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福 - 第 2 页/共 5 页

却说张一妈,在田家得了要娶一个美貌佳人,因说道:“田官人因为邹小姐住了静室,不肯与他近身,他许了我一个元宝谢媒,要娶个绝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来第一个佳人。况且他的母亲,又要选个富豪女婿,正好合着这个机关。   只是才郎十分丑陋,配那小姐不来。我只好把左话儿右说倒,要极赞他十分标致,何夫人才肯应允。要晓得从来的假话,都出在媒人口里。这瞒天说谎,不是我起的。走东走西,转弯抹角,不觉也就走到何家门首,不免进去。你看他母女两个,正在一处说话,待我进去见了他:何夫人万福!小姐安好!”何夫人道:“一妈,好几时不曾见你,你一向好么?今日光临,有何见教?”张一妈道:“做媒的谅无别话,不过是联姻结娅。   ”何夫人道:“是那一个?家世何如?可养得亲眷起么?”张一妈道:“若论家私,只怕石崇也比他不得,门户也算得第一。   ”何夫人道:“这等说,他的容貌何如?”一妈道:“若论他的面庞,实过潘安。”何夫人道:“他胸中才思,却怎么样?”   一妈道:“才学堪夸,虽不曾名登金榜,却也曾梦里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恁名谁?住在那里?”一妈道:“这位郎君,叫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财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闻得荆州城里,有个姓田的,是豪富家。这等看起来,家资定是好的,不消查问得了。只是一件,”指着女儿道:“你看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才的话,我还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看一看何如?虽然豪富大家,也须要仪容俊雅,免得俏鸾凰被凡禽跨。”一妈道:“夫人若还不信,放心不下,请去卜一卜就是了。”何夫人道:“亲眼见了,胜过占卦。”一妈背后暗想道:“这等说来,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罢,待我用个计儿,叫他央个标致男子,充做自己,与他相就是了。”转面对夫人说道:“夫人,相也不难。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   任凭相就是了。”夫人对女儿说道:“如此极好。我儿,这等说,你明日也亲自相一相,省得后来埋怨母亲。”何小姐背后暗说道:“这也是终身的事,顾不得什么羞惭,到明日也要暗地里清清白白看明他也,还怕情人眼内易生花。”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娘儿两个,要到菩提寺去进香,你引他到寺中来,待我相一相,就是了。”张一妈道:“谨依尊命,如此告别了。   ”   媒口从来是不骗,耳闻不如亲目见。   饶伊口内坠天花,难逃我双眸似电。   话说张一妈,别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来回信。不想田北平,自从央托了张一妈,去寻一头美貌姻亲,终日在中堂等候回音。一见张一妈来了,连忙开言问道:“所托之事,可曾有影响么?”张一妈道:“有到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与你可有缘法,我也曾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呢。”北平道:“这等难为了你。但不知是那一家?要多少财礼?”一妈道:“是本地何家。他父亲曾为执戟郎官。父亲中年弃世,母亲坚守孀居,并无子息,只生得这个女儿,许多人家去求亲,都不遂他母亲的意。他母亲又要家私豪富。”北平道:“我的家私,尽中得他的意。”一妈道:“他又要女婿才品兼优,方才配得他女儿过。”北平道:“我虽粗蠢些儿,你该与我包藏。”一妈道:“就是这上头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只是一件,他要亲自相一相,方才放心。我想大爷这等形貌,如何中得他的意。”北平道:“这便把来怎么处”。”一妈道:“我有一个妙计在此。   ”北平道:“有何妙计?领教领教。”一妈道:“大爷可请一位标致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北平道:“妙妙妙!   明日烦你早些来,同去便了。”一妈告辞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张一妈去回之后,独身一人,左思右想,要一个标致男子代替去看,竟想了一夜,不曾想一个妥当的人出来。你们说,他为何想这一夜,不得妥当?他的心思道:“这是一世要紧的事,一来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没良之心,借此代看来,骗去了他的亲事。二来又怕娶亲过门的时节,女家要先相之人亲迎过门,丈母亲自送来,那时叫他如何敢出来拜堂。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占去了亲事。”因此二件事,就想一夜,不曾睡得。极早起来,便想道:“田义的面貌,尽看得过,不免叫他去,权充一充。田义那里?”田义闻得呼唤,急忙前来问道:“大爷唤田义,有何使令?”北平道:“不为别事,有句机密话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晓得我的面庞,可是相得的,要央别人替代,又不好开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田义摇头道:“岂有此理,不但有主仆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别,莫说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进门来,也还有许多不便之处。大爷不消费心,这个代相之人,田义已寻下了。”北平问道:“是那一个?”田义道:“双喜班戏子里面,有个正生,相貌极是齐整,现领大爷的行头在外面做戏,叫他去就是了。”北平喜欢道:“说得有理,快去叫他进来。”田义答应道:“是。”即去唤正生去了。北平道:“这等说起来,我第二次的新郎又定做得成了。”叫家僮吩咐里面的人,把值钱的衣服,取出几件来,好等他来穿着。不一时,田义引了正生,来见北平,北平道:“你就是双喜班的正生么?”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又齐整,又体态,又风流,一定是相得中的。”随问田义道:“你对他讲过了么?”田义道:“讲过了。”北平对正生说道:“你须要听我说,想我生来福分却非差,只因这形骸丑陋,不知把何处的铁拐仙,移来在我身上。到如今选择新郎,要央请别人替代。敢烦你好生帮扶,却不要使福反成祸。   ”正生道:“大爷的相貌,原是绝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来,所以要央个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来,问大爷讨赏就是。”北平道:“但愿如此。田义取我的唐中晋服,与他穿戴起来。这唐中晋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旧货。只可惜衣上有些余香气,开时颇难得过,见了美人的时节,只好往下风站站,不要把气味被他闻了会呕,那时便惹出祸来。□切记切记。田义,你随他同去,我在家里专听好消息。”田义道:“依我说起来,大爷还该同去才是。”北平道:“我去做甚么?”田义道:“一来看看新人,省得后来懊悔;二来娶进门的时节,新人若还埋怨,还有一句巧话对他。”北平道:“甚么巧话?”   田义道:“大爷只说,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过是陪客,你自己错认了,与我何干?他就说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诓骗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他埋怨到底了。”北平大笑道:“这也说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妆扮起来,一同前去就是了。   ”正是:   旧计翻为新计,假郎伴着真郎。   巧妇不敌痴男,清官难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与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丑媳妇隐妒侍夫   词曰: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与徼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阙俦。从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结。还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个丑男子,娶得来的媳妇,却又是美丽的佳人。若是俊雅才华的丈夫,偏娶着一房丑陋的夫人。俗语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这都是命里注定,非后人力所能为。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谩说田北平求亲之事,却说湖广江陵府,有一个学士,姓唐,名滢,字子才。   自幼年读书,眼空四极,名塞□间,出赴科场,早登甲第。先从学士出选临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务已清,退居内署,叹道:“目下便要告休,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道诸公,交章擢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诏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的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的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于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一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忧。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行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点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后,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嗳,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儿。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回。”正是: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   却说唐夫人在内堂玩耍,说道:“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   想我这付嘴脸,生得这般丑陋,就该偃蹇一生了。谁想嫁着唐郎,竟是当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后,我又做了夫人。这就叫做:前生不作红颜孽,今世应无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一分碍眼。我心上其实容不得,要下毒手摆布他。只是仔细想来,唐郎近日举了边才,诏书一到,就要去赴新任。   料想多事之秋,带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后,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就是了。这也有限的日子,何须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许他看看,若要时常到手,却是不能够的。只好在新婚的时节,赏赏滋味罢了。叫丫环整备家常筵席,好待老爷回来。”   丫环道:“晓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后堂,说道:“苟免应酬烦,且效于飞乐。”见了夫人道:“夫人我为应接纷纷,忙了半日,此时稍暇,只该饮酒,可曾备有家宴么?”夫人道:“备下了。叫梅香唤出两位姨娘来。”梅香应道:“晓得。二位姨娘有请。”周氏、吴氏一同步出后堂,见过了老爷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来。”周氏、吴氏二人,送过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欢饮一顿。子才道:“夫人宽饮一杯,二位,来来来,大家饮两杯。”对周氏道:“我已经改升边缺,不日就要起身。与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复交杯。”搂抱周氏,共饮了一巨觞。复搂抱吴氏,又饮了一巨觞。夫人看见这等行乐,心下甚是不耐烦,便说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还要稳重些儿。”子才仍复回席,畅饮一会。只见老院子,持京报从外而入。跪禀道:“老爷,京报人到了。报老爷高升经略使,巡视南边。”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赏。”   老院答应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托与你了。这两个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又且德性幽闲,我去之后,全仗你看顾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决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家宴筵开,简命忽至,令人从起别离情。且饮尽杯中酒,沉醉交欢,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环掌灯进房。   ”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说道:   今宵还与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误过,同我上床好饯行。   子才便回顾周氏、吴氏,被夫人扯进房里去了,不得与二人交欢行乐。周氏对吴氏道:“他二人闹闹热热进房去饯行去了,丢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吴氏道:“不要怪他,我们有了这种姿容,原该受苦,若还也像那副嘴脸,自然有好日子过了。”周氏道:“也说得是。”吴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里来去睡,还有闹热之处。”周氏道:“你也是个女子,有何闹热之处。”吴氏道:“我有一件东西,同那话儿差不多。大家来去闹热。”周氏道:“如此我又来分惠了。”二人也相搂入房去了。   且休题唐子才分别上任之事。却说何夫人,与张一妈约定到菩提寺进香,兼相女婿。寺内和尚,急早起来,拜佛上香。   便道:“寺院门前鹊噪,知是舍财吉兆。若无信女烧香,定有善男设醮。茶汤及早安排,果品预先理料。献斋的攒盒一收,募缘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医不好的贪嗔,须知和尚们,有脱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个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烧香还愿,则索打扫禅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携着正生说道:“莫笑世间花貌丑,戏场里面不能无。”正生道:“大爷,你说我们两个来到这边做甚么?”北平道:“特来相亲。”正生道:“大爷便是相亲,据在下看来,只当还是做戏。”北平道:“做的是什么戏?”正生道:“今日做的戏文是演西厢,要与那俏鸳鸯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画中求宠爱,教我在影里做情郎。”   北平道:“你来做张生,我追陪你游玩的,倒是个法聪和尚了。”正生道:“只怕这美号也难当,那有倒秃不全的法聪和尚。大爷且往这边来去。”   却说张一妈随着何夫人与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来。何夫人说道:“十幅长幡,绣着个佛像,眼是光明藏。捧来奉献梵王。但愿祈保亡者超升天界,生人福寿安康,赐一位好东床。   得女儿于归,早把做娘的心宽放。”一妈道:“来此是了。请夫人小姐一同进殿上去。”住持和尚带了两个徒弟来挂长幡,敲钟□□夫人小姐□□□□□佛□献菩萨□八□□□一边□□□□□也随后行了礼,住持请夫人小姐到里面去吃茶。一妈道:“众位师父请便。待我请夫人小姐随喜,一会进来吃茶说是了。   ”众和尚都退开了。一妈道:“远远望见个官人们来了,夫人小姐请辨了眼睛细看一看。”一正生道:“方才进得寺里回廊,□参了韦驮,谒罢金刚。只闻得宝殿上风,来降檀香,内带着兰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与小姐留神细看着正生,北平与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着那俊俏的面庞,好教我心痒,险些把跳东墙的脚儿高张。怎当他前有夫人,后有红娘。只道是做张生,全要风流。怎奈这个郑恒,就在对面当常”夫人道:“一妈,方才这两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妈道:“那一位绝标致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个人物,我儿,你道怎么样?”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轻浮了些,竟像个梨园子弟的模样。   ”一妈道:“那不要怪他,只为近来的文人,都喜欢串戏,他也曾串过正生来,所以觉得如此。”夫人道:“这等说,我女儿的眼力其实不差。”小姐道:“超外初无脱,清中自有狂。   为甚的读书人,忽入优人阵。终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这等风尘样。”一妈道:“请问小姐,这头亲事还是许他不许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细再看他神情,静听他的声响。”一妈道:“既然如此,他进禅堂去了,我们也随进去看来。”却说正生对北平道:“这一位小姐,真是天资国色,绝世无双。   大爷你一定是中意的了。”北平道:“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细讲一讲,他面上的颜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风姿,光如月色;他的颜色,鲜艳如花。   ”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兴欲狂,转秋波,魂欲散。”北乎道:“体态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风前柳,态似浮云物外翔。”北平道:“这等说,容颜体态俱好。那双小脚,约有几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脚么?那西厢记上,有个现成的法子,来去看他踏软径的新鞋样。”指着地下说道:“大爷,你将那验芳尘的旧法量。”北平道:“这等说起来,竟是一个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进来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风流态度,与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着小姐,装出许多数不尽的丑状,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自丑不觉就是了。   却说一妈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禅堂。一妈道:“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妈背后,问道:“一妈,那旁边站的是个甚么人,就丑到这般地步。”   一妈道:“那是陪他来玩耍的。”小姐见他这般容貌,又装出许多丑态,遂掩口而笑。北平见小姐喜笑,痴心想道:“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这等的喜笑,转令恐惧徨。似这等当嗔反喜的面庞,休说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请男儿自量。劝你把装作模样,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看见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得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夫人道:“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小姐道:“但凭母亲作主。若论仪容,须再商量。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帮衬。   ”对着一妈道:“你对他说,全亏了那同行魍魉,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轻慢相忘。”一妈对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血日,送聘礼过去。”北平一闻此话,便满心欢喜,不觉作狂大笑。正生见他如此欢喜,背地里替他忖想道:“贺喜他新婚的话,一张他听了佳音,便欢喜欲狂,那时把花烛安排迎入洞房的时候,我还替他愁哩。第一愁,进门的时候惊风骇浪。第二愁,拜堂的时候,肚膨气胀。第三愁,上床的时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欢的时候,牛舂马撞。到那时才得个心降意降。甚么来由,造下了这般孽。”对北平道:“大爷,这下来去回打点。”北平道:“田义替我到先生那里去,捡择过好日期,送聘过去。”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一妈见田北平三人去了,来对何夫人说道:“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血日,送聘过来。”何夫人道:“你对他讲过了么?如此,我们回去了罢。”正是: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   亲亲俊雅士,方许作东床。   且说田义一日早起,梳洗已毕,说道:“自家田义,虽是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使豪杰无致身之日。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从惠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兵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我思这一万赀财,也非通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销,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占实惠,这注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来此,也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时,只听得内衙发点,三声头门鼓吹。不一时,那宣抚使坐了大堂,说道:“下官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于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旱交?J之后,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偏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进来回话。”左右都应诺了。只见两个差官,各捧令箭说道:“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二人一直走进大堂缴令。宣抚见了,连忙问道:“你们转来了么?所催的钱粮,解得多少来了?”   差官禀道:“大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   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来回话。”宣抚道:“着他进来。”   差官传话出来道:“大老爷教地方官亲自进去回话。”只见一员乌纱表衿的官长应道:“晓得了。”便道:抚字在心劳,催科计未高。   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   这员官长,听得呼唤,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从角门入丹墀,走上堂上,见了宣抚,行了停参礼,站立在一旁。宣抚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该干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的功令,视若髦弁?”地方官禀道:“当这水旱交?J之际,三空四匮之时,卑职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叹苦,比户嗟呀。”宣抚道:“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粮。”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职说,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举,祸发萌芽,朝廷算小忧更大。”宣抚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么?”地方官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来借贷,又何不把正粮完了公家。   ”宣抚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辞了宣抚,出衙从容去了。宣抚道:“这事把来怎处。”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见一人持了状,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状,即上堂去了。   宣抚看状,便惊呀道:“原来有个尚义之民,做汉朝卜式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么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左右唤他进去,见了宣抚。宣抚问道:“你就是田万钟么?”田义道:“田万钟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田义。”宣抚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田义道:“小的家主,虽是一个编户民家,意念深忧。见边庭空乏,军士呼饥,主帅无法。   怕的是饥军溃败,敌贼扰乱中华,那时节独木难支,与其把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助皇家。”宣抚道:“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里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后不要懊悔。”田义道:“家主出于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一万赀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贫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于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宣抚起身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   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你家主的义气,实可夸奖,就是你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谋猷亦非假。你起来站了讲话,我岂敢把你仆来看待。你将来未必居人之下。”田义道:“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抚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报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请赏。不但家主身荣,就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与文子同升故事。”田义叩谢而出。宣抚道:“吩咐封关门。今日竟有这等奇事。”正是: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   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忧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   ”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   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   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么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环,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于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环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环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   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环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暗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环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环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   我有道理,叫丫环!”丫环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环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环道:“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丫环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   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环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环,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干,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环,“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h时,?T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好家人潜心奉主   话说贫贱皆人命中注定,一丝一毫强求不得。有许多人不知,每每费尽心机,营谋算计。命里无时,何曾得了一点。那命里有的,不要费一点心机。还有人帮衬做事,掌大大的家门,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仆之中,也有歪的,却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计家主的钱财,贪谋家主的妻妾,到了终身的时节,依然是个家奴。算计得钱财去,依然是个穷汉;贪图得妻妾到手,依然是个单身。却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肠,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将老家主所置的田园房屋,租的租,税的税,耕的耕,种的种,等待家主长成,一丝不毫,清清白白,交还家主掌管,并无丝毫染指。或是家主贫的,他便终日奔波,劳其筋骨,挑柴负米,奉养家主,还要费心经营,左商右议,替家主峥嵘一个大大的家私,到后来他也有一个好结果。闲话休题,却说田义,那日急早起来,梳洗已完,因说道:“我田义,自往宣抚衙门递了领解的呈子,蒙宣抚老爷一面题疏,一面给批,着我解饷赴边,给散军士。且喜银子俱已上鞘,夫马俱已点齐,已曾告退主人,把一应帐目文券,交与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赀,已过百万,也富到极处了,还要钱财何用?我们做纪纲的,只该与他施恩,不可替他结怨,只该与他积福,不可替他生灾。我昨日查点帐目,见有许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没得还,要讨没处讨的,留在家中,都是敛怨生灾的,具不如做那冯谖市义的故事,瞒了主人,尽行烧毁,留一个禀帖在家,待我去后,报与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来,与他商议便了。”   不一时,田义的兄弟,名唤田信,走出来。口里说道:“兄作远行人,弟摄家臣位,勉力代萧何,一概遵前例。”见了田义,作揖说道:“哥哥今日远行,愚弟备了一杯水酒,与哥哥饯行。”田义道:“这□不消。贤弟,你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帐目,尽行交付与你,你须要用心掌管,不可负主人之托,凡在佃户、债户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   一来替主人积德,二来当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断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总是不改成规悉遵旧例就是。   ”田义遂取出经管的物件,交与兄弟道:“这是租簿,这是文券,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样,并没有第二副法码。”   田信一一收下,道:“请问大哥,那一卷是甚么文书,为甚么不交与兄弟?”田义道:“你且听我道来。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灾的符水;为善的,就是天官赐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关系,全靠着这件东西。”田信拿来,打开一看,道:“原来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债的人偿还不起,大哥要烧毁的意思么?”田义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极是,但要告过主人才好。”田义道:“若是告过,就烧毁不成了。   我有个禀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后,递与主人说明就是。”田信道:“万一主人不信,倒说你侵匿起来,却怎么处?”田义摇头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亏,行权市义何妨碍?怕甚么踪迹,使人疑惑。”遂把火将那些借券,尽行烧毁了。说道:“合将残券火中焚。我真心爱主,毫发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胆忠心,能有几个?不过是怀惭抱怨听呼使而已。谁像你田义,昼夜奔波,劳神费力,与人补亏缺。我怕你助边焚券般般好,与那节用生财的事事违。”   说话未完,只见那些人夫一拥而来,说道:“我们抬鞘的都到了,请起身罢。”田义道:“待我装束起来。”只见田义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项,一齐佩带起来,俨然一员差官。骑上了马,对田信道:“贤弟在家,须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须要谨慎提防,待兄弟远送一程。”   田义道:“不消。就在此分别罢。”兄弟两相分别。只见田义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金钱满万通神力,财帛盈千动鬼疑。   边军盼到无饥色,多少穷兵痒肚皮。   田义将助边的饷鞘,押解去了,不必叙说。却说何小姐,自从进门之时,见了北平的嘴脸丑陋,思量脱身不得,借劝酒之势,吃个烂醉,任凭北平蹂躏。及到第三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自说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谋,失身非偶。进门的时节,看见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环侍婢罗列满前,无从下手。又兼他装威使势,鞭挞丫环,不由不心惊胆慑。   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块,醉中理乱不闻。赖有中山千日酒,醒后骊珠已失,空余白壁一身瑕。仔细想来,好不令人切齿。   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实难轻赦。因此上罚来,今生伴这猿猴,就把猿猴比他,这也还形容不荆岂不闻古语有云‘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风流,预知湔洗毛中垢。谁似这猴儿不沐,要傍着温柔,把腥臊引得人儿呕。当初许他的时节,并不曾查访根由,只说他是头婚正娶,及至嫁过门来,听见有木鱼钟磐之声,细问丫环,才晓得娶过一房,是邹家小姐,只为嫌他丑陋,过了一月,就往静室参禅,不肯过来同宿。所以设一诡计,又来骗我。我如今思想起来,难道那所书房,别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个法子出来,过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对他说,就过去不成了。须要想个妙法,骗得脱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内,法网难轻漏。”说话之间,只听咳嗽之声,又听得吩咐丫环取茶。“那个厌物来了,待我装个欢喜的模样,才好骗他。”只见北平走进房来,说道:“娘子,我和你成亲两夜,辜了多少风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贺客纷纷缠个不了,一连作上许多揖,不觉有些腰疼起来。快替我槌他几拳,捏他几下。”何小姐笑道:“你原来这等不济。”遂替他槌腰,捏背一会。北平道:“为你疼痛仗你揉,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不曾槌得好,被你这笋尖样的指头,一连捏了几下,又捏上火来了。没有人在这里,和你做他一龄句。”向前去搂何小姐,被何小姐推开,说道:“现在要成痨病了,还要来没正经。”北平道:“便做道痨乎其病,我还要风而且流。   ”又去抱何小姐亲嘴。何小姐闻见臭气,遂呕唾起来。北平道:“你那里呕乎其吐,我这里涎而尚流。哎,可惜可惜。还不曾解带宽衣,我这裤裆里面,又早已春风一度了。这叫做,花心未点春先透。”何小姐道:“请坐了,我对你说话。”北平道:“有何话说,请见而教之。”“我闻得丫环们说,你当初曾娶过一房,叫做甚么邹小姐,现在静室里面看经念佛。可是真的么?”北平道:“是真的。你问他作甚么?”何小姐道:“此人可谓无情之极。古语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两夜夫妻,何等恩爱?闻得他成亲一月,也可谓恩深义重了,就舍得抛弃你过去。这样不贤之妇,为甚么不休掉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义。一世不与他见面。弃了几碗闲饭他吃,只当喂猪喂狗罢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气愤不过,几时走将过去,讥诮他一番才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荆”何小姐道:“亏了你的度量宽宏,能受他这般讥诮,把我如此设身处地,委实难留。”北平道:“不曾娶你的时节,我对他夸过了人口,说定要娶个绝世的佳人,如今应了口了。你若肯过去,他看你这副尊容,也就要惭愧死了。如花娇的面貌,他一见自羞,再加你如刀样的狠话,听了更闷。”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闻得那边有一尊佛像,须要备些香烛,先去礼拜了,然后与他讲话才好。”北平道:“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亲自送你过去。”田北平那里晓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诈伪之言,说得他天花乱坠,满心欢喜。有诗为证:从来新妇到三朝,苦尽甜来兴始高。   今日对君开笑口,只愁乐尽变号陶。   却说邹小姐,自从拒绝了田北平,与宜春二人在静室里念佛看经,不理外事。一日在静室内叹道,“奴家邹氏,自从那日逃禅之后,且喜俗子另觅婚姻,不来缠扰,终朝打坐参禅,渐觉六根清静。闻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家之女。未曾过门的时节,我替那女子十分担忧,又与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进门的时节,可曾吵闹,须要设出什么法子调停,方才能够上床就寝,故此吩咐几个丫环,就像摆塘报的一般,轮流探听,谁想所见所闻,甚是奇怪。头一报来说,新人的面貌标致异常,比我更强一倍。第二报来说,新妇合卺的时节,豪呼畅饮,不但不懊恼,且没有一毫羞涩之容。第三报更奇,竟说新人吃得烂醉,欢欢喜喜地上床安眠,稳睡直到天明,并不见一毫响动。   你说这桩事,奇也不奇?种种新闻,都迥出奴心意料之外。恣容此人甚美,因甚的性格这等温存,襟怀如此宽宏?还亏他一副肚肠皮,善藏臭气。”自己叹未完,只见宜春一面走一面说道:旧客出走迎新客,新亲进来访旧亲。   你个欲知山下路,须要问我过来人。   只见宜春走到邹小姐面前,说道:“大娘,方才大爷吩咐,叫一面去料理香烛,一面去打扫神堂,要送新人来拜佛。”邹小姐道:“如此甚好。等他过来,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儿,就有这般的度量。”你说那田北平不知何小姐的就里,叫了丫环捧了香烛,他自己携着何小姐的手,摇摇摆摆,兴兴头头,走过西廊,痴心想:“那邹小姐曾学微生之直,有意乞怜醯。他即使要同归,我也不收一盆之水。”二人走到静室,便吩咐宜春道:“点起香烛来,等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又对邹小姐说道:“请你睁开眼来,把这新人看一看,这副尊容,可比你强几倍么?”邹小姐背面暗道:“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的他夸嘴。”何小姐向前参拜大士,说道:“阿弥陀佛,弟子今日忏悔,伏乞把前生孽障消灭。”拜完了菩萨,遂对宜春问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宜春道:“正是。”何小姐道:“师父在上,弟子稽首。”邹小姐道:“如今我虽在田家,已是逊位的闲人了,与你并无统属,不消行礼。”何小姐定然要拜,遂拜下去了。邹小姐扯他不住,遂一同拜了几拜。何小姐道:“我今莫把俗缘来说起,愿师父大发洪慈,受我来皈依。”北平大发怒道:“好没志气,他只因没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   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为甚么拜起他来?”何小姐道:“老实对你说,今日这番大礼,是徒弟拜师,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错认了。”对邹小姐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只因前世不修,堕了好人之诈,嫁了个魑魅魍魉。料想不能出头,情愿皈依座下,做个传经听法之人。从今以后,朝夕不离。若有人来缠我”,随厉声道:“我就拚了这条性命结识他。”北平听了,便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好好的一个妇人,走到这边就变过了。   这也好蹊跷,为甚的菩萨平空竖了眉,我劝你的声音休大厉,难道等闲发一怒,就摄得往时威。你昨日在我的面前,还数着他许多的不是,劝我休了他,如今见了面,倒要做起徒弟来了。   ”对邹小姐说道:“他那张嘴是翻来覆去,没有定准的。你切不要听他。”又向邹小姐作揖道:“还仗你劝他转去,若还项缺无新吏,就是你这卸事的官儿,也离不得樱”邹小姐笑道:“我笑你难争气,泼天大话绕离嘴,就要来求仗我,我替你惭愧,替你好生惭愧。”遂对何小姐说道:“奴家只因生有善愿,故此立意修行,况且又与田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他相得甚欢,正是新婚宴尔的时节,为何出此不祥之语?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耳根清净。若还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快快不要如此,还是转去的是。”何小姐道:“弟子的念头已立定了,不是言语劝得回,威势逼得转的,不劳师父劝诲。”北平道:“这等说起来,你当真不肯转去么。”   何小姐道:“不是当真,难道是当假?”北平背面暗道:“他是怕凶的,待我发起性来,他自然会转去。”回转脸来骂道:“你这个泼妇,欺负我没有拳头么?”遂挪拳插掌,对邹小姐说道:“你们不要来拉劝,待我一顿毛拳打去,断送了这个泼妇。”邹小姐大笑,相劝道:“休要提起打字,料你这有限的毛拳,只好向空处去打。”何小姐道:“师父不要来劝,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等他打就是了。”邹小姐道:“话虽说得是,当不得我见了犹可怜,怎忍得教你受这般摧折。”北平道:“也罢。看在他拉劝的面上,且把拳头收了转来。如今没得讲,快快同转去。”何小姐道:“若要我同回,不是你脱胎变做潘安美,就是我换骨翻成嫫姆媸。若还是各受原形,只恐怕今生断难成对。”北平道:“我且权避一避,待你好去劝他。   若还劝他不转,依旧要扯你过去,问你怕不怕。”正是:男子汉心肠易测,妇人家诡谲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