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 第 12 页/共 16 页

第十四回 清廉能使民无讼 忠勇何妨权作奴   汉庭仙吏几时回?蜀道风烟此日开。   万里一琴将鹤去,九霄双舄望凫来。   云边石栈斜悬阁,树里春流曲抱台。   藏器久知盘错志,脱囊今见古人才。   此一首诗,乃是唐贤卢纶所作、送友人作吏新都之诗。无非赞他官守清而才干豫,足为地方倚赖。因想古今世上,从没有个安静时度。这却为何?只是没有廉干官府,使民无讼。看官,你说世界上事,靠着这班乌纱长者,内中却又不齐得紧:有操守的却又没才力,有才力的却又没针线,以此纷纭纠结,把世上事越发弄得有头没绪。这些官长,除起了又贪又酷粗蠢不良之辈,就是算做十分有学问十分有聪明,到那听讼时节,一些也没用处。只是宁神静虑,一点真心应付。虚而且公,不敢一些恃着聪明学问,才有许多耐烦体贴的妙处。若是胸中没有灵智,一味倚着此中无欲,好刚使气起来,毕竟走到刻字门里去了,百姓撞着他的生性,晦气到也不步。叫做:   从来官法火灵符,黑漆冤沉怎奈何。   纱帽只夸钱不要,严刑竣法闷葫芦。   看将起来,做官实是难事。古来帝王治世,极好的称呼,只得“民之父母”一句。因谓而今官府,谁肯把百姓当做儿女一般!   我且说个小故事儿。成化年间,福建建宁府内,有个财主,专囤琥珀犀香等货,家私也看得过了,姓平,名必用。只是为人刀刀见底,钱财面上,就是亲戚朋友,也要论量得足食足兵。结识一个举人,做了儿女亲家。这举人姓毕,名荣,性极贪痴。随着人的东西,不论堪好,他要开口讨讨看的。那平必用也替他拐得彀了。一日大雪,老平带顶绒方巾,因有期功之服,巾上罩个帽套,是雪白银貂,针锋约有二寸多长。毛里藏个鸭子,一些也看不见的。真是:   软欺绵,赛白雪。净洁无纤尘,狂风吹不凹。   不料戴将出来,合当有事,被老毕看见了,便问道:“亲翁,这帽套真是宝贝,不知多少得的?小亲也要寻一顶。”老平道:“这是辽东人参客带来,也费四百金交易。”老毕道:“这件东西,就是王侯驸马,一时也拿不出来,实是爱人。”次日随即就封八十两银子,半是七铜八铁,叫人送与老平,要买这顶帽套,不足再找。老平一看,呵呵冷笑道:“别项物事,堪好丰趣不笑秋风去了,这是我一生受用,就是要买,如何肯折三百二十银子!原银返璧。”回报老毕如此这般,老毕没奈何,又添二十两。往返数次,直添到一百一十七两三钱,连簪挖丁香挑牙戒指之类,都凑在里头。老平咬紧牙关,定要四百,一厘也不肯少。老毕贪不到手,闷不可言。   老毕有个外甥,叫做宣英,是个礼生,原是有名的宣丑驴。见老平如此板执,没点亲情,遂与老毕商量道如此如此。又值次年冬天冰冻大冷,老毕说:“明日要去乡绅人家上祭,亲翁帽套借我阔阔。”老平只得借他。果然次日下午就送还了。谁知宣英恶少,半年之前递张失单在县。县官姓史,名碑,广西人,进士出身,也是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先已准他广捕。那老平一日戴此帽套街上摇摆,宣英一见,劈领一把,大叫“强盗,强盗!”两个乱嚷,结结扭扭,扭到县里,一声大屈。县官叫道“拿来!”两个跪做一堂。宣英禀道:“生员去年被劫,曾将失单,具告在台。内有白貂帽套一顶,向未缉获。今日天网恢恢,现在此贼头上。”老平禀道:“小的平必用,雪白良民。这顶帽套,是小的自己买的。”县官问帽套何在,老平在袖里摸出递上。县官看了,吃个惊道:“我做老爷的,不曾看见甚么样人,这等阔绰!”心里老早打点亨他一下,遂说道:“盗情事重,失单不止一物,若一件审实,件件实了。这个帽套,你二人有何记认?”老平道:“通身纯白,并无一根杂毛。白花绫里,左边护耳有点点血渍,是小的冻耳累的。”宣英道:“这都是人人看见的,何消说得!生员却有暗号,有一方名字图书,是铁线朱文‘宣英之印’。在绫里背后,当中骑缝,拆开线脚可验。”知县果叫拆开,看了大叫道:“是了,是了!确有小小图书一方,是宣英之印”。老平有口没辩,待再说时,已叫收监再审。正是:   百姓该吃苦,有官没日头。   却有意料不及的事。有个廉明正直做得神通的察院,浙江人氏,姓官名镜,号铁山,恰好这日私行看审。审这节事时,他将两人神情细细摹拟。拿定老平不象贼腔,难道亲手劫来,公然藏在头上?回到衙内,仔细推敲,道“有了,有了。”次日黑早开门,朱笔小票,取建宁县监犯平必用,并拘原告宣英,立刻赴院听审。知县急得魂不附体,带着帽套,同去见察院。   察院叫拿帽套上来,安在桌上,将手一跨,知是九寸光景。又看他两人的头颅,大小迥然。又将背后图书看看,果是钤缝打着。遂问宣英道:“这件东西,何处来的?”宣英道:“是外父在沈阳做军门,带回与生员的。”察院道:“你曾戴过这帽套么?”宣英道:“是生员时常戴的,故将名字图书钤缝为记。”察院问平必用道:“你是那里来的?”对道:“向人参客人买的。是三百两银子。”察院点点头儿道:“你二人可将平日衣帽进来,不论方巾圆帽颜色道袍。”两个走到外面,各问家属讨了进去。察院叫他两个面前穿戴。老平是大绒道袍,本色绒方巾。宣英是夹纱片云披巾,天蓝单袖道袍。察院想道:“披巾单服,便不是配帽套的货了。”遂叫平必用,可将帽套去戴。只见老平戴上,端端正正,合着头寸。叫除下来,与宣英戴。宣英取来一戴,可怜头小巾低,帽套大极,脱将下来,连鼻头眼睛都带进去了。察院大笑道:“这顶不是你的!”宣英道:“现有图书,毕竟是平必用劫去,将生员的分寸拆大了。”察院番转绫里一看,元生不动。且图书又是骑着缝的。遂大怒道:“快取夹棍!”不由分说,把宣英夹将拢来。宣英熬不过了,叫道:“爷爷饶命!犯人直说:不干我事,是母舅要买他的,他不肯卖。母舅只得假借吊孝,犯人拆开里子,打上图书。预告失单,希图诬害是实。”察院叫重责五十,发府收监定罪。又问舅子是谁,宣英道:“举人毕荣。”即将帽套给还平必用,释放宁家。立刻叫知县举人进来。一顿发挥;千无耻,万蠢才,骂个痛快。竟将知县史碑参了浮躁,举人毕荣参了贪劣。宣英问了一名太上老,死于狱中。   劝人莫做欺心事,撞着清官是对头。   看官,你听这一篇话,官可是容易做的!史知县见有图书暗记,便章定是指实了。若不是官察院这点救星,把老平活活埋做强盗。就是九虚难换一实,审得清时,身家差不多了。   如今更说一个精细清官,乃江西进贤人,姓吉,名禹,号水元,正德年间进士。母亲早亡,父亲是个穷秀才,叫做吉圣祥,号道符。一生方腐古直,教训儿子,只教他不可昧了本心,穷达可以任命。万一侥幸出身治民,不但说节操清廉,便可任情刻厉,又要加些温慎,这才是文质并用的吏才。水元一一记着。三十多岁,父亲亡过,妻又继逝,幸已入学,他孑身苦读,不问寒暑。壁间粘着四守,那四件?   不教书,不赴饮,不见官,不结社。   那吉水元孤孤另另,闭户绝交,半饥半饱的读书度日。   光阴迅速,已是四十多岁,看看穷得不象样了。人劝他把四守开了,略略应酬世务,也不吃亏。他到底不变,且说四守实为有益。人问他有何益处,水元道:“师严道尊,方有体面。我见目下先生,都是瞒心昧己,奉承学生。嫖赌淫荡之事,反有自师倡导者,心术已坏,阴骘大伤。我是认真到底的,怎么打伙得来!至于饮食宴会之举,一发可厌,世上每每于此,图画厚薄。秀才赴席,终不尽兴,以其不理者众也,赴之何益!正经官府,都是秀才出身。及至做官时候,见了秀才,就是眼中之钉,不管几等秀才,见他时节,堪好横晕饭竖晕饭,尽情轻薄。你道这官是秀才可见的么!若说到今日结社,明日订盟,这是极没结果的事了。古人云:‘秀才如处女。’处女可与东西南北未尝谋面之人,盟兄盟弟摆在嘴上的么?以此宁穷饿死,我吉禹断不破守,堕落秀才习气。”众人听了,个个叹息道:“果是清奇有道之人。”正是:   无术炼黄金,为士多贱贫。   诗书拥四座,出门无故人。   这吉水元贫到没些涯际,众人劝他世务活动些儿。他道:“吾儒改业,实有忧患之思;讲易谈命,庶几古圣宁耐天人之道。我的数命已是雪亮。明年大比。今幸得已取科举,但明年衣食所需,进场所费,竟无生发,何不小试行道之端!”就寻一块板皮,纸儿糊糊,上写:四守居士儒家数命把招头靠在自己门首。一般一个一个问数看星,老吉舍手传名,据理直谈。好不打发得撇脱,已混过了四五个月。   忽一日,一个仪真人氏,姓米名年,头戴唐巾,身披阔服,通诚起课,却是姤卦。水元问他何用,米年道:“是娶一个妇人,看此人有福有缘,上下和睦么?”水元道:“除起元配正室之外,都是用得。姤者遇也,以五阳而遇一阴,乃有阴旺阳朝之象。况且今日肯龙喝道,朱雀吞声,红鸾司事,牵牛打盹,必主妇品虽微,而有非常宠遇之兆。只是贞节上次些。”那米年听了吉水元这一篇说话,心中暗道:“此课如见一般。”欢喜得无极,就把自己八字说了,要看终身。命是属龙,四柱却是:甲辰丙寅己卯甲子。   那水元把八字排看道:“奇得紧。”遂对米年道:“尊造奇不可言。八字互行,比肩乱旺。臬神效命而助食,紫微不邀而自临。命为低微不数之格,运行富贵莫上之乡。老丈果何许人也?”米年道:“感谢青目,异日相报。”袖里摸个封筒,谢了别去。正是:   穷通皆有命,推算后方知。   次日,水元就把招牌收了。想道:“昨日这命,是非常之贱命,而有非常之奇运,实算不出,莫要惹人笑话。况且场期已届,静坐坐儿,备办场事。”   三通已毕,揭出榜来,高中七名亚魁。一乡之人,莫不称怪道:“算命吉先生倒中举了!”都来恭喜。他只落落漠漠,照旧相待。他过了数日,拜拜座师,一些礼也不送。同年也不会会。自己背了包袱,进京去了。正是:   都门雨歇愁分处,山店灯残梦到时。   不则一日,会试已毕,水元又中进士。他在下处,着实懊悔忧闷起来,早知不来也罢。他见朝廷十分紊乱,津要官员都是势利相倾,倒把国事看作儿戏。遂设些酒肴,拜献天地,祭奠祖宗,设立盟词二句,却也不甚工致,只得清壮可喜。那二句如何道:   愿为朝廷出力,不受枉法一文。   在都门耽搁,水元娶了一个继妾,叫做侍琴。却选了山东即墨县知县。他一到任来,催科委婉,抚字恩勤,除非是奉上批发,薄拟罪名,自己职行一概免供,真个是清官只吃一口水。他又吏情温厚,吏才精敏,人命强盗,没头没脑的大事,不知审出多少。我今表他一二逸事不载正史的,见他做官精慎之妙。   一日,有个乡人携生鹅一只探望亲戚,转身小解,被人盗去。盗者狡猾,早已秤称过了。乡人追及,争夺相殴。适捕厅胡伯联来到,各禀口词。胡总捕道:“鹅不能言,你二人各说鹅重几何。”乡人倒呆了,禀道:“半月前称过的,四斤七两。”偷儿道:“小的鹅是五斤三两。”胡捕厅取秤一较,先搁在四斤七两上,秤杆豁跳。移到五斤三两,水也似平。遂将乡人责了,反给鹅与偷儿。捕厅已去,而乡人死不甘心,尚自结结扭扭。吉公适到,两个拦街跪禀。偷儿将捕厅审断禀上,乡人惟痛哭哀号。吉公想道:“一个何等狡黠,一个何等朴鲁。这个乡人万无非己所有而力争不舍如此者。”吉公对乡人道:“鹅之重轻相合,这鹅不消说是他的了。”又对偷儿道:“这鹅自然是你的,不知吃些甚么,这等肥壮?”偷儿道:“糠粞之类。”吉公才问乡人道:“鹅是他的了,你也猜猜这鹅吃些甚的。”乡人道:“吃的浮麦。”吉公令取刀剖开食袋,止有浮麦而已。吉公对偷儿道:“怎么并没一些糠粞?”偷儿叩首允服。将偷儿重责三十板,枷号一月。却是一个有名小贼,叫做毛甲首,一旦败露于吉公之前。   不则一日,又有一个积赋韩林鬼,探个富室取媳,因其混乱,串入新媳之房,匿伏床下。当夜两个新人闭门上床,未免绸缪燕尔,亵狎旖旎之语,都被这狗盗听得个不亦乐乎。少顷新郎熟睡,鼾声彻户。盗者听得床上静了,在床下渐渐簌簌打点扒探出来。新妇还是醒的,听得有些古怪,又碍着脸羞,不敢与新郎称谓,以手尽力一推道:“床下人响!”盗者寂然不动了。新郎道:“没有。”新媳道:“还是取火照照。”叫醒了丫鬟,点灯一看,果有一人伏在床下。当时叫起家人,拖将出来,扭到中堂,将绳拴起。正要打个下马威,那狗贼登时生出贼智道:“列位不消动手,我非无故而来,是你家新娘子亲口叫我来的,此女在家与我有奸,约我做亲之日混到房中,许赠妆奁,且续旧好。”众人听了,一身冷汗,愕然大惊,疑信相半,欲止其口不能。房中新妇闻之,粉脸胀得通红,有口难辩,只得悬梁自缢。亏得新郎救醒,一面安慰道:“尔若素无其事,此时死了,皂白难分,人反猜道:事果有的,没脸对人,做此羞惭死了。若系贼口含血喷人,少不得昭雪冤情。今日一死,实系无辜。”新妇只得忍辱而止。举家虽疑盗口污蔑,愚下之辈,好不胡猜乱度道:“这事莫不有些影子,不然,他只认贼罢了,凭空嚼这舌根,又解不得自己罪过。”大家听了,好生惶惑。叫做:   慈母三言变,曾参果杀人。   次日将盗送官,正在吉公手里。盗者不待官府问他,将夜来之言照旧说上。吉公喝道:“昏夜入人家,非奸即盗,这是定律。你即认奸,罪无重科,只等拘到女子,就可画供成招。”将盗收监,吉公退堂。到二鼓时分,点烛出来,密唤一吏,叫他如此如此。即于后堂叫出一个妖娆使女,交与吏人。一面升堂,取出监犯跪下,随叫带来犯妇,也跪了。   吉公道:“奸无干证,今此女已提到,你两人可直说来,免受刑罚。”女子故作娇羞含吐,半响方言道:“犯妇闺门谨守,那有此事,可怜冤屈无伸!”盗者于灯下偷视,一个袅娜女子,复以恶言侵之,说道:“你与我几次云雨,亲口叫我出嫁之日,乘着人众,躲在房中床下,赠我金银首饰,如何今日赖得干净?”吉公道:“奸情奸状,历历无疑。”叫盗者跪到女子身边,与彼亲质。盗者就跪拢去道:“你与我通奸情密,叫我如此,今日不认,害我做贼招承,我死不放你。”女子只叫冤屈。吉公对盗者道:“莫不另有妇人与你通奸,与这女子无干?”盗者说:“与小的通奸已久,声音学得来,面貌画得出,是他,是他!”吉公道:“果是么?”盗者磕头道:“老爷真青天,是是是。”吉公叫将盗者夹起来,着实收紧,口供只是不改。吉公大笑道:“你还说是有奸么?这是我衙内使女也。”随叫使女起来进去,女子笑嘻嘻往后堂去了。吉公道:“我早料你偷盗是真。”喝令皂隶五板一换,不必记数,打死为卒。不上一个时辰,呜呼尚飨。正是:   三尺如炉法,昭雪海样冤。   次日,女子的公婆父母,耽着一把干系,都到县前打听,只愁这事没好结果。谁知这个青天,对树剥皮已审明了,将贼处死。两家人口望着县堂公座只是磕头。候吉公坐堂,焚香顶礼。看官们,你道这贼狠不狠,他恨女子促醒其夫,故生贼计。以为认定和奸,即不为盗,又泄其恨,令两家构莫大之讼,毕竟这个女子人命开交。谁知造化撞着吉公,虾不跳,水不浑,不费两家一张纸,不要两家一个人,女子之冤立白。假如遇个葛藤官府,只叫女子一到公堂,便有不可知的事了。看他神智不测,顷刻了事。一县感激其明,三尺童子也晓得他吉照胆。正是:   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却说光阴易过,不觉吉知县已做五年,报了钦取,限日登程。他意同家小进京,一乘帐轿,去船埠头雇倩船只。只见一簇书生,腾倒一个船户,那船户发极叫冤。吉公已到面前,在轿子里问道:“甚么事情?”那班秀才摇旗擂鼓道:“我们相公去考,被建船家偷盗,与你乡绅无干。”吉公道:“我是吉水元,可认得这个乡绅么?”大家听得是老吉,就都有些觳觫之状。方才猢狲君子起来。吉公叫船户并一干秀才,都到驿里伺候。吉公坐下,五个秀才禀道:“生员到府赴试,就在其船作寓,乘生员赴试,船内盗去衣服玩器等物。”船户禀道:“五个相公唤我的船,言过往回一月,断定船银十两。今止二十七日,相公们要短三两,故把盗贼冤屈小的。”吉公喝道:“相公们在船作寓,你系典守,如有失所,你却何辞,你不晓得船不漏针么?”船户又禀道:“相公们有两个管家在船照管的。”吉公不理,叫左右将船户锁着。吉公问秀才们:“有失单么?”齐声应道:“有。”吉公叫拿来看,只见一纸失单,无非是些道袍衣被香炉拜匣之类,内却有端砚一方。吉公看了,点点头道:“既是秀才,请教一篇。”即唤驿夫将五张桌凳远远摆开,随便笔砚五付,白纸五张。吉公居中坐定,闲人一齐喝开。   秀才只道真个作文,好不技痒,宁神静气,坐以待题。吉公将纸一张,上写“诸生可画失去端砚之式,文字倒不敢劳。”五个秀才相隔坐远,不能知会。延捱半响,只得各自画个式样。吉公一看,大笑道:“做秀才要挣出身,这样无耻无赖,丧尽良心。使尔辈牧民,一定是个赃胚,把百姓嚼尽;使尔辈执政,一定是个国贼,把朝廷弄翻。如何一个端砚,倒有五个样式?三两船钱有限,可惜阴骘伤残。”五个秀才面面相觑,就是哑子吃黄连,一字也回报不出。吉公遂叫秀才家人过来,分付道:“你的家主,每人都该十个嘴巴,今暂借你二人屁股代打了去,每人该二十五板。”家人喊叫讨饶,已是拖翻在地,一五一十,一气打完了。叫五个秀才报了名字,申到提学,发学降青。自此清廉之名朝野远播,克期进京去了。正是:   埋轮亦在都亭下,揽辔仍行甸服中。   吉知县钦取到京,升了吏科给事。其时正德皇帝好不作呆,淫荡失德之事,不一而足。吉水元奏章切谏,如石投水。他心中忖道:“怎么能彀面见圣上,把圣上过失说个痛快,把撺哄圣上之臣个个处死,我便粉身碎骨,也是甘心!”   只见一日吉水元穿了便服,独自一个荡到街上。见一个方巾华服,毡包打伞,背后跟着,却正是六年前来问卜的米年,气势光彩,象个得时人物。吉水元慢慢跟他,他竟进院子里去了。这院子是当今头一座,叫做仙郎院。曲折幽敞,富丽之极。吉水元细细访问,原来这个主子有个粉头,唤作薛凤儿。正德圣上时常到他院里,宠幸非常。就把米年做了教坊司,目下威风,好不喝水成冰!吉水元回寓,对妾侍琴说道:“我要去访故人,有数日不回。官府来拜,可回有恙未痊,不得接见。”次日差个长班,告了病假。晚上戴顶口帽,一领青布直裰,竟到仙郎院里。叫道:“米爷在么,道有故人相拜。”只见里面,一对红烛照着米年出来。作了个揖,问吉公道:“足下何来,高姓大号?”吉水元道:“学生六年前曾替老丈看命,许老丈非常富贵,竟忘之乎?”老米掌灯仔细一照,道:“是了,原来是江西吉先生么?果然好命好数。我不瞒先生说,自讨了那个妇人,果有非常际遇。”遂附了吉公之耳,说了半晌,道:“正要厚酬,来得妙,来得妙!”又说, “吉先生何不在此行道?”吉公道:“不瞒仁丈说,学生为些没头讼事,逃来到此,不便出头露面,要借贵院藏身躲难。且闻得说当今圣上常到你家,怎能彀使我见见皇帝怎么样的,便是三生有幸了。”老米道:“这个不难,室帝常与我们猜拳行令混帐顽耍的。今日是九月十三了,十五若是有月,决到这里。只是要近前去,有屈你了,认做篦头修脚的方好。”吉公道:“只要近着皇帝,不论,不论。”商议已定,就留吉公,叫老吉权认小名叫做福蛮。   果然十五大月,只见院里各处张灯,异香烧得喷鼻。黄昏更静,一簇黄门拥着一乘金绣紫纱罩幔车儿,直到中堂,走出一个龙行虎步的风流天子。却是两个小小黄门,提对宫灯照着,那干跟随都自去了。米年俯伏在地,迎接进去。吉公躲在壁缝张见,想道:“皇帝没正经,怎到这个田地!”   不一会老米出来,对吉公道:“你看见圣上么?”吉公道:“看得不清。”米年道:“你可在后园露台侧边立着,我看机会叫你过来。”吉公依他走到露台下候着,只见宫灯一对,正德圣上携了妓女薛凤儿,冉冉如天仙步来看月。   娇似淡云笼月色,姮娥态度不分明。   露台上设着一张螺钿交椅;一个瓷墩,一张紫檀桌子,上列香炉香盒,茶壶茶盏。米年随即跪道:“教坊司米年,有事禀上。”禀道:“卑职新收得个修养小厮,叫做福蛮,特地朝参。”就叫福蛮过来磕头,磕完站着。正德爷分付米年道:“已后是院中人都要分付他,不可把朕顽要事情传将出去,使那班官儿多嘴多舌。前日有一个甚么吏科给事,叫做吉禹。奏上一本,唠唠叨叨把朕比做桀纣,干系社稷,说朕幸院一事,桀纣尚不至此。十分大胆,好生着恼。朕要处他,阁老官儿道:他是天下第一清官,叫做吉照胆,个个怕他。只得饶了。明日朕要亲自问他,问他在那里看见朕躬幸院,塞他的嘴。”那吉水元在侧听得,惊得一身冷汗。心中想道:“谁料今日吉禹侥幸,都是圣恩宽厚!”一发感激,毕竟要回天挽日,以报主知。正是:   圣朝容直气,敢惜万言书。   略一会儿,夜阑月冷,掌灯进暖阁去了。吉水元忠气冲起,促成一计。待人宿静,向厨下放起火来。其时秋风正紧,烟涨火狂。吉水元竟奔暖阁,大呼道:“不好了!有火,有火!驾在何处?”只见丫鬟开出门来,道:“在这里,在这里”!吉水元认得是了,背上肩头,从火中夺路而出。米年见他驮着,便道:“福蛮,你好好的服侍。”吉水元诺诺连声而出。大家七手八脚将火扑灭。   正是路遥知马力,果然日久见人心。   看官,你说吉水元忠义之心,直恁迫切,他肩了正德圣上,一径往自己寓所。敲开门来,请他坐在居中椅上。一面打发人到仙郎院门首,知会接驾的人,可到这里来。正德道:“你可是米家福蛮么?亏了你了,明日赏你一个官儿。”吉水元叩首道:“臣已叨圣恩赐臣黄甲进士,臣即吏科给事吉禹,蒙圣洪慈,宽以不死者是臣也。”正德大骇道:“朕且问你,你如何也在米家?”“吉禹道:“臣闻虎不离山,龙不离海。圣上以万乘之尊,亵身轻幸,火起犹是小事,万一变生不测,谁为陛下备卒然者!臣实为陛下寒心,故不惜贱辱其身,没入教坊,变名易姓,以卫左右。今日之事,大可戒矣。”吉禹伏在地上,直谏不止,继之以哭。正德感悟其忠,说道:“朕以后改行易辙,知你苦心了。”说未毕,只见接驾人已到,就上紫纱车儿去了。时尚五鼓天气。   次日,正德亲拔吉禹为都察院。嗣后上有邪行,每每惮其伺察,谓左右曰:“切莫使吉照胆知道。”   看官,你道吉水元做秀才时节,就是清操特立。及至登了两榜,誓必“愿为朝廷出力,不受枉法一文”。事君治民,到底不离二句,此之谓不失本心之士。其妾侍琴生子,少年鼎甲,仕至尚书。遂为豫章清宦世家。事载张凌崖《孤窗清夜录》,语之最详。演出公世,可以为穷达二心者戒。   诗曰:   今古原无事,蚩尤造曲弓。   为官须恻隐,匡主仗奇忠。   劲气凌冬柏,清标百尺桐。   秀才天下任,何必贰穷通。 无无室著 第十五回 木虎爪对手翻冤 金套头单词罹祸   天理黑如漆,人心独作狡。   不畏鬼神纠,却是循环巧。   色色占便宜,谁饥谁独饱。   算子到头来,请君去点卯。   说话人生,惟有一时气涌最难平静。气之决裂,结成多少生死冤家。古今以来,那有尽头。我劝人在气头上,略略转想,一概横逆之加,都可耐得。古人说得好,百忍胸中有太和。又有那认真客气的,便遇些少沙涩,也象硫磺发焠,爆跳如雷,只图个一刻燥脾而已,遑恤小忿酿成大祸。若是旁人善于救正,缓缓比喻,借譬开销,或者也能挽回少许。   若用真正道理,真正情义,危言正色,极力阻拦,怒气方冲的时候,不以为迂腐,则以为压他,非惟不能劝化,反成火上添油。若到手下奴仆而上,直是一句骂死,一下打杀,方才畅快。更可恨者,帮闲篾片在旁,还说打得该,骂得好。及至打出祸来,趁势腾挪,于中取利。却不道人命关天,身家干系。专一使气的老先生,也须虑其一二。俗语说得好:“酒醉打死人,醒来悔不得。”小可又有《莫须气》在此:   气,气,气,你气我不气。当气而不气,世事如儿戏。   打我不是真,杀我头生蒂。莫须气,莫须气,且看当场演甚戏。   虽然偶以些小事,至于驮刀弄杖,直到人命结煞,又是夙孽前冤,躲避不去了。小子久客楚中,眼见一节奇事,冤债相偿,却象迅雷,令人不及掩耳。不上六年,冤冤辄尽,事可寒心。正叫做:   有冤必偿,无施不报。   既如此说,难道恶人作恶,毕竟没个自新之路了?非也。恶有几等恶,若到人命田地,这可是儿戏当耍的!却说唐朝贞元年间,有李生者,家住河朔,少年轻薄,好侠任气,年二十余,椎埋胠箧之事不则一遭了。后方折节读书,累官至深州录参军。晓谙吏情,精明公干,风仪谈笑,事事出人,太守雅重之。时王武俊帅成德军,恃功凌物,郡守咸患之。尝遣其子士真巡属郡,至深州。太守曲礼士真,选声开宴。以李参军雅擅谈吐,差快人意,属其侍席。士真坐定,一目李生,色甚不平,少顷间,士真愈怒,喑哑叱咤,无复主宾杯酒之意。太守惧,莫之措。李生则汗如雨下,口不摄杯。士真敕缚李生,即刻械狱。守狱吏密讯李生曰:“君貌甚恭,未尝取忤王君,般勤酬献而变生非常,前日宁有别隙耶?”李生悲泣久之曰:“事由前孽,适今邂逅耳。某少贫,好与游侠,曾偶绿林。一日遇一少年,巨囊独行。吾艳其资,排堕千尺悬崖。得缯百余,家瞻折亏,资郎仕此。及今二十七年矣。昨夕王公之貌,乃吾昔所杀少年,一见愧惕,延颈待戮而已。”有顷,士真醉悟,命即狱收斩。李生首至,士真熟视而笑。且告太守曰:“李生亦无罪,但吾一见之,遂愤恨难平,杀之后快,吾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守乃密讯其年,则二十有七,盖李杀少年之岁,而士真生王氏之年也。   然则佛氏现世之报,岂独李之与王乎!偈曰:   众善奉行,纤恶莫作。丝忽厘毫,老天不错。   却说万历末年,湖广岳州府慈利县鸳鸯浦上,有一富翁,姓言名渊,字子龙。起家素封,半耕半读,年余而立,不曾入学。农贾之业,却又不肯怯气,乘三殿起工,纳资克附,大号工生是也。生平温饱,痴痴自足。说道读书,取其上口而已;说道识字,取其应声而已。以此正经朋友,也没一个理他。他又性颇尖吝,独拄丧门。家中有一书童,叫做仲夔,照管帐目。言渊小有聪明,但口吃肚算,倒也不差。   只有石门学秀才金乘,字孚吉,家事萧条,因而蔑片,两个称为世盟。金乘以薄有才名,与岳州知府宋欢最相结纳。也便带挈言渊拜门生,通线路。言生金生双吹双打,言破钞而金附名,足恭肥拱。宋公也黑心公道,好象瞎仓官收粮,银杯彩缎,八大八小,只是个一概全收,落得撮蛮小的用用,倒作成金生掇臀捧屁,季考月试,时常摸个把一等。衙门中便假托熟起来,穿堂内外,就是娘房里一般。老师门生,门生老师,编成一片。就是见了典史巡简的人,他也火滚亲热。大兄小弟,替他吃茶呷酒,行令猜拳。众人见他肉麻者气,久而厌贱起来。取他绰号叫做“金套头”。老金还道自己在行,终日在衙门缠帐。正叫做:   乡民不识吾辈虫,做窠倒在府县中。   点卯公呈切己事。扛帮打诈一帆风。   却说言渊家计颇饶,中年无子,也常思量置婢买妾。但正妻江氏假宽不容。况言渊又只财帛上棱,儿女消息也不甚勤紧。一日到夜,不过是督责耕种,比较收成。每当谷熟豆黄,黎明月上兀自巡行阡陌,恐防花息被人侵盗,以此佃户长工没缝下手。家中得力管事叫做黄中,将使女湘奴配与。田头地脑,豆息蚕租,是他一把撩成。只是有两着毛病:   既喜三杯矣,兼之酒下焉。   又喜的病还好医:   淡黄瓮熟,便是玉液琼浆;   躐蹋村姑,看作单眉细眼。   虽不破甚钱财,却也支吾费事,佃户男男女女,都是黄中通家。少不得时年节下,彼此桃来李答。俗话说得好:羊毛出在羊身上。又道是:在山靠山,在水吃水。所需用度,不过在田地花息,上七上八头穿底。   时当秋收,言家自种田地计总百亩,熟而且肥,黄中早早看相。当不得言渊五更钟响,茶水不沾,一个毂辘,便向田塍周围审视。量头估脚,某坂几石,某圩几钟,都也摘草算命。晓得黄中有些毛手毛脚,却又少他不得。时常告诉金乘,金乘再没句解劝,只叫送县送府,肥打肥鞭。黄中正苦没处下手,心生一计,有意无意在家佯言道:“新近槟榔洞茅岗寨自昼虎行,吃人不算,四散出来,早晚好不利害!”言渊无心听得,心上一跳,怎当他:   钱财是性命,性命是卵袋。   毕竟放心不下,早晚依旧照管,只比前略略稀疏。黄中乘虚搠空,小试行道之端。言渊知道,气得直挺。忍耐不住,便向黄中大呼喊叫,击击聒聒,说他管事不当心。黄中假意畏缩,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畏虎!这般蜚蜚扬扬,张家嚼猪,李家拖狗,起早落夜去看,性命可是盐换来的!”言渊一片一声,乱嚷起来:“虎在那里?青天白日,捣这大鬼,终不然虎饿得紧,连豆儿谷子一齐胡乱歇吃落去了!”   黄中没得回覆,心中思忖:“不为长便,人急计生,事难巧出。这几日来,家主闻说有虎,毕竟不敢早去,分明胆怯光景。何不趁此机会,显些神通!”遂将松柴一段,梢头雕做虎爪。大大朗朗,向自家田塍道上、界沟坂址,如《西厢记》上法聪和尚摹写莺莺脚迹,扭来踅去,毛确些身法步数,或稀或密,一拄两拄,滴滴团团,中边皆有。回来将虎爪藏在自己房门背后。正是:   目前不见斑斓虎,爪迹蹄痕事果奇。   只见次日天尚未明,黄中假做出门跑回,故意抱头鼠窜,抖做一团,寒寒噤噤的说道:“爹说虎是捣鬼,如今满田虎爪,惊得魂不附体。”言渊果信,直等日高正午,带领长工,肩着锄头铁鎝,筛锣击鼓,去看虎迹。果然个个伸伸舌头,反替黄中恭喜。   说话的差了,老虎难道独怪言家,只在他田里安身,故此脚迹满田,只要等着言渊,囫固吞他下去?且别家田天田地,并没一些口口。看官有所不知,一班长工都是愚蠢,再没转想。且落得这个因头,大家晏起早歇。就是言渊,身命为重,也恐变生不测,便不十分细想,匆匆而归。唯有仲夔东张西望,揣摩虎爪来踪去迹,暗想道:“如何独有我们田地,多少老虎,匀匀摆踱,别家竟无一脚之迹?且昨日才说有虎,今日就到我们田里,岂虎亦是老黄亲眷,一叫飞风便来!”时常悄悄破与言渊。言渊着实容心,到得花息上栈,十歉其七,终日与黄中擂碌,但不得把柄,终无拿捏。   言渊一日偶从黄中房首经过,听得饮食之声,却是憎嫌肉淡,唠叨鱼苦。言渊笑道:“儿好受用!”一脚踢开房门,只见房门背后骨碌碌滚出二尺长一段圆柴,半节青泥裹紧,仔细一看,乃是雕的虎爪。言渊恍悟仲夔之言,怒凶胆恶,竖起木虎脚,连头带颈,疾喇一声。黄中一个倒栽葱,合拍跌翻。但见背脊骨上吸吸的动得两动,呜呼不活了。古人有几句劝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害。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害。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