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福 - 第 4 页/共 5 页

邹氏背后对何氏说道:“我与你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总不及他才貌兼全,况且才貌两桩,又都在你我之上。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们两个一发是该当的了。”何氏道:“正是。”吴氏道:“我们三个不约而同,都陷在此处,虽是孽障,也有夙缘。不但该同病相怜,还要同舟共济才是。等得唐郎到家,他送我回去的时节,待我说与唐郎知道,或者连你二位,也弄得上去,不致久沉地狱,也不可知。”邹何二小姐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今宵又作同心会,禅床上再添一被。   竟把普天下的奇冤,凑作一堆。”   说分两头。却说田义,自从离了主人,别了兄弟,押着银鞘前往边疆处所,犒劳穷兵。一日催促人夫上进,路途之中,说道:“这西北路上响马最多,这银子不比别样东西,时时要防盗贼。俗语道得好,耽迟不耽错。宁可早宿晏行,多走几个日子。故此来了几月,才赶得一半程途。哎!我一路行走,只见有报警的南来,不见有解粮的北走。那边庭的虚实,不问可知了。须要急急的催趱人夫,赶去才是。正是:军前兵将叹绝粮,途中行人恨路长。来到此间,乃是打中伙的所在。大家买些酒饭吃饱了再走。店主人在么?”店小二听得呼唤,即忙出来道:“原来是解边饷的,请问长官,还是用酒,还是用饭?”   田义道:“酒饭都要快些取来。”小二对众人夫说道:“你们另有下房,到里面去坐。”只见两个边军,一个背了黄袱,一个插了令旗,一同驰马而来。一个说:“背封告急,报边城丧。   ”一个说:“趱军粮,我这里力尽筋疲,舌敝唇焦,并不见些儿饷。我们一路行来,人也倦了,马也饥了。有个酒饭店在此,和你打个中伙再走。”二人一同下了马,走入店中,解下令旗包袱,同田义三人见了礼,一同坐下,小二送了酒饭,三人一座饭食。田义问道:“请问二位,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奉的甚么公差,去甚么公干?”这个说道:“咱是巡边御史的差官,赍表进京的。这一位是同衙的朋友,差往各路催军饷的。”田义道:“既从边上来,自然知道军情虚实,不知近日官兵打仗,胜败如何,请见教一番。”差官道:“边庭虚实,官兵情状说来易使张皇。那女兵雌寇比男军十倍嚣张。”田义道:“这等说来。竟是女寇了。难道这些官兵就敌他不过。”差官道:“南边寇定,北寇势雄。俺这里的兵将,俱将来折荆”田义道:“既然如此,足下所资的文表,想来就是告急的么。”差官道:“正是。不能够从容细说流民状,只好在马上封题急就章。所悲的是丧乱,所求的是安壤。念军民都把云霓望,怎能乞得天兵早降。”田义又对这个差官问道:“足下一路催粮,可曾有几处解去么?”这个差官摇头道:“那些官儿也没奈何,只得吞声无措,皱眉相向。这文牒尽是空的,只有这个民间虚实,何须更说封疆。”田义道:“这等说,请问边上的米价,贵贱何如?若有银子给与边军,他还买得出么。”差官摇头道:“钱如灰土,米似黄金。就解了银钱去,也难充饥。”田义背地暗想道:“万一这些银子,解到那边济不得军需,却怎么处。”   转身又问道:“还要借问一声,譬如有银子的人,在这里买了粮米,载到边上去卖,可有些利息么。”差官道:“多便不许,三倍利息,是拿的稳的。”二差官说道:“咱们有军务事,比不得他们,先起身去罢。叫店家快来拿钱。店小二走过来,我清了账。”两个差官别了田义,一同上马去了。田义道:“照他讲来,边上的米价是极贵的了。我十万银子,竟该换买粮米载去。只是一件,这批文上面写的是饷银,不是粮米,万一边上的官府,见与批文不合,不肯收起来,却怎么处。”想了一想道:“不妨,就是他不收,要变做银子也容易,卖与边上的百姓还多出两倍利银,又与朝廷做得许多事业。这有益无损的事,为甚么不做。我如今趱行前去,到了米贱的地方,竟买了装载前去就是。主意已定。店家走来,店小二将内外的酒饭钱,一一找清。田义催趱人夫,抬了饷鞘,自己上马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唐经略奉旨征南,已经报捷。朝廷又遣他北征,不日就回往家中。经过唐家,一个老院说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行到水穷时,依然山色现,我家老爷自从奉了圣旨,往边疆赴任,杀败男军,建了许多功业。正想内召回京,不料北方界上,又有女寇侵扰,朝廷加了品级,又命他经略北边。今日便道还家,好生得意。只是一件,他心上最爱的,是那两房姬妾,一个被夫人逼死,一个卖与田家。此番回来,不但夫人受气,连我这知情的管家,只怕也难逃罪谴。还亏我预先识窍,瞒了夫人,密密的写了个禀帖,寄与老爷,辨明了心迹。或者自首免罪,也不可知。我如今不等到家来,在这驿前等候,少刻上船,定有一番问答。趁夫人不在面前,好讲他些不是。一来卸干系,二来献殷勤。有理有理。”   且说田北平,自从娶了吴氏,吴氏要死,他再三求个生路,吴氏说等唐老爷回来,送他回去,除此再无别路。故此终日打听唐老爷消息。听得唐老爷便道回家,犹如得了恩赦,连忙备了十两银子,去寻唐家老院,直寻到驿前。老院见了田北平,便道:“你是田大爷为何也到这里来?新夫人好么。”北平道:“不要说起,今日此来,正是送还原物。要你做个通事的人。”   老院道:“为甚么缘故?”北平道:“说起话长,少刻同你细讲。闻得唐老爷将到,我急急走来寻你,说你到驿前来了,只得又赶到这边。少刻送他上门,全要仗你帮衬。只要收得进去,就是一桩好事了。有十两银子在此,你权且收下。等收了之后,还有重重的谢仪。”老院道:“多谢。只是一件,老爷到家之后,你送他进来,少不得他说一句,夫人也说一句,老爷又是惧内的,未必肯依他讲话。不如叫一只小船,先送到驿前。等候老爷的座船一到,就跳将过去。只有他讲话,没有别人应嘴。   这个原告,就要让他做了,何等不妙。”北平大喜道:“既然如此,妙绝妙绝,你在此等候,我就去接了他来。快走快走。”   一直回家去了。老院笑道:“妙妙妙。又得了别人的钱,又讨了家主的好。这件便宜事,是落得做的。我且在驿里坐一会,等他的小船来,一同接上大船去便了。”不一时,只见北平接了吴氏,坐在小船里面,撑驾到驿上来了。老院公也上了船,对北平道:“我和你慢慢接上前去,免得在此坐等。”北平道:“这个极妙。”行不上数里,只见一班官船,吹吹打打,顺流而来。   却说唐子才,在船内叹道:“我唐滢,自从在边陲奏捷以来,蒙圣思加衔进职,宠眷非常。只是不容我骤解兵权,稍图休息。近日又因北方告警,特赐上方之剑,假以便宜,命我星驰赴剿。一路行来,已是家乡地面,少不得要暂驻旌旗,略停车马。这是一件。前日家人有禀帖寄来,说周、吴两妾,不为妒妇所容,一个嫁在民间,一个死于非命。我今日回家,倒也有些难处。若还置之不问,又无此理。若还争闹起来,势必至于夫妻反目。使外人谈论起来,甚是不雅。这件事,还该怎么样?”心下思想了半晌道:“也罢,古人为国忘家,曾有过门不入之事。不若竟以边报紧急为辞,一个亲人也不见,扬帆而去,有何不可。叫左右吩咐头舵,说近日边报紧急,不便羁留,就到了自家门首,也不许湾船,竟扬帆而过便了。”众船家领命不题。   却说田北平同了老院,驾橹相迎。正是单橹不如双橹快,大船怎似小船轻。近了官船,老院道:“吴奶奶,我先上船去,你随后过来。”老院跳过船来,见了主人道:“家人磕头。”   子才作色道:“你想是来辩罪么?家中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消再讲,你回去罢。”老院道:“禀老爷,吴奶奶在小船上,要求见老爷。”子才道:“他是嫁出去的人了,为甚么又来见我?   回他说,不消。”老院出来,对吴氏说道:“老爷不肯相见,你自己过来。”吴氏过船,见了子才,大哭道:“我的老爷阿,你便去做官,害得奴家好苦也。无限别离情,甘受牢笼。怎奈大娘势不相容,命短的做了离魂倩女,命苦的做了琵琶别弄。   还亏我完全赵璧,不愧蔺家功。”子才冷笑不理。吴氏背面想道:“呀,他是极爱我的。怎么今日见了,忽然冷落起来。哦,是了,他在众人面前,不好亲热我,故此假装这个模样,待我走进后船去,他是然跟了进来。”遂往后舱走去。子才道:“住了,你是个知书识字之人,难道‘覆水难收’四个字,也不知道么?我且问你,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岂有嫁到别家,替我守节之理。请问这贞节坊,还是朝西朝东。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不过因那男子丑恶,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   若还嫁了韩解元,只怕到此时,就拿银子来赎你,你也未必肯转来了。多亏得村郎相丑,今日才与你再相逢。田家有人在这里么?叫他快来领去。”老院道:“娶他的男子,现在小船上。   ”子才道:“着他进来。”老院出舱相唤。北平道:“他要难为我,我不敢进去。”老院道:“一团好意,快些过来。”北平走过船来说道:“唐老爷在上,当初。。”子才止住他说道:“那些原委,下官都明白了,不消说得。虽然是妒妇不好,也因只两个女子,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与你无干。至于此妇之嫁,实出奸媒的诡计,也是你们两个前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下官并不怪你,你可速速领他回去。”北平道:“多蒙唐老爷大量,不怪小人,也就感恩不尽了,怎么还敢要他。就是领了回去,也是不肯成亲,少不得又要寻死。这场祸事,是逃不脱的。倒求唐老爷开恩,饶了小人罢。仇将恩报,是难得的。怕的是恩泽里面变出仇来。擅取老爷的爱妾,逼死老爷的宠妾,这两件大罪,也够得紧了。   既蒙包容了两件,就是皇恩,也赦不到第三重。”子才道:“如今的局面,与前番不同了。有下官做主,还怕他做甚么。”   对吴氏道:“你走过来,听我说几句话。俗话道得好,红颜女子多薄命。你这样女子,正该配这样男子。若在我家过,是这句旧话就不验了。你如今好好的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与周氏一般,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是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我劝你,莫怨他人莫怨我,且要怨你的命该如此。不是我男儿薄幸,皆是你红颜命里。老院,是你引他进来,就着你送他回去。”对北平道:“恕不送了,吩咐船家,快些赶路。”   北平与吴氏老院三人,一回过了小船。只见唐老爷船上鸣锣吹打,开船去了。老院道:“吴奶奶,老爷说的其实是好话,你句句都要依他。从此以后,安心乐意结成亲。若是失意的时节,就要想着老爷的话。吵闹有何用处?”说话之间,不觉就到门首,三人一同上岸。老院道:“你们好好的做亲,我回去了。”   北平与吴氏进到厅堂。吴氏向静室走。北平扯住问道:“你往那里去。”吴氏道:“到静室里去。”北平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初不敢成亲,一来被人命吓倒,要保守身家。二来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讲过,只当批下执照来了,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对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吩咐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天公做下的例了。没有甚么气啕,请依直些成了亲罢。”吴氏背自说道:“这怎么处。我还要弄些圈套出来,当不得唐郎那几句话,把我的路头都塞断了,没奈何只从他。”对北平道:“做亲便替你做,要依我三件事。第一件,一房要铺两张床,你睡你的床,我自睡我的床,不许过界。第二件,房内将好香烧上一炉,免得我闻臭气。第三件,做亲须要正经,不可糊涂无礼。”北平道:“房内烧香,大家闻些香味,这到使得。若这两件,又是难题目了。呀,我如今还怕甚么。叫丫环把成亲的花烛要点亮些,合卺的酒要浅斟些,我如今是光明正大的新郎,比不得前番两次在那暗里偷鸡,醉中拿贼的了。小心伺候。”丫环应道:“晓得。”北平搂着吴氏入房。丫环送酒进来,两人吃了几杯。   北平叫丫环退了,闭了门,去扯吴氏上床。吴氏道:“我还要吃酒。”北平道:“不要吃醉,没趣。”吴氏道:“吹灭了灯也罢。”北平道:“吹灭了灯,越发没趣。”两人调情兴动。   吴氏也是久未见水,涸辙之鱼,被唐子才说冷了心,不觉兴头,又说道:“方才说过了。你睡你的床,不许过界。如今又来没正经。”推开北平。北平道:“若是如此,怎么叫做成亲。依直些,不要作难。”吴氏道:“我也经不得你歪缠,只许此一次,下次切不可来缠了。”二人搂抱上床,半推半就,兵起戈兴,云雨已毕,交头而睡。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唐子才智定鸳鸯内应外合奏功捷   使尽机关是女聪,提兵遣卒逞威风。   若还遇着中原将,走至阵头一扫空。   却说女寇白天王,与哥子黑天王,男女两下分兵,黑天王在南边搅扰,被唐经略生擒囚解朝廷奏捷。这白天王,分在北边。一日自己夸道:“咱白天王,自起兵以来,攻破无限城池,杀伤许多官吏。起先只说南方有人,不可轻敌。及至到了这边才知道,偌大中原,竟没有一个能干的男子。做文官的,但知道赋诗草檄。做武将的,只晓得喂马支粮。一到守城上阵的时节,连那赋诗草檄的文官,喂马支粮的武官,都不知那里去了。   刚刚剩下些百姓来祭咱家的刀头。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直捣长驱,势如破竹,咱不怕不做中原女主。只是一件,咱闻得内地的男子,美貌者多,要掳一个俊雅郎君,带在身边受用。再不见有好的,想是被手下之人隐藏过了,须要申饬一番。众将近前,听咱号令。”众女卒一齐近前说道:“王爷有何号令?”   白天王道:“孤家年过二八,未有东床,要选一个俊俏男子,做压寨官人。以后掳着的少年,都要带见孤家自行选择,选中者上用,选不中者,分赏各军。如有未经上选,擅肆奸淫者,枭首示众。”众女卒得令,摆队前进。行不数里,众女卒拿住少年男子数十人,带来见白天王道:“禀王爷,拿着了几十个后生男子,听候选用。”白天王逐个看了一次,道:“都选不中。赏了你们。”众女卒叩谢了,说道:“咱们人多马少,这些男子,没有马骑,却怎么处?也罢,一人抱着一个,对面骑了。就把鞍辔当了床铺,做一个走马看花,何等不妙。”每一女卒搂一男子,同了马。说道:“这样快活的事,刚刚凑巧。”   各对男子说道:“你快活不快活?刀尖入了鞘,不须你费力,马走自动遥这场兴头,比那梦里,可不更高。方才快活,不觉城池又到。大家收拾箭和刀,到晚来再使壮力,战到鸡儿叫。   ”各男子道:“放了我们回去,我们家中有父母。”各女卒道:“你们好呆,不日得了大功,你们少不得也有个官做。出门做甚么生理。有这样发财。那也还是后日的快活,今晚上待我脱了衣服,解了带子,同你在被窝里,肉粘肉做些快活事情,岂不是眼前的风流。”众女卒相对说道:“我们与你大家携得酒来,一齐吃个交杯盏儿,乘些酒兴,比在马上更快活。”说得有理,就去行为。且住女卒行乐不题。   却说唐子才,自从行兵已建功劳。今日来到北边,军需缺少,粮米告急的表章,催饷的文批,都出了几次。他自叹道:“临危不作愀然色,赴义偏多慷慨容。我唐滢自行兵以来,屡奏肤功,数平大难。谁想来到此间,忽遭奇变。那女寇的猖獗,虽是可爱,若肯竭力支撑,也还抵当得祝当不得这库帑罄悬,有兵无食。莫说狡寇临城,雄兵不能枵腹而战,还怕饥军不战,主帅将有焚之忧。自从到任以来,也曾遍差员役,往各路催征,并不见有军粮解到。况且敌势颇猖,一日近一日,战既不可,守亦不能,教下官怎生区处。”正在踌蹰,只听得外面呐喊:“青天爷爷救命!”唐子才问道:“外面叫喊的,是些甚么人?   ”手下禀道:“都是没饭吃的穷民,饥饿不过,要来求老爷赈济的。”子才叹道:“非无济困之心,奈少救荒之策,只得要装聋做哑了。叫中军军官出去吩咐,说赈济饥民,是有司衙门的事,本院只管军务,那有钱粮给散他们。”中军出去吩咐了,众应道:“这等说起来,只好饿死了。可怜可怜。”不一时,只听得外面,又在高声齐喊:“各营将校带了兵士来求见老爷。   ”中军传禀,子才问道:“问他有甚么话讲。”中军传了命,出去问了底理,进来禀道:“各营兵丁,有四五个月,没有钱粮吃了,求老爷给饷。”子才道:“对他说,催饷的官吏,还不曾转来,一到自然给发。”中军传令,说与众兵,众兵鼓噪道:“朝廷不使饿兵,目下边报警急,若要打仗,我们是不去的。再过几日没饷,我们各寻头路去,讨饭吃了,休怪休怪。”   中军将众兵所说之言,一一禀明,子才道:“怎么处?这样没钱粮,致使军骄将怯。又不是我做主帅侵渔了不肯给发,都只为民间困乏钱粮,处处求宽,叫我如何区处。只好学家翁做痴聋,徒然仰屋咨嗟而已。”正在踌蹰之间,只听得外面高声报道:“湖广宣抚使衙门,有公文投进。”子才道:“收进来。”   中军将文书收进来,子才折开一看,遂大惊道:“怎么正项钱粮,倒不见解到,竟有个尚义的百姓,助起边饷来。这田素封的名字,我有些记得。”想了一想道:“哦,就是我同乡之人,前日娶吴氏去的。咳,人不可以貌相。那样一个蠢人,倒做出这等一件奇事。只可惜是银子,若还是十万金的粮米,不但可以给散众军,使我边功立建,还可以赈饥活莩,保全得无限生灵。”对中军道:“唤那解人进来。”中军传令:“老爷吩咐,唤解人进去。”田义随了中军,走进后堂,见了唐经略。子才道:“你就是田义么?”田义道:“小人正是。”子才道:“难为你那主人,有这番好意。只是一件,这边米价腾贵,一时办不出粮来。本院若还差官去籴,又要差官去散。经过两番侵克,就要少了一分军粮。你主人尚义,你是义仆了。本院并不开鞘就委你籴米,籴完之后,就委你去散军。”田义道:“不消大人费心,小人在途路之中,闻得这边米贵,已将十万银子,都籴了粮米载来,可以立刻散军,登时赴敌,不须耽搁师期了。   ”子才道:“这等有多少担数。”田义道:“三万担粮米,还有几千马料在外。只是一件,小人一路行来,看见一壑之中,尽填饿莩;闾阎之内,总是饿民。求老爷把散军之外,剩下的余粮,拿来赈济一赈济,使军民一齐受福,也是老爷的天恩,免教百姓遭饥饿。”子才道:“奇哉,奇哉!你做来的事,你说的话,没有一件不合着本院的心事。若还用你行兵,再无不胜之理。本院这边,先授你做军前赞画。勉力建功,待边疆宁静之日,连你主人的功绩,一同具疏上闻。”叫左右:“快给冠带与他。”田义受了冠带,穿戴已毕,叩谢唐经略道:“多谢老爷提拔。”子才道:“不须谢得。这散饷赈饥两件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了。还有一件机密事情,要用着你,不知肯去不肯去?”田义道:“只怕做不来,若做得来,就粉身碎骨,也不敢推辞。”子才道:“中军官、左右等,你们都回避了。”   中军、左右一齐退出。子才细声说道:“我闻女寇入境以来,遍掳美貌的男子,日赞机谋,夜同枕席。本院心上,要选个俊雅少年,投入他军中,做个内应。足下既有张巡、许远之心,又有宋玉、潘安之貌,何不做了这桩美事,使下官早立边功。”   田义道:“恩主既然信用,卑职怎敢推辞,依命前去便了。”   子才道:“善行兵者,倒要示人以弱。他若问我的虚实,你须要留心对他。”田义道:“晓得。卑职给完兵饷即去。”正是:愁饥得饱士民欢,虑辱偏荣法令宽。   只道筹边效卜式,谁知克敌用潘安。   却说白天王,带领女卒,一路而来。众女卒留心掳掠少年男子,沿路又捉住了十几个男子,带去见白天王。白天王又逐一细看,只看一个美貌男子,飘巾艳服,便指着说道:“这个果然生得好,就是潘安、卫,不过如此。似这等容貌才堪上用。留这一个,其余尽赏与你们罢。”众女卒叩谢了,就带了选不中的男子,各自分散去了。白天王对那美貌男子说道:“咱家要抬举你,做个压寨官人,你可情愿么?”那男子道:“只怕容貌丑陋,不堪亲近玉体。”白天王道:“不必太谦。”   一把扯了,挽颈而坐,道:“我且问你,闻得朝廷里面,差个经略官儿,领兵前来,与咱对敌,可是真的么。”那男子道:“是真。如今领了兵马,现在前途扎营。”白天王道:”你可知道他本事如何,军中可有些准备么。”男子道:“本事的好歹,臣不知道。只晓得他没有军饷,那些兵丁,忍饿不过,鼓噪了一番,如今都要散了。”白天王大喜道:“咱原知道他空虚,这等说起来,一发不消虑了。吩咐女将们,今已晚了,就在此处安营下寨,明日再走。快暖杯酒来,咱与官人交杯。”   不一时,美酒佳肴,两个女卒端将进来。白天王道:“我与官人,虽是偶然遇合,却也是终身大事。须要拜个花烛才好。”   二人一同拜了四拜,方举杯饮酒。酒过三巡,白天王道:“官人我与你,既拜了天地,须要亲热些。”遂走前来,共椅而坐,共杯而饮。又问男子道:“我虽不是中原之女,可中得你的意否。”男子道:“既蒙王爷宠爱,那有不中意之理。”白天王道:“既然中意,就该放些情趣。哦,是了,你们中原的脸皮薄些,吩咐众女卒,今晚须要小心巡逻,谨防劫寨。你们都出去,不要你们伺候了。”众女各自遵命去了。白天王道:“官人,我与你在阵上恩爱,和衣而卧罢。”这白天王,是个情开兴动的女子,今夜初得美貌男儿,那里忍耐得祝酒至半酣,情欲已动,竟把那男子,抱搂上床去了。一夜恩情,如胶似膝。   二人恣意,你贪我欲。交战半晚,云收雨散,两人交头而睡。   到了次早起来,吩咐女将们道:“快选一匹好马,与官人骑了,同咱家并辔而行。”那男子上马,同白天王一直向前。不题。   且说唐子才嘱附了田义,往贼营内去,到次日,是个吉日。   点齐人马,即便兴师。众将官领了军令,整饬队伍,长驱而进。   子才道:“幸喜今日粮充米足,人雄马壮。一路饥民尽皆充饱,欢语盈盈,壶浆箪食迎王师,喜孜孜把手招。一路行来,都是平阳地面,不好屯兵。此处倒有一座高山,不知叫甚名。唤左右将官,前去问来。”众军前去。问那乡民。乡民应道:“是凤凰山。”子才听了喜道:“好一个山名。凤为百鸟之王,又是祥瑞之物。即此就是吉兆了。竟上去屯兵就是。”众后将一齐踊跃而上。子才上到山上,扎了营盘,四面观看一会,说道:“树林儿丛脞,水沟儿环抱。一层一层渐渐高。盼望星辰天空月皎。凤凰名,真吉兆。还是圣上洪福齐天。”   话分两头,却说白天王,同男子并辔而行,一路上眉来眼去,说不尽许多爱。众女卒禀道:“王爷前面,有一座高山,山上有旗帜摆列,想是他扎营的去处了,还是攻打不攻打?”   白天王道:“须要差个的当的人去,侦探一侦探,然后用兵才好。”对男子道:“你是个南人,他决不疑你,替咱家走一遭何如?”男子道:“倘若被他拿住,做了奸细,却怎么好。”   白天王道:“只到就近之处,看一看动静,即便转来。”男子道:“这还使得。”男子欲行又止,道:“我舍不得王爷,恐怕被他拿住了,就不能够再来相会。”白天王道:“少去几里就是,不妨。”那男子左回右顾而去。白天王道:“好个有情的男子。吩咐女将们,摆起阵势来,好和他厮杀。”众女将道:“请问王爷摆甚么阵势?”白天王:“就摆那个百鸟朝凤阵。”   众女将领命,随即摆阵,不题。   话说唐经略到了凤凰山,四面瞻望了一回,转到中军帐坐着。只见田义从山下走入中军帐来。子才道:“你回来了,可曾投得进去,贼营的虚实何如,快些讲来。”田义道:“卑职已进贼营,贼头甚是利害。现在山下扎营,着我上来侦探的。   人马最多,又且猛悍,料难力取,只可智擒。少刻与之对垒,须要假输一阵,挡住要路,不可使他上山。卑职劝他解衣就寝,到三更时节,须以炮声为号,一齐杀进寨来。待卑职从被窝里面,取了他的首级,与我军相会便了。只是一件,卑职此番转去,须要着人追赶下山,使他看见,方才信任不疑。事不宜迟,卑职去了。”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田义辞了唐经略,出了营门,急跑下山。子才叫几个兵土,假意追赶下山,一面摆齐队伍,杀将下去,只可佯输,不可取胜,却说白天王,自打发男子上山去探听之后,问众女将们道:“可知他屯兵的所在,叫做甚么地名。”众女将道:“叫做凤凰山。”白天王道:“这等说起来,咱的阵势摆错了。他住的是凤凰山,咱摆的是百鸟朝凤阵,倒替他散了吉兆,莫非有些天意么。”话犹未了,只听得呐喊道:“快拿奸细。”白天王着了一惊道:“他那里喊拿奸细,地动山摇,咱这里替伊着慌,魄散魂消。”又听得道:“奸细走了,赶不着了,大家杀下山去。”只见那个男子,慌慌张张,走到面前。白天王道:“你转来了么。他那里虚实何如?”那男子气喘喘的说道:“他那边全无准备,扎的都是空营。如今假装威势,杀下来了。我们倒要认真杀上去。”白天王吩咐众女卒,就此起兵杀上山去。   唐子才的兵马,对杀一阵,假败上山了。白天王道:“乘他杀败,不可回头,一齐追赶上山。”众女将道:“禀王爷,天色晚了,被他挡住要路,一时爬不上山。”白天王道:“既然如此,且扎住营头,睡了一夜,明日搜山便了。”那男子道:“何如?我说他虚张声势,没有几个人马,落得脱了衣服,睡他一夜倒是稳的。”白天王道:“说便是这等说,也要防备。”   他叫女将们,吩咐小役,一面打更,一面巡逻。若有响动,就传报进帐房里来。不是军情,不许乱报。吩咐过了,便对那男子道:“我和你就同昨晚一样和衣而睡也罢。”那男子道:“既蒙不弃,则索解带脱衣,使我得亲玉体。”白天王道:“如此说,昨晚只献一半,到今晚就要全体献上了。可见得愈熟愈亲了。”二人宽衣解带,一同搂抱上床。此夜恩情愈加深厚,云雨之事,自不必说。及至三更,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兵呐喊而来。众女卒大惊,忙来报道:“不好了,禀王爷:山上放炮呐喊,怕有举动,快请出来。”田义应道:“王爷有令,他不过假弄军声,使我不能安睡。料想决不下来,即使下来,也没有几多人马。不消御驾亲征,你们杀他几阵便了。”   却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杀入贼营而来。正与女卒对杀之际,只见田义忽持人头,上挂灯笼一盏,站立高处,大声叫道:“贼头已经枭首,余众速降。不降者快走,休得在此送命。”   众女卒一见人头,遂大惊,各自走散去了。田义持了贼头首级来见,唐经略见了田义,道:“多亏了你,渠魁既已灭除,余寇可以不追,就此班师转去。”对田义道:“本院回到衙门,就要草疏奏捷,少不得差官赍捧,不如就差你去罢。”田义道:“如此甚好。做主人的功绩,也求恩主叙在疏中。”子才道:“转败为功,全亏他这些军饷,岂有不叙之理。他的功劳,不是一官半职可以酬得来的,定有极大的赏赐。”田义道:“这等敝主人有三位主母,总求开列姓氏,以便给赏封浩。”子才道:“知道了。若要皇恩普给,只把封章立草、锡封诰不分大校”三千红粉作黄巾,十万青蜓助紫宸。   百计星罗擒乳虎,一宵云雨奏麒麟。   且住唐经略回衙草疏,叙功奏绩之事不题。却说三官大帝,乃人间赐福消灾赦罪之神。凡人间有善者,都是各处城隍,将本人所行之善,奏闻大帝,缘人善之大小,当赐福的赐福,赦罪的赦罪,解厄的解厄。一日,三官大帝临殿。那天官说道:“天上历司,人间冢宰,一般握鉴司衡。吾乃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微大帝。”那地官说道:“溥仁宣化,解纲恤天刑。   吾乃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那水官说道:“遇劫难逃天谴,霁霜威,掣返雷霆。吾乃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紫微大帝道:“我们三位,都是上帝宣化之臣,生灵造福之主。锡下民当锡之庆,有权虽似无权。弄上天未霁之威,无力终为有力。近日为朝天公务,职事稍荒。今日清闲,须当料理。叫判官把各处申到的文疏折开来,待我一同批阅。”   判官应道:“是。”遂将疏文开拆,天官大帝念道:“湖广荆州府城隍司,为申报善良事:本境富民田万锺,屡世善良,一生愚懦,近复有义仆田义,代主焚券一事,加惠贫民,实为长厚,理合申报,乞赐祥福等因。”大帝道:“这件事也难为他,叫判官记在阴阳簿上。”判官遂将他记了上簿。又开折一封,大帝念道:“西北境边,各路城隍司,联名具疏,为申报异常功德,乞赐破格旌扬以彰果报事:西北屡遇灾浸,叠遭兵革。   饥民半填沟壑,穷兵待死疆常有荆楚富民田万锺,遣义仆田义,赍粮三万石,赈济穷边,立苏万姓,功高难泯,心善可嘉,理合疏闻,伏乞转达上聪,以彰善报。”大帝念完道:“呀,一个平民,竟做出这般大事。恰好两道文疏,都是为他起,一定要奏闻天帝了。我上元所掌的是赐福之事。叫判官,查他生平享过的是那几件福,不曾享的是那几件福,好待我奏过上帝给赐与他。”判官领命查簿禀道:“禀上大帝,他的财帛星、妻妾星、奴仆星都是极好的。儿女虽不曾生将来,也有几个。   他平生所少的,止是一个贵字。”天官道:“既然如此,就在助饷里面,成就他的功名便了。这真是功高禄厚,德润身荣,不比那财旺官生,虽则是姓名未向榜中登,出山不比终南径。”   地官大帝道:“我中元所掌的,是赦罪之事。叫判官,查他前世造何孽障,今生有何罪愆,一一开明,好求上帝赦免。”判官领命查簿,禀道:“禀上大帝,他前生既无孽障,今生也没有罪愆,只为相亲一事,惊死了一个妇人。又喜得无心的过犯,原在可赦之列。”地官道:“这等奏明上帝,竟行豁免罢了。   又不是奸淫致死,威逼成冤。不过?误伤生,善缘重,恶缘轻,就是将功折罪,也多余剩。”水官大帝道:“我下元所掌的,是解厄之事。叫判官,查他一生,有何灾厄,过了不曾,好待我奏明上帝,替他禳解。”判官查簿道:“禀上大帝,但他一生,水火之厄也没有,盗贼之厄也没有,官司口舌之厄也没有,只有两桩大厄,一桩过了,一桩是解不去的。”水官道:“是那两桩?”判官道:“一桩叫做奇形厄,一桩叫做美女厄。”   水官道:“奇形厄是怎的,美女厄是怎的?”判官道:“他身上五官四肢,没有一件不是阙的;又有三种恶气,聚在一身,这叫做奇形厄。他一生所娶的妇人,都是天姿国色,要他将就也将就不来;却是这些美女,个个要与他为难,这叫做美女厄。   如今三房妻妾都已娶过了,他的磨难,也都受过了。只有奇形一厄,是解不去的。”水官道:“原来如此。这也不难。待我奏明上帝,遣变形使者,把他身上的肢体,从新改做一番,变做个美男子便了。替他茸眉修眼,削体磨肤,浣秽除腥,转教美女恋奇形。我只愁他又落风流阱。”地官道:“这个解法,虽是极好,只是与赦罪的条款,略有些防碍,恐怕上帝不允。”   水官道:“怎见得?”地官道:“田万锺的罪可以赦得。那三个妇人的罪,却赦不得。若使男子变了形体,就难为那几个妇人了。上帝是好生的人,如何肯允。”天官与水官同道:“男子变了形体,是妇人之福了,怎么叫做难为他?请道其故。”   地官道:“红颜薄命四字,就是注解了。这四个字,也要看得明白。不是他有了红颜,方才薄命。只为应该薄命,所以罚他做红颜。妇人应该配丑陋男子。田家那几个妇人,若不是罪深孽重,如何生做红颜?若把丈夫变好了,他愈加得志,不想回头来生的果报,又不知如何惨刻,所以上帝未必肯允。”天官与水官道:“说得极是。只可惜这等一个善人,使他受了奇厄,终身不解,也是一桩屈事。也罢,他(我)们三个一齐具疏求上帝,推男子之爱,波及妇人,免他轮回一转,这叫做破格用情,以后不得为例便了。大家草起疏来,一同上奏。”于是三位大帝,各自拈起笔来,从头至尾,一一分晰,写了祈求上帝疏文各一道,随即差判官,赍捧上天去了。三官大帝说四句道:从来天网密如丝,祗为推恩把禁弛。   世上红颜应共诧,原何忽有运通时。   也不知田北平如何变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田北平虔诚沐浴变形换面受皇恩   绝技曾经擅古今,微权造化不能侵。   世人莫道形难变,欲变形骸先变心。   却说三官大帝,各自将田万??的功绩,应得赐福,及本身所行罪孽,合当赦免,其所受之奇厄,亦宜更变解除,一一详细声明,草成疏文,申闻上帝。玉帝见了疏文,心中大喜,道:“世间有这样一个平民,救济了无数饥民,自宜给与厚爵。其本身所受奇形,亦宜更变。”随即差殿前一个仙官,降下凡世间,与田北平变形换面。这仙官领了玉旨,随驾祥云,降下凡世。说道:“吾乃上帝殿前,一个变形使者,又叫做人匠的便是。世上的人,只晓得那五官四肢与规模举动,都是天地生成,父母养就。胞胎落地的时节,就定下好歹,以后再改不得的。   那里知道,冥冥之中,有我这个变形使者,能把蘧?Z戚施,变作潘安宋玉。又能把潘安宋玉,变做蘧?Z戚施。就如今日三官大帝,因为田北平行了善事,一齐奏过玉皇,玉皇差我下去,替他改形换面,变做一个美貌男人。你要晓得,不是我加厚于他,要奉承财主,帮衬贵人。这都是他自己积德,感劝神明,故此有这心广体胖的效验。也有富贵之人,做事不好,被我在他梦寐之中,用此斧鉴,把那绝好的形容,变做极丑的相貌,也不曾放过了。他话休絮,烦我且到田北平家里去走一遭来。”   正是:   奉劝世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且说田北平,一日与吴氏闲坐说道:“娘子我和你,自从唐公做主,当面劝诲一番,回家成了亲事,光阴易过,不觉也是半年了。”吴氏道:“我想邹、何二位小姐与我三个,都是一样的人。偏是他们有福,弄脱了身子,独我一个命苦,罚在这边受罪。”北平道:“那些闲话,都不要提了。只是一件,我家的田义,解了十万银子,到边上去散军。为甚么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吴氏道:“想必也就来到了。”二人说话之间,只听得大门外鸣锣而进。吴氏着了一惊,道:“是甚么人,你出去看来。”北平走出厅堂,问道:“列位来做甚么,莫非是撮把戏的么?”报子道:“不是,我们是报喜的。”北平道:“我家没人读书,又没赴考,有甚么喜事报得。”报子道:“这桩喜事,若还是读书赴考出来的,就不奇了。妙在平地一声雷,方才诧异。快请田老爷出来。”北平道:“区区就姓田。”   报子道:“我们不信,你就是田老爷?”北平道:“你若不信,但看我身上脸上,那一件不是阙的。”报子道:“既是田老爷,取笔砚出来,写了赏帖,好看喜帖。”北平道:“要我多少?”   报子道:“只要一万。”北平道:“多大的喜事,要我这些。”   报子道:“还你值得就是,快写。”北平道:“也罢,写一千罢。若还不值,我是没有的。”报子道:“恭喜老爷,你为输饷助边的事,封了极大的官职,连盛价田义,也做了显宦了。   为输财,主人位列公侯伯,仆从为官又进阶。”北平道:“封我做甚么官?”报子道:“封你做尚义君。”北平道:“不曾见有这个官衔。”报子道:“这是古时的名号,近来没有。战国时节,齐有孟尝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   朝廷论你的功绩,说封侯又太重,授官又太轻,故此于五等诸侯之外,又想出这个名号来。以后人见了你,都要称千岁。”   遂取出报帖来说道:“这是报你的,这是报盛价的。朝廷的敕命,就是你盛价赍来,明日就到家了。”北平道:“这等,请在前厅少坐。待我央房下看了报帖出来,打发你们。”北平拿了报帖,欢喜道:“竟有这等奇事,娘子快来。”吴氏道:“有何奇怪,既没有人命干连,又不怕红颜厮害,何须这等惊骇。   ”北平摇摇摆摆,笑道:“并无惊骇,还有奇快,这是我否多生泰。娘子你一向憎嫌我,如今不敢相欺,做了个小小的千岁,挚带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报单在这里,央你念一念。”吴氏念道:“捷报贵府老爷田,以助饷有功,蒙经略唐特本题叙,奉圣旨高封尚义君,位列公侯下。呀,果然封荫了。”北平道:“还有威风的事哩,连我那个雄,也做了命官。我如今是老爷的老爷,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又付报单与吴氏,吴氏看了道:“呀,果然他做了官。”北平道:“拿来我贴在壁上。”   吴氏背喜道:“不想这痴人,竟有这般痴福。一般的桃柳三春,不在我熏获半载。如今这副封诰,少不得是我受了。”对北平道:“这等,命下了不曾?”北平道:“就是田义赍诏,明日就回来了。”吴氏道:“既然如此,朝廷的旨意,是亵渎不得的。须要斋戒沐浴一番,才好接诏。快叫丫环,烧一锅热汤,洗一个大澡,把身子弄洁净些,也好顶冠束带。”北平道:“说得有理。这等快些烧香汤,等我沐裕”吴氏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叫丫环送来。”   安得瞿唐三峡水,浴去村郎满面尘。   北平道:“毕竟是宦家出来的,晓得这样礼数。若把我们,那里知道。待我预先脱了衣服来。”丫环持了浴盆,又携了汤桶水杓等物,一齐送得进来道:“汤在这里,盆在这里,请爬下去洗裕”北平道:“你要在这里伏事,我今日这个澡,比不得往常,要像那杀猪宰羊的一般,一边洗一边刮,就等我忍些疼痛,也说不得,总是要洁静为主。是便是了,我闻得人说,书上有句成语,叫做沐猴而冠,我如今要戴朝冠。这一沐也断不可少。先将头发里面洗起,快些动手。”变形使者站在北平背后,等丫环动手洗浴,方好与他改形。谁知那丫环略洗得一两把,便道:“这样臭身子,那里被他熏得过。不如走了开去,等他自己好洗。桶内香汤易倒,盆中臭气难闻。少停出卖肥水,只要一钱一斤。”悄地走得去了,变形使者暗地道:“他那丫环去了,我不如变做丫环,替他洗裕在水盆里面改造,又分外变得快些。且待我自家先变了丫环来好替改造。”正是:要变他人先变己,就将己法变他人。   变形使者变了丫环,先舀汤灌入口内。北平道:“为甚么原故,竟灌在口里来。哦,想是要替我洗肚肠了。便吃他些下去,濯濯肝肠,浇浇心腑,便吃口香汤也无碍。”使者又舀浴汤,浇在头发里面,又取物洒在眼内。”北平道:“呵呀,甚么东西,迷了眼,快替我揉一揉。”使者替他揉了眼睛,北平道:“脸上要紧,替我多打几下。不但洗去尘垢,遇疤好一处,都要用心沙汰。”使者将推刨,从头至尾浑身刨了一回。北平道:“刮洗这肌肤,用了猛力,我虽痛楚也甘捱。”使者用一手着胸,一手着背,用力按了一回。北平道:“若然把我背后胸前肉,推去得净更好。”使者又将他的脚扯了,伸缩一顿。   北平道:“任你摩筋按骨,缩去伸来。你弄了这半日,也辛苦了,让你去罢。待我自己揩干身子,好穿衣服。”使者背后道:“将他一身缺陷,都补完了,回覆上帝去罢。”正是:心头若少崎岖事,世上应无缺陷人。   北平揩了身子,穿了衣服。看壁上道:“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换了一副肚肠。这报单上的字,起先识不上几个,如今都念得出了,难道是我福至心灵,竟把聪明孔窍都洗开了不成。娘子快来。”吴氏带了丫环出来,见了北平,着一惊道:“这是甚么客人,大爷往那里去了。”北平道:“娘子又来取笑,我就是大爷,那里还有第二个。”吴氏道:“呀,好奇怪,声音是他,怎么形像竟变了。你且走几步看。”北平走了几步,吴氏道:“一发奇怪,连走也不跷,背也不驼了。”   丫环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顿,又取手看了一看道:“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也白了许多,光也光了许多,连那三样臭气,都闻不出了。”北平道:“都是刮洗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难为他,费了半日工夫,替我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不洗到。”丫环道:“这等你见鬼了。我只洗得一两把,就跑了进去,何曾费甚么工夫。”北平大惊道:“呀,这等说起来,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镜子来,待我照一照看。”丫环取了镜子,北平接了一照,大惊道:“呀,这是甚么缘故。”吴氏道:“一定是神明之力了。或者该有这些造化,替你脱胎换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只是变得太骤,所以更奇。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睁睁立换胞胎。”北平道:“你们但知我形容改变,还不晓得我肚子里面,也明白了许多。竟不像以前骼突了。”吴氏道:“茅塞顿开,分明是奇福来了,相貌随心更改,莫道世界上无神明。亲眼见的,还有甚么疑猜。”宜春背后说道:“样样都变过了,只有那件要紧的东西,不知可曾变过,也要待我试他一试才好。”吴氏道:“我方才得了封荫之报,还只有三分欢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说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备一席喜酒,一来拜谢天地,二来恭贺你的形海只是一件,恐怕那看经念佛的知道了,又要还起俗来,就有许多不便了。以前还尽那红颜债,到今宵才有一个笑容开。还愿你留住原形,等待那吃醋的来。”   北平道:“娘子,你到是个佳人,我却不是才子。今晚上我到是寻常欢喜,娘子是十分凑意了。”吴氏斜眼向北平头上指了一下,走入房里去了。北平大笑,也走进房而去。   却说邹小姐在静室里,对何小姐说道:“妹子,我和你避俗以来,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一载有余,后来的那一个,倒安然做了家婆,与他睡了半年,也不曾被臭气熏死。我们两个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为甚么不权忍一忍。或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也不可知。如今囚禁在此,几时才得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