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 第 14 页/共 16 页
却说那钱谅夫,在南京东访西访,并无影响,却住在城外松隐庵作寓。这庵原是个女庵,止有一个病老在庵照管。谅夫四下贴下招头,上写着:
吴江广文张宿直女张丽贞,同侍儿瓶芳,到杭州天竺进香。途次被强人抄劫,不知去向。倘有知风报信者,赏银五十两。收留存养者,谢银倍之。可在水西门外松隐庵报知。断不食言,招子是实。
那徐备人闻了解子的信,已到在杭州,寓在西湖大佛头僧舍。日日在江干,折来折去的,访问客人黄少江,没点踪迹。一日独自散步湖头,不胜感慨。自道:“我想自古至今,有几辈佳人才士,在此湖中讨快乐的,有几辈离姬孤客,在此湖中叹寥阒的。只怕寥阒者多,快乐者少。眼见得一个徐备人,又叹寥阒也。你看:长堤杳绕,古树参差,白鹭数行,青山一带。记得旧人有两句诗,说着扬州好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今日小生要套改他的说:‘人生只合杭州死,西子湖边好墓田。’”自言自语,不觉徘徊缓步,已到湖南去处。
谁知那惜奴所寓褚家,褚老已死,止一个褚妈妈相伴,淹有数月,那黄少江骗了银子,一去不来。褚妈妈又贫窘,惜奴只是日逐做些针黹度日。一日,提了一个竹篮儿,拈着一把竹刀,乱头短服,在那湖畔挑采些野菜。备人劈面相遇,闲口厮问道:“小娘子,你遍地采甚么东西?”那惜奴答道。“是野菜。”备人就笑念道:
闲挑野菜和根煮,不是神仙不许尝。
那惜奴羞回道:
世间更有希奇菜,岂是家园种得来!
两边听了,都有些疑心。备人自转道:“这女郎却似我那边人。”那惜奴也自转道:“这官人却似我那边人。”备人有心,便问道:“小娘子仙乡何处,是那里人氏?”惜奴答道:“秀才,你是行路,问我怎么?我不是这里人也。”备人又问:“毕竟是那里人氏?”正是:
停舟借相问,或恐是同乡。
惜奴答道:“儿家是吴……”便缩了口。备人就道:“莫非是吴江么?”惜奴点一点头。备人惊讶,就道:“小生也是吴江,姓徐,名全,字备人。”惜奴见他道着意中的名姓,便仔细把备人看了一遍,遂潸潸的掉下泪来。备人惊喜道:“小娘子莫不就是张惜奴小姐么?”惜奴又定睛看了备人,泪如泉涌。备人就向天作谢道:“谢天谢天,此处相逢,莫非是梦!”叫做:
踏破天涯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备人复向着惜奴道:“小生遍处寻访,在丹徒路次,遇着一个解人,方知小姐被强徒戈二赚至温州。小姐鸣冤司理,司理把戈二问遣,将小姐托与客商黄少江带回,因而小生跟寻至此。杭州一郡,都已探遍,谁知就在脚跟遇着。小姐,多亏你了。”那惜奴只是呜呜的哭道:“徐郎,你真是信人也!儿家不惜一死,专欲与你一面。今既见郎君,侬心愿尽矣,愿向清波投体,以了残节。”说了,就走向湖堤欲跳。备人连慌一把抱住道:“小姐,你如何发此短见!小生来此,专寻小姐。令尊大人已在小姐房中,检出小生的诗稿与书,鸣告在县。幸陆父母断许小生和小姐为夫妇,就是父师为媒,对尊公说过,已应允了。只要小姐回去成婚。”惜奴变愁为喜道:“有这样事!如今家君可好么?”备人答道:“无恙。如今小姐寓居何处?”惜奴答道:“现同个褚妈妈居住。那黄少江这厮,赚了那司理所赠我的银子百两,竟不知去向,撇我单身在此。”备人道:“今日小生也不回敝寓,即同小姐到禇家暂住,择日归乡便是。”惜奴便道:“如此同行。”
仍旧提了野菜的篮儿,两人走到褚家。褚妈妈出来见了,惜奴备细说此情缘。褚妈妈不胜欣喜道:“今日待老身做个合卺茶饭,欢聚成姻。”备人与惜奴各将衷情细诉,正是:
泾原河上巧相逢,绿水青山助冶容。
落尽梨花方始合,春光还放碧栏风。
两人在褚家欢聚多日,备人日夕打点归计。
却说那瓶芳妮子见采公和尚,知了消息,日夜不宁。那姜尼姑甚是慈悲,一向原要别了严奶奶,归南京松隐旧庵,见徒弟瓶芳不安,说道:“我和你瞒了严奶奶,雇了船儿,往南京旧庵住罢。一则遂我本愿,二则免采和尚去通知不便。”瓶芳感甚,两人商量已定,原央那邻舍肐老去雇倩船只,就要肐老送到南京。姜尼姑写了一封书,央人达上严奶奶,他自和瓶芳收拾了庵中物件,下了江船。到得杭州,随雇下河的船,一帆风竟到南京水西门外松隐庵。
肐老先上岸打门,只见钱谅夫出来开接。谅夫只道此人是报惜奴信的,喜不自胜。见肐老便问:“你是何人,却为何事?”肐老说:“俺家师父向在温州,今日归庵。”那病老闻得姜师父回来,也出来迎接。少顷,姜师父率了瓶芳徒弟进庵,见了谅夫,三人各施礼。姜尼姑问道:“相公尊姓大号,为何事在此小庵作寓?”谅夫道:“小生是吴江县人,有事在此南都,因城里下处闹吵,特借贵庵侨居。不知师父归来,有失迎接。”姜尼姑道:“说那里话,既是客边,不过暂寓,相公可迁住外厢,内轩仍旧让我师徒居住罢。”谅夫道:“如此多感。”那瓶芳听得这人说吴江,心里有些着忙。谅夫见此小尼不象个久出家的,听得他声息,又是下路,心里有些疑感。
在庵又住了几日,一日姜尼姑出外去望旧檀越。谅夫步到后轩内佛堂,只见瓶芳正在那里阅经,见了谅夫,起身打个问讯。谅夫问道:“师父看的是甚么经?”瓶芳答道:“是弥陀经。”谅夫道:“小生也一向在这一着子上留心,只是不曾得个下落。正要请教。”瓶芳笑道:“相公你问道于盲,这一着子教我如何说得出!”谅夫遂笑一笑道:“师父是那里人氏,为何青年便出了家?”那瓶芳见谅夫这个人到也温存忠厚,自忖一忖道,“我便把衷肠诉他,况他是吴江人,不知与徐备人相与否?教他捎个信儿与备人,速速去寻姐姐也好。”遂向谅夫道:“弟子也是吴江人,今见相公是个君子,敢以诚言相禀,幸乞见怜。吴江徐备人相公可认得否?”谅夫道:“呀,他是我的好友。我小生贱字谅夫。”瓶芳省得道:“啊,就是钱谅夫相公!”谅夫道:“师父为何晓得?”
瓶芳道:“弟子非别,便是张宿直老爷家养女,名唤瓶芳。”谅夫听了,欢喜道:“原来在此相值,我小生正为备人,来寻小姐和足下。今小姐在那里?”瓶芳道:“不要说起!当日相约,原是备人徐相公,谁知他的逆奴戈二,扮做徐官人,晚色不辨,一时仓卒,随他上船。到了温州,俺姐姐在司理告发,已将这逆奴问边。小姐闻司理付一个客商黄少江带回。弟子又是中途拆散,投了这位师父为徒子,故得来此。千乞相公寄信与徐备人,叫他去寻觅小姐要紧。”谅夫道:“足下有所不知,自你两位出去了,你家老爷在房中搜出诗稿,竟将备人告在知县陆父师处。蒙父师许断成婚,给了一张牌。如今徐备人往杭州去寻觅,那采公和尚在温州来访,足下可晓得么?”瓶芳笑道:“采公弟子曾见,象似也晓得弟子下落的。因我师父要来南都,只得随到于此。”谅夫喜道:“好,好,我此来不为无功。如今宿直许了姻事,日夜思想二位归家。据我愚见,足下即该同我还乡。况宿直老爷老而无子,晚景悲伤,足下如此青年出家,岂是了事!”瓶芳道:“果如相公这般说,我便同相公回去也好,只要禀过师父。”谅夫道:“这个自然。”
正说话间,只见姜尼姑已归。两人见了,就将此事细诉一遍。姜尼姑百口劝瓶芳回去,又道:“我正要觅个便人,送你回去,况有钱相公的便。如今家中既妥,回去不妨事。你如此青年,原不可出家。”当日商量已定,次日谅夫雇了船只,同瓶芳下船。姜尼姑送了一程,各各挥泪而别。正是:
彩云飞去又还来,绿树堂前帘正开。
多少落花收不得,这回方见老春媒。
却说那采公,写书通知张宿直,宿直急差两个人到温州。见了采公,指引到绣佛庵去,这两个尼僧已无踪迹,两个差来的人自回去了。
徐备人和惜娘在褚家住了半月。褚妈妈苦口劝归。备人又说:“岳父应许我成姻,现有陆父师主媒,珠还合浦,破镜重圆,古人以为美谈。我和你十分侥幸,莫作等闲。不如依妈妈说,回去是正理。”惜奴方允,同了备人归去。褚妈送至关口,涕泪相别。雇了一只浪船,到得家时,只见那谅夫也同着瓶芳到了。
张宿直闻之,喜出望外。宿直将瓶芳认为义女,与谅夫成姻。已知惜奴与备人成婚,正值梨花大开,也不唤傧相,就在梨花亭上,做个极盛喜庆的筵席。惜奴与瓶芳相见,哽咽一场。两女与宿直父亲相见,旧话不提,也大痛哭。这两个女婿,宿直原是爱其才学,最得意的。从此夫和妇睦,父慈子孝,欢乐无量。成亲次日,备人就去拜谢陆知县。且喜采公又归,备人、谅夫都去酬谢他来。有诗为证,诗曰:
借题写我意中愁,可惜文鸳落虎丘。
世上绝无黄袂客,眼前都是黑心虬。
文章按古非谐俗,趣味逢人作好逑。
把酒一杯说一遍。春梨铺雪遍矶头。
抢龙居士著
第十七回 一篇霹雳引 半字不虚诬
王法尚有遗漏,天道必无疏虞。王者不忍,必有矜全;天心至仁,每容悔祸。
对青天而常畏,亏心事莫去思量;闻雷霆而不惊,阴骘事切须培植。万业到头皆败露,举头三尺尽神明。
尽着世间难事,都可使些机智,挽回转来。独有天公的算盘,再错他不得丝毫。他又极有耐性,说道恢恢,却实疏而不漏。一日算起兜底帐来,由你平日能说能道,机深术巧,一些都动不得了。故此说人间祸福之来,总是老天颠倒。就天道之中,独有雷霆一道,更来得豁辣,所以说迅雷不及掩耳。可怜雷殛死的,不但逃脱不去,把魂魄都震溃,连鬼也不消做得,六道轮回都没他的尊讳了,倒也死得干净。这叫做:世间但说人奸巧,造化原来巧又奇。
浙江杭州一府,属有九县。偏有海宁县加他一个“刁”字。以此说着海宁人,大家就怕他一分,让他一分,说道“海刁儿的买卖,把他讨些便宜罢了”。我说这都是呆话,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同胞之子,善恶不伦,堪的带累好的,那有海宁百万之众,就没有淳良长者在内?还有句话,随你刁钻刻薄,不消得老天略施小计。今有一节事,却好是海宁朋友做的,眼见得刁到母亲身上,吃了亏去,被人传做十恶天诛的话靶。叫做: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海宁县郭外,瓦窑垷头村幅里,有个郭子才,世习农庄,从来温饱。十八岁娶了妻房顾氏,两个极其恩爱。到次年生个女儿,唤做喜妹。隔两年又生个儿子,叫名观保,到得三岁上,那郭子才得病早亡。可怜那子才娘子顾氏,刚刚才得念四岁,颇有几分颜色。如此青春,忽然丧偶,怎的排遣得来,怎的打熬得过!有词为证: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知肠已无。
那知顾氏颜如桃李,心同金石。他看了六岁女儿、四岁儿子,一口气回覆肚肠。旁人看来,青春寡妇,未免凄风引怨,夜月伤怀,自然寡字儿到不得头的。当他不得百般解叹,一眼看了儿子,巴不得用气吹他大来。日过一日,光阴似箭,不觉女儿喜妹年已十七岁矣,尚未适人。忽有邻人李爱为喜妹作伐,就是李爱的侄儿李玉吾。在临平镇上开酒米店的。顾氏一口应承,也就体体面面的嫁了出门。李玉吾用得十六两银子,讨了一个有礼度的女子,又得浅浅百金的陪嫁。玉吾因此四时八节,满盘满盒的来孝顺顾氏。只是顾氏这个儿子观保,自小油花刻薄。在孩子伙里,随着取笑耍子,毕竟要打骂过人,他才笑嘻嘻散场。若是讨不得些便宜,便哭啼啼缠帐不歇。那顾氏看此惫赖光景,也几番着实教训,他就放刁撒泼。顾氏转一念头,未免道只得一点骨血,可怜幼小丧父,又耐烦了。正叫做:
婉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那观保六岁上学,读到十五岁,丢了书包。庞儿且是生得标致,便有一班不长进的,花哄搂他,请他吃酒吃食,送他汗巾香袋。观保着过几遭道儿,就不在心上,倒也是个滥少。他做这张肉夜壶不着,逢人便好,弄得自已屋里就是雌狗起的一般。顾氏晓得不是好事,又因他游荡惯了,一时不能急切教训。想想道:“罢了,不如寻个娘子与他,拘管他的身子。”仍请了女婿叔子李爱过来道:“我女儿侥幸,多谢阿爹做媒,配了令侄。今我这个小儿,尚未成器。央恳阿爹,再寻个门当户对有力量的丈人。照管得我儿子成人,使老身终身有靠,亦是阿爹莫大阴功。”李爱接口说道:“做媒极是难事,只因前日阿姆的姑娘自小敦厚,我侄儿少年老成。这段姻缘想来没有差池,果然一缘一会。今承阿姆问起,在下倒有个小女,今年十六岁,人物只中,妆奁没有。只是自幼孝弟,天性生成。一文不要,送与阿姆做个媳妇,只当女儿罢了。”顾氏听了,欢喜之极。原来李爱女儿唤做顺姐,顾氏日常相见的,果然人品举止却也端正。顾氏就复行了一个敛衽道:“多谢阿爹不弃,亲上加亲。但不才小儿,切望提携。后朝却是上好吉日,寸丝为定。”李爱应允出门。一路想道:“这顾氏寡居,真是冰清玉洁。况我女儿大了,又没娘管他,这湿布衫早脱一日也好。”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况复桃夭正及时。
次日,顾氏打发观保去接了女婿李玉吾,就央他作伐,办了聘礼,送到叔子李爱家中。大家爰亲做亲,欢天喜地。李爱回了庚帖,拣定八月十五日成亲。
原来那李爱是个海宁县外郎,为人忠厚有余,也务农桑,家道也是好过。五十多岁上断弦,倒靠顺姐能事,照料得来,遂不续娶。这日受了顾氏之聘,欢欢喜喜,随即置办些要紧物件。到了吉期,顾氏打点花船鼓乐,迎取媳妇,好不风光。邻居亲戚,个个赞叹说:“这顾氏念四岁丧夫,守节到今,婚男嫁女,有礼有文,真也算做女中豪杰。”
那观保成亲之后,看了顺姐娇姿美貌,十分恩爱,自不必说。顺姐性格且是温雅,在丈夫面上百依百随。又能知高识低,穿的吃的只拣好的孝顺顾氏。顾氏讨了这个贤慧媳妇,自道:“不枉我孤孀半世,女儿儿子守到成房结果。”心中暗暗喜欢。怎奈观保人大志大,另换一班勾神,勾到赌场上 去宰宰儿起来。那观保聪明,般般去着脚耍子,当不得赌博行中万千弊窦,铜钱银子那里有得输与雏儿酒头。观保将顺姐的妆奁运将出去,不上半年,送个罄尽。可怜顺姐只是瞒着顾氏,屡屡向丈夫噙着眼泪的苦谏。未免絮聒几声,连妻子的恩情翻成怨恨。看看弄得毛手毛脚,随着铜锡器皿都走动了,顺姐才敢哭诉于顾氏。顾氏把顺姐埋怨道:“怎的倒瞒着我,只管随他,怎么过得生世?”
婆媳正在那里理论,观保忽然回来。听见内里喧嚷,狠骂他的不好。他就不进去,跌转身向赌场上,扯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穿山獭,告诉他道:“小弟连日大输,要回家寻些稍管。不料我那小花娘与我老不死的母亲,一梆一鼓的照管,没处下手。老兄素有智着,不知可有法术教我,弄母亲些银子才好。”穿山獭道:“你母亲身边,实有多少东西?”观保道:“田地房产不算,现银子三四百两,稳稳有的。”穿山獭听了,遂附观保之耳,如此如此说了半晌。那观保乐不可言,道:“已准是今夜了。”一拱而别。
观保回到家里,顾氏对他号天洒地哭道:“我只指望守你大来,讨个妻室与你,靠你顶立家缘,替我寡妇争一口好气。谁知你越不学好,把妻子的东西赌得精光!有多大家私,彀你赌这一世?”观保道:“我自今已后,再不去了。
娘明日设法些本钱与我,我去袁花硖石收些蚕豆,到杭州去粜,说有三分钱利息。”顾氏只道真情,便回嗔作喜道:“儿子若肯做生意,借也借些与你,只不要又到赌场,和本儿送。”观保道:“岂有此理,我若骗娘的,天诛了我!”顾氏欢喜,大家吃些夜饭睡了。
不上三更,屋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声,火把照得满屋通红,一个一个手执刀斧,脸上都是红绳黑绳缉得花花绿绿。观保心照,披衣出来,一个通认不出是谁。有个长大汉子将观保的发辫揪了道:“快快领路献宝!”那观保竟领到娘房里,只拣箱子乱抢乱搬,顾氏惊得将被蒙头,死去还魂。
一霎时,强盗去了。观保叫妻子点起灯来,到娘房里去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顾氏知盗已去,被里伸出头来道:“这祸从天降,如何是好!”就问顺姐道:“你房里不来么?”观保道:“就象晓得我房里没货的,不来,不来。”顾氏又问道:“看看踏板底下的顺袋在么?”观保伸手一摸,道:“还在哩。”顾氏道:“还好,还好,几张文契,几件首饰,二十多两碎银在内。”因而流泪说:“只是儿子你没福,你过世父亲攒积下来,我省吃省穿,牢牢守着,今日一总去了!”观保有心,便问道:“共总多少?”顾氏道:“四只箱子,每只内一百五十两,衣裙布匹,不计其数。”观保假意不乐,说“明日正要打点去做生意,如今怎处?”顾氏道:“你要做生意,这是正经事,便将我首饰去变活些罢了。且到明日再处。”大家归房安宿不提。
次日,早有邻亲来望,李爱寂寂对顾氏道:“失盗遭官,从古如此。不如依我说意思,开些失单,到县里存个广缉案卷,不要去着落坐方应捕,也省得费酒费食,作成地方排邻。”顾氏眼泪盘盘的不绝道:“我的小儿不肖,花费过日,刚刚昨日发心肯去做些买卖,被这一场打劫,本钱没了,只得几件首饰,央阿爹去兑换,与他作本。”顾氏将一包东西递与李爱收了。叫做: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次日,观保寻着穿山獭,到也难得他公道,扯到酒楼一乐,听起二十两银子,往他袖里一塞。观保捏捏看,问道:“多少?”穿山獭伸出两个指头,观保轻轻道:“六七百银子,怎么样分法,我只该这些儿?”穿山獭一个噀吐道:“共二百两,作十股开,我们吃惊吃吓的,多得几件衣服,见你娘的鬼,有六七百的说话!”他又满面堆下笑来道:“拿那银子来,做我不着,还有一个大锭,一发添了你,替你包在里边。”观保不识局,果然将银子递与他。他接过手就出酒店,洋洋大摆的去远了。观保正要赶去扯他,那店主人道:“二位来吃酒,钞也不会,竟要一齐去了,那里有这样所在!”观保说不理过,只得呆呆等着,竟不转来。没杂何了,将一件夹袄押着,连忙寻到赌场上。
那穿山獭正在那里三红四开,见观保走到,只是不睬。观保只得一把扯他到外边,千求万告,要他添些。穿山獭道:“小官家不晓得利害,我到十分为你,若是别个,便一文也没得与你,怕你说甚刁话不成!你既开口一场,可收了原物,再添你三两筹马,去掷掷儿,或者翻得几十两,也是我一点盛情。”那观保听见找他三两筹马,入骨入命的感激,多谢多谢的不歇了。把银子安在袖里,就跟他到场上。点了三两赌筹,挨身进去,匀作三注,接过骰子,恰恰一个九跌八,一根筹也不留。观保想想道:“打个譬如罢了,袖中之物,左右是翘起皮儿,索性买了筹儿翻翻看。古人说得好,赌钱不去翻,那个送来还!”那观保就将二十两尽买筹马,起手一顿乱掷,索叶子、老穿花、铁道冠、穷十六,一阵呆毛快,掳了五六个头注。不好了,一个相识上眼了,接连打浪几掷,把家伙动惮起来,骤骤地夹肉卷饼,不消半钟热茶时,观保只得数钱筹马,在那里讨床席债了。
少顷完事同家,却好丈人李爱兑了首饰送银还顾氏,共计三十七两,交与收了,说道:“这几日捉船上紧,要装载兵丁,就是农庄船,也捉去起剥马料。女婿要去籴豆,再歇几时,待我打听县里有差船,搭去方好。”观保听了这话,好个不情愿,没奈何进了出门,覆身转来,对顾氏道:“睬他做甚,别个正要发利市,要他走来打这醋坛!多少客人河路上来来往往,稀罕我这一个?若是这样说,前日安在箱子角落头东西万万稳当的,到被人一结生取了去。”观保说上说下,要骗顾氏的银子,顾氏只是不理。观保又道:“前日早把我些本钱,做些生意,强如白白把人打劫去。你又没有第二个儿子,终不然你件色东西鳖在身边,没廉没耻,思量再去嫁个老公不成!”顾氏别的话都耐过了,听了这句,号咷大哭道:“阿弥陀佛,我顾氏有这点心,天雷霹雳就打死我!”呜呜的哭个不住。观保跑出去了,顺姐再三来劝,顾氏道:“我到罢了,误你终身,你又身怀六甲,终日吃惊吃苦,如何是了!”顺姐听着,只得暗暗把泪痕拭了。正是:
伤心无限事,尽在泪零中。
那观保奔到赌场上,又与老穿计较道:“我娘的银子都替你们落盝,身边干净没了。还有些田地文契,怎能彀使他身离了货,将他来燥脾赌赌,省得场场稍短,缩手缩脚的输了。”穿山獭道:“这个何难,何不你假说亲眷人家接他,等他出门,就好做事了。”观保道:“有理,有理。”忙忙去问吕三官借了一只小船,系在港口,走到家里,对顾氏道:“阿姆,阿姆,喜阿姐心疼病重,姐夫自己到城里去接郎中,却好撞见我,叫我说声,要接娘下船同去。快些快些,只怕姐夫同郎中也将次到船边了。”
顾氏听得,身子酥了半边,他这女儿是喜欢的。又因吃打劫了,连日懊闷在家,儿子又要长要短,寻事讨闹,不若便去去,就接口道:“这样我决要去的,但是媳妇在家,我却放心不下,你早晚肯在家照管才好。”观保道:“这个自然。”顾氏就踅身到房中,把衣被东西细细收拾,揿做两袋。观保道:“阿姆看看阿姐,就要回来的,况媳妇也有孕在家,阿姆住不多日子,何消得这等收拾?”顾氏道:“前日着了手,恐不谨慎,也没甚的,等我带了去放心。”顾氏停当了,叫顺姐媳妇分付道:“早晚门户小心,百事看我面上,耐烦他些,等我回来,调停他去做些生意。”顺姐道:“婆婆放心。”说罢,婆媳两个都滴下泪来,惨伤伤的出门。
那观保挑着随后,心中就双照元色了,想道:“指望骗他出门,动手内囊,今货不离身,一担去了,罢罢罢,说不得了!”一程引到船边,叫母亲下船。坐得一会,便道:“姐夫说的,若是阿姆落船,叫先开去,不必等他,他随后搭船赶来。”说罢,他就动手摇了,摇到傍黑,到一水面深阔之处,观保走到顾氏身边道:“阿姆立立起,你身下漏了!”
顾氏才立起身来,那观保尽力一推,“扑通”一声响下去了,就拼命摇回,飞箭似快。可怜顾氏下去,几口急水,就完事了。看官,你说做得干净么?人不知,鬼不识,我但不知他的心是甚么做的!咳,这——
罪到万恶处,天诛不待时。
那观保摇到黄昏尽,将船还了吕三官,就将一担东西寄在他家,说“我明日来取”,一径回家敲门。顺姐已料丈夫送去,今日是不回的。早早闭门睡了。及至开门,吃了一惊,问道:“娘呢?”观保道:“送到姐夫家了。”顺姐道:“姑夫住在临平。往回一日多路,下午出门,怎么往回得及?”
观保道:“半路上有船来接去了。”顺姐道:“你自然该送去,也好顺便望望姑娘。况且目下时势,路上好不干系。”观保道:“我记挂你独自在家,巴不得回来。”顺姐道:“你终日终夜在外,何曾晓得记挂家里!”顺姐见他话儿两三样,只管打破沙锅问到底,观保使性道:“厌得紧!我辛苦要睡了。”只听天上隐隐雷声,沙沙的下雨丁,顺姐一发慌了,问道:“娘若此时未到,如何是好!”观保道:“此时自然到哩,不要你絮聒!”
看看一阵一阵轰雷只在当头,电火钻得彻户。观保滚来滚去,冷汗如雨。要顺姐点了灯,将被蒙了头,东躲西躲。顺姐道:“雷是常响的,一个男子汉,如何这样怕得紧?”观保道:“不知今日有些怕,待我躲一躲。有只缸在此,我蹲着,你可合在我头上。”顺姐一头好笑,依他将缸覆了。
只见雷声愈猛,山摇地动的。一个霹雳脱将落来,却在观保家里,火黑之云,缭绕满室。少顷雷息,顺姐走到缸边去听听,寂无人气。将缸儿扣扣,不闻人声。将十指衬进缸口,吃尽老力的揭了半晌,一毫不动。
天将亮了,顺姐只得走到几个紧邻,央他来相帮。一个两个通不济事,直等叫了男男女女六七个人,一齐掀开。不开犹可,一掀开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众人揭开缸来,却是一个鲜血淋淋割去头的尸首。连顺姐惊得牙齿对打,半个字也挣不出来。内中一个老成的邻舍道:“这个事,只问郭娘子自知,怎么自己谋死亲夫,倒要我们邻舍来与你分罪!大家不要走开。地方人命,不是当耍的。”众人看了这个妖娆少妇,你长我短,胡猜乱猜。顺姐一句不回,又羞又苦,啼啼哭哭。
众人即刻扯了郭娘子就走。到得县前,李爱赶来,见了顺姐,抱头大哭道:“你点点年纪,怎么下得这般毒手?”众人晓得他是父子至情,便道:“李爱,你自问你女儿个细底,不是我们地方多管。”那顺姐哭哀哀的,将昨日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众人只是摇头。连李爱也道:“只恐官府不肯信,你反要吃亏。人命关天。不是吹得隐灯的。”
正说间,只见县官升堂。众人进去,将顺姐叫排邻掀缸,缸下有个没头尸首,是他亲夫之事回了。县官也叫李氏面貌仔细一看,道:“这人命事大,你到直说,免得动刑。”
顺姐将前前后后细禀一通,县官点点头儿,笑道:“雷是昨夜有的。”众人亦禀道:“昨夜一个霹雳,果象打在郭家一般。至于缸下之事,小的们是李氏叫去掀开,实不知何人下手。”县官道:“霹雳打人,好不省力,动刀的雷,却从古未有。看你这妇,青春美貌,干此凶事,定是奸情。”一面叫拶子何候。顺姐道:“若是妇人谋死,合在缸下,无人知觉,怎到去央邻舍,自已败露?如今只求老爷,去唤婆婆来问,就知小妇人的奸情有无。”那县官道:“是了。把犯妇李氏,收入女监。差快手押同地邻,到那顾氏女婿李玉吾家,看顾氏在彼,唤了顾氏来。不在,唤了李玉吾来,不许多说一句话!”
众人出了衙门,连那李爱也眼泪汪汪同了众人下船。乘夜摇到临平,打开李玉吾的门,便道:“瓦窑垷头郭阿姆在这里,我们要见他。”玉吾覆道:“我丈母并不曾来。”那李爱说道:“侄儿,我在这里。你丈母在,出来见见;若不在此,你就同我们去,没甚事的。”李玉吾懒洋洋的问道:“甚的紧急公文?便在侄儿这里歇了,明日早去。”众人只道李爱要卖春,一齐拥做一店道:“老爷分付,不许多说一句话,快去快去!”原来李玉吾也是镇上好汉,听得开口便问丈母在否,也是看得见的事体,就说:“列位不肯迟至明日,多有慢了,就同行罢。”倒是玉吾妻子听得人来寻娘,只道强盗捉着了,就要同丈夫去望望。李爱说道:“船只甚小,夜晚不便。”李玉吾道:“明日你自叫船到阿姆家来就是。”说罢下船,船中并不开口。
离临平不上二九,天已大明。只见船忽浅了,众人道:“如此满水,那有浅处,不期着几位上岸走走,船也快些。”几个钻出舱来,大喊道:“列位来看,原来是一个死尸。首顶着船头,再摇不去!”李爱道:“是个女人。”李玉吾道:“倒象是我丈母。”众人定睛一看,大叫起来道:“果然是,果然是!怎么右手又揪着一把发辫?”将篙子拨拨,却是一个人头。那李爱一看,跌天倒地哭起来道:“这人头正是我女婿!”李玉吾同众人仔细一看,果是丈母手提观保之头。大家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道:“好个湛湛青天,好个包龙图的县爷!只叫到李玉吾处寻顾氏,并不难为顺姐,就是眼见的一般。”李爱道:“事不宜迟,且速去县里回覆。”
县官坐堂,差人将到李家顾氏不在,带了李玉吾下船,中途河次,见有顾氏尸首,手中提着人头,地方认得的,道是郭观保的首级。县官听了,毛骨竦然,叫快取女犯李氏出来。县官又问李玉吾道:“你前日妻子有病,来接丈母,怎么不亲自去,口托舅子,致有此事?”玉吾禀道:“小的妻子无病,小的并不曾来接丈母。”县官道:“是了,是了。”遂援笔直书道:
子之忤逆不孝,雷之诛殛恶人,事固往往有之,特未有弑亲如此之惨,诛恶如此之奇者也。观保垂涎母橐,计无所出,而假以姐病告危,使之身离其货,乘机而取之也。苦哉顾氏,惧其子之纵赌无厌,竟罄橐而携之。而观保弑母之志遂决矣。乃天甫黑而推诸水滨,往回速疾。李氏慧心,早已料其有故,不谓惨动天庭,怒雷随至。观保已知雷之必为己设也,畏而匿之缸下。雷亦何难碎缸而殛之,而神其显报若日,观保之头必令母亲手斩而后快也。更有奇者,一缸也,天令李氏覆之,而不令李氏启之。李氏求邻启之,而数人不能揭也,必令多人聚集,而后示其无首之尸,亦犹杀人于市,与众共弃之义云尔。此天之所以怒彼之切,警世之深,下霹雳而不谴碎其首,而直使母亲提其首而寝诸水滨,以为穷凶极恶之明戒也。李氏口供诱赌有人,以致于此,除访实另结外,顾氏速着伊媳殡殓;其观保之尸首,听其水陆异处,毋得收殓,以违天刑极怒之意。呜呼善哉,尔百姓其有类于此者,毋曰天道甚疏,报且旋踵矣。危之念之,特为劝示。
县官写罢,读了一遍,叫书手大字写数十张,城市乡镇,遍处贴示,将一干人发付宁家。
大家出了县门,李爱就率了顺姐,拜谢众人,一齐下船。顺姐对众人道:“我丈夫不孝,已遭天谴,适才官府分付,只收殓婆婆,我思量夫妻一场,怎忍如此!况我前世不修,致有今生缺陷。幸已腹中有孕,若得产男,郭氏之宗未斩,我已誓作郭家之鬼矣。千乞列位方便,丈夫亦要殓收。”众人道:“这个难得。官府只说如此,我们好做人情。况你婆婆一生清正,不逢好死,娘子又肯守节,自然有好儿孙偿补你婆媳的操守。备了两付棺木便是。”正叫做:
律设大法,理顺人情。
却说一行人已到郭家,相帮殓了顾氏,又将观保身首置于一材,各各停当。李爱设了两处牲祭,就请众人吃酒,酬谢其劳。只见那借船的吕三官听得这节奇事,晓得是观保黑心娘的东西,一担挑了,送到郭家。将观保是日借船,连晚挑来寄的说话,说了一遍,叫顺姐收下。众人都道吕三官忠厚。
自后顺姐就与李爱同居。海宁一县,父教其子,兄勉其弟,个个把观保新奇的恶报做个榜样,互相警戒。这是今年六月初三的事。闻得顺姐同李爱过活,不上半月,生下一男,是顾氏有此媳,无子而有子矣;李氏有此子,无夫而有夫矣。
看官们,休说父母的资财,少不得是儿子的,千方百计的黑心弄得到手,都去送与赌贼们,你说可惜不可惜!甚而叫了强盗,打劫自己的东西,直到天理灭绝,良心丧尽,谋死了生身父母,若不登时活活打死,天上置这雷部何用!而今果然这个霹雳,变变幻幻,令人机巧刁钻一些都使不着。在下特表一番,不待阴云四合,而霹雳之声,固已满纸轰烈。有诗为证,诗曰:
王国纪纲如漏网,苍公毫忽不通针。
利己害人促夭折,积善终身养子孙。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莫道皇天无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身。
欺心折尽平生福,口口口教一世贫。
甕庵子著
第十八回 疾丑生贪姿害友 韩珠娘深智殉仇
这个西江风月,原来直恁伤魂。安排巧计夺婚姻,有甚金兰慧性。
只道柔枝可侮,谁知镔铁焙成。五年冤屈一朝伸,全赖情娘显圣。
列位哥,你听我一篇说话,大家去摸鼻一摸鼻,贪花好色的,不要撞在这个网里。只因色胆如天,做下这绝义亡伦的事,究竟到也讨了个闷葫芦儿,呷些歪辣醋,不得个自在。当初孟夫子说得好: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你不见那小孩子么?大人家骂他一句,他也瞅一眼哩。正是。
行过六月还六月,打了双拳复两拳。
却说松江府华亭县,有个镇头叫干巷镇。镇上有个姓郎的,名擢选,字伯升。一个姓聂的,名魁,字星子。那伯升与星子,自幼同窗,从师取友,在旁人看来,都道他两个是极相契的。星子有几分家事,伯升甚穷。只因星子为人,贪恋烟花,不管张家嫂子,李家姐儿,他死煞要用几分钱钞,去偷摸他,故此人人都叫做疾丑生。那疾丑生闻得镇东马埭乡中,有个美貌孀妇,姓韩小名珠儿,年可二十三四。前夫也是学里秀士,就亲三个月死了。这韩氏且是生得:
身如细柳,体若凝脂。颈似蝤蛴,齿同瓠子。眼含秋水,发赛乌云。看不尽的脸际芙蓉,撋不就的眉些螺榼。行行入画,行一步可人怜;语语推簧,语一声销人魂魄。见者无不拴蹄歇担,闻者莫不坐想眠思。
原来这个韩氏,通县人都晓得他生得美貌,多少乡绅士子、富室骄儿,都滴滴的口内流涎,要娶他做媳妇。那老聂也曾人上央人去说,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混名况且不大风流,以此再三撮合,韩氏只是一说一个不肯。谁知这个妇人,并不怀慕富贵,只要嫁个酸酸楚楚、洁洁净净、焚香煮茗、吟诗作赋的一个韵秀才。只见那些长婆娘、短奶子,也有提着一把伞的,也有拿着扇子招摇的,有涂脂画粉的,穿着长衫的,有叠髻垂环、着个春布袄子的,也有从船里来的,也有打岸上走的,牵牵连连,络绎不绝,踏断了门槛来说媒。韩氏不还阴阳,只冷冷的包着个不肯的哑谜儿。
且说郎伯升,一日正在书房里坐,忽有个姨公王彦安来看他。伯升忙起身礼貌相接,问姨公近日好否。那王彦安口里只是叫不耐烦。伯丹又问:“却是为何?”王彦安皱着眉道:“颇耐我那侄妇韩氏,虽有几分颜色,已守了七年寡了。年纪后生,免不得要嫁人。目下来说亲的,都是富豪乡宦。他拿班作势,只是不肯。看他心里又似要嫁人的。我虽是个族长,那里有我的说话处?日日的看这些媒婆,旋门旋户,却也厌烦得紧。”伯升听了,心中怀思道:“自从父母去世,年将三十,家贫不能娶妻。若得韩氏这样一个标致娘子,也消受一生。”又听得姨公说,富贵乡宦来说亲都不肯,不觉脉脉的敬慕他。当时聂星子也在邻壁书房,听得有客,就踱将过来,淡淡说些闲话。那王彦安遂别了去。过不得一二日,伯升心痒坐不定,要去探望姨公、姨母,更打听韩氏的亲事成就也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