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 第 5 页/共 22 页

当日寓瞿家花园内,朝夕虽与瞿天民谈笑,每有沮惨不豫之色,瞿天民婉辞劝慰。刘浣道:“小弟感兄盛情,解衣推食,不受冻馁,妻子赖以周旋,兄之情谊尽矣。在小弟无功受禄,终非了局,每每忧愁不宁。若得些小生计,颇能餬口,则中心无愧,虽贫何害?”瞿天民道:“世乱人荒,商贾亦非良计。若图近便货殖,兄非市井之流。弟有一计可以膳身,不知尊意允否?”刘浣道:“仁兄赐教,何所不从!”瞿天民道:“大儿七岁,次子五龄,正欲延师就学,欲屈贤弟俯就,便与令郎同馆。馆谷凉薄,亦能供给数口,权处以图后计。”   刘浣道:“若得如此,兄之情尽,弟之心安,方免坐食之惭耳!”   瞿天民择日送二子读书,长名瞿瑴,次名瞿璇,刘浣之子名仁轨,三子同窗肄业,刘浣尽心训诲不题。   且说濮氏与儿子耿宪商议道:“刘官人为瞿宅西宾,坐食有名。你与瞿师长不过是师徒情分,合家男女叨扰数月,彼虽不言,我实含愧,怎生寻一个长久赡身的计策?”耿宪道:“别无措置,只有百十余处空地,发脱与人,住基上造几间屋舍,暂且栖身,多余银两作资本,寻取生理,庶几可以度日。”濮氏依允,请瞿天民面议此事。瞿天民道:“令郎主意不差,这事尽可行得,我学生还有一好机会,为令郎区画,此事若成,令郎终身受用,安人老景从容,有无穷之利益也。”濮氏询问道:“是何美事,得如此利益?”瞿天民道:“事未成,不敢先露其机,倘得成美,则空地可仍然起屋,以取花息;设或机缘不就,再用令郎之议。”濮氏母子口虽感谢,心下尚怀疑惑。   瞿天民别了濮氏,回书室中写就书柬,打点礼物,唤瞿助往河南见秋官人,吩咐道如此如此。瞿助领了家主之命,即刻动身,一路无话。已至蔡州城内,径到秋家门首。瞿助举目看时,秋家屋宇焕然一新,不似旧时模样,进得门时,恰值秋侨在厅上舞大刀玩耍。   瞿助上前声喏,秋侨见了,一天欢喜,忙问:“你家相公好么?你为甚事来此?”瞿助道:“家主托官人福庇,幸得粗安。家主朝暮诵官人恩惠,念念不忘。今有些须薄礼奉上,外有书一封,并乞收录。”秋侨接了书礼,令瞿助耳房酒饭。拆书看时,书云:     不接丰度,忽已多时。倾注之私,恒切悬悬。缅思雅谊,未审图报可龟千何日也。恭惟台下居贞养浩、嘉遁自肥、日膺遐为慰。曩门拜别,承谕择婿之托。适有小徒耿宪,青年秀峙,抱负不凡,伟态琼姿,足称佳婿。仆荐冰言,俯成姻娅。倘蒙不弃,乞赐星期。谨此叩陈,仰祈丙鉴。至幸。某拜。   秋侨看罢,笑道:“却原来为此事而来!”即进内对浑家说知。浑家道:“这事但凭君家张主。只是一件,未曾觌面,不知耿郎好歹若何?设或面庞丑陋,日后未免女儿嗟怨。”秋侨道:“瞿子良纯朴君子,为吾女作伐,必是佳婿,不必狐疑。”随即写了回书并女儿庚帖封固,备下回礼,次早发付瞿助起程。   不一日早到家下,对家主备说秋官人相待之厚,并有回书礼物在此。瞿天民拆书看时,书云:     睽违光范,方以音问久疏为恨,忽辱翰贶,眷顾之情弥至,令人三复,铭刻不胜。恭审阁下道体亨通,阖宅日膺福祉,慰甚慰甚!辱蒙见谕小女亲事,足感雅爱。耿郎既居门下,英伟可知。射屏之约,敢不敬诺?第不佞中年无嗣,得惠赘临,无任感戴。大礼之行,迟速惟命。谨此拜复,乞恕不端,幸甚。某拜。   瞿天民见亲事已妥,满心欢喜,才对濮氏将前情一一说知。   濮氏道:“感蒙相公大恩,为小儿重续姻亲,这是万分美事。但路途遥远,子母焉忍轻离?况囊箧罄然,何物送为聘礼?事属艰难,恐成虚度。”瞿天民道:“秋公虽系武夫,秉性刚直,不苟家资巨富。妻室甚贤,中年无子,有这一位过房之女,使令郎赘就姻亲,彼此相安,始终有益。小生赞襄,决不有误。安人若虑母子分离,待成亲之后,再图机会,或接令媳南回,或请安人北去,则依然母子团圆矣。聘礼之费,小生一力取办,不必挂心。”濮氏道:“若得相公如此周全,恩同山岳,生死不忘!”瞿天民即整顿聘礼,一切齐备,择日起程。   母子临期分别,未免牵衣执袂,泪眼相看。有诗为证:   骊驹唱彻泪潸然,子母须臾各一天。   行色已随秋日暮,离魂应逐梦同旋。   且说耿宪辞别母亲,瞿天民僮仆等取路往蔡州城来。水舟岸马,一路驱驰,不觉已到巫阳城口。瞿天民安顿耿宪在客馆暂停,自和家僮等先进城,往秋侨家来。秋侨迎入中堂,行礼毕,叙罢寒温,瞿天民先将礼帖送了,令家僮搬过金银、珠翠、缎匹、钗环之类。秋侨谢道:“既蒙雅爱为小女作伐,则寸丝尺帛足以为聘,何劳如此重礼,怎好拜领!”瞿天民道:“些须之物,何足为礼。不嫌鄙薄,足仞厚情。”秋侨谢罢,将礼物一一收了。瞿天民又道:“令坦与小弟同舟而来,暂留客馆。禀过仁兄,方敢进谒。”秋侨道:“仁兄何不早言,使郎君在彼望?”急令一伙家僮牵马出迎。   不移时,家僮报新官人已到。瞿天民引入中堂,拜见岳丈。耿宪道:“小婿无父孤儿,孑然寒士,幸蒙岳丈不鄙,收录门下,提撕有父,子道何辞!”秋侨答礼道:“观卿才貌两绝,真吾门之佳婿也。小女丝萝有托,区区暮景无忧。”又请岳母至中堂,礼毕。夫妻二人见了耿宪一表人才,万分欢喜。当下大排筵席管待,至夜深席散,留入侧厅安宿。未免择日成亲,此际鼓乐喧阗,亲朋满座,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闲话不复絮烦。   且说瞿天民自耿宪合卺之后,即欲告别。被秋侨款留不放,只得勉强住下。这寿姑见丈夫聪明温雅,暗喜所配得人。   但耿宪虽在新婚燕尔之中,恒露欷歔颦蹙之状。寿姑心疑,临睡时就问其故。耿宪道:“感蒙你爹娘招我为婿,朝欢暮乐,实出娘子之福荫,终日岂不喜悦?奈有寡母在家,使我远离,倚门悬望,宁不酸心?故每每思及,不觉挥泪。”寿姑笑道:“真痴子,何不早说?迎请婆婆来此同居,做媳妇的也便于侍奉。”耿宪道:“承娘子盛情,但不知你爹妈之意允否?”寿姑道:“我爹爹极仗义的,此事决然慨诺。”耿宪满心欢喜,当夜解衣就寝。次早,寿姑即对父亲说了,秋侨点首留心。   忽一日,瞿天民又辞别起程。秋侨道:“令徒早晚暗中垂泪,为思寡母之故。小弟意欲弥月之后,耿郎与仆从等随尊驾同还,迎接亲母至寒舍过活,使小婿母子团圆,免彼凄怆,故屈仁兄缓留数日耳!”瞿天民大喜道:“感君大德,使嫠妇子母相依,小弟纵再留数月不妨。”二人大悦。   荏苒之间,一月已过。秋侨办酒饯行,又差二婢、一仆去迎亲母。瞿天民、耿宪等作别起行,正是归心似箭,早行晏住,不觉已到家下,各各相见罢,备道前事。濮氏不胜感激,将空地等项尽托与瞿天民管理;又借些银两与兄弟濮魁移回城里,赁屋开张生理,所有男女分拨与两家使用。家下事务调停已毕,只带一奴、一婢共母子四人,拜辞瞿家夫妇,垂泪而别。一路无词,直到蔡州城中,秋家仆婢先去报知。秋侨率妻女候门迎接,进中堂叙礼已罢,待新亲筵席,不必细说。此时耿寡妇母子姑媳一家团聚。正是: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这寿姑旦夕孝敬婆婆,曲尽妇道。秋侨见耿宪老成有志,举止端慤,把一应家业财产尽托与女婿掌管,屡屡差人到瞿家探望,四时馈送不绝。数年之间,耿宪做成偌大的家业,泼天的富贵。这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天民躬行孝义,名誉日彰。本州岛刺史举其孝廉,辟为衡州州椽。瞿天民力辞养亲,隐居不仕,终日与刘浣饮洒赋诗,盘桓笑饮。这刘浣尽心教其二子。忽一日,本县大尹转奉本府牒文,差人传报,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申详大司马转奏朝廷,奉圣旨:     辟辰溪处士刘浣为洛州帅府参谋,星夜走马赴任。   刘浣听了这风声,错愕不安。原来那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乃是刘浣的妻兄,少负英名,长为龙冈县骑尉,因剿山贼有功,历升显位。当时闻得刘浣遭回禄之变,家道艰难,暗中嘱托大司马诠除本职。刘浣欲辞避不行,浑家撺掇道:“兄妹母女久不会面,我哥哥奉圣旨来请你去做官,又不是要你去挑担,为何反推三阻四不肯应诺?终不成教书是你终身的结果?瞿官人又非你爹亲娘眷,终年镇日价搅扰他,亏你面长过意得去。男子汉顶天立地,自当成器,岂可依人度日?这一番错过了机会,老死林泉,怎得个出头日子?”刘浣见浑家讥讽合理,满口应承。   瞿天民闻此消息,力劝刘浣当行。刘浣次日拜谒县官,取讨长路支应。知县申详本府及上司准给印信勘合,水陆二路,皆有夫马供给。刘浣打点起行,各官皆送赆礼,瞿天民饯别。当日正要动身,只见瞿瑴、瞿璇和刘仁轨哭做一处,不忍分别。瞿天民、刘浣一齐劝谕,三子越加啼哭,拥抱不放。刘浣强抱儿子上马,又被他滚下马来。刘浣夫妇无可奈何,只得将仁轨交与瞿天民抚养,日后差人接取,就地拜了数拜,夫妻作别,上马而去。有诗为证:   风逐锦帆新,凄凉别恨增。   临行重眷恋,三子泪成冰。   且说瞿天民送刘浣家小别后,将仁轨留于自己房内安宿,随即延师,复教三子读书,数年无话。闲事不叙,单说这瞿瑴年已二九,天资聪敏,惟是性耽游玩,倦于肄业。当日时逢春景,天色晴明,百花舒放,三弟兄同至新息侯庙烧香,遍处踏青观景。正赏玩之间,忽见一群年少妇人谈笑而来。不知是谁家宅眷,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   诗曰:   美色良金是祸芽,两图伉俪竞奢华。   牝鸡一旦生妖孽,深悔贪痴一念差。   话说瞿瑴弟兄们游春作乐,蓦遇二娇艳妇人,伴着一红衣女子,从堤上缓步行来。三人伫目看那红衣女子时,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眉同翠羽,齿若瓠犀。玉貌何须傅粉,丹唇岂倩涂脂。举止轻盈,不让当年飞燕;丰姿艳冶,宛如昔日貂蝉。行来数阵麝兰香,盼处一泓秋水溜。   瞿瑴见了,不觉眉留目乱,魂扬心摇,一路随行,不住的凝眸偷觑。刘仁轨忙扯住道:“此是人家处女,兄何孟浪如此,倘彼看破面诟时,何以解之?”瞿瑴道:“臣死且不避,面诟安足辞?”不顾刘仁轨,一直尾后而去,转弯抹角,追随三二里地面,那女子一行人下船去了。瞿瑴跨上石凳,凭高眺望,那船已渐渐去的远了,兀自呆看不走。刘仁轨和瞿璇见了这光景,一齐掩口不住,笑道:“好痴汉,那女子不知到什么去处了,你兀自在这里呆想,云低日脯,速宜返舍!”瞿瑴无言,随二人取路回家。行思坐想,彻夜无眠。   次早梳洗罢,吃了早膳,托故出外,直过日午方回。当晚临睡,悄悄和刘仁轨说:“我日间打探那女子住处,原来是城内留守司前雕佛匠张公的女儿,年方十六,排行第三,我的意思要对爹爹讲,娶此女为室。贤弟以为何如?”刘仁轨道:“这事断然不成,哥哥休想。若与爹爹说知,反讨一场烦恼。”瞿瑴不悦,径自睡了。   一连数日,昏昏闷闷,不言不语,却似着迷的一般,低着头,只是痴想。郁氏见了,反复忧疑,不知是甚来历,再三询问,俯首无言。刘仁轨忖谅这事难以遮隐,暗里对郁氏如此如彼的说了。又道:“大哥急欲聘他为妻,望母亲作主,替他爹爹处方便,成就这门亲事也好。”郁氏不答。又过了数日,瞿瑴渐加面红身热,伶仃病倒。郁氏慌了,将这情节对丈夫说知。   瞿天民道:“男大须婚,亦系正务。然张佛匠一介村夫,门户甚不相当,怎好与他结亲,外观不雅。”郁氏道:“我也知道张佛匠非吾门之匹,但痴儿心病难医,非这一剂药不能解救。今以痴儿性命为重,无奈勉强结姻。”瞿天民道:“贤妻之论颇合权宜,只怕小家子儿女,眼界窄狭,贪嗔狡妒,有伤大雅,误却瑴儿日后大事。”郁氏道:“这是王道话了。自古说:『皇帝也有草鞋亲。』你见那个皇太子决要皇帝的女儿方才匹配?难道宦室富家之妇天生贤德,荆钗裙布之女注定愚顽?世间事,人再逆料不定的。这门亲是瑴儿心愿成就,好与歹他自承受。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   瞿天民笑道:“你一心虑儿子病重,矫强要成这事;虽如此说,婚姻事自有定数,只索由你张主。”郁氏见丈夫口软,即央邻妪凌婆去讲这亲事。   张佛匠道:“我等手艺匠作,怎与那富家结亲?这话来得不实,莫非凌老妪来笑话么?”凌婆道:“婚姻大事,我老人家怎来作耍?的是瞿相公为大官人到宅上求亲。你若慨允,即择日送聘礼过来,敢莫是早晚就要拜花烛哩!”张佛匠信其真实,才写下庚帖,交与凌婆,送到瞿家来。郁氏也不问卜,即日发聘,过了月余,遇着黄道吉日,迎娶张氏过门,与瞿瑴完亲。有诗为证:   瑶台烛影耀辉煌,一派笙歌绕画堂。   无限欢娱当此际,芙蓉浪里浴鸳鸯。   这瞿瑴自合卺之后,夫妻万分恩爱,那病体不知不觉脱下海洋里去了。   忽一日,刘仁轨思念父母,对瞿天民道:“伯伯在上,侄儿有一言告禀,望伯伯俯听。”瞿天民道:“汝有何事,可对我实言。”刘仁轨道:“爹妈去了数载,并无音耗。侄儿欲拜辞伯伯,前去探望,不知可来得否?”瞿天民道:“自汝爹妈别后,彼此各无消息,朝夕悬悬,无由远达。今汝欲去寻亲,乃人子一点孝念。但汝年轻力薄,未经风霜劳苦,我令瞿助陪汝同去。”刘仁轨欢喜,又道:“侄儿感伯父训诲,颇精翰墨,但逢乱世,功名艰于成就,意欲求伯父药书带去,潜心玩索,倘得医道精通,亦不失为名士也。”瞿天民道:“医所以寄死生,亦非细事。看汝老成谨慎,天资敏捷,若能尽心搜索,此道自精。汝大兄敏不好学,二兄质朴自守,皆非活变之才,故我秘而不传。今将所有内、外二科秘方妙诀,并古今圣贤书典,尽授与汝,当用心习学,毋视为等闲也。”说罢,即进书室取一概医药书籍,交与刘仁轨。刘仁轨拜受,收拾行囊,打点起程,拜辞瞿天民夫妇。郁氏叮嘱了几句水陆小心的言语,不觉泪流满颊。刘仁轨也掩面而哭。瞿瑴、瞿璇皆哽哽咽咽,不忍分离。瞿天民喝瞿助挑了行李,催逼起行。刘仁轨含泪拜别,出门而去。瞿瑴、瞿璇送了一程,自回不题。   且说郁氏自发付刘仁轨去后,心中凄怆,正坐于轩前纳闷。   忽见凌婆踅入门来,万福道:“安人为甚事在此不乐?老身有-桩大喜,特来通知,省却烦恼,且讲正事。”郁氏试泪道:“有何喜事见教?”凌婆道:“本村伍相国庙前有一聂员外,白手起家,做成偌大世界,妈妈庄氏也是中年续弦的。夫妻二人只生一女,名唤掌珠,生得万分美貌。不期今春这财主死了,妈妈托我老身觅一位奢遮聪俊的儿郎,将女儿送与他,把万贯家财相赠,只讨得个养老送终。想这门亲正好与二郎相配,特来作伐,安人可作急成就,不要错过了喜神。”郁氏道:“据妈妈所讲,倒也相应,不知我家官人主意若何?”凌婆道:“讨媳妇全凭安人做主,相公跟前一力撺掇,自然合就。我老身将这个白老鼠赶到府上来,有无数便宜处:一来二郎受享恁地千娇百媚的一位娘子;二来顶立他家香火,得了现成富贵,三来又不必大盘大盒费了恁的钱财。这事若成,可知道二官人一生消受不尽哩!”   正说间,瞿天民从外厅踱进来,凌婆站起来道了一个“万福”。瞿天民回礼道:“妈妈来得恰好,烦劝我家安人一劝,省的啼哭。”凌婆笑道:“正是老身特来解劝安人,顺便有一头亲事与二官人作伐。”瞿天民道:“好,好,难得老妈妈盛情,你且说谁家女子,若是门当户对的,只今便可成就。”凌婆道:“伍相国庙前聂员外的姐姐,不惟人物端庄,又且家道富足,若是低三下四的,老身也不敢来放屁。”   瞿天民道:“这员外莫非混名叫做聂一撮的么?”凌婆道:“正是,正是,他唤聂一撮。”瞿天民笑道:“妈妈,你知道他混名从何而得?”凌婆道:“只闻人人唤他做一撮,不知是甚出迹。”瞿天民道:“这厮出身微贱,幼年在本村富户家佣工餬口,亏他一味地俭啬,积攒些资本,贩布生理,成了家业。他家里三餐只煮粥吃,逢着四时八节祭神宴客,才敢用饭。那粥贮着一锅水,放不下几撮米,熬成粥时纯是清汤,不见米粒,故人取他插号叫为一撮。”郁氏笑道:“这等熬省吃清汤,兀的不饿瘪了?”瞿天民道:“那厮生得肥头大脸,怎得干瘪?此老弃世已久,说他怎地。”凌婆道:“正是这妈妈因员外身故,只留下一位女儿,家下无人撑立,故要招一位儿郎为婿,承受家产。老身特来与二官人说合,补报相公、安人日常看顾之恩。”瞿天民道:“有甚恩处到你,反劳老人家费心。只是一件,那聂一撮家亲事,多分不惬我意,烦妈妈另寻一家罢!”   凌婆道:“阿呀,这门好亲事尚不合意,那里再寻富门高似他的?”瞿天民道:“我不因财帛势利教妈妈另选,但是我学生只有两个豚犬,薄薄有一分家业。若贪图财产,使二郎入赘聂家,觑他眉头眼目,非我之愿也。况聂宅平素吝啬,女儿们看熟了样子,惟恐器度浅窄,但知量柴头、数米粒,论小不论大,耐进不耐出,镇日价琐琐碎碎的熬煎着丈夫,被人看轻了,又非我之愿也。还有一着要紧的话,凡是人家独养女子,自幼爹妈娇养,惜如金宝,纵坏了性子,撒娇撒痴的贪着快活,日高三丈,兀自高卧不起;鲜衣美食的受用,犹为未足。公姑丈夫处稍有言语,轻则哭哭啼啼,重则悬梁服卤,纵有厚重妆奁,不彀一讼之费,实非我之愿也,因此这门亲事不必讲他。”凌婆道:“相公之言,句句有理。这样的事,世上尽多。但老身看聂家姐姐十分贤慧,独处深闺,衣饰雅淡,天性不饮酒,日惟蔬食,任从家事综纷,一言不吐,极是个安静的女子。我老身常在他家来往,每每见他宴宾待客,穿着食用,却也富盛。便是家下走动男女们,个个丰衣足食,不受冻饿。眼见得那『一撮』是个虚名,不足为据。相公如不欲二官人入赘,老身去对聂妈妈讲,待下聘已定,迎娶新人府上成亲便了。”瞿天民道:“妈妈虽如此说,我心下大约不愿。”   郁氏焦躁道:“日前瑴儿说亲,也见你多般比喻,憎长嫌短,讲了满载的长脚话。及后大媳妇进门,也不见甚么小家子气。今日凌妈妈所说甚是相应,又吐出这一篇兜头盖脚的话来,摆不脱道学气味!你道是量柴头、数米粒,这是妇人家俭省做家的本等,终不成做家主的不要料理,任凭奴才们偷柴窃米、葫卢提过了日子?古人道得好:『滴水成河,积少成多。』当初你在艰难不足之中,不是我省吃俭用怎能彀捱到今日?便是人家娇养的儿女,出娘门改三分,一到公婆家里自然不同,那娇性那里去使?老妈妈,这亲事委实好的,放心说合,我自张主,不要听我这圣人言语。”   瞿天民笑道:“我虽不是圣人,却也识圣人几行字。安人,你曾见谁家富贵由妇人寸丝粒米省下来做就的?大凡发财发福的人家,一来气数辐辏,二者人力营为。凌妈妈在此,我说一个吝啬的比方与你听。当初汴城有一富户,晚年生得一子,这老妪从来啬吝,凡遇夏天,目因省柴一着,取水放于大日中晒热,将来洗澡。讵料这孩子细皮嫩肉,着了热水,腥毒相攻,生了一身天泡疮,臭烂难禁,不食而死,竟致绝嗣。将一个天大家私付与他人受用,虽然死生有命,也只因省柴之故。还有一家财主,也是那浑家鄙啬。因一小厮多吃了半碗饭,一柴打去,失手打伤了太阳,患了破伤风症候,延捱数日,方接医调治,也是迟了,一命呜呼。小厮的爹妈兴词索命,这富家弄得瓦解冰消,才得完结。这又是省米的样子。故云量大福亦大,不因这些小便宜便立了家业。”   郁氏怒道:“据你讲起来,一瞇地泼用浪费,倒做了人家?我向前的辛勤熬省,总成虚度!罢,罢,罢!我已后立誓再不管家事,空做冤家,只索冷眼地瞧着便了!”凌婆劝道:“都是老身多嘴,反累安人呕气。”   瞿天民笑道:“我讲的一片正理,反生不乐。夫妻们相处已到白头,终不然为着儿女事至于反目。凌妈妈,就烦你说合成了这事也罢,但日后设有搀前落后时,不要怨怼絮聒我便好。”郁氏道:“你讲识几行字,岂不知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我等待媳妇以理,怕他不孝顺怎的?谁来怨你!”   瞿天民道:“既如此,不必细说,相烦妈妈就去说罢。”自入花园中去了。凌婆拍手笑道:“好一个安人,不枉了女中豪杰。只这几句着脉的话,相公自然拱手伏降。不是这等,亲事何由成就?”郁氏道:“我家相公极是淳厚的,但嫌他有些执板王道气,讲的都是冷话,不觉动恼。日常间我并不曾与他执拗,但这门好亲事,承妈妈见爱,倘然错过,诚为可惜,故只得恁他说了几句,千万劳妈妈走一带,果得亲成奁厚,决有重谢。”   凌婆道:“安人怎讲这恬,老身无不用心。”讲罢,相别而去。   隔了数日,凌婆复来见郁氏,送上吉帖,复道:“日昨老身去见聂妈妈,讲及府上为二官人求令爱结姻。那妈妈一天之喜,满口应允。故令我今日送庚帖来此,任凭择日发礼。”郁氏单爱着财帛妆资,又不去求签龟卜,径自选日下聘。合卺已毕,果然聂氏面庞俊俏,礼度幽娴,金珠满箧,罗绮盈箱,说不尽妆资富丽,谁不道瞿家娶得一房好媳妇,都是二郎的福气。这瞿璇的欢喜,且不必说。   再说瞿瑴见兄弟娶得这一头好亲事,人人羡慕,个个称夸,心下暗想:“当初见了浑家姿色,一时强要结亲,谁想是一穷鬼,妆奁何等淡薄!今日弟媳不惟人物艳丽,又且赠嫁千金。深自懊悔,昔年一念之差,忙中事错。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蓦地里心窝儿不正,对着天嗟恨起来,不住的长吁短叹,闷闷不悦。这张氏是个乖觉的妇人,见丈夫如此模样,心里也度量着八分了,早晚温存询问,瞿瑴初时托辞掩饰,后乘酒醉尽吐真情,长三短四,一一说了。张氏听了,不觉失声一笑。   这笑里不知是甚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诗曰:   一言不合便生嗔,错配姻缘恨莫伸。   矛盾渐成形骨立,痴聋应解获长龄。   话说张氏钩引丈夫吐出真情话来,呵呵冷笑道:“大丈夫不能轩昂成立,反思量妻子的财物,岂是个长进汉子?这也不难,待我寻条绳子悬梁自尽,你另娶一位有嫁资窈窕娘子,岂不美哉?何必恁地烦恼!”瞿瑴听了这句话,把一肚子酒都惊醒了,改口道:“我自说耍,娘子就认真起来。俗言道: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我怎敢怨着娘子?”张氏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况未言之先,细察动静,早知君意。今无他说,君再以颜色加我,惟死而已!”瞿瑴惊惶,宛转虚心宽慰,勉强趋承,愠色暂更为喜色,愁肠权且作欢肠。这张氏见丈夫如此小心趋奉,只索罢了。   忽一日,聂妈妈令家僮送一担盒礼来,讲是女儿母难之日,打一箸素面,请亲家和安人一坐。郁氏欢喜,忙整备筵席,就接亲母过门,又请凌婆和邻族女眷们陪宴。酒至半席,邀众人入侧厅里吃茶。凌婆和张氏且到卧房里净手,张氏坐在牀橱上低头垂泪。凌婆问道:“大娘子为着甚事,恁的忧愁?”   张氏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我若告诉妈妈,好生惭愧。”凌婆道:“我与你怎讲这话,大娘子平日间说说笑笑,甚觉亲热有趣,为何近日愁眉不展,颜色憔悴,见了人没些话头,这般寂寞,动因何故?可对老身实言,待我替你散闷则个。”张氏道:“恨只恨我命薄,嫁了个无情无义不着肉的丈夫,终日怄气,几次要寻一条死路,只因牵挂着爹妈,临期手软而止。”凌婆道:“呵呀,后生家怎讲这话?怕少了穿的吃的承值的,去寻这条门路?你看街坊上乞丐的贫婆,披一幅、挂一片,拖儿系女,兀自求食过活。你是个天上人,正好受用。纵然大官人有些尴尬处,夫妻情分,不必认真。”张氏道:“妈妈见教甚是。我也思量夫妇之情,虽有些气蛊,只索含忍。还有一件,我那婆婆的势利,婶婶的装作,难以入眼,教我如何过的日子?”凌婆道:“你且讲恁地势利、装作我听。”张氏道:“我当初嫁到瞿家,也是妈妈说就。因为妆奁不整,暗中受了散言碎语,无奈含泪自知。我的妈妈,你知道么?今日婆婆见聂氏有些财物,你看他何等趋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除他不开金口,放出屁便是香的。别样的势利且慢提起,单说他今日生辰,聂家不过拿几个盒礼来,何必惊天动地,大排筵席,请张接李,趋迎这财主婆?可怜,可怜,我到他家数年,过了几度母难,谁人提起『生辰』二字,我家妈妈几遍价上门,有谁偢倸?天大人情,待一餐现成茶饭,掇转身去了。怎似今日喧喧哄哄,恁的热闹?这都是老妈妈目睹的事,我若调了半句谎,折罚我变驴变马,把人骑跨。我的妈妈,你道我见了这样景象,岂不是欺贫重富,气也不气?”   凌婆笑道:“大娘子是大官人骑惯的,何必去变驴变马?”张氏道:“我把一腔子的气蛊告诉妈妈,反生笑话!”凌婆道:“老身说些风话,不过是劝娘子忍耐,莫要气恨。自古道:新亲如霹雳,旧亲请糊壁。你婶婶毕姻未及弥月,况兼箱笼中厚重,老安人怎得不虚撮脚趋承他一番?待过了半年三月,自然与大娘子一般看待,何必恁地悲苦!”张氏道:“妈妈,你那里知道,势利的人那颗心,是向热背冷生的,一千年也更变不转。我弃着一条穷性命,抖完了这厮家业,方才心死!”凌婆道:“大娘子快不要如此讲!”青春年少的女娘们要望上长,莫讲这短头话。”二人正在房里唧唧哝哝的诉说,不期聂氏着一丫鬟名唤巧儿,来唤凌婆、张氏赴席,跨入房门,听了二人言语,轻步踅进牀后,窃听完毕,才讲请二人陪酒。当晚客散,各归卧室。   巧儿将张氏之言,一一对聂氏讲了。聂氏恼了一夜,次日侵早,备细与郁氏讲知。郁氏大怒道:“惟见得昨日这妇人呶唇咂嘴,恁般做作,原来是背面讲我过失。从他进门做媳妇以来,多少抬举他处,辄敢反面无情,万分可恶!从今日为始,与他做一对敌,看他怎生放肆!”聂氏劝道:“姆姆一时见小,讲了些闲活,婆婆不必介怀,且请息怒。”郁氏道:“天地间只有做舅姑的磨灭媳妇,那曾见做小辈的反伤触大人?更不要着恼我,定要与这泼妇人见个出场,才见手段!”聂氏宛转劝释,郁氏按捺不下,气愤愤地奔出房门,径往轩子里来。   劈面撞见瑴儿,郁氏嚷道:“你这畜生,容妻子背面骂我,好个重妻轻母孝顺的儿子!”瞿瑴失惊道:“娘呀,这话从何处来?你大媳妇从来敬重公姑,焉敢背面侮骂?”郁氏骂道:“你这短寿命惧内的死坯!纵容那淫妇讲我是势利小人,一颗歪心是背冷向热生的。他要弃着性命诈我,你不与他一路说合,怎敢恁地放泼!”瞿瑴慌忙跪下,对天立誓道:“我瞿瑴若背母向妻,暗里有片言伤犯着娘处,即刻七窍流血,天雷击死!”   郁氏道:“既与你无干,快去请那贤德夫人来见我。”瞿瑴跳起身,进房内叫了妻子来。张氏一面走,心下疑惑,向前厮叫了。郁氏道:“你叫我做甚?我好个欺贫趋富、势利小人,怎敢认夫人做媳妇,兀的不折死了人?”张氏道:“媳妇并没半句言语伤触婆婆,怎么恁般发恼?”郁氏道:“你背面讲我千万的不是,只少却打骂二字了,还强口讲没半句言语么?自从你这不贤之妇到我家来,我做婆的那件儿不看顾你?你想当初光头赤脚,两个旧箱笼,几件布衣服,是你的陪嫁产;进门时就替你换了满头珠翠,遍身罗绮,高楼大房,呼奴使婢的享用。不想报答翁姑的恩惠,反行而是背非,讲我过失,只怕天理不容哩!”   张氏笑道:“当初结亲之时,乃婆婆央凌妈妈上张门撮合。我爹爹自谅贫富不等,一口推辞。凌妈妈讲道:『瞿安人极是贤德,不贪财帛,只要人才。』再三再四的求恳,勉强成就,却不是我做媳妇的捱上门来。贫家恶业,随身来不过是些旧衣破笼,承婆婆一点好意,穿的戴的都更换了华衣美饰,也是瞿门光彩,与张佛匠家无涉。今日婆婆不喜我时,情愿将陪嫁产穿戴了,也不辱没了张氏。”   郁氏大怒道:“你听这利嘴巧舌妇人,不知自己的罪过,反讲做婆的不喜媳妇。我且问你,你的爹妈来我家时,我也一般酒饭款待,几曾慢了他去?反唇倒舌讲接待他,不过是一餐现成茶饭?这也罢了,为何又讲我趋承着财主媳妇,撒屁也是香的,为他生辰大惊小怪,办酒待亲,极其势利?你自想尊躯贫苦煞,也是爹妈养的,岂没一个生辰?从不见什么亲戚送些礼物来相贺,反嗔我今日为婶婶生日开筵设席。自古道:礼无不答。难得聂亲妈费了钱钞,安得不接来一叙?你怎么暗恨要寻死害我,恁般狠毒,终不然做婆的害怕,反来求你?我把你这尖嘴薄舌的泼货不要慌,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得罢手!”   张氏冷笑道:“呵,呵,巧言不如直道。这些话,我愿对凌妈妈讲来。我进瞿家门也曾过了几度生日,公婆从不曾破费了半文。今日婶婶寿诞,却如此热闹,委实心下不平,讲了几句,婆婆着恼,要与媳妇作对。俗言道: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张氏也不惧的,只是凌妈妈可恶,如何搬我家是非,使我姑媳不和?若到阴司,必要寻这老猪狗抵对!”   郁氏嚷道:“你看泼妇人借名骂我。那凌妈妈昨晚酒散就辞别而去,怎讲他搬是弄非?”张氏跌脚道:“是了,是了,昨日巧儿进房唤我,毕竟窃听了说话,添言送语,使婆婆知道。这巧儿奴才倚着家主婆势利,挑弄口舌,其实可恼!”   聂氏站在郁氏身旁劝解,一闻了此言,不觉两颊通红,怒从心起,厉声道:“姆姆恁样欺人!古人道得好:打犬看主面。巧儿是我的人,怎么就轻口骂他?”张氏道:“这奴才不该传言寄信,挑两下怄气。骂了他,你待怎的?终不成打下了夫人官诰。”聂氏道:“吃黑饭,护黑主。你既讲婆婆势利,牵枝带梗讲着我,缘何巧儿不要过话?没些面情,破口便骂。若这奴才骂你,你待何如?”张氏道:“竹节也分别上下,奴才们敢骂兀谁?你莫要倚着豪富,便自欺人。我家虽系匠作,寒族中也有为官做吏的,莫要轻看了他。我父亲若肯熬清受淡吃薄粥时,也颇颇做成家业,不受人的轻藐!”   聂氏大怒道:“你与婆婆斗口,我早膳也不用,在此劝息。你骂我丫鬟,我以妯娌情分,只将理讲。你怎地隐言骂我?”张氏道:“虽然婆婆重你,也要从公判断。那一句儿是骂你处,恁样虚空吊我?”聂氏道:“我虽是一女人,也读几行书过。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刁话,比那骂詈还狠毒几倍哩!”张氏道:“不与你争,你且讲那一个字是刁话?”聂氏道:“我还你那刁钻处。你讲张匠作若肯熬清受淡呷薄粥时,也不贫苦。分明是讥诮我爹爹插号唤做聂一撮,从鄙啬悭吝做成的家业,岂不是当面骂我?”   郁氏跌足道:“儿讲得透彻,这明明是舌底拳棒,狠,狠,狠!”张氏笑道:“婆婆又是护短的言语,那『聂一撮』尊号乃四海闻名的豪杰,岂只我一人晓得,缘何反讲我舌底拳棒?”聂氏道:“这雉鸡乖皮里针的巧处,谁不参透?便是聂一撮混名,无非是『贫啬』二字罢了。强如那偷了人家佛肚中金灵圣儿,被那家子搜将出来,打得做鬼叫!若不是我家妈妈劝释,如送入公厅审出满贯赃来,兀自要发配远方哩!”张氏听了,怒道:“你讲偷佛肚中灵圣儿的贼,明白是骂我爹爹,好欺人,好欺人!”   聂氏笑道:“呵,呵,我是讲那偷灵圣子的好汉,和你家爹爹何干?”张氏嚷道:“好矫强聪明的话儿,我也不与你斗嘴。俗言道:『拿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只还我那一家是失主,谁见我爹爹做贼?”聂氏道:“不要忙,我还你一个出处。旧年四月初六日,敝邻冯老妪因家下有一尊古佛金身坏了,唤城内一位装佛匠补漆贴金。谁想那人盗了古佛的心肝五脏,被冯老妪瞧破了,唤家僮将那人打了一顿脖子拳,只要锁了送官。我家母亲善言劝释,问他姓氏,他讲姓张。现有失主,难道是假的不成?”   张氏气得暴跳,大哭道:“好了,平空地指好人为贼!就去叫我家爹爹来和你面对。倘是造捏出的,这番不得开交!”   聂氏道:“好扯淡,我又不是失主,面对怎的?只怕那人见了冯老妪,面皮上有些红白。”张氏气倒地上。开口不得,顿足乱凌。郁氏见了,反没做理会处,合家男女都来相劝,家僮急往花园报知。瞿天民笑道:“婆媳妯娌争闹,这是最难解纷的事,我也不管,汝速到佛楼上去与太太讲知,自然争竞息矣!”   家僮忙奔入佛阁上来,只见元氏坐在佛座前,闭着两目,暗暗念佛。家僮叫一声“太太”,元氏开眼,见是家僮,问道:“你上来做甚么?”家僮将安人婆媳相争缘由讲了,又道:“相公叫我来请太太去劝闹,作速便行。”元氏道:“我昨夜多吃了半箸子饭,搁在心里,不得下去,整整醒了五个更次。天晓来,正要寻睡,耳边厢只听的沸沸瀼瀼喧嚷,却原来是他姑媳们费嘴,待我去,待我去!”令家僮搀扶出轩子里来。   郁氏正在那里喃喃地骂,一见婆婆来到,慌忙厮唤聂氏向前“万福”,那张氏犹自在地上打滚啼哭不住。元氏先唤聂氏道:“我儿,你新婚尚未弥月,纵姆姆有些言语,也须忍耐,不必恁地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