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50 页/共 53 页
塞鸿父女相逢,十分欢悦。冯富拜见丈人、沙哩雅见女婿相貌威武,喜慰非凡。送了多少金珠宝贝,补女儿的嫁妆。冯富、塞鸿领沙哩雅来见都督。宝钗念其归顺朝廷,又是塞鸿之父,优容相待,赏茶命坐。军中连日赶办安抚事务。桂恕、祝筠悉心查核粮饷军装一世销算。
不多两月,朝廷有旨到来,赏封有功将士。封松柱为定国公,仍管节度使;桂恕为兵部侍郎;祝筠为太仆寺卿;薛宝钗封武烈夫人,赠举人贾宝玉为妙觉禅师;封梅海珠、鞠秋瑞、梅掌珠、郑汝湘、竺九如、魏紫萧、舒芳芸、贾珍珠、薛宝书、孟瑞麟、冯佩金、沙塞鸿俱为勷勇恭人;办粮无误之荆舜华、朱如兰、陶春芳、李金带、祝探春、江芙蓉为安人;松寿、桂堂为冠军都督御林军使;冯富、包勇为都阃将军。各总镇将弁论功升赏。荣国公贾兰加军功三级,功牌三面。其在营打仗杀贼最多,奋不顾身之男女各家将,命元帅查明,分别赏给职衔银牌。元帅因徐忠们系生擒狗王之人,将徐忠、周惠赏给卫守备衔;茗烟、得禄、喜儿等家将赏给千户衔;翠翘、三多等十二名姑娘、金映们二十四家媳妇都得了个守尉功牌;其余家将俱得等第功牌。太守张铭升了观察。蛮王沙哩雅因其拿贼立功,献土诚顺,免其剿灭,赏给五品州牧土官,令其管束蛮人,子孙世职。其有应行赏恤之事,俱命元帅等奏明办理。官兵、乡勇俱加倍恩赏,拔补官职。圣旨开读已毕,欢声如雷。男女大小三军,俱望阙叩谢天恩。
定国公松元帅命武烈夫人薛宝钗,亲往各边界安抚查看。
就带着沙哩雅去安插蛮人,令其归农耕种,开垦山田,各安生业。沙哩雅款留都督在蛮峒中耽搁两月,办理一切事务。宝钗同秋瑞们令塞鸿作伴,游览边外山川云树,风土人情。蛮人扶老携幼,争看天朝人物,众心悦服。宝钗查办已毕,正是深秋时候,领众将回至内地。沙哩雅带着妻子送至大营。松元帅又吩咐一遍,然后拔营班师。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自此边地灭除狗患矣。
薛宝书、冯佩金请宝都督在孝义村暂留数日,招集庄人佃户修整墙垣,打扫屋宇,上坟祭祀。大门上立起榜眼及第匾额,左右竖立旗杆,大开筵宴,比柳绪娶冯佩金争光百倍。此时远近亲友,乡老男女毕至。黄家何氏节妇亦在坐中。薛宝书将黄其祖的故事说与众人,表扬节妇贞洁。宝钗们深为叹赞饮敬。
闻节妇之子年已长成,且肯念书上进,后来张观察赏其文才,由秀才竟中乡榜。此是后话不提。
宝书们料理已毕,将房宅田地仍全交与包都阃照管。冯富不愿为官,情愿夫妻在家,同包勇安享山水之乐。宝书、宝钗们班师来见祝筠、杜恕,彼此道喜,亲热非凡。同定国公盘桓数日。所有军需粮饷,祝筠捐输十分之四。又有各种富商捐助,粮饷十分充足。桂恕、祝筠俱要等销算完毕方能进京供职,先令松寿、柱堂入都面圣,谢恩供职。宝钗们诸女将附表谢恩,各领家将回籍,留荆、朱两姨娘在公馆照应。又到元帅府同庄夫人、水仙二夫人相叙数日。庄夫人命媳妇孟瑞麟同松寿入都供职,不必在署侍奉。
又摆了几日得胜筵席,宝钗们拜别起身。全是钦封武烈夫人旗号、执事,掌得胜鼓,领着家将及原来的几百官兵,越岭度山,缓程而进。不日来到江口,早有前站备下船只。鞍马上劳顿多时,觉在船中人人舒服。松寿夫妻同桂堂、宝书、佩金、珍珠每日俱在宝钗船上相叙谈心。所谓功成名就,各遂心愿。
宝钗道 :“ 白老人所说‘两战俱捷,五凤齐飞’,真是数皆前定。我是世上散人,自问雌伏草茅,老死栖下。不意仗诸弟妹之力,立功异域,得封夫人,并连宝玉亦受国恩。此实梦想不到,愿与弟妹共此富贵。”松寿道 :“弟妹皆沾姐姐之光,成 就功名。”紫萧、芳芸、掌珠、九如们道 :“这倒是真话。咱 们若不是沾宝姐姐光,那里得能受朝廷恩典。”姐妹弟兄欢喜无限,彼此赞美。
珍珠道 :“你们只是谦虚,放着这样秋水长天的景致不瞧, 真是可笑。”秋瑞道 :“你看那一带树林中,定有个禅林古刹。” 松寿道 :“此间江名富池 ,那树林边正是甘将军庙。过此百里,即孙夫人祠。”珍珠对宝钗道 :“这两处我要上去拈香。 求姐姐传令,将船暂为停泊。”宝钗道 :“甘将军乃东吴名将, 豪杰之士。我亦要到庙中瞻拜一回。”吩咐将船泊在庙前。家将们赶备牲酒、香烛伺候。
宝钗姐弟都到庙中拈香礼拜,献牲酹酒。秋瑞道 :“今见 将军威猛气象,想当年以百骑往劫曹营,真足令阿瞒丧胆!”
珍珠拜毕,说道 :“前在龙宫亲见将军仪表,俨然似座上英雄 也。”众人礼拜毕,大为赞叹。宝钗吩咐家将备办猪羊三牲、酒果,明日到孙夫人庙上供拈香。众人游玩一会,相携上船。
刚离开庙口,见有无数乌鸦,飞满篷上,并不畏人。宝钗等深为惊怪,松寿道 :“此乃神鸦,系甘将军遣来护送者。须以鲜 肉、豆腐酬其远送。”珍珠命多备荤素各物,令其自食。群鸦飞鸣而食,各有先后,并无争夺抢啄之态。直送过数十里,环飞数次,翩翩而去。汝湘道 :“《聊斋》所记汉产之母名曰竹 青,想不虚谬。”桂堂道 :“白飞云曾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难以指据。”姐妹们畅谈一会。
次日,到孙夫人庙拈香上供。宝钗领着诸弟妹虔诚展拜,甚为恭敬。珍珠分外拜谢,祷祝再三,十分诚敬。在庙中盘桓半日,瞻仰慈容,如在芦花江上依依难舍。秋瑞道 :“这副对 联真是千古不磨之句。”众人抬头,见柱上一副大对联道:
思亲泪落吴江冷,
下句是:
望帝神归蜀道难。
众人赞叹不已。拜别神像,各回船去。只见神鸦相送,比前更多。各船俱备肉食酬谢,这且不表。
只说珍珠回到本船用过晚饭,颇觉神思困倦,早为安歇。
刚朦胧睡去,只有两个美婢,戎装佩剑站在面前,说道 :“夫人在百花台赏花开宴,请恭人相会。”珍珠道 :“是那位夫人请我相会?”两婢答道 :“恭人到彼自知,休要耽搁。”珍珠 被催不过,令一婢引路,见别有洞天。走不多路,画栋雕梁,十分壮丽,俨然画图中之宫殿。越历数重,来到一座重台,高入云汉。扶栏曲折而上,刚至台顶,见一位美人戎装来迎。笑道 :“汗马立功,真是我会中翘楚。我承往顾,念及故人,不愧为多情良友。我已将会中人邀在此间作赏花之会。”珍珠见是孙夫人,连忙拜谢道 :“自别慈容,时深依恋。荷蒙授以兵 法,得立军功,仰邀恩命,皆出自夫人恩赐也。五中铭勒,感佩难名。今瞻慈范,实慰私衷。”珍珠伏地顿首再拜,孙夫人用手相扶而起。见宝钗、秋瑞、汝湘、紫箫、芳芸、芙蓉、海珠、掌珠、友梅、九如、彩芝、蟾珠、修云、宝书、佩金、瑞麟、宝月全行在此。
孙夫人笑道 :“金陵十二钗俱已完聚。我连会中人全邀至 此,作一胜会。已差人去请远客,何久不见至?”道言未了,见彩云飘渺,香风习习,有四位美人相将而至。珍珠见是英、皇二妃、龙王宫主同湘妃,相见笑道 :“指顾之间,已数更寒 暑。功成塞外,作闺阁中之李将军。如宝武烈不减班定远也。”
珍珠拜谢当年情爱。宝钗们亦俱拜见,珍珠一一说与诸姐妹。
孙夫人指龙女对宝钗道 :“宫主与宝妹同名,且同一气。何以 见面转不相识?”诸姐妹见龙宫主与宝钗毫无分别,深以为异。
彼此分宾而坐,美婢送茶。秋瑞们见玉杯中茶色淡碧,清香扑鼻。孙夫人道 :“此即琼浆,乃华池玉液。比诸妹当年所 饮之荷露略有滋味。”宝钗道 :“人间那得有此。前在幻虚宫 曾经尝过,此则再尝仙味也。”湘妃道 :“今日群芳毕集,不 可虚此胜会。须张起百花图,作竟日欢叙。”孙夫人点头,吩咐侍从摆设百花。两边答应,转眼间满台俱是花草,万紫千红,胜过三春艳丽。众姐妹见有好些奇花异卉,莫知名状。三妃各奏琴瑟,香风徐来,百花飞舞。更有五彩蝴蝶,翩翩而至,按节向花而舞。
忽闻鹤唳之声,见一朵彩云从空而降,有一仙女跨鹤飞来。
宝钗 、海珠们认得是幻虚仙子,忙起身迎接。孙夫人笑道 :
“何以来迟?”幻虚仙与诸人见礼道:“适在蟠桃园查点数目, 被东方曼倩缠住,说了一会闲话,才能脱身而来。今日我幻虚中人全在此间,真是难得。须各显技能,庶不虚此佳会。”孙夫人们大喜,舞剑奏乐,各随其长。宝钗众姐妹平日虽知音律,并不精妙。三妃各有指教,俱觉朗然开悟,姐妹们吹弹半晌,各尽其妙。湘妃道 :“从此传入人间,可称广陵散矣。” 孙夫人命进松花糕、柏子茶。诸仙用毕,幻虚仙邀着众人看花游玩。转到一处,院落沉沉,十分清雅。上面悬有一额,写着”怡红院”三字。芙蓉道 :“这不是大观园的’怡红院’ 吗?”幻虚仙点头道 :“诸妹前生在此结下情缘,竟至十二钗 全归于一。我今送你们仍归本院,以遂前生之愿。”说话之际,已走进屋中。四壁光明,又非昔年景象。众人走入套房,猛抬头瞧见宝玉身披鹤氅,闭目趺坐炕上,手中捧着那块能灵宝玉。
珍珠同宝钗们刚欲上前叫唤,幻虚仙指道 :“这里才是宝玉。” 珍珠回望房屋,众人全然不见,惟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丈,高大莹透光亮,毫光闪闪,上有三个大字,写着 “青埂峰”。 忽然石下冒出一股大水,登时波浪滔天。珍珠大惊,刚欲转身,忽听见惊天动地一响,那块大石倒来,压在身上。
珍珠大叫一声,猛然惊醒,耳边犹闻风浪之声。抱琴端茶揭帐道 :“日已三竿,恭人今日过于贪睡。”珍珠披衣坐起, 知是孙夫人显应,梦里相逢,深为感敬。赶忙梳洗,对江拜谢。
是晚,上座船请安,诸弟妹俱在坐中,宝钗道 :“离乡不远,转觉念切。昨日梦与诸妹同在一处,忽然又在当年旧地,真是可笑。”秋瑞笑道 :“姐姐所梦是当年旧居,如我昨夜梦游前生之地,更为可笑。”汝湘道 :“莫非昨夜同做一梦吗? 何以我也梦到大观园?”彼此惊异,互相询问,说来梦境皆同,俱感孙夫人灵佑,宝钗们焚香拜谢。
自此姐妹们或聚谈一处,或各自在船讲求音律,不知不觉已到金陵。李宫裁同平儿差人远接。此时兰大奶奶亦在家中。
宝钗们船到江口,各官俱来迎接。贾府亲族男女无人不到。宝钗正是锦衣归里,同着众人回到荣府。王夫人们俱在祝府,家中惟贾环夫妇、李宫裁婆媳、平儿母女数人。毓哥儿亦在祝府攻书。松寿夫妻拜见道喜。宝钗等祭祖、上坟、拜客。连日大开筵宴,款待亲友。松寿夫妇又是新亲上门,专席奉请。平儿又替女婿桂堂庆功,昼夜演戏。
李宫裁笑道 :“桂姑爷娶了一位美人回来,还该请咱们吃 杯喜酒。”宝钗道 :“桂姑爷娶什么美人?”宫裁笑道:“你岂不知,就是你差人送来,交与咱们的白飞云。在咱们家住了三四个月,谁不欢喜亲热。同修妹妹、巧姑娘三个人倒像一胞养的,寸步不离。六月间太太带去给镇江老太太做生日。这三个媳妇是桂三姨儿的宝贝。”桂堂听说,甚为欣慰。宝钗点头笑道 :“不错,我倒忘了这人,真该吃堂大爷的喜酒。”平儿道 :“我替女婿请你们一日。”松寿道 :“咱们尽着听戏吃酒,忘了那三百名官兵同些家将们离家日久,不可在此耽搁。”宝钗深以为是,吩咐明日起身。是晚热闹一夜。
次日饭后,宝钗领众上船。不两日已到镇江,文武各官俱到江口迎接。得胜军回,又是一番景况。梦玉、柳绪、梅魁三个小翰林接着宝钗。姐弟四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八只眼睛瞅着,拉住不放。宝钗点头含笑,说不尽那番亲热。秋瑞们也说不出那喜极的情况。松寿、孟瑞麟、桂堂彼此道喜。接着祝府的探姑奶奶、陶、李两姨娘俱已全到。芙蓉先为拜谢宝钗等,又给顾玉书道喜。座船上竟是一船碎锦。桂堂夫妻相会,见白飞云彼此感谢,异常亲爱。领着来见宝钗,候众人拜毕,宝钗拉着飞云道 :“匆匆起马,未得畅叙一宵,今日相逢,深慰渴 念。”飞云道 :“自惭非类,得近荣光,尚祈格外垂怜,使得 长依福庇,实所深愿。”宝钗道 :“既能相聚,缘分不浅。我 深愿与妹乐数朝夕也。”码头上伺候齐集。此时宝钗气概迥异从前,前呼后拥,十分荣耀。塞街填巷,人人争看。
到祝府门首,是现任太仆宅第,又是一番光景。门楼上立着探花及第直牌,到茶厅下轿。宝钗让孟瑞麟在前行走,瑞麟再三谦让。宝钗道 :“你今日是新亲上门,我不敢僭。过此以 后,我再遵命。”彩芝对瑞麟道 :“你竟依着宝姐姐,休要推阻。老太太们等着见面呢。宝钗笑道 :“彩妹妹到此将近一年, 比在家时竟是两样,丰彩迥异当时。”彩芝道 :“自到此间未 曾病过,想起当年真是可笑。”彩芝陪孟瑞麟在前,宝钗诸姐妹一路说笑来到垂花门口。见查大奶奶们领着众家人媳妇站班迎接。桂夫人、石夫人迎接新亲,松大奶奶先为见礼。柏夫人、薛姨太太在景福堂等候。
众人来到景福堂,先让松大奶奶夫妻拜见道喜。接着宝钗、海珠、掌珠、秋瑞、汝湘、九如、芳芸、珍珠、紫箫、宝书、佩金、桂堂给柏夫人、桂夫人、石夫人、薛姨太太请安道喜。
宝钗今日母女之乐非同小可。众姐妹弟兄连着梦金、宝月、宝珠一齐团拜。毓哥儿、慧哥儿、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梦玉的寄生、柳绪的丽姑娘,过来给宝钗们请安道喜。宝钗见慧儿们小弟兄姐妹俱长的很有模样,心中欢喜。
王夫人、金夫人、柳太太、郑、鞠、竺、梅太太俱在怡安堂卷棚下迎接新亲。彩芝瞧见,忙知会嫂子,紧走上前见礼。
松寿、桂堂、宝钗、珍珠、海珠、掌珠、秋瑞、汝湘、芳芸、紫箫、宝书、佩金各上前跪下请安。此时婆媳儿女相逢,真是喜而又喜。王夫人、薛姨太太更是喜不可解。在怡安堂彼此娘儿们问些说话,吩咐宝钗姐妹”带桂堂先到介寿堂请安。老太太十分盼望。等你们见过,松大爷、大奶奶再去,省得挤在一处”。
宝钗等答应,忙到介寿堂来。各堂执事姑娘们俱守在介寿堂影壁前请安道喜,宝钗们应酬不暇。走至介寿堂来,祝母坐在中堂炕上,瞧见宝钗们喜的说不出话来, 只是点头笑道 :
“来了!来了!”宝钗们上前跪下,抱腿请安。祝母将手在众 人脸上各摸一会道 :“可怜!倒还不瘦。”众人磕头起来,站 在炕前。宝钗又跪下,代祝筠及荆、朱两姨娘请安。桂堂代父请安。祝母对珍珠道 :“我像是有好些话要对你们说说,怎么 见了面,一句也想不起来。”汝湘道 :“等着过一半天,讲故 事给老太太听,比什么都还热闹。”姑娘们回道 :“松大奶奶 们来见老太太。”祝母道 :“松大奶奶是新亲,我该迎接才是。” 刚下炕来,松寿夫妻已至堂中,上前一齐跪下。祝母忙用手相扶道 :“恕我年迈,不能远接。大奶奶休要见怪。”松寿代 父请安。祝母都命坐下,姑娘们递过香茶。宝钗回过老太太,领着众人往各堂请安道喜,祝母应允。
众姐妹先到承瑛堂,两边就是竺太太院子。两处到过,出去走回廊下,过景福堂夹道,绕过六如阁,到梅姑太爷古香堂道喜之后,出垂花门至蕉雨山房。鞠冷斋父女相见大乐。众人请安转来,到景福堂后面至海棠院,给梦玉道喜;走廊下至瓶花阁给金夫人、修云、飞云、巧姑娘道喜,到楚宝堂探春屋里歇了一会,进如是园,到彩芝新改的”潇湘馆”道喜;至藏春坞给柳太太道喜。这才转到荫玉堂。
孟瑞麟对珍珠道 :“东弯西转的,比打仗还乏的利害。偏 今日又穿了一双新鞋,再走两处,须骑牲口才得。”彩芝笑道:
“我在家怕出房门,一动就病。 到这儿来,东西两宅,一天回往要走几里,将病都走掉了。”姐妹们一齐好笑。幸各位太太们都在怡安堂,到处都无耽搁。宝钗道 :“众姐妹院里只可 改日拜望道喜。实在我也动弹不得,都到咱们太太院里吃饭去罢。”此时金凤、红绶、彩凤早已预备给宝二奶奶接风。姐妹弟兄正在腹馁之际,就在宝钗屋里饮酒吃饭。
次日,宝钗亲自回拜总镇各官,将官兵三百名交令回营归伍。随往拜各家亲戚。松寿、桂堂亦各处拜客。下午是祝府内外款待松寿夫妻。接着柏夫人、桂夫人、梅姑太太、王夫人、薛姨太太、柳太太、金夫人、郑太太轮流请酒演戏,款待道喜。
鞠、竺两太太公请一天。诸位亲戚们争着请酒,将些姐妹弟兄吃的发烦。幸而松寿们是大元帅替他们请假百日,省亲修墓,日子尚宽。贾兰也在祝府耽搁半月。松寿夫妻往杭州祭扫祖墓,修祠堂,拜亲族。已交岁暮,祝府差人来接度岁,赶忙起身到镇江。
祝母见亲丁骨肉俱聚会一堂,比当年热闹,更增荣贵。值此隆冬岁暮,广行善事。命柏、桂两夫人于贫寒本族、远近亲友分别赠送度岁之资,穷人尽皆沾惠。又将两宅中年纪过大的执事姑娘们,有父母的均命其选人择配,各赠嫁资;其无家可归的,就在得胜回来小子中,择其诚谨体面之人婚配。又将长生、翠翘给梅春作了侧室;书带、三多给了兰哥儿,春燕、秋云给环哥儿,均为侧室。将雁书、如意配了寿大爷。两宅中纷纷更换,热闹非凡。
宝钗们无事,同姐妹弟兄非弄音律,即谈闲话。这日在瓶花阁姐妹叙谈,忽接琏二奶奶寄来要信。宝钗拆看,里面是请太太回家过年的禀启,又是送年礼名单,收租息存用大概数目。
宝钗放在一边。另有一书是珍大爷寄兰哥儿的,琏二奶奶已经看过,寄来请太太示下。宝钗展开那书子,众姐妹俱围着来看,见上面写道:
伯父字致兰侄:现在刘大司马已奏准致仕回藉,约春间携眷起身。因吾侄已袭荣国公爵,大司马愿将宅第仍归故主。再三面嘱,数次命作书致意。据云除修整、改建、添造尽不算外,只须还原价银十万两。吾侄接着此信,即禀明祖母,商议明白,专差寄知,以便与大司马覆音,断不可迟误。佇望之至。伯父珍字寄兰侄收目。祖母前代为请安,并问母亲、琏、宝两婶好!
宝钗看完,笑道 :“一个大门房兰哥儿还住不了,要那些 房子干什么?不用去回祖母,我先给祖母定下批语是’不必费心’四个大字。”珍珠道 :“好容易将那房子撇掉,谁还肯拿十万两银去回赎,真是白说。琏二嫂子瞧见这封书,又不知将珍大爷怎样臭骂一顿。简绝回覆:很可以不用写书来问。”宝钗点头道 :“珍大哥真有些不是,也不想咱们那有这些银子去 赎房子。怨不得琏二嫂子给大老爷买下房屋,花了二千多银,大老爷嫌小不要,不愿回金陵来住,白将那间宅子闲着。”桂堂道 :“那天丈母说过,将那所宅子给了我。离荣府不到一箭 来路,倒很有个照应。”宝钗点头道 :“这倒很好。咱们且丢 开闲话,虽是算定再也不办的事,到底要去回过太太,叫兰哥儿怎样写书去回覆。”珍珠道 :“咱们同去,听太太怎么说。” 姐妹弟兄一齐站起,刚要出去,只见梦玉叫道 :“且住!我倒 有个主意。”不知梦玉有个什么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祝太君寒宵舍金帛 松公子黑夜识英才
话说宝钗们刚要出去,梦玉叫道 :“且住!我倒有个主意。” 宝钗道 :“ 你有个什么主意?” 梦玉答道:“荣府旧宅赎回 才是。前面原是赐第,应与兰大爷居住。后面那几进,让绪哥同魁兄弟分住。我住大观园。横竖咱们进京总要寻宅子,亦断不能合咱们的意。这个东儿竟是我做了罢!” 修云道:“咱们 同寿大爷都是外人,就好看话儿不说一句。我原想着大爷有破房烂屋住一两间,这会儿倒不敢妄想。” 众姐妹一齐好笑。梦 玉急的满面通红道 :“我才随口混说,修姑娘就多了心。咱们 弟兄姐妹谁肯离开一个,生死总在一堆 。” 修云摇头笑道 : “文武不同道,有心无心开口就知。大爷休要强辩。” 修云故意怄他,梦玉认以为真,一时辩不明白,只得放声大哭。
众姐妹俱抿着嘴儿好笑。秋瑞道 :“那年老太太生日,我 也是怄着玩,他也照着这样儿大哭。以后再不敢惹他。” 宝钗 劝道 :“罢呀,拉倒!这么一位翰林老爷,动不动咧着嘴就哭, 也不害个臊。” 芳芸笑道:“听说彩姑娘在家最爱出个眼泪, 这如今连眼泪影儿也找不出一点来。玉大爷还是这样脾气 。” 珍珠笑道 :“彩姑娘的眼泪前世出的忒多,这辈子只算找个零 儿。玉大爷是填还眼泪,这算是个报应。” 修云笑道:“你们 且别说闲话,等我给玉大爷赔个礼儿。” 梦玉道:“修姑娘真 会怄人,一会儿罚桂大爷个东道。” 桂堂笑道:“你做的是个 搭题文章。他怄了你,拿我罚东。”
众姐妹一路说笑,来见王夫人。宝钗将房屋之事回了一遍,又将梦玉之意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点头道 :“我家断不能赎回 故产。刘大司马再三致意,因有荣公赐第在内,又见兰儿袭爵,似乎赎的为是。梦玉意见却是。但价值过多,恐非梦玉所能为力,须得同你太太相商,再作定夺。等着明日斟酌,再写回书。”
宝钗答应。
只见一个姑娘,手中端着一卷绢画对王夫人道 :“垂花门 送来,是顾师爷给太太画的行乐图。”珍珠、宝钗连忙展开,见是幅”孙曾绕膝图 ”,画的慈容丰采,神形逼肖,众人夸赞 不已。王夫人甚觉欢喜,交与梦玉发去装裱。彩芝道 :“春间 惜春姐姐起身进京时,说是给我画了一幅小照,交与玉大爷。
我就忘了这条儿,没有提起。那年吴嫂子回去,也说我的小照寄与宝姐姐们题诗。我很不解其意。”宝钗答道 :“真个咱们 倒忘了!你的行乐在海棠院好好收着呢。”王夫人问道 :“仔 吗彩姑娘的行乐在你们手里?怎么我不知道?”宝钗道 :“梦 玉当年无意中给林姑娘修坟,在墓中得拜匣,俱是平日常有之物,还有惜姑娘给黛玉画的” 修篁清暑图’,梦玉藏以为宝。 因他家吴嫂子瞧见,说是他小姐行乐,怎么倒在这里。彼时我们哄他说是小姐寄来题诗的,吴嫂子信以为真。”王夫人点头叹道 :“这是古今来一件奇怪佳话。明日带来,我瞧瞧惜丫头 的笔墨。”
宝钗答应,同众姐妹到海棠院来。梦玉亲自将拜匣启开,递与彩芝。先将那幅行乐展开,定睛细看,顿悟前生。不觉对着这幅画图泪流如雨,不胜悲叹。又将匣中所藏之手帕、针黹看一件哭一件。宝钗们亦俱泪流不止。彩芝叹道 :“可怜林姐 姐聪明闺秀,竟为朝露。又不甘终埋黄土,仍将手泽遗赠故人,真是千古痴情女子!” 桂堂笑道 :“今日活该是出眼泪的日子。刚才玉大爷好端端大哭一回,这会儿惹出这些眼泪。我听说医书上载着一条儿,是眼泪瘟。一人有这病,众人沾着,都要流眼泪。我瞧你们一定是这症候。”众人听说,不觉破涕为笑。
宝钗对彩芝道 :“玉大爷无意中给林姑娘上坟,林姑娘就 将生平手泽赠与知己。这才是千古第一多情。如今人冷暖交情变迁不一,觌面已如冰炭,何况人皆隔世,是以林姑娘更为难得。这样想起来,我与诸弟妹可谓两世生死之交。”彩芝对众人道 :“我们众姐妹幸与宝姐姐、探姐姐相依朝夕。须富贵生 死同归一处。更须焚香祷祝,愿结再生缘,与宝姐姐、探姐姐世世相守。”众姐妹大喜。海珠们吩咐摆设香案,彩芝、珍珠为首,不由宝钗作主,焚起檀香,院中铺下花毡,姐妹一齐跪下对天祷祝。众姐妹愿与宝姐姐天上人间死生一处,永不分离。
花枝招展,各尽诚心祝拜。
宝钗见姐妹们相待如此,甚为安慰。紫箫道 :“当年在这 院里作群芳会,姐妹不多几个。今日一堂相聚,须作个重圆会。
姐妹两世重圆,古今罕有,不可虚此雅集。”梦玉大喜,不等说完,令姑娘们摆设桌椅。命该班嫂子到垂花门知会,请松大爷在外陪客,“说我有病,睡着呢。”众人甚觉好笑。请宝钗为首,第二位探春、海珠、掌珠、珍珠、秋瑞、紫箫、芳芸、彩芝、汝湘、九如、蟾珠、友梅、芙蓉、宝月、宝书、冯佩金、五福、修云、巧姑娘、白飞云、孟瑞麟、郑文湘、顾玉书、宝珠姑娘、梦玉、柳绪、桂堂、梅春,姐妹弟兄共二十七人,又带着慧哥儿、毓哥儿、定哥儿、闰姑娘、寄生,还有梦金二爷,俱一齐坐下。宝钗们甚觉欢乐。
酒过三巡,梦玉道 :“今日此会,比众不同,必须尽饮极 欢。不必吟诗联句,竟照那年在此院中催花击鼓,最热闹有趣。”
紫箫道 :“那年在此大乐,以为胜会难逢 ,谁知此会更胜于往日。”彩芝笑道 :“不知咱们前世曾有此乐否?”珍珠道: “大观园聚会虽多,无过宝姐姐剥蟹赏菊之会,及老太太在园 内赏花,林姑娘所谓’携蝗大嚼’之时。”宝钗道 :“史姑娘 枕芍药醉眠石上,至今思之,令人神往。抚今追昔,能无风景河山之感!”梦玉见宝钗莹莹欲泪,忙说道 :“就将宝姐姐背 后那枝红梅行令。”伺候的姑娘忙将梅花送上,梦玉接在手中,说道 :“就由我起令。”吩咐击鼓,只听窗外花鼓咚咚,连声 不绝。席上你接我送,刚至宝钗,鼓声忽止。众人笑道 :“花 神亦知第一杯当敬姐姐。”宝钗接杯在手道 :“席中酒随量饮, 亦准其随意生法。”芳芸道 :“宝姐姐真公道。彩姑娘第一个 不会喝酒,只可随着他的意儿,这才有趣。”窗外鼓声又起,宝钗将花传与珍珠。彼此前后左右随便传递。姐妹弟兄笑语喧天,十分欢乐。直饮到更漏将残,各回院安歇。
次早,荫玉堂差人来请宝钗们去商议说话。众姐妹陆续到齐,请过早安。柏夫人亦在坐中,对宝钗道 :“昨晚你太太说, 梦玉要回赎荣府宅子,弟兄们一堆居住。这倒也很好。我愿想梦玉进京赁回咱们原先那宅子,倒很像样。因那住宅的人现今得意,听说又添盖几间房屋,他断不肯叫咱们赁了回来。梦玉既有此意,很好。昨日你二叔叔同桂三舅差人来给老太太拜年送礼,书子上说,带去饷银尚有十几万余剩,要带回家来。我想到大司马总要回原任,咱们知会二叔叔将产业银十万两就近交付,彼此最为省便。只须请珍大爷同刘大司马说明,在京交代房屋。照着当年你太太办法,很简绝妥当。”宝钗答应。梦玉同柳绪们甚为欣喜。王夫人命宝钗复平儿书信。令兰哥儿同环叔写书回珍大爷,“就照当年办法。探听刘大人几时交代,咱们差人去接收修理”。宝钗答应,去写回书。
梦玉,海珠们俱往怡安堂、介寿堂请安。祝母对探春道:
“今年过年比往常热闹,又有松大奶奶在这儿,各处灯彩、铺 垫、年例果子、压岁钱都要加增,也叫他们热闹欢乐。”探春答应道 :“外面各执事家人在意园扎了一座鳌山灯及各样杂耍 挂灯。东西两宅俱是一样。”祝母笑道 :“他们一年能有多少 出息,不够养家,那里花上这些闲钱?内外各赏银一百两,帮他们点子灯价。”探春答应出去,知会垂花门,令家人媳妇、姑娘们到介寿堂谢赏。
梦玉无事,同众姐妹弟兄各处看个热闹。芳芸道 :“咱们 到芳芷堂去看造的花炮同班子的各样软行头。若是高兴,帮姑娘们去摆果盒。”汝湘道 :“倒不如凝秀堂去帮兰姨娘料理过 年的筵席。那院子里全是更换梅花、水仙各样盆景,倒有个看头。”海珠道 :“依我说,竟往集瑞堂去,帮陶姨娘同如意姐 姐们封各处修金,销算各帐,倒是一件好事 。”紫箫笑道 :
“你们说的都不合大爷之意。竟往枣桂堂去看戏班里新添各样 套头及一切妖魔鬼怪,奇形怪状,真是好看!”梦玉大笑道 : “紫姐姐真是个趣人!咱们竟往枣桂堂去。” 姐妹弟兄一路说笑,走进院门,遇着云巢庵的当家姑子月上来送年礼,瞧见众人赶忙请安见礼。梦玉道 :“我正要见你 说话,来的正好。”月上道 :“大爷找咱们姑子说话,一定要 将玉带留镇山门,作千古风流学士。”梦玉笑道 :“月师雅人, 开口就是古典。现今咱们赎回荣公宅第,明年同进京去,仍作栊翠庵主。咱们诗社中有个女佛印,更是佳话。”月上笑道:
“多谢大爷雅意,只可心领而已。云巢是荣府家庵,数年来承 贾、祝两宅太太们照应施舍,已置下点田庄产业,必须亲自料理。还有林姑老爷坟墓,也要我照应修葺。”珍珠道 :“林姑 娘坟上梅树,不知可还茂盛?后来你们又种了多少?”月上道:
“周围共有三百余树,每遇花开日,游人如市,铺毡饮酒, 朝以继夕,将林姑娘的坟做了个景致,闹的我每日须亲自去照应。你想我离得了这地方不能?”梦玉道 :“我正为此事要同 你商量。明年我们拢共拢儿去给林姑娘上坟。我要在那坟左盖几间房屋,以便歇息。你说如何?”月上道 :“这事交给我办, 横竖大爷合式。”宝钗道 :“月师做事不俗,必能合咱们之意。” 汝湘道 :“月师站着说了这一会话,连茶也没有喝一口儿。” 秋瑞道 :“大爷要来瞧那些新套头,那两间屋里全是新做 来的,各样妖怪、鬼脸,什么都有。又是新添灯戏,各色奇巧纱灯,堆了一屋。”汝湘道 :“咱们瞧会子,各人去料理回人 家年礼,别尽着在这儿耽搁人的工夫。”梦玉们拉着月上,各房看了一会,一同回到海棠院。先交二百两银与月上带去,起造房屋。此时各处亲友另送玉大爷的花炮果子、名香细茶,摆满一院。众姐妹命姑娘们各人分去,回送各家节仪年礼。
一连几日,已是除夕。祝母领着众人到致远堂拜祠上供,就在景福堂设席分岁。祝母中间一席,是梦金、宝珠、寄生、慧哥儿四人陪席;左边第一席,荣国贾太夫人带着宝钗、珍珠、芙蓉、友梅;第二席竺、鞠两太太带着秋瑞、九如;第三席是柳、薛两太太,左右是柳绪、宝月、宝书、佩金、五福;第四席是桂侍郎的金夫人,带着桂堂、修云、巧姑娘、白飞云;右边第一席梅姑太太领着梅春、文湘、玉书、翠翘、长生;第二席柏夫人,是探春、彩芝、汝湘、蟾珠陪席;第三席桂夫人同海珠、掌珠;第四席石夫人,有芳芸、紫箫,带着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左边末席是松寿、孟瑞麟、雁书、如意;右边末席是陶、李、兰生三个姨娘。梦玉大爷各席俱有坐位,随便到处皆坐。满堂灯彩,光明耀眼。
祝母对王夫人、柏夫人们道 :“今年度岁,热闹又胜于前。真是天恩祖德,使骨肉至亲俱皆富贵。愿你们暮年都能像我,也就很好。”众人答道 :“仰承老太太荫庇,各家子孙荣茂, 年胜岁增。”王夫人们各领儿孙、媳妇进觞称庆,祝母大乐。
场面上唱演郭子仪《满床笏》。至三更席散,王夫人们都至介寿堂辞岁。
祝母分送各人果子、花炮、压岁钱、岁烛,内外欢喜。派梦玉、松寿、柳绪、桂堂、梅春五弟兄,各带碎银,分往冷街小巷、客寓、胡同,见有穷苦不能度岁者,无论男女老少随缘帮助。五人答应,往楚宝堂支领碎银。探春道 :“我差人各处 知会,不必辞岁。明日卯刻,一箍脑儿到景福堂团拜过,往六如阁拜佛,伺候老太太拈香,致远堂拜祖。这会儿脑子都掉了位,再往各处辞岁,真是要命。”梅春道 :“姐姐主意很是。 咱们去逛会子来,也是时候。很可不用回家,就在景福堂等候。”
探春点头,各交碎银数十两,令其带去。
松寿们各带得力家人、小子,点着小灯笼,分路步行,不知方向,随便走去。先讲柳绪,转过几弯,见大门关者俱多。
有几家茅房小屋并无灯火。信步走去,见一人低头迎面过来,口中叹声不绝。柳绪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鹑衣百结,手中拿个小包。柳绪开言问道:“今日过年,何以叹气?”那人抬头将柳绪上下看了一遍,说道 :“各人自有心事,对你说了 也白不中用。”得禄道 :“咱们大爷最爱管个闲事,你白说给 咱们听听也好。”那人道 :“我姓蔡,名叫蔡梅,今年二十五 岁。”得禄笑道 :“菜都霉了,怨不得要穷。”蔡梅道 :“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我承父业,原开个杂货店,很可度日。
因被回禄,烧了罄尽,又兼母子大病一场,竟是衣食无度。有个胞姐嫁在西门外耿家庄,离城十二里路。姐夫姓牛,是个兽医,家中很有田产。我母子两个几日不曾烧火煮饭,实在饥寒难过。今日叫我去找姐姐借两吊钱,借件棉布袄,且过年度命。
谁知姐姐心狠,说是大年下我这花子兄弟去丢人,伤了他的脸。
连饭也不留一顿,分文不借,将我骂了出来。姐夫看不过意,给我二升米、一百大钱,又瞒着姐姐给了一件夏布汗褂子。我若不要他的,母亲实在饿的难忍;拿了回来,又实在气的慌。
大爷瞧,这不是姐夫给的钱、米。”蔡梅蹲在地上,将夏布衫解开,现出里面钱、米。柳绪想道 :“看此光景,断非偷来之 物。” 问道:“我看你是精壮后生,不拘到那里去寻点事业, 很可糊口。何至一贫如此?”蔡梅道 :“母亲年老多病,寸步 不能相离。宁甘饿死,断不肯一日离了母亲。”说着,包起钱、米,扬长而去。柳绪将他叫住道 :“你家住在那里?我也是闲 逛,同去瞧瞧。”蔡梅指道 :“那第四间就是我家。” 柳绪同着来到蔡家。听蔡梅叫妈开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应道 :“仔吗这会儿才来?你在姐姐家吃喝过年,也不想我在家 饿的要死,身上又冷,连个火影儿也不见一个。可怜,老天爷!我真是受罪。”柳绪听的明白,只是点头。蔡婆开了破门, 瞧见儿子背后站着几人,又有灯笼,忙问道 :“你姐夫也同来 吗?”蔡梅道 :“不是姐夫。刚才遇着并不认得的一位大爷, 要到咱们家来瞧瞧。”柳绪道 :“你将灯笼对上灯,我有话说。” 蔡婆母子转身将灯点上 。柳绪见里面有点破家破伙 ,倒扫抹的洁净。走进去坐在一条板凳上,怀中取出一包碎银,打开放在桌上,对蔡梅道 :“这是祝府老太太周济贫苦,结缘为善。 我替老太太帮你本钱,赶新年做些生理。从此可以养母成家。”
蔡梅不等说完,连声叫道 :“怪事!今年夏天,我算过一命。 那先生说,我今年三十晚上要交大运。从此成家立业,还有人送我个好老婆,妻财又旺。说我交到三十岁,就是个财东。谁知这会儿真个应了那先生说话。”母子两个大喜,赶忙拜射祝大爷。柳绪道 :“我姓柳,是祝老太太的认继孙子,并不是祝 大爷。”说毕,将那碎块银子抓了一把,递与蔡梅,仍将余银揣起道 :“你且煮饭给你母亲充饥,再去料理衣服。”说毕, 领着得禄们又去闲逛。
且说松寿来到一片空旷之所,只听笛声嘹亮,十分清越。
寻声而去,谁知半高土堆上有一人独坐吹笛,见松寿上来,亦漠不相顾。松寿站在一边听他吹毕,说道 :“今日年晚,家家 团聚,饮酒度岁。尊驾有此高兴,独坐冷风中,冒寒吹笛 。” 那人起身笑道 :“半生作客,四海为家,何处是我团圆家业? 只有铁笛一枝是我良友,风花雪月,朝夕相依。有污尊耳,幸毋见笑。”松寿道 :“请问尊姓大名?口音不似此处。”那人 道 :“我姓马名珍,乃五虎上将马孟起之后人,世居西蜀。父 名马豹,曾为游击将军,战死沙场。母亦病故。我今二十七岁,学了一身武艺,未有出身,又无家业。携此铁笛,到处闲游,野鹤闲云,不知岁月。今蒙下问,用敢直陈。不知尊驾何人?
亦安闲至此。”松寿道 :“我名松寿,乃岭南节度定国公之子。 进京供职,路过此间。奉祝太夫人之命,今宵度岁,令我兄弟辈周济寒士。今遇兄下,可谓有缘。祝太夫人所交之银在此,即代以奉赠。方今朝廷垂念有功战士后人,赐以官爵。足下作速进京,到部报名投册,以图出身,代父报国未尽之心,不失为忠臣孝子,强似以有用之才,作市上吹箫之客。不知尊意何如?”马珍叹道 :“潦倒穷途,未逢知己,今蒙药石,何异再 生!敢不从命?”松寿大喜,即将怀中之银取出奉赠。马珍接在手中,说道 :“领祝太夫人慈爱,容图后报。”说毕,向松 寿将手一拱,转身竟去。松寿大喜,走原路回来。跟随的小子道 :“大爷白将一包银子给了混帐行子。听他一路瞎话,大爷 白将以为真。也再没有不谢一声,转身就走,这是什么话呢?
“松寿笑道:“祝老太太的善心,碰他们的善缘。咱们遇着谁, 就给谁,管他骗也好,不骗也好,给掉就完了一件差使。”
小子正要再说,只见几个人一路说笑而来。内有一个妇人,不住口中念佛道 :“阿弥陀佛这样人家,怎么不要子孙兴旺。 不是老太太的恩典,咱们这会儿妻离子散,谁也顾不得谁 。” 松寿刚走至面前,问道 :“那位老太太?什么恩典?”那来的 男子答道 :“本城有个郝光达,浑名叫做郝老虎。家里有钱, 广放私债。我因穷苦不能度日,向他借了几吊钱作本,贩卖小菜。他要对扣加五利钱,我无奈应允。谁知他安下不良,左一转票,右一转票,我只借他五吊对扣钱,转了六十八两。今日大年晚上,带着多少人立逼要银子,分文都不减少,将我家打了个罄尽。就有那个作媒婆的赖寡嘴出来调停,劝我将老婆白氏算给郝老虎作妾,销了借票。劝他另给我两吊钱作本,将个八岁的女儿写在契上。不由分说,立逼着我写契,将我老婆、女儿蜂拥而去。我正在郝老虎门前,拉着老婆、女儿哭别,谁知遇着祝府的大爷,奉老太太之命,正要周济穷人,问明我们哭的缘故,大爷动气,立刻吩咐家人、小子,将郝老虎的恶仆同赖寡嘴捆送到县里去了,要追出他的借票。又给我们几十两碎银,回家作本生理,保全了夫妻儿女。这不是祝老太太的恩典?真是阿弥陀佛!那里报答得尽。”松寿点头道 :“你们快 回家,买些酒肉去过欢喜年罢!”说毕,领着小子们前走。
不多几步,有一土地庙,灯烛辉煌,人甚热闹。松寿进内歇息,旁边长凳上先有几人坐在上面,松寿坐在凳头上,内有一老者道 :“今年祝府又添了好些香烛,各庙分外热闹。祝老 太太真是好善。”一人答道 :“刚才还行一件救命的好事。” 众人问道 :“救谁的命?”那人道:“咱们前院住的莫老二, 这两年生意平常,欠下有几十吊钱行帐。秋天老婆坐月子死了,丢下个奶孩子。还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娘,又常多病。莫老二终日在家服侍娘,照应孩子,那儿能做买卖,越闹越穷。大年下要买斤肉儿也不能,又被那要帐的堵着门子,闹的不成个样儿。
不知莫老二怎么着了急,是多早晚,到那下洼子的杨树上吊死了。那地方白日里不很有人走到那儿,黑间更不用说,谁也瞧不见。谁知祝老太太差了桂侍郎的大爷出来,遇贫苦的有缘周济。这位大爷专走那些荒僻野地,瞧见树上挂着人,赶忙放下,将他救了过来。问明寻死缘故,同他回来。那些要帐的全不知道,听桂大爷说,又验过他脖子上的绳痕,将那些人骇的要死,情愿折扣销帐。桂大爷当众将各帐给他了结,剩下的与他过年。
你想救莫老二一命,直救了他娘儿三命,这不是一件好事?我等着桂大爷去后,我要送两吊钱到我姥姥家去,在这儿歇个腿。”
众人听说,无不念佛感颂。
松寿听他说完,起身出离庙门。穿街过巷,走过几条胡同,迎面遇着梅春,笑道 :“谁知今晚窘人甚多,我代老太太散了 个精光,再有些儿也不够。你散了几家?”松寿说其缘故,并梦玉、桂堂之事。两人同行,走出大街,遇着柳绪,彼此各叙其事。大街上灯笼照如白昼,只见梦玉、桂堂说笑而来。弟兄五人相聚,各述所行之事,彼此大笑,一路同行。忽闻人声大振,火光烛天,五人大惊,忙赶去一看。不知是什么缘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