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魂 - 第 9 页/共 10 页

众家丁一齐立起来,文天祥又叫他们去办了一席祭筵,在老夫人灵前摆好了。   文天祥便点起香烛,跪在灵前,含泪祷告道:“母亲阴灵不远,再受为儿这一祭吧!儿今欲为国出师,不能长守母亲之灵了,但儿此去死生未卜,今幸有众义仆同心誓志,愿奉母亲灵柩归葬故乡。母亲阴魂有灵,须保护众义仆路上无恙,使灵柩得安葬故乡,便减为儿不孝之罪了。儿此去若侥幸大仇得复,中国重兴,那时儿再还乡守母亲之坟墓,以终残生;若大仇莫复,儿只有魂归故乡,伴母亲阴灵于九泉之下吧。”说罢,哭拜了一回。众家丁跪在两旁,和泪烧了纸钱。文天祥忍泪拜别了曾夫人灵柩出来,便叫众家丁备好了马。文天祥来到门前,家丁牵过马来,文天祥接鞭上马,回首向众家丁道:“有劳你们担此重任了。”说罢,双手一拱,挥起丝鞭,如飞地去了。众家丁见文天祥去远了,便回身进门来,从此只在家中守护曾夫人灵柩了,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飞马来到丽江浦岸旁,到得那舟师屯驻的地方,便离鞍下马,众将士见了,连忙报知邹,邹便遣了一只小舟,一直到岸旁来迎接文天祥。文天祥上了小舟,自有那军士把马牵上舟来,那小舟便一直摇到中军大战舰旁。文天祥上了大战舰,那小舟自带着文天祥的马列后军中去看养了。   文天祥到得战舰上,进了中舱,众将士都来参见,问了起居,文天祥便把奉诏带服出师的原由说明了。邹此时早把兵符令箭等交上来了,文天祥接过来,因慰劳了邹一番,便问道:“近日军中如何情形了?瘟疫可好了些吗?”邹摇头道:“不但不差,而且还有更盛之势,近日军中又丧了二千多名士卒,这却如何是好呢?”文天祥听了,皱眉半晌,道:“我看不如速速出师吧,或者到别处,这瘟疫还会好些也讲不定。”邹道:“小将也是这样想。但是昨日军中已探听得元人命张弘范、李恒两人为大元帅,大出舟师去追两宫,我们如今出师须向哪里去才好呢?况且此去前面潮阳地方有两个剧盗,一名刘兴,一名陈懿,此两人带有数百战舰,手下也有数千人马,横行江上,颇为阻隘。我们若要出师,还要先把这两个贼人殄灭了才免后患呢!”文天祥听了吃惊道:“原来元人又大出兵马了!既然如此,我的出师倒决定了主意了。我们便去跟在敌兵背后攻打,截断了他的归路;一面再飞书往朝中,叫张世杰火速率师前来,把敌人困在海中厮杀。但是潮阳这两个小贼,倒不可不先去殄灭了他,以免后患。”当下便下令众将把战舰调齐,准备明日起行。众将领令退下去了,当晚无话。   次日黎明,三声炮响,众战舰一齐起碇挂篷,竟奔向潮阳而来。到得潮阳,果见那刘兴、陈懿的一队战舰泊在那里,望去也有三百多只光景,文天祥便下令舟师一齐奔向前来。那刘兴、陈懿在舟中见是文天祥大军来了,如何还敢迎敌?连忙起碇逃走,怎奈起得碇来,文天祥的舟师已赶到了。刘兴、陈懿率领群盗且战且走,文天祥在后面紧紧追杀,一直战到黄昏时候,那刘兴被文天祥军中一员新投营的将官刘子俊取了首级,其余群盗也死丧了千余人。文天祥夺得百余只战舰,因见天色已黑,便下令鸣金收军,把战舰一齐泊住了。那陈懿带着余盗一直向西逃命去了。次日,文天祥便令巡游小舰四出探听陈懿的下落,一连探了几日,并无踪迹。文天祥心中好不焦急,更兼军中瘟疫日盛一日,军士又死了一千余人,还有那带着病的还不少。文天祥心想:再探两日,若无下落,便要出师了。   这日傍晚,忽然有一只巡游舰回报:顷见陈懿领着百余只战舰向东飞奔去了,看那光景象有什么紧急事情一般。文天祥正惊疑间,接连着又是一只巡游舰如飞的奔回来报道:“不好了!元人已遣大帅张弘范领了七万舟师到了,现在三十里外屯住船只,那陈懿也投入元营去了。”文天祥听说,顿足大惊道:“这却如何是好?我这回出师,一盘打算又要成空了!”邹在旁便道:“张弘范是出师去追两宫的,为何会到这里来?或者是别处的兵马,他们探听错了吧?”文天祥道:“哪得有探错之理,军机一日千变,哪里讲得定他不来这里。况且我们想得到的计策,安知他们不也虑得到吗?我想他此来一定也是怕我为他后患,所以想先来除了我,然后他便可安然去追两宫了。但是我们此刻军士多半有病,不能与他迎战,我想不如先回海丰城中养兵。他若一定要追来围城,我便和他且支持岁月,一面飞书去催张世杰速速出师;他若不来围城,我们探听得他果然去了,然后再出师来袭他后军。你道此计如何?”邹连连称善。   当下文天祥便传令舟师连夜起碇,向归路进发,行到次日午后,到丽江浦岸旁,众战舰一齐泊住了。文天祥便分兵一半,命邹领着守护船只,自己领着一半人马舍舟登岸,竟奔向海丰城来。行到天色将黑,才走到海丰城北五坡岭地方,文天祥便下令三军扎下营寨,吃了晚饭再走。三军领令,当时便扎下营寨,众军士皆纷纷去埋锅造饭。到得初更天气,可怜黄粱初熟,猛所得如霹雳一声,鼓角齐鸣,喊声四起,原来是元军陆路先锋张弘正兵马到了。他因探得文天祥刚才扎下营寨,晓得一定是传晚餐了,所以偃旗息鼓地潜到文天祥营前才大喊起来,四面一齐杀入。文天祥和众将士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下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乱纷纷四下逃走,却哪里逃得出去?那元兵围得如铁桶相似,顷刻间士卒已不知死了多少了。文天祥和众将东奔西撞,杀到二更天气,看看兵马越杀越少了,那元兵却又添了,陆路前军将军吕师夔的兵马也到了,当下又添了一重厚围。文天祥知事不好,便奋勇死战,杀到三更多天,文天祥身边数员大将战死的战死,被执的被执,只剩得文天祥一人,浑身是血,犹挥着双枪竭力死战。忽然,那坐下马被绊马索绊翻了,文天祥跌下马来,登时十余把挠钩齐下,把文天祥搭住了。众军士走过来,将文天祥捆起来载在马上。那残兵败卒见主将被执,便一齐抛枪投降。张弘正见了,十分欢喜,当下便令军士扎下营寨。张弘正和吕师夔一齐升了大帐,叫军士将文天祥等一齐绑进帐来。军士答应一声,当时推进六员大将,却是文天祥、刘子俊、陈光、吕武、杜浒、金应。六人见了吕师夔、张弘正,皆直立不跪。两旁军士齐叱道:“还不快快跪下!”刘子俊睁目大骂道:“该死的东西,你不认得我文天祥吗?我文天祥头可断,膝不可屈!你这该死的东西,快快闭口,休得多言。”文天祥也大叫道:“我乃文天祥,你们休得错认了别人。快快把我杀了,不必多言。”张弘正听了,倒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吕师夔道:“我救赣州时虽然和他大军接过战,却也不曾会过他的面。   如今只得把他且绑下去,等元帅到来,自然认得了。”张弘正点头称是,当下叫军士把他六人仍旧推下去小心守护着。到得次日黎明,李恒的中军和后军也都到齐,各安下营寨。张弘正便进中军大帐参见了李恒,报了这场大功。   李恒听说擒住文天祥,非常欢喜,当时便叫军士把他六人带进来。文天祥等六人进帐见了李恒,仍旧是直立不脆。那刘子俊不晓得李恒是会过文天祥的,一进帐来还是口口声声假冒文天祥。李恒听了,大笑道:“你想欺谁来,你道我不曾见过文天祥吗?谅你这无名小将,也何足假冒文天祥,我也不要闻你的真姓名了。”当下便令军士将刘子俊、陈光、吕武、杜浒、金应五人推出营门斩了,只留下文天祥,命军士将他绑下去小心守护着;一面令军士用了早餐,拔队起行,竟奔向丽江浦而来。   话分两头。却说张弘范自从这日得了陈懿,次日才起碇前进,到得潮阳,才晓得文天祥早已奔回海丰去了。张弘范便下令舟师一齐追向丽江浦而来。   到得丽江浦,夜已深了,张弘范远远望见邹的舟师泊在岸边,灯影辉煌,还道是文天祥的大军,一时也不敢追近来,便下令把船只泊住了,等明日再战。原来此时正是文天祥被困五坡岭的时候,邹在舟中隐隐听得远远里一片杀声,心知不好,却不晓得是哪里兵马到了,正想遣兵去接应,忽见江上远远的灯火连天,渐渐近前来。邹晓得是张弘范水师到了,便不敢分兵去接应文天祥,两下里相守了一夜。次日,邹下令舟师摆齐阵势,那边张弘范的战舰早已如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了。邹的军士见了,早已心慌,两军相近,正要接战,忽听得岸上一片声喊,原来是李恒兵马到了。那将士口口声声齐喊道:“你们文丞相已经被擒了,你们还不快快投降,等候何时?”   邹手下众军士听见了,只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上岸入水,四散奔逃。少顷,水陆两军渐渐围近来夹攻,邹一军如何当得住两面大军,腹背受敌?邹率着将士血战了一回,看看将士已死亡将尽,邹知事有不可为,便自刎身死。众将校见了,也都跳入水中死了,无一人肯投降的。   当下元人得了文天祥这数千战舰,正好将李恒那三队陆军一齐移到舟中来,李恒的兵马却与张弘范合起来作为中军。当下李恒和张弘范相见了,各叙了路上进军的情形,张弘范晓得已擒住文天祥,好不欢喜。少顷,叫军士把文天祥带进来,张弘范连忙亲自替他解了缚,请他上坐,因慢慢的来劝文天祥投降。文天祥低头不应,只求速死。张弘范见他不肯降,便拿了文房四宝来,求他写封劝降书去劝张世杰。文天祥却如何肯写?张弘范只是在旁边苦苦哀求不已。文天祥气起来,便提笔挥了一首七律,原来是文天祥当初过零丁洋时候在舟中做的,那末两句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看了,笑道:“好、好、好,丞相之志,总算不可屈,小将钦佩之至。如今也不敢相强了,丞相且请去休息吧。”当下便叫过八员心腹小将,叫他们带着文天祥到一只大船上去安歇。那船上派了二百名军士,便令那八员小将领着,专管守护文天祥,不可被他寻了自尽,要等到班师时候,带着他一齐还朝会见元世祖去,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弘范当日下令休兵一日。次日,大军一齐起碇向硇洲进发。刚才出了东海口,只见前面有一堆大石壁立海旁,那石壁上琢有六十甲子的字样,因此此处名为甲子门。石堆上有一个烽火台,有一员小将和数十名老弱兵丁守护着,原来此处便是海丰县东面的斥堠。当下那员小将见张弘范大军到了,只吓得连忙乘了一只小舟飞奔逃走。此时张弘正正领着巡游舰在前先行,见那小将乘舟逃走,张弘正便带了数只巡游舰如飞地追了来,追了五六里,早被张弘正追到,搭住了那只小舟。众军士跳过船来,把那员小将擒住了,便一齐跳回来,放了那只小舟,让那老弱兵丁逃走去了。张弘正擒住了那员小将回转来,径到中军大舰上,带着那小将进舰来见张弘范说明来由。张弘范便问那小将道:“你姓甚名谁?”那小将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答道:“小将姓薛名基,求元帅饶小将狗命,小将愿执鞭蹬效犬马之劳。”张弘范笑道:“你要我饶你性命可以。我问你:张世杰的舟师如今还在硇洲没有?你从实说来,我便饶你性命。”薛基道:“张世杰早已奉着两宫向别处去,不在硇洲了。”张弘范道:“他到哪里去呢?”薛基道:“他去的地方小将实在不晓得,求元帅恕小将未能探明之罪。”张弘范哼了一声,道:“你不说却不行!”薛基叩头道:“小将怎敢不说,实在是未曾探听明白,求元帅恕罪。”   张弘范不由分说,便喝令军士将他推出斩首。薛基听了,吓得连连叩头不迭,口中叫道:“元帅饶命!小将说便是了。”张弘范催道:“快快说来!”薛基此时自己性命要紧,便将张世杰舟师移屯崖山,两宫造行宫于崖山旁的话说了一遍。张弘范听了,大喜道:“如此承教了。”便命军士仍旧将他推出斩首,把尸首投入海中去,然后下令舟师一齐转舵向崖山进发,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张世杰此时正在监造战舰,尚未峻工,忽得了这个凶信,便连忙来到行宫,将此事奏知帝昺.那皇太妃听说文天祥被执,大惊道:“文丞相如何会被执?这是老天有意丧吾右臂了。”说罢,垂泪不已。当下群臣便建议两宫仍旧暂驻舟中,命张世杰守住海口以御敌人,若幸而战胜,固国之福;即不幸而败,犹可西走。张世杰因恐久在海中,士卒离心,大军一走,则士卒必散,乃建议道:“频年航海,何时已呼?今须与敌死战决胜负,成败如掷孤注,在此一举。但两宫车驾不可不移驻舟中,否则首尾不能相顾。”此时皇太妃因见外无一援,也知大势已危,只得与敌决死战了,于是便从了张世杰所议,登时命后宫收拾珠宝。群臣便备好了銮舆,当下仍旧是数十辆大舆小车,群臣宫嫔等随着銮舆重新奔向舟中而来。张世杰见两宫起行后,便命手下亲兵围着行宫,四面放起火来,忽忽烈烈,登时把个行宫烧得干干净净,成了一片瓦砾之场,然后才回到舟中。此时两宫早已到了中军大舰上,张世杰便进舱来见了帝昺.此时群臣俱在舱中,见了张世杰,皆惊问道:“你为何把行宫烧了?”张世杰却从容答道:“不烧留之何为?此次战胜,则前驱直进,不虑无行宫;不胜则此处且不可守,这行宫难道还可驻跸吗?况且不烧则将士之心不死,安能与敌决死战呢?”群臣听了,皆佩服张世杰的见识。当下张世杰退出来,便下令三军将战舰一齐移到海中,然后分五百只战舰为一排,结连成一字阵,下碇海中,一连排了二十排的一字阵,四围战舰皆用铁链连锁贯结起来,结得十分坚固;四面战舰上皆造有楼棚,如城堞一般坚牢可守,帝昺和文臣等皆居在中间。为死守计,又令一千巡游舰终日在围外巡游,还有一千只中等战舰守住海口。原来这海口因为过于狭窄,所以潮势到此,非常凶猛,战舰皆不能当口而守,只好在两旁山脚下依山泊住防守,这且不表。   却说张弘范舟师自从甲子门转舵向崖山而来,一路无话。不日到了崖山口,张弘范也知这海口利害,便令张弘正领了三十只小舟先进口去探听。张弘正领令去了,少顷,逃出来只剩得六七只小舟,其余都被崖山背后的守兵连船连人截去了。张弘正夺路逃回中军,见了张弘范,先请了罪,然后将里面情形细细说了一回。张弘范听了,低头半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传令三军将战舰摆成燕尾阵,在崖山外面泊定了,又向各军中皆暗暗传了号令。等到三更时分潮水初兴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号炮,两行战舰乘着潮势,如鱼贯一般冲进海口来。那里面守海口的战舰见元军来势凶猛,便一拥齐上,舍命来接战。无如此时元军是顺着潮势,宋军逆潮而战,本已吃亏;那元军一进口来,又不肯直和宋军接战,却将船只分作两旁,向左右冲去。那战舰进得口来,却变成人字阵,把宋军那守海口的战舰一齐包进来,裹在重围中血战了半夜,把宋军杀得干干净净,无一生存者,那一千战舰便皆归入元军去了。   原来此时张世杰因为大军结得十分坚固,不便出来救应,又见元军已经大破了崖门山,战舰一齐入了海口,便也只得随他去了,却令军士严守,不可少动。次日黎明,张弘范才进军来攻宋军。那张世杰的大军果然十分坚固,张弘范一连攻了数日,自己倒丧了数千兵马,竟不能动得他分毫。这日晚上,张世杰暗暗遣了都统张达,领着一千战舰乘潮来袭张弘范,却值元军有备,计不成而还。这晚张弘范因细细察了潮势高低上落,便想了一策。正是:暗设机关逞鬼蜮,安排香饵钓鳌鱼。   欲知张弘范想出什么计策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陆秀夫负主投海张世杰殉国亡身   诗曰:更听萧萧风雨哀,古来争战几人回;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寸相思一寸灰。   话说张弘范当晚想了一计,心中忖道:“我不如且如此如此,看他肯降不肯降。他若果然不肯降时,我再用此计破他便了。”想定主意,次日便下令把舟师一齐退出十余里以外来,然后将大军分作两路,命李恒领着左右两军为一路,去崖山北面守住,以绝宋军汲水之路;自己领着前后两军守住海口,以绝宋军运粮之路;却日日命军中开宴大饮,细乐齐奏,似乎不把这军事放在心里一样,不时又遣一队小军鸣金擂鼓的冲过来,宋军急准备接战时,他却又回转去了,如此一连相持了二十余日。张世杰在舟中见了这光景,心知是计了,却想不出法子来破他。原来这崖山北面有几个港湾,一直可通到里面乡村的小河,以此山脚下海水皆淡而可饮,张世杰军中所吃的水皆取于此。自从李恒屯住崖山北面,张世杰军中便不能来此取水了,此时张世杰兵马尚有十二万余,舟中藏水无多,勉强能支持了十余日,舟中粮虽未尽,那淡水却没有了,只剩得中军还留有十余船淡水,以供皇太妃、帝昺和各大臣等饮食。张弘范此时晓得张世杰已经受困了,便遣了使者来劝张世杰投降,无如张世杰心如铁石,死不可转,那使者一连来了三次,皆被张世杰骂回去。   张弘范无奈,只得仍旧守住海口不战,以困宋军。张世杰困军士无水吃,便亲自与士卒同吃干粮。那军士见元帅与自己同甘苦,便也苦而无怨,皆乐吃干粮。无如吃了三四日之后,众将士一个个口渴欲死,没奈何,只得大家都汲起海水来饮。那海水是非常之咸,如何饮得?众将士皱着眉勉强饮了下去,多半皆当时连水连干粮仍旧吐出来;那一半侥幸不吐的,腹中却也非常难过。   如此又勉强支持了两三日,那饮过海水不吐出来的众军士,一个个皆腹中疼痛,登时大泻起来。无日无夜的泻了两日,只泻得众士卒一个个筋疲骨软,气力毫无,只急得张世杰走投无路,看看众将士已躺下一半了,中军的淡水却也没有了。   这日,皇太妃、帝昺及各大臣也吃了一日干粮。到晚上,张世杰无奈,正想遣将率小舟偷到北山下去取水,忽见一个军士飞奔来报道:“元帅,好了!如今有崖山旁村民送了百余船的水到了。”原来崖山旁的村民皆非常忠勇,他们这日因无意中探听得宋军被困无水,当晚便冒死偷载了百余船的水,暗渡出港湾,径送到张世杰军前来。当下张世杰得了这信息,喜出望外,连忙令众士卒去挑水,自己跑到船头向各村民称谢。不一回,军士挑完了水,那村民竟自回舟归去了。张世杰得了这水,真如甘露一般爱惜,没奈何只得先给中军多藏了些,其余的便按着船只各分给了。次日,众军士仍旧吃干粮,不过将这水来解渴罢了。到得晚上,那水早又吃尽了,张世杰重新又愁起来,心中忖道:“他若能再送我三四百船的水,军中可以支持得三四日,等众将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夺回北山港湾了。”正在呆想之际,忽见军士又来报道:“村民又送水来了。”张世杰听说,连忙跑到船头来看时,果见众军士已经纷纷在那里挑水了。张世杰又向众村民称谢了一回,便道:“你们明日晚上能否再多载百余船来?我军中可以支持两日之用,等众将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夺回北山港湾了。”众村民一齐答应了,当下众军士挑完了水,那村民仍旧回归旧路去了。   次日无话。到得晚上,张世杰和众军士皆在船头坐着,呆等那村民送水来。哪里晓得偏是有意等他,却等来等去只管等不到,急得张世杰满腹狐疑。   看看等到四更尽,才见那村民果然载了有三百余船的水到了。张世杰见了,非常欢喜,连连称谢不迭。那众村民却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等军士挑完了水,依旧如常的回去了。   看官,你道那村民这晚送水为何这么迟才到呢?这便是说书的一支笔难写两下里事的明证了。原来那村民一连两夜偷渡港湾,送水到宋军,却早为元兵探知这信息了。这日晚上,正是第三夜,众村民把村中大小船只收尽了,得了三百余只,又集了合村少壮之人,载了这三百余船的水,便暗暗渡出港湾来。刚走有一里多路,忽见迎面来了一军拦住去路,大叫道:“好大胆的东西,你送水到哪里去?”众村民手无寸铁,只吓得回舟就走。才逃到港湾,早见那港口已有元兵截住去路,众村民心知不好,一齐大叫道:“我们率性随他去吧,看他将我们拿去怎么样?”当下众村民一个个垂手听着元兵生擒活捉去了。那元兵便把众村民一齐带到中军大舰上来,见了李恒,众村民皆直立不跪。李恒因他是无知小民,便也随他去,因问道:“你们还是无知还是有意?为何敢犯我军令,偷送水与敌人?”当时众村民中有一个口齿伶俐的,便连忙高声应道:“送水有禁?元帅这军令是几时发的?我们并未奉到。   我们乃大宋子民,送水于宋军,何谓敌人?”李恒听了,点头微笑道:“很好,你们可不愧为中原民族了。但如今你们文丞相已被擒,陈丞相又逃走了,宋人大势已去,靠你们这点心力也何济于事?我看不如早早投降了我吧!”   那村民中又有一个乖巧的,便故意道:“如今我们张元帅尚在,安见大势已去?元帅若能破得我们张元帅,我们便甘愿投降。”李恒听了,哈哈大笑道:“可以,你看我十日之内,管教宋军无一人生存便了。”那个村民却也冷笑道:“元帅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纵不能与人斗力,也斗智也,奈何却死守在这里不敢出战?徒欲以绝断水道坐困宋军,不用说宋军会移师他处,不致为元帅所困;即使宋军不肯走,被元帅困死,象这样战胜,非大丈夫所肯为,我们也是不心服的!”李恒被他这篇话倒说得无言可答,因强口道:“不战而胜,本来也可算是斗智;但你既说非大丈夫所为,我明日便离了北山,让他来取水便了,我另有法子破他。你们如今且回去吧!”那村民道:“元帅既然放我们回去,我们便要送水去了。”李恒只得道:“我明日还要让他们来取水,难道还怕你们送水去吗?你们只管去便了。”众村民只叫一声:“好!”便一哄而散,去送水去了,所以到得宋军前已是四更将尽了,这且不提。   却说李恒自众村民去后,心中想来想去,却左右为难,便连夜乘了一只小舟,径到张弘范营中来,和张弘范商量。当下两人相见了,李恒便把众村民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张弘范笑道:“原来如此。不要紧,你明日便把舟师移来这里,我自有计策破他便了。”李恒答应着,也不再谈,当时便乘了小舟径回到自己军中去了。   次日黎明,李恒果然把舟师一齐移向海口来,张弘范便传令把大军分为四队:吕师夔与阿尔哈雅前后两军合为一队,为东路兵马;索多与蒙固岱左右两军合为一队,为北路兵马;李恒合张弘正舟师为一军,为西路兵马;自己与陈懿战舰合为一军,为南路兵马。当下分派已定,又各各受了暗令,然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四路舟师四向齐进。张世杰在舟中见了大惊,看看那新病初愈的众士卒,一个个神凋气丧,骨软筋疲,坐在那里还是头晕眼花,却如何好叫他去接战呢?没奈何,只得督着那无病的士卒,四面鸣金擂鼓,准备迎战。少顷,两军相近,只见元军那南北两队战舰离宋军还有一里之遥,便一齐停了泊,只在那里擂鼓助战,那东西两路舟师便直薄宋军接战。张世杰、苏刘义、方兴、张达等亲率众将士前后迎敌,两军擂鼓血战了一回,一直战到巳末午初时候,两军各有死伤。忽听得元军中一声鸣金,东西两军齐齐整队而退。那李恒是由西边退到北边,与索多合为一军;东边是吕师夔率了舟师退下来,径到南边与张弘范这军相合,登时四队兵马变成两路大军。   张世杰也恐元军还要来攻,便忙令军士速速传午餐,一面留心防元军乘午餐无备来攻围。少顷,午正潮生,猛听得张弘范军中细乐齐奏,张世杰心神这才一松。众军士也是听惯了,晓得是张弘范午宴了,便大家放心吃午饭。   且慢——看官,你道张弘范他真个当此战士军前半死生的时候,还有心开午宴奏细乐吗?原来他一连开了二十余日午宴,奏了二十余日细乐,正为今日要将这细乐作为号令之用。当下宋军听见这细乐,正好放心吃午饭。那元军众将士听见这细乐,却是得了号令了,登时南北两路大军乘潮齐进,只听得一片笙萧嘹亮,忽变成两军鼙鼓声高。可怜宋军众将士只慌得抛碗掷箸,摸刀索枪来迎战,无如此番元军的来势,却比前凶猛得多了,那军士皆冲锋冒刃,纷纷舍命跳过宋军战舰来。宋兵只顾得迎战自己舰上的元兵,那敌舰上的元兵又是接连不断的跳过来,眼见得越来越多了。此时只有张世杰和苏刘义率着众将士在北面死命抵杀了许久,那舰上的元兵才渐渐杀尽了,自己的兵士却也死了不少。那南面大将是方兴、张达等,抵挡不住元兵的凶猛,转眼满战舰上已皆是元兵了。此时宋军中幸亏将士同心,那些新病初愈的众士卒见元兵凶猛,便一齐皆强提精神,跑到南面战舰上来擂鼓助战。起先那擂鼓的众士卒便抛了鼓槌,摸了兵刃,一拥齐上,也有到船头拦住敌舰上元兵接战的,也有在舟中迎战元兵的。少顷,宋军中的兵马也有一半陆续都奔到前面来助战。可怜那南面战舰上直杀了两三点钟之久,只杀得血流满舱,尸盈船旁。那宋舰上的元兵虽然尚未杀尽,却也剩得无多了。此时元军南北两面战舰上,也皆有无数宋兵跳过去厮杀了。这一场恶战,真杀得天昏地黑,鬼哭神号。直战到黄昏时候,宋军中鼓声暂缓,原来是那些擂鼓士卒新病初愈,擂了这几点钟的战鼓,早已精疲力尽,所以那鼓声就暂低缓了。看官,须知这战鼓乃军中最要紧的东西,士气盛衰全视鼓声高低缓急为依凭。所以那韩世忠大破金人于黄天荡时候,梁夫人就会以桴鼓出名;还有那《左传》上曹刿论战时有说过的,他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便是这个缘故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当下宋军中鼓声一低一缓,那士卒的勇气果然消了一半。张世杰急命一队生力军士去替代那病卒擂鼓时,忽然天昏地黑,海风大作,怒浪翻空,只打得那战舰东斜西歪,乍浮乍沉,两军将士皆奋勇死战不肯退。俄而,宋军中有一只战舰前面和中间两杆樯桅皆被风打折了,那船登时前高后低,海水打入,满舱都是。幸亏是两旁战舰有铁链锁住这船,所以一时还不会沉下去,那船上的将士皆纷纷逃上两旁战舰来。正在忙乱之际,紧接着又是一阵恶风从东南上猛打来。那元军战舰是散的,被风打了,不过是东斜西歪的乱撞,有时不好也不过撞沉了两三只罢了。那宋军战舰是用铁链四围贯锁得非常坚固,以此无论如何大风,那船总不摇动。只是一排列着与风硬抵。当下那一阵恶风从东南上猛打来,宋军东南上一排战舰前面的樯桅皆被风硬打断了,也有连当中的樯桅都折了,那一排战舰登时皆船首朝天,波浪滚滚打进后舱来。那一排战舰受了水,船多力重,渐渐要沉下去了,连那两旁的战舰皆被他牵歪了。众军士纷纷向两旁战舰上逃生,张世杰连忙下令将铁锁打开,铁链烧断,那一排战舰登时便沉下去了。   那战舰一解开,那元军便不顾生死一拥齐进,竟冲入中军来了。张世杰见势不好,忙领了精兵,也奔回中军来救护。那元军却早已冲到中军,将士皆纷纷跳过宋军舰上来,口口声声大喊道:“你们张元帅已死了,你们还不投降,等待何时?”宋军将士听了,不知虚实,只吓得魂飞魄散,措手不及,皆被元兵纷纷杀死海中去了,也有胆小的便自己投海身死。   却说帝昺和各文臣的大舟正在中军前面,原来只有皇太妃和宫嫔的大舟是在中军的后队。当下陆秀夫见元兵已迫近帝昺的大舟,那大舟偏又是一排五百只连锁住,一时解不开,要逃走也来不及。陆秀夫没奈何,只得连忙先把自己妻子皆迫她跳入海中死了,自己却两步作一步地跑上帝舟,抢进中舱,只见帝昺躺在床上,已吓得如死人一般昏过去了。陆秀夫见了帝昺,也不暇行礼,便大叫道:“陛下,不好了,大事去了!德祐皇帝为元人所执,辱国已甚,陛下不可再为所辱!”那帝昺被他一声大喊倒醒转来,微微睁眼一看,只叫得一声:“谁来救朕?”陆秀夫早抢到床前高应道:“微臣在此!”说罢,抱起帝昺跑出舱来,只见船尾上已跳上七八个元兵,奔向前来抢帝昺.说时迟,那时快,陆秀夫只大叫一声:“不好!”便抱着帝昺极力向空中一跃,只听得“扑通”一声,君臣一齐投入海中去了。那内侍和群臣手脚快的都纷纷投海身死,迟了一步的便被元兵所害了。   紧接着张世杰也赶到了,见帝舟上已立满了元兵,张世杰一看,知事不好,眼见离帝舟还有一丈多远,张世杰急了,便一跃跳过来,挥动大刀,把元兵如砍爪切菜一般,转眼间已杀得干干净净。张世杰便抢进舱中,见还有两三个内侍战战兢兢地伏在那里,张世杰大声问道:“圣上在哪里?”那内侍抬起头来见是张世杰,便一齐哭道:“元帅来迟了!陆枢密因恐圣上为元兵所辱,已抱着圣上投海殉社稷了。”张世杰听了,大叫一声:“罢了!”   登时“哇”的吐出一口血,昏倒舱中。那两三个内侍正在惊慌无措,忽见苏刘义带着几员将官慌慌张张跑进舱来,见了这光景,大惊道:“怎么样了?”   那内侍哭诉了一遍,众人连忙把张世杰扶着坐起来,喊救了一回,张世杰才慢慢醒转来。当下睁开双目,并不理众人,却仰天睁目切齿骂道:“老天,老天!你就瞎了眼也不该起这阵大风,助那异种肆虐,却来与我作对!我如今偏要与你抵抗了!”说罢,跳起来拿了大刀,跑出舱来,大叫道:“你们随我来吧!”众人一齐随出来,跳过战舰上。当下张世杰便领千余精兵、十余只战舰,一路杀出来,直杀出崖山海口。忽遇一小队宋军,张世杰急催舟向前相会时,原来是方兴、张达等奉了皇太妃逃走到这里。   当下两军相会合在一处,张世杰等便过舟来见了皇太妃。皇太妃忙问道:“嗣君在哪里了?”张世杰便将陆秀夫负主投海的情形哭诉了一遍。皇太妃听了,失声痛哭道:“奴所以数年忍死飘流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尚在耳,今无望矣!”说罢,号啕大哭。众宫嫔和群臣含泪劝解了一回,皇太妃却也想定主意,便止住哭,等群臣退去之后,乘宫嫔不留心时,忽地跑出舱外,向海中一跃;众宫嫔急奔出舱外呼救时,却早已来不及,那皇太妃竟随波逐浪殉国去了。众宫嫔见皇太妃已死,便也一齐投海而死。过了几日,只有皇太妃的尸首浮出水来,流到岸旁,那大宋百姓看见便把她收葬了。这是后事,不提。   却说当下苏刘义等见帝昺和皇太妃都死了,大家都没有主意,便齐向张世杰问计。张世杰叹口气道:“我为赵氏尽力亦已至矣,奈天欲绝赵氏何!   我如今想到占城去劝占城百姓起义,再寻一个姓赵的,只说是宋室之后,我们便奉以为主;或者天下志士未尽,闻风而起,再和那异种争胜负也未可知。”   苏刘义等无计可思,只得点头称是。当时便下令众战舰一齐向占城进发。哪里晓得无日无夜、辛辛苦苦奔到占城,却正值占城百姓在议降元人的时候,张世杰得了这信息,只气得头昏眼花。正是:天下由来皆奴隶,中原底事乏英雄。   当下张世杰没奈何,因想:“广东民气忠勇,我不如再到广东去吧。”   看官,原来此时广州的元兵早已班师回去了,却是说书的这支笔不好,不能双管齐下,所以一时写不到这段事迹,只得等下回再写吧。   如今且说那张世杰,当时想定主意,便令众战舰重新回转旧路来。才走到海阳县境界,忽然天昏地黑,飓风大作,惊涛怒号,只吓得众将士一个个叫苦不迭。苏刘义便劝张世杰移舟泊岸,张世杰摇头道:“不必,不必,这点风浪就害怕,何时才能到得广东呢?”苏刘义也点头称是。当下便冒死前进,走有半点钟之久,那风势越紧起来,吹得怒浪翻空,一个个浪头接连着从船尾打来,只打得那把舵的兵士浑身淋漓如落水的鸡一般,却死命把住舵不敢放松。此时海面上是黑茫茫的,咫尺不能相见,也辨不出东西南北,那船只趁春风势如箭地飞去。众将士呆坐在船上,毫无一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时候了。约略走有五六点钟之久,那战舰早已沉了十余只了,风势却有增无减,那浪头左一个,右一个,只打得船身东倒西歪,众士卒一个不留心便要被他摔下海去。张世杰见势不好,便登上舵楼,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你若有心灭中国、助异族,你便率性把这战舰一齐翻入海中,不必留我这残生吧!你若苟留我三寸气在,我是总要扶助中国,诛灭异族的。苍天,苍天!你要中国或兴或败,早早决定主意吧!”说罢,独自一个坐在舵楼上长叹不已。少顷,果然风浪愈甚,登时又翻了十余只战舰,张世杰坐的那只战舰也翻入海中,可怜把个百折不回的英雄,竟送入惊涛怒浪之中作波臣去了。此时只听得风鸣浪吼,鬼哭神号,还剩下那十余只战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在那怒涛中飘飘荡荡,一直飘到次日天明,那风浪才稍静了。众士卒拼命地拢到岸边泊定了,大家一看,只剩得十三只战舰,五六百名士卒,大将中只剩得苏刘义一个人,还有几员小将官。那苏刘义此时才晓得张世杰、方兴、张达等昨夜皆翻入海中去了。自己一想,剩下自己一个人也是无济于事了,当时大叫一声,也投海而死。剩下那几个没廉耻的小将官,便劝了众士卒一齐投奔元朝,投降去了。正是:成败安能笑志士,死生最易误聪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