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福 - 第 3 页/共 5 页

有绳索系他不住,这两次走去一双。   邹小姐道:“新娘你这逃禅的意思,决为不决,可明白对我讲来。”何小姐道:“师父是过来人,何须问得弟子。师父若耐得过,当初定不过来。弟子若耐不过,如今也定不肯转去了。”邹小姐道:“讲便讲得是,只怕日子长久,你熬不过这般寂寞。”何小姐道:“这个中之情,你知我知,又何须说出口来。论甚么是非恶姻缘,悔恨已今迟了。这个迷途怎肯久滞,徒然伴孤灯,偕单影,闭长门,捱永日,也甘心受。况且有明师高道,可以倚靠,少不得莲台狮象共坐同骑。”邹小姐道:“这等说来,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间,正少一个侣伴,得你同伴,彼此都不寂寞。只是一件,我们参禅原是虚名,避秦乃是实意。这师弟之称,也可以不必,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何小姐道:“谨依遵命。”邹小姐道:“我和你,照凄凉有这禅灯。少不得话相投了,也变愁成喜伴孤单。有这禅床,少不得梦相同了,也当鱼有水。强过似,对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观恶状,把得命来催。到今夜权收苦泪,且舒皱眉,把香肌熨贴,较瘦论肥。我和你把这门儿紧闭,须防中夜有人推。从今后,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也叫人皱眉。宜春你把门窗仍旧紧紧的闭锁,不要使那村郎又来缠。”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得了京报,收拾行囊赴任,把家中事务,一概付与唐夫人管理。想那唐夫人心事,不在家务上计较,一心总是两个姬妾身上做工夫,立意要寻两个受主,打发他两个出去。也曾把这段心事,吩咐了家中一个老院子。一日,院子叹道:“妇人诸病可治,只有妒字难医。人使妇人不妒,除非阉尽男儿。自家唐老爷府中一个院子便是。我方才为何说这几句话?只因我家老爷,是个风流才子,娶着一位夫人,十分丑陋,心上气愤不过,只得另娶两位细君。一来遣情怀,二来图子嗣。娶来不上半年,就出门赴任去了。谁想夫人心怀妒忌,要乘老爷不在家中,遣他这两位爱姬。叫我遍谕媒婆,快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出门,完了这桩心事。唉,夫人哪,夫人。   你的心事到完了,日后老爷知道,叫我这助纣为虐的人,如何受得罪起。”说话之间,只听得内堂唤道:“院公在那里?”   院子道:“在这边。有甚么话讲。”内堂道:“夫人问你说,前日吩咐的话,为何不见音回信。若再过三日,没有人来说亲,就要和你算账哩。”院子道:“知道了。替我回复一声说,再过几日,自有分晓。唉,夫人夫人,我闻得这两个女子,娶便娶将来,不过是镜里的鲜花,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实在便宜,被他占去。就留在家中,做两匹□(看)马也好,为甚么定要遣他出去。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儿空,却好似画饼也将来把饥充。镜内花,因何不相容。水中明月寻人送。直待把巫山,卖到十三峰,才好使襄王断绝游仙梦。我思,如今从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叫我怎么处!?   左思右想,好叫我踌蹰莫定。”又想了半晌,方才道:“说不得了,俗话讲得好,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得罪老爷,将来还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前就有不赦之条。况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爷知道的。就是老爷在家,他要打发,也只得由他打发,料想不敢强留。这蹈尾批鳞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于妻子,叫我做奴仆的,怎么好行于主人。竟去吩咐媒婆便了。我想那两个姨娘,他的虚名空有鸾凤,却真似参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早分开,省得眼波浓。须知道,零星积痒,也能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不知紧要。明日老爷回来,岂不切齿。   就做官的人,要惜体面,不好怎么样。只怕你比往常恩爱,也要略减几分。便做道:顾纲常,不致夺封诰。只怕你挂虚衔,也人略减些儿俸。到那时悔之晚矣。”正是:背夫遣妾理难容,叛主寻媒罚与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将罢软罪家翁。   ——罢音皮   却说田北平自从那日携何小姐的手,同到静室,只望何小姐去争口气,不想何小姐一去又不肯回来同宿,于是气上添气。   说道:“洞房花烛,处处起风波。命犯孤鸾,却怎奈何。年纪二十多,依然没老婆。叫我这双手,如何权当得过。我田北平,取了一双新人,弄出两番把戏。一个方才满月,一个只得三朝,都生出法来骗走了。如今合起来一算,共做了三十三天新郎。   在我看起来,我竟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在他两个说起来,堕了一十八重的苦地狱。你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叫我如何受得起。他们在静室之中,好不绸缪缱绻。两个没有卵的,倒做了一对好夫妻。叫我这有卵的,反替他们守寡。你说从古及今,何曾有这般诧事。难道我一个万贯财主,为这两个妇人不服,就绝了后代不成,少不得还要另娶。俗语说得好,三道为定。   料想这等狡而且恶的妇人,世间也没有第三个了。只是一件,当初娶这两房,原是我自家不是。这等的一副嘴脸,只该寻个将就些的,过过日子,也就罢了,为甚么定要有才有貌。都是才出来的烦恼,貌出来的灾殃。如今须要悔过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个老老实实的,只求他当家生子,连寻欢取乐四个字,也不敢说起了。已曾叫人去唤媒婆,为甚么还不见来。”   不一时,张一妈自言自语,走得来田家。你说他讲些甚么,他说道:“媒人主顾不须多,但愿夫妻两不和。旧人换了案,新人往后挪。让出房来作成了我。来此已是,不免进去。你看大爷正在中堂坐着。大爷万福,闻得你与第二位新人,又不十分相睦,今日唤我,还是要劝解他,还是要出脱他,还是要我另访佳人?”北平道:“他们主意立定了,料想劝解不来。我这样的人家,也没有卖老婆的道理,被你第三句到说着了,我还要另娶一房。”一妈道:“这等不难,现有两个凑口的馒头在那里,任凭你吃那一个。我羡你良缘忒多,未曾思娶,早有娇娥。只是一件,怕你不中意。”北平道:“那一件?”一妈道:“这两位佳人,都不是原来头了,虽然是白壁微经玷,还喜得蝇头迹少易消磨。”北平道:“我这个新郎,也做过两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一妈道:“说那里话来。这样才郎,也嫁得过。”北平道:“是那一分人家,为甚么就有两个?你且讲来。”一妈道:“经略唐老爷的偏房,一个是姓周,一个是姓吴,成亲不上几日,唐老爷就上任去了。   大夫人慈悲好善,见他是好人家儿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打发出门。”北平道:“相貌何如,可会当家理事么?”一妈道:“周氏的才貌虽然不济些,却有治家之才。唐老爷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吴的,竟有满肚文才,又标致不过。   不是我得罪讲你,以前那两位夫人,就拿来倾做一锭,还没有他的成色哩。”北平道:“罢罢罢,我被才貌两件,弄得七颠八倒,如今听见这两个字,也头疼起来。既然如此,那吴氏不必提起,单说了周氏罢。我年来活活受磨,都只为才生风波,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遭这风流的祸。情愿与嫫姆来结丝罗。   讲便这等讲,我还要亲自相一相,才肯做亲。不为别,还怕他忒标致了,娶将过来,又要生灾起祸。休怪我这病鸟伤弓顾忌多。”一妈道:“另有一位游客,是西川的解元,约定明日去相吴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罢了。”北平道:“这等极好,是便是了。你为我一家亲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谓有劳之极了。正是:我求婚屡次相劳,你耳边莫怪嘈。”一妈道:“田大爷怎好说这等话来。正是:你既是定门主客,我何妨下顾十遭。”   田北平既与张一妈约定了,亲自去相亲,不知这周氏成与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唐夫人背夫遣妾   诗曰:   抑武崇文国势偏,英雄饮恨死穷边。   报雠免掘平王冢,好佞遗尸尽可鞭。   这四句诗,是说九边内一员叛将,自号黑天王。因他父亲久屯塞北,世掌兵权,竭尽一生心力,募有十万精兵,分作男女二队,教他兄妹二人,朝夕训练,真个人人似虎,个个如彪,出去应敌没有一次不建奇功。他父亲在日,指望个封侯锡土,谁想权臣在朝,怪他父亲没有进献,掩了克敌之功,反说他擅开边衅。虽不曾以斧钺相加,也可惜一御寇之臣,竟是以忧危虑祸而死。后来兄妹二人,气愤不过,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队分作两营,一同举事。黑天王统的是男军,他妹子领的是女将。都把面颜做了国号,称孤道寡。他自己号黑天王,妹子号为白天王。分兵合力,进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说道:“孤家约定了妹子,今日黄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夺取花花世界,以报父亲在日之仇。如今还不见到来,须索在此等候。”言话未了,只见一员女将,头戴一顶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银铠甲,腰间带了一张玉版铁胎貂弓,五枝玉面兰芽宝箭。手执钢枪,带领一班女将而来。口里说道:“雪面琼肤,偏多英武,胸藏韬略法孙吴。闺中猛虎杀庸夫,众女杰争来归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哥昨日约定,今日起兵。   须索前去。”黑天王见了说道:“贤妹,起兵之事,约定今日长驱而进,劣兄的人马俱已点齐,专候贤妹到来,一齐发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队伍,也整齐了,少刻到来。请大哥登坛发令就是。”黑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桩逆事,那假仁假义的话,索性不要说他,竟要单凭将力,全仗兵威,以图必胜才好。请问攻城掠地,当用何法以胜之?”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见,请先讲来,待妹子参些末议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军一到便张弧,不问他城中虚实,不顾我地理生疏。他若是开门迎敌,我这里不按那兵书,任凭我的猛战。他那里若是闭城自守,我这里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贪官惹祸良害民,致使这昆冈失火难留玉。杀得他世无人影,才使我气泄胸平。”白天王道:“照你这等讲,从来的兵法,都可以不必设了。依妹子说来,还该智勇兼行,刚柔并用,方是个万全之策。”黑天王道:“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着数,细细讲来。”白天王道:“第一着,按军声,衔枚寂静。   第二着,扼险阻,审视方隅,第三着,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着,瞅反间,逆料虚诬。第五着,结云梯,遥窥动静。第六着,备锄锹,近捣空虚。第七着,奋火攻,使他三军化蝶。第八着,引水灌,使他百姓成鱼。第九着,开城席卷。第十着,夺路长驱。”   兄妹二人商议方完,只见旌旗蔽日,男女两队,整整齐齐。   头目禀道:“人马俱齐,请二位天王发令。”他兄妹二人,各登将台。黑天王道:“吩咐各队男军,摆齐队伍,听俺号令。   俺和你共弃生,舍却头颅。看见那刀山剑海,须认作袄席毺。   若是阵亡的,只当做军前大睡。若是得胜了的,确便是死后重苏。遇着刀,还他绝命。撞着俺,有死无生。却不要尊唐虞,总施揖让。定然要法汤武,一味征诛。这都是体天道,把眉间的肃杀;行秋令,夺乾刚,把掌上的风雷。起壮图,整顿规模。   ”白天王吩咐各队女军,摆齐队伍,听俺的号令。说道:“须要侧听声,莫要乱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这临阵数句言语,却要当作兵符。冲锋的只要争先对敌,不可回顾。接应的,须要见机观变,努力把前军拥护。若是稍折挫,切不可失了军威。纵然略有惶仓,也不要乱了队伍。倘若遇着了坚固城池,逢着了劲力敌将,要把那雌雄审视。这不是你们三军事,自有我为主帅的,运用机谟。”对黑天王道:“大哥咱闻得,海内连年荒歉,朝廷缺少军需,咱们此番前去,料他不怕无兵,只愁乏饷。攻城之法,利在缓而不在速。每到一处,只消围住城池,困他几月,自然出来投降,切不可与他交战。”黑天王厉声应道:“贤妹你说甚么话来,毕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这马背上学当垆,慢腾腾的,问他沽也不沽,全不怕那莽儿郎,视俺如粪土。为你这习武的喜用文。引得那习文的偏好武。   他还有两件东西送你哩。”白天王道:“甚么东西?”黑天王道:“是你用得着的衣冠,叫做巾与帼。”白天王道:“咱所说的,是兵家虚实之法,你那里知道。若还一到便攻,一攻就战,他那里士饱马腾,咱这里人疲马倦,只怕没有甚么好处哩。   你这不下马就擎刀弄斧,他那里也就上马鸣罗擂鼓。便做道为客的力能胜主,当不得速来军,十个当不得五个。你若不肯信我,与你拍个掌儿,看屈着指头去数,看是剩下得几颗头颅。”   黑天王道:“这等说来,咱两个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处,不好行兵。倒不如分作两队,你去骚扰东边,咱去骚扰西边。各人自用兵机,且看谁人得胜。先入京师者,就做皇帝。   你心上如何?”白天王道:“就依你讲。”黑天王道:“各自去建着雄威,休得要误了工夫。两下里分头逐鹿,各仗韩卢,并倚着昆吾。俺只怕力拔山冈,还要让着楚。怕甚么乌江自刎,不返东吴。”白天王道:“咱两个人,分兵前去,不但各显神机,共图大事,又可以骚动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天机人力,不约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才是无意之中,合了兵机,却有志膺承天数。直待把那锦绣江山,破裂做单条幅。眼见得我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漫学那武则天,实践了唐家祚。   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选些来作嫔妃。那时节佳人忽然享了这齐天的福。”黑天王说道:“咱两个吩咐将校们,把近来演习的阵势,摆列一番,壮一壮行色,然后起兵,有何不可。”白天王道:“正该如此。”黑天王吩咐各队男军,把新学的阵势,随便摆了一个来,小心操演,不得有违。各队男军听了号令,齐集鸣金擂鼓,摆下一阵,随即收了,各回队伍。白天王道:“这是什么阵?”黑天王道:“这叫做众虎攒羊阵。”白天王也吩咐女军,照依兵法,摆一个阵势来。众女军听了,也呜金鼓,随即摆一阵势,也随即收了各回队伍。黑天王问道:“这是甚么阵?”白天王道:“这叫做百鸟朝凤阵。”黑白二天王,一齐吩咐众将校,摆齐队伍。就此放炮起马,不得有违。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自从到了边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为怀。一日叹道:“我唐滢,自从擢举边才,蒙圣恩授以经略之职,募兵措饷,援剿南陲。自任事以来,探卒时时报警,饥军日日呼庚。点缺既少奇谋,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日之时,又闻得叛贼黑天王,领了乌合之师,前来骚扰。虽有羽书告急,还不知他虚实如何。已曾拨哨马,前去探听,为甚么还不见转来。”正是:冬月河水未泮时,遥思花发故园枝。   少年岂惜沙场老,所愧无功表出师。   正在叹息之间,只听得头门传了报鼓。中军进来禀到:“哨马探听边报回来了。”子才道:“叫他进来。”中军出去,随即引了探子进来。子才见了问道:“你转来了么,把边情的虚实,细细说来。”探子禀道:“打探得敌势凶勇,他那杀气冲天,说也惊人。”子才道:“他有多少人马?”探子道:“不敢胡乱答应,又不曾亲到沙场看点兵,只见他罗噪军声,就是那雷鸣,百里也能穷听,不像他响震千山无限程,都是犭枭獍。   把那官军杀尽无遗剩,如入了无人之境。”子才道:“这等说来,你再去探听。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几更天,饮酒不饮酒,喜眠不喜眠,何处安营下寨,几人断后争先,探实了中途回话,急急前去,不可迟延。”吩咐了探子去后,随即传谕各营将领,一齐披挂,就此起兵。众将领道:“禀老爷,雪大难行。”子才道:“正借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启行,违令者斩。快取戎服过来。”即忙换了戎装,上了马,说道:“尔等快把军威骤整,计日兼程,破釜焚舟,击鞭?m镫,休怕风寒雪冷。雪夜鸣鹅,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胜。冰冻则弓弯愈增奇劲,风引则箭更加奇应。须要把君恩尊重,将命非轻。欲扫靖烽烟,才得万方宁静。”众兵禀道:“探子回话。”子才道:“快讲来。”探子道:“探得叛军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卢,昼夜趱行在路。近始安营下寨,三军痛饮豪呼。非关变节恋欢娱,正为纷纷雪阻。”   子才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营下寨。他的人马,既然昼夜兼行,到了住马的时节,自精疲力竭,好酒贪眠,与死人无异了。乘此时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现之后,又是他精还力复之时。彼势方张,我军告退,误了事,不可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马,须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觉才好。我有道理,吩咐大小三军,一齐换了白旗白帜,白甲白盔,务使与雪色相同,雪光相映,衔枚夜走,不露军声。近了贼寨,一齐隐在雪中,单听炮声为号。炮声一响,齐入贼营,斩将擒王,就此一举。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趱行数里,到了宽敞地方,好换衣甲。”众军齐应道:“得令。”   话分两头。却说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众卒,趱行而来。   说道:“昼夜兼行驰来,有了半万程途,再拚几日,就杀到了京城。咱黑天王是也,自与妹子分兵之后,要抢头功。只得兼程而进,不上半个月,赶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关以来,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杀戮的人民,够有几斗芝麻的数目。如今来到此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忽然下起大雪来,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帐房里面去,稳睡一宵。众蝼罗,你们须要小心巡逻,恐怕有偷营劫寨的来。   ”众将道:“这等大雪纷纷,把来路去路,都遮杀了,咱们去不得,料想他也来不得。偷营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没有的。”   黑天王道:“也说得是。这等把掳来的女子,都带过来,待我选一眩”众卒带出数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选看了一会。指着一个,说道:“这一个标致些的,待咱家上用,其余选不中的,都赏了你们。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负了这场大雪。这是天老爷,总成你们的。”众卒道:“还是大王爷的天恩。”众人磕头叩谢,带了众女子去后,黑天王搂抱这个女子说道:“我的娇娇,你的时运到了,眼前就来做皇帝娘娘了。今晚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无情无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脱了衣服,到床上去暖活暖活。”二人脱了衣服,一同上床。那女子带着羞惭,半推半就。黑天王那管羞耻,紧紧抱着,即便恣意风流。   一个荒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娇女人乍得甜头。一个说,不用花烛,成就了今宵姻缘。一个说,何须月老,便试了百岁夫妇。   一个说,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图目下欢娱。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云雨已毕,紧紧猥抱而睡。   却说众卒带了众女子出来,说道:“是便是了,咱们男子多,妇人少,怎么样一个睡法。也罢,两个同一个去睡。咱和你前后来攻,使他腹背受敌。这也是兵家的妙着。快去热起酒来,吃醉了好睡。”商议定了,大家都是两个搂着一个女子,各自快乐去了。是晚一寨兵将俱已酒醉快活,个个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换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帜,夤夜奔驰,将到贼营,只见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说道:“就借他做个将台。”急带众将走上山坡看时,只听得贼营鼾吸之声。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吩咐军中,快些举炮。”   众军应道:“得令。”于是众军一齐杀入贼营,杀得黑天王,赤身露体,荒忙逃窜,东撞西奔。说道:“夜半三更,谁来劫我的营寨?寻衣不见,只得赤体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频倒,刀枪也摸不着。这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摸不着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证病来。这怎么处?”众喽罗应道:“要害阴证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来。”众卒听见,向前争夺。黑天王道:“你们都不要抢,拿来入了官。”言语之间,只听得呜锣擂鼓,呐喊不绝。   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众卒说道:“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赶得来了,正合了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说还未了,黑天王被众兵马拿住,去见唐经略。说道:“禀老爷,拿获了贼头,三军告捷。”子才说道:“把俘贼上了囚车,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将明,就此班师转去。潜形匿影而来,脚步轻快,拿获了俘贼,劫破了贼营,杀尽了余卒。到今日,风也停,雪也消,山也现,地也平。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这班蠢贼,被我杀得他好似:枕边杀尽风流景,断送多少鸳鸯命。   头颅颗颗足成双,肢体般般皆兼并。   倒使他们,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时何世,方才得醒。”   话分两头,且说西川来的一个客人,姓韩名照,字孟阳,也是一位黄榜中人。带了一仆,宦游至楚。一日,韩孟阳说道:“想我孟阳,自幼攻书,三朝骏伐,五伐巍科,谬称国士无双,明举乡闱第一。只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仕宦人家,有两房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却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   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来。   我如今须要预先慎重,把那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定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自言自语,过街穿巷。家人说道:“相公这就是唐乡宦的门户了。门上有人么?”只见一个老院走得出来,□□说道:“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韩解元相公么?”家人应道:“正是。媒婆来了么。”老院道:“来了多时了,请相公厅上少坐。待我唤他出来。张一妈,韩相公到了。”一妈听了答道:“就来了。”随即往里催道:“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罢。”吴氏道:“来了。预先丢了针线,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风姿炫,惹得人见怜。   都只为积怨深,夺人腼腆。”一妈道:“你请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够别刘复遇阮。”吴氏隔着帘子,相了一会,说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玉,貌似莲花。且莫把他胸中文章来考试,就是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爱少年。”一妈道:“待我卷起帘来。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来相。”韩孟阳向前仔细看了一会,心中暗喜,背后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是没有。”一妈道:“相得中意么?”孟阳道:“容貌却好,但不知才思何如。”一妈道:“这等说,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吹弹歌舞,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他不过哩。”孟阳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妙才。”递将扇送与张一妈,一妈转递与吴氏。吴氏接扇到手,说道:“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一妈传了吴氏之言。   孟阳道:“小生之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吴氏得韵,不须思索,拈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妈见他写完,拿了扇子,送还孟阳道:“相公,扇子已题在此,请看就是了。”孟阳接了扇子,遂展开来,念道: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   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   念完便道:“妙绝妙绝,真正是女中才子。”对吴氏作别了道:“小生即刻送聘过来。”吴氏遂进去了。孟阳乃问一妈道:“请问聘金要多少。”一妈道:“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孟阳道:“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一妈遂问孟阳讨赏。孟阳遂叫家人取三两银子赏他,与一妈作别道:千两黄金容易得,天姿国色最难求。   孟阳带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说了。   却说田北平,也带了家人,前去相亲。说道:“莫羡倾城美,将钱去买愁。”主仆两人,转弯抹角,来到唐家门,正撞着张一妈,送韩解元去。回见了田北平,遂迎接进去。说道:“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热闹的生意。大爷请在厅上坐住,待我去请第二位出来。”一妈进去说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周氏听了,随走出来。   一妈见了道:“好一位脱套的新人,我且卷起帘来。”便对北平说道:“这就是周奶奶,请相。”北平向前细细看了一会。   周氏一见北平,着一大惊,随走进去了。一妈道:“何如,相得中么?”北平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与我才见一面,就连忙走进去了。多因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   ”一妈道:“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随犬,切莫看样画葫芦,又来装模作样,把那做新人的铺盖卷起。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   一妈道:“你在外面讲,他里面听,没有别话回复,就是肯了。   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北平道:“这等说来,他要多少聘礼。”一妈道:“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北平道:“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解元相的,可曾中意么。”一妈道:“相中了。今日过聘,明日过门。   ”北平道:“解元拣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随叫家人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   我们回去罢。”随又说道:“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欢欢喜喜,别了一妈,一直竟回去了。   一妈送了田北平,复转身走入内堂,见了周氏,便问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么?”周氏大怒说道:“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个鬼来相。”一妈道:“这话从那里说起。”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结姻亲,又谁知你是个女道土,惯把魑魅遣。这等青天白日,把一个鬼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一妈道:“既然如此,为甚么不当面回他。   ”周氏道:“一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那里还讲得话出来。”一妈见说,遂背面哝叽道:“当面应承,背后又这番做作,那一个来理你。”周氏高声骂道:“老淫妇贼骨头,我老实对你说,就拚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鬼并肩同宿,倒不如到死城中,更得些自在。”一妈见他这等说话,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他上轿便了。夫人快来。”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觉,听得叫喊,连忙起床,走出来问道:“做甚么事。”只见张一妈气忿忿的不做声。唐夫人道:“为甚的,为姻缘变了媒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还聘礼,赖却媒钱?”一妈道:“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姨娘,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唐夫人道:“是那一个,你只讲来。”一妈道:“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拣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帐哩。”夫人道:“不要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强到那里去。老实对他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来娶,也不愁他不去。”一妈道:“这等说,才像个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别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夫人道:“若遣这作怪的姬妾,什么打紧?拚着一顿,才丁作饯行的酒就是了。”一妈道:“只怕你口便说得,便到了当场,手又软了。老身且回去了来。”夫人道:“明日须要早些来。”一妈道:“这个自然。”   却说张一妈,到了次早起来,连忙走到唐经略家去,伺候两家来迎亲不题。且说韩解元家一个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说道:“才子佳人扭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世事万般都可料,合婚哑谜最难猜。你说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   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唐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那一科进士,谁想不前不后,刚刚是太老爷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这样干名犯义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灯彩轿傧相吹手一概都回复了。特地叫我前来退那一宗聘礼转去。你说这段姻缘,可惜不可惜。一路行来,已到了唐家门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唤他一声:张一妈在么?”一妈答道:“呼媒声急切,想是为催妆。原来是韩大叔。新人收拾完了,为甚么花灯彩轿,还不见过来?”韩管家道:“花灯彩轿来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点。”一妈道:“为甚么缘故?”韩管家道:“这位唐老爷,就是相公的年伯,没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亲事做不成,叫我来退财礼。”一妈道:“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见夫人。”一妈向内堂道:“夫人快来。”夫人道:“提起绝命刀,斩断情根在这遭。怕他临去弄蹊跷,准备着毛拳叫他吃顿饱。”一妈道:“夫人,两头亲事,弄脱一头了。”夫人道:“为甚么缘故?”一妈道:“那韩相公说,唐老爷是他的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了管家来退财礼。   ”夫人道:“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夫人遂进房去,把他的聘礼,原封不动,取得出来。说道:“一妈就烦你送出去与他。”一妈接了聘礼,送出来交还与韩管家。管家道:“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家人接了银子,竟即去了。   一妈转身进来,听得唐夫人叹道:“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他,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甚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使我这绝命刀拔出来了,又归回鞘。方便事没有半毫,纵容男子宠阿娇,扶助奸党,恶智偏狂。”一妈道:“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他。休要烦闷,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费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这件缺货人人要,迟些儿卖价钱更高。”   说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爆震地。一妈道:“田家的轿子来了,快请新人出来。”唐夫人道:“做你不着去催他上轿。”一妈遂走进他卧房门首,唤道:“周奶奶,轿子来了,请出来罢。”不听见答应,连叫几声,也不听见答应,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我有道理,”遂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去叫,预先把门关了,须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唤了他来,看银子面上,吃些气罢了。”夫人自己走去,唤道:“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连叫几声,不见答应,遂发怒大声说道:“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装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丫环快来。   ”丫环听见夫人呼唤,急忙走向前来。夫人道:“有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开门来。”丫环与一妈,一同把门撬开,走得进房,吓了一跳,齐说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唐夫人听见周氏吊死,便痴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怪得眼睛跳,老鸦叫。这场事如何了。虽是他寿数定,无常到了,逃不脱区区的罪账也难消。若是打发出了门,老爷回来,不过淘一场小气。如今逼出人命,将来就有大气淘了,怎么了得。”一妈道:“老爷回来,只说是病死的就是了。难道怕他捡尸不成。休要疑虑,且莫啼嘈。本家的人命,谁来证你?   便成疑狱,终久是阴销的。况且又无原告,蛇不露足,谁人知道。”夫人道:“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祝吴氏那个妖精,往常没有是非,他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他还肯替我掩饰不成。   ”一妈道,“这我倒不曾想到,也说得有理,他是不肯隐瞒的。   ”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么东西谢我。”夫人道:“若得如此,凭你要甚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什么计较?”一妈道:“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他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哄他锁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了门,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来退还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咒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够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想个万全之策。”夫人大喜道:“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轿,这两件祸事一齐消。谢天谢地,忙把纸钱来烧。事不宜迟,你就哄他上轿。   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一妈道:“不须夫人嘱咐,花轿将近来到门了,我去哄他上轿,就是了。”不知吴氏可曾听他哄上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田家仆为国筹饷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计还多。   富翁惯做便宜事,买得鸡儿换了鹅。   却说张一妈与夫人商议停当,走到吴氏卧房,来催吴氏梳妆。原来吴氏,自与韩解元相会,满心欢喜,又知道吉期甚速,独自一个收收拾拾,就听得周氏吊死,他也不管。等得一妈来到房时,他已梳妆停当了。一妈见了说道:“吴奶奶果然贤惠,知道吉期到了,早已梳妆停当。”言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灯灿宝。田家仆从,拥着一乘彩轿,来到中堂。一妈扶了吴氏,欢欢喜喜上了彩轿。田家仆从,一班来人抬了新人,吹吹打打,抬到田家。笙歌嘹亮,宝烛辉煌。田北平依然照常行礼。   两人一面交拜,一面偷看,各自惊呀。行礼已毕,北平道:“你们众人都出去。”只有一个丫环伴着新人,余众俱已出去了。   北平背地说道:“好奇怪?昨日相的时节,没有这样齐整,怎么过得一夜,就艳丽了许多。难道我命里,该娶标致的老婆,竟把丑的都变好了不成。昨日相的,是黑淄淄,寻常的阿妾,今日竟变了个白皎皎可人的娇丽。且莫说这态度嫣然,不像昨日那般老实,就是脸上的皮肉,也细嫩了许多。为甚么肌肤颜色,一切光而且腻。哎!天那,我田北平,前生前世造了甚么孽,只管把这些美貌的妇人来磨难。我似这等越风流受折磨,遭云障,竟要到何时,方才消得孽障。且住,我昨日去相的时节,当面与他说过的,他情愿跟随我,今日才嫁过来,为甚么又从头虑起来了?不要怕他,放开胆来,去同他对坐。”吴氏心里暗想道:“好奇怪的事,昨日来相我的,是那韩解元,好不生得风流俊雅,为甚么换了这个怪物。哦,我知道了,这分明是媒婆与大娘串通了这的鬼计,见周氏死了,没人还他,故此捉我来替周氏嫁他了。这个机谋设得果然奇,遣死妾硬将生的来替。我只道是入绣帏,做百年的佳偶,谁知道盼神仙,忽然遇了魃魅。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这个身子,不能够回去了。就与这俗子吵闹,也是枉然。须要想个妙计出来,保全了身子,依旧回去跟着唐郎,方才是个女中豪杰。不须皱眉,不必垂泪,且欢欢喜喜,做个才人辩解围。有个妙计,在这里了,不但保全身子,还可以骗得脱身。”坐转来冷笑,对北平说道:“我且问你,你就是田北平么。”北平道:“正是。难道别一个好同你对坐不成。”吴氏道:“这等我再问你,昨日那个媒人与府上有甚么冤仇?切齿不过,就下这样毒手摆布你。”北平道:“没有甚么冤仇。他替我做媒,是一片好意。   怎么叫做摆布我?”吴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北平听了,着一惊道:“甚么祸事,快请说来。   ”吴氏道:“你昨日相的,是那一个,可记得他的面貌么?”   北平道:“我昨日相的没有娘子这样标致,正有些疑心,难道另是一个不成?”吴氏道:“却原来你相的是姓周,我自姓吴,那个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来替他讨命的。”北平大惊道:“这这这,是甚么原故?”吴氏道:“老实对你讲罢,我们两个都是唐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老爷不在家,要打发我们出门。你昨日去相他,又有个解元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两个私自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轿子还不曾到,竟预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漏了消息,也是那韩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死,预先把财礼退了回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叫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来劝道:你既要死,死在家里,也是没用。田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里面,等得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头人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了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代周氏伸冤,三来问你讨一口好棺木,省得死了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要抛尸露骨。我的话已说完了,求你早些备我的后事。”北平听了,垂头丧气,连叫几声:“哎呀!竟有这等的事。”吴氏道:“既把真情告诉了,求你快把善念,早施衣衾,定要新鲜做殉身,勿把金珠来可惜。尸体切莫葬在你家地里,且向庵场内寄住,少不得要扶梓还家,与那未死的唐老爷同穴。”说完遂解腰间的带子,紧在颈上自勒。   北平与丫环见了,连忙向前解救道:“新娘耐烦些,快不要如此。”吴氏做个不听,又勒。北平道:“不好,大家都来救命。   ”对宜春说道:“你去静室里,把那看经念佛的,都请过来,好一齐扯劝。”宜春答应去了。北平道:“吴奶奶,唐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做定圈套,上门来害我。   如今没得说,轿子还在厅上,送你转去就是了。”吴氏道:“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也是一死,不如死在这边,还有些受用。”北平下跪求道:“吴奶奶,唐夫人,是我姓田的不是,不该把轿子抬你过来。如今千求万求,只求你开条生路。”吴氏道:“你若要我开生路,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子,把我养在里面,切不可来近身,等唐老爷回来,把我送上门去,我自有好话为你,或者连那场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北平磕头道:“若得如此,万代沾恩。   既然这等说,不消另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现在家中,送你过去,还有两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也就会过来。”话犹未了,只见邹小姐与何小姐二人,一同走进房来,说道:“新闻诧异,一样文章,做法各奇。”北平指着两个小姐,对吴氏说道:“他们两个就是静室的主人,你同他过去就是。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去压惊了。只说三遭为定,谁知依旧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   吴氏见北平出房去,遂与二位小姐相见,问道:“请问二位仙姑,是他甚么亲眷?”邹小姐道:“新娘不消问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个合来,凑成一个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罢了。”吴氏笑道:“原来二位姐姐也是过来人。这等说起来,我们三个原该在一处的了。那所静室在那里,何不一同过去?”邹小姐遂起身先走,说道:“浮生共多故。”何小姐道:“聚散喜君同。”吴氏道:“也愿持如意,长来事远公。   ”三人一同走到静室,吴氏礼拜佛菩萨毕,遂转身举目,四围一看,说道:“好一所静室。有了二位雅人在此,为何不命一个斋名,题一个匾式。”两个小姐说道:“匾额倒做了,只是想不出这几个字来,就借重新娘罢。”宜春研好了墨,取得匾额过来。吴氏道:“我们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真不可解,总是无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个字,做了静室之名罢。   ”邹何二小姐道:“妙绝,妙绝。只消三个字,把我们满肚的牢骚,发舒殆荆就烦妙笔写起来。”吴氏举笔,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