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水浒 - 第 2 页/共 3 页

到了次日,宋家父子,一齐病倒,众头领齐到宅前,等安道全诊视出来,问个详细,方知父子两个,病症都差不多。只是宋太公年老,气痛过甚,怕经不起。宋 江微有些风寒夹滞,虽属延缠,还无大碍。因病中不好烦神,各头领由卢俊义为首,分班从宋清问候。一直过了残冬,宋江方得痊愈。【眉】气能使人晕绝,气能使 人气倒,气之为害大矣。儒贵养气,佛主去嗔,非无故也元宵,宋太公扶杖出来,大家只是心照,旧事不提。【夹】“心照”二字可怕。   梁山众头领,就中只浪里白条张顺、神行太保戴宗和李逵交情最好,便邀同卢俊义替李逵开个追荐道场,【夹】宋江不好发起,可怜就山神庙里布置起来。许多 头领,都列名在荐疏里,公孙胜不曾回来,山泊上只戴宗肯吃素.天天到场照应。宋江亲来拈香,着实滴了好几点泪。其间最触目伤心的是柴进,柴进每天早上来 时,一直到中饭边不止,哭得似江崩海啸一般。林冲看不过,极力向前一把拖到旁边,苦劝几次才罢。【夹】宋江是好几点,柴进却如此哭法。旁边苦劝,想见有不 情愿叫人听见的山泊上道场圆满,宋江发遣和尚道士下山,又想起公孙胜来,又闻得女真有攻取燕云的消息,和众头领纷纷议论。段景住起身道:“小弟原先在北边 贩马,往来多次,大小道路都还熟悉。现在边境戒严,虽不能明过,还有法子偷渡。只要得公明哥哥亲笔,访问到二仙山,当面招邀.公孙先生决无不来之理。”宋 江望吴用道:“如何?”吴用道:“段兄弟去是容易,但是公孙军师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乱杂的时候,公孙先生为人.岂肯和母亲分开?讲到偷渡,那是昼伏夜行的 事,【眉】昼伏夜行,神秘得很怎好携带七十岁的老母亲。再者路途之间,论不定也有些要用武艺的地方,段兄弟一人,还嫌力量单薄。”段景住道:“携带老年人 在乱军中偷渡,小弟确乎没有这个本事。至于一人力量不够的话,石勇、杨林两位头领,都曾经和小弟走过北边道路。他如同去,还怕什么?只照应老人的事,军师 设个计较便是!”   柴进起身道:“这事不消军师费心,公孙先生母子尽管能来,包给小可办去就是了。北边平时南北通和,商旅来去,都从瓦桥关大路。这路白沟河横亘在前,现 在南北交兵,彼此都在沿岸布防,所有船只,都被拘集,哪能去得?另外一条,便是易州紫荆关,抄山中小路,绕道西山,横出昌平县,这路万山丛杂,小路甚多, 容易避人耳目。【眉】熟悉地理可是山中绿林豪杰,不知其数,倘遇见不讲交情的,也有几分为难。段兄弟说偷渡过去,是这里么?”段景住点头道:“是!”柴进 道:“还有一条水路,为两方面不留意的。我们沧州有一条减河,东去二百里便是海面,海船趁潮,可以直泊沧州城下。从河口出海,不过一百里,就是沽河河口, 这沽口正当南北分界。再过去,全是契丹地面。还有一道河,从蓟县南来,离沽口北边二十来里。船从此处进口,直抵蓟州。往年承平时候,许多私商都从此地来 去。大船装载,南北货物极多。我们这边官家原不知道。契丹那边,因为南边每每偷运米粮过去,于他有益,非但不禁,而且极力保护。近年契丹兵乱,【眉】契丹 兵乱,指阿骨打崛兴之事北货已是不通;兼之山东一带又是荒年,米粮也难运出,这路上私商,多半消折了本钱,但是船只还在。小可和私商有好几个都是相识,可 以记得。只要船到沧州,再换内河船只.直达梁山泊下.原是一水之便。年老人只在船中随便坐卧,有何不安?有何辛苦?这不是顶好一条路么?”吴用道:“那一 百多里海道如何?”柴进道:“那海道只是沿岸,并不飘洋,绝无风波之险,可以放得心的!”【眉】海道如何有计划周之意,是大军师口吻众头领都表示赞成,宋 江和吴用自无异说。【夹】不得而已当下议定,次早四人一齐动身。吴用叮嘱道:“我闻新起的女真国,攻入辽邦以后,渐渐招揽英雄,【夹】着眼在此有进窥中原 之势,未知是否。【眉】要藉金帮为进身之阶,这是没有民族的缘故你们此去,务必留心察看情形,倘能径出松亭关,看过的实,那便更好。公孙先生果其定不能 来,不可象前番李逵那样鸟强,闯下祸事。”【夹】其实是不定要他来,却借斧劈罗真人事遮掩四人四骑领宋江书信而去。   一路无话,一日先到沧州,柴、段、石、杨四人进了南门招商客店,柴进和三人说明,回家一看。原来崇义公的府第,就在城里中市,是柴进的老家。往常柴进 欢喜洒落,有许多江湖朋友,城内出入不便,多是城外东西庄往来居住,只是到了岁时祭祀,仍旧在府中举行。所以家眷总住在府里。府里还有一座“御书楼”,藏 着历代敕书,以及铁券等等,寻常官民,不得轻易进去。【眉】崇义公府第的结构,在寥寥数十字中叙得清清楚楚,着眼在“铁券”二字柴进高唐事发,只抄了邑外 庄房,城里不曾敢动,便是为御书铁券的原故。高廉死后,殷天锡的案子已含糊了结,所有赐庄因案不曾通天,都仍归柴氏所有。柴进在梁山泊的事,外间并不曾宣 扬。高俅一失势,柴进更是点事全无。平时,柴家还有几位本家耆老,在公府里相帮照应。这些事情,柴进早经探听明白。这一次放心回去,走出街衢,仰起头来, 看看青天白日,不觉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柴进,柴进!今番出了虎穴龙潭,再不受江湖豪杰的骗了!【眉】大彻大悟哎,可是到底骗了!骗了!”   正在心中辗转之际,忽然背后叫柴大官人,声音极熟,回头看时,是钱米店的掌柜,昔年受过照应的。柴进不得不敷衍几句。一条街走下来,倒撞着七八处招 呼,【眉】听乡音尚无改故人,大官人回想往事,应作如何感想?都道:“我们说官司了后,大官人定然回到府里,果是不错。”柴进本向不摆架子,一一应答。心 中自觉人情不改,该不致有别的意外,也鼓起点兴来。   去公府不远,一个老管家迎面看见,叫一声:“大官人!”不等柴进问话,飞跑回去。【眉】老苍头神情毕露于纸上比及柴进走到门口,早已大开中门,几个本 家齐出门前迎接。相见之下,悲喜交集。【眉】悲者不忘备尝艰苦,喜者重还故土诉说:“外间种种谣言,并且风闻地方官因大周【眉】大周二字,是柴氏宗人口吻 嫡派子孙无人,要将赐庄奏明收回。如今好了,可以放心。”柴进抚慰上下一番,走进厅内,打开几年封锁的内室,看看梁上燕泥,窗前鼠迹,已有许多,便不再 看。回过头,传命管家赶备祭品,后日祭祖。又吩咐备马往客店,将几位伴当接来,自己就在书斋和三位头领又盘桓一天。船已雇好,送三位上船,说定在沧州等候 接应,三人飘海去了。   柴进回到书斋,写上一篇悲悲切切的祭文,叙述自己在外的屈辱,和几回几乎不免的险事。如今组织的几路人马,都被别人牢笼过去。祖宗的遗业,已无恢复之 望。从此心灰气绝,烟消火灭。都是做子孙的无能不肖,生无面目于世间,死无面目于地下。祭筵备好,亲跪读,大哭一场。付炎焚化。【眉】伤心得很从此在公府 里安坐了三个多月,也不招结宾友,也不出去打猎,每日只是闭阁静养。公府上下,有人问说家眷,推说留在京中。人人都说大官人总经过格外伤心的事,只不好追 问。【夹】此处见乡亲和家族的情分自然,到底胜似有心笼络人者一直到端阳节近,三个人才从北边回来。三人谈起契丹情形,现在是格外支持不住了,大金王子已 经进住黄龙府,料想契丹不久必为金灭。至于蓟州一带,盗贼和散兵到处皆是。公孙胜母子早已迁徙无踪。【眉】汉武帝晚年悔过说:“世间岂真有神仙乎?”不见 真人一语,唤醒世人痴迷不少,奈道君皇帝执迷不悟何二仙山上,不见真人,倒有大王几个,只是他们一味凶残,不似公明哥哥会讲仁义。【夹】“会讲”二字可见 当晚柴进留三人住下。   次日早饭已毕,邀三人在府内花园,游赏一过。这花园有假山,有鱼池,还有几亩地茂林修竹。三人跟柴进到三间堂厅里面,看见堂上排列一围雀屏,柴进指与 他们道:“这是我当日在园里养驯的几对孔雀,不想我几年不回,这孔雀竟死得干干净净,只留得羽毛在此。”【眉】借孔雀发泄牢骚,哪得不令人太息!三人深为 叹息。杨林走过一带桂树林下,猛抬头见隔墙矗起一座高楼,都是雕栏朱户,十分壮丽,便问柴进:“这是什么所在?”柴进道:“这是往常所说过的御书楼,三位 便去瞻仰一番,也算不虚来此处。”便举步前导.三人跟在后面,柴进吩咐主管不必跟随,只在书斋温茶伺候。一边指点三人右手转弯,从紫藤架下,穿过六角墙 门,便见高墙当面,两扇黑漆褪光的高门,门上錾金兽头,衔着碗大铜环。【眉】公府第气象森严柴进招手,教三人推门进去,随转身将门从内里关好。三人看这院 落,约十来步宽,两丈多长。朝南偏东一溜五大间,檐下白石堂阶五层,阶上两边都是嵌云母的雕窗,中间六扇朱漆槅,上横双簧大锁。柴进探怀中钥匙,将锁开 放,带领三人转过堂后,跨梯子上楼。楼两边房间,都藏的周太祖、世宗、恭帝的手书文诏,以及御用器械。中间堂上紫檀长案,供的宋朝太祖、太宗两代赐的铁券 丹书,和仁宗皇帝封崇义公柴咏的手诏。柴进见三人左顾右盼,现出矜持的样子,笑道:“我看帝王也没甚和人不同处,何况剩下来的败鳞残甲,诸位何妨饱看一 顿。”【眉】革命家的口吻欤?厌世派口吻欤?亲手便把东西间房门推开,让他们走进,逐件细看。又将案上香楠木匣盖抽开,丹书铁券一一捧出。三人看到匣底, 还有卷白绫,只当诰命轴子。柴进早就手拿过,对石勇道:“这个你该识货?”石勇一想,不觉点头。杨林、段景住兀自茫然。柴进把绫幅一展,露出标题四个隶字 来,是:“还我河山”,再看后面,都写的“重扶周室、再兴柴氏”的话头,乃是一幅盟书。后面是江湖豪杰按订盟的前后,顺着年月日下去,具名签押。   最先列名是梁山泊首领王伦,以下许多人有识有不识的,单梁山上从晁盖、吴用、林冲、宋江以下,共有三十多人,连石勇也在其内。【眉】这一干人等果足与 谋匡复大计乎?宜乎柴进之心灰意冷也众人从头看完,柴进笑道:“你们一向知道有这件东西么?”杨林道:“在梁山上,自来也传说有这件事,但模糊影响,哪里 知道是大官人。”柴进长叹道:“我如今也不作此想了。可是你们公明哥哥真好手段,声声口口,替我在江湖上招揽人才,谁知道,人才总招搅在他一身。我到忠义 堂以后,晁天王不忘记香火情,他箭头刻字,借史文恭害了晁天王性命。【眉】宋江在晁盖死后,不云乎晁哥哥虽死,肉尚未冷,安敢为主?又说今日权居此位.原 来都是诈伪!几回出兵,陷我重地,都亏众头领照应。一次搀毒酒内,被我发觉,便先敬他一杯,他从容接过,说要先奠亡友,把酒泼了。我岂不知?”杨、段、石 三人齐道:“这件事,的确是我们亲眼所见,便是打开大名,回来庆功之时。我们奇怪,怎地公明哥哥忽然想起晁天王来?原来有这段故事在内。”柴进顿足道:“ 我如今省悟了!皇帝不是没有雄才大略的人所能做的,就是历代帝王,也只强吞计取,本没有道理可说。区区一个龙位不曾登,已有朱温等候,以后可想而知。” 【眉】这几句话包括一部二十四史杨林道:“这上边还有方腊的名字,他现在不是很得势吗?”柴进道:“不必罢。人情一样,谁肯把气力打来的江山,现现成成双 手捧给别人。”说着,手中“支例”一声响,盟书早已撕做两半,随手盖上香楠匣,和三人一齐下楼,回到书斋,点起火来,把盟书烧成灰烬,【眉】了得最干净只 将梁山诸位所签的花押,个个剪下,写封委委婉婉亲笔手书,致谢宋江,连花押一同托三人带去。三人见柴进如此神情,也不好再添枝叶,只依言带了,一路回去。   无几日,到山泊忠义堂上,把北边的事体说了一遍。段景住道:“公孙先生是无处寻觅,倒是无意遇见一位旧时贩马同行,说起大金王子尼玛哈,四处出榜,访 寻照夜狮子那匹坐下马,如有人寻得送去,赏黄金百两,并五品官职。【眉】有志投金,是祸是福,请读者掩卷以思之我们看形势,女真是准入中原,只怕为寻马的 缘故。将来保不定是山寨的祸事呢!”吴用问:“柴进如何不来?”三人呈上书和花押,许多头领在旁,不胜感慨。【眉】“不胜感慨”一语,令人有无穷慨喟吴用 道:“这是柴大官人聪明,他到底明白了。他祖宗姓柴的白坐了几十年江山,还想和赵家算帐。以前的秦、汉、隋、唐,又同哪个算帐呢?”【眉】大军师明见万 里,诚然不错。当日为什么要在盟书上签押呢?宋江问:“柴大官人有什么话说?”石勇道:“也无什么,只说皇位不是没有雄才大略的人所能争的。如今省悟,不 作恢复之想了。”吴用问:“盟书在何处?”三人道:“藏在公府御书楼上,同铁券放在一个匣内,只垫在底下,铁券盖在上面。据柴大官人说,因为铁券的缘故, 官府不敢搜查,所以始终不曾破露。”宋江道:“他写信来还要接婶子和妻小回去,军师你看该允许么?”吴用道:“这是可以允许的。柴大官人的功劳,是谁也比 不上。不说其他,【夹】照应人一方面不好说,只得不说就八十多万家私,捐助我们的军饷,梁山上寻不出第二个。”【夹】丑宋江道:“军师说的是,我们替天行 道,忠义为本,只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夹】还要当下就叫石勇歇息一天,送柴大官人家小到沧州去。吴用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和宋江退到机要室,详细计议 已定。次早,传令段景住,再到北边一趟,探听消息,兼带紫髯伯皇甫端同去买马,仍取沧州水路和石勇同行。分拨才定,忽马军五虎上将董平,请宋、吴二头领, 有话面谈。究竟所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柴进已走,连石勇此后也不回来,梁山泊上整剩百人。 第七十八回 了前仇寨中进醇酒 消旧恨船头认宝刀 话说宋江正和吴用商量大事,忽然董平来请面谈,吴用连忙催宋江快些到西寨里来。人到帐前,只见董平龙颠虎倒地睡在榻上,榻前好几堆血印,安道全坐在旁边。 董平见宋江来,槌着榻边叫道:“哥哥!小弟中了毒了!不救了!”【眉】如闻呻吟叫苦之声宋江、吴用齐吃一惊,问道:“怎样地?毒从何来?”安道全道:“毒 便是这桌上这瓶酒,小弟已细细检验过,是木鳖子毒。董兄弟酒吃太多了,小弟虽然进了解药,只不过暂时安静点子,心脏已伤。老实说,看七天后罢!”董平喘气 道:“小弟不是怕死的人,但毒是何人下手?公明哥哥和吴军师都足智多谋,【夹】四字含多少疑心在内务给小弟一个明白,小弟虽死不恨。”吴用拿起瓶子,慢慢 地看过一番,道:“这瓶酒是哪里来的?”董平道:“家中带来的。”吴用道:“什么酒?”董平道:“是台儿庄的竹叶青。”吴用问道:“买的还是朋友送的?” 【眉】军师俨然有裁判官的态度董平道:“我手下有个小头目家住台儿庄,春间特地嘱他顺便带了一百二十瓶来,已经吃去小半,家中还有六十多瓶。”吴用道:“ 这瓶酒是在家里开了带来,还是在寨里开的?”董平道:“带到寨里来开的。”吴用道:“早间到寨之后,有人来此没有?”董平道:“林、魏、单三位头领都来 过,谈了一会,先后到他自己寨里去了。”吴用道:“你将酒拿来,放在案上,自己曾经走开没有?”董平道:“小解一次,算走开一下了。”吴用道:“你开瓶时 候,看清瓶子是原封么?”董平道:“这层没留心,大约【眉】“大约”二字含糊得很是原封的。”此时宋江见董平舌头渐渐蹇涩起来,安慰道:“兄弟不必忧愁, 在我身上包你捉住犯人,叫你报仇雪恨。”说着,便同吴用走出,让安道全配药。   两人出来,走到机要室。吴用道:“我刚才仔细想过,第一便是买酒的小头目,大有嫌疑。其次去秋的那话儿,多少有点牵带。”宋江道:“我也做这么想,此 案倘不破,在这人心摇动时候,你我都有些不利,但是急切寻不出个人手处。林、单、魏三人,是董兄弟西寨同事,或也有点着落,须请来谈谈。”吴用道:“单、 魏两人,不须惊动。【夹】成见在胸林教头一人,尽够商量。此外花兄弟最是精细,也好参酌。”叫请林冲、花荣、卢俊义头领。一会子三人到齐,吴用把猜疑的几 件,一一告诉。林冲道:“董兄弟帐前那头目,是他跟前最得力的人。他夫人带来一个丫鬟,就配此人。小弟平时看此人是个小胆小心的,不象敢做这种犯上的事。 就山寨同人看来,董平弟平时玲珑倜傥,也不曾得罪过谁。这中毒的根由,着实有些费解。”卢俊义道:“酒既是他家中携来,我们也须留意他家里情形,不必专门 在寨中着想。【眉】谈言微中董兄弟平日自号风流双枪将,或者未免有种种沾惹。小弟觉得女人性情,是最难捉摸的。”【夹】影前书贾氏花荣道:“军师第二件的 疑心,虽有理由,但去年秋天的约会,小弟也恍惚听说他在其内。”吴用道:“他虽在内,可是东平的事,却不能脱干净身子,不比他人完全是力屈而来的。他们内 里不能信任,就难保不发生猜忌。朝夕共事的人,尽有下手机会。”花荣道:“这也说得是。”宋江当下又商量几句,吴用又有别事料理,就请花荣、林冲两人担当 一切,二人许诺。【夹】都为“足智多谋”四字,不能不极力托人,才好洗刷自己花荣出来,顺首转到妹夫秦明家里。正见他夫妇两个在抱孩儿。花荣坐下,便谈起 董平来,道:“象董兄弟这般和气,怎么也有人谋害?”他妹子道:“程小姐真是苦命,早些我和王英嫂子和她,三个人同时怀孕,两人都得小孩子,偏她不知怎 地,三个月就小产。从此以后,夫妻情分,也不似从前那般浓厚。看她的温柔贤淑,我们山泊里,真正寻不出第二个。只可怜她脸上终年怪闷沉沉的,不曾看见她笑 过一次。如今又遭这件事!”【眉】这不是家庭琐话,正是董平致死之根秦明道:“这是董兄弟忒会笑,笑脸被做丈夫的占尽了,还有什么给女人笑呢?”花荣 道:“做丈夫的,各人情性不同,象妹丈,你便是不常见笑脸。”秦明道:“你叫我笑什么呢?”花荣拍着外甥道:“教阿爷笑。”【眉】滑稽之至秦明道:“这倒 不错。咄!生下就是小强盗,如何不给人笑话?”花荣知道秦明脾气,也不多论,逗一回小孩,起身告辞。   一夜沉思,次早来看董平。董平得安道全如药调解,胸心稍宽,他娘子程氏带几个下人来抬董平回家养病。花荣见过了礼,却暗暗看她神情,虽是有几分愁闷之 颜,指挥吩咐,非常从容干练,不现出丝毫仓惶恐惧的神气。【眉】活绘出一个女中丈夫来心下迟疑。回来,便叫喽罗请燕青、石秀。二人请到,坐下来,花荣便请 他将贾氏同潘巧云当日情形,从头至尾讲说一遍。静听半天,不觉摇头。二人奇怪起来。花荣道:“我不为别的,我要揣摩荡妇的性格,可象我所猜的人不象?” 【眉】绘声绘影二人道:“象么?”花荣连道:“不象,不象!”石秀问道:“究竟象谁不象谁?”花荣方才将董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人,道:“公明哥哥急于 要把这事弄澈底,小弟因外边摸头不着,所以疑心到他家里人。但是照你们二人说来,此人毕竟不象有外心的,是我错了。”燕青拍手大笑。花荣道:“小乙哥笑什 么?”燕青道:“就是笑你花兄长,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怎么会悟不来?”石秀道:“小乙哥,请你老实说,怎样是聪明?怎样是懵懂?”燕青忍笑道:“老实 说,你去问董大哥,泰山何在?”二句话,花、石两人齐跳起来道:“到底小乙哥聪明!”燕青道:“且慢着!这不过推想的话,不能做凭据。而且不好出口,究竟 有无事实,还够费点子心思。须趁早去他家里踏勘,迟日怕改动形迹。”   当下三人计较已定,径到董平家来。董平神气,似乎又好一些,倚在榻上。娘子坐在旁边,三人都招呼了。问候几句,燕青要看放酒瓶所在。董平叫娘子指点他 们到堂屋东首厢房里。开门看时,摆满盛酒的瓶子,十个一排,好几排,方方整整,摆在一处。那些空瓶,颠颠倒倒乱在四边。三人看过退出。董平问:“看出什么 形迹没有?”三人含糊应了几句。却问:“董平,这一次酒瓶是甚人拿给兄长的?”董平道:“是我自己拿的。”花荣道:“平时都自己去拿么?”董平道:“我素 来欢喜自己动手。”三人也不再问,看时候不早,起身告辞。【眉】陆放翁诗云:天机云锦为我用,剪裁妙处非刀尺。我读此文,作如是想。若以具侦探家手段目 之,则犹渺乎其小走出门来,花荣邀二人同到林冲那里。林冲已将置酒的头目盘问半天,只不得头脑。见花荣来,忙问:“花兄弟,这事有些下落没有?”花荣拍燕 青肩头道:“锦囊在此,问他罢?”燕青道:“花兄长休要取笑。”便把刚才计较,和眼见情形,讲过一遍道:“小弟和花、石两兄长说过,那瓶上和地上的灰印, 是一个线索。酒瓶在厢房地面,是排做方形,横直都成行。现在还留着不曾开过的六十六瓶,共直行七行。董兄长吃的,是第七行第四瓶。我们在第六行第四瓶浮灰 上发现指印两颗,那印子比我们指头瘦削许多,明是女人指印。【眉】文笔细腻极矣。“明是女人指印”一语是承前启后的一大关键地面在离瓶五六寸光景,浮灰上 又有两个弓鞋印子,前深后浅,推想起来,是人蹲在地上的缘故。因为蹲着做事,身子倾向前来,脚尖用力,印子自然前深后浅。再者我们看那放过酒瓶的地方,瓶 底在灰上,每留一圈圆印,只董兄弟现吃的第七行第四瓶,虽然拿去,地下则叠着两圈圆印,分明是拿起又放下的痕迹。可想瓶里的毒是这时候加入,不是本来有 的。推想所以要在原地做手脚,也无非为避人眼目。”林冲听得出神,只顾点头。燕青又道:“小弟听说,这置酒小头目新娶妇人,是董家嫂子身边丫鬟,现在日里 还进去伺候。可趁晚间叫来,问问夫妻的情形。再者我们山寨里原没药店,这木鳖子何处得来?小弟想:这合蒙汗药时,要掺这件东西,这一件须在山下四处酒店里 去问一问。最是孙二娘、顾大嫂两位女头领处仔细访访。”林冲道:“这话果然不错。我这里便叫那头目去带他妇人来,请小乙哥在这里帮我问话,请花、石两位哥 哥就此到山下饭店去。”二人去了。   一时妇人唤到,战兢地立在面前。燕青看她年不过二十来岁,青衫布裙,充过大家丫鬟,见人有些不敢抬头。便道:“你休害怕。今日你主人中毒的事,你们该 已晓得。依寨主意思,你主人倘有差池,你们伏侍的个个是嫌疑犯,莫想活命。【眉】先用恐吓手段但是林头领和吴军师道:‘这里面容有冤枉,须得详细讯问一 回。’于今问你,你只好好说来,得这事水落石出,你们就有性命。”妇人道:“小妇人不敢隐瞒,头领但问。”燕青道:“我也不多问,你只说,去年冬天,主母 为甚事打胎?”妇人愣了一愣道:“胎是主母狠狠地在桌角上撞,撞下来的。至于为什么事,小妇人委实不知。”燕青道:“你说不知,你主人为此和主母拌嘴,可 是有的?”妇人道:“有是有的,但落胎的缘故,主人并不清楚,只怪主母为何不小心自己。”燕青“咄”的一声道:“你还要瞒,你主母和主人拌嘴之后,告诉你 什么事?”这一回,妇人做声不得。燕青拔剑在手道:“你真不要命么?”妇人道:“小妇人说。当时拌嘴之后,主母恨恨地道:‘自己要儿孙,就不该害人的父 母;杀了人的父母,还要替你养儿孙,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眉】这几句话耐人寻味。世间偏有涂人肝脑而求子孙福禄绵绵者,可以知反省矣燕青道:“这就可 见打胎有缘故了。【夹】完全是听花荣说的,但只是顺推下去,便问出许多话来,纯是钩矩之法我再问你,你主母和山寨哪一位娘子最好?”妇人道:“和扈三娘子 最好。”燕青道:“这月里你主母和她会过面不曾?”妇人道:“不曾。”燕青道:“听说这月里你主母下山一回,是到哪里去?”妇人道:“是去看孙二娘。她独 自去,不曾要人跟随。”燕青道:“主人知道么?”妇人道:“主人处说明的。”燕青发放妇人:“去罢!只今夜的话,不要告知主母,切记!”妇人诺诺连声去 了。   燕青对林冲道:“事不须再问,天明等花、石两位来,看是如何?”两人坐到天明,果然花荣、石秀一齐来到。一见燕青,便道:“小乙哥真正料事如神,果然 孙二娘说十天前,董家嫂子来店闲谈之时,恰好我拈乳钵在合蒙汗药。她说房中夜里耗子太多,闹得不好安枕,要些木鳖子粉去毒杀它。当时不经意地给了二三钱, 哪料得弄出大事来,这不是确凿证据?”【眉】假使我在他们旁边,硬要说董平丧命自有人承认,不必多劳诸位费心侦探林冲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们一同去 告诉公明哥哥,商量个处置。”   四个人顷刻跑到忠义堂上,正见宋江、卢俊义等好多在堂上议论,林冲等走上去,如此如此。才快说完,忽然安道全踉踉跄跄走进,道:“董平头领真个不救 了!病状大变。不知怎的,看形相是第二次中毒。不到两个时辰后,就要七孔流血而死。【眉】死得太惨宋江大惊,忠义堂上大家不由得一哄。都到董平家来,近得 门前,已有关胜、宣赞、郝思文、呼延灼、韩滔、彭玘、张清、龚旺、丁得胜、秦明、黄信、魏定国、单廷珪、徐宁、凌振、杨志、汤隆等,黑压压地挤满一屋。 【夹】军官团全体,于此点明者,以董平亦军官团中人也宋江进来看时,那位程小姐,【夹】此处称小姐者,本其志而言之,盖已彰明较著,非董家娘子也珠冠玉 佩,头上九龙钗,足下凤头履,端严装束地站在堂前招待。【眉】有子路正缨而死的意味,程小姐的是可人远远望见宋江来到,玉手一招道:“公明请进!”   宋江虽然已经心下明白,究竟料不到这种神气,不免诧异,踟蹰顾望。走近前时,程小姐砉地长笑一声:“宋公明!叫你知道,你的董平【夹】四字妙被我杀 了。他信从你们的引诱,强迫无辜的弱女,于今报复到了他,差不多也要到你了,如今先给个信。董平杀得我一门,我便杀得董平。他是贼是仇,我杀贼杀仇。你们 大家听着:休道妇人失了身.就不得不受人牢笼。须知失身不是失节,失身是没有力量,失节是没有志气。没有力量,是无可如何的,志气不改,总有一天,复仇的 机缘到手。没有志气,跟贼党,替贼效力,那才是下等人,才算失节呢!宋公明,于今愿遂了,志酬了,毒饱了,我也走了!”猛地大叫一声“好!”那股鲜血,直 从口里喷出几尺长来,站在前面的头领,不是躲得快,几乎被她溅着。再看时,那程小姐,身子往后一仰,恰倚在壁上,铅粉般的白面,朱砂般的嘴唇,定着乌溜溜 的双眸,泚着白森森的牙齿,两袖张开,脚分八字,直挺挺不动。梁山上好汉许多,都不敢向前。【夹】暗抄<荡寇志>武行者力尽宋江才定定神.猛 听见背后有人长叹道:“真正烈女,羞杀我们也!”宋江不敢回头,勉强举步.进到房里。床上董平,已在血泊中断了气,手足搐缩,蜷做一团。可怜平时的伟丈 夫,几天苦痛,临终竟瘦小到这般模样。【夹】将程小姐之死,与董平之死,写得连尸首样子都不同。所以为程小姐吐气也宋江不免痛哭一场,拭泪出来,吩咐众人 从速将他夫妇棺殓【夹】宋江口中,还用“夫妇”二字,到底不改作伪掩饰的习惯宋江从此格外闷闷不乐,只恨扈三娘无端要报李逵的仇,引出事来。【眉】萦带前 文这日,【眉】“这日”二字一转,另开一种局势,看作者轻轻写来毫不费力林冲打听得仇人高俅,重新托人疏通童贯,设法叙入收燕军功,入京谋干,想调一支人 马到南旺湖或黄河边要截。因见宋江深恶痛绝“报仇”二字,不敢提起,径来就吴用商议。吴用道:“论到用兵,须有词可藉,不独要公明哥哥高兴,也要就大家商 量。高家父子,罢官之后,无权无势,还不小鸡一样,手到拿来,要兵马做什么。既是水面上的事,邀三阮帮忙够了。再不,添一个时迁,足足有余。好在一来一 去,十日为期,总之不远。公明哥哥处且慢说。”林冲欣然自去。三阮和时迁正苦无事,闻说尽皆踊跃。【眉】三阮、时迁尽皆踊跃,见得他们兴高采烈了原来林冲 手下有个喽罗,本属兖州府人氏,兄弟两人,在兖州开个酒店,因欠下酒税,被高俅追比下狱。恰遇宋江兵马打开兖州,从狱中放出,兄弟两个,一个投在林冲部 下,一个做帮船伙计。相处日久,渐渐知道林冲也恨高俅,因此暗中打听消息,恰好高俅搬取家私,全家都乘这船,喽罗得了消息,赶紧告知林冲。林冲自同三阮、 时迁带这喽罗不分昼夜,沿运河道迎上去。   那高俅从兖州开船之际,官场消息灵通,只道他要重新得意,船傍码头,便有地方大小文武,递手本请安。高俅也知道官家规矩,职位不曾开复,吩咐当差的在 船头一律挡驾,不敢当。船直到济宁,倒也安静。到济宁时候,天色渐晚,当差照例将一叠手本呈上。高俅看不到几张,忽然“呵呀”一声,面容失色。高衙内听 得,忙从后舱出来,高俅将红柬递给他道:“你看!”高衙内看了,半晌做声不得。原来柬上是“前禁军教头林冲”,端端正正七个大字。【眉】狭路相逢,冤家对 面,哪得不大惊失色高衙内看岸上来人已散,叫当差的问道:“这手本上诸位,你都见面不曾?”当差的回道:“手本是由码头上总传下来的。岸上停的车轿,都垂 下帘子.小人只胡乱迎上去谢了,不能够见面。”高俅咄声:“蠢才!”当差的退去。高衙内忽然挺身道:“这般热闹码头,前前后后靠定百十只船,看他怎地?” 高俅道:“你不用嘴强,祸都是你当日撞下来的。停会他真个来,你怎地?”高俅原有一把削铁宝刀,因为衙内怕它锋芒,见了寒心,收在衣箱里,此刻取出,挂在 床头。【眉】宝刀挂床头为壮观瞻欤?为防粱山好汉光顾欤?父子两,一夜巴到天明,船又开了。高俅道:“那厮多分不敢来。不然,为甚事虚上手本?”衙内 道:“孩儿也如此说。”这日船过一站,日晚拢岸。高俅便留心来的手本,果然又有林冲在内。问当差的,仍是不清楚。不觉失声道:“跟下来了,跟下来了!”高 衙内道:“跟下来也不过昨天一般。”高俅道:“你省得什么?前面总有落空地方,似此跟法,怎地好呢?”高衙内道:“我们上岸,问地方要几个汛兵护送。” 【眉】要几个汛兵护送,是膏梁子弟的口吻高俅道:“上岸呢,他真在岸上等,休说几个汛兵,你不识得林冲的手段呢?”高衙内不敢做声。高俅想一想,叫船驾长 来,问到:“这条河道,向来安静么?”船驾长道:“回大人的示,这条水路,向来安静,不过有时小小走漏。自从近地有了梁山好汉,格外安静。”高俅听说梁山 好汉.不觉一个寒噤,勉强问道:“梁山好汉怎地?”船驾长道:“这条河从徐州起,直到沧州,南北一千多里,处处有梁山的人在此收取行水,只要缴了行水,保 护格外精密,强似官军十倍。但除有仇,不免请他吃馄饨板刀面。”【眉】高俅以显宦资格听这些话,作什么感想?高俅格外心惊,定定神问道:“从此往北,难道 没有别的河道么?”船驾长道:“是还有一条夹港,一直通到黄河,只因水浅,不好走。休道客商,连强盗也不借路。”高俅道:“我这一路官员迎送,实在麻烦, 想从别港过去,清静一些,你们看好走么?”【夹】还要打官话船驾长道:“大人要走也可,河水太浅,须添七八个拉纤夫,才能过去。”高俅道:“这不妨事,我 可以多给几个钱,今夜开船罢。”【眉】乘夜溜之大吉船驾长道:“今夜来不及,大人既决意要走,只好船泊在这里,小人连夜找齐纤夫,明天黑早开船。”当下议 定。   高俅父子,又过一夜,【夹】四字可怜天才亮,纤夫唤齐,船掉进横头一条港,一面芦洲,一面低岸,果是窄狭。恰遇顺风,扯起篷来,约莫走了二三里,船忽 然停了。高俅看一看,四无人烟,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水手道:“这里叫断篙港。”【眉】断剁同意,篙高同音,不祥得很,自然要吃一惊问:“为甚停 船?”水手答道:“篷索断了,要上去重安。”高俅在舱内无聊,踱上船头来看,一个纤夫头目,手执纤板,范阳笠盖到眉毛,蹲在船边。高俅近前,忽地毡笠一 起,执手道:“太尉!别来无恙?”高俅才识得是林冲,天灵盖着了霹雳一般,顿时发呆。林冲从从容容道:“我们久别重逢,舱里叙叙。”【眉】舱里叙叙,可谓 别有闲情牵着手走进。高衙内全不知道,一脚跨上,当头撞见,林冲一个一个,拖到舱内,并肩坐下道:“好,好!我们细谈。”父子两个,脚跟抖到舌尖,哪能开 口。林冲一眼看见那把刀,哈哈大笑道:“是我一千贯买来的,如今还我了!”抽出来,晃晃横在膝上。毕竟高俅父子性命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董平死,梁山只九十九人矣。秋风 第七十九回 排祭品太尉当少牢 触碑石义夫殉烈妇 话说林冲认得是当年买的宝刀,将来往膝上一横,高俅被青摇摇的刀光,从面上漾过,不由得双膝发软,要跪下来。林冲早经觉得,顺手把他往坐下捺住,笑嘻嘻 道:“何必如此,还早呢,还早呢!”【眉】冷语逼人,凛若秋霜随掉过刀背,桌面上劈劈啪啪一阵敲,高叫道:“拿酒来,拿肉来,我们叙老交情,吃个畅快!” 水手早托上一大盆肉,抬一坛子酒来,沙沙倾下三大碗。林冲举碗向高俅父子道:“快吃罢,我们真难得会面,莫错过!”啯的一口,一碗酒早干干净净。高俅父子 要待不吃,林冲漾着刀,催快吃,怎敢不吃,连咳带呛地自灌自下了肚皮。林冲点头道:“好,好!吃了酒,怎不吃肉?”那盆里堆满一寸多厚、三四寸长挺硬的咸 牛肉,林冲夹起来一口就是一片,又催他们快吃肉。惊得肉进嘴,忽地喝声“快吞”,惊得肉在嘴里跳,一路跌滚过了喉咙。【眉】较诸鸿门宴樊哙的豪情,愈觉透 露白话文之所以可贵者在此林冲刀背又在桌上敲着催吃酒,三人一气都啯五六大碗酒,七八片肉,酒坛都见底了。收去台子,林冲却又酒兴发作,使起刀来,满舱冷 风呼呼,寒毛都动。高俅父子伏在舱板上,不知怎地是好,半死半活地昏昏沉沉。一会儿,睁眼看时,月光从舱缝照进,父子彼此想着,大约是恶梦醒了。【眉】原 来是梦,此正是文家故作狡猾处再看时,舱板上得密密地,舱里并无第三个人,日间前舱住的当差,后舱住的家眷,此刻都不知哪处去了。只前后的鼾声龙吟虎啸一 般,父子两个依旧蜷着,不敢动。   渐渐天明,船又动了,只听风水声中,有人高唱苏学士的“大江东去”,正是林教头的声音。不多时,舱门又开,别是一个又瘦又黑的人进来,头戴浩然巾,歪 到耳后,脚下登云履,踢在后跟,身上纻丝袍,纽扣全散,中间玉色丝带齐腰横束,高俅父子也不敢问,那人当面就坐。【眉】当面就坐,是不速之客只听前舱叫 道:“时大哥,小心在意些,这是林嫂子祭品,不要饿瘦了,摆上台盘不好看。”那人应道:“阮七哥,我自理会得。”一刻,水手摆下桌凳,托了三大碗饭,几件 菜蔬来。那人举筷道:“太尉、衙内,请哪请哪!”高俅父子哪里吃得下,勉强几口,停了筷子。那人碗底早已朝天,见他父子停筷,道:“不吃么?刚才阮七哥的 话,听见没有?”高俅哀告道:“大王,实在吃不下。”【眉】可怜虫那人道:“莫非有病?”高俅趁势道:“委实有点子病,求大王宽恕!”那人掉脸向高衙内 道:“老子有病,知道么?”高衙内不及回答,那人一把便将高衙内拖过,叫道:“快拿火锅来!”从腰间探出尺长尖刀,笑呵呵道:“衙内快些割股。老子病,除 割股,还有别法么?”又叫道:“火锅快来!”一面割,一面喂他吃,才是到地新鲜第二十五孝呢!”【眉】二十五孝名词新鲜高衙内挣扎不得,臂上着刀,杀猪般 叫。前舱的人早哄起来,齐声大笑道:“时迁大哥,你弄错咧!自来只有忠臣出孝子,哪有捉奸臣当孝子呢?放手罢!”时迁刚松手,只听水面扑通一声,原来高俅 乘众人不在意,推开船舱,竟往河里就跳。【眉】较诸管仲连何如?被一手擎住,说道:“太尉,你是人曹的大官,怎么想到水府上任去?”【眉】水府上任,想是 龙王要请太尉了说话的正是阮小五,船头上又一个跳下来,道:“太尉想是渴了,给他点喝喝,也见我们是会得伏侍贵人的!”接过来,头往下,脚往上,水面上一 蘸一提好几下,这个却是阮小二。早听舱里叫道:“老二!拿上来,不要耍坏了林大哥的宝贝,没处赔哩!”阮小二把高俅重往船上一丢,道:“太尉保重!” 【眉】太尉保重,承请关照如此这般,又闹一天。高俅父子,简直弄得只剩眼珠能转。【夹】奇语第三天,清早,却好到了梁山泊,时迁先去报知宋江、吴用。计高 俅家私,尚有金银六十余万,婢妾九人,童仆十三人。宋江大开忠义堂宣布:“这次林头领所得油水,十成中提八成入库,二成归公众分用。”先唤高俅童仆上来, 道:“你们都是平民,家贫无奈,投靠显宦。我们梁山替天行道,决不伤害无辜。现在每人给银一锭,各自下山,寻求生路。”【眉】草头王假仁假义,拿贪官污吏 所赚的民脂民膏,分给一班头领喽罗,可谓惠而不费各童仆叩谢而去。又唤婢妾上来,按姿色高下,分派这次跟随下山出力的头目喽罗为妻,也当场领去。此时林冲 已到,宋江早已吩咐宋清备好祭筵,就在山神庙东边斋房设祭。高俅父子都已在水边洗刷干净,披红插花,木塞衔口,【眉】披红插花,大有新婚燕尔之概,木塞衔 口,殆以高氏父子为马矣林冲临进又吩咐捆上一匹黄牛放在中间,合做三牲,摆上祭盘。【夹】太尉只算少牢,殆因其只能刮地,不会耕田也旁边曹正捧刀盘伺候。 林冲道:“亡妻生前,吃斋保素的日子最多,身后哪得还享血肉?祭后,高俅父子可送厨下烹调,这牛更可放生。”曹正诺诺而退。林冲捧杯含泪祝道:“贤妻!你 生平情义,我十年来,点点滴滴,都在心头,今日报此大仇,灵魂有知,念我情意。莫嫌山寨不洁,来享一杯。”【眉】林教头不失英雄本来面目哭着奠了。随后宋 江等众人一一上祭,从辰时直到午时方才礼毕。   众兄弟重新替林冲作了贺。早见史进上前,递过一封书,道:“这是师叔【夹】改称呼者,从师父,不从梁山辈分也动身后两日,王师父处转朱贵酒店来的。”林冲看封内还有一纸墨榻碑文,心下明白,便先抽碑文看,上面道:   有宋宣和二年秋,吾师林公〇〇夫人张氏殁于京师,行年二十有七,非疾也。呜呼伤哉!林氏自吾师祖父某父某,至吾  师.三世皆因材武显名。夫人父张 叟,以材官与吾师朝夕邂逅,因以息女妻焉。叟之为人,质直好义,老无子。夫人归吾师,论者以为两姓之潜德幽光,将于是发之,而孰知遘祸不测也?先是殿帅某 公者,起家厮养,父子不肖,求逞其欲,患吾师岳岳之操,不可以势力挠屈,则陷之狱,几死,竟以放流成谳。夫人惟衅之生也隐,而祸之作也暴,其灰身绝缘,庶 几免夫子于难。日夜为师纫衣裳冠履之属,匝旬而尽春秋寒暑之备,比师之行,雪涕授之,勉以自重。归谒老父,泣谢不孝,迨委禽者及门,遂自系绝吭。叟衰年饮 痛,亦含哀长逝,呜呼!〇〇等昔年之橐弓矢挟干戈以从师讲习也,敬谒内主,致礼登堂,羔雁具陈,枣修告虔。吾师雄冠剑佩,意气轩昂,弟子辈抵掌睥睨,谓西 羌北虏,一朝警边,会看吾师横槊跃马瀚海、伊吾间耳。【眉】规摹西京,建安七子不敢望其项背也曾几何时,夫人既殁,而吾师避仇削迹,鸿飞冥冥,阴霾翳天, 白日无色,〇〇等兴言及此,不觉涕之交颐也。呜呼!裘葛载更,丰部覆餗,乡里贤士大夫乃为夫人请旌于朝,即故所居里门,树坊表焉,以昭来许。而吾师五湖四 海之躅,犹未回也。〇〇等感念旧恩,不敢懈事,爰于伊阙之左,卜吉启土,以安夫人。有婢锦儿,夫人所爱也,既适人矣,遂购田五十亩,筑茅屋一椽,俾夫妇居 之,以守夫人之墓。伐石树碣,勒之铭曰:   山望夫,石填海,山遥遥,海漼漼,石可枯,心不改。征车槛槛归何期?千秋万岁长相思。   林冲再看王进那封信时,方知高俅贬谪之后,便由林冲在京的徒弟一百多人,连合起来,公禀刑部衙门,将前番定案便撤销了。往时有几个在先得意的徒弟,都 升到指挥以上,官职大,自然说话也响些。【眉】案已撤销,门多显达,林冲可以去矣道君皇帝因为童贯攻打燕山败军两次,很注意有能为的武士,所以公禀上去, 刑部当时便准。徒弟们又连合几个绅耆,替林师母到礼部请得旌表,以及安葬等等,办得十分妥贴。恰好王进因告假葬母,到伊阙山中,择定一块牛眠吉壤,就在林 家坟墓旁边,顺手将拓好碑文,一齐寄来。信中叙得很为详细,末后还有几句劝林冲的话道:“嫂夫人冰清玉洁之躯,义不受辱,固然无负于阁下;阁下以顶天立地 之男儿,亦须无负于嫂夫人临别之属望。【眉】以林夫人之义不受辱,为劝林冲归顺之张本,是善于词令者宋公明朝夕以大义为言,何不乘机劝导,出为国家效力? 现今经略军前,但有人材,无不器使。弟虽劣薄,尚可保任。倘迁延不决,日久变生,恐势不由人,难为追悔耳。”林冲将信看过,又重看碑文三四遍,黯然不语。   一时忠义堂上,众人各散。吴用看情形,对宋江叹息道:“林教头又有去志,不久便要下山,我们许多年要好兄弟,不料今日如此!”宋江问:“有法留住他 么?”吴用道:“此人不可强屈,你不见他对王伦么?而且我们梁山所以能兴旺的原故,是因奸臣当道,豪杰不得进身,所以纷纷来投。如今有了门路,怎能在一个 小小山泊里终老?自古道:‘小心意难留’,倒不如做现成人情罢。”【眉】宋江意在留林,吴用知是不可强屈,是吴用见识过人处果然过了一日,林冲来和宋江说 明,回去扫墓,宋江不得不许,却暗暗对吴用叹息,吴用劝宋江不必着急,只等段景住们从北边回来,大家有路走,自然心定。【眉】段景住来紧防受窘过一会,史 进又来,道:“恩师信来,尽腊底葬母。想当年传授武艺情分,须住吊祭一番。顺便和林师叔同行。”操刀鬼曹正原是林冲徒弟,要趁此会会同门,也告假和师父 去,宋江也只得许诺。【眉】不得不许诺耳三个人收拾好包裹行囊,告辞下山。宋江等直送过水泊,到大路边,握手作别。宋江不觉望着三人,掉下泪来道:“我们 山寨上,年来偏是好几次生离死别,真正教人难受。惟愿三位兄弟们记念平日情怀,早去早回。”三人亦各各怅然。【眉】有黯然离别之感带了一个喽罗,四骑马上 了大道。   约莫五六十里,大家看日色已近午牌,人马都稍为有些饥倦,恰到小小乡镇,路边挑出一支酒旗来,就便下马进去,拣座头坐了,叫酒饭来吃。史进见店里的客 人,出入都要看林冲一眼,忽然想起道:“师叔!师父有件东西带来,师叔且看过一番,以便路上应对。”随即从包裹中检出。林冲接过,原来是经略军前调用的一 角公文,上面填的姓名年貌籍贯,正是自己。史进道:“师父来信说,师叔脸上印记还在,虽然案子已销,总怕路上无意中生出枝节来,所以特地从经略幕府弄到这 个。”林冲叹息道:“真多谢你师父的好意,为人周到。可奈我回首前尘,伤心已极。早经无意人世,只怕今生难以完他的盛意。”史进等再三劝慰。路上行来,一 连几日,每逢关隘盘诘,呈出公文,便分毫都不留难。【眉】文笔细腻,无处罅漏直到汴梁城下。   林冲因旧案的取消,和建坊的禀请,多多承情,不得不宽住几日,分头致谢。林冲在先原有殿前龙卫指挥从五品的官职,依徒弟们都以为要趁用人的时候,往兵 部投到,可望开复原秩。林冲只是触景伤情,一切无意似的。随身一个小包袱,是当日临刺配出去之时,娘子连夜赶做给他的,一向不舍得穿着。【眉】睹物怀人, 倍觉伤感到得京城时,每天早起,必走检开点看一过,自言自语地,不知说些什么。【眉】有无限感触众人怕撩拨起心事,更不敢劝。每每大家酒酣耳热说英雄勾当 时,无端垂下头去,眼泪向杯中直滴。一天,偶然经过旧居巷口,勒住马,左右顾盼,忽然头晕,撞下马来。【眉】忽然头晕和自己撞头不同众人连忙扶住。史进、 曹正看此情形,和众徒弟商量不必多住,老老实实陪从他到伊阙山来,了其心愿。一行人众走不几天,早到了洛阳城。穿城过去,约莫三十里光景,早听见潺潺流水 之声。   原来伊阙山是两岩夹峙,中间门一般,一条伊水从中奔流直向东北。隆冬天气,草木枯落,四山苍松翠柏,依旧郁郁葱葱的。从林木缺处望时,百尺高的佛像, 色相庄严,端坐岩畔,好似向路旁行人,表示悲悯的样子。这都是北魏时代,就山石凿成,许多年来完全如故,众人无不赞叹。【眉】一幅绝妙风景画林冲马上又对 徒弟叹息道:“我但愿果真有西方净土,那就好了!”众人道:“这是为何?”林冲道:“许多含悲茹痛的魂灵,到此便有安慰他的佛菩萨。就是地上不曾死的人, 心下也略略放些。”说话之间,早已到了龙门寺,大家下马,走进山门。这龙门寺,又名石窟寺,也是北魏时代的工程,大凡瞻仰石佛的人,都要从寺里进去,穿过 寺后,才到岩边,所以游人极众,寺也广大。林冲等转过大殿背后,瞥见一簇人众立在庭心,石香炉旁边。史进眼尖,早望清一位素冠白袍的人,便是师父,先抢上 来相见。林冲等齐进招呼。   王进葬母的日期还有几天,灵枢权寄殿后东院。王、林两人相见,彼此悲喜。林冲等众,都到王母灵前先拈香行礼。王进旁边答拜过后,利尚已经送出茶点。王 进邀大家坐了,说起当年避难之时,不知累母亲吃多少辛苦,【眉】王进累母,林冲累妻,想见亡命之苦天幸自己在延安保到都监,给母亲欢喜中做一个七十诞辰, 此外更不曾有甚承欢之处。林冲见座中并无外人,顺便将捉住高俅,如此这般,告诉王进。王进喟然叹息道:“报仇的事,只是活人快意,于死人何干?幸亏诓到山 泊里去,手脚干净。不然,又是拖泥带水,生出许多意外来。”【眉】王进语有含蓄林冲点头。   次早,便有坟上的人来到.林冲教他引路。从寺门右转,沿一条山涧,只四五里路,早见一中年妇人迎上来叫主人【眉】来者是谁,林冲见之不觉洒泪矣——这 妇人正是锦儿。林冲识得声音,一见便泪如泉涌,直哭到坟前。锦儿夫妇已将祭品排好。史进、曹正瞧着情形,一左一右扶着,等到纸钱化完。锦儿夫妇请到茅屋坐 地,劝林冲止了哭。   林冲问起去后家里情形,锦儿一面揩着眼泪,一面说道【眉】林夫人死的情况,由锦儿说出,愈叫林冲难堪:“主人那时动身,记得是七月天气。动身后一天, 张老爹便计算京城不好住得,连夜雇下车子.暗暗和娘子忙一夜,打叠好包裹。次早天色黎明,娘子用青纱罩了面,和我带了箱子包袱上车,张老爹亲自骑驴押着。 不料走出巷口,转个弯上得大街.当头便碰到富安那厮,和几个公差模样的人,将车拦住。老爹忙向前道:‘我们出城烧香,你来拦住做什么?’那厮冷笑连声 道:‘老头儿,你要使乖,你想带女儿逃去不成?实在告诉你罢,我们早已提防到这一着,只为衙内还要给你面子,和你好说,老头儿不要太不漂亮。’老爹七十多 岁的人,口里争辩,却连舌头都气得抖抖地。娘子看情形,就教回车子到家。从此三天两天,高太尉那里常有人来,和张老爹软说硬说,不知淘多少气。老爹四处托 人,想尽法子,只脱不得身。这一天,娘子知道没奈何,对老爹道:‘罢罢!你如此年纪,一个女儿,偏不能够送终,也是命里该应,狠一狠心罢!’老爹知道娘子 意思,彼此痛哭一场。【眉】张老爹不能顾及女儿了,自然要彼此痛哭一场过一天,那厮又来,简直对老爹说道:‘我们衙内因为怜惜的缘故,不肯动蛮,教我们三 番五次地跑腿,现在可也急了。老头儿,休得不知好歹!’那一天正是七月初七,【眉】点清日期,愈觉凄惨我到房里,替那厮倒茶,娘子给我一百个大钱,教斟过 客人的茶,上街去买一扎红绳。我绳子买回,正遇见老爹送那厮出来。我将绳子送到房里去,娘子已在床前解带自尽。我急忙大叫,老爹来时,已经不救。老爹也不 气也不哭,只说道:‘也好,完了!’从此老爹得嗝食病。好几位旧相识的,带医生来,都不肯诊脉,总说:‘死去最好。’到得最沉重那天,叫我到床前道:‘我 家里的事,你是一一知道的,女婿如有回来的日子,告诉他,我女儿一生清白,劝他好好提起精神,不要糟踏了一身武艺!’”【眉】张老爹弥留数语,足以鼓动林 冲勇气。【夹】此段纯是偷取<荡寇志>陈希真父女出亡之事而反用之锦儿说着,林冲木鸡似的,瞠着两眼,只是呆听。等到话说完时,霍地立起身 来,往外就走。史进、曹正问他:“往哪里去?”   林冲见二人跟来,一言不发,壁直飞跑。两人料知不好,只得一面叫,一面赶来。茅屋和坟门不过一箭之路,两人刚要赶上,林冲早已一头往碑石撞去。两人从 后面赶紧伸手来抓,恰好各人拖住一边袍角。林冲去得势猛,袍角不牢,“支勒”地一声响,齐腰撕下半边,却亏这一拖,撞势稍慢点儿,只碰在额角,划开一块 皮。再要撞时,二人左右抱定。林冲摔开手脚,拚命挣跳,三个人几乎齐倒。正在相持,树后早又一个人奔上来,相帮拖住.叫道:“好兄弟!我们这几天怎样谈 来,仇也报了,案也清了,这般的一身的本事,为甚看得鸿毛样轻?”这人却是王进。林冲也叫道:“王大哥,你们放手!你只知道功名富贵的好处,不知道死生契 阔的伤心。【夹】二语真是情至,但武师口吻,何得至此?一根痛苦的长绳,扯在心上,一刻一拉,先前仇未报时,还有别事分心。如今仇报了,案清了,心无别 事,只有死去舒服,你们当是做好事罢!”三人如何肯放。忽然又一个人,方巾道袍,须髯疏明,【眉】道貌俨然从山上下来,叫声:“林教头,你何苦如此?”王 进也唤:“林大哥!我们的话你不听,难道恩人在此,你头也不抬么?”【眉】救星来矣林冲抬头看时,原不认得。王进道:“这位是东京孙老先生,官名单一个定 字。林大哥,你当日到开封府过堂时,他老先生便是当案孔目。”话未了,林冲“阿呀”一声,扑翻虎躯拜将下去,孙定急忙答礼。王进道:“可是呢,孙老先生来 得正好。大丈夫磊磊落落地,恩是恩,仇是仇,哪有大恩不报,此身肯死的道理?”回头叫从人:“快牵马来,我们仍旧到寺里谈。”   到得寺里,早见客堂上一位虬髯虎颔的伟丈夫,和知客僧高坐谈心,一见王进,急整衣下座招呼。林冲、孙定、史进、曹正等也一一见礼。林冲依稀有些认得, 却称呼不出,只索立住脚呆想。那人特地走到林冲面前哈哈大笑道:“林武师!你忘却独龙冈上相逢吗?”林冲恍然大悟道:“阁下原是铁棒栾将军么?真久违 了!”【眉】武人相逢,肝胆披露栾廷玉笑道:“不久不久。兖州城下还交锋一次,可惜黑夜彼此不曾认清。”林冲动问起来,方知栾廷玉因京东制置司保举,现在 已授职曹、郓沿河巡检司,他同王进少年时是同里同师。孙定是由孔目升吏员,现已转到京东路天平节度使判官,【眉】补叙栾廷玉、孙定官职,是史官笔法早年也 是和王进相知。两人都因到部引见,顺道送葬。   从此一连几日,为送葬来到寺里的朋友甚多。其中有小半都和林冲相识,更有些不认得的,王进替林、史、曹三人,纷纷介绍道:“于今我们都是一起,不用再 提梁山的话了。”这日葬务完毕,王进对林、史、曹三人道:“赶快回京罢!我们要谈到正事上了。”毕竟所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林冲、史进、曹正就此下山,忠义堂上,只九十六人矣。 第八十回 悼前尘愤挥热泪 阻通番首抗雄威 话说王进等回到汴梁城里,孙定自到节度判官任上去了。【眉】孙定上任,紧接上文栾廷玉部下新编入官军,急须训练。扈成已来信催促两次,兼之巡检司赴任日期 已迫,也到山东去了。【眉】栾廷玉到山东另有下文,详后此时燕山城兀自不曾攻开,女真也有从平地松林一路进兵消息。京邑里传说,枢密使已下令山东,从速踏 平山泊,以清官军后路。又传方腊将次讨平,不日便移得胜之兵,来剿捕宋江。王进听得便告诉林冲们道:“照此形势,梁山万不可去了。只有在京谋干,或到经略 军前效力。但是京中武职,多是闲曹。纵然一官,仍是浮沉宦海,不如就此同往经略军前投效,戡定幽燕,不怕没有建立功名之处。”三人都以为然,只虑着将来山 泊用兵之时,和宋公明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王进道:“种经略用人,我是知道的。这一层只要声明在先,到也无虑。”三人都甚愿从,便公写一封婉转平和的信,叫 跟来的一个喽罗交上公明哥哥,自己却跟王进去到经略军前。   信到梁山,宋江看了,不禁心中纳闷。【夹】梁山泊之组织,林冲为其首功,其崩坏则林冲之先去以为众望,亦有力焉吴用劝宋江索性专等段景住、石勇、皇甫 端回来再说,【眉】望段景住来,是望其速死也这信暂且不覆。叵奈俗语说得好,等人容易老,偏偏几个人一去二个月,没有消息。   这日,花荣无事,偶然去看看妹子,瞥见妹夫秦明从外边进来,手里拿一叠纸片。一见花荣,顺便递一张给他。花荣看时,上面写道:“谨于元月廿三日,寒族 遇难五周年之期,发哀追荐,洁具杯酌,恭邀同情。”下款是:“待罪秦明率子太平载拜。”【夹】从前书元宵算来,日期恰好不差花荣看了,不觉一个寒噤,只得 勉强说道:“妹丈!你现在有了孩子,这也是应该的事。”秦明冷笑道:“你说得是,原是多承令妹!”【夹】一个钉子花荣不好再说,敷衍盘桓一会子,抽身来见 吴用,将此事备细说知。吴用道:“秦兄弟素来为人是霹雳火,怎会下这冷着。你可知道他在哪里追荐?”花荣道:“听说仍是在山神庙。”吴用道:“这件小事, 虽然于山寨无损,总是人面难堪。【眉】慢说人面难堪,有胜于此者在我和公明哥哥都不便说什么,还是你去同令妹商量,阻阻看,可能作罢?”花荣叹息道:“论 他上山的时候,原怪我用计太刻毒些,道他是直性人,事过便罢,谁知道偏会记恨。如今山寨上人心摇摇不定,也不只他一个。不知何故,近来公明哥哥的恩义,竟 没有用处!”吴用道:“论公明哥哥的恩义,原抵不过朝廷的爵禄。只缘朝廷被一切资格簿书蒙住了,不会得用爵禄;公明哥哥却会用恩义,所以英雄豪杰都投向公 明哥哥。但是这西洋镜【眉】“西洋镜”三字新颖日子多,渐被几个调皮人拆穿。加上去年林冲们勾结了什么王进,无端下山送葬,一去不回,又写信来劝公明哥 哥,也去投种经略麾下。你道林教头和公明哥哥多少年交情,倒说此言,不奇怪么?”花荣道:“假如公明哥就此放手,落得好下场,也罢了。”吴用道:“公明哥 的志气,就不做太原公子,也要象虬髯一流,难道甘心低下头来,受人支配么?【眉】宋江恐配不上张三呢?这是吴用替他捧场的话好在我们现在也另有布置,眼前 大家忍耐着些。就如秦兄弟这件小事,你假如拦不住,也不用放在心里。”   花荣去后,这里吴用想起前回跟林冲去的喽罗,说京城近来的风俗,是娼优最为行时,道君皇帝每每亲自出来微行到娼家取乐。蔡太师几位公子,个个都是串戏 的名家。【眉】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皇帝而曰“道君”,公子而兼串戏。极五光十色之观很有人在这里面得好遭际的。便来和宋江商量道:“种师道军前既然不 去,难保林冲们不写信给别人乱放野火,还是走朝廷的别门路子好。如今京城风俗,既是如此,可着一个口齿玲珑兼会歌唱的前到京中,设法搭进班里,于中斡旋。 只要保全得我们部分不散.度过这趟难关,将来哪怕没有进身机会?”宋江道:“段景住还不曾回来,此事如何?”吴用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忠臣,【眉】不是真 正忠臣就可私通外国吗?怕什么?双管齐下,总有一着。”宋江道:“我们山上,论武艺的人材,不为罕稀,吹弹歌唱的事,真难选呢!要去,或者只有燕青去得。 ”吴用遵:“你忘却燕青是谁的人?近来看他很有点手段,不好驾驭。【夹】是董平中毒的事露了才情的缘故更讲起他那主人翁,常是那般不即不离地。我们先还道 他老实,信他的话,在兖州几乎闹出大兵变来,裴宣也因此闹跑了。我现今省悟,他手段绝高,许多事情,怕都在内,不过一时发觉不出罢了。”宋江点头。两人又 商量一回,议定选就一位头领。   又一天早晨,大家齐集忠义堂上,正当议事,铁叫子乐和上来告宋江道:“小可有外祖,八十多岁,老病在东京城里,表兄有信来说,他想看看亲人。小弟意欲 下山去走一遭,怕去迟之时,不及见面。”宋江沉吟着,问卢俊义道:“许他去罢!”卢俊义道:“公明哥哥说了就是。”宋江便叮嘱乐和早去早来。【夹】商量好 的事,要在人前做一番。巧诈之人,其愚拙处正在此乐和整顿行装,匹马下山而去。【夹】连平时饯送之事,都不敢有,极意遮人眼目忠义堂散后,花荣和吴用同 行,吴用问:“秦明的事如何?”花荣道:“几天来,委实不好意思去得。想他事在必行,不久帖子必到。”   果然走不几步,已遇下帖子的喽罗。花荣和吴用分手,不知不觉的,信步从秦明的门口过.心神一悚,脚步一凝,忽听门里一阵杂乱,身不由己地住下来。再听 时,秦明正在大叫大骂道:“你那天杀的哥哥,为救姓宋的一命,无端害我一家,你还开口亲眷,闭口亲眷呢?你自己不知道,他把他亲妹子做了无耻东西,美人计 的物品,我自明白得很。你想我一家上下十几口,你一个人能抵几条性命?”他妹子一味嘤嘤地,听不清说什么。花荣立久,觉得心窝仍有些疼痛,【夹】“美人计 ”三字也自走回家。   次日,山神祠和尚道士的法场,铙钹钟磐,早已热闹起来。秦明角巾素服,放声大哭。众多头领,都劝不住。只宋江、吴用来行礼时,忍着泪捧出自己做的祭文 来。二人看文虽粗俗,语言却极沉痛,还有几句刺人的话头,夹在里面。宋江明知当面骂他,不好招架,忍气吞声地看完。晚上秦明留众头领筵燕,因宋江先去, 【眉】俗语说“指着和尚骂秃驴”,宋江不得不先走一步就将宋江、卢俊义两人合送的一桌祭筵,整治成熟,送到宋江家中。【夹】未达不敢尝这回花荣心病,竟是 日渐沉重,只得请安道全诊治,好几日才得松些。秦明夫妇又闹起来。花夫人没奈何,抱小孩子归宁。临出门,却被秦明把小孩子夺了转来,道:“这是我秦家骨 血,不许带走!”【眉】和董平服毒、审问某妇事恰打一照面恰得王英夫妇一外一内,好容易转圜。花夫人接回夫家,但是一场哭诉,花荣病又气得反复。   宋江甚不放心,每每抽空来问候花荣病状,长是不好不歹地,病中常对宋江叹息。问到原故,又含糊应答。宋江好几回耐不住了追问道:“贤弟,你几番象心里 有话,待说不说似的,其中定有缘故,务必剖开一谈。贤弟,我和你是生死交情,何消吞吞吐吐的。”催逼到三五次,花荣只得说了道:“小弟原不敢说,却又不忍 不说,说出不中听时,哥哥休要见怪!”宋江道:“贤弟说了,能做的无有不做,就一时做不到的,也许终久要做。贤弟总是一团好意为我,哪有相怪之理!”花荣 道:“那么,小弟便斗胆说。兄长,你要受招安的那句话,须要实行才好。”【夹】当顶一针宋江道:“只为兄何尝不想实行,只为当今朝廷不明,奸臣当道,专一 陷害好人。在朝廷的尚且不安于位,何况我们身在草野,反要自己投去呢?”花荣道:“小弟又要多话了。种经略那里,林冲哥哥和史进兄弟不是已经跟王进去了 么?听说对我们大家都有引进之意。兄长,你要招安,这不是一个机会?【眉】这是梁山泊上人的出路小弟觉得多数兄弟,都是因为兄长时时提起‘招安’二字,所 以上山。日久不见分晓,自从公孙先生下山后,陆陆续续自动地走了几人。于今再不设法,只怕后来还有全体倒戈之日。【眉】倒戈可虑不瞒兄长说,小弟也算功臣 之后,半路上为要救兄长,和刘高那厮赌口气,也只道暂时落草,如今弄得这样进退不得!”说到这里,喉中格外呜咽起来。宋江沉吟半晌,【夹】还是用老法子来 答道:“贤弟放心。愚兄不是那不忠不义的人,现今大众心情,也测摸得一二。前番段景住到北边去,十天前乐和下山,都是愚兄叮嘱,为一众兄弟们谋个出路。” 宋江说着,将身子伏到枕边,附耳低言,又说好几句。花荣一声长叹,转面向壁更不开口。【夹】其情可想宋江走出来,找吴用说了一遍,道:“我看花兄弟,竟和 卢员外当日差不多,不一定是为秦明的事呕气的。军师你会劝人,且设法宽解他一番,看是如何?”吴用冷笑【眉】鬼头鬼脑又冷笑了道:“不必了。你看他如此这 般的病和心事,还得好吗?我们只赶紧干我们事罢!”   正说着,外边传进报机密的喽罗来。这喽罗先时跟段景住们到北边去。那喽罗道:“段头领、皇甫头领,大家已在北边从海道动身,奉命抄旱路,单身先来报 信,大约海道进口,换内河小船后,走得慢些,也无过五七日后就到。”说着.怀中探出段景住的信来,宋江和吴用看过备细,收了信,【夹】着眼问喽罗:“公孙 先生有消息没有?”喽罗道:“听段头领说,在蓟州城内外,着实去寻几遍,并无踪迹。后来还是在燕山遇见一个卖柴的,是公孙先生山中旧邻居,他道:‘在兵乱 未起之前,罗真人已转到口外雾灵山参同道院,许多徒弟都带家眷同去。公孙先生同母亲,都在其内。’据真人说:‘十年以内,都是劫期,【夹】真象道家口吻, 不知从哪个神坛处学来万万不可下山,怕山下有人来寻。’真人已作起十里雾来,将山罩定。公孙先生临去曾经说过,去后南边倘有人来,叫他千万不要入山,免得 真人不欢喜。【夹】又怕人来,可见雾并不能罩住因此大家都不便去探访。”【夹】可惜李逵宋江知道北边使者已在路途,心中顿然开朗。吴用劝宋江暂且不必泄 漏,待得临时仓促宣布出来,好教大家格外惊喜。【眉】心中不必太乐,紧防不乐在后。【夹】军师也防变局宋江问起一切细情,喽罗却不甚清白,只知皇甫端因相 马的遭际,在金帮已经实授驾部郎中,非常荣显。吴用吩咐喽罗,此事在别人面前不许提起,违令者斩。【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吴用大有此神情 又道:“这回路中很吃辛苦,先就库中提白银五十两、素缎一匹作为犒赏。”【夹】一赏一罚,以塞其口,军师自为缜密,以后只消金钟罩一着,岂知仍罩不住果然 出了五天,大家正分班列坐忠义堂上。段景住一骑先到山下,进了忠义堂,昂着头,挺着胸,开口叫:“公明哥哥!【夹】得意如此天使已到,【眉】何来天使?就 在三十里外,顷刻进泊,大家作速冠带,整队下山恭迎。”【夹】他也做发令的口气众人正待动问缘由,宋江早立起身来宣布道:“诸位兄弟,小可宋江,一介匹 夫,待罪山泊,原无别事,只为官家自从宣和以来,所信的是奸邪,所行的是苛政,年年岁岁不是兵戈劳役,便是苛敛重征,弄得百姓无处安身,豪杰不胜冤愤,所 以禀承晁天王遗意,揭‘替天行道’旗帜。只要困苦的百姓有处诉冤,不平的豪杰有处托足,便算区区努力报效国家的了。【眉】投降外国,还有什么报效国家可 言!许多年来,我们大家立意,一不是贪财,二不是造反,得了地不占,破了城不取,这是大家兄弟们晓得的。可是直到今日,朝廷仍没有招安的消息。似宋江的庸 庸碌碌,原不算什么,诸位兄弟抱奇材异能,坐看年富力强的时候流水般过去,岂不可惜!宋江想:如此终非了局,只得从没法中想出法子。久闻大金【眉】“大金 ”二字说出口.面上有无限光荣王子有包举天下的雄心,胜契丹以来,广行招贤纳士。江想:这也未尝不是建功立业之处。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诸位兄弟要成就功名,这是干载一时机会。恰好上次段头领往北方去,听得大金王子悬赏追寻那匹照夜玉狮子坐骑,劝宋江趁这机会将去进献,果然大金王子非常 之喜。同去的皇甫头领,竟因此【眉】“竟因此”三字想皇甫端有意想不到之乐授职驾部郎中。趁便提起我们山寨里各位英雄,王子十分羡慕,禀明老皇帝,降旨招 安。我们忠义堂上同人,顶高的授职节度使,最低也有散职指挥。所有诰身,俱已填好。只今接洽完备,将来大金进了中原,我们便是首功。这回全亏段头领和皇甫 头领的能言善说,把大金王子说动,是我们大家都要感谢的。”   说到这里,忽然东边座上一位头领霍地立起身来。众人一看,正是大刀关胜。关胜从容走向段景住面前道:“小弟还不曾知道这件事,原来全是你大哥的偏劳。 我们大家要感谢,都是感谢你大哥。”段景住连连口称不敢,道:“我们这次,北上共计三人,石勇大哥过沧州被柴大官人留住,不曾得去。皇甫大哥因为大金皇帝 器重,授了官职。这回和大金国钦差随后就到,他也算大金国钦差的随员。小弟是因人成事,何足挂齿!”【眉】何足挂齿,是自谦乎?抑自矜也?忽地关胜大喝一 声:“卖国贼!”刀已出鞘。段景住刚退得一步,宝刀已横腰削来,拍达一声,早成两段,下半截身子倒在忠义堂上,上半截身子被刀口一撇,直撩到庭心里去, 【眉】自来卖国贼多矣,安得关胜化作百千亿万身而诛之。【夹】一段变为两段,绝倒心肝血肉,流得满地。关胜收住刀,【夹】青龙刀只斩金毛犬,可惜朗朗地对 众人道:“我们梁山泊上旗号是‘忠义’二字,须容不得石敬瑭、毛延寿一流人物。今后大家监察着,倘有此事,被我等发现者,以此为例。”【夹】陈泰对司马昭 的话,只有其上,更无其次关胜说一句,许多头领齐叫一声:“好!”一直叫得说完,早见关胜走到宋江面前深深一躬道:“公明哥哥,对不住,对不住,只缘此事 发觉得太晏了,不及进谏,先行断决。为忠义上面,哥哥莫怪!”宋江身边,也有几位心腹头领,各各按住兵器,见叫好的人多,连鲁达、武松、朱仝、雷横等,都 在拍掌,【眉】他们同音叫好,宋江、吴用心中要喊:“不好了,不好了!”便不敢轻动。宋江无言可说,看吴用军师.已不知何时先行走开。   当下昏天黑地退出忠义堂,一人独坐。过半天,心里稍为清醒,才见吴用来到。宋江叹口气道:“连军师也避开,众叛亲离,我真要做王伦了!”吴用知他气急 之下,且不发言,定一定,对宋江道:“公明哥哥,山上刚才情形,你是眼见;山下情形,你可知道如何呢?”宋江恍然大悟道:“呵呀!倘若他们把番使干了, 【夹】此刻也称他是番使,不是钦差连所有诰身一齐夺去,献上官家,倒给他们大大一个进身机会,我们格外不堪设想。军师,你说这话,莫非已有布置?”吴用 道:“布置迟,来得及吗?我看见关胜立起身来,走向段景住面前,我就知道不是好事,赶忙抽个空,转到外面,吩咐喽罗速速迎上去,告知皇甫端,快和番使回转 头逃命,事体变卦,一慢便死,不要犹疑。此刻好在已去四五十里,不必顾虑。”宋江叹口气道:“我今日受辱,比上回扈三娘捧出李逵的头来便进一层,我这第一 把交椅,真真坐不下去了,另推一人何如?”吴用笑道:“你推哪个?”宋江道:“论地位自然是卢员外。”吴用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你知道卢员外的心 么?这地位今朝让人,明朝你便低头受人支配;再者,人家倘若拿你做进身的礼物,你待如何?”宋江道:“军师看怎样设法?”吴用道:“据我看来,宁静为是, 【眉】宁静为是,倒是不错且慢慢等乐和那边消息。好在他已经进了鸿喜堂班子,我第一个锦囊已有效力,不久总可在老奸身边,谋个机会。如若运气再好些,论不 定还巴结上道君皇帝。而且如今朝廷上只去掉一个高俅,象童贯、王黼一班,搭上王仔昔、林灵素,这些杂色人等,随便都好恭维一个,那时我亲身再去走一遭。若 不得官家招安的旨意,不得保全这支人马,不得仍用你我去做统领,我赌个誓,不叫吴加亮了。”宋江道:“如此又只好再为忍耐一次,但是更有一两次来时,真是 天亡我也!”果然不过几天,喽罗捧上一封信来。宋江见封面上果是乐和从汴梁京城寄来的,不觉大喜。【眉】宋江又觉大喜了,且慢究竟书上写的什么,且看下回 分解。   段景住被斩,梁山泊只九十五人矣。花荣自是实心实意为宋江者,到此也知懊悔,只宋江仍是冥顽不灵耳,然亦已寒心矣。吴用预备和得手时,进京谋干,是赚宋江的先声,其心之不良,尤甚于宋江也。   宋江、吴用,好几回商量过来,商量过去,都是说段景住北边消息,到此却以一刀了之,爽辣已极,而宋江、吴用又转向乐和,盖至死不悟也。秋风 第八十一回 汴梁城乐和演戏 曹南山吴用失机 话说宋江自从乐和到了京,设法搭进班子,便知道有些指望。本来京城里贵游子弟没有事做,便人人把捧角当生活。【眉】贵游子弟把捧角当生活,满清末年.亦有 此景象,毕竟是亡国之征耳乐和在戏场上化名百合花,凭着嗓子圆朗,台步轻灵,渐渐出了风头。蔡京几位公子,也会串得几出拿手好戏。百合花借这因缘,一一巴 结上。恰好蔡京生日,百合花调进相府,前后三天,很显些身手。蔡京看得出神,十分赏识,便叫到跟前,说明要保举他到道君皇帝御前,做五品供奉。百合花照依 吴用秘授的计策,忽然跪下【眉】忽然跪下,自觉神秘得很道:“蒙太师恩典,无奈小人是国法不赦的罪人,不敢累太师欺君,要求详察!”蔡京不觉奇怪起来, 道:“你不过是个优伶,伶官是古来有的,难道唱戏是罪犯不成?”【眉】唱戏当然不是犯罪,不是犯罪何必如此?百合花又连连在地上碰几个响头道:“太师恩 典,罪民原来不是叫百合花。”蔡京道:“我晓得,百合花是戏名,自然不是你真名。大凡唱戏的都另有戏名,这也不为欺君。”【眉】百合花不是真名,也不得谓 欺君。何必如此的奇怪百合花又连连碰头道:“罪人原叫乐和,原是梁山宋江的部下。”蔡京听说起宋江,吃了一惊,定定神问道:“既如此,你不在梁山上大秤分 金银,大碗吃酒肉,却钻到这里来做衣冠傀儡的生涯,又是甚心路呢?”乐和叩头流泪,【眉】利用以叩头哀求奸相,下气如此,劫生辰纲时所万想不到者也道:“ 罪民只缘受宋江的恩重了,罪民流落江湖,几回冻饿得要死,承宋江收留下来,【夹】一味遣诳解衣推食,亲兄弟一般看待,罪人的良心上,不能不感激效死,因此 逗留下来。每每见宋江闲时,【夹】不闲之时做什么.无意中出了漏洞便顿足叹息道:“我们不幸,陷于叛逆,不知何年何日,才有改邪归正的机会。”【眉】宋江 原来想改邪归正,并自认叛逆,可丑就是山寨同人,多半草野愚顽,不知法纪,但提起朝廷恩意,人人无不想望。上回不得已抗拒官兵,宋江悔恨得拔剑自刎,幸亏 众人夺住,到今颈上还留着疤痕。【夹】不羞宋江几次商量,预备亲身到刑部自首.【眉】宋江也想自首,回忆癸丑义师失败后,无赖党人争以特赦为荣,真是可 羞。作者殆欲藉此为妖孽写照又恐山泊上大众没人约束,倒弄出别的事来。罪民想着平时志气,原不是甘心落草的。既是宋江进退两难,不如自己拼着一身,替大家 洗刷。因此投到京城,从戏班里拜师父,才得转得太师跟前。平时山上众人,每每传说太师是当朝柱石,天子腹心。倘得叩见太师一面,伏侍太师一日,就是小人无 限光荣,死而无怨。罪人今日,不敢求太师别的恩典,只求本师察看梁山上众人的赤心,能够在皇帝面前,方便一句,许其免罪。将来山上数万健儿,都感太师大 德,赴汤蹈火,定所不辞。【夹】竟欲以曹操、司马懿待蔡京至于罪人自己,本无寸长,惟有蒙混太师之罪。太师如觉情无可原,就此送交法司定罪,或杀或剐,以 惩效尤,罪人决不敢有什么抵赖。”说着,怀中又探出一纸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吴用等悔罪的呈子来,伏在地上,【眉】宋江悔罪的呈子,较诸某君永不革命的甘 结何如?又是一顿叩头流涕,把地上方砖也沾湿了好几块。【夹】此不过抄当日朱武对付史进方法,然事体的大小,内容的繁简,却相去不知几倍,所以事终不成蔡 京一面接过呈子,一面叫乐和起来,吩咐两个干仆,好好陪伴住他,听候发落。   蔡京把呈子从头看过一遍,心想乐和所说,也还不错。但是倘若真个依规矩办起来,必须将呈子移交刑部。无奈具呈人宋江等又隔在山东,一时传不到案。算来 不如从中向道君皇帝奏明,竟下招安的谕旨。又自己想想事体重大,须得皇帝面前最亲信的说才妥。随即叫左右去请大公子来。【眉】左思右想,不得不借重得君宠 遇的大儿子,奸臣心事历历如绘原来蔡京长子蔡攸,现官宣和殿大学士,最得道君皇帝的宠遇,别有赐第,和蔡京分居。相府管家去时,蔡攸刚从便殿回家,卸了冠 带,正和妹夫梁世杰分曹打球。闻得父亲呼唤,二人一齐来见。问安已毕,蔡京把宋江呈子拿出给二人观看。梁世杰道:“奇怪,宋江也会说出砺诚自首、恳求免罪 的话头来!岳父意见如何?”【眉】生辰纲遇劫,梁世杰当然不能忘情于此,自觉可异蔡京未及开言,此时小儿子蔡绦也在跟前,抢着说道:“父亲恐不便允许。他 既悔罪,为何自己不来?这呈子虽然说得恳切,往时攻城掠地的大案子,都没有着实认罪的字样,这案子有一两件是通天的。倘若皇上一时记起,问到如何回答?”   蔡京便将乐和的话,备细告诉。蔡攸道:“原来百合花就是梁山上乐和,孩儿一向只觉得色艺都不错,哪知还是草头王呢?”梁世杰乘机说道:“梁山强盗,专 一和我们作对,小婿在大名,不亏李成、闻达,几乎没有性命。就是生辰纲那事,也不曾处治得。到于今他们还在江湖上夸耀呢!”蔡绦道:“可是呢!这种人嘴里 哪有真话,来人安知不是刺客或侦探?留在肘腋之下,还怕有别的危险,父亲不可不防!不见九弟在浔阳,把官职弄掉;新近在兖州,又险得一命。”蔡攸却大不为 然【眉】梁世杰与蔡绦的心理和蔡攸不同,不知蔡京何所依从矣道:“你们两人一味计较私情。论国家大事,古人射钩斩祛,只要人才可用,都不责备。现今皇帝恢 豁大度,【眉】现今皇帝昏糊颟顸则有之,恢豁大度则未必也驾驭天下豪杰,这点案子豫先陈明,也不算什么。至于那十万金珠,更细之又细。孩儿适才在便殿,朝 廷新得奏报,我师克复涿、易二州,契丹将郭药师已举常胜军十万来降。皇帝面谕孩儿即日往燕山府收地。孩儿正在计算,要招募勇士充帐下亲军。现在梁山这支人 马,孩儿顺便招来,恰是好处。”蔡绦道:“哥哥如此相信他,能保住狼子不野心吗?”蔡攸道:“你不听见父亲说么?他特地自己投到,正是侠义之士,【眉】一 则曰狼子野心,一则曰义侠之士可靠,可见彼此争持已各走极端矣如何难保?”蔡绦道:“就算保得乐和,能保得宋江吗?”蔡攸平时本来和蔡绦不睦,闲常嗔着父 亲偏护。此刻见兄弟层层驳诘,格外生气,不顾父亲在上,厉声道:“我保得!我以全家百口保他。”蔡绦回顾蔡京道:“大哥休以百口保宋江,父亲和孩儿都在百 口之内,孩儿好怕啊!”梁世杰怕丈人下不去,解劝道:“事要做稳些,倒也不错,内兄不须平空争论,还是叫乐和来问一问罢?”蔡京吩咐传乐和来。   乐和见众人,总是叩头认罪。说到兖州的事情,道:“原先不知是九公子治下,后来甫经晓得,宋江随即退出,不敢逗留。”梁世杰问起劫生辰纲的事,乐和一 发碰头道:“这是当日晁盖为首做的。现在梁山泊首领乃是宋江,晁盖死去已久。【眉】生辰纲遇劫.梁世杰当然伤心,归罪晁盖,都是死人倒霉,未见不顾心之所 安矣至于劫去的物件,只要奉到太师恩命,他们敢不加倍认罚!”蔡京见蔡攸一力担承,晓得在皇帝面前说话非他不可,不好拗违。当下吩咐乐和通信到梁山,问清 宋江意思再说。【夹】仍是舍不得金珠耳,宰相如此,可笑可怜乐和得了蔡京的命令,自然赶着写信到梁山。宋江自是欢喜,不免因段景住的事,有点戒心,和吴用 商量,设法疏通大家一下子。吴用道:“这是名正言顺的事,要疏通做甚,【眉】你都自命不凡,要疏通做甚只消在忠义堂将来信朗朗宣布便是。至于蔡京那方面的 需索,好在乐和照我的计策,另纸写来。这一张暂不宣布,省得他们又说我私行贿赂。”当下商量妥当,便将卢俊义请来,把信看过,就请他在忠义堂上宣布。卢俊 义一口答应,却问吴用道:“军师,乐和不是说到外家去看病么?怎地倒是在京里串起戏来?虽然蔡京是被义气感动,但这件事和段景住北边的话头,前后不过几 天,真成骑两头马似的。军师也要预备一番话才好!”【夹】似乎帮助,实是挑眼,员外也渐渐露出点锋芒来吴用沉吟道:“这都是公明哥哥的苦心,【夹】招出来 了总该被大家原谅的。”【眉】带病串戏,可谓滑稽之至矣。附金而又归宋,是骑双头马也,咄咄怪事卢俊义无语,随鸣钟击鼓,在忠义堂上会集众多豪杰,【夹】 彼自以为堂皇正大也卢俊义当场念完了信,吴用起身道:“蔡太师当朝首相,他既有此好意,定然朝廷恩旨,不日就要下来。大家弟兄们看如何?小弟料想都承认 的。”堂上许多头领,果然不约而同的齐声承认。只刘唐一个高叫:“公明哥哥,且慢!”宋江问道:“慢什么?”刘唐道:“我们当初起事,为劫生辰纲,便是对 蔡京那厮的。你哥哥不在内,彼此不妨.如何叫我们好投降蔡京?【眉】吴用、刘唐都是参加劫生辰纲者,刘唐便说不可投降蔡京,人品自在吴用之上宋江道:“刘 兄弟不要着急,我们不是投降蔡京,是替朝廷效力。蔡京不过是在皇帝面前,替我们传达的人,决不得叫我们受委屈,尽管放心。”刘唐还要想说话,众头领拖他坐 下。吴用又道:“这是我们自己刷新的机会,且不管朝廷是什么人,我们但过了这一关,便不被人家看成绿林豪杰,可以放手做事。但是小可心想有两点,请大家预 先留意:【眉】第一点、第二点大有汉高约法三章之意,其自命不凡之概可知第一点,朝廷既是招安,便不见得许我们仍旧住在水泊里边,必定要调出去,用国家军 制来改编。那时我们弟兄,固然个个是朝廷的人;可是官职的大小,和部队的分划,都要听从朝廷作主。各人地位,不见得都照山泊上旧职分,所有小小不如意之 处,大家须忍耐着,不要任意放言,引出嫌疑。【夹】此言为国家为大众,都是不错,岂知是封住大家,不要出头,好由他摆布第二点,我们既受招安,就不得不遵 国家法度。过去的恩怨,固然休提;就是眼前有点难过,大家要想着自己前程,不要计较。现在正当用兵之际,燕山未下,金人举动,也很难测。倘诺调我们去打前 敌,不管那气候的荒寒,胡骑的劲悍,都要努力向前,不可推诿,不受调度。这是小可替大家奉献点意思,还望大家采纳。”众人称是。【夹】这是吴用占宋江面子 第一次忠义堂散后,宋江同吴用回到机要室里,叫蒋敬来商议,盘算仓里的粮草,还有多少;库里的银钱,还有多少;预备整治二十万金珠,十万作为赔偿生辰纲, 五万作为进奉;再有五万,供各方面的敷衍。蒋敬道:“山寨上所有,足够供给全部人马九个月粮饷。金珠高俅有一笔款,尽可抵用。”蒋敬退出,吴用教请戴宗来 到,商量将金珠先行送到京城。戴宗道:“我这神行法,只能够同一两人,不能多人。二十万金珠太重了,怕带不去。”吴用想一想道:“既如此,烦院长先带一封 信,和忠义堂上众人履历册,另外节略一份.【夹】此中说些什么?送交乐和。再叫他设法,请一张护照来,免得金珠在路上,被关隘盘查。”【眉】护照要紧,我 恐怕没有多大的效力戴宗领命即日下山,吴用又叮嘱切莫泄漏。   戴宗单身上路,尽量使起神行法来,午时渡泊。申初已到曹州,进了城,一直到府东大街鼎生客店歇脚。鼎生客店老板,复姓钟离,当年便是居住祝家庄,替石 秀指路的。祝家庄打破以后,得宋江许多金帛的赏物。老儿寻思,日久官家追究起来,不大稳便,因此带了儿子,搬到曹州,改姓为张,开设客店。不料开不多时, 刚遇着梁山一个细作来店投宿,回山说起,宋江又送了些金帛。从此梁山上有人来到曹州,总认定鼎生主顾。老儿一者贪得金钱,二者惧怕声势,都是殷勤招待。 【眉】乡愚神情可怜这日戴宗住店,自是照例,不必细表。清早出城,向西大路而去。   事有凑巧,栾廷玉进城,戴宗出城。栾廷玉心下奇怪,马头勒转,从后追来,高叫:“戴院长请住!小可有话面告!”【夹】抄杨林旧卷只见前面那人,略为回 顾,跑得格外快。栾廷玉马赶一程,也赶不上。仍进城来,缓住马缰,左顾右盼,从鼎生客店门前过去。忽见这老儿立在门首,好生面善。顿时省悟,便走进店里, 坐下来,叫老者问姓名。老者见是军官,吓得抖抖地道:“小人姓张,名叫张中,同儿子张禄,【夹】有意借用在此开设客店。”栾廷玉一笑【眉】老英雄念念不忘 祝家庄前事,一笑大有用意道:“张中、张禄,里面有干净房间没有?”老儿父子连忙引到后面一进三间两厢里坐下,道:“这是顶好房间,一位从北京带家眷来的 包住三天,今天才走。”栾廷玉点头,向跟随的兵丁使个眼色,兵士齐退出来,屯在店门口。栾廷玉看左右无人,向老儿道:“你当真认不得我么?”父子两个不曾 回答,栾廷玉冷笑道:“你是不是要等我自己说出来么?”老头连忙拖着儿子一齐跪下,道:“小人委实糊涂,只缘那时节无意中帮助梁山强盗,误了大事。事后也 知犯罪,只好逃这里来。看见栾爷,不禁心虚胆怯,说不出来。没奈何,想混过去,小人知道错了。”栾廷玉道:“我念你是个乡愚,烂好人,不省得什么,不用和 你计较往事。但问你,如今你客店里,梁山上时常有人来往吗?”老人吱吱吱地回答不清。栾廷玉道:“不用说,我早晓得。只问你,今早从你店里出去的是梁山上 什么人?”老人低低答道:“是神行太保戴宗,化名宗访,昨天傍晚来的,住了一夜,清早便去。”栾廷玉道:“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呢?”老儿道:“想是梁山 上来。往哪里去,小人不曾敢问。”【眉】是一出绝妙的文明戏栾廷玉道:“只一夜么?”老儿道:“实只一夜。将爷不信时,可查往来客簿。”栾迁玉道:“既如 此,也罢,我不责备你。日后梁山人来,你依旧好好招呼,只不许说破,暗中给我消息便是。你儿子年轻力壮,我中意他,补他一份钱粮,给我做伴当,就此跟我 去。你起来罢!”老儿诺诺连声,哪敢喘气。张禄跟栾廷玉到营里,老儿心下尽是不安。过不多时,又一连两回,梁山小头目在客店经过,只得照依言语,暗暗地报 上去,却都不见动静。又好几天,栾廷玉因郓州出件盗案,到郓州查办,连张禄也带去了。老儿虽不放心,无可如何。   戴宗从京里回来,又是住这客店。戴宗前回被人在背后呼唤,心下甚是猜疑,不知是走快了误听,还是真有来追的人。本待不进城去,却在城外遇见山泊来人, 说栾廷玉不在曹州,戴宗因此进城住一夜。【眉】紧防中计次日赶到梁山,见宋江,呈上乐和回书,兵部颁的护照一纸。宋江不敢迟延,和吴用连夜配好车辆,叫朱 武带同朱富、李云、童威、童猛、王定六、郁保四共七个头领【夹】都拣和栾廷玉不曾会面的保护着,路上一切由朱武调度。一行三十多人,都是经商打扮。吴用又 叮嘱道:“栾廷玉那厮是起心和我们作对的。趁他在郓州时,赶快过了曹州,不是他的地界,他便不能奈何我们。【夹】你也着了道儿路上遇有盘诘,大大方方展开 护照来给他看,切不可动武。客店中倘遇赛会迎神演戏等事,都要小心,切不可贪热闹,以致酿出意外。”七位头领领了意思,轻装便服,暗藏兵器,下山去了。   话说栾廷玉果真在郓州么?郓州去了一日,把手下亲兵留屯在那里,自己早在一处埋伏得好好的。本来戴宗未到之先,扈成已得宋江要受招安的密信,此时扈成 在栾廷玉部下当统领官,偶然去沿河巡哨,拿获细作一名。那人自称奉命来送信给统领的,并不是来盘躧子。扈成拆开信,正是妹子的手笔,由头至尾,一共十来 张,从被虏上山,直到近来招安的事为止,颇为详尽。【眉】这封信大有关系问来人名叫龙得标,乃是王英帐下的心腹。方知扈三娘已嫁王英。扈成将信呈栾廷玉看 得一遍,两人商量宋江受了招安,仇便难报,从此格外留心往来的人。朱武等将近曹州,大家商量,先着李云、朱富到城里打探。大众押车辆从城外东城绕到西城, 拣客店歇下。护照取在手里,预备兵士盘诘。岂知自从栾廷玉到郓州去后,兵士无人监督,也就松懈下来。朱、李两个从城里听得清楚,大家会合。过一夜,清早启 行,又三十多里,到曹南山下。山下原设汛兵十名,一个哨长,不免照例查问。见了护照,也就不提。【眉】暗算难防大家进山不曾几里,忽然一阵鼓乐声,从山凹 转出一顶彩舆,二十来个执事乐队,七八个提刀护卫,后面又几个抬奁具的。遇见大队车辆,便攒上来一路同行,从山坡又十五六里走到山顶。顶上一片平阳,只一 座玉露禅院。车辆推进山门,和彩舆都在甬道上排列。众头领齐到殿后歇息,吃茶、生火、弄饭。喽罗兵和护送彩舆的人攀谈起来,方知是东面戴村村董的女儿,嫁 给山西面曹大户,因为山上下几十里没有村镇,怕有盗贼,特遣八个士兵护送。众人又道:“我们戴村也有二百多户人家,只这位新娘是村里顶尖儿美人,临上轿妆 亲,我们从格子眼里张见一下子,真是连画上也不曾有过。【眉】滑稽这番嫁过去,新郎不知怎样欢喜呢!”   一时饭熟,大家吃着谈着,众头领在殿上也捧着碗筷,忽然前面吵闹起来。王定六、郁保四两人饭先吃过,走出看时,乃是喽兵要看新娘,这些随从的人极力阻 挡,由嬉笑变成怒骂。见王、郁两人来到,都道:“你们莫狠,你家主人来了!”王、郁两人也听说新娘美貌,要想看看,便喝手下人:“看新娘须好好商量,休得 持蛮罗唣。”那边人道:“不是这话,新娘是拜喜神封轿门,倘若不曾到亲郎家里,先开轿时,触犯喜神,非大富贵人,才不妨事。”【眉】滑稽之至两人一齐哈哈 大笑道:“原来真有喜神,我们倒要瞻仰瞻仰。”郁保四仗着力大,把众人一分,一步抢到轿前,伸手将轿帘一掀。才掀开来,刷地一流星锤,从轿里飞出,打个正 着。【眉】新娘子变成一个流星锤,死的人都不明白底蕴把斗大头颅,爽脆得跌破西瓜一般,黑籽红瓤,摊得两地。   随即栾廷玉一个箭步,跳到王定六面前,王定六急待转身,锤到处早中肩背,倒在半边。跟轿的人,都已亮出家伙,喽罗们争先看新娘的,不及防备,被他们一 刀一个,空手怎能招架,赶杀上来,人人没命乱跑。殿上几位头领,刚得拔兵器走出庭心来迎斗时,忽地弓弦响处,一箭正中朱富后心。霎时上面瓦片和弓箭,疾风 暴雨般当头盖下来,李云和童威、童猛也都受伤。三十多喽罗,早被栾廷玉扫得干净。李云等抢到前面“韦驮像”前,山门已闭。众人簸箕般围上来,只得辗转死 斗。扈成和二十多壮士从瓦面下来,挠钩套索齐上,饶他武艺通天,也自无能为力。当下死的死,捆的捆,收拾完毕,扈成回头,忽见天王手内琵琶颤动,再搜一 搜,竟在天王像背后搜出朱武。【眉】天王手内琵琶颤动致朱武一并也被擒获。朱武一定要恨天王太不帮忙朱武当时料知不好,众人向前,他向后便逃,不料殿后墙 门都经砌实,没法想,贴在天王背后.还逃不过。计算这番杀死两人:朱富、郁保四;捉五人:朱武、李云、童威、童猛、王定六,端的一个不曾走脱。究竟这五人 如何处治,再看下回分解。   此回又去七人,梁山上只八十八人矣。   栾廷玉坐新娘轿,是有意抄上回鲁达醉入销金帐赚周通的故事。   中计者朱武等,而标题曰:“吴用失机”.盖此种责任,当归之军师也。秋风 第八十二回 一杯广座断送少年 双泪荒山悲怆死友 话说朱武等一众,被栾廷玉捉住,在玉露禅院,扈成方欲讯问,栾廷玉道:“这是郓州案内要犯,我们知到的,何必讯问,【夹】瞒过兵丁,防漏风声也但是羽党众 多,路上或有疏虞,就这里做了罢。”挥令兵丁,一一斩讫。【眉】栾廷玉处决朱武等人,有快刀斩乱麻之概,不失武将风度就山里埋却尸身,佛殿料理干净;车中 物品,也检查清楚。回到曹州沿河巡检衙门来,栾廷玉把护照烧了,【眉】护照无灵,吴大军师所不及料者也哈哈大笑道:“此事办过,宋江招安的希望,已经九分 九靠不住。只还有蔡京那头未稳,防吴用有他计,我们还要缜密些。”扈成道:“蔡京那头,只好仍找蔡九。”栾廷玉道:“我正是此意,我明日就去会他。贤弟你 且在此弹压。好在王定现任泰安提辖,老将军王进,也由种经略先行官,驻扎大名府,倘若梁山泊知道此事,发愤兴兵,来攻打州城,你只坚守不战。等两路兵马发 动,抄其后面,自然解围。”【眉】待机而定,是熟于兵法者扈成应命,栾廷玉押着车辆,又到郓州东平府来。   原来蔡九知府从兖州失陷逃出之后,亏得城池不久收复,事不曾报到京城,官职无恙。现在又调署东平。因感栾廷玉相救,又当阳、兖州两次惊骇,知道武将的 有用;栾廷玉志在报仇,也极意联络,所以两下都处得来。当下栾廷玉见了蔡九,寒暄过几句,便请屏退左右,将所得梁山几件公文私信,一齐取出。蔡九见上有吴 用等名字,大吃一惊,【眉】你几乎送命,当然要吃一惊问:“从哪里得来?”栾廷玉道:“小将原不知此事,【夹】诳蔡九者,恐冒破坏蔡太师招安之政策之嫌也 缘前日在曹南山下,遇见二三十人,手持刀杖,拥护大队车辆,小将看形迹可疑,向前盘诘。不料贼人竟出兵器行凶,小将督率兵丁,围住格杀,夺得车辆,搜出公 文。【眉】坐新娘轿子的话不谈了,此中写有权谋因事关太师,不敢擅动,特地前来奉告。”蔡九问:“那宋江信上所说金珠,现在哪里?”【眉】听到金珠,大有 小儿食饼之乐,一定要眉飞色舞。【夹】急急跟来,活画出污吏口吻栾廷玉道:“现在小将都带来在车子上。因此贼原说是呈上太师赎罪的,也算一种公款.小将何 敢擅行处分。【夹】真会说,不知武将从何处学来技俩好在车子在衙门口,只府尊传谕,叫人将车上三双黄皮箱搬进,便见分晓。”蔡九登时叫伺候人取来看过,收 进去了。栾廷玉道:“这件事,完全是小将误会,弄假成真。”【眉】“弄假成真”四字,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之概。谲哉,栾廷玉也蔡九道:“将 军不必多虑!家父为人,我是晓得的。二十万金珠,只要十万到位,他老人家便无话说。【眉】儿子乾没老父的赂贿,想见蔡京夙有义方之教。【夹】先为自己干没 地步.又说父亲贪婪,都缘得意忘形,自然流露栾廷玉道:“梁山那方面,赔了钱粮又折兵,替他想想,怎肯干休?他那乐和,便在太师肘腋之下,强盗心性,一有 变局,何堪设想?而且他们如其不甘心,有意毁谤,传扬开去,还怕吹毛求疵的谏官,平地生出风波来。”蔡九道:“据你更怎样说?”栾廷玉道:“据小将看来, 府尊只消写一封家报,极力向太师将利害说透,先就里面干干净净将乐和办了。一二旬内,梁山上未必打听得出。赶紧由太师转枢密院调种师道回来,从速将梁山剿 平,【夹】灭口更怕什么?”蔡九拍案赞成道:“好主意!正合我心。宋江鼠辈,专和我们作对。眼前兖州这一次,虽不曾奈何得我,却是收复城池以后,两个小妾 寻访无踪,多分吃那班草寇掳去。【眉】尊宠失踪,诚可痛心,吴梅村谓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与蔡老九可称同调父亲不知为何,忽地想要招安他们?料来定 是我那欢喜生事的长兄,出这主意。你话不错,这信我立刻就写。只是你也秘密些,休要叫人知道。”【眉】要秘密些,当然不劳交代,此处可见出蔡九是个无用的 纨绔子弟栾廷玉道:“好在前回盗案未结,小将只说搜得盗赃,现已寄库。”蔡九道:“好,好,好!就照此说法。”【夹】贪庸纨绔,情状可笑栾廷玉自回曹州原 防而去。   可怜宋江,还高高坐在梁山泊上,耐心等候,指望金钱万能,买得蔡太师照节略行事,自已依旧是众人之长。不料朱武等去后看看将近一月,杳无消息。【眉】 古今奸雄大率利用金钱万能垄断一切,结果也未必靠得住。作者为宋江写照,将此点道破唤醒痴人迷梦不浅此时梁山上大小头目,都纷纷议论:以为照吴用那天口 气,招安十拿九稳,而且就在眼前,怎么石沉大海似的?莫不是假冒不成?宋江也有些听得。一天又一天,直等得心惊肉跳起来。有时候,一伏枕,便做希奇古怪的 恶梦。这一日,早上起来,和吴用见面,彼此都说一个梦。吴用是梦乐和死了,宋江是梦朱武等被杀在山涧里。【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见宋、吴苦心焦虑之 甚彼此猜详之下,忽然到京里去伏侍乐和的喽罗来到山泊,报告:“乐和是死了。”两人大惊,忙问详情。那人道:“乐头领在相府里住,小人独自一个住在客店 里。隔三五日,看见乐头领出来一次,知道太师相待极好,府里上下人等,都肯照顾。在相府里住下一月,居然连面皮也白胖许多。【眉】心广体胖,想见百合花之 得意态度十几天前,太师府里宴客,所有大位官员通行在座,叫乐头领当筵吹笛,众人叹赏不绝。太师得意之下,吩咐替乐头领添一座位在旁,亲手将金杯斟满一 杯,递给乐头领吃了。这一日,宾主尽欢而散。到了半夜,乐头领忽然肚痛起来。太师府中规矩严紧,半夜里哪能够去请医生,捱到天明,便咽了气。太师府里又不 许停搁死尸,随即从花园里墙洞中拖出来,当时棺殓,抬出郊外便葬。【眉】从蔡九写信到乐和暴卒,中间有许多话删节未叙,此处耐人细想。若缕缕写来转觉无意 味矣至于所有留下物件行李,在相府中都付火化。小人是第二日才晓得,到相府打听如此。”吴用不等说完,跌足道:“罢了,罢了!大事坏了!说甚么蔡太师蔡丞 相,只一个害人的老奸罢了。”宋江还要问朱武、李云等等到京的消息,吴用摇手道:“不必问,不必问!自然是到了,不过他不知。”那喽罗果然称不知道。宋江 道:“怎见得是到了?”吴用道:“金珠不到手,他好谋害人么?据我看来,岂但乐和,连他们七位性命都已难保,【眉】吴用以为蔡京因金珠到手而杀人,不知京 正因金珠未到手而杀人,然而朱武等毕命,却已料到,毕竟吴用之谋虑过人一等也但中间还不知有无别的情节耳。”【夹】吴用只猜透七分,却猜不到栾廷玉吴用说 着,只见宋江忽地“呵呀”一声,鲜血直喷,往后便倒。【夹】扈三娘一气,程小姐一气,关胜一气,到此凡四气矣,虽然倒下.毕竟耐得住吴用急忙和喽罗一边一 个,左右架住,一面叫伺候的人,将宋江抬到后边床上睡下。【眉】与宋太公晕倒遥遥相应一面赶紧请安道全。宋太公、宋清闻信都赶到榻前看护。   吴用便抽身带了喽罗到忠义堂上,从卢俊义起,到各头领,都招来议事,【夹】吴用渐露代宋江之意把乐和的事,先说大略。来的喽罗,又细说一遍。又将宋江 的病重,告诉大家,道:“照此看来,乐和兄弟,死得很是蹊跷。先前公明哥哥不放心,叫朱武、李云、朱富、童威、童猛、王定六、郁保四七位兄弟下山打听,到 今也无消息。外间沸沸扬扬,传说种师道大队人马从河北南下,想来朝局已变。我们梁山受兵,只在早晚。朝廷恩旨,是决乎望不到的了。公明哥哥又病到如此。这 是一个紧急关头,小可恐迟误事机,所以擅自作主,请诸位商酌。”只见忠义堂上你望我,我望你,一言不发,有几位只是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商量着。【眉】彼此 观望,窃窃私语,此中包含许多曲折,善读小说者当从此处理会得吴用催道:“诸位兄弟,今日须是定个主意,不要等大事临头,措手不及才好。”众人仍不答话。   过一刻,忽然东边最后一排挺出一位头领来,正是没面目焦挺,抢出人前,问吴用道:“军师!我们山上也还有十来万人马,我们何不就此杀上汴梁城去?替大 宋皇帝把那老奸蔡京杀了,却不是天下太平?”【眉】为国除贼,快人快语,正不可目焦挺为唐突也吴用凝神将他一望,禁不住好笑,【眉】凝神将他一望,禁不住 好笑,吴用神态活现在纸上道:“杀上汴梁城?兄弟,你经过几回事,见得天子京城,这般容易抢法?”众人不觉跟着齐笑起来。【夹】没面目总是没面目那焦挺忍 不住怪眼圆睁,叫道:“既不能这样做,何不就爽爽撇撇径投官军。【夹】这话虽粗糙,却很厉害蔡丞相那边纵然不行,种经略那边有林冲哥哥在彼,我们就顺便请 他引进,顺便在河北那边割几个鞑子的头颅,也显见我们的身手。”【眉】比段景住的人格高明得多了此时众人却都笑了。吴用也正言厉色向焦挺道:“既如此说 法,你可能就向种经略军前……”焦挺说:“有甚不能。我们能上梁山投公明哥哥,便能下山投种经略,却不都是一样?”吴用道:“既如此,你去种经略面前,大 众招安的事,便都托在你身上,你担任得下么?”焦挺道:“这个我不会得。我只晓得大家原是一个一个来,今日还是一个一个去,不是甚好!人人都有手有脚,难 道不会得自己行动,定要结大帮去担个招安的名目吗?”【眉】焦挺寥寥数语足为武人倒戈的口头禅吴用冷笑道:“不错,不错!兄弟,你就照此做,也好给榜样大 家看。”焦挺欣然起身便走。才到阶下,忽然回头望望大家,自己说道:“兄弟们都不去,我一人生辣辣的。”【夹】老实得如此,居然也能窘吴用,真胜伪故也众 人又是好笑。忽地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鲁达,叫道:“好,好!你要去,洒家陪你去,洒家认得种经略。”鲁达拱拱手,大踏步下阶来;背后武松、施恩连步走下, 四人飘然自去。【眉】四人飘然远去,明是拆台主义,梁山大局大去矣弄得吴用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忠义堂一场会议,无结果而散。只神行太保戴宗自告奋勇,下 山去寻觅朱武等一干人踪迹。吴用叫时迁同去,【夹】还有时迁支配得动道:“先在汴梁京城仔细打听一番,倘不得消息,便回到曹、郓一带探看。只怕栾廷玉那厮 作怪,也未可知。”【眉】果然不出所科二人领命而去。   一直到汴梁城,住了十来天。朱武等一些探不出,只戏园子里百合花失踪的话,纷纷纭纭,倒有好几说。【眉】百合花忽以失踪闻此正文,用笔巧妙处因为同时 有个女戏子,也是不知去向,大半说是相约而逃的。两人听在肚里,不便说什么,抽空到荒郊上寻寻乐和埋葬地方。偌大京城,四围几百里,也似海底捞针,空费气 力。一天早晨,客寓传说燕山一路已由大金送还中国,蔡攸学士奉旨前去宣布朝廷旨意。街上好不热闹,一队队金符玉节,幡幢麾盖,簇拥着绮年玉貌金鞍骏马的蔡 学士。仪从排去,长有四五里。戴宗饱看热闹,【夹】耐烦暗暗地对时迁道:“蔡攸前者一力要招安我们梁山,原是为到北边去,好做卫队。【眉】处处回笔上文, 并非闲笔如今蔡攸已去,朱武等又毫无影响,只管在此耽搁做甚.不如且回去罢。”【眉】经戴宗道出蔡攸已去,朱武失踪愈觉黯然无光两人没精打采地出了京城。 幸喜一路往来,逢关过隘,都没有甚留难。   将近曹南山下,大路上行人已是传说种经略从北路班师,大军南下。曹南山中岭,都被军马拥塞。两人商议,取山南小路。【眉】因绕山南小路而发生许多枝 节,在此总叙一笔,眉目清朗大路三十里,小路只二十五里,可是比大路陡峻得多。带着甲马,两条腿虽然非常之快,但是一上一下,格外是连颠并撞。当头的秋阳 照着,两人喘得肺都几乎炸开。刚到山脚,才算留住步。脚板下的地,还是动动的。时迁早望见大路边上一家茅屋,门前一架豆栅,【眉】秋光先到野人家绿阴底 下,放一张歪脮方桌,四边四条长凳,桌上不知堆的什么野菜,青扑扑地。一位百发老婆婆正伏在那里拣择。时迁掌不住,走下路去,请教一声:“婆婆。”戴宗也 就坐下。那老婆婆一面答应,一面低头只顾拣她的菜,不防门里睡着一条村狗,见是生人,直撞出来,一顿狂吠。【夹】狗咬偷鸡贼老婆婆连忙喝住,抬起头来,见 戴宗是道家装束,二人满头是汗,便问道:“法师从哪里来?这般毒太阳底下,真不容易跑路。”【眉】充满乡愚口吻,此老婆婆较<石头记>刘姥姥 何如?戴宗随口道:“从京城白云观来,往泰山朝碧霞宫。适才走中岭大路,恰遇种经略大兵挤塞不通,只好改小路从这里经过。委实渴热得了不得。”当下攀谈起 来,方知老婆婆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下田去了。老婆婆请二人且坐一坐,“我要下厨弄饭。他们出力回来,正好就吃。”戴宗和时迁二人在荫凉地上歇得一刻, 汗是干了,听老婆婆说,也觉得肚里有些饥饿,戴宗从衣囊里摸出一小锭银子,约四五钱重,双手捧给老婆婆道:“贫道和这伴当走得路多,早晨到此刻,也有些饥 饿,相烦婆婆带锅弄点子充饥。这些微不成意思的酬金,还望不要嫌菲。”老婆婆接在手中,又推一阵。【夹】乡人状态,若城里人之推,必放在桌上,而其情一也 才笑嘻嘻地【眉】“笑嘻嘻地”是传神之笔走进家里去了。不多时几个黄泥腿戴草笠的壮汉在前,后面又几个半大的孩子,又后跟几个布包头大脚女人,一路从田埂 上走来。戴宗和时迁知道是老婆婆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暗暗叹羡好福气。【夹】梁山上莫想有此福气恰恰老婆婆托着一大盘菜从家里出来,指着两人,对他们说 了.【眉】对他们说了,是指儿、媳等人而言便招邀入座。大家见坐位不够,又搬张竹榻出来,叫小孩就榻子上吃。   时迁同戴宗一排坐着吃饭,忽然捏戴宗一把,戴宗转过头来,看见那边葵花盘下一双大雄鸡,竦起长颈,正够够儿地叫,只当他又注意到这个,连忙摇手。 【眉】借时迁取笑,涉笔成趣时迁知道是误会,【夹】绝倒又暗暗将戴宗手一拖。戴宗跟他方向看时,只见一个十来岁孩子,手把一个狮蛮带头,吃着弄着,铜色黄 澄澄映眼。那狮头原是安上去的,随手退下来,又安上去。两人认得是朱武素日束腰的,狮蛮后面是刻铜图章,篆刻“神机军师”四字。【眉】无意发现狮蛮带头, 有异军突起之概戴宗心里想想,搁下筷来,呆呆地看。旁坐的那个年壮农夫,正是婆婆大儿子,知道他看中这件东西,便道:“法师,你也当这东西是金的吗?果然 象金子的。我那日在西头杉树坡砍柴,从树根下拾得,当是金的。拿到镇上,请当铺朝奉估看,他道是铜的,至多值五十文,留住换糖罢。因此给小孩子玩玩。 【眉】农夫这许多话自属实情。其实戴、时二人面生可疑,言下兼有防生意外之意戴宗道:“我们一向在京城里,听人说曹州杉树坡好风水,有黄巢祖上的坟墓。” 老婆婆道:“原来有这话。我生长到七十岁了,却不知道黄巢有祖坟在此,只听人说那边有好风水,是不错的。但因为那里有好几个野猪洞,没人敢葬,怕拱坏了 坟。先生,你敢也是会看风水?”戴宗点头:“小道便是爱看风水,在这里面讲究过。【眉】戴宗以道士装束托词会看风水,自足令人可信。可见风水家充满迷信色 彩,不可为训曹南山年来走过几次,中岭上玉露禅院地方很大,杉树坡想来离玉露禅院不远。”农人道:“还隔三里路光景。只是壁直陡下,不好走。下去时,正是 禅院后门菜园地。”   时迁从旁插说道:“这带头能不能卖给我?我情愿出五百文。【眉】戴宗谈风水,时迁买钩头,都是一派鬼胡话,令人喷饭我先前替一位官人挑脚过岭,官人见 我发奋做事,给我一条带子。将与人看,都说没带头,不好卖。凑好遇见这个,安上去,好道在城里,卖二三千文大钱。”农夫一口答应道:“好!”时迁摸出四百 钱来,又向戴宗凑了一百钱,递给农夫。【眉】另借一百文,分明做假农夫接过钱,便从小孩手里取过带头,递给时迁。小孩待要不肯,农夫数一把钱给他,便不说 了。【眉】小孩也知钱是好的吗?戴宗们起身道扰,上大路去,两人商议:“曹南山正在过兵,不好去得,且在曹州附近寻个僻静客店住一二日。经略大兵过得山 去,径向曹州驻扎。但来者是小种经略,老种经略还在河北,等十几日后,燕山善后事宜妥协,也就来了。”戴宗等打听得实,两人商量:“山寨的事,只好听天由 命。【夹】没奈何语我们既经来此,为兄弟情分上,生死总要查个分明。好在兵队已过尽,便再上曹南山去。”   将近玉露禅院,山门前竖起两面军旗,随风飘飐。几位雄纠纠的军人,手持军器,当门立着,两人不免徘徊。恰见来一个道人,招招手,【眉】两面军旗竖在门 前,想见军容整饬。两人在门首徘徊,恰遇道人招手,其乐当不可支引从东首傍门进去。和尚邀到客堂,和几位过路客人一同坐下。戴宗有心要打听一些,见客堂也 坐着一位军人,便不敢多言。   时迁只是伴当身分,提把壶到厨房泡茶,和火工道人攀谈,知道:“寺里驻有兵丁一百名,千总一员。因是上回在此盘获郓州大盗三十多名,所以格外提防。” 谈过一阵,炉水烧开,提茶壶往外来时,戴宗已等得不耐烦,发话道:“你恁地爱耽搁,可知道我要趁太阳去后山看风水呢!”【夹】做出身分时迁不敢答话,背着 包裹,拾茶壶跟戴宗一直从后门出来。走上半山,时迁把火工道人的话说过一遍,道:“据他们所说情形和车子等,都和朱军师们相象,只动手之先,官军传暗号, 叫和尚们躲开。办清之后,又叫他们出来,所以中间经过,一些儿不知道。【眉】从火工道人口中道出朱武等遇害真相,由时迁复述一遍,文笔有错综变化之妙但晓 得统兵的将官,正是栾廷玉。”戴宗道:“我也是被那哨官监定,不好问得,只托辞看风水,哄得他相信,才能够从后面出来。据他们说:翻过杉树坡,谷中还有二 十多家小小村落。我们今夜就那里借歇罢,不必回禅院了。”   两人且说且行,这幽僻的深山,除却草木之外,便是兽蹄鸟迹,可是别的人影全然不见。【眉】一幅深山旅行图有时隔着一段,听得樵斧之声丁丁振动,要寻 时,并不知人在哪里。戴宗、时迁在荆棘蓬蒿里面,且拨且行。时迁有一等绝技,便是爬树,赛过弥猴猩猩。每每到看不清时,立即上树远望。饶他如此努力.依旧 没有什么发现。盘桓许久,戴宗猛然见身上影子拖在坡前,长出一丈以外,知道太阳不久就要落山,【眉】此情此景,非生长平原者所能道出商量着过岭去罢。话未 了,“呼”的一声响,手脚灵便,一个畜生,长王毵毵,有驴子大,迎面冲来,比箭还快。幸喜两人都是学过武艺的,往侧边一跳,不曾冲着。只是山道险仄,步下 收不住,直溜下去二十多丈。还亏腿上有力,不曾跌倒。再看时,一只大野猪窜过对山去了。戴、时二人回头重跨上坡。野猪所过,荆棘分开似小门一般。二人怕还 有猛兽在内,抽腰间短剑在手,步步存神,近前张看,不见动静。索性大胆低着头钻进几步。树窝里彷佛是一堆新土,被野猪拱得七零八落。泥里草里许多骨殖,还 有几十颗头颅滚在一边。皮肉被啃已完,骨头泛白。戴、时二人都觉心下突突地,眼珠发酸,把短剑往草里拨时,几件衣服,都破烂不成颜色,辨认不得。再拨时, 忽拨出一件东西,两人齐齐“啊呀”一声。【眉】“啊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究竟拨得何物,且待下回分解。   乐和死,焦挺、鲁达、武松、施恩去,梁山只八十三人矣。秋风 第八十三回 杉树坡大贼遭小贼 梁山泊降盗散降书 话说戴宗、时迁看这情形,再将农人和火工道人的话合将上去,十成已有七八成明白断定,只是总要检查一下子。便把短剑在草中乱拨,不期拨出一件背心来,黑溜 溜的颜色,两人认得是水靠,【眉】发现水靠背心,此中定有蹊跷是会水性人着的,原料是广东蕉布,在桐油里浸得二三年,入水不透,十分坚固,所以在泥里也不 曾烂坏。   时迁掩定鼻孔,忍着气味,将剑尖一捎,挑在剑上一抖,在口袋里面抖出薄薄一包金叶,【眉】发现金叶是惹祸之根也,是归顺之根,此处切莫轻轻看过去一把 小刀。索性寻时,又寻得一件,里面还裹定些儿残骨,更是腥臭不堪。剑尖划去,口袋划破,露出一块布来,朱红色印泥还未褪尽,正是“替天行道”四字,梁山的 军中暗记。两人明白死者必是童威、童猛两个。在路上特地穿在贴肉,以备危急时从水里逃命,不料却断送在山上。【眉】预备从水中逃命。偏死在陆地上,人事变 化无常,防不胜防再寻时,更寻不出什么。两人低着头,蛙行鸭步,倒退出荆棘丛中,太阳已经带紫,横搁在半林上面。山上鸦鹊声,渐渐啁噪起来。戴宗在坡上立 定脚,望一望,想起这几人生前都是好友,如今在荒烟蔓草之中,不禁长叹一声道:“人生如此收场,真是可惜!”眼泪籁籁地直泻。时迁也洒泪道:“看来梁山气 运如此,我们随波逐流,将来也不知这几根骨头丢在哪里?”【眉】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戴宗等当有此感说着,忽然旋风一阵拂面过去,远远几声钟响,送到耳 边。时迁道:“这是玉露禅院的晚钟,时光不早,我们去罢。”【夹】须知此八字是说梁山情势,不是泛泛从光阴讲也当时脚下起劲,仗神行之力,顷刻到了村边。 戴宗因恐被人看破行藏,离村不远,便缓缓而行。碰见一个农夫,牵着牛在屋前打着稻场,便去借歇。农夫问道:“从哪里来?”两人答称:“到此看风水的。本预 备在玉露禅院过宿,不料禅院住满了兵,禁止闲人,和尚没奈何,指引到此。”【眉】向农夫借宿,又是一番口吻,和上回细细比较,可悟行文方法农夫虽有些奇 怪,因见戴宗礼貌周到,便带去离村百步远近,有座红土地庙内安顿。庙中甚是荒落,连庙祝道人也没有。戴宗、时迁幸喜备有干粮不曾用着,就村里讨壶热水,和 着吃了。寻些树枝,把大殿扫开一间,放下铺盖。走路辛苦的人,放倒头,便呼呼睡着。   岂知此时稻熟,有个偷稻的贼径来割取。他知道田里有人巡守,便弯下腰,一步一步,顺田埂子边上俄延过去。【眉】曲写贼的心理刻画入微才到庙边,贴住 墙,直起腰来,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心里暗暗吃惊,莫不是神道显圣。再仔细听时,是个人说梦话,索性蹑手蹑脚走进去,格子眼里张看,黑魆魆地不见什么。听 了一会,无意中身子一侧,那殿门本来稀松,稍微倚靠下子,便分开来。门枢里面,因久积灰尘,全然不响。【夹】此种情形,从何处试验来?星光和将残的月映到 殿上,约略见香案前睡定两人。他估量下子,将门轻轻带拢,走出来面向庙墙,探出怀中火石,敲火将筒点上,一手笼定。【夹】怕人见其火星也。此类贼心,从何 处体会来?走进庙,放开殿门,只见两人身边,除一把茶壶以外,并无他物,道袍一件,卸在一旁。轻轻拖时,袖子压在睡人身下,便不敢动。只伸手往袍里摸摸 看,摸到衣囊,有一包沉甸甸的,似是金银之类。【夹】贼偷贼忽然睡的人肩膀一动,他身不由己,往外就跨。跨出来,见没有动静,又轻轻带上殿门。再把火筒照 时,象是整包金叶,心下狐疑。仔细照时,忽听得田里叫道:“谁呀?”他情知道火筒拿得高,被远处望见。贼心人虚,丢下火筒,翻身急走。   脚下有了声响,立刻赶来几人,他向前飞跑。后面人向前飞赶,正赶得起劲,一个大汉.恰迎面撞来,劈胸一把,登时掀定。待要挣扎时,后边人一拥而上。 【眉】贼打算逃去,偏又被人捉住,一个大汉做前驱,余人蜂拥而上,热闹极矣此时村中听说捉贼,立刻有人拿火把来,半路上迎着,将贼人一照,一俱认得的 道:“呸!原来又是张大麻子。”   这张大麻子是远村一个无赖,【眉】一偷再偷的是无赖上年为偷稻,已经被他们拿住,打过一顿,故此认得。再看时,庙墙角边,还搁着一把铁篦子,一个笆 斗,人人都大怒起来,拖到村上。刚要打时,保正出来止住众人,先去贼身搜一搜,搜出金叶来,这保正倒吃一惊。再看外包是块印布,保正颠倒看过几遍,总不认 得印上篆字。问贼人:“从何处偷来?”贼人指着庙门道:“是这里两个睡觉的人口袋里的。”保正回头问众人:“庙里睡的是谁?”众人说明如此这般。保正沉吟 道:“这两人也大有可疑,怕的也不是好人,怎么身上那般衣服,配有这般东西?”众人中有几个暴桀的,就要去捉。【眉】有人就要去捉,活绘出乡愚不胜愤愤之 概保正摇手道:“谈何容易!你们通共不过二十多个壮丁,都不会得武艺。我们外边这样的吵闹,哪能保他不醒?倘是大盗,只怕反要被他伤几个。你们可知道当年 祝家庄,何等英雄,只为捉贼上惹起祸,几乎被梁山踏成平地。”【夹】倒勾一笔,在时迁真是眼前报应众人道:“如此说来,只好将东西还他。”保正道:“还他 也不必,倘若他疑是有意窥探,又要生出枝节。【夹】保正到底狡猾,心里已晓得是梁山上人,尽有几分疑惧,口中却吞吐着我看官兵现住玉露禅院,离此不远。着 个会跑的去报官兵,请来检查一下子,随呈印布作证。倘若官兵看得无甚要紧,我们也可将贼捆给他看,还他东西,教他知我们是好人。”当下村中大众,觉得这话 有理,登时有人擎火把抄岭路去了。   到玉露禅院,天尚未明。官兵中有位书记,识出印文,道:“这是‘替天行道’四字,梁山上贼头的暗记。前回我们在禅院捉强盗时,也曾搜得好几方,和这个 是一样。”千总听了,不敢怠慢,【眉】哪敢怠慢忙点起三十名兵丁,兵器之外,都带有软绳套索、钩连枪、留客住,直奔村里来。到得村时,天光恰恰转亮。可怜 戴宗、时迁两人,才只披起衣来。戴宗探口袋,里面东西没有了,不免有些疑虑,告知时迁:“物件失得奇怪,我们快些打包裹走罢。”两人手忙脚乱,扎起包裹。 才背了走出庙门,官军已到,戴、时二人仗着神行符法,飞步跑去。官军紧紧后追,不下五六里,戴宗回头一看,官兵已渐渐赶近,心下暗暗叫苦,【眉】心中暗暗 叫苦,这时魂不附体矣只见那软绳套索、钩连枪、留客住麻林般上来。两人急拔防身短剑,且战且逃。无奈兵器太短,挑拨不开,三十多人伺候他两位,还有甚不周 到处,消得几分钟后,都横拖倒拽过来,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就村中唤辆小土牛车子,连人和先前的包裹都装上去。保正也呈出金叶,官兵在保正家中,吃茶歇息。 带兵的干总人颇明白,奖励保正几句,簇拥着解到禅院。添拨人马,押两人到曹州去了。   此时梁山上宋江病得昏昏沉沉,吴用一个人苦心维持着,幸喜粮草充足,官军未来,暂时不至于发生问题。戴、时二人一去杳无消息,索性置之不理。【眉】索 性置之不理,有无可奈何之意这日,忽得皇甫端密信,【眉】皇甫端未死于关胜刀下,诚属幸事说大金粘没喝王子,因朝廷受平州张谷投降,勃然大怒,准备进兵南 来。劝宋江、吴用索性弃了山泊,去投那边,定得重用。吴用覆信:“等宋江病好再说。”从此皇甫端也不再通消息。原来自从栾廷玉任曹、郓沿河巡检使后,梁山 上纷纷传说:“种经略兵来时,便委他做向导,好剿灭梁山。”山上就有许多人怒发冲冠,要决一死战。为首的是李应,【眉】撇清皇甫端,专提李应等的活动,文 章的局势为之一变,并为之一振以下石秀、杨雄等四十多好汉,暗中也结成团体,反对招安。吴用恰探得军官团和种经略处已经通了声气,乐得借此抵制,便暗暗替 他们主持筹划。因为有此靠背,所以不肯轻弃基业,去投北方。从此梁山上暗中两系,都极力进行,相持得十分急迫。   不料戴、时两位下山两个多月之后,忽然时大哥独自一个,清晨来到忠义堂上。堂上众人正会议未散,时迁手持一大卷纸片,吴用不及问讯,他早将纸片摊开 来,从卢俊义起,每人一张,人人面前,都散遍了。【眉】正虑时大哥不知去向,忽到忠义堂上散传单,奇突之至大众一时茫然,接过看时,原来是种经略< 谕降檄文>,大略说:“果能悔罪,一律不咎既往;愿归田者,准予归田,愿投效者,准予委用。勿得徘徊观望,以致攻讨之下,玉石俱焚”等语。众人看 着,尽有许多交头接耳。吴用审察情形,估量时迁已经投效官军,劈口便问:“你在种经略部下当甚军职?”时迁道:“现在领迪功郎,还是白衣。”吴用便不再 问。【眉】便不再问者,以位卑不足道时迁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原来【眉】原来二字一转,有正是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概戴、时两人当日拿到曹州,恰恰老种经略已到,栾廷玉出城迎接,不曾回来,两人囚在军 牢。过一日栾廷玉方到,提二人讯问。时迁是早经认识的,审实那一个是戴宗,便不多问,径押二人到经略辕门禀见。经略闻知被擒的有戴宗在内,便先提戴宗审 问。戴宗此时也只道去死不远,岂知经略颜色十分和蔼。偷眼看时,旁边侍立诸将,林冲、鲁达等好几个人都在其内,心下略宽。便把经略所问的事,从实供出。   问答了许多话,忽然经略问道:“你这神行的法子,是真会,是假会?”戴宗道:“会是真会,不敢假称。”【眉】问的细密,答的有理经略道:“如此,何以 前日偏被他们追捉。”戴宗道:“这是小人该死,本来神行法,是忌浑的,小人一时忘却,所带干粮.是牛肉粉和米粉,所以符法不灵。”经略问:“明早到教场试 验,你敢试否?”戴宗道:“小人今夜吃素,明早可试得。”经略点头。又问时迁山泊上事,时迁因山泊上许多秘密,有众人不晓得的,经略都理会得,便不敢隐 瞒,从实说明。经略道:“到也罢。久闻你是走报机密的头领,便想到你所知道的.必多似别人,果然不差。”吩咐松绑,【眉】吩咐松绑,有意想不到之乐便有手 下人将二人带到旁边一间耳房内,特地给戴宗一顿素斋,又洗了澡换了衣服,安稳地睡到次日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