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舶 - 第 1 页/共 12 页
珍珠舶 (清)鸳湖烟水散人撰
又名《妙相寺全传》
目录
第一回 真结义赵大郎托妻寄母
第二回 假肝胆蒋佛哥禅室偷香
第三回 堕烟花杨巧姑现偿夫债第四回 穷秀才十年落魄第五回 老闺女一念怜才
第六回 贵门生千金报德
第七回 石门镇鬼附活人船
第八回 邬法师牒谴酆都狱
第九回 桃花桥巧续鸳鸯偶
第十回 谢宾又洞庭遇故
第十一回 杜仙癿燕翼传诗
第十二回 严协镇幕中赠美
第十三回 东方白月夜遇花神
第十四回 贾琼芳燕钗联凤偶
第十五回 老苍头杀身救主翁
第十六回 僧宝藏尼偶谐云雨梦
第十七回 佳人旋施大开方便门
第十八回 昭庆埋踪惊遇烧香客
第一回 真结义赵大郎托妻寄母
诗曰:
谁云结交易,结交苦不深。
结金罕结义,结面难结心。
羊左久不作,范张莫望今。
平时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纷纷翻覆似波澜,多少良朋变仇敌。
请君满泛手中觞,听我新编畅胸臆。
这一首诗,是说那人心叵测,交友最难。盖因朋友列在五伦之一,无论士农工商,以类相从,少不得各自有个相与的朋友。只是古道日非,人情浅薄。那仗义疏财,慨然诺急患难的绝少,以黄金多寡,为交谊浅深的最多。所以富贵与富贵交则终,富贵与贫贱交则不终。先富贵而后贫贱,则亦不终。当其显达与殷厚相等,则意气类洽,把臂订盟,以为同胞,始可拟管鲍不足尚也。及至事变临身,一朝颠沛,休指望赤胆相扶,就把那脸儿翻转,视如陌路,甚而惟恐祸害牵连,逢人推说从来不曾相识,这也还算是厚道的了。每见今世险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难,阳为排解,阴实从中取利,更或假意说盟说誓,专等堕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产则利其膏腴,有妻妾则乱其闺阁。交道至此,岂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贤曾有翟公署门、朱穆着绝交之论。还有一个杜工部,在长安时,每为旧交所薄,做下古体一章云: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据着这首诗意,可见人情恶薄,交谊鲜终,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虽是这般说,难道世间,果然没有一个言必信,行必果,重义轻财,有肝胆的真丈夫么?只因损友多,益友少,与人相处,也要察其贤否,方可定交。决不宜轻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终,噬脐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只为一时误信,结交匪类,惹来夫妻子母分离,身陷囹圄,几乎性命不保。
这段话文,出在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赵,名相,号唤君甫。在十二岁上,父即见背,其母王氏,年仅二十七岁,苦撑门户,抚养赵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冯氏,颇有五六分姿色。至亲三口儿,靠着祖遗房产过活。忽一日,壁邻有个做裁缝的,唤做董近泉,在里党中,恃着自己有了一把年纪,凡系邻居有什么冠婚丧祭,礼应贺吊的,那董近泉惯会敛银买礼,做个公分头儿。你道众家之事,为何近来独肯效劳?只因那分金,也有一钱的,也有加厚至二钱、三钱的,若做了头儿,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连那众人的公分中,还要把礼物克减些,落下几分使使。及至本家备酒,吃了正席,次日洗厨,还要请他独吃一杯。因有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听某家上寿,某家生子,他便撇了门前生意,往来奔走不迭。
这一日,急忙忙跨进门限,对着赵相说道:“东首卖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有一个姓蒋的朋友,自南门迁到这里。闻得那蒋大郎,年纪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们这几家邻近,斗一公分作贺,要你也出一分儿。”赵相道:“这是该贺的,每分应派多少,就称了去罢。”董近泉道:“照众,先出一钱五分,等待备完了再算。”当下近泉取银,自去买办礼物,不消细说。
且表那姓蒋的,讳云,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字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员,遗下房产,也有千金家当。只为蒋云幼孤失教,嫖赌兼全,不上三载,竟把祖业花费罄尽。自此日渐无聊,单靠包揽词讼,为人衙门打点,并写几张呈状糊口。那一晚迁徒进门,董近泉就把贺礼送过,蒋云欣然收领,择日具东相邀,酒果肴馔,备极丰盛。当夜饮酒中间,那众邻居,俱是个经纪手业之人,免不得四个字,唤做粗俚朴实,碗酒块肉,是其所乐。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掷色,绝不在行。那蒋云又是一个假斯文,假世事的。只一张嘴,谈天说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语。惟有赵相,粗谙文理,温雅脱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未,恰好与东家共桌,所以两个说得最是投机。话休絮繁。
当夜席散之后,赵相回家,向着王氏,备称蒋云衙门识熟,是一个能干的人,且又一团和气,待人礼数周匝。王氏道:“你既没有弟兄,这样人系在邻居,也该结识他。”次日早起,赵相独自过去谢酒。蒋云笑道:“深愧薄设简慢,殊为负罪不浅。幸获赐顾,樽中尚有余沥,屈兄少坐一谈。”赵相慌忙站起身来,再四推却。蒋云坚不肯放,便把董近泉邀过,一同坐下,直饮至日中始散。自此以后,酒杯往来,遂成莫逆。
忽一日,蒋云为有讼事在县,清晨梳洗,打从后门出去。只见井栏边,站着一个后生俊俏妇人,提桶汲水。近前仔细一看,那妇人果是如何?但见:
轻盈态度,袅娜身躯。只须这脸晕桃花,自应愧宋玉;堪羡那眉横纤绿,何必倩张郎。虽则云鬓蓬松,越显得天然媚丽;惟此綦巾缟服,却偏有别样风流。
蒋云立住了脚,直等那妇人汲了水,跨进门去,把众邻居屈指一数,才晓得就是赵相的浑家。一头走,一头暗想道:“怎知赵大的妻子,却有这般美就,必须寻计弄他上手,方遂我愿。”自后,不时买些新鲜果品,送与王氏。每事假效殷勤,与赵相愈加亲密。也是事该凑巧,赵相为因父亡,借了一主官债,历年还过本利,尚有债尾未清,意欲求让。怎知宦家的帐目,岂肯容你欠少分毫。当下差一管家,唤做顾敬,率领众仆到门厮闹。那赵相又是少年性子,执意不还。只是一人怎敌得几个狼仆,竟把一根麻索,套在赵相颈上,便要扯去禀官。隔壁董近泉,与对门几家邻舍,虽则上前相劝,都晓得是乡宦的势头,谁敢拦阻。里面王氏急了,也顾不得体面,直走出门外叫屈。正在分解不开,恰好蒋云同着一伙朋友回家。挤开众人一看,见是赵相,不觉吃惊道:“原来是赵君甫,为甚遭此殴辱?”便奋勇向前,把那几个扭住赵相的,夹耳根一连数掌,打得放手不迭。顾敬道:“蒋三官,不要管这样闲事。我们这个墙门,也不是好惹的。”蒋云回头,认得是顾敬。便道:“顾老兄,大家通是相识的。这个赵大官,是我表弟,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纵或宿逋未清,那有讨债就如捕盗的一般。凭你什么显宦,我蒋公度也是一个丧门吊客,那势焰是压我不倒的。幸得老兄曾经会过几次,且到城内去,待我做个薄东,大家讲一明白。”众人听说,俱道有理有理。遂至普照寺内,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坐下。饮至半酣,顾敬道:“这项债负,年远利多,要让也是说得过的。只是赵君甫须要央着原中,或求家老爷的至戚,当面说明,取出借契,方为了局。岂有关了门自改年号,并不曾说个明白,蛮做主要让。殊不知差了我们弟兄,若是帐目不能清楚,家老爷须要见责。及至催逼要紧,又道弟辈改有情面。终不然,难道我这几个弟兄,代你赔了不成。幸得遇着蒋三官,是个世事朋友,天大的人情,俱卖在他面上。只是古语说得好,还债须还债尾巴。若不还去根头叫绝,那时差着愚弟兄,再来冒犯,休要见怪。”蒋云道:“承教,足见厚情。今日已晚,诸兄且请回去,只在明日饭后,小弟自来见你家老爷。但求诸兄从中帮衬,家表弟决当重谢。”原来蒋云专管闲事,兼以写状出名,在郡乡绅,凡有讼事,都来相请。所以顾敬不敢违拗,只得唯唯作别,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王氏催唤赵相起身,着到蒋云家里作谢,并求周旋完事。刚欲出门,只见蒋云已到,连忙邀进。王氏亲自出来,谢了又谢。蒋云道:“昨据顾敬的帐上,总结欠银十一两七钱,那里肯让这许多,只怕一半是决要还他的。那顾敬与众人,也须总谢他一两。惟恐吾兄一时措备不及,特向敝友处借得五两在此。待少顷,小弟自去面求一番。倘获停妥,就来回报。”说罢即欲起身。赵相一把留住道:“便饭已备,虽不是请兄的,聊表寸意耳。”蒋云道:“蒙爱,岂敢固辞。实因今早有一敝友,在总捕投文,约准厅前相会。且待调妥之后,那时叨扰郇厨未晚。”遂急急进城而去。王氏道:“难得蒋三官这样厚情,只怕嫡亲弟兄,还不能够如此出力。他既不肯吃饭,必须备下几品肴果,屈过晚间一叙,就与他八拜结为兄弟,方好往来,藉他照顾。”赵相点头道:“不待母亲慈谕,孩儿意亦如此。”遂持银出门,即时买办,无过是鸡肉鱼虾,以至时果小菜之类。那冯氏就往厨下整理,王氏暖酒。
正在忙做一堆,忽闻门响,赵相掀起布帘一看,只见蒋云已是笑嘻嘻的走进客座。便问道:“所托贱事,曾仗鼎力调停否?”蒋云道:“小弟一到厅前,会了敝友,即往见渠。初时坚执不允,被我力恳,要他全让。那顾敬亦从旁赞襄,说兄实系窘寒无措,始有肯让一半之意。弟又再四恳切相求,才允十分之六。连谢顾敬,共去银五两六钱。那原备契,亦被小弟立等检付。兄请验明收下。”赵相接过手中,略略看了一看,便即扯毁,一边自在客座里说话,里面婆媳已站在帘边听得明白。王氏心下十分欢喜,整衣而出,向着蒋云谢道:“孤寡无靠,每每被人欺侮,若非托庇周旋,岂免鱼肉。其银当即加利措纳,尚容图报。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说话奉闻,未识可否?”蒋云慌忙站起身来,笑容可掬,着地深深一揖道:“有甚尊谕,但说何妨。”王氏道:“老身已备下三牲酒果,不揣寒微,意欲屈与小儿结为弟兄,万勿见却。”蒋云正患无路进身,听得说到结为弟兄,不胜欢喜。掬着腰,连忙点头道:“贱意久欲如此,为恐家下穷寒,难以结纳。今既蒙爱提携,幸出望外。”赵相遂把牲礼捧出,摆在桌上,点起香烛,共向神前设誓。蒋云年长五岁为兄,赵相为弟。两个拜毕,随即请出王氏相见。王氏道:“只消常礼罢,不要折杀了老身。”蒋云慌忙跪下去,纳着头拜了四拜。又请冯氏出来,亦相见毕。遂把酒肴罗列,尽欢而饮,直至更阑始散。只因这一番结义,险教赵相母妻不保,家破身危,几乎死于非命。曾有一诗为证:
自家骨肉尚难言,何必轻将异姓联。
千古英雄千古少,今人岂易说桃园。
二人自结义之后,比前愈加情密,俱不消细说。那一年,忽值荒旱,米价腾贵至四两一石。赵相打从城里走了一遭,回到家中,闷闷不悦。王氏再三诘问其故,赵相答道:“孩儿非因别事,只为天旱年荒,米珠薪贵,似此坐吃山空,将来何以度活。意欲出外为商,又虑家内没人照管,所以进退两难,踌蹰不定。”王氏道:“我亦久欲令汝做些生意,只虑你从幼不曾远出,况兼行业颇多,不知做那一件,可以趁些利息。今汝既要出外,岂不闻男儿志在四方,我岂阻你。即家内之人,倒也不消忧虑,少不得自有蒋三官看顾。但不知去到何处地方,置那一件货,可是稳当的么?”赵相道:“闻得湖广米贱,有一朋友与儿同姓,唤做赵云山,家累千金,向在六陈行内撺贩。儿已与他计议,若到彼处籴归,算来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王氏喜道:“既获好友提挈,不须疑虑,即应相约起程,我亦收拾些钗环典押,与汝凑作本资,多籴得几担也好。”
当晚母子二人,商议停当。次日早起,先到赵云山家里,约准了起身日期。随后又去请着蒋云,午后小酌。遂即置备鱼肉等件,买了一坛好酒。到得下午时分,整理齐备,就把蒋云请了过来,摆开桌子,捧出杯盘,却是时果五色,小菜十碟,荤菜十碗。蒋云道:“今日此酒,不知贤弟请着那一位尊客,却是这般丰盛?”赵相道:“愚弟不材,全赖仁兄覆庇,为此特设蔬觞,屈作片时闲话。”蒋云道:“自家弟兄,只须便饭,若用客礼相待,下次便不敢叨扰了。”就此坐定。初时,把些衙门中事情闲叙,以后酒过数巡,赵相取出大杯斟满,双手递与蒋云道:“请兄满饮此杯。”蒋云再三推谢道:“贤弟,你悉知做兄的贱量最浅,为何今日把酒相劝,反是这般客套起来。“赵相道:“吾兄尊量,弟岂不知。只是这一杯鲁酒,非比等闲,兄若肯饮,小弟才敢有事相托。设或固辞,必然见怪,弟亦不敢启齿了。”蒋云只得勉强饮干,乃问道:“酒已领命,愿闻所谕。”赵相道:“弟因先父早背,老母相依,虽则痴长二十,未尝远越闾里。曾闻男子悬弧以志四方,况值先业飘零,若仍株守,岂为长策。今又蹇值荒旱,米价骤贵,幸有敝友相挈,偕诣楚中。所恋恋者故乡亲友,一旦远别,岂能无感。所放不下者,老母弱荆,无人照顾。天幸仁兄谊同手足,向叨荫庇,谅不以弟出而即见疏,故特备一卮,屈兄言别。弟若出门之后,倘或有甚外事,并薪水空乏之处,俱赖一力周全,使老母得托惠存,荆人不致浩叹,皆出于仁兄之大渥也。倘蒙金诺,足荷□铅。”蒋云听罢,欣然笑道:“某虽谫劣,素以侠义自许。况与贤弟,曾经订誓,言犹在耳。尔母即我之母,尔室即我之婶也。但请放心前去,不必系怀。”赵相大喜道:“既蒙兄见许,望乞上坐,请受小弟一拜。”蒋云慌忙用手搀起,赵相已是拜了下去,遂一同拜了两拜。赵相不觉泪流满颊,蒋云解慰道:“吾弟挟计然之谋,此行必然得意,何乃效儿女子之态乎。”王氏亦再三叮嘱道:“吾儿但要途中保重,早去早回。若外面杂务,自有尔哥哥照管,家中薪水,吾自把持。只望你多趁得几分利息,也不枉辛苦一遭。”蒋云道:“吾弟主意既决,不知订于何日挂帆,劣兄当以杯酒作饯。”赵相答道:“只在明早起程矣。”蒋云道:“既已刻期,容当买舟相送。”
时已日暮,遂作谢而去。当晚,赵相又向冯氏,叮咛:“早晚谨慎门户,后生家切不可出头露脸。”冯氏道:“吾看蒋公度,虽则小节儿志诚可托,及细察其言貌动静之间,恐非良善君子。但虑君去之后,未必有益于吾家耳。”赵相笑道:“公度侠丈夫也,我试之已久,汝何多疑耶。”至晓起程,彼此互相嘱付,俱不消细叙。
单说蒋云回去,连夜整理酒肴,顾了船只,并那赵云山,一齐邀过舟中,殷勤相劝,直送至秀州始别。正所谓: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要知赵相去后如何?下回自见。
第二回 假肝胆蒋佛哥禅室偷香
诗曰:
浮生能得几多时,须学杨公畏四知。
綦缟足娱休妄念,不渔美色是男儿。
当下赵云山、赵相,过了自己的船,前往苏州进发。按下不题。且说蒋云,自从见了冯氏,时刻想念不忘。到得结义之后,虽则每日相见,怎奈赵相是个不出门的主顾,那冯氏又极贞慎,凭你着意殷勤,微言挑拨,并不肯轻露半点笑容。以此只得眼饱,无由着手。
那一日直送赵相,到了秀州分别。一路回来,心下暗暗欢喜,不住的想道:“纵使冯氏心肯,有那王氏碍眼,毕竟未易就谐好事。不如先把王氏揿倒,那雌儿就是我手中物了。”算计已定,只等船到岸边,先去回复了王氏。才进家里,收起盘盏,打发了船家,就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只大鸡,一盘茶食,着令浑家杨氏巧姑,打从后门送到王氏家里来。王氏婆媳,殷殷致谢,就把鸡鱼整理,留着巧姑,吃了夜饭,一同送他回家。巧姑又将婆媳留住吃茶,盘桓至更余天气,蒋云亲自点灯送转进入门内。低声嘱道:“没有男子在家,须防小人暗算。倘有什么响动,只宜侧耳细听,切不可就说是猫鼠。”王氏道:“多谢好话,夜深了,去罢。”蒋云走了四五步,复又转身唤道:“油虽贵,须要点着一盏灯儿,也觉胆大些。”王氏从楼上应道:“晓得了。”自此蒋云每日间,只在赵家走动。早间缺柴,就去买柴。晚上要酒,就为打酒。王氏十分欢喜,亲做一双鞋袜,送与蒋云,蒋云把来放在家里。过了两日,王氏问道:“我做的鞋袜,怎么不穿?想是做得粗糙,不中你的意么?”蒋云道:“蒙娘厚恩见赐,只宜簇新珍藏笥箧,以便时时须戴,岂可放在脚下踹着。”又一日,蒋云拿了一匹绵绸,央着王氏裁剪,故意把那尺儿掉在地下,假做寻尺,将王氏的脚尖,捏上一把。王氏笑道:“你错了,那根不是尺儿,为何倒捏了我的脚尖。”说话的,若是王氏果系贞洁,此时就该发话,使蒋云没意思,也便绝了他的邪念。怎反说是错捏,岂不是明明有意的了。原来王氏,年虽三十五岁,姿容白嫩,倒像三十以内的。自从守寡,已经八载。既当久旷之际,又值一个光棍后生,终日在家,娘长娘短,肉麻亲热。不要说王氏,就是贞节妇,只怕也着了邪魔。倒亏冯氏做人正气,在旁碍眼,不便勾搭。闲话休提。
且说王氏,为因自己的生辰已近,要请观音庵尼姑,唤做静照念经。预托蒋云,置备蔬果香烛等物。蒋云暗喜道:“只在这尼姑身上,便可以成就我的好事了。”遂将银二两,即日到庵,送与静照,要他如此如此。
原来静照虽入空门,却惯会与人做那马泊六的。见了一锭雪花细丝,满口许允道:“不劳居士费心,只凭我三寸舌,包你成就。但事谐之后,还求重谢。”蒋云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即作别而回。当日午后,静照一径走至赵家,见了王氏,嘻嘻笑道:“别来未久,不觉尊容比前愈加肥嫩了许多,想是喜气冲冲,以致精神旺相。”王氏叹口气道:“穷居孤寡,有甚喜来。”静照道:“闻得大官人与蒋居士结为弟兄,得人扶助一喜也。又闻大官人出外为商,必获厚利,二喜也。目下更值寿诞伊迩,三喜也。还有意外之喜,难以枚数。”王氏笑道:“多谢师父,但知我的喜,怎知我忧柴忧米,支持门户,若不可言。日来正为贱诞偶临,已买下些香烛,意欲屈请贤师徒二位到舍,念经一日。尚未专人相约,谁想顺风儿吹得来。”静照道:“我亦正为此特来相请。若到宅上,打搅不便。不如赍了香烛,光降荒山,待与家师静悄悄的多诵几卷经,倒觉省便些。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如此甚好,至期容当早起叩刹。“遂欲具斋相款 ,静照推谢而去。只因此一来 ,有分教:
寿辰翻作鸳鸯会,尼刹新开方便门。
到了那一日,王氏清晨梳洗,留着冯氏在家,同了蒋云,并蒋云家里一个小厮,拿了香烛蔬果,来到尼庵,周围一看,果然好一所幽雅禅室。但见:
门外水浮绿藻,篱边烟锁垂杨。
只有白云一片,时同野鹤回翔。
当下静照接进殿上,只见佛座前烛火辉煌,香烟缭绕。那师徒两个,早已念完了一卷药师经。王氏向佛参拜礼毕,老尼就来邀进房内吃茶。静照道:“蒋居士也到里边,一同吃了茶罢。”王氏道:“多谢师父,总没有外客,只该一处同吃了。“既而早饭已过,静照与老尼,自在佛前诵经。蒋云领着王氏,四围闲看。每每将些风情说话勾引。王氏只是笑而不言。停了一会,静照又来催唤吃斋。等得王氏和着蒋云,进入房中,静照道:“二位且请宽坐,待我去佛前添了香烛,再来奉陪。”转身向着蒋云,丢了一个眼色,遂将房门反掩而去。蒋云带着笑,走近王氏身边,双膝跪下道:“这段苦情,娘可得知么?“王氏便将肩上打了一下,带笑骂道:“活贼囚,你的歹意,我久已猜着你了。只是这个所在,怎么使得。万一静照闯将进来,却不要羞死了人。”蒋云道:“实不相瞒,这个静照,也与我相处的,故把房门反锁而去,明要撮合尔我的好事。倘获娘肯见怜,感恩不尽。”当下王氏已是欲火难按,凭着蒋云抱到禅榻之上,解开裙带,霎时间云雨起来。一个是轻薄少年,一个是久旷孀妇,正如干柴烈火,自然尽兴极娱。不觉香汗透衣,芳魂欲失矣。曾有一诗 ,单骂蒋云的负义短行。道是:
神前枉结弟兄盟,人面那知是兽心。
可惜维摩清净地,却将禅榻恣奸淫。
且说蒋云,自在尼庵,得遂奸媾,满心欢喜。以后不隔数夜,捉着空儿,即踅到王氏房中,云情雨意,十分浓快。只是婆媳两个,卧房只隔着一层板壁,凭你做得隐瞒,未免淅淅索索,有些响动。那冯氏伏在壁上,子午卯酉,早已一一听得仔细。况兼蒋云,实欲假途伐虢,既得与王氏通奸,便觉胆大。每每见着冯氏,捏手捏脚,戏言挑拨。冯氏又不敢声张,只好暗暗气恼。
一夕,云雨毕后,王氏搂着蒋云,低声说道:“虽获与你绸缪数夜,唯恐隔壁听见,曾没有一遭像意。就是说话,也说不得一句儿,这却怎处?”蒋云道:“便是这样干事,我也甚觉气闷。今后就放荡些,料想不妨。”王氏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倘被听见,教我怎样嘴脸。”蒋云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任你做得隐藏,只怕瞒不到底。倒不如拖在浑水,塞住了他的口,就使日后兄弟回家,也还可乘间往来,不致与你断绝。”王氏沉吟了半晌道:“这个意思,倒也不差。只是太便宜了你。”两个说得兴浓,又云雨一次。以后蒋云搭着冯氏说话,王氏便远远的闪了开去。自古道:“上梁不正下梁参差”,那冯氏虽极正气,怎当蒋云日逐引诱,到得睡时 ,又听着些淫声谑语,情欲久疏,熬煎不过,怕不走了邪路。那蒋云又胡诌哄道:“昨日有人自武昌回来,说在同寓中有个姓赵的朋友,与一妓女留恋,亏折本钱,回家不得。我想此去湖广路程不多,况且籴米是一件极易的交易,为何耽搁许久,杳无音信。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知。”冯氏听说,也不辨真假,就怀着醋意。心下转道:“他就在外作乐,并不顾我,我又何必苦苦的守着他。”原来妇人家,随你贞慎端方,偏是那妒心最重。当下冯氏念头一转,对着蒋云就有几分好意。王氏在旁,又絮絮的说着蒋云许多好处。
一日,偶然谈起西厢故事,冯氏道:“崔莺是个失节之女,说他甚的。”王氏变色道:“男女之间,大欲存焉,你看世上妇人,那不失节者能得几个。只要择人相处,不致淫滥,也就够了。那个马儿不吃草,这样满话,是说不尽的。”冯氏低着头,便不做声。当日傍晚,蒋云买了一尾鲜活青鱼,拿进厨下。恰值冯氏独自立在灶前,蒋云道:“闻得婶婶爱吃鲜鱼,特买得这一尾,把来与婶婶做夜饭。”冯氏道:“有甚好处到了伯伯,只管要你费钞。”一头说,一头伸手接鱼。蒋云随手,就将那雪藕相似的玉腕,捏上一把。冯氏含着笑,佯做不知。蒋云觉有几分光景,心下暗喜,就把些闲话鬼诨了一会。只见冯氏低着头,两手托在腰眼,急急的走上楼去。蒋云随后潜步而上,伸首看时,原来冯氏为着小便要紧,进得房门,开了便桶的盖儿,朝内就坐。及至撒完了尿,掀起那肥肥嫩嫩的屁股,拈纸揩抹。不提防蒋云站在背后,看了好不动火,连步向前,拦腰抱住,急得冯氏双脸涨红,低声喝道:“青天白日,这是什么勾当。我若叫喊起来,只怕丧尽了你的体面。”蒋云道:“我爱婶婶十分标致,若能亲近玉体,死亦甘心,何况体面。“冯氏又再三哀恳道:“既要如此,须放了手,待夜间来和你同睡。”蒋云笑道:“只怕你骗脱了身,就要变卦。”冯氏道:“若我翻悔,不得好死。”蒋云才肯听信,虽即放开。
(注:此处删去25字---编者)
那一夜,巫山有路,果然成就了云雨之梦。正所谓:
水性妇人难保节,贪淫男子会偷情。
蒋云既把冯氏一并勾搭,每夜婆媳两个,轮流淫媾,自此进出,益无忌惮。虽则被窝中做事,怎瞒得隔壁对门几家邻舍的耳目。那做裁缝的董近泉,常把微词取笑,思欲起发蒋云的酒吃。蒋云若是一个知事的,就请他吃了一杯,也免日后多少是非。只因自恃衙门走动,结识绅衿,眼里那有董裁,怎肯费着东道。近泉见不招揽,心下愤愤不悦,只等赵相回来,指点捉奸,且按下不题。
再说赵云山同了赵相,自从起身去后,一路无话。到了湖广省城,投入牙行,正欲置货,忽因小衅斗殴,犯了一头假人命。赵相虽幸从宽拟杖,却因云山陷入囹圄,日常送饭,还要与他衙门打点。自六月初旬到彼,直至九月终,囊资罄尽,方获审豁。两个怏怏失意,只得收拾起程,连夜赶回,已是十月中了。先到云山家里,放下行李,云山取出碎银一包,付与赵相道:“虽是你我晦气,遭了这场屈官司。然兄是折不起的,怎教你费尽而归。可将这几两碎银,回家使用。待我催讨帐目,再借些与兄作本。”赵相因以离家日久,记念母妻,巴不得一步跨到家里。急忙忙接放袖中,背了被囊,作别而归。到了自家门首,时将亭午,门犹扃闭未开。连连弹叩数下,里面婆媳两个,因与蒋云鬼混了一夜,睡到巳刻起身,正在梳洗。忽闻门上敲响,侧耳细听,知是赵相回来。不觉吃了一惊。说话的,你说错了。大凡久出乍归,室家相会,自有一段跃然欣喜之状,为何倒说吃惊?只因心下虚怯,虽欲勉强装出笑容,怎奈忸怩情态,终不能掩。就是做客回家,少不得雇人搬运货物,热热闹闹,也有一番得意光景。却因赵相犯了官司,资本丧尽,虽则到家,神气消沮,不觉垂头叹息。当下相见毕,王氏就盘问道:“你为何羁留湖广,直到今日才回?置得什么货物?何不令人搬取到家?”赵相便把前后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冯氏道:“我不信,偏有这样横祸。你莫非在花街柳巷,迷恋娼妓,折了本钱,反捏这无影的话儿,归来搪塞。”赵相正欲分解,忽闻门响,却是蒋云时来探望。赵相慌忙延入,再三致谢。蒋云道:“适间偶在路上,遇着赵云山,始知贤弟已经回府。又闻在彼遭了一场屈事,此真意外之变,殊可扼腕。然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贤弟前程远大,亦何必以此介怀。”赵相连声叹息道:“小弟是个失时落运的人,料想决无好日。”说罢,又把些闲话叙了一会,连忙置备鱼肉酒果,烧个利市,就把来请着蒋云。
当晚,饮酒中间,婆媳两个相继出来,带着笑,连连斟酒相劝。赵相心下就有几分猜疑。到得睡后,云雨之际,冯氏反若勉强迎接,并不像往时有许多贪恋欢喜情状。及至事完,又只管称赞蒋云的好处。赵相十分不快。将到黎明,即起身梳洗,遍向邻居探望。落后才到董裁家里。董近泉一把拖进店后,揖毕坐下,问过寒温,董裁道:“自从大官去后,瞬息半年,使我两口儿时常挂念。谁想晦气,折了本钱,家内又没人照顾。老朽虽你紧邻,各自门各自户,怎好管得。今后大官切不可再要出去,早晚有人来往,亦须防察。后生家,体面是要紧的。这是老朽的好话,休得见怪。”
赵相听了这一番言语,益觉怏怏不乐,遂即起身回到家里。恰值赵云山同着几个心腹朋友,设酒在白龙潭船内,要与赵相解闷,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赵相不能推却,即时迤逦出城,来到船中。早饭已备,饭后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几局。时未过午,将酒饮起,直至黄昏始散。赵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跄而归。将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儿,却又记得明白。遂不向前门,竟悄悄的打从后门而来。伏在门上,侧耳听时,蒋云果然在内说话。初时模糊,听不明白,只听得落后两句道:“撞着了不好意思,我向后门去罢。”赵相此时,酒已全醒。不觉怒从心上起,正欲敲门进去,猛听得门栓一响,里面蒋云又闯将出来,两个劈头一撞,赵相立脚不住,竟是翻身一跤。蒋云认道是邻舍人家听他动静。勃然大怒,竟把赵相按在地上,着实打了数拳。恰好婆媳两个,把着灯盏送出。听得有人跌倒在地,连忙移火一照,却是赵相。惊得蒋云放手不迭,飞步而去。王氏冯氏慌忙出来,把赵相扶起,搀到楼上卧房,和衣睡倒。婆媳两个重又下楼,收拾碗盏。停了一会,只听得连声唤茶。冯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楼来,双手递去。赵相睁圆双眼,接茶在手,向着冯氏,就是劈面一掷。幸得连忙闪开,那只碗儿,跌下楼板,打得粉碎。冯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钱虽折,却会撒起酒风来了。”赵相大怒道:“会养汉的贼淫妇,我且问你,方才从后门出去的,是那一个?”冯氏道:“啊呀,好不胡说,你自家吃得烂醉,跌倒在地,我与婆婆两个,扶你进来,却有何人出去,你莫非眼花了。”赵相厉声骂道:“贼淫妇,你这养汉的事情,我已备细晓得。只在早晚间,少不得把你这贼淫妇,处置一个死。”一头说,一头伸手把冯氏的头发,一把揪来,揿在身底下,提起拳头,一口气打上五六十拳。王氏还在楼下收拾,听得冯氏连声叫喊,慌忙上楼,和身劝解。怎奈那把头发紧紧捏住,再拆不开。王氏急了,把赵相的手腕,咬上一口,才得放松。冯氏得脱,竟一溜烟奔到楼底下去了。赵相愈加恼怒,又欲赶到楼下来打,王氏将身拦住不放。赵相道:“我自打那会偷汉的贼淫妇,好扯淡,谁要你劝。想是你与他做一路的了。”只这一句话,打着了王氏的心窝,便插胸跌脚,放声大哭道:“好一个没廉耻的乌龟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饭做两日吃,你却把二百两细丝出去,不知怎么样弄完了,刚刚剩得一个被套子回来。我不埋怨你也够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无影无踪的话儿来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拖在浑水内。我自你十二岁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见做娘的偷着几个汉子,曾亲眼撞过几遭。你这忤逆畜生,说出这样话儿,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万畜生,足足骂了更余天气。赵相和衣睡在床上,又恼又恨,等到晓钟初动,就起身出门,走到赵云山家里商议。不知王氏起来,更有什么话说?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堕烟花杨巧姑现偿夫债
诗曰:
上有青天在,何须巧用心。
花开宜对酒,月满且弹琴。
我妇虽荆布,彼姝有藁砧。
岂无思慕意,首恶重奸淫。
且说赵相出门去后,渐渐天色将明。王氏亦即起身下楼,遍寻冯氏不见。走到后门一看,却是半开半掩,惟恐一时气恼跳入井中。便把一根晒衣的竹竿儿,放向井内捞拨,却并无影响。王氏心下十分着急,慌忙走到蒋云家里计议道:“短命畜生,天尚未亮,就起身出门,不知又到何处去了?谁想媳妇又遍寻不见,这件事怎处?”蒋云道:“人是决有下落的,不消忧虑。但这件根由,必系赵云山晓得你家有些汤水,故既把他二百余金局弄完了,昨日又来请去吃酒,决定还有什么局面做出来。惟恐你不肯,遂生起这个风波,吵闹一场,使你不好开口。就是那件事情,即使有人搬弄是非,常言道捉奸捉双有何把柄。据我的主意,必须到县告了忤逆,把他惩责一番,下次便不敢违拗。不然,长了他的志气,将来必致自由自主,不放你在眼内,还要被那赵云山局骗,你我亦从此断绝了。”王氏点头道:“你的主意不差,快替我写下一张状子,我就到县里去来。”蒋云道:“这张状子,我却不好写得。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县前,唤做唐子山,你只消到他家里,央他写了,就要他指引进去。此时官将坐堂,事不宜迟,作速入城为妙。”王氏连忙回来,取出一个旧包头,齐眉兜裹,将门锁闭,央着邻近一个卖花的孙媪作伴,自去赴县告状。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