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魂 - 第 3 页/共 10 页
辗转想了一夜,到后来想到城破之日,大家一定是拚着一死殉社稷了,这二王也是活不成了,但是他两个小小年纪,却叫他受这刀兵之惨,岂不可怜吗?
不如命他出镇,就使不幸路上风翻舟覆,葬身大洋中,也死得个痛快,何况若侥幸挨得到闽、广,不但可以免死,连恢复宗社还有可望哩!又安知非天意未绝我宋室,故留下这两个小孩子作个再造宋室的圣主呢?想到这里,又觉得二王一定要出镇才是哩。于是决定主意,次日便叫二王到面前,把这话向他说了一遍,说完又忍不住泪如雨下。那二王虽然年幼,因平日太后待他爱如己子,便也极恋恋于太后,当下听说要叫他离了宫廷,到那么远地方去,便伏在太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道:“我不要去。”太后哽咽着劝了一番,说道:“你不用啼哭,我叫你母亲和你同去便了。”那二王只不答应,还是呜呜咽咽的哽咽个不住。太后无奈,只得忍着泪别了二王去上朝了。当下太后和泪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进封吉王昰为益王,出镇福州;信王昺为广王,出镇泉州;命驸马都尉杨镇及杨淑妃之弟杨亮节、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保护二王出镇,便兼领二王府事,即日准备车马,明日启行出关。当下各大臣得了这道诏书,又是欢喜,又是悲切,便连夜收拾车马,准备明日二王出镇,不提。
却说宫中那二王听说诏书已下,明日就要出镇,好不伤心,只哭得二目尽肿。那俞修容早已死了,只有杨淑妃,听说明日要随二王出镇,念平日太后待他的恩德,一时也不忍分离,悲悲切切哭个不住。可怜这一夜大家足足哭别了一夜,连宫嫔们听了都流泪不止。次日太后早朝下来,便命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外候着,送二王出关,进来却催着杨淑妃等上车。杨淑妃无奈,只得带了二王和几个宫嫔,痛哭拜别了太后和帝显,当时忍泪上车,出了宫门,杨镇等护着车马。此时张世杰早派了统制张全,领着一千兵马,护送二王出镇。当下一行人众,如飞的出了嘉会门,那文武百官一直送到关前,才痛哭而回,不提。
却说张全等护着二王早行夜宿,走不到两日,早为元军所知。那巴延便遣大将范文虎,带了数千铁骑,星夜飞奔出来。杨镇得报,大惊道:“我们这一千老弱残兵,若被他们大军追到,那还了得!没奈何,我须拚着一死去把他挡住,且他缓几日追来也好。你们须小心护着车驾,火速前进,不可再被他们追着。”说完,带了五百骑兵,也不禀命,飞奔向旧路去了。张全等连忙报知杨淑妃,杨淑妃大惊道:“哎呀,不好了!杨都尉此去,一定有死无生,有劳那位将军赶紧带着兵马去救他才好。”张全等齐道:“这点兵马,若再带了去,车驾何人保护呢?”杨淑妃道:“这不要紧,此去前面并没有元军足迹,还怕哪个敢拦住去路?所虑的不过是后面的追兵,那位将军若能去把追兵杀退,把杨都尉救回最好;若不能杀退追兵,就把他挡住几日,度我们去远了,你们就带着杨都尉向别处逃生去吧,也不必再赶来了。”张全道:“既然如此,待末将去救便了。”说完,便领着四百骑兵,也飞奔去了。
这里只剩得一百骑兵,和杨亮节等保护着车驾星夜前进。那日天色将黑了,走到一个山脚下,忽遇着一队强寇,约有三四百人,拦住去路,幸亏这一百骑兵拚命的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不觉却奔进那座山上来,还喜得那强寇没有追到。从此大家一见天色不早,就不敢走了。
却说这座山原来非常高峻,里面山重山,山套山,越走那山越深,一连走了七日,这其间风声鹤唳,虎啸猿啼,受得不少惊恐。好容易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后面尘头起处又来了一彪人马,由山上飞奔下来,只吓得杨淑妃大叫道:“我命休矣!”正是:弦声易觉惊弓鸟,帆影偏惊脱网鱼。
欲知来的是何处人马,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杀卞彪世杰入海骂余庆天祥留元
诗曰:杀奸亡海上,骂贼作楚囚。丹心照霄汉,两地共悠悠。
话说杨淑妃等颠沛流离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山上一彪人马如飞的追了下来,只吓得杨淑妃面如土灰。杨亮节连忙叫俞如珪领了一半人马,护着车驾飞奔前进,自己领着一半人马殿后,却徐徐而行。看看追兵已临近了,只听得后面高声叫道:“前面可是二王车驾吗?”杨亮节听了,连忙叫军士拨转马头,一字摆开,自己横枪出马,大叫道:“前面正是车驾。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此时杨亮节才留心细看那敌军,见也不过有几十骑的光景。当先一员大将,远远地看见杨亮节,便跳下马来,打了一躬,叫道:“杨将军请了,车驾可安吗?”杨亮节细细认了一认,连忙抛枪下马,还了一礼,大笑道:“原来是张统制!我道是元兵又来了,倒把车驾吓了一惊。”
便叫军士们火速先去通报,免得车驾担忧,自己却和张全两人,从新跨鞍上马,并辔而行;便问起杨镇为甚没来?死生如何?张全叹口气道:“不用说起了,我自从那日辞了车驾,那晚就追着杨都尉。他见我来了,却埋怨我抛撇车驾,不去保护。后来我说是杨淑妃命我来的,他就也没得话说了,当晚二人合在一处,行了一夜,次日就遇见元军了。一连战了七八次,怎奈众寡不敌,有退无进,军士已伤了不少。那一天,幸亏退进一座山里,那山口形颇险恶,我们便屯在这座山里,把山口守住。那元兵见我们兵马扎住了,却又不敢越境而过,恐怕我们由背后攻他,便也扎住了,却拚命来攻这山口。
我们死守了五六日,那一天晚上,风高月暗,杨都尉便约了我同去劫寨,哪里晓得元人有备,中了他的伏兵,黑暗中军士们不晓得死了多少。我连忙退进山口,却不见了杨都尉,我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杨都尉被元兵执了。我一看军士只剩得这几十名,晓得无济于事了,便就那天晚上,乘着元人不备,星夜逃了来。一路上问着居人,说是车驾那天遇了贼,跑进这山里来,我便连忙赶了来,幸亏车驾还无恙。”说着,已望见车驾停在前面了。张全连忙跳下马来,走近车前,见了杨淑妃和二王,行了礼,先谢了丧师的罪,然后将前头的事叙了一遍。杨淑妃听了,流泪道:“杨都尉既然被执,一定不能生还了。只为了奴母子三人,却伤了许多军士,还要害了杨都尉的性命,奴自问于心何安呢?”说罢,呜咽不止。众人劝解了一回,因商量道:“元人如此舍命相追,只怕还要来呢。我们不如先逃到温州歇下,再作计议吧!”
于是催动人马,一齐投向温州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朝中自遣二王出镇之后,不日元军进次皋亭山,阿楼罕、董文炳诸路大兵皆至,游骑已至临安北阙。太后临朝,痛哭问计,群臣束手无策。张世杰、文天祥两人慷慨唏嘘,请移三宫入海,自己率众背城一战,以决胜负,怎奈右丞相陈宜中不许。退下朝来,只气得张世杰怒发冲冠,便向文天祥道:“既不肯走,又不能战,守着这危城,难道我们也跟了他束手待毙吗?我就是死,我这头颅也没有这么贱,白白地死了,总要杀得元人的颈血,染得临安城外这一片战场里草木皆红,我才死得瞑目。若不幸而败,我和你就死在战场上,也要杀个心满意足才肯放手。那时临安城就破了,也不是我们害了他;我们就不战,这临安城总是要破的。与其破在元人手里,倒不如我们自己破坏了,也杀得个痛快,你道好吗?”文天祥不等说完,大叫道:“好呀,大丈夫生不能报国,死不可使骸骨得归故乡!我和你就去吧。”说着立起来,正要去调将士,忽见刘师勇匆匆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陈丞相已经和太后定议,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军投降去了。”张世杰听了,咆哮如雷,大骂道:“这样庸臣当国,怪道这国是要破灭!如今他们虽降,我们却不降。我们就乘此时元人在议降,必不设备,我们却去杀他个马仰人翻,就死也不负先帝于地下。”话犹未了,文天祥连忙拦道:“不可,不可,虽然是庸臣误国,但迎降之使既赴元军,此计就万不可行了。你杀伤了元军,在你固然是为国忘身,虽死何惧;但试思圣上既已遣使迎降于元,你却又带了兵马去杀他,元人岂不疑是圣上用假降计吗?那时你是死了,不管事了,元人却向圣上作起难来,谁来替圣上解难呢?倘圣上因此见辱于元人,苟有肤寸之伤,你这罪恶还可赎得吗?”说得张世杰一腔欲涌的热血,当时冰冷了下去,心中忖道:“我若凭着血气做去,这罪恶真个不浅,幸亏他提醒了一句,免得受了万世的唾骂,那冤枉还没处去诉呢。但是要我投降,固然是不能,就是叫我不杀一元人而死,我这股恶气总不出。”独自低头想了一回,忽然向刘师勇道:“你且到我帐中去,我有话和你说。”当下拖着刘师勇,别了文天祥去了。
文天祥见他默默想了一回,忽然拖着刘师勇走了,心中暗忖道:“他一定是打算走了,但不晓得他打算走向哪里去?为何又不肯对我说呢?”因想自己也要去寻二王,去再图后举,正想着,忽接连的来了朝中几位文臣,都是来报这迎降信息的,一直闹到天黑才散尽了。到晚上,文天祥正想写信去约张世杰同去投二王,以图兴复,忽见亲随报道:“内侍到了。”文天祥接了进来。那内侍神色匆忙的传口诏道:“万岁爷有诏,传文枢密速速进宫商议大事。”文天祥听了忖道:“既然迎降了,还有什么事这般紧急呢!”当时便整了衣冠,随着内侍连夜入宫来见圣上,只见太后和帝显都在便殿里,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太后便道:“文卿可晓得右丞相陈宜中弃官逃走了吗?”文天祥吃惊道:“陈丞相不是已经建议遣使去迎降了吗?为何又逃走了?”太后垂泪道:“他正因杨应奎赴元军回来,传说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议降事,他听说就怕得逃走了。大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赖?老妇惟有等元兵进城时,拚着一死以殉社稷罢了。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赖,但愿能保得嗣君免受这一刀之苦,老妇就死也瞑目了。”说罢,泪如雨下。可怜此时北风飒飒,夜漏沉沉,宫灯欲暗,宫女依稀,活显出一个亡国的景象。就是铁石人,处此也要流下泪来,何况文天祥是丹心似血、义胆欲焚的人!当时听了太后这篇话,只觉得一股辛酸从鼻孔里钻进去,直透彻肺腑,把那如泉的热泪一起提了出来,只落得满襟前都湿透了,却勉强忍住,哽咽说道:“圣怀不可过伤,事虽急迫,总须从长计议。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但不知目前之计,圣上之意欲何?”太后叹口气道:“咳,嗣君年幼无知,还想烦文卿赴元军去议降哩。老妇晓得文卿的精忠,一定不受元人这屈辱,所以不肯下这诏,明日只得且另派大臣去议降,再看如何便了。”那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如今却处了这样凄惨情形,冲起他义忿来,便觉得生死名誉都不足惜,只要保得圣上无恙,于心才安,便愤然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有什么屈辱不可受得?圣上若不以臣为不才,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总要争还国体,保得圣躬无恙才肯回来。”太后和帝显听了,喜出望外, 肤寸——古代的长度单位,一指为寸,一肤等于四寸。在此比喻长度极有限。
太后便道:“若是文卿肯去,老妇母子或可保得残生。既然如此,夜深了,文卿且先回营,明日不必再来早朝,径赴元军去议降,一切事宜,文卿便宜从事便了。”文天祥答应着退了下来,回到营中已是三更将尽了。文天祥兀自气忿忿地坐在帐中呆想,忽见随人呈上一封信来,文天祥接过来一看,见那封面下底写着“张世杰缄”四字,吃了一惊,便晓得有异。看官莫急,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下里话,如今等小子补叙转来便了。
原来那张世杰这日拖了刘师勇回到帐中,便问刘师勇道:“你的意思如何?”刘师勇道:“小将正没有主见,主帅如有用得着小将处,小将就蹈汤赴火,死也不辞。”张世杰道:“死倒且慢点,我想带了士卒逃走到海中,等那贼人回军时候,我们半路上掩其不备,杀他一个落花流水。那时我们气已出了,再投海而死,又清净,又痛快,你道好吗?”刘师勇叫道:“妙呀,如此我们今夜就去,但是须去约文将军同走才是呀。”张世杰道:“不必去约他,他虽然也是存舍死报国的心思,却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我晓得他的死法一定和我不同,若去约了他,倘被他又说了一篇大道理出来,那时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岂不讨厌!只要临去时候,写封信去通知他一声便了。”
刘师勇听了,也点头笑了笑,当下两人便将自己部下兵马调齐,只说有紧急军情,今天晚上就要出关。到得晚上一更天气,张世杰叫进了一个随人,交了他一封信,叫他等到三更时分送到文天祥营里去。那随人答应了退下去,张世杰便带了部下士卒,和刘师勇两个人连夜里逃出关外去了。却说文天祥当下接着这封信,吃惊不小,连忙拆开一看,却哪里是信,原来只写了八句四言的诗。文天祥细看时,见那诗道:不能救国,生无颜生。未杀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文天祥看了,叹口气道:“咳,他倒先行其志了。我如今却弄得要走不能,只好等明天降事议定之后,那时总算无负于嗣君了,我却再去投奔二王,以图后举,也不为迟。”想定主意,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起来,匆匆整了衣冠,正要赴元军去议降,忽报左丞相吴坚到了。天祥连忙迎了进来,相见之下,才晓得吴坚是奉诏来会文天祥同去议降的。当下文天祥门下有十二个壮客,见文天祥此去只恐凶多吉少,便皆请从行。文天祥答应了,当下便带着十二个壮客,同了吴坚经赴元军而来。
不一会,到了元军营门,军士们传进去,巴延命大开营门,迎接到帐中,两下见了礼。那文天祥虽说是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怎奈他那天生的骨格是倔强惯的,所以到得元军,见了巴延,说是议降,却如议和一般,一点不肯叫国家吃亏。那巴延见他这气概,晓得此人若在朝中,降事终不可定,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假说是从长计议,却把文天祥稽留在营中,叫几个伴住他,这边却暗暗遣吴坚回去,叫朝廷另遣别人来议降。太后听说文天祥被留了,没奈何,连忙遣了贾余庆为右丞相,同了刘岊等赴元军来议降,吩咐他无论如何总要把文天祥救回来才可以答应他。原来这贾余庆是个极凶狡残忍的小人,他到了元军,见着巴延,便放出那狐媚的手段,就无论把国家吃亏到怎么样,他都不管。可怜象这样的议降,还有什么不成呢?不日朝廷命刘岊奉了降表赴元军迎降。那元军便长驱入城,无非是抢财帛,掳妇女,那亡国的凄惨,说书的也不忍说了。
却说巴延最看重宋朝的人物,就是文天祥和张世杰两个人,当时进城见张世杰已经逃走了,便连忙遣临安都统卞彪去追他,劝他投降,这边仍旧把文天祥留在营中,不使他与太后相见。却说那卞彪本是个没廉耻的小人,正是新降元军的,领了这令好不欢喜,心想就把这功劳做个进见礼,有何不妙?
便忙忙地骑了一匹快马,追奔而来,一气追了两日两夜,果然见前面有一彪人马扎住。卞彪举目一看,见那大纛上写着“大宋都督张”五个字,卞彪连忙离鞍下马,走近营前,叩军门求见。军士们报进去,张世杰听说,还道他是不肯降元也来投他的,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大开营门迎接,一面命军士杀牛宰马,置酒款待。当下刘师勇也和卞彪相见了,卞彪便将元兵已入城的话说了一遍,只恨得刘师勇痛哭流涕,那张世杰却跳起来拍案咆哮,指天画地骂个不住,只吓得卞彪连话也不敢说。还是刘师勇先把张世杰劝住了,然后便将张世杰要入海图后举的话向卞彪说了一遍,卞彪只是唯唯不敢答应。到得入席之后,酒酣耳热之际,卞彪见他两人气稍平了,又端详了一回,才含笑道:“都督可晓得小将此番来意吗?”张世杰道:“这不过是同我一样心肠罢了,有什么不晓得?”卞彪笑道:“都督猜错了,都督虽然忠勇可嘉,怎奈天心已去宋室。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督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自取死亡,却是何苦呢?”张世杰听了,圆睁怪目,正要发话,刘师勇连忙向他使了眼色,却笑问卞彪道:“正是我们智识浅陋,想不出甚么好计。将军如有善策,何妨赐教一二呢?”卞彪饮得有几分醉态,也不觉得他们使眼色,便道:“据小将看起来,自古无不亡之国,天命既去,人力何能为?况且那巴延待士以礼,所以小将也投降了他。他却极敬重都督,所以特遣小将来劝都督——”话犹未了,那张世杰早已怒气冲霄,按纳不住,双手一翻,只把一席酒连杯盘连桌子一齐翻出七八步以外。卞彪立起来,正想逃走,刘师勇早跳起来,飞起右脚,把卞彪踢倒在地,喝令军士们捆起来。张世杰指着卞彪大骂道:“你这异族的奴隶,敢来老夫面前饶舌。军士们,先把他这烂舌头割下来,然后再取他的狗命。”军士们答应一声,毫不容情的一个把卞彪口张开,一个伸进两个指头,把舌头扯住,一手拿把小小尖刀,伸进去只一下,把个三寸不烂之舌取了出来。卞彪满口流血,当时晕倒在地,半晌醒转来,眼睁睁地看着张世杰,张开血口,一句话说不出来。张世杰大笑道:“妙呀,看你还会替贼人游说不会?”说完,叫军士把他推出营门斩首,把尸首抛在荒山饲饿虎去。当下张世杰杀了卞彪,只怕元军还有人追来,便和刘师勇带了人马,舍陆登舟,逃向海中去了。
却说巴延遣卞彪去后,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急遣人去探听了,才晓得张世杰杀了卞彪,逃入海中,巴延也料到他是不肯投降了,却想来劝文天祥。那一日,便大会文武百官,凡宋朝降臣都在坐。巴延便请出文天祥来,向他说道:“如今你皇上都奉表称臣了,你还不肯投降,这孤忠却要替谁守节呢?”文天祥道:“士各有志,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向你这异族低头求活。我这节不必替君上守,君上既降,我这节就替中国守。君上可降,中国不可降!中国那没人心的败类可降,中国这有节气的男子终不可降!我这节不但是替中国守,就说是替我自己守,也无不可。你要想降我,万万不能,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此时旁边那一班降臣,被他骂得一个个置身无地。那贾余庆本来是最奸猾便佞的,便说道:“你既然这样肯舍死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你为何却迟迟不死?难道一定要等别人来杀你吗?”文天祥睁目大骂道:“你这卖国求荣、狐媚异族的奸贼,亏你还敢靦颜,在这里饶舌!我的怀抱不说谅你也不晓得,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叫中国被异族安安静静地得了去;苟生有三寸气在,总要还我故物,就使天不从人,我也要翻个天崩地塌,叫这异族不遑旰食。我虽迟迟未死,总不学你孽孽求生。”贾余庆被他骂得汗流浃背,却强颜道:“你这气魄我固然是钦佩之至,但‘卖国求荣’这句话我却不服,我乃奉诏议降,何为卖国?身未受元朝的爵位,何为求荣?”文天祥听了,怒发冲冠,指着余庆大骂道:“该死东西,呼异族为某朝,你这肝胆就如见,此言出于口,身已为臣妾,更何待身受爵位?况且你这未授爵位,并非不受,正所谓未受耳。若一旦伪诏授你爵位,你将跪迎不暇了!你若果无求荣之心,天下之大,何处无忠臣立身之地?你说我迟迟不死,我倒问你迟迟不去,是何意思?”只骂得贾余庆哑口无言,满头是汗。只听文天祥又说道:“至于圣上既肯迎降,本无可议之事,所以必议而后降者,正为要争些国体,留些圣上容身的地步。我试问你:议降争得哪些国体?留得何等地步安置圣上呢?”大家听了,心里也有感叹的,也有暗暗自愧的,却没有一个说他骂得错。此时贾余庆虽然厚颜,当着众人却也不好意思,满面飞红,勉强道:“我不和你强辩,大家且看以后便了。”文天祥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辩下去了。”巴延晓得文天祥断不肯降,便叫人把他仍旧送到一间空房里,叫几个人把他伴着,这里大家也就散去了。那晚贾余庆却背着人独自来见巴延,劝他把文天祥杀了,以绝后患。巴延笑而不答,等贾余庆去后,却独自想道:“文天祥他如此精忠,是断断杀不得的,但是放了他,他总要作祸。我不如明天把他带了还朝,也不杀他,也不放他,岂不是好。”正是:鹰隼入笼非可驯,蛟龙归海总生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壮客同心救主将天祥冒死求二王
诗曰:恨结冰天冻,魂销雪窖寒;雄心灰不冷,热血欲流丹。梦绕江湖阔,魂归故国难;穷途无别策,誓死起波澜。
话说文天祥自从那日骂了贾余庆,回到房中,还是气忿忿的,因想:他如今被我骂得没处出气,一定要到巴延那里去进谗言;但他若果然叫巴延把我杀了,我这颗头颅倒是不怕痛的,只怕他尽管把我这样拘在这里,生又不生,死又不死,我这雄心可是最怕闷的。况且他若既然拘了我,那贼人回师时候,一定要把我带去,那时身陷贼地,眼睁睁地看着海外英雄举事业,我的雄心岂不是活泼泼地要闷死了吗?我如今要替中国争这口气,也顾不得圣上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不可让他们着了先鞭。于是日夜地留心,看机会想要逃走,怎奈巴延日夜轮流着派宾客来把文天祥伴住。文天祥身边那十二个壮客,却也日夜守护着,只恐文天祥有失。
那一日晚上,有个宾客正睡不着,忽听得文天祥在睡梦中连声叫他壮客的名字道:“杜浒,杜浒。”那宾客无意中戏应道:“做什么?”只听得文天祥道:“杜浒,我们快点走罢!”那宾客暗暗惊异,便假应道:“走到哪里去?”文天祥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也听不清楚,只听得仿佛有“二王”
两字,那宾客再问时,却不见答应了。次日,那宾客便将这话告诉了巴延,巴延道:“我早也晓得他有此志了,但是我想挨到班师,把他带回去就不要紧了,哪里晓得他就如此亟谋,如今却等不得班师了。”当时便命四员将官,调了一千步兵,备了一个囚笼在营门外等候。这里叫人把文天祥请了出来,向他道:“我皇上久仰将军盛名,愿见颜色。如今我派将士送将军到上都去,没奈何路上要暂委屈将军几日了。”说着,叫军士们把木笼抬进来,当时不由分说,把文天祥囚了起来。文天祥晓得是走漏了风声了,只得垂头丧气听他们去囚去,心中想道:我须如何想个法子把十二个壮客带了去才好,或者还是路上有好机会哩。正想着,猛回头忽见那十二个壮客早已如飞地跑到了。
原来那十二个壮客凡遇巴延有请文天祥,他便不放心,总要叫几个到营前不时来探听的。这回来探听的正是杜浒、金应两人,当时得了这信息,如飞地跑回去,报知众人。众壮客听了,一齐大叫道:“今日是我们死期了,去吧!”
说罢“哄”的一声,十二个壮客一齐奔向营前来,军士们也拦他不住,一直抢进大帐中,正见文天祥囚在那里,一个个怒发冲冠,一齐跑到木笼旁边立住,大家向腰间拔出刀来,大叫道:“哪个不怕死的滚过来,先尝尝老夫的刀。”旁边将士们见了,也一齐拔出刀来。正要向前动手,巴延连忙喝住了众将士,却向那壮客道:“众壮士且请息怒,老夫非敢有辱文将军,只因我皇帝久仰文将军大名,定欲一见颜色,老夫又因文将军盛名过大,恐路上有失,故不得不暂屈将军几日。老夫已经吩咐将校们路上小心服侍,众壮士请放心吧。”文天祥也深恐壮士有失,连忙拦道:“你们不必如此,我此去虽然生死未卜,但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们皆有为之士,天下事业正多,不可因我一人误了你们正事业。”众壮客道:“将军虽然肯死,我们却不肯叫将军死,要死须我们先死,那就不能管将军死不死了。”说罢,向巴延道:“你不必假仁假义了,尽管让他们来和我杀个你死我活,要想当我生前屈辱文将军,万万不能!”两旁将校听了,一个个怒目横眉,眼睁睁看着巴延,只想等号令一下,便好动手。只见巴延却向众壮客道:“壮士,非是老夫不能杀你,老夫实在敬你义气如云。你既然不信老夫的话,只恐老夫加害文将军,如今就叫你随着文将军同去,这可放心了吗?”文天祥听了,正中下怀,却听众壮客道:“如此虽好,但这木笼总不许用。”巴延听说,皱眉不答。
文天祥只恐又闹翻了,连忙向众壮客使了眼色,却叱道:“你们为何把我看得这么轻,我死且不怕,难道还怕坐这几日囚笼吗?”众壮客见他使眼色,不晓得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既然如此,我们须顷刻不离将军左右,才能放心。”巴延笑道:“既叫你随去,自然不叫你离开文将军。你请放心,就如此去吧。”当下六个壮客连忙跑回去,匆匆收拾了两挑行李,却暗中把短兵刃藏了不少,连文天祥平日用的一双雌雄剑,也收藏好了,自己挑着回转来,会齐了众人。巴延又吩咐了那四员将官路上小心的话。那四员将官答应了退下来,当下领着一千人马,那十二个壮客都紧紧护着文天祥的囚笼,一行人众出了临安城门,一直向大路投奔开平府而来。
这一日晚上,扎下营寨。那四员将官是受过巴延吩咐的,好不殷勤地来侍候文天祥的酒饭,文天祥却高高兴兴地饮个酩酊大醉,便坐在木笼里睡着了。那十二个壮客,便在木笼旁边铺下席子,大家围坐着窃窃议论。到三更多天,才见文天祥醒转来,杜浒连忙斟茶来叫文天祥吃了。文天祥问道:“此刻什么时候了?”杜浒道:“已是三更多天了。”文天祥道:“这么迟了,你们为何还没有睡呢?”杜浒道:“我们正在议论这事哩。”文天祥道:“什么事?”杜浒道:“我们想救将军逃走。”文天祥连忙低声道:“且住!”
便叫金应道:“你去外面看看,有人没有?”金应答应着出来看了一回,进来道:“没有人。”文天祥才低声道:“你道我真醉了吗?我正因为此事,故假装做这神气。你们以后说话须要小心,不可尽管窃窃不休,倘被他们看出这情形,那就不好走了。此事总要慢慢而来,这两日他们一定守得极严,万不要想逃走,等过几日,他们守备稍懈,那时我自有法子,临时再吩咐你们吧。”壮客们答应了,当晚无话。
次日,仍旧拔队起行。文天祥从此天天总要吃酒,而且还要吃得尽醉方休。从此早行夜宿,饥餐渴饮。行了几日,文天祥见他们守备果然没有起先那么严,壮客们随便都可以出入了。这日行到镇江,文天祥便假装作有病,却故意向那四员将官要了两个亲随来侍候,好叫他不留心一点。到晚上,文天祥和壮客们早已商议停妥了,文天祥只推说有病,酒也不饮了,那十二个壮客却轮流着来劝那两个亲随饮酒。那两个亲随这几日在营中正禁得喉咙发痒,当下见着酒,便不管好歹,拼命的喝。原来他两个虽然好酒,量却并不大,还喝不上两壶酒,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却一步一颠的走过来,想来侍候文天祥;哪里晓得一立起来,头重脚轻,登时又坐下去了。金应便道:“你两位醉了,且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替你侍候便了。”那两个亲随只应一声“得罪了”,便躺在地下呼呼地睡去了。金应见了大喜,看看剩下的酒还不少,便拿了一壶酒和半盘牛肉,暗暗跑到营门口,见着两个守门小卒,便把酒肉放下,笑向那小卒道:“小哥们辛苦了,今日无事,请小饮两杯吧。我等回有点事情要到营外去,辛苦两位小哥等等营门哩。”却遇着那两个小卒正是酒鬼,当下非常欢喜,连忙称谢了。金应回转来走了几步,却听得一个小卒道:“好是好,只可惜太少了一点;若能再弄得一壶来,就将就够我们两个吃了。”金应心中暗笑道:“原来他却有这好酒量,等我回头来再送他两壶,率性叫他做个醉鬼吧。”想着不觉已走进帐里来,便低声向杜浒道:“我们两个先走吧。”杜浒点了点头,便摸了两把尖刀,藏在身里。金应也拣了一把腰刀,挂在身边。两人又各收拾了一个大包裹,提在手中,便低声向文天祥道:“将军三更时分准来吧,我们就在前面那松林里等着。”文天祥点头答应了。金应回转身来,又把那残酒一起倒拢来,约有两壶光景,便叫杜浒拿了一壶,自己也拿着一壶,两个悄悄地走出来。到营门口,见那两个小卒正在那里饮得高兴,见他两人来了,便笑道:“将军要出去吗?”金应点头道:“正是,我看你两个酒量很好,这两壶酒率性也请你吃了吧。”说着,和杜浒两人一齐把酒送过去。那两个小卒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接去了。当下两人出了营门,一直奔到前面一座大松林里来坐地等着,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和那十个壮客,眼睁睁地等到三更天气,听得营中更鼓敲过了,那十个壮客便一齐拔出刀来,先把那两个亲随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回转身便把那木笼轻轻地击开了。文天祥跳出来,略略舒展了手足,便提了那双雌雄剑,和十个壮客一齐奔向营门来。只见那两个营门小卒已是烂醉如泥,躺在地下,睡得如死人一般。文天祥和一个壮客先奔过去,一个一刀,一个一剑,把他两个都结果了性命,可笑那两个小卒真是醉生梦死了。当时文天祥当先斫开了营门,和十个壮客如飞的离了营门,跑了一箭之地,早见杜浒、金应两个从松林里迎了出来。此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明如画。当下大家会齐了,一行十三人,如脱网惊鱼一般,连夜逃走去了。到得营中晓得,他们已逃得不知去向了。那四员将官追了一回,毫无踪迹,只得垂头丧气,次日便回转旧途,向巴延前去请罪罢了,不提。
却说文天祥等十三人当日连夜逃走,足不停步地跑了一夜,次日才略略定了神,大家商议定了,便奔真州而来。晓行夜宿,不日到了真州。却说这真州守臣姓苗名再成,前两日正接到扬州守臣李庭芝的公文,说是民间谣传元人已遣宋大臣一人来劝降,今探闻有故枢密使文天祥行赴真州,恐即其人,如有至真,其速杀之,以绝游说等语。苗再成看了,将信将疑。这一日忽门上报进来,说有故枢密使文天祥在衙门外求见,请令定夺。苗再成听了,忖道:“他果然来了,一定是来说降了。等我且叫他进来,看他如何说法,然后再杀他不迟。”想定主意,便传命请他进来。少顷,文天祥进来,见着苗再成,两下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苗再成却一语不发,只想等文天祥说出劝降的话来,便要杀他。文天祥却把自己议降被留元军和刻下逃走至此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苗再成一听不象说降神气,而且见他言语忠诚,意气慷慨,一时也不敢决他是忠是奸。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请文天祥在客厅上少待,自己却进去叫了两个心腹裨将,吩咐了他几句言语,叫他送文天祥到城外营中去安歇。那两个裨将领命出来,向文天祥道:“主将今日有事,不暇细谈。请枢密使且到营中安歇一夜,明日再晤谈。”说罢,便送文天祥到城外来。到得营中,那两个裨将当晚便和文天祥慢慢谈心起来,探他的口气;谈到后来,那两个裨将才晓得文天祥果然是忠诚报国,因问道:“枢密使此来,可有什么成见呢?”文天祥道:“我一来是想劝你们主将兴义师,二来要探听二王的信息,去投奔他。”那裨将道:“原来如此!二王车驾现在还驻在温州哩。至于兴义师,我们主将不用等枢密使来劝的,我如今率性把实话告诉了你吧。”因把李庭芝所说的民间谣言告诉了一遍,又把那角公文拿出来给文天祥看。文天祥看了,笑道:“如今你主将之意若何?”那裨将道:“我们主将是要杀那来劝降的,如今枢密使既然是来劝兴义师的,难道我们主将还肯加害吗?就是那李将军,也是误听谣言所致。据小将愚见,枢密使既要去投二王,明天不如先到扬州去见李将军,把来意说明白了,岂不更好?”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等我明天就去便了。”
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只叫那裨将去传说一声,也不进城去别苗再成了,当时带着十二个壮客离了真州,一直奔向扬州来见李庭芝。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扬州,刚走进城门,见路旁坐着两个看城门的营卒,指手划脚在那里高谈,仿佛有说“文天祥”三个字。大家听了,惊疑不定,便缓了足步;再留心细听时,只听得一个营卒高声说道:“我最喜欢李将军这个法子,他说文天祥若来了,不等他说话,不和他相见,便把他杀了,叫他虽有能言巧舌,也无从施用。”大家听说,吃了一惊。金应便向众人丢了眼色,大家一齐回转脚步,重新走出城来。到得无人地方,金应才道:“那营卒的话你们可听到吗?”
众人齐道:“如何不听见!”金应便向文天祥道:“他若果然这样蛮做起来,我们却犯不着死在这里。我们如今不必去见他吧,且去投二王做我们的事业去,忠奸日后自见,何必我们自己和他去辩呢?”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们就此去吧。”当下十三人重新离了扬州,一直奔向温州而来。可怜文天祥等自从脱离了元军,便一直奔波到如今,还是不能少息,这路上的晓霜残月,沐雨栉风,真是焦劳尽瘁。幸亏他十三人都是绝世雄心,百折不挫,所以还不觉得辛苦。如今又投向温州来,这一路上只听得人民纷纷传说元人大军已从临安旋师,带着皇上、皇后及各大臣等北归,只有太后因病暂留临安。
文天祥听说,好不凄惨,登时那报仇的心越发如焚,恨不能立刻飞到温州才好,从此便格外早行暮宿。这一日,正走之间,忽见迎面来了一彪人马,刀枪雪亮,旌旗鲜明。文天祥细细一看,正是元人兵马,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只吓得回转头就跑,众壮客也随着一齐跑。这一跑却被元兵的探马看出他行迹蹊跷,连忙跑回营中报知主将。那主将问了他面貌服色,便猜到是文天祥,连忙下令军士如飞地追了来。文天祥等从小路里落荒而逃,那元军却望影而追,一直追了十余里路,追来追去,却把文天祥等追入一座深山里去了。元军见天色将黑了,便也不追进去,只在山口扎下营寨。那文天祥等逃入山中,见天色已黑,不辨路径,便一齐奔入一座深林中歇下。到得夜深,却听得元军营中更鼓频敲,便晓得他在山口安下营了,当下众人便在这深林中歇了一夜。次日走出林来,登高向山口看时,只见杀气冲天,晓得元军未退,大家也不敢再出山口来,只得向树林上寻些果实来先充了饥,然后大家向山后来寻出路。怎奈走了半天,都是怪峰绝径,寻不出一条路来。文天祥便向众壮客道:“我看象这样寻出路,只怕就寻十天也寻不出哩。我如今想出一个法子来了,你们随我来吧。”说着,便向一座高峰里走上去,众壮客随着,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见文天祥越过了一层高峰,又是一层,只管向上走去,也不知越过多少层高峰了。有一个壮客便叫道:“将军寻出路为何却寻向高峰上头去?难道要寻上天的路吗?”文天祥笑道:“你且跟我到了前面那座峰顶,自然会寻出一条出路给你看便了。”众壮客只得跟着,又走了两三里路,才上了那座峰顶。文天祥举目向四下里一望,见眼前并没有再高的山峰了,便道:“这里就可以寻出路了,你们且坐下歇歇吧。”当下大家一齐坐下,文天祥却向四下里留心,细看时,只见西北两面一望过去都是高山峻岭,遮天极目;那南边山脚下,炊烟缕缕,看去是一定有出路的,却似颇近的神气,心中忖道:这一定便是昨天走进来的那个山口了。再看那西边时,眼前都是松林,一望无际,那山势却是越远越低下去的神气;再看那极远极远地方,只见如镜般一片平地,也辨不出是田是水。文天祥便指示众壮客道:“你们看,这西边一定是出路了。”众壮客举目看时,一齐叫道:“这边一定有出路了,我们等刻只要一直向正西走去,自然会寻得出路来。”文天祥笑道:“好呀,你们此刻也晓得我的用意了,若不是这样先看明白,却晓得向哪方走去有出路呢?”众壮客笑道:“真的,我们起先却想不到这里,如今可不怕没有出路了。但是此刻日已过午了,我们腹中也有点饥饿,不如先寻些果实吃饱了再走吧。”文天祥点头称善。众壮客便向四下里去各人寻了些果实来,大家饱吃了一顿,便一齐奔下山来。此刻众人却不象先前那样东张西看了,只一直的向正西跑了来,一气跑了六七十里路,天色又黑了,却还不能走出山来。众人无奈,只得又寻了一座深林歇下,此时天色已黑,也无处去寻果实,只得忍饥饿了一夜。
次日,众人出得林来,吃了些果实,向正西又走了约七八里路,却见迎面来了一个樵夫,看见众人惊异道:“你们是从哪里来?为何这么早却从这深山里走出来?难道不怕大虫吗?”金应道:“我们是被贼赶进这山里来的,在这山里已经过了两夜了,倒没有遇见什么大虫。”那樵者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道:“你们真侥幸,你们真侥幸,这座山是有名出虎豹的呢!从此处再进去十里,就白日都没有人敢走了。”说罢,看着众人啧啧不已。金应便问:“老丈,此去山下还有多少路?”那樵者道:“此走近了,不过十几里路了。”因又指示了一条小径道:“你若从此处下去,不过不好走一点,路却近得多了,只有五六里路。”众人向樵者称谢了,便一齐奔向小路里来,果然走不上五六里路,便到山脚下,众人这才算逃出这场大难。
当下,众人出得山来,便寻了一间饭店,大家饱餐了一顿,问了店小二赴温州的路程,才晓得越过这重山来,离温州的路却远了,没奈何只得认个晦气,问明了路径,重新打着大转弯,又奔向温州而来。走到次日午后三点钟时候,忽见迎面一道大河拦住去路,众人沿河走了半里多路,才见那里有一道板桥,阔还不到二尺,长却有六七丈。文天祥等走上桥来,下望河流,好不危险!正在战战兢兢踏着八字脚慢慢地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众人回头看时,见又是一彪人马追了来。文天祥却认得那旗色,正是前日那队元军,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又追来了,只吓得心惊胆落,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危险,如飞地跑过桥来。一望前面,却是一条坦坦平途,并无歧路,两旁的芦苇却长得比人还高,文天祥和十二个壮客便一齐钻入芦苇里逃走。那元军追过桥来,不见了文天祥和众人的踪迹,便向两旁一看,见左边那芦苇中间有一块不住地摇动。那主将硬叫军士拨开芦苇追进去,只看芦苇摇动地方,便追了来。文天祥等听得后面芦苇大响起来,晓得元兵追进来了,便舍命地狂奔。
此时十三个人也撒得东两个西三个了,怎奈奔到处芦苇总是摇动,元兵总要追来。也不知追了多少工夫,幸亏起了一阵大风,把芦苇吹得一起乱摇起来,那元兵才看不出他们逃的方向。到得风定,文天祥等已逃得远了,这元军没奈何,也只得回转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一人先逃出芦苇来,举目一看,见前面一片都是田,并无路径,便独自一个立在那里等了一回,见众壮客陆续都逃出来了,却不见了杜浒、金应两人。大家惊疑不定,又等了一回,看看天色将黑了,还不见杜浒、金应两人出来,正是:风吹草动惊蛇走,雨打芦花失雁群。
欲知杜浒、金应两人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