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 第 7 页/共 22 页
麻斗西道:“这山现有几处宦家图买,事不宜迟,此机一失,谋之实难。”瞿天民佯佯应诺。行至山下,麻斗西作别,往东去了。瞿天民一行人往北而行。瞿璇路上道:“此山宽平开阔,不下十亩之数。山上大木,细点约有百株,其余树木参差不齐,亦有五百余株。况四围石磡、祭台、玄坛等项又且齐备,若费二百余金,亦不为过。”瞿天民点头不语,一齐行至家下,张佛匠别了进城。当晚,麻斗西又到张家探问声口。张佛匠将瞿璇言语对他说了,麻斗西听了暗喜,自去寻华如刚潜通消息。有诗为证:
缁衣嗜利计何深,六出奇谋拜后尘。
世事未来难逆料,此山端不属瞿君。
再说葛鹪自从瞿家受了些言语,自觉惶愧,不敢上门,心下深恨着如刚贼秃破了好事,终日穿东过西,寻张觅李,察听和尚的过失,要和他斗嘴。数日间无隙可入,又不敢擅自去撩拨他,当下昏闷无聊,反袖着手,街上闲荡。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葛鹪刚刚步出街口,劈面撞见瞿助。葛鹪道:“助哥,往何处去?”瞿助道:“相公着小人到百佛寺中,有些薄务。”
葛鹪动疑,细问何事。瞿助将麻斗西说合去长溪峪看地,并价关卖主,一五一十的说了。葛鹪暗忖:“决是这秃厮勾搭那姓麻的杀才做一档儿。”对瞿助道:“你回家多拜上相公并二位郎君,得暇时便来探望。”瞿助道:“相公待坟山一成,即与太太、安人举殡,恰好忙哩,大官人怎不过来帮兴,难道教官人空过?”葛鹪道:“这是不必讲的,一定来哩。”瞿助道:“凡事携带则个,莫教独自价吃饱了,使在旁站的耽饿。”葛鹪笑道:“若有些肥腻时,决不教汝等白瞧。”对面嘻嘻地笑了一回,分头去了。
后人看了这白日鬼帮闲的好汉,专与人家僮仆等插科打诨,猫鼠同眠,做一首短歌儿嘲他: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介钱。脸如笋壳,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绵。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高兴;讲着酒,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科打诨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勿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脬、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介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个无拘束的自在清闲。
这葛鹪别了瞿助,信步走至大街,踅出河口,只见龚敬南。站于新桥顶,看小厮们放纸鹞戏耍,仰着脸喝声道:“好风,好风,这一会子飞入云眼里去了。”不提防葛鹪溜在身后,高声喊道:“老龚,好高兴哩!”龚敬南唬了一跳,急回头,见是葛鹪,骂道:“死杀才,吓我这一下。”葛鹪笑道:“这唤做活惊杀,吓死猫狸好合药。”龚敬南道:“休得胡讲,你从何处来?”葛鹪道:“适间不意中询知华和尚机谋好狡,夺人道路,特来寻兄商议,恰好于此凑遇。”二人携手,径落桥下站定。葛鹪将华如刚转托麻斗西捱身入步,往瞿家勾合买山一节,对龚敬南说了。龚敬南道:“这一片山委实有些气脉,非百佛寺和尚之产,乃东门陈写真家祖茔。若使老瞿见了,多分要合手呢。”葛鹪跌脚道:“若这段交易成就,却不便宜了这秃厮?怎地设计破之,方称吾意。”龚敬南低头思忖,无计可施。正踌躇间,忽听得“刮搭”地一声响,只见一个老子从桥心滚将下来,将一桶子冷饭倾翻满地。二人抬头细看,这老子不是别人,乃碧云庵中打斋饭的老何,原与龚敬南相识。二人慌忙扶起,老何一面发喘,两手托着腰,蹲倒地上。龚敬南将饭拣在桶内,扶老何到一座茶坊中坐了。老何喘了一会,方才神定。龚敬南道:“你老人家怎不细腻,跌这一下子,却也利害。若有一差二误怎好?”老何叹气道:“前生不修,今世里罚作孤苦道人,受这腌臜婆娘的鸟气。今日若不是二位扶持,险些儿跌死了也。”龚敬南道:“你在碧云庵中,却也清闲自在,受谁的气呢?”老何道:“我初进庵时,且自清静,看待也好。近来小庵主与百佛寺华和尚勾搭上了,那秃驴多疑,憎我碍眼,暗中挑拨庵主,终日絮烦,是要逐我出庵的意思。昨晚买了一个猪蹄了,二人正待吃酒,谁想被一猫神咬了去,将我百般辱骂,好不闷人。今日出来,脚步也把捉不定,两眼似遮暗的一般,这一下跌落桥来,好生干系!”龚敬南听了这话,暗喜中题,劝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将就些罢。”老何道:“庵主的言语,兀可消受。叵耐那秃球无状,委实恼人。怎能彀咬下他一块肉来才消此恨,只是奈何他不得,干呕这恶气。”
葛鹪听了一会,忍捺不住,唆口道:“老何,我老葛代你出一口气何如?”老何道:“我的爷老子,若能彀摆布这华秃一场,老朽死也瞑目!”葛鹪扯二人近身,附耳密言数句。不知所讲的是甚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凌老道华秃死 奸养师母耿郎送地
诗曰:
尼释原从一教中,何妨鱼水两和同。
慈航洒尽菩提露,极乐西归色是空。
话说葛鹪因何道人讲华和尚与碧云庵尼姑性完勾搭,大家商议捉奸。葛鹪道:“恁般这样,弄那贼秃一场好笑,岂不乐哉!”老何点头道:“妙呵,妙呵!”龚敬南道:“妙则妙矣,教你老人家何处栖身?”老何道:“消得这一口怨气,便是沿门乞丐,中心无怨。”龚敬南道:“恁地时不必细说了,但打点门路便是。却莫露泄风声,反成不美。”老何点头领意,提了饭桶,先自去了。葛、龚二人离却茶坊,一路说笑,傍晚散讫不题。
且说华如刚和麻斗西终日设法骗瞿子良成此山茔,一连数日不到庵里去。这性完心疑,唤老何往百佛寺中打探消息,倘有外情勾引上了。这老何也巴不的到寺中去。从早候至午夜,只见华和尚带醉回入寺来,老何迎着道:“庵主嗔师父许久不会,好生嗟怨。今日拨冗,可到庵内走走。”华如刚瞅眼道:“要你来怎么?我得暇即往庵中来了。咄,快去,快去!”老何回身便走。华如刚又唤转来,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吩咐道:“汝拿去买办酒肴,月上时可开着庵门候我,明日赏你酒吃。”
老何接了银包,应诺山寺,且不回庵,一径来到龚敬南家,备细告诉。龚敬南道:“华秃果来,今夜便要动手,且打迭我们藏身之所。”老何道:“尽有安身处,只要人多便好行事。”
说罢便走。这龚敬南忙忙地通知葛鹪,又拉了数个泼皮破落户,乘晚到庵内僻静处藏躲,准备捉奸。有诗为证:
秘计神谋叩老阍,操戈奋戟入禅林。
这回打破风流阵,免得僧敲月下门。
再说性完当晚备下酒肴茶果,专候这和尚相会。此时是八月天气,二更左侧,看看月到中天,这性完候的不耐烦,对灯长叹。正倚着桌儿呆想,只听得侧门开处,那和尚踅将入来,对性完深深的打一个问讯。性完带笑夹骂地还了礼,对面坐下,摆开三二品肴馔。性完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与如刚,如刚也回敬了,促膝饮酒,谈笑自如。这时候葛、龚二人须令一行人在庵里暗处埋伏,令老何拦定禅堂门口坐了,暗约板门响处一齐下手。葛鹪和龚敬南扪着门缝张望,只见二人数巡酒后,性完骂道:“好负心贼,为何一连五七日不来,教我好生悬望,莫不是别恋娇姿,奚落于我?”
如刚将指头在灯焰上烧着,笑道:“灯光佛爷作证,我华如刚若怀异心,忘卿情义,登时死于非命,跨不出你的庵门。小僧连日为那坟山事休未曾入手,故此绊住身子,失于亲近,焉有他意!”性完笑道:“既恁地说时,我也不嗔你了,且宽心吃三杯,再作理会。”两个又吃了几杯,这性完渐渐有些醉态,两颊微红,双眸斜觑,对面看了一会,跳起身坐在如刚身上,搂定脖子亲嘴。龚敬南欲要动手,葛鹪止住道:“且莫性急,这般好耍子去处,不看一看,岂不错过了喜神?待他将完未完之际拿他,才有些趣哩!”二人又伏定张觑。
只见那和尚耍得性发,忽地里把性完托将起来,翻一个转身,放于榻上,正冲突匆忙之际,龚敬南擂起板门来喊过:“捉贼,捉贼!”众人一齐吶喊,打入门去。那妇人听得人喊,双手推起和尚,把身子往后一退,跳起就走。这如刚猛听得喊声起,已吃一惊,又被这妇人推开,头重脚轻,晕倒地上。众人上前看时,已是呜呼尚飨。这一班人目瞪口呆,面面厮觑。
性完急忙穿了衣服,奔出街口,喊叫地方救火。邻人听得“救火”二字,皆失惊跳起开门,四面观望,但见月色当空,并无火影,原来是庵内尼姑性完喊叫。众人聚拢询问,妇人指着庵里道:“我卧房内失火。”众人一齐哄入庵里,进性完卧房看时,只见一个和尚赤条条的死在地上。众人熟视,都认得是华和尚。佯问道:“这是甚地缘故?”那妇人双膝跪倒,跌天跌地哭将起来。众人向前搀扶道:“却又作怪。这和尚是你甚人,死在这里,恁的啼哭?你且站起细说其故。”性完哭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妾身丑事,难逃列位高邻洞察。这华师兄原与我往来日久,他为我破费也不少哩。今晚来敝庵讲一句活,不期有十余个强徒明火执仗闯入静室,将华师兄活活打死,我弃命出街,假以救火为名,求列位高邻捕捉凶贼送官。不知这一伙强人逃往那里去了?”众人劝道:“你且不要悲切,慢慢作个商量。”原来这妇人倒有些见识,向来揣度自己干了恁地勾当,平日好茶好水结交这些邻舍,故众人皆是为他的。
当下一人道:“数日前,我见老何在新桥堍下茶坊里唧唧哝哝讲话,莫非这老子露出线脚来?”内中又一人拍手道:“是,是,是。我晚上从外回来,月光之下见葛破鼓在庵门口探头张望,莫非有些线路?”内中又一人道:“只问老何便知头底。”
众人唤老何时,没人答应。点灯四面寻觅,又不见踪影。转入厨下,只有两个尼姑并小厮攒在灶下发抖。众人复寻出厨房外来,只听得柴堆里簌簌地响。携灯细看,恰是老何,睡在草里。
众人提将出来,细细评问,老何推聋装哑,佯作不知。众人道:“半夜三更,问之何益?明早送官,便知分晓。”内中有智识的教妇人替和尚穿上衣服鞋袜,将地上秽污扫得洁净,当夜守尸的、看门的、商议的、款住老何的,又将见官的话斟酌定了,乱纷纷混了半夜。
看看天色黎明,地邻保正等吊了老何,搀了妇人,一齐哄到县堂上来,看的人捱肩迭臂。当下县官先唤妇人审问。性完道:“妇人是碧云庵中尼姑,拜百佛寺长老华如刚为师,传授经典。昨晚华师到庵中讲经,忽有一伙不识姓名强人哄来听经,辩问经典,一言不合,众拳交殴,将华师长登时打死,乘机抢掳衣粮财物一空。妇人因人命重情,已经叫破地邻,求老爷作主。”县官又唤地方细审。地方道:“小的们与碧云庵系贴邻居住,每常见百佛寺和尚华如刚来庵中讲经说法。昨晚忽听得庵里喊叫有贼杀人,地邻等一齐奔入救时,只见那和尚死在佛堂后地上,其余不见一人。小的们四下里寻觅时,只见本庵道人老何睡在草窝里发抖。众人提起问时,言语支离,甚觉可疑,乞爷台详察,便见端的。”县官道:“庵内共有几人?”地方道:“本庵有四位尼姑,两年老,一残疾,这一个就是失主性完,道人老何并一小厮。今俱在县门首,候老爷台旨。”县官令唤老道人进来,细审情节。老何佯推不知。县官喝教施动刑具,老何惊惶,即将前情吐出。
县官笑道:“僧尼混帐,传甚经典,因奸致死,情迹显然。”又问老何道:“这伙棍徒今在何处?速将名姓一一报来。”老何道:“一人姓龚名敬南,一个姓葛名鹪,余者并不知名姓。晚上因见华和尚走阳死了,尽皆扒墙逃窜,小人不知何向。”县官委县尉到庵检验尸首,就着地方买棺盛贮,将性完、老何押入牢房监禁,其余人众放回候审。当日下午,县尉检尸回复,晚堂即佥牌差人传唤葛鹪、龚敬南,并捱查一起不识姓名人犯。次日,公差拘唤葛鹪等到县。县官细细审鞫,葛、龚二人把帮助捉奸人犯一一供招明白,县官将二人也发下牢中监候。数日后审断,将葛鹪、龚敬南威逼人命,乘机抢掳,决脊杖一百,登时发配远方;老何并为从人犯,俱责杖枷号示众;庵主慧真善行卖奸,罚谷五十石;百佛寺住持纵徒行奸,亦罚谷五十石,入官公用;尼姑性完恣行奸污,致害人命,脊杖四十,蓄发还俗;地邻人等,纵容庵寺僧尼来往,不行首告,及至损伤人命,方露真情,其中岂无私弊?各罚谷五石,修整学宫。县官审单一出,人人抚掌称快。
这麻斗西见华和尚身死,葛鹪等县中捕捉甚紧,虑祸波及,急急拴束包裹,远远避难去了。后人见此,有诗为证:
妄图瞿老将金赠,谁料黎使走阳。
负笈宵征魂已丧,依然四海一空囊。
再说瞿天民父子闻知此事,甚加叹息。又令人四下里寻觅风水,并无可意之处。正在忧思不定之间,忽家僮报说,蔡州耿官人来了。一家欢喜,出来迎接。只见耿宪浑身缟素,骑着一匹白马,后随数个家僮,飞奔前来。到了瞿家门首,众人迎着,同入中庭。耿宪与众人一一礼毕,扶瞿天民坐于椅上,拜倒地上,嚎嚎地放声恸哭。瞿天民惊惶,急搀起问其缘故。耿宪哭道:“不孝罪逆深重,不幸先母于某月望日弃世。临终时,叮嘱学生拜谢老师大恩。今见老师反思亡母,不由人不垂血泪也。”瞿天民合家人尽皆骇异。
原来濮氏回首之日,正与瞿天民安人郁氏弃世同其时刻。
这濮氏染了怔忡之症,自度病势狼狈,不能复起,唤集合家亲属,吩咐后事。又叫丫鬟于箱底取出一件东西来,交与耿宪夫妻看。耿宪与浑家接了看时,却是红不红、皂不皂一块物件,举手掐之,硬如铁石。耿宪反复看了半晌,不知何物,问濮氏道:“娘,这是什么东西?与不肖瞧看,个中必有缘故。”濮氏道:“这物件不知害了天下多多少少女人。今日为娘的将已归阴,故与汝夫妻一看,以为后戒。”二人骇然惊问,濮氏道:“这孽障好生利害,我为娘的险些儿被他丧了名节。”即将昔日欲心萌动,乘夜去敲瞿天民书馆之门,瞿天民闭户不纳,以致欲火焚炽,如此如彼,脱下这对象来的根苗细说一遍。又对媳归道:“但愿你夫妇二人百年偕老。后边子孙们倘遇夫妇有不到头的,切不可守寡,以误大事。故留此物与汝等看,永为妇女勉强守节之戒。”耿宪夫妇泣拜而受。
看官,你道这濮氏的言语有理么?还是没理呢?一个道:“这说话有些不近道理。古人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濮氏把血块交与媳妇看,分明教媳妇与后人丧廉失节了。”这个道:“兄言近理。但不知色欲二个,不要说妇人被他所迷;自古及今,多少英雄豪杰,都被那色欲败国亡家、殒躯丧命,希罕这妇人家不致失节?大凡妇人家孀居,少年容易,壮岁至难。那少年时血气充足,欲火不炎,一到三旬之外、四旬已来,血渐衰矣,血衰则欲火如炽,鲜有不败其守者也。比如女人少年嫁一丈夫,极其恩爱。倘失所天,其悲哀思暮之心最切,故终身守节,出乎真心实意。及至有年,则悲念渐懈,欲念渐萌。或见夫妇之成双,何等感伤?或睹昆禽之绻恋,又何等羡慕?因而感动春心,触其欲念,一遇机巧之处,那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兀自先撩拨男子,那男子汉岂有轻轻放过的?你看世上有几个瞿天民么?且不提那蓬门荜户的孀居,君试看这宦室富家的嫠妇,少年折其比翼,为公姑父母的皆要女媳争气,谁肯讲一个重婚再醮之事?讵不知那富贵人家更难守节。穿的是绫罗缎匹,吃的是膏粱美味,住的是高轩大厦,驱役的是家僮使女,镇日价清闲自在,所少的在那一件来?其中名为守节,暗中与狡童俊仆或来往亲属偷情者,不知几何?俗言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乃高手。』又云:『守节一世,失节一时。』故孀居清白到底的能有几人?还有那慕色之妇,被家人拘束得紧,无隙可乘,以至对灯长叹,抚枕泪流,染病奄奄,抱恨长逝,深为可怜。还有那情迷机露,或受孕怀胎,胎生者服卤悬梁,贪命者出官献丑,种种秽污,不能尽述;反不如那三媒六证,大落落地嫁一丈夫,倒也干净。”这一个听了俯首叹服。
这一片说话,虽系闲谈,却中世弊。有诗为证:
艳质佳人失所天,难禁静里欲如燃。
假饶钻穴谐幽约,何似青年续断弦。
且将这一段闲文打迭起了。再说耿宪将母亲临终之言,一一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反觉踧踖不安,低头长叹。瞿瑴弟兄诉说娘亲永诀时日与濮母相同,耿宪凄怆不已。次日,整备祭礼绢帛,至二处灵座前发献已罢,就请瞿家合门饮酒。座间谈及华和尚与尼姑性完通奸,葛鹪、龚敬南捉奸致讼发配情由,合座大笑。耿宪道:“太太与师母未有坟茔,学生有片言奉禀,乞老师鉴纳。”此时满座停杯,侧耳静听。不知耿宪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诗曰:
赤鳞攒聚隐奇踪,水绕山围秀气钟。
福地自然归福主,瑞征五彩降神童。
话说耿宪因座间瞿天民谈及为母、妻择坟情节,离席道:“西门外有一片荒土,未知龙脉若何,老师不齐,可亲往一观,或可安葬,随当奉送。”瞿天民父子称谢,择日同至西郊,细观山景,但见:数簇尖峰削翠,一湾涧水澄清。沿山夹道树交生,旺气来龙相称。前妙明堂九曲,后奇锦嶂千层。堪期积世出公卿,福地果由天定。
瞿天民看了,十分合意,对耿宪道:“山之大概,我已悉见,请言价关,方可领赐。”耿宪道:“老师何欺某之甚也!
某虽不才,岂不能为太太、师母出一葬地?老师突言价目,使学生甚觉无颜。”瞿天民笑道:“不然,贤徒以山惠我,何等高谊!但我为先母择坟,无故而受人山土,于心何安?是吝财而轻母也。贤徒如不言价,予亦誓不受地。”耿宪道:“老师孝心,某何敢逆。价赐百金,足偿前值。”瞿天民甚喜,当晚。交银立券,即选斩草破土安葬日期,唤土工赍发银两,堆砌墓道,四围栽种树木,又令石匠整理祭台,延请堪舆高士,姓都字道好,点定穴道,逐一齐备。举殡之日,亲友邻族送殡者何只千人,见了那丧仪富盛,无不夸羡。当日开掘金井,将及丈余,有一石板覆于土上,揭开看时,下面是一池子,池内满贮清水,水中心有一尾金色鲤鱼,长可四尺,周围杂色鱼虾旋绕于旁。众人见了,尽皆惊异,都道好笑道:“日前定罗盘时,我看这圹穴的是来龙聚处,不期藏此神物,正所谓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太太落土已后,子孙富贵可期,世代簪缨不绝。
可贺,可贺!”瞿天民道:“先妣薄有后福,得蒙老师指示真穴,但不知如何安葬?”都道好道:“自有妙处。”令把石板依旧盖上了,将棺木放于石板之上,然后堆砌砖石,培上泥土。
一霎时,坟已垒就。瞿天民摆上牲礼,祭奠已毕,放声恸哭,拜谢了众客,各自散讫。瞿天民于茔旁盖一草舍,看守坟墓,只留一仆炊爨。这耿宪将那百两坟价在茔左盖造享堂,工毕,作别而去。
不觉光阴迅速,早过了两个年头。当下值于残冬时候,雪天初霁,瞿天民令家僮扫开雪径,步至峰顶,四望山景。忽见次子瞿璇策马而来,奔至岭上下马声喏,兀自喘息不定。瞿天民惊疑,慌问何故,瞿璇道:“且到舍中禀知。”父子二人同进草舍里。瞿天民道:“汝乘此雪天飞马到此,却是为着甚来?”瞿璇道:“目今县官贪酷,地方激变,狂徒凶寇结成一党,肆行劫掠。县官弃下家小潜逃,城内鼎沸,将次杀出城外来了,特报爹爹知道,何以避兵?”
瞿天民笑道:“不妨。尔且言县官激变之故。”瞿璇道:“旧父母升任去了。十月中,新任县官简仁,插号五泉,又字百驹,莅任不上月余,肆恶无极。因此,百姓相聚为乱,好生猖獗。这简仁贪酷并行,人人痛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纵是分厘之细,必经手称估方收,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数出于口,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乡里亲族缙绅交往者盈塞宾馆,书刺积满案头,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者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只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一应铺户所支货物,不拘贵贱,公取私用,并不给价,罪赎分毫不赦,贿赂多寡皆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或人情或财物,先已停妥,他自随风倒舵的审发去了,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党人役,俱可发言,不知听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吏书、门皂俱获大利,故有五泉之号。”
瞿天民笑道:“这尊号倒也中窍。激变贼寇,却是为何?”瞿璇道:“官街口富户唐榔诡谲勇鸷,健讼多谋,专一附势趋炎,衙门情熟。邻妇伊氏,其夫吴十三在日,原借唐榔数两资本,三五年之间,水利重迭,盘算至数十余金。吴十三死后,即将他衣饰器皿尽行搬去,又把他一个女儿,年已及笄,抢去做了使女,见他有些姿色,收进房里用了。其妻单氏妒其宠幸,瞰丈夫出外取移,暗中饮食里下了毒药,此女中计而亡,令心腹家僮将尸坠于城河之内。数日后,尸浮水而,有人认得的,报与伊氏。伊氏痛哭,也要自尽。邻人有抱不平者,令彼告理索命。这伊氏即往县中叫屈鸣冤。那简仁听了关节,临审时反将伊氏施行全套刑具,逼他供出唆告之人。妇人受刑不过,死于堂上,当下来看的人尽皆跌足叫喊。内中惹出一个杰士,浑名王铁头,心怀不忿,大喊道:『好屈事也!好屈事也!不杀贼吏,何以泄愤?』众人乘势喧嚷起来。那唐榔不知风势,大踏步摆出县门外来。众人指着道:『这个就是凶身唐榔!』王铁头大怒,急跨步劈面迎去,大喝道:『唐榔,好大胆!谋人家财,占人子女,复纵妻妾争锋,害了孤儿寡妇之命,好伤天理!』唐榔骂道:『甚鸟汉,辄敢管老爷闹事,那泼妇听了棍徒唆哄,诬我人命,简爷从公判理,与汝何干?岂不是寻死的杀囚!』那王铁头大恼,一拳劈面打去,唐榔侧身闪过,不提防王铁头又复一头撞来,刚刚撞着鼻梁,唐榔仰面便倒,却把鼻梁撞作两截,血如涌泉,骨都都流个不住。王铁头复在心坎上踏了两脚,眼见得唐榔不活了,把门皂快飞报县官,县官令人急拿。王铁头夺了一根竹片,直打入县堂上来,众人那里抵当得住,只救得简仁走了。内中引动了一伙少年精壮大汉,一齐动手,帮助王铁头大闹县堂,县官家小并衙门人役伤者甚众。王铁头与众人道:『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生。今日既已做下事来,势不可已,大家且图一个快乐,再作理会。』即那日为始,聚集一二千人,打家劫舍,官兵不能抵敌。近闻本州岛刺史调兵剿捕,众寇有出城屯扎之意,故特来报知,怎地保得家下无事便好。”
瞿天民正欲答应,只见家僮銮儿又飞步奔来,连声喊道:“祸事了!员外、二郎兀自闲讲哩,贼兵离本村不远,早晚杀到,举家惊惶啼哭,专待员外回家,急议避兵之策。请员外作速回去,己带马门首伺候。”瞿天民道:“无妨,汝等不必惊愕。”即于书箧里取出一片破荷叶递与瞿璇道:“汝可珍藏。急回家,将此物放于中堂屋顶,可保命家性命,财物亦无损失。”瞿璇怀疑道:“贼兵临境,势如泰山压卵,爹爹莫作等闲,要此破败何用?”瞿天民笑道:“其中玄妙,汝等岂知,待我去斟酌再行,尔等休惊虑。”父子二人飞身上马,奔至家下。邻人敲锣飞报贼兵已近村口,放火劫掳,顷刻即到矣。前邻后舍作急远逃避难。此时满村百姓狼奔鼠窜,但听得喧呼哭泣之声不绝。
瞿天民令嫡亲男女尽藏内室,家僮婢役左右环守,亲自上屋,将荷叶插于脊顶,尽把前后门窗闭上,独自一人坐于堂内。将及初更,忽听得喊声乱起,远近振动,合家老幼战栗不安。瞿天民听了,也觉把持不定。这一伙贼人杀近毗离村口,内中有认得的指道:“那村中溪口乃是瞿儒士住宅,彼乃良善之家,不可杀戮一人,但索其财宝足矣。”大众和了一声,杀奔前来。
那里见瞿家宅院?四周围都是一片荒草地面,众贼惊疑,一齐奔出村外去了。瞿天民守至更尽,听得喊声渐远,方入内室,抚慰家眷,安心觅睡不题。
再说卢溪州刺史空爷见各县申文到来,说巨寇王铁头作反,官军屡败,大肆猖獗。刺史闻报,急令军民紧守城池。一面赍发檄文,邻州催兵,合同剿捕;一面写表申奏朝廷。此时是唐太宗天子贞观二十三年,当日圣驾正坐早朝,枢密院官将各处表章呈上,太宗皇帝就于龙案之上展开看时,乃陕西观察使张思古一本,为沿海贼寇生发,阻截官粮,河南节度使萧进一本,为大将权万纲私通屈突通,大扰边民;山东大观察薛连一本,为遍处蝗虫生发,禾稼为之一空,百姓饥饿而死者载于道途,请发粟赈济;浙西宣抚张休一本,为霪雨三月,大水暴发,漂没居民芦舍、浸坏田禾,百姓因而漂溺者数万;云南总制司李翊一本,为蛮僚侵掠州郡,杀戮军民,孤城僻县,官吏皆逃,请圣谕敕兵征讨;卢溪州刺史空观一本,为巨寇王铁头啸聚强徒万数,横行作变,急请枢密院差大将剿捕,以清贼寇。天子见了大惊,聚集大小臣僚商议,众文武官员议论不一。司历太史李淳风奏道:“臣昨观天象,见慧星散于四方,主有水火刀兵之乱。幸德星分野定位,其变不日自定。臣所虑者,荧惑逆流斗口,十余年后,主饥馑风火,邪逆纵横,人心离散,宗庙有丘墟之祸。此社稷之忧也,愿陛下默修圣德,深思远虑,以弭天眚。”太宗道:“卿既言日后有大变及于朝廷,可有预备之术以安黎庶乎?”李淳风奏道:“臣闻普祥院叶真人素有道术,能发檄天庭,知未来休征。何不宣来商议,或可以消天谴。”
天子欢喜,急宣叶真人面圣。
原来这真人姓叶,单讳一个鳽字,幼年孤孑一身,打樵于云母山,偶于柏树根下掀起一个泥丸子,大如鸠卵,烁烁有光,心知异物,珍藏袖内。傍晚挑薪回家,夜深之际,见一老妪扣门借宿,叶鳽启户,留宿榻旁。老妪临睡,笑道:“郎君独宿,不嫌妾身老眊,同榻何如?”叶鳽道:“老姆皓发皤颜,年已过于亡母,小子何敢相犯,乞为安寝,切莫多言。”老姆道:“郎君少年独居,有此高行,难得难得!老身乘夜惊扰,专为一物而来。若蒙见还,必有重报。”叶鳽道:“老姆要何物件,有者即还。”老妪道:“日间柏树下郎君所掘丸子,乃妾身久炼之丹,因醉中偶失树下,乞郎君掷还,此再生之德也。”叶鳽道:“老姆此丸药何处得来,请道其详,即当奉上。”老妪道:“妾身非人也,乃此山一白鹿耳。修炼五百余年,得此真宝。昨妾偶与沧浪谷老猿痛饮新酿,不觉沉醉,失落此丹于树下。今得见还,老身借此飞升,郎君福德无量。”叶鳽即将丸子还了老妪。老妪称善道:“世间有此好人,得了金丹,不即自吞,慨然还我,实为罕有。”即将丸子分一半与叶鳽,当面令其吞下,那老妪也把半个丸子吞了,化作一只雪白大牝鹿,奔突而去。叶鳽从此已后,精通天地阴阳之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当日在院中接了圣旨,同天使入朝,舞蹈已罢,天子以四海变乱并太史所奏天象备细说知。叶鳽奏道:“臣系道家,但知书符咒水,习行法家之事。穹窿垂象,天机深秘,臣岂能预知?”天子道:“朕久闻卿家精通道术,预知休征,特宣卿禳解,以安黎庶。何自晦抑,欺蔽朕躬?”叶鳽道:“臣蒙圣恩宣召,得见天颜,倘有圣谕,万死不辞。但天机深邃,臣系凡夫,安能洞识?今李太史既奏陈彗星现露,应日后有兵燹之变,乞圣恩设三昼夜斋天大醮,待臣斋发一道檄文,上达天庭,庶明未来休咎,伏乞圣裁。”天子道:“卿家既能发檄上达天帝,道场之事,一一依卿调度。”叶鳽谢恩出朝,选定日期,就于天坛之内摆设醮仪。钦差叶鳽主坛,今礼部拣选年高有行道士二十四员一同诵经设醮,天子御驾亲临坛内拈香。一连三昼夜,醮事将毕,礼陪官呈上檄文,天子御笔亲书花字,叶鳽重复沐浴更衣,步罡捻诀,暗诵灵咒,烧了檄文,俯伏坛下,伏章而去,自黄昏直至五鼓,方得回神。大众谢将完毕,天已将晓。叶鳽随即入朝谢恩。天子细问:“卿家曾到天庭否,见甚兆来?”叶鳽奏道:“天机难以轻泄,乞退近侍官员,臣当逐一奏陈。”天子令众臣暂退。不知叶真人所奏之言是甚机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叶炼师回神复旨 张氏女妒孕生情
诗曰:
檄文一纸达清都,顷刻真仙下九衢。
积德自能昌后裔,天教老蚌产明珠。
话说唐太宗天子屏退诸臣,令叶鳽近于龙案,细陈天庭所见何事。叶鳽奏道:“臣奉陛下檄文,即至天庭,已见上帝。上帝细加检阅,龙颜大喜,称羡陛下诚心感格,足见忧国忧民之意。然兵火、饥馑、鬼魅、淫邪混乱四海,大数已定,无所逃避。臣再三求恳不已,上帝聚集灵霄宝殿文武仙班商议。只见左班队里闪出一员天将,赤脸红须,相貌赫奕。臣观之,乃辅圣大将军苟元帅,奏道:『臣昨奉玉音,巡察仙官大典释教真诠,查得通玄护法仁明灵圣禅师林太空,原系西天雷音寺佛祖高徒维摩尊者,托生梁朝乱世,受尽百难千磨,道行弥坚,救度凡庸,其功不浅,今已归西成道,万劫不磨。门下弟子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杜伏威,历尽苦境,方居王位,又有求甘霖赈济之迹。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张善相,举家积善,未尝妄戮生灵,后居王职,复能诛讨凶寇罗默伽,安黎庶以全尹氏之节,复令文曲星阮绘夫妻完聚。今俱位证仙班。只有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在生杀戮太重,又无利物济民之德,理应再生下界,重积阴功,待行满之日,复升仙秩。其父志义虽为定远土地,未证真修。林太空之徒苗知硕、樵云、印月、沈性成、胡性定等,先作后修,俱能解脱,久已道转法轮,降生阳世,候其修持玄悟,共诣南宫。此系诸天仙品合议,伏乞王旨施行。』上帝道:『适有叶道人奉大唐天子檄文到此,预设清斋以消天谴,当使薛真人下界。前闻卢溪府城隍、辰溪县社令奏称,毗离村处士瞿天民孝义兼全,阴功浩大,虽有二子,柔懦无成,即令薛真人降生其家,日后扫除暴乱,殄灭妖氛,腰金衣紫,食禄万钟,待功行完成,另加升授。』臣谢恩以退。但天机不宜轻露,伏乞圣恩秘而不言,庶国家人民之福也。”
天子重赏叶鳽,御笔亲记其言,藏于金柜,众臣并无知者。当下差官分投而去,饥荒的,发粟赈济,赦免本年粮税;变乱的,调兵征剿,一面出榜招安。此时天下重见太平。
有诗为证:
纷纷四海尽疮痍,圣主征兵复赈饥。
拨雾见天云绝翳,黎民重睹太平时。
且说瞿天民那晚避兵,独坐中堂,直至天晓,并无动静,举家庆贺。数日后,人报王铁头被各郡聚兵追逼,已率众下海去了,地方安堵如故。瞿天民复要上山守墓,不期当日闻报,骤马回家,因马前失跌伤右足,此时足疾举发,不能行动,暂且在家守制,令侍女阿媚随身伏侍。数月之后,瞿天民复感风疾,自觉狼狈,唤一家男女进房,嘱以后事毕,又对二子道:“汝二人俱已老成,我已放心得下。但阿媚事我已来,怡颜悦色,曲尽婢妾之礼,不意有妊,我甚渐颜,有累于汝二人。若天幸生男,汝二人以财产十分之一与之过活;不幸生女,待其长大,择一佳婿,只将我房内物件赠之,足见汝二人孝敬之心也。”瞿瑴、瞿璇悲泣受命,举家凄然流泪。只有张氏在旁,双目四顾。忽家僮来报:“重熙庵住持黄一池闻员外有恙,特来问候,又说庵内清净,接员外到彼养病。”瞿天民欢喜道:“家下甚觉嘈杂不宁,且往庵里静养一番,再看病体若何。”当下整备眠车,带两个家僮径往重熙庵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氏见阿媚怀孕,心中忿忿不乐。当夜,和丈夫道:“公公年高,甚没张主,和这阿媚歪货鸟厮帐,耽了身孕,若生女子倒也罢了,倘生一个男儿,将家产重新分派,岂不你我受亏,这事如何摆拨得下。”瞿瑴道:“这是我家事,你妇人家管他则甚?”张氏怒道:“活死坯!现成的财产不要,反撒泼与那歪货的杂种!”瞿瑴骂道:“花嘴婆娘,这阿媚是爹爹收在身旁,幸生得一男半女,是我嫡亲手足,分我财物,与你何干?”张氏跌足道:“罢,罢,罢!前世不修,嫁你这蠢物,一些世务也不省,怄死我也!”夫妻二人唧唧哝哝,争了半夜方睡。次日,令丫鬟接聂氏到房里来吃茶。
二人坐定,张氏道:“昨日公公所讲的话,婶婶心下何如?”
聂氏道:“公公叮嘱之言,一一依他便了。”张氏低头道:“哦,哦。”聂氏道:“阿姆沉吟不语,却是为何?”张氏叹道:“罢了,你做好人,我何苦作甚冤家。”聂氏道:“阿姆,有话明言,为恁的含糊不悦?”张氏道:“当初婆婆在日,家法井井有条,那一个丫鬟使女敢近公公?只因婆婆死后,这阿媚歪辣货终日搽脂抹粉,万般做作,婶婶可曾见来?”聂氏笑道:“这是不必讲的。”张氏道:“公公被他引上了,种成孽债。
若生一个女儿,纵陪妆奁财帛,却也有限。倘生一个孩子,三股分了产业,岂不是一桩大患!”聂氏道:“婆婆临终时,原劝公公收这女子在房伏侍,既已怀娠,无可奈何。”张氏道:“这身孕果是公公骨血,分了家私,我和你还忿得过,那妮子装神作魅,倘和家僮辈暗里做下勾当,生下男女时,却不是将瞿门的财物把与外人受用?”聂氏道:“这女子倒也唧溜,兀谁敢上得他的崖岸?”张氏道:“数日前,我往东轩下走过,只见那妮子在轩后阶坡上替顺儿蓖头,两个笑嘻嘻地讲话。顺儿这狗抓的虽然未曾戴上巾帻,年纪却也长成了,那话儿岂不省得?倘有勾搭处,岂是瞿门的亲骨肉?”聂氏道:“据姆姆所言,事有可疑,但踪迹未露,难以明言。若果见他些破绽时,逐此妮子出门,料公公也难遮护。”张氏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他们暗中做事,我和你怎有闲工夫去伺候他。
只索用些巧术,弄这身孕下来,以免你我日后之忧。”聂氏道:“他好端端耽着身孕,怎地生擦擦打的下来?”张氏道:“不难,我自有一玄机妙算,只要婶婶帮衬着,我管取唾手成功。”
聂氏笑道:“但凭姆姆做主,这是两家有益的事体,怎敢违误?”
张氏欢喜,摆出茶果,二人吃了一回。聂氏辞别回房,暗中思忖:“阿媚这妮子举止敦重,怎有外情?这是公公栽下的种子无疑。便是产下孩子来,把家资三股均分,只去我四分之一,譬如公公不挣下财产。大姆平素做人刁赖,倘堕下阿媚身孕,他一肩卸在我身上来,临期怎生分辩?不如做个人情,周全那妮子,日后也使旁人讲我一声贤哲。”当下筹算已定,也不与夫主讲知。
倏忽过了半月,此时天气炎热,聂氏正在房中洗浴,忽见阿媚笑嘻嘻跨入房来,手里捧着剥净的莲子,递与聂氏道:“二娘,请几个莲子解烦。”又替聂氏擦背。聂氏洗浴罢,穿了衣服,唤丫鬟烹茶来吃,将阿媚细细看了一会,笑道:“姐姐面皮恁的清减得紧,坐娠可安稳么?”阿媚道:“近日身子甚。觉伶仃,四肢无力,饮食便吐,更兼睡梦不宁,故此日加瘦弱哩。”聂氏道:“母瘦黄必生男,决是个小叔了。”阿媚道:“只怕奴奴没福。若生男女时,还要二娘抬举哩。”聂氏道:“有一个人讲你的背哩,你可省得么?”阿媚道:“谁讲我的背来?”聂氏道:“那顺儿年已长成,怎不懂识人事,切不可与他亲近。员外知道,不是耍处!”阿媚点头道:“咦,是了,那日大娘在轩子前行过,我在阶下替顺儿篦头,多分是大娘讲我的背了。”聂氏道:“顺儿虽未戴巾帻,却也是一条汉子,怎要你妇人与他蓖头,这是你的差失处。”阿媚道:“那日员外临出门时对我道:『顺儿这小厮辛勤劳力,不顾雨湿,头上生了虱子,你可与他篦净了,莫使外人瞧见,嫌憎秽污。』并没别的闲话呢!”聂氏道:“这也罢了,大娘又讲你与顺儿说说笑笑,甚是入漆。若使外人窥破,岂不失了面目?”阿媚道:“说笑的事,委是有的。那日一面篦头,闲话中说道:『顺儿你这驴头上生了虮虱,亏我代你捉净了,将甚物件酬谢?』顺儿道:『今生无甚报你,待来世里我变作一株蓬蓬松松、疙疙瘩瘩大松树,报姐姐大恩。』我问他道:『你变松树怎的?』顺儿道:『松叶茂盛,姐姐可以乘凉;树根疙瘩,姐姐可以擦痒。』被我头颅上打了几下,两下不觉发笑。当下见的不过大娘一人。”
聂氏道:“撩牙拨嘴,亦非大家风范,下次切要斟酌。还有一件,你身孕目今是几个月日,腹中也曾见些动静么?”阿媚道:“身面上的苦楚,二娘原是过来人,不必说得。近来腹里常动,四肢倦怠,贪的是打睡,饮食也不索上紧。”聂氏道:“恭喜,这决是个孩子了。”阿媚笑道:“惟恐没这福分。”聂氏道:“福分虽是天生的,却也自要围护。”阿媚道:“我自得孕已来,饥加食,寒加衣,十分重役,不敢向前,只好这等调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