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 第 20 页/共 69 页
林巨章道:“呵,是了,怪道去年腊月,我到康少将那里去,进门就听得里面拍掌大笑。上去一看,挤了一屋子的人,都笑得转不过气来。我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康少将道:‘有个朋友,新从内地来,昨日同在街上走,他忽然喊我看,怎么那家号门口,挂一块横牌子,写着:“出卖大日本。”日本也可由店家拿着出卖的吗?我听了一看,笑得我什么似的。朋友反问我什么事好笑?我说你看错了,他们写招牌,从左到右的,是“本日大卖出”几个字,回来就想着“日本本日卖日本”这
一联,没有好对。刚才有几位朋友来说,凌和邦在伦敦生了个女孩,就取名伦敦,我立时触动了昨日那边联语,对道:“伦敦敦伦生伦敦”,不是绝对吗?、说给几位朋友听,因此都大笑起来。’康少将这么一说,我当时也跟着笑得肚子痛。你大约还没听他说过这幅联语。”凌和邦笑说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康少将从来是这么轻口薄舌的,我和他交情厚,知道我不和他计较,所以肯对我说。这也是我那女孩儿有福,将来可因康少将这幅联语,做个传人。”说得林巨章、章四爷都笑了。
周克珂叫下女撤去了残席,章四爷起身盥漱。凌和邦拉着林巨章到廊檐下,小声说道:“我现在著的那部《英政大事纪》,因急欲出版,印刷费超过了预算,中山送钱给我,我怪他一百块钱太少,没有收他的。他今日对我说,迟几日南洋的捐款到了,再送一千块钱来。我想中山的钱,是搜刮得华侨的,应完全花在革命上面,才不落人褒贬。我借着用,虽没要紧,不过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素来不肯在公款里东拉西扯。知道你的钱是从良心上挣来的,不妨暂借用几个,弥补印刷费,好早日出版。你此刻借一百块钱给我罢。我并不拿中山的不干不净那钱来还你,从前出的几部书,在内地极销行,等各分销处解了款来,就如数奉还。”林巨章笑道:“怎这么客气,说到奉还的话上面去了。”凌和邦忙道:“如何不奉还?你又不是昧心钱,任事挥霍不心痛。我知道你的钱有限得很,要留着在这里生活的,怎比得人家。这是定要奉还的。”林巨章道:“你且慢说我有钱留在这里生活,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等歇我给你个明白就是了。章四爷不是外人,我们到里面说话,没要紧。”
说完,目走进房,高声喊了两句修龄。张修龄从里面出来,林巨章低头皱了一回眉,向张修龄说道:“你去把那高桥的簿子拿来。”张修龄答应着转身,走了几步,林巨章又喊回来,略
小了些声音说道:“你去对你嫂子说,她耳根上那副珠环,不要带了吧,拿来我有用处。”张修龄进去了,好一会,拿着一本簿子书来,放在桌上。林巨章就电灯下翻开给凌和邦看道:“你看我近来全是典质度日,这一本质簿,将要写完了。”凌和邦看上面,果然是三元五元的,当了十多票。林巨章把质簿卷起来,问张修龄珠环呢?张修龄道:“嫂子听说要取她的珠环,急得哭起来了,也没说什么。我见她那种情形,就不敢往下说了。巨老自己去要罢!”林巨章听得,猛然在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混帐,好不贤德!古来脱钗珥助人的有的是,偏她这般小气,一副珠环,也值得哭!等我自己进去,看她敢不取下来。”将质簿一撂,拔地立起身就要往里面闯。周克珂已从里面出来,一手拦住说道:“不要生气,嫂子是女子见识,自然气量小些。然她毕竟怕巨老生气,已忍痛取了下来,现在这里。”说时,伸手交给林巨章。林巨章接了,回身又就电灯下,将那珠环翻来复去的看了几遍,向章四爷问道:“你估这东西在这里能当多少钱?”章四爷临近身,看是十多颗绿豆大小的珍珠串成的一副耳环,笑答道:“去当不能和买的时候比价,我估不出能当多少。”林巨章用手帕连质簿包好,交给张修龄道:“请你就去,过十点钟,即不行了。”张修龄去后,林巨章对凌和邦叹道:“不深知我的朋友,见了我这场面,都以为我很富裕。殊不知我历来是欢喜打肿脸称胖子的,早就一个钱也没有了。几个月,全是高桥质店供给我一家人的食用。
连写了几封信去家里催汇款来,也不知为何,总不见回信。若下月再没钱寄来,这么大的房子,便不能住了。”凌和邦笑道:“怕什么?你这样的资格,还愁一万八千的呼唤不灵吗?便是我这与政治上没生关系的人,要不是这次印刷费里面填塞得太多,也可通融些给你使用。”林巨章见凌和邦还在那里说大话,
他虽是不敢得罪人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厌烦,冷笑了声说道:“我怎能比你?你是学问家,到处有人供养,有人资助。要留学罢,有干老子龙璋替你出学费;要娶妻罢,有干妈唐群英替你物色佳人;要结婚罢,有干妈李姨太替你出钱布置。还有些高足弟子,逢三节两生,整百的孝敬。我怎能比你?这样一大把子的年纪,只能做人家的干老子,拜给人家做干儿子,谁也不要。又没有学问,不能收门弟子得束脩。是这样坐吃山空,人家还不见谅,枪花竹杠,纷至沓来。像你尚肯说句通融使用的话,那些人简直是该欠了他的一般,只伸出手要,我想他们就是在他干老子手里,要钱也没这般痛快,竟把我当他们的亲老子了。”说完,对章四爷哈哈大笑。
章四爷道:“居觉生在潍县当总司令,何时到东京来了?
我竟没听说。”林巨章笑道:“觉生本来有分身术,你不知道吗?就是许汝为也会缩地术,所以才住在上海,能到东京来陪凌先生吃晚饭。孙中山有了这些封神榜上的部下,何愁弄袁世凯不过!”林、章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打算羞辱得凌和邦安坐不住,谁知他竟是没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倒像大家在一块议论别人似的。因此,当时人说凌和邦的脸,有土耳其达坦要塞那般坚硬,听凭协约国如何攻击,是牢不可破的。
好一会,张修龄回来,将质簿并十元钞票放在林巨章面前。
林巨章道:“怎么呢,只当了十块钱吗?”张修龄道:“嫌少么?还亏了是老主顾,才当得这么些,换别人只能当八块呢。”林巨章翻开质簿,拿着钞票,踌躇半晌,双手送给凌和邦道:“莫嫌轻微,兄弟已是竭尽绵力了。没奈何,将就点,拿去用了再说。”凌和邦忙起身双手接了,一边往衣袋里揣,一边笑说道:“教巨翁当了钱给我,如何使得!若不赶快奉还,连嫂子都对不住。不出这月,和前次的五十元一并送来。巨翁虽未
必等着使用,我借钱的应得如此,才不至失了个人的信用。”
林巨章笑道:“哪里什么五十元?呵。是了,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们学问家总欢喜说客气话,借钱一说到还字上,就显得生分了。但能得手,用着就是。”凌和邦道:“那不是自己丧失信用吗?我于今金钱上能够活动,就是一点信用。我的时间最宝贵,此刻回去,还得译两小时的英文。”说毕,又和林、章二人握了握手,拿起帽子走了。章四爷送了几步,在林巨章衣上拉一下,林巨章即说了声:“好走,不远送。”回到客厅。
章四爷笑道:“你真想他还钱吗?这样殷勤远送。”林巨章道:“他一来,我就知道必又是来借钱的。怕他纠缠不清,所以嘱咐修龄是这般对付。”章四爷道:“你怎的和他认识了?”林巨章道:“我和他认识得久了,真是说起来话长呢。
还是明治四十一年,也是老同盟会的一个人,叫易本羲,从南洋到日本来,害了肺病,住在顺天堂。初来的时节,手中有几百块钱。凌和邦那时也常和民党里的人来往,知道易本羲手里有钱,便借着看病去会了几次。彼此厮熟了,随意捏造了个事故,向易本羲借用了一百元。他钱一到手,就绝迹不去顺天堂了。易本羲当时不知道凌和邦为人怎样,只道他功课忙,也没在意。后来手中的几百块钱用完了,又不知凌和邦的住处,无从讨取。顺天堂的医药费素来昂贵,每日得五六元开销,手中无钱,如何能住?自己的病,又没起色,医生不教退院。亏得一个姓皮的朋友,替他到处募捐一样募了钱还医药帐。那时在我跟前,也募去了二十元,是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凡是姓皮的朋友,没一个不看姓皮的面子,竭力帮助,但是当学生的力量终是有限。姓皮的也不便再向人开口了,打算回家变卖产业,好索性将易本羲的病调理痊愈。又虑及易本羲不懂日本话,一个人在医院不便。知道我好交结,更欢喜和民党人接近,即跑
来对我详述易本羲的学问人品,要和我绍介,做个朋友。我便同去顺天馆,见了易本羲一次。姓皮的临行,就托我每日到顺天堂照顾几点钟。我来回的将近跑了一个月,易本羲能起坐自如了,定要退院。姓皮的到家,即汇了一百元来,恰好了清医院。易本羲从医院出来,住在博龙馆。我仍是每日去看他,替他上药,因他为割了痔疮,还不曾合口,我找了懂医的朋友替他医治。因此易本羲和我的感情非常浓厚。那时不凑巧,我害上了脚气病,又每日走的路过多,一病就很厉害,医生说要转地调养,我即打算去上海住几时,易本羲听说我要走了,对我流下泪来说道:‘式谷不知何时能来,你又要走了。我在此一个朋友没有,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我说我的病若不转地调养,没有压治的方法,再迟两月,脚气冲心,就有性命的危险了,’实在不能不走。易本羲就说:‘你既定要走,我也和你同到上海去,我身体太弱,革命的事业,只好让人家去做。
听说月霞和尚在安庆迎江寺当主持,我同你到上海之后,就去那里求月霞师剃度。’我说:‘同走好可是好,不过我仅有去上海的路费,你又一文钱没有。此间还要清理旅费,至少也得三四十元方能动身。’易本羲踌躇了一会,说:‘凌和邦借了我一百块钱,于今几个月了,全没见他的影子,不知他还在日本没有?’我说:‘凌和邦不是在正则英文学校上课吗?我虽不认识他,常听人说过。他住在红叶馆,和一个下女有染。同住的中国人,很跟他闹个几次醋海风波。凌和邦三个字的声名,因此就闹得很大。他既借了你的钱,何不写信去向他讨取?’易本羲当时就写了个信,谁知寄去三四日,并没有回音。我等得急了,又代替易本羲写了张邮片,说了几句恐吓他的话。那日我正在博龙馆,凌和邦来了,对易本羲告尽了艰难,一文钱也不承认偿还。我在旁边问他:‘你既这般艰苦,然则在这里
一月几十元,如何能生活呢?’他说生活是他干老子龙璋每月寄二三十元来。最近两月的钱,不知因何尚未寄到,所以艰苦得很。我说:‘龙璋我认识,此刻住在上海,我此去可以会着他。你欠了本羲的钱,也不说定要你还。但他病到这样,和他一面不相识的人,尚且出钱帮助他,你无论如何应得替他设法,才不失朋友疾病相扶持之道。若竟是这样置之不理,你那居心就太不可问了。我到上海有会着你干老子的时候,将这事始末说给他听,请他评评这个道理,那时恐怕于你有些不利益。’凌和邦听我这般说,登时脸上变了颜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第二十一章
无耻物一味告哀卖国贼两方受逼
却说林巨章正在说恐吓凌和邦,叫他还易本羲的钱,话犹未了,章四爷忍不住说道:“你这一来,一定可以逼他拿几文出来的了。”林巨章道:“哪有这么容易!你要知道他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他自然又有特别的抵赖法。当时我正气愤愤的责备他,他便战战兢兢的将我拉到楼梯口,左右一看没人,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泪如泉涌,倒把我吓慌了,伸手扯他起来,他哪里肯起呢,哭哭啼啼的说:‘我并不是有意不还钱,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你回上海,若对我干老子一说,那就绝了我的生路。’四爷,你说我见了他这么一做作,一颗心有不软下来的么?连忙把他拉起,说你不用着急了,还是我去替本羲设法,决不对你干老子说就是了。凌和邦才揩了眼泪,也不进房和本羲告别,就下楼走了。过了几日,我筹好了钱,同易本羲动身,他又追到车站来送,在火车上还叮咛嘱咐的,教我莫对他干老子说。我就是从那回认识了他。后来他听说我脚气病好了,重来日本,他便找着我认朋友,向人称是老交情。民国元年他在上海,那时广西藩司李子香带家眷逃到上海,民党的人,知他在广西刮了不少的地皮,寻着他,要他捐助十万军饷。凌和邦与民党方面有些认识,向李子香跟前讨好,说民党的人,全听他的指挥,他可保险,不再来勒捐。不几日李子香死了,儿子
年轻不得力,只有个陈姨太,虽然为人能干,毕竟是个女子,非常怕事,以为凌和邦在民党里真有势力,暗地送了一两万块钱给他。他就保着李子香的灵柩及全家老少,回他原籍,拜陈姨太做干妈。陈姨太替他接了婚。他运动了两名出西洋的公费,带着妻子在英国住了两年,回来便称文学博士。这便是凌和邦的历史,并我和他认识的根由。”章四爷笑道:“他原来是这么个人物。”林巨章道:“你不要轻视了他这种人。像于今的社会,倒是他这种人讨便宜的地方多呢。”章四爷笑着点头,看壁上的钟,已过十二点,忙起身说道:“贪着说话,忘记了时刻,电车怕快要停了。”林巨章道:“电车早已没有了。今晚还想回去么?我这里现成的客房,就此睡一夜,明日再去会蒋四立,但是他若对我也是和对上海来的人样,这事就不用谈了。”章四爷笑道:“凭我一个人的面子,他也不敢那么无礼。”二人又闲谈了一会,才安歇了。
次日,章四爷去会蒋四立,谈到近来招安的事业,蒋四立忿忿不平的说道:“我这事不干了,昨日已递了辞呈。不问批准不批准,决心不干了。”章四爷忙问什么缘故?蒋四立道:“有几个没天良的东西,在我这里受了招安,用去的钱,也实在不少。他们忽然跑到内地,又革起命来。他们若是暗地里去干,也不干我的事,偏要在报纸上发出些檄文布告,将他们的名字,大书特书的弄了出来。前昨两日,总统一连来几个电报,责备我,说我办事糊涂。我是决心不干了,请总统派精明的人来接办。”章四爷见了这个情形,不便向他提林巨章的话,只得出来,到公使馆会海子舆。此时海子舆正为冯润林不肯签字、筑都氏不肯废约,心里烦难的了不得,虽示意朱湘藩,死缠住冯润林,不教动身。无奈冯润林是铁打的心肠,任你如何劝他,说“官场中的差使,不能过于认真,只要船也过得,舵也过得,
便可将就了事”,冯润林总是摇头,说“这种没天良的勾当,就是拿银子把我埋了,我也不干”!把个足智多谋的海子舆,弄得一筹莫展,还有什么心情见客。章四爷的名片上来,硬回了不见。章四爷气红了脸,对门房发话道:“我没紧要的事,不会多远的跑来亲近公使。好大的架子,昨日回睡了,今日回不见,难道把我当作来抽丰的吗?请你再上去问一声,要是成心和我开玩笑也罢,将来到北京,有和他算帐的日子。快快上去!照我的话晓。”门房不敢开口,只得擎着名片,懒洋洋的上楼去,好大一会,才下楼向章四爷说了句“请”,自摇头掉臂的走开了,也不替章四爷引道。章四爷忍住气,一个人上楼,见海子舆的房门关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年轻小使开了门,只见海子舆手中执着一本书,躺在一张西洋睡椅上。门一开,即回过脸来,放下书,慢慢立起身,向章四爷似笑非笑的点子点头。章四爷紧走两步,脱帽行了个礼。海子舆让坐说道:“兄弟一晌繁忙,实对不起,没工夫请过来谈话。不知劳步有何事见教?”章四爷见海子舆说话的神情,很带几分不高兴,又不好直提林巨章的话,知道提出来决不讨好,故便作慎重的样子说道:“公使深居简出,学生方面的消息,恐怕有耳目闻见不到之处。我承公使优遇,但有所闻,不敢不告。且请问公使,购买飞机的事,于今怎样了?”海子舆听得,神色惊疑不定了半晌,望着章四爷说道:“没有什么怎样。学生方面消息,是如何的?请说给兄弟听,兄弟好思量对付。”章四爷道:“外面谣传公使受了筑都氏的贿赂,勒逼冯润林签字,不顾国家厉害。许多无知的学生,及无赖的亡命客,倡言要借着这个问题与公使为难。还有很多的言语,说出来太不中听,公使也不用管他,只看这飞机的交涉,实在情形到底怎样?”海子舆吁了一声长气说道:“老哥哪里知道,兄弟正为这事,处
于两难的地位,心里已是不知有如何的难受。若他们还不见谅,又要来这里寻事生风,兄弟也这只好挂冠而去了。看换了别人来,对他们学生和亡命客,像兄弟这么肯帮忙尽力没有。”章四爷点头道:“像公使这样肯替人维持的,实在没有,只怪他们太不识好歹。不过公使受圣上付托之重,怎好因这一点小事,遽萌退志。从容研究,自有绝妙对付的方法。”海子舆喜道;“老哥的指教,必是不差,有什么方法,请说出来,大家研究。”说完,向旁边立着的年轻小使道:“去请朱参赞来。”小使应是去了。海子舆道:“是一些什么学生?真属可恶!国家一年花几十万,送他们来留学,他们放了书不读,专一无风三个浪的,寻着使馆捣蛋。前任莫公使,被他们闹得呕气下台,兄弟接任,他们又借故在精养轩大闹一次,也不管兄弟这个公使不比前任。兄弟这个是钦使大臣,他们也一例胡来,依兄弟的性子,真要重重的办他两个,做个榜样,看他们还敢是这么目无王法么!”章四爷心里虽然好笑,口里却不住的应“是”。
门开处,朱湘藩进来,对章四爷点子点头,立在海子舆面前,问有什么吩咐?海子舆教他坐下,说道:“这事怎么办呢?
学生和亡命客,又要来这里闹风潮了。”朱湘藩就座,笑答道:“真要找上门来,有祸也是躲不了的。且看他们来,将怎生个闹法。他们那一点儿伎俩。我也曾领教过,若是横不讲理,那时真不能不给点厉害他们看。但不知公使从何知道他们又要来闹风潮?”海子舆指着章四爷道:“就是他老哥得了这消息,特意来报告的。”朱湘藩便问章四爷道:“阁下如何得了这个消息,是些什么人,将借什么题目来闹?想必都听得明白。”
章四爷笑道:“若问他们借的题目,对不住,连参赞在内也,就是为购买飞机的事。他们都说是参赞出的主意,逼勒冯润林签字,合同也是参赞受了筑都氏的贿,才是那么订下来的。他
们说,如能将合同废了便罢,不然,这几十万块钱,要公使同参赞赔偿。他们电呈圣上,求圣上不承认颁发这宗款子。”朱湘藩越听脸上越改变了颜色,到末了几句,竟成了一张白纸,勉强笑了笑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怎的是这么信口开河的,全不问事实上有无根据。阁下知道他们为首的是谁?既是如此,倒不能不先事准备。”海子舆道:“你不用忙,他老哥刚才已对我说了,自有绝妙的对付方法。我们终日坐在这里面,外面的风声一些儿不知道;不如他老哥情形熟悉,研究出对付方法来,必能面面俱到。请他老哥说出来,我们照着办理就是。”
章四爷道:“这事须要正本清源。朱参赞问为首的是谁,这话确为见地。凡是闹风潮,必有几个为首的从中鼓动,或是想利用,图自己出头,或是图报复,推翻人家出气,决没为乌合之众,无端生事,能闹出风潮的。我若没得着确实的消息,并已想好了对付的方法,也不敢冒昧跑来报告。为这飞机的问题,倡议反对的,第一是四川的民党和四川的学生,因他们有切身的利害;次之是云南,也是利害相关。别省人过问的很少。
当冯润林还没到的时候,这两省就开了几次会议,议妥两个办法。一个是探得公使于正月八日在精养轩宴会参陆部,运动通过飞机案,趁那时派人来精养轩捣乱。一个是派遣刺客,侦探冯润林到埠的时节,一枪将冯润林刺杀。第一个已实行了,第二个因侦探报告的时间错了,初八误作初十(十八),迟了两日,冯润林已安全进了使署。他们见第二个最紧要的没有办到,就专一侦探这事情的经过,好实行第二步的阻碍。我在民党的资格老,虽已投诚,仍不断的有民党中人来往,因此消息最为灵确。”
朱湘藩连说:“不错!是四川人闹得最凶。早有人对我说,一个姓林的,在四川当过旅长,便是他一个人倡议妨害我们,
会议也是在他家中。不知阁下所闻的,是不是这个人?”章四爷点头道:“一些儿不错}就是这个姓林的,叫林巨章。他在民党中的资格,不但在四川人中首屈一指,便在老同盟会中,也是有数的人物。手下能做事的,在日本也有一百以上。若如在内地,只论长江流域,多的不说,三五万人可一呼即至。他那人还有一件长处,普通人不可及的,最不爱出风头,只知道实心任事,成可功归别人,败则过归自己。因此在民党中十余年,不知立多少事功,打了多少胜战,全不见有他的名字发一个通电,表扬他个人的功绩。就只元年,四川军政府成立,他有一个电报。直到二年宋案发生,才发第二个通电,此后便不见有他的名字了。其实民党中所做危险事业,从场得回数最多的,除开他,没第二个。孙中山、黄克强都极契重他,但他极不以二人为然,会面的日子很少。这回会议,是他一个人发起的。”
海子舆笑道:“就是林巨章么?这人我也早闻他的名,是个经济道德都有可观的,怎的从来不见人说他有什么举动,会忽然由他一个人发起,与我们为难起来?”章四爷道:“他去年住在长崎,本也不大问事,搬到东京来不多的日子。这次有人对我说,他因见民党的人多半投诚了,再没人肯出来做事,看了不过意,才发愤出来的。”海子舆道:“既是这么,老哥又有什么方法对付呢?”章四爷笑道:“若论林巨章的为人,真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想要他改头换面,出来投诚,无论有如何的高官厚禄,也不能动他的心。但人一有长处,便有短处。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铁铮铮男子,就只怕他新娶的那个姨太太。姨太太要什么,就是什么。姨太太要说炭是白的,他决不说炭是黑的。这事我早想定了办法,已托人先从他姨太太运动下手,啖以重利,务必使他姨太太朝夕缠着他,劝他投
诚。公使再屈尊去看他一次,离间他的同党。他在民党方面一失了信用,便失了他活动的地盘。他姨太太是个欣慕势利的人,决不肯由他是这么不图活动,一定逼着他的心,向投诚这条路上走。那时有我和他一说,不过条件优渥一点,今上怀柔反侧,礼遇本极隆厚,他没有不倾心服帖的。此刻的民党,只要再把他这个抽出来了,就丝毫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莫说这一时的风潮,自然平息。这不是个绝妙的对付方法吗?”
朱湘藩、海子舆同说道:“照说是很有条理,只怕事实上做不到。从何处去找这运动他姨太太的人呢?”章四爷笑道:“一些儿不难,并已托人实行运动去了。我没几分把握,怎的无端献策,能说不能行?”海子舆喜道:“老哥这么肯替兄弟帮忙,感谢之至。不过兄弟去看他的话,不是兄弟不肯,就是地位上的关系,恐外间又发生误会。他如有意投诚,兄弟请朱参赞代劳,去代达兄弟这番意思。想他是个达人,必不见罪。”章四爷道:“朱参赞去代表,原没什么不可。我说须公使亲去,其用意并不在看林巨章,是使民党的人见他和公使往来,疑心他已实行投诚了,与他脱离关系。他那时便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朱参赞去也使得,但须乘公使的汽车。多带仆从,这是一种作用,不妨招摇过市。”海子舆道:“这计画很好,一定照办。”朱湘藩道:“更不宜迟了,等到风潮已经发生,再去看他,教他也无力挽回了。”章四爷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迟了不好。我今日回去,探听那运动姨太太的到了什么程度,或亲来,或由电话报告,公使照着报告的情形办理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