘蕴听了怒从心起,脸都气白了,欲要寻闹,又转想道: “他们一起的人太多,必不容我发作,又碍着小儒的面子,再者我是自己来的,并非他们请我。”回头见田文海闭着眼,摇着头道: “岂:有此理,言之太甚了。”暗地将田文海袖子一扯,站起来假作笑容道: “有趣,有趣!本当多坐一会儿,还要尽兴乐一乐。无如小弟尚要进城有事,改日再奉陪罢。”他的家人进舱将残肴收去,刘蕴遂与众人作辞。
众人见他神色不妙,不便深留,大众送到船头一拱而散。复回船来,齐埋怨洛珠道: “刘蕴原不是个好人,他既涎着脸入席,索性敷衍他半日,他没趣会自走的。你偏要刻薄他,这种人是要记仇的,窃恐从此要起风波。”小儒道: “我本说清明不可游湖,偏生遇着他,真叫人无味。”洛珠冷笑道: “拚死无火灾,是我得罪他,不过他倚官仗势设法收拾我,不累及别人,不劳诸位与我担忧。”王兰接口道: “柔云这话很是,如果刘蕴收拾你,我王者香也不依他。”众人见他二人如此说法,不好再说,反将别的话支开去了。伯青道: “我们也饿了。”命连儿摆上饭来,一面吩咐水手返棹进城。饭罢,众人谈谈说说,船已到了原处,开发了船价,大众登岸取路各散。
单说刘蕴回到自己船内,气的说“受不得”。田文海笑道:“少老爷何苦因此小事气伤贵体,难道收拾几个婊子还费事不成,若说碍着他们,倒也不难。”就着刘蕴耳旁,低低说了几句道,只要如此如此, “叫死而无怨”。刘蕴听了,回嗔作喜道: “在理,你这话很使得。合城的人都奉承我,反被这两个骚货取笑去,岂不是过回头了吗?我起初也罢了,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儿。若说碍他们的面子,这话更扯淡,小儒我是不怪他,那祝伯青与王者香冷冷的样子,好像有他妈十七八品,我还巴结他么?况且我背地里瞧慧珠是姓祝的人,洛珠是姓王的人,小儒是没相干的。”说着,船已抵岸。刘蕴与田文海回到府内,在曹氏跟前一字不提,暗中叫过几名能干家丁,嘱咐他们照样去办,不许走漏消息要紧。
再说到伯青回来心中终觉不快,想道: “刘蕴今日受了洛珠的笑骂,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必然不肯干休,只怕在这几日内,他家定要出事。果真出了事,叫我怎样出头去庇护他。”又恐慧珠吃苦,思前虑后,一连数天懒得出来。这日王兰约了小儒,又来约伯青去访二珠。伯青也记挂慧珠,一同乘马到了篱边,听得里面高高的喉咙有两三人说话,却不甚明白。才进了门,只见二娘在那厢招手,众人会意,随着他由正面五间旁边个小门穿过去,是洛珠的卧室。不知二娘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捏虚词密现丧心计 痛远别合谱断肠诗
却说伯青,小儒、王兰三人来访二珠,见宋二娘望着他们招手,随了二娘到洛珠这边来。原来洛珠的卧室在一顺五间后面,一个小院落,栽了些花草。上首大大的曲折形式三间,一间起坐,旁边两间是洛珠卧房,装潢得十分齐整。众人进了房,见慧珠姊妹二人仓皇失措的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望着外面,见了众人也不起身。伯青诧异道: “你屋里出了什么大事,惊慌得这个样儿?外面那些人是那里来的?听他声音像似要淘气的。”
二娘拍手道: “祝少爷再不要提了。今早忽然来了两三个人,却都不认识。他走进门就问他姊妹,恰好他两人在里面,我见他神色不善,回他被人家接去了。来人不等我说完,拍着桌子骂道: ‘好大模样的红姑娘,躲在家里不出来招呼,难道我们不给钱的么?就是真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一天都要守着他们,见一见红人儿,明日好成仙去。若是躲着,我们知道了是不依的。’我也没法,只得请他们坐了,小心陪着他们,无奈七嘴八言的,令人难受。”伯青蹙着眉道: “只怕是……”回头见洛珠脸上一红一白,望着伯青更形惭愧。伯青自悔多言,即改口道:“只怕是你家无心得罪人了。”二娘道: “我的少老爷,做这样买卖还敢得罪人?只愁趋奉不及,就是不招接的人,也是好言好语回覆他,还要留茶留饭。我前后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得罪人的处。”小儒道: “那些人如果来寻乐的,断不会淘气,大抵有因而来。你再去试探他,只要糊出门,即没事了。”
正说着,猛听得外厢天崩地裂一声,好似桌子推翻,连板壁都打倒了。二娘急急跑了出去。少停见一个小婢,喘吁吁的奔进米道: “不好了,来人把桌掎全行打坏,大姑娘房内舂得稀烂。
现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几下,还要他交出姑娘们来才肯干休,口口声声的要打进来。说看见三个人走进去,分明将姑娘藏在内里骗着我们。”吓得二珠哭了起来,慧珠分外害怕找绳子要自尽。伯青、王兰都慌起来,一面劝慰二珠,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
小儒却有点主见道: “不要乱,什么人事,他还敢糟蹋我们么?倒是畹秀,柔云被他等看见却不便。你家可有后门?”洛珠颤颤的道: “我我这屋后有有个后门。”小儒道: “那就好了,我们三人伴着你姊妹由后门走出去,悄悄的到我家里住几天避一避风头,就没有事了。”王兰道: “很用得。”也不由二珠作主,逼着他们将随身要物带了几件。洛珠起身将帐子掀开,露出两扇小小的门。原来这门在里面是个暗门,以备不虞的。众人走出了后门,正是秦淮河边,却好见连儿同着马夫在空地上放马。伯青唤了他过来道: “你去叫两顶轿子,不要耽误快些去。”连儿见主人与二珠立在空地上,神色仓皇,不知何故,也不敢问,急急的转身去了。伯青果将三名马夫叫在身旁,犹防来人寻至相闹。不多时,连儿押着两乘轿子来了。小儒道: “抬到我宅里去,重重行赏。”二珠坐轿,三人乘骑,一路如飞,奔三山街而来。到了府前,众人下马,轿子一直抬至火巷内才住。
小儒领着二珠,同众人由火巷一个小门进去,转了好几处弯弯曲曲的回廊,见一排五间亭子,两边向水,一面倚着假山,题曰“春吟小榭”。亭外牡丹盛开,绿阴低护,走过迎面一座红栏小石桥,即至亭中,是小儒平时读书的所在。亭中盛设颇为幽雅,内里一间用楠木落地罩隔开,倚壁一榻,衾枕华美。小儒让众人坐了,伺候的小奴双福,送上茶来。
慧珠道: “我这会心中才定,尚觉有点突突的。那些人进门就闹起来,决非无故而至,慢慢的访问都要明白。想我们这种人是极无味的,怡声下气的去奉承人,稍有不到人人得欺。若是个良家女儿,正眼也不敢觑一觑。”说着,流下泪来。洛珠提起心事,又想到适才的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小儒、王兰一旁叹息,伯青凄然道: “畹秀之言足见心地,我见那些行户人家乐此不倦,以是为荣者不可胜数,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肠。何况古今来多少才人亦曾沦落风尘,只要出淤泥而不染,后日都有个好好结局。畹秀、柔云有何患焉!”二珠听了皆点头称是,拭了泪痕。
慧珠起身向小儒道: “我们理应去谒见夫人,烦你引导。”小儒道: “那倒可以不必,我代你说声罢。”洛珠道: “什么话,理数不可缺的。”祝王二人亦云: “谒见为是。”小儒不再推托,嘱咐双福着厨房内在例菜内添两色:油炸鸭子,清炖鲥鱼;再加样麻菇笋丝素汤儿,开一坛好老酒,就摆在这亭子上。王兰道: “我们是要回去的。”小儒笑道: “者香忽然客气起来,我是代畹秀、柔云压惊,借此聚聚,你纵然要去,难道也阻我请人么?”王兰道: “既如此说法,我做陪客不走了。”小儒道: “我料你也舍不得走。”大众都笑了。
小儒领着二珠来见他妻子方夫人。若说这方夫人,是极贤淑的,而且才貌双佳,与小儒同庚,生了二子一女。小儒深得内助之力,夫妇又极伉俪。这日,正坐在窗前调引儿女玩笑,抬头见小儒进来,起身相迎。又见小儒背后随着两个闺娃,容光焕映,清若芙蕖,忙问道: “此系何人?”小儒笑道: “就是我平时极口称赞的聂家姊妹,今日特地领来见你,可信我言不谬赞。”
二珠上前叩见,夫人忙用手挽起道: “名不虚传,不愧‘国色,二字。”又叫他们坐了,问道: “今日因甚事儿到我府里来?”小儒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方夫人叹道: “世有名花,当知爱惜。若辈杀风景,可知其俗入骨髓,不足计较。我府中房屋甚大,就在这里多住几日,外人也不敢奈何你们。晚间在我房里歇,与我谈谈,倒不寂寞。”二珠道了谢,齐说道: “蒙夫人错爱,不鄙贱质,又许时聆训诲,真万幸也。”方夫人听他们出言彬雅,尤为欢喜。坐了坐,小儒同他们出来。
王兰道: “你们见过小儒兄的嫂夫人了?还是被打出来的,还是被撵出来的?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顿骂,不然何以都怔怔的?”洛珠笑道: “你可是活见鬼,见那个怔怔的?夫人人极宽厚,见了很疼我们,还叫我们晚间到上房去宿,陪夫人闲话。娶了这位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王兰笑道: “晚间到上房陪夫人,是极好的事,岂不要把小儒叉出来,让你们先问声小儒,可愿意不愿意?”小儒笑道: “放屁!你惯会说瞎话,我平时一个月就有二十余天宿在外书房。只怕你日后娶了弟媳,有事撵你都不肯走的,好歹你不过仗着一付涎脸儿。”
大家说笑多时,见双福摆上酒来。他们常聚的不谦让,挨次而坐。慧珠终觉放心不下他母亲,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没有去?,央着双福去探个信儿。小儒道: “我也想到此处,你可速去访明白了来回话。”双福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