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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痴到底却成真,杨柳因风也捍门。
莫上歌楼再三叹,落花原是马蹄痕。
钝庵著
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翻翻覆覆又翻翻,海水汪洋几度干。
莫笑小儿骑竹马,伏雏无力总登坛。
仓鼠粮多无巧计,耕牛腹馁肯闲眠。
劝君日日呵呵笑,静听苍公打算盘。
尝论世间,除出那干名犯分的事,何者不可努力?若说只要存济自己,身去口去,原没有个甘心饿死的道理。况天地好生为本,怎忍把活碌碌的好汉擅便绝他衣饮。世上自有一种生成的饿杀胚,装做斯文,不良不莠。堪好说着世家体面,藏羞怕耻。弄到没设法了,还要干出那最不肖的营生。究竟体面何在?况是捏书本儿的,不得两榜上名,十个穷杀九个。若是秀才,儿子又读书,美名是接续书香,其实是世家穷鬼。除非速速知机,另显手段,即不想做发达路头,终久三头五分,暂且活活小肠。说他满肚子的才学,可惜不曾遭际,却丢在腹中,又不怕馊酸烂化了,少不得芥菜子也有落在绣花针眼的时节,这才叫不读死书的好汉。若今日诗云,明日子曰,指望天上脱落富贵来,不怕你九个饿死十个哩!这叫做:
腹中藏着五车书,饥来一字不堪煮。
且学曹家书史郎,不做漆商卖草鼠。
话说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有个人姓曹名复古,字我思,排行十三。父亲也是饱学秀才,名唤曹亮号孔昭,在家受徒艺业。这曹十三自幼随父攻书,记性颇好,父亲因而喜他,教诲不辍。完了经书,就教他读史。读到十七八岁,廿一史都背得出了。只是一味读书,诸事全然不晓。母亲早逝,父亲老迈,无一分活钱进门。止得一个老仆名叫耕旺,虽然做些小生意帮助,终久坐食箱空。今日“史”、明日“史”,家道一发穷得不像样了。老仆每每嗟怨:小官人年纪小的时节,挣来养你,也还说小,该的;如今老大一个汉子,整日咿咿呀呀,荡来荡去,要吃自在饭,功不成,名不就。父亲又不思量养,生意也不寻件做做,怎的了结?
曹十三察听了这话在肚里,也眉头不展,无计可施,常自暗中涕泣。心中思量:我读了这许多书,看那古往今来大丈夫都要挺身做事。那有胶柱鼓瑟的,这也怪不得他嗟怨。果然如今父亲年老,甘旨全无,岂是人子之道?须是做些不论生意,以急目前之急方好。但是有本才可生利,如今一二两本钱也无,如何做得生意?不然明日与父亲计较,看有告借处,且借他二三十两,做做生意看。
次日,将要做生意之事与父亲商量。父亲说:“儿子,你所说也是,但恐你初出茅庐,暴吃馒头三口生。况生意两字,不比得读书,极是忧买忧卖,是艰难道路。况我从来不肯向人开口借贷,我们做穷秀才的,财主们见了就如眼中钉一般。走上他家门,就要量头估脚的。即是拿些东西与他,他也是吃惊的。所以我宁甘闭户安贫,胡乱度日,省得看人嘴脸。今到此田地,如何理会?”想了一会道:“说不得了,我有旧交金季峰,他家业颇饶,待我甚厚。平日信我为人,与别个财主不同。与我数十年交好,并不曾分毫启齿。待我试写一个字与他,借他三十两银子,与你做本钱,但未知稳不稳哩。”即时寻个书柬,写起字来道:
不佞衰病日增,久违台教。闻福履清康,殊慰下怀。小儿复古,久读无成,不但灯窗之膏火不给,即衰残之衣食难周。今将废学营生,为养老之计。但非母不能育子,无本何以生利?恳老仁兄余资,挪贷三十金,照常起息,即以敝庐为戤。倘能愿信下情,幸勿见却。感感。
季峰老朝奉台下 小弟曹亮拜
字已写就,与儿子看过,将封筒封好,叫耕旺送去。曹十三连叫耕旺,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哼哼腾腾,暗暗念道:“人家银子,一条纸儿借得来的?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中人也要央两个。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曹十三叫之频频,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接了札子。曹孔昭分付道:“送到金朝奉家投递,多多拜上,要讨回覆。”耕旺似应不应,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一路不爽不快。二里之程,足足半日才荡得到。伫在金家门首,未便走入。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别了客,瞧见了耕旺,立住问道:“你是曹管家?为何事在此,你家相公可好么?”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随口答应:“好的。老相公多多拜上,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送在这里。”季峰接上手,就拆来看了一遍,倒有些不悦之色。暗暗道:“些小意思,何必将房子抵戤,也不像个老友,俗气,俗气!”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心中就想道:“说起钱,就没缘。我道要吃没意思的。”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不写回书了,我在家等候,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耕旺诺诺而返,即将季峰的话,回来覆了主人。那曹孔昭听了,即便起身来到金家,季峰果然专等。曹孔昭一见,便十分欢喜。叙了寒温,各说心事,留吃了午饭。季峰便道:“老兄华翰,戤屋之说,太觉俗气。令郎学做生意,甚为美事。但只这几两银子,够做甚么生意。”曹孔昭道:“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要多大本钱也无用。不过寻些小行业,为糊口之计,多金反为干系。”季峰道:“止要三十金,拿去就是。”转身进内,取了三十两银子,递与曹孔昭。又封一两贺喜,原字缴还,决不肯收。曹孔昭将银入袖,起身做别。耕旺随去,看见光景,只暗地伸伸舌头道:“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与儿子细说一遍道:“银子也有了。可商量生意之事,莫负金老伯之恩。”儿子曹十三早已计定入山买漆生理,与父亲说了。择个好日,将银子腰了,独自出门。要到分水买了生漆,往苏杭去卖。次日就搭船到了严州地方,遇着一起苏州木客便船,就搭在他船上,一同往分水去。是日傍晚天色,风雨凄凄。此时九月天气,芦苇袅袅之处,忽然摇出五六只小艇,如箭也似飞来。攒住了船,那些强人手持利器,跳到船上喝道:“快拿宝来!快拿宝来!”逐个搜过。曹十三只得将三十两银子苏苏递与。同船客人或三百、五百、七百金者,一一都献上那班好汉。口内只叫“饶命”。诸客们面面相觑,牺牺惶惶道:“今空手进山,亦无用处。我们仍旧且回苏州,拿些盘费,再来告状缉获之计。”曹十三自思借人本钱,却被强人劫去,如何回见父亲?不若且随众人搭船同往苏州去,再作理会。
不一日到了苏州。曹十三与众客相交不深,一拱而别。大家都闷闷散去。曹十三权且在这埠头饭店栖住,检点身边铜钱,只剩得二百一二十文。坐了两日,用去一百七八十文,还余四十文,好生烦恼。天色又寒,身边盘费几尽,被劫之事又不敢写信回去,况父亲年高,倘若知道,又系别人银子,这一急却不急死了。困而孤孤恓恓,说不尽旅馆之苦。正叫做:
在家千日好,出门片时难。
日捱一日,曹十三见店主人又没个好颜面待他。夜间睡去,搅肠搅肚,千般算计,万种愁思。听得五更鸡唱,渐渐天明,随即披衣而起,想道:“今朝断难再坐一日了。就是没本钱的生意也要寻件做做,才好清楚饭钱,再作还乡之计。”正啾唧间,脸也未洗,只见店主人的大黄犬夜来咬死一鼠,足足有十四五两重,这鼠好利害也!生得不知怎样作怪,但见:
耳朵小,尾巴长,穿古壁,跳高梁。蛇来也不怕,猫来也不慌。偷油不变蝙蝠,拖鸡不弱黄狼。
来到人眠先弄碗,已经灯照尚窥窗。逐他时,敲断床栏浑不睬;捕他时,有名狸将胆消洋。
也是罪恶贯盈该出世,拦腰一口管家黄。
曹十三看了这鼠道:“鼠不满斤,这鼠也大不去了。”又看一回,忽然起一念道:“罢,罢,这鼠就是我的本钱了。”忙去寻出一把裁纸刀来,将这鼠细细剥下皮来,把肉撇去,把这张皮,将床上破草荐扯了两把,折做几折,装在那老鼠的肚里。寻个针线,缭将起来。鼠皮是湿的,一时将草植进,一个就有个半大,绝像个活鼠一般,好不怕人。曹十三读了一肚史书,真有些书呆气。看了这草鼠咪咪地笑,笑了一回,将来藏过。忙忙的梳洗了,吃了早膳,竟往市上去了。看官们,你道他到市上做甚么?
不极不发,极来蛇肚皮生脚。点金无计非为弱,洞宾另有亲传法。
通天妙计人难学,一箭红心须射着,暂时挖月且偷天,无过真方与假药。
曹十三身边拿着二十文净钱,到那颜料店买了些上朱,急急觅了一块黄泥。回到店中,将上朱和那黄泥研碎,搓成梧桐子大。要将草鼠做招头,卖老鼠药去也。不觉一圆圆了三五百颗,其余剩下安放寓所,也不令主人知觉。将草鼠暗暗袖了,走到二里之外,东看西看,未敢舍脸就卖。只见阊门外吊桥河下,有一团人观看,却正是卖老鼠药的。曹十三也挨进去看看,见他老鼠招头有三四十个,口里唠唠叨叨高声大叫:
赛狸猫,老鼠药。大的吃了跳三跳,小的闻闻儿就跌倒。
曹十三心中道:“俗煞,俗煞!我另到一处去试试。”走向西去一二里,人烟辏集。将这草鼠吊起来,高擎着那梳头匣子,高叫道:“老,老,老。。。”叫得满面羞惭,自己到好笑起来,却叫不出。看看肚里有些饥了,自思道:“啐,啐,啐,大丈夫为龙为蛇,变化不测。子胥也吹箫,伯鸾也任舂,勾践也行酒,申蟠也作佣。一时行权,何损终身。啐,啐,我好妇人女子气!”不免大叫起来:
老鼠药,老鼠药,买了家家睡得着。锦诗书,绣衣裳,美珍馐,不用藏!
天上天下老鼠王,惹着些儿断了肠!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他如此愁烦,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定不怪我。”
轻轻踱将过去,拱拱手道:“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外面有好灯,何不去走走散闷?花街柳巷,多少妇人女子,也好去观观。苏州是繁华之地,尽好游嬉的。若去时,小弟奉陪。”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不觉叹了一声说:“小弟心事,一言难尽。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若告诉兄,连兄也是痛恨的。”曹十三又款款问之。李官人说道:“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家下粗粗过得日子。贱累悍恶异常。因有一婢,是小弟千金购得,年才十四。去岁十二月十九,被悍妇捶楚了一日,此婢不胜悲恨。天色将晚,悍妇犹然骂詈。小婢走向后门河口,意欲赴水。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五更开船来了。弟在馆中,次早方得知,随遍访踪迹,实在周府。今周府在苏城,相去不远。只是潭潭相府,如何得见,肯还我这人。弟无此婢,食不下肠,睡不安枕,因而愁叹。搅动尊兄,实是家丑,可笑,可愧!”曹十三云:“我道为何,此事不难。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也未可知。况他尚书府中,自然有红裙无数,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亦未可知。若竟去参拜,倘他门上拦阻,这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若莫要惊动他,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周公览而动情,怜你书生爱重,万无不送还之理。”
李官人闻说,十分欢喜:“尊兄说得甚妙,但弟方寸紊乱,不能操笔修书。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展我鄙怀。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没齿不敢有忘,即就是至亲骨肉了。”曹十三说:“尊兄何必如此,只是小弟菲才,恐文理陋拙,不足以耸动公卿。但勉力为之,何敢有辞。”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美酒佳肴,与曹十三痛饮欢畅。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若得这人归去,也省得官人僝愁,波及我们。”内中有的道:“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几个字儿,就哄得来?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还是送他百把银子,或者他看钞儿面上,寡寡是这一封书,他也是个尚书,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有的道:“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大家胡猜乱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他恐怕惹人谈论,酥酥送还也未见得,不要管他。”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酒罢,各自作别。李官人遣使秉烛,送入卧房,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并精良笔砚。曹十三就在烛下,研得墨浓浓的,蘸得笔饱饱的,掩上房门,咿咿喔喔,摇头摆脑,簌簌簌簌,写得言简意深,极尽爱恋悲思之情。且又不卑不亢,堪敬堪怜。自家读了又读,念了又念,推敲已成。声如金石,韵似琳琅,就自睡了。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梦魂颠倒。正叫做:
心心无翼飞腾,过齐粱,越楚秦,昼也不安,夜也不宁。鸡声茅店月,好梦几曾成。
天色半晓,曹十三急忙起来,持了书稿,叩李官人房门。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一见了欢喜之极。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
敬启,不肖久被道风,夙瞻玄斡。一世倚重,累冀怀芳。霞本湖泊浅儒,篇章陋子,一经未售,殊深草芥之羞;六息未遑,不免闺帏之眷。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爰有小婢,天种痴缘。自嗟家范未闲,致生悍吓。迫以临河愁叹,星野徬徨,幸值慈航至止,投命危途,鱼鸟怆怆,粉香落落。霞实望风怀想,不禁其肠之寸裂也。于是探闻竭蹶,蹈刃犹甘。已知依戴高深,结环何足,今匍匐龙门,愿言携手。当不使梁燕笑人,而渊鱼枯肆也。匆匆未遑为寿,尚候虔图报德。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
李官人听了这书,就是一个大揖道:“妙,妙,妙。一发烦兄清书封好,商量送递之法。”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封完,遂道:“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李官人道:“大好,大好!万感,万感!”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就整些饭吃了。曹十三同李家人,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下一封年家的书,查起误事之人,打了十五板,正在那里揉痛。二人直走到面前道:“大叔,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书在此,烦传一传,有个薄礼奉送。”那人摇手道:“不要,不要,拿书来。”曹十三道:“我们远来,烦大叔即便一传。”那人忙立起身,转使一小使送进。
话分两头,你道那个婢子在否?如何?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泪盈盈的。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帘里窥见。也着个小婢子,唤她上船问话,这女子不肯上船。奶奶亲自将手招他上船,细细问了,要送他归。女子道:“待他们寻寻着,且在此打搅奶奶一会儿。”不觉天黑了,岸上悄然。奶奶见此女人物可爱,就留他说说,吃些东西过夜,天明再处。岂料五更开船,一班女人尚自睡着不知。直至天亮,这女子见得船开已久,哭将起来。因而奶奶与周公说明。周公云:“船既开了,待他来寻,还他便是。”
再说这封书,交与小厮递进,恰遇尚书在家,不知为何事着恼。小厮将书递与周公道:“远处人来问候老爷的。”周公拆开细细看了一遍,道:“他家一个女子,不问来由,领他上船。那日就该送他上岸,还他家里才是。如何船开也不知,直带他到这家里。远乡远水新年之际,劳劳碌碌,也要他家费盘缠到此寻觅踪迹。知是我家,读书人还有许多疑心闲话。”叹一声道:“快些着人唤轿子送去,那下书人可在外面否?”左右人忙出外来寻觅投书人。周公又将那书看了又看,看得有些意味,又叹一声,将书压在案上。只见外面已唤了李家下书人进厅。周公踱出厅来,李管家叩了一个头。尚书便道:“女子好好在此,日日待人来寻,不道是你相公家的。我不写回书,你即随着轿子去便了。”李管家又叩了一个头谢道:“相公要来参拜老爷,因小病在寓,心事不宁,不敢来动静老爷,日后还要来拜谢老爷哩。”周公道:“书中说得详悉,我已知道。我再着一人同你进去就是。”周公进内去叫人封了一封程仪,回一个帖子,着小厮送出外面,早已抬一乘轿儿在厅。顷刻拥一班美貌妇女,送出这个女子来。怎生模样:
年纪儿小,模样儿巧。点点身儿风雪袅。啧啧声儿枝上鸟。古来都说绿珠娇,稳取绿珠还赛倒。
人中的仙,女中的宝。蕙性兰心肤玉皓,知琴解棋前生晓。虽然短发覆双眉,宜笑宜嗔天下少。
这女子欢欢喜喜,再三作谢上了轿。周家一个老管家,持了下程帖子,同李家人随轿而来,竟到寓处。曹十三先进说知,一班人倒吃一惊道:“这书果然是火笔灵符!”李官人听得就如做梦惊醒一般,豁然心目一开。出门接着轿儿,就去将轿帘揭开,看了又苦又乐。这女子未曾离轿,早已下泪以袖掩面。下了轿,李官人拥他进房坐下。
曹十三接了来帖下程,要留周管家吃酒饭。管家不要,就写一谢帖,并封二两银子谢他。打发已毕,进见李官人。李官人将曹十三深深一拜,并率着女子,拜谢大恩:“果然所料不差,将小弟起死回生,当日古押衙不过如此。”即时齐整酒席,与曹十三并店主人欢饮。高歌大唱,猜拳行令。李官人又在店主的面前说:“曹兄的高才妙算,热心为人,真是英雄豪杰之流。”店主人亦暗暗吃惊道:“小小年纪,看他不出。倒会做些事的。一向不曾礼貌得他”。口中只得勉强称赞:“可敬,可敬l难得这样透彻的好人。”酒散不提。
李官人次早,叫人接曹十三过去道:“向因心事匆匆,到失问仁兄,因甚贵业,耽迟在此。”曹十三料道:“所事妥贴,总是话得投机的了。”遂把挈本入山买漆,被劫难归的景况,略略告诉。只不道出目下所改贵业,这般如此。李官人大意已会,道:“仁兄寂寞在此,弟恳仁兄同到舍间,尚有寸私未报,兼图与兄共事经营,万勿辞阻。”促着曹十三一面收拾行李。曹十三口内虽然推阻,思在店中,无甚好处,便随他扬州走走也使得,强如在此做这个买卖,即便应允,只是取扰不当。次日整装叫船,一齐起身。李官人厚谢主人,连曹十三有些首尾也都还了。作别主人下船,竟一水到了扬州邗关上。
李家是个有名李十万,李云生原来是李十万独养儿子,系北京太学生,单名一个霞字。为人忠厚尚义,最好施义,不妄与人相交,在家诗书琴酒之乐。这女子不但姿色超群,且性最爱洁,善整文房,又能弦索箫管,所以李云生钟爱之极,原以千金购之。其妻闻知此女已归,自知有些没趣,也不生情,家中大小个个欢悦。
李云生送曹我思到书馆中安下,又将绝精铺盖器用,拨两个小厮殷勤服侍。李云生十分亲近相爱。过了三五日,又大设酒筵,唤了绝好戏子,又接了两个名妓,在花园中单请曹我思一人。曹我思惊谢不遑。李云生说:“大德未酬,特备小酌,以图一笑。且弟只身,无兄无弟,欲与尊兄结为生死之交,富贵与共,患难不忘。幸勿推阻。”曹我思亦十分欢喜,即日神前八拜定盟。李云生为兄,曹我思年小七岁为弟。设盟已定,是日看戏大乐,直至三鼓而散。
次日,李云生拣出房契一纸,纳在我思袖中。又将许多段匹衣衫,金银酒器,炉扇精玩之物,约有一二百金,白银五百两,都捧到曹我思面前,一揖道:“小物酬谢盟弟,不足见意,容日再补。因寓中诸物不周,先此留用。又左街房子一所,有园庭书室,亦可居住。特将原契送与盟弟,暂为居业,章勿见薄。”曹我思不能推却,只得领了。又将一个表妹与曹我思成了亲,并援了太学例。“只候盟弟移老伯来安享,都是愚兄一力为之。”曹我思事出意外,好人相逢,情不可却,不免再三致谢。次日修书一封,寄银物衣服到家。李家着能事家人二个,送到徽州,就请曹老相公到扬州居住。不及半月,到了休宁曹家。曹孔昭的身子颇健,见了书信物件,欢天喜地。因在家中,有金朝奉早晚看顾,全不心焦。将寄的银还了金朝奉三十两,又送些礼物酬情。因李管家觅下船只,再三催促,只得收拾些细软东西,留着家私房子,托金朝奉召租。同老仆耕旺,三人下船,径到扬州住下。父子相逢,盟侄款待,十分快活。
李云生又发一万银子,与曹我思先同伙计且做盐务生理,利钱悉归盟弟,以赡老伯。不上三年,曹我思利上生利,时运顺溜,约有二万余金在手。
忽一日曹我思想起前事,在苏州寓所光景。拣点旧时行囊,破竹篓中,草鼠尚在。暗暗将银子六两打一个银匣,殓而埋之。化些纸锭,奠了一杯酒。自后家中永不畜狸猫,写字断不用鼠须笔。也是厚道不忘本的人。
后因朝廷史书未纂,诏下各省,购求遗书,兼召山林隐逸,宏词博学之才,不拘资格,竟充史官。又是李云生促着曹我思道:“契弟淹贯旧闻,搜罗遗事,当今第一人也。朝廷有此华宠,何不应诏修史,不负所学,显亲扬名,在此一举。契弟岂甘心以商贾终身乎?”于是曹我思欣然以家中事务托与云生照拂,将名上郡县,咨牒到京,着入翰林院条对史中轶事。曹我思果然攀今吊古,应答如流。院中交相称荐,便实授了中书之职。真正锦上添花,年纪不满三十,富贵双美,前程正未可知。所以说祸兮福所倚,凡人不可逆料。安分忍辱,宽以度日,老天自有着落。
诗曰:
龙蛇变化古难量,但看曹家读史郎。
草鼠金章浑戏事,俗夫何必笑书囊。
甕庵子著
第十二回 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锦添花
父精母血结成胎,为甚薰莸不共才?君子自成君子品,小人徒作小人呆。
列位哥,俺这一篇说话,单说君子小人不同。君子自可恭可敬,小人自可恶可贱。俺有两个比方,君子就如那高岗松柏一般,霜雪打他不黄,风雨吹他不折;小人就是那粪窖里的臭蛆,一味钻新弃腐,以臭为香。若拿他在清水里,就直僵僵懒塌塌有许多不自在。这是甚么原故?皆因小时父母不曾教得,诗书上不曾讨得个分晓,时时在钱堆里养命。他那一种机智灵巧,都在这钱字上做了工夫。父母看做路人,兄弟认做别姓,那朋友一发是个外国四夷之人。单单只有那妻子,讨了他些便宜,若是势利到那极处,便是出妻献子,他也是甘心的了。所以世情渐次浇薄,民风专尚奢华。你争我夺,把个道义都撇在扬子江里,可嗟,可叹!
话表江西南昌县,有个儒士,姓虞名廷,字修士。父母已亡,早年娶下一个伍姓妻室。修士志气如云,一味钻研经史,不知岁月。一向亏煞父遗数亩薄田,数间房屋,也都卖去为灯窗之费了。伍氏不是绩麻,便与人缝纫,转换些活利,以助日常零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加之时荒岁歉,四处兵戈撩乱,米珠薪桂,蔬菜价腾。他夫妻二人,住在那十字坊,一条伛兜巷里。止得半间屋子,那屋子怎生模样:
说道有柱借柱,说道无梁搭梁。头上瓦数片缸块,壁间落几条草荐,一扇板门无扊桕,两条杌凳少梯档。歪倒西边,却似醉汉低头扶不起;丫撑北面,犹如病婆扒脚走难支。养济院里的散寮,铺兵队里传舍。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雨横频添破釜中。
那伍氏与丈夫虞修士,住此多载。堪堪食不充肠,衣不蔽体。东家借盐,西家乞酱。倒也亏得这些邻舍,缺米时常去借米,少柴时又去借柴。就是不大还得清楚,他也不大计较。
有个伯子名旭,字拱阳,伯母查氏。深居大宅,家业颇饶。只有一件惫赖病,性子极其悭吝刁钻,毫厘丝忽之事,他必皱着眉头,弯兜打算。弄得一厘便宜到手,有说有笑;若一厘只得一厘,扯个拽直,他便顿足伤心。毕竟算计家中男女借端生事,罚掉他一碗粥、半碗饭,补着便宜他才睡得瞑目。若逢邻舍贺吊之礼,他整整独自一封,凶事三分,吉事倍之,定主用的刮板骚铜。有人请他吃酒,预先一日,不离净桶,逼得肚里精干。次日赴席,骨头卤汁都并折装囊,干燥下饭,张得眼慢,还要袖些回家。米油吃着窖坑,垃圾留下换碗。乱发结顶网巾,浴汤挑去灌地。说不尽他千般刻苦,万种镂搜。他贴四句家训,以示酸啬之义。道:
冬日饮汤,夏日饮水。惜福有福,不可贪嘴。
他却有甘心伏小的所在,势利面上,他又极肯赔钱养汉。所以扶起不扶倒,个个唤他是的板小人。你看可怜侄子修士穷得彻骨,他一合也不肯资助。一日修士和那娘子,至晌午犹未起烟,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鸣。娘子道:“我饿到不打紧,只是官人饿了难过,必不能看书怎么处?”修士低声道:“这些邻舍,我们都告紧得他不奈烦了。我再三寻思,还是向大宅伯子处挪借些银米,权支几日,再作区处。只是我颜重,不好自去,娘子,没奈何,央及你走一遭。”那娘子皱着眉道:“官人,你只管板难的事情要我做,你那伯子到犹可,那伯婆的嘴脸更难看。我去自去,万一没有,教我这羞脸儿,怎地回来?”叫做: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修士忖一忖道:“也罢,待我写一个字儿给伯子,你拿去不必开口,他看了字,自然有个回覆。”娘子道:“这还使得。”那修士拿起笔,将一张竹简上写得哀哀恳恳,却是早晚断然饿死,专候伯父可怜,借些银米,以救燃眉的说话。写毕递与娘子。娘子接了,三回五转,勉强而行。过得三五家门面,便是他伯子的大宅。娘子走到门首,只见三五只大狗,咆咆哮哮的叫将出来,惊得那娘子没处躲。只见里面听得狗吠,只道有客来,一个人在软门边张一张,见了娘子,便不睬走进去了。娘子见有人,急着走向前,那人已走进去,对那主母说:“不是甚么客。是二房里那个叫化娘子。”那娘子适到内轩,已亲耳听见了。其时见了伯婆,缩又缩不迭,只得带着哭容向伯婆下个礼,伯婆回了,便自去在那栲栳几上坐着。那娘子见他不叫坐,也不好去坐,只是站着叙了些寒温,泛泛说话。只见那些丫头们,拿人参汤的、拿圆眼汤的、拿百果糕的,闹闹吵吵,都自去答应那主母。那主母便是淡茶儿也不叫拿一碗与娘子吃。正是:
贫子万人嫌,犹如扑壁蚕。万千世事都容易,只有告债难上难。
那娘子心里自思:你看如此光景,官人这个字儿欲得不拿出来,那官人又忍饿在家,嗷嗷待哺;欲得拿将出来,伯公又不在。这个伯婆又不识字,便识字他也是回你个没有的。总是既已上了他的门户,羞也羞得够了,何在这一节事情,便拿出来罢。遂瑟瑟缩缩在袖里去取。那伯婆见他拿出在手,是个字儿,便取笑道:“我道娘子拿些甚么物件与我,原来是一张纸。”娘子就道:“这个字儿,是侄儿写与伯公的,欲向伯公伯婆,暂挪借些银米,以救目下之苦,另日设处了奉还。”那伯婆道:“可笑我那侄儿,这一把年纪,也不去觅些生意做做。就是扁担拿一条也好。终日在家,看了这半间破屋子,咿咿唔晤,只是装鬼叫,那里救得贫、济得饥。只管东处借米,西处借银,就借得些,也有用了的日子。这个字儿也不消拿与伯公看,娘子你依旧拿了回去罢!伯公这几日,好不心里焦闷,正要纳钱粮,又要嫁女儿,又要讨媳妇。各处的帐头帐脑,讨不得一分上手。那里有银米借与你们?你这样标致后生的一个娘子,随了别人怕没有这一碗饭吃?可笑我那侄儿,你又养妻小不活,抵死要留住你在家做甚么?却不误了你的终身。”
那娘子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掇转身便辞别去了,急忙忙的走到家里。那官人见娘子走得急,只道有银米拿来。连忙出门迎着,却是一双空手。那娘子也不说个详细,便向自己的竹床上,只一跤的卧倒,将袖儿遮着眼面只是哭。修士知情不谐,去向那条歪凳上坐着,大声口口口口口气。不一会走至床边,将娘子抚了又抚,问了又问,道:“伯公在否?”娘子遂起来,一五一十,将那个老花娘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那修士道:“娘子不要理他,难道我和你就穷了这一世不成?若有个吐气的日子,决不要忘了今日这老杀婆的说话。”那娘子便改容道:“官人,只怕你肚里饿了,我到气得个虚饱在此。不若还是向邻舍胡阿太处,再借他一升米来,煎些稀粥汤,且和你接过这一顿,再做理会。”娘子正要出门,忽见修士有个表叔姓夏名夔字王佐,常与修士论文,往来交厚。这日却好叫小使,拿了东西来望修士。叫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虞娘子遇见,急回转家,避在床后。修士出迎那表叔。夏王佐道:“我这几日,家间有事,不曾来看得你老侄,你的书越读得多了。”修士道:“只是家贫,乏灯火之费,不曾读得甚书。”王佐道:“贫乃士之常,不足挂齿。我备得有白米一石,盘缠三两在此,聊奉老侄为灯火之费。”说了即唤自随的小厮携进米来。小厮进来见了修士,遂将这米袋放在地上。王佐袖里拿出银子来,也放在桌上。修士谢了又谢道:“不是老叔今日见惠,我夫妻二人也难存活了。后日倘有寸进,敢忘尊叔大德,定当犬马相报。”王佐笑道:“此些须小事,何足云报。老侄时有不足之处,我再设处送过来。”说了起身辞去。
为嫌绿叶逢秋尽,独取霜根着意栽。
那修士便唤娘子出来,将米藏在瓮里。娘子说道:“难得这个恩人,官人日后不要忘了他。”修士道:“正是。”一面娘子去量些米,淘了放在锅里;一面修士拿了银子,出门去买些蔬菜。正是:
柴米油盐酱酷茶,大小开门用着他。
世间劳碌无休歇,谁能七件免波查。
却说那个修士的伯子拱阳,只为田地门户,被人勒掯,没奈何,口渴吃盐卤。为儿子彦先买了个秀才,又新做亲,结了一个冠带耆民做亲家,纱帽圆领会亲。拱阳在那个宅子里大吹大擂,开筵摆酒,做戏庆乐。诸亲百眷,南邻北舍,都持了份子来贺他。他因而款待,过不得数日,又嫁女儿出门,女婿是典史公子。拱阳未免忍痛熬疼,免不得宅子里又大吹大擂的开筵摆酒,结识乡官。原来修士是他的亲侄儿,拱阳一向因他贫乏,不大睬他。就是他的儿子,与修士从堂兄弟,他也叫儿子不要理他。除非路途相见,彼此一礼而去。那日修士没奈何,写这封字与他借贷,又受了这一场没趣,反被这老杀婆言三语四,以此修士怀恨在心。就是他讨媳妇,嫁女儿,修士也不上他的门户。正是:
丈夫有骨不能柔,恩似春风怨似秋。
有日黄瓜茄子熟,贫儿也会觅封侯。
不觉光阴迅速,倏然过了一载。却值大比之年,修士去应了童子试,战北不利。拱阳的儿子,去钻一个分上,用了七八十两银子,到买一个正科举。又在那宅子里唱戏,开筵摆酒。宴的都是那些捧粗腿的人客。只见席间有一个人,问彦先道:“令兄修士此番的考事如何?”那个彦先小畜生笑一笑道:“这个家兄日日在家读书,不曾见他取一名。小弟日日玩耍,到也侥幸了。想是忒读过火了,文字深远,试官看不出。”说了又笑。又有那无耻的,插将来帮衬他几句,笑得个不绝口。
原来这个问修士考事的人,姓俞名桂,字秋英。幼时曾与修士同窗几年。他虽先进了个学,这次也没有正科举。来问修士,只道他兄弟是好的。谁知听了这个滑稽话儿,深恶这小畜生,这样轻薄。正斗着他此番没有科举,他或者是奚落我。初时耐了,吃了数巡酒。后来一句不揌头,进扭着那小畜生的胸脯打下三五个嘴巴,众人一齐上前来劝扯散了。
正走回去在路上,却好撞着修士,一把扯住,告诉他这一番光景,修士亦默默含愤而别。
过得几时,大场已近。街上沸沸扬扬,说道宗师大放告考,儒童也取应试。那伍氏娘子听见,向修士道:“闻知宗师大收告考,连儒童也取应试,官人何不去考一考?”修士答道:“我意欲,奈宗师大考秀才,他也是应酬故事。儒童未必收录,万一不济事,反惹外人笑论。且间壁那个小畜生,口舌更利害。”娘子道:“功名富贵,盖由天定。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济不济走一遭,胜如坐在家里。”
次日告考。是夜五鼓,娘子起来,煮了些饭,收拾几个果饼,整备了一副笔砚,便叫官人起来去考。那修士犹在床上答道:“当真要去?”娘子道:“饭已有了,笔砚果饼,都收拾在此,便去走一遭何妨。”那修士只得起来,吃了些饭,拿了果饼笔砚,正要出门去。其如这个不做美的老天,骤湃湃的落下雨来,这雨好不大得紧,怎见得:
霎时间,堂前开沼;不多顷,市上成河。电母娘娘在半空中,倾了百万银盆;敖广爷爷向深渊里,驱了数千金瓜。雾昏昏,烟霭霭,不辨个南北东西;密稠稠,森喷喷,那晓得后前上下。现放着这个破屋子,便是露天;浇做了这壁两夫妻,却如淋鬼。可怜煞这惨檐头,滴不了有泪贫夫。那些个干田埂,沾着了无私膏沐。
那娘子道:“官人,这雨大得紧,待他住一住方好去。”叵奈这雨那里肯住。娘子要向那邻舍借把伞儿,其时正是五鼓,不便去敲门敲户。在那房中东张西望,那破壁子上寻得一个粉碎箬笠儿。向修士道:“官人,这个可好戴去么?”修士心里又恐误了时节,说道:“到也好。”就接过手来戴了。脚下原是一双歪乌刺,便肐浆浆的戴了这个破箬笠儿便走。
走到宗师衙门首,却好发擂。他裹了这一身湿袄子,在那鼓架边坐着。少顷,放了炮,开了大门。所属官员,鱼贯进去参揖了。只见一班头踏,吆吆喝喝的,抬着宗师出来,到那演武场宽大的所在去大考。单单只得一个修士是儒童,和泥带浆,跪在那教场大门,迎着道:“宗师老爷,儒童虞廷禀考。”那宗师听见说是个儒童,在那轿上问道:“你这儒童,有何学问,敢来应考?”修士答道:“儒童力学三冬,幸遇宗师老爷文衡高炳,格外拔人,恳求作养,一体与试,只字可收,乞天甄录。”宗师听了他这话,亦嬉然而笑道:“分付收考,但要面试,不许落号。”竟出三场题目,命修士作。修士就伏在案下,拈笔直书。宗师一面稽查告考生员情弊,又命人四下严缉。日未晡时,修士文字已完,呈上宗师。宗师看了,击节称赏道:“天下有这样奇才,为何埋没至今?”对修士道:“我取你入学,附正考一等生员,观场应试。”修士谢了出门。宗师遂取一面牌,写着告考儒童虞廷,文字优长,准入南昌府学附正考一等生员,后同例应试。
这修士回到家中,见了娘子,备细说冒雨苦楚。又说宗师看了文字,面许入场。那娘子不胜欢喜。笑言未毕,只见两个人急匆勿的,拿了一张红纸来报喜,要酒要饭,要折花红,吵吵闹闹,四邻都知道,一齐来看。见虞修士已取入学,又取应试,一堆一堆的,立了议论。也有说虞修士的相貌,原生得魁梧,像必发达。也有说毕竟他日夜读书,自然天不负他苦心,况他这样一个耐清耐冷的娘子,所以致有今日。嘈嘈杂杂,羡慕个不歇。那知:
不是这般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