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 - 第 3 页/共 4 页
势同河决泰山倒,红粉黄金任意扫。
霜锋闪处鬼神惊,一时人头如刘草。
青磷照野助凄惨,尸横满野血成渠。
妇寻夫兮夫寻妇,母哭女兮父哭儿。
试问此行往何处?昼隐蒹葭夜伏树。
讹闻风唳便逃奔,人心仓皇如惊兔。
家乡一望难回首,村落荒凉寂无语。
归来不见去时人,唯有残阳夕落堵。
世间何事最伤悲,说起干戈尽断肠。
安得长鲸随势灭,兵气消为日月光。
大家逃到天明,寇兵后梢渐稀,兰英四下一看,只有王老妪、悟圆和他两个徒弟未曾失散,独不见了夫人。兰英放声大哭道:“我母亲怎的不见,莫的不是被贼人伤了?母亲若死,我何以独生?罢,罢!不如爽利死了,免的活着受罪!”说罢,便望着一树触去。亏得王老妪手疾眼快,跑上去一把扯住,说道:“小姐切不可自寻短计,万一奶奶无恙,你先死了,岂不愈增他伤悲!”悟圆劝道:“小姐你今日幸得保全,这便是神天保护,如此看来,老奶奶也料想无患。贼兵过尽,奶奶自有信息,你何必这等短见?”兰英被王老妪、悟圆劝了这一番,方才收住眼泪。悟圆道:“此时贼人出没,且不敢回家。这里有一位周道人,是我的熟友,咱且同到他家歇息一会,扰他一顿斋饭,再访问夫人的下落。”王老妪道:“如此亦好,全仗师父携带。”于是悟圆遂领着众人一同到了周道人家。周道人便留下他五人住了几日,王老妪便乘闲出于门外,逢着逃乱之人,即访问夫人的音信。孰知访来访去终是访不出个下落。兰英见他母亲无有音信,饭也不吃,只是终日啼哭。悟圆道:“小姐你不用这等悲伤,此时贼已东去,路途渐平,焉知不是夫人先回家去了?到明日同到家中一看,便知吉凶。”兰英道:“我如今望家之心甚切,倘母亲先回,那时不见我面,不知又是怎样着急。只求速速回家便了。”众人正要打点回家,又忽听的一个凶信,说是贼兵到了广信,被巡按萧淮发兵截住去路,贼人复回,据了青云山敌抵官兵,山下民间房舍拆了一个土平,居人逃窜殆尽,此时竟成了一个战常兰英听了这信,大惊道:“这青云山即在我的庄后,这等说起来,我无家可奔了。你们可以往别处去的,我乃闺门幼女,教我投奔何人?此时我母亲多应是死,不如一同死了,到还斩断些,咳!不想我一家之人竟是这样结果。”遂一手扯着王老妪哭道:“你孩儿一腔心事是你知道的。我也别无嘱咐,我死之后,只借重奶娘表明我的苦心。我水兰英好命苦也!”说罢,越哭越恸,越恸越哭,只哭的人人吊泪,个个伤心。王老妪听了小姐这话,明知他是为吴瑞生那桩事,碍着众人不好说出口来,不由眼中也吊下泪来,劝道:“小姐,你如今只宜往那好处寻思,别要往那不好处寻思。似你这等青春年少,如一朵花才开一般,后边日子尽有好处。难得有老身在,我抚养你一场,我就是你的亲人。你那事情我自然还你个收场结局,就是奶奶有些吉凶,似这乱军之中,生死谁能保的?既到此地,只得也是凭天安置。况老爷又无子嗣,止生你一人,你就是他的一点骨血,你若是轻生而死,究竟无济于事,徒把你水门一脉绝了,有甚么好处?小姐你须三思。”悟圆道:“王奶奶俱是说的正话,小姐你的前途远大,只得要割情忍痛,以为后图。”三人话未说完,只见周道人进来说道:“适才那信息极的,如今家家俱要安排着南奔,就是此处也是住不稳的。”悟圆道:“此处离青云山只有数十里地,不唯说是受贼人之害,就是那官军来讨时,也只是拿着平民吃苦,只恐那骚扰之惨还甚于贼人。我有一个师兄,叫做悟真,他在金溪县白衣庵住持,到那里有三百余里,不如我和王奶同着小姐投奔他去,那里还可以避难。”王老妪道:“你们都是出家之人,俺们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搅他?”悟圆道:“王奶奶说的是甚话?贫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该报答的。如今小姐陷在难中,难道就舍下你们我自己去罢?”王老妪对着小姐说道:“师父既有这段意,我和小姐且从他到那里权避几时,待贼人平复了,然后再回家来。小姐你的意思还是何如?”兰英道:“母亲还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圆道:“如今乱军之中,遍地是贼,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处寻奶奶的下落?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细细访问罢了。”兰英此时心里寻思着,欲待不去,家已残破。欲待死了,又恋着吴瑞生,且觉徒死无益。正在是万剑攒心,泪如泉涌,大哭道:“我苦命的母亲,你干养你女儿一场,你女儿不能做那喝海寻亲的事,我兰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赎了。”兰英正哭到痛处,外边忽传贼人要来此处抢粮,大家出门一看,果见家家门首大车小辆,驮男载女,俱要安排着南迁。悟圆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别了周道人,领着众人上路而行。
行了二三日,方才出离了凶地,渐渐安稳,别人还可,只苦了兰英。小姐生长深闺,平日在家时,就是一里路也未曾走过,皮肉又嫩,金莲又小,怎禁这跋涉之苦?只行了二三里路,脚心俱已踏破,又心绪不佳,受那风吹日晒,就是那容颜,比着今日已减退了许多,你道可怜不可怜?亏不尽悟圆是天生好人,不唯不嫌他带脚,连一路盘费都是他一面包管。这三百里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大家到了金溪县城内,悟圆访问到白衣庵门首,使人传报了,悟真出来,将众人让至禅堂。大家合十毕,分宾主坐定,悟真道:“贤弟一别六年,绝无音信,今日甚风儿将你吹来到敝庵?”悟圆道:“不为别事来,专来借贵刹避祸藏身。”悟真道:“闻的闵念四路经贵处,为祸甚惨,贵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圆道:“他如今据住了青云山为了巢穴,我那里数十里地方竟成为兵燹之区了。”悟真向着王老妪道:“此位老奶奶甚觉面熟,好似会过一般。”王老妪道:“师父忘记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贫僧眼力最笨,别了几年便一时认不出。这位女娘莫不是兰英小姐?”王老妪道:“然也。”兰英道:“弟子遭家不造,远来相投,只是赤手到此,无物相送,于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说那里话!难得不嫌敝庵窄狭,屈尊贵体,我这里粗茶淡饭也还勉力得将来,只是亵尊不恭,望乞恕罪。”说完,悟真又问夫人福祉,兰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说了一遍。悟真听了,不胜叹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
一日,兰英与悟圆说道:“我如今家已残破,母亲又无音信,渺渺一身,将欲何归?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罚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发为尼,与你做个徒弟,寄身空门,随缘度日,暮鼓晨钟,朝夕忏拜。一来消除我前生业障,二来也推却我当境苦趣。到还觉清净些。”悟圆道:“小姐快不要想这尽头路,你怎么比的俺们?俺们久弃尘缘,年已半百,身如野鹤,无拘无系,方能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莲花初出淤泥,后边福禄正自无穷,如今即遇此兵变,也是众生罪孽连累了小姐。奶奶此时虽然不见,树叶还有相逢,怎便知没有聚会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门之中怎能当的你?快不要想俺们这尽头之路,误了你终身前程。”兰英道:“师父苦是剃度我,我两俱是无用之人,平空在此乞饭。师父即能相谅,岂不难为悟真老师?”悟圆道:“师兄就是我,我能相谅,他也自能相谅。小姐何必这样客气?”兰英听了悟圆之言,也知他是出于至诚,然心中到底觉着不安。到了夜间,语王老妪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来吃他,我心中甚觉讨愧。我身边还有带来的些首饰,奶娘你到明日上街换些钱,截几尺零碎紬缎,待我刺几副枕绣,转卖些钱来,帮补他些,心里也还过的去。”王老妪道:“小姐说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兰英将首饰拿出,选了两个上好美珠,送与悟真佛前供献,又选了几个次些的,付与王老妪上街换钱。兰英从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绣,刺完遂付于王老妪出门转卖。兰英针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还不够一日卖的,余下的利息尽付与悟真买柴籴米,到是悟真反觉心中不安。
一日王老妪卖到一家,见了两个女子,生的十分标致,遂把针指取出来送与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罢多时,说道:“这针指刺的委实工巧,花枝又好,颜色又鲜,风致又活动,世间俗手断然刺不出来。我且问你,这针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妪道:“若问这刺绣的人,说起来话儿甚长。这刺绣的女子也是有根有叶的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亲姓水,是个名家进士,曾做到黄堂之职,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它母女度日。前日因着贼寇作乱,出门避兵,夜间又把他母亲失去,至今还未知存亡。如今我那里尽被贼人盘据,连家业也没了。亏了一位悟圆师父,他有一位师兄,叫做悟真,就在贵处白衣庵里住持,悟圆师父遂领了俺们来投在他庵中避乱。因着天长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长法,这女子便卖了些首饰,截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绣,我就替他出门转卖,转几文钱买些粮米,苟且糊口。这位女子说起来真苦死人也。”那女子听了叹息道:“我只说我苦,此人比我更苦。听你说到此处,真足令人吊泪。你把针指尽罄留下,到明日我亲送价去。”说完,王老妪遂出门去了,看官你道这两位女子是谁?这就是翠娟、舜华。翠娟听了王老妪之言,对着舜华说道:“适才这位老妪说的这刺绣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华问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亲就是江西黄尚书的女儿,还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个进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衔,虽相隔遥远,不曾会面,然亲情来历却知得甚悉。闻的贵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无疑。”舜华道:“既是亲戚,姐姐何不去认他一认?”翠娟道:“方才我说亲去送价,就是这个意思。但此事必与母亲说明,我方好认他。”舜华道:“待妹妹与你代禀。”舜华遂将此事说于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难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亲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请来我家,你姊妹们作伴亦无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见了兰英,说起两家来历,彼此相认,翠娟又请悟圆相会,即将请兰英同上木宅的话说了,悟圆闻之,不胜欣喜。吃了几杯茶,遂别了语圆,领着兰英与王老妪到了花氏家里。翠娟领着兰英先拜了花氏,然后与舜华相见。花氏问了年庚,还是翠娟为姐,兰英次之,舜华又次之。从此以后,姊妹相处的情意甚厚,兰英亦拜花氏为母。兰英到了此时,方得少歇残喘。但不知后来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明说破姊妹拜姊妹暗铺排情人送情人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姊念妹兮妹念姊,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话说水兰英自到了花氏家中,姊妹们相与的情意甚密。住了半月,不觉腊尽春回,一日舜华语翠娟、兰英道:“我后园此时红梅盛开,今日天气融和,咱姊妹们何下去园中一游?”翠娟、兰英道:“红梅既开,若不去赏他一番,也令花神笑我姊妹。”三人于是同到了花园,但见梅英初绽,幽香袭人,映着残雪,愈觉颜色灿烂。翠娟看了,心中爱甚。说道:“此花开放独早,又在残冬。世间有此一种,妆点的乾坤十分好看。”兰英道:“这梅花好似我与姐姐一般,几受风霜,几耐岁寒,总不能损他娇红半点。”舜华道:“姐姐冰清玉洁,操比金石,正堪与寒梅争芳。”翠娟道:“花既比我,我亦比花,我等与梅花便是知己,然知己相逢,岂可无一言相赠?今既不曾带得酒来赏花,咱姊妹们不免各吟诗一首以赠花神。”兰英、舜华道:“如此甚妙,请姐姐开端,俺二人步韵于后。”翠娟先咏道:花神脱白到人间,枝北枝南锦作团。
玉骨怕寒酣御酒,冰饥怯冷饵仙丹。
日烘绛脸香尤吐,露洗红妆湿未开。
岁晏孤山斜照水,行人误作杏花看。
兰英咏道:
暗香幽韵泄墙间,茜染仙姿谢粉团。
非为淡妆颜似玉,偏宜浓艳色如丹。
太真睡起容还醉,湘女哭余血未干。
独挺孤芳能耐冷,娇红争向雪中看。
舜华咏道:
天与胭脂点靥间,红英映水绵团团。
一枝就暖冰魂紫,几树辞寒雪色丹。
艳质非干桃片润,浓妆岂畏露华干。
东皇预泄春前信,莫作霜天枫叶看。
三人咏诗已毕,翠娟道:“以吾三人之咏赠之花神,花神有知,应亦谢我等为知己矣。”兰英、舜华道:“姐姐佳作,花神自然赏识,若我两人之诗,何堪入花神之目?”言罢相顾而笑,于是三人遂坐于红梅树下,各谈心事。兰英道:“今得与姐妹谈论,非不聊慰愁怀,然岑寂之中念到我母亲未有下落,真使我痛肠一日九迴。似此如之奈何?”舜华道:“母子之情自难恝置,然离合生死自有命定。姐姐即终日忧心,亦为无益之悲,从此还求自己解脱。”兰英道:“自遭离乱以来,我身已经数死,若非奶娘、悟圆,此时未必不登鬼录。由今思来,不若一死无知,得免心曲之挠乱也。”翠娟问道:“悟圆师傅你与他何处相识?竟在贤妹身上有这般高谊。”兰英道:“这悟圆师傅就在庄上法华庵里住持,他是被掳逃出来的,因家乡遥远不能回归,所以削发出了家。翠娟道:“他家住何处?”兰英道:“他籍系山东,家在益都,夫家姓吴,也是一门缙绅。”翠娟知吴瑞生是益都县人,今听兰英说到此处,未免把心中打动,还要根问个明白。又问道:“悟圆既是益都县人,他家中就没人来探望他?”兰英道:“他出家七年,音信从未到家,那得人来探望?只有他一位小叔,叫做吴瑞生,因在江中遇了贼寇,行李尽情失去,遂潦倒穷途。后来到了庵中,万被悟圆认出。这便是他至亲,见了一面。除此以外,别不闻有人来看他。”翠娟道:“吴瑞生后来何如?”兰英道:“这吴瑞生在他庵中住了两月有余,后遂遇了兵变。此时也未知存亡。”翠娟听了兰英之言,不觉眼中吊下泪来。兰英见翠娟吊泪,便知吴瑞生前云与金小姐有约,即是翠娟,遂故意问道:“吴瑞生是姐姐的甚人?为何替他吊泪?”翠娟道:“我心中别有所思,非此人。”只说了这一句,那眼中之泪越发流的多了,流的全然没有个收救,兰英见翠娟如此关情,也不觉触起心头之恸,那粉面上泪珠亦扑簌簌流个不祝翠娟见兰英也流泪,心中便疑,说道:“我今日流泪,是有事关心,妹妹的泪却从何处而来?”兰英道:“姐姐的泪从那里来,便知你妹妹之泪也是从那里来。”翠娟听了兰英这半含半吐的话,心中道:他这话说的不为无因,莫不是兰英也与吴瑞生有甚么私情?不然何为语中带刺?待我再探他一探。”说道:“我的心事我自己知道,你那里晓得?妹妹你吊泪的由来不是为着姨母,就是为着家乡,却与你姐姐的泪大不相同。”兰英道:“你妹妹今日之泪,也不专为着母亲、家乡。”翠娟道:“既不为着母亲,又不为着家乡,却是为何人吊泪?”兰英道:“你为着谁吊泪,我也是为着谁吊泪,我与姐姐之泪乃同发一源也。”舜华在旁听他二人说的俱是瞒神瞒鬼的话,说道:“姐姐说的这些言语半含半吐,却似碍着我一人,不好明言的一般。我就姐姐之言忖姐姐之心,亦能料出几分。我看你二人眼角攒旧恨,眉头锁新愁,而心之所注,又似在思亲思乡之外,你若果有甚么心事,不妨明说,决不可拿着你妹妹当作外人。”兰英听了舜华之言,知不可瞒他,便向着翠娟道:“姐姐,你的心事已被妹子看破。今日又何隐隐藏藏?你那私约吴郎的事,快些投了首罢!”翠娟见兰英说着他那隐情,不觉羞的满面通红,说道:“吴郎恁般口敞,为甚么把此事闻于外人?”兰英道:“姐姐你错怪他,你那事情他也不曾闻于外人,还是闻于局内之人。”翠娟道:“妹妹既知此事,想妹妹便是局内之人。”兰英道:“姐姐你尽自聪明,阿必把我来问道家?”舜华道:“听你所言,料你两个都是局内之人,独有我舜华一人,二位姐姐何不把局外之人亦引于局内,拖带妹妹也受些风光。”翠娟、兰英道:“咱姊妹三人虽是三姓,何啻一家,倘上天怜念,使我后日团圆,誓必共事一夫,做那娥皇女英的故事。”舜华道:“我姐妹居不同地,数千里外得聚在一处,亦可谓世上奇缘。若后日果如姐姐之言,我木舜华之志愿足矣。”说完,三人遂对天誓道:“我三人今日固是姊妹,就到了于归之日,还要期为姊妹,一语既定,终不爽言,皇天后土,过往神明,共鉴此心。”盟罢,方才回宅去了。正是:一注心香祷告天,真心共吐在花间。
异乡姊妹情多重,要作皇英佳事传。
话分两头,却说吴瑞生自静悟轩中会了兰英小姐,又从轩后逾墙而出。到了晚上回家,忽听他嫂嫂说起贼信,心下便着了一惊,说道:“我与小姐好无缘也,怎么好事方才到手,偏偏就遇着贼来打拐?”又转念道:“虽是贼来打拐,少不得我嫂嫂邀着他同去躲藏,未必不还仗着我吴瑞生在前引路,到是遇了兵变,反使我得睹芳容,这还是不幸中之幸也。只愁我守着小姐,见了他的花容,引的我抓耳挠腮,那时教我如何禁受?这是小事,难得小姐亲近,就是到那按捺不住的时节,只消借重我十个指头,着他权做小姐,替他与我煞火,思到此处,不唯不愁,反觉快意。到了次日,闻说贼兵已过九江,悟圆从水宅回来,吩咐吴瑞生道:“水宅孤孀幼女只得我去引着他躲避,我先到他宅上和水夫人安排安排,待信息急了,你也出去等着,好就一处,全去避难。”说完,悟圆遂携了几个包袱,领着两个徒弟出门去了。
吴瑞生在庵〔中〕也把自己随身的物件收拾停当,领着琴童、书童一同出了庵门,要候他嫂嫂出来同走。熟知候了顿饭时节,绝不见他嫂嫂出水宅之门,又见逃难的人将已过尽,心中着急,遂到了水宅门前一看,见他们已封锁,才知他嫂嫂同夫人、小姐先走了,此时竟把吴瑞生闪了一个挣。到了此时方把从前的妄想收讫,始去避刀兵之苦。逃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之后,打听着贼兵东去,又复回庵中看了看,见庵中殿佛、水宅楼房直烧的片瓦无存,连悟圆、夫人、小姐的音信也打听不出来。又等了几日,复闻贼兵复回,据住青云山。到此没有指望,遂恸哭了一场,方领着琴童、书童逃命去了。一日起的太早,行了几里天还未明,正走之间,忽看见道旁一物,只见璀璨陆离,光芒四射,瑞生以为怪物,遂走近前去一看,你道是甚么东西?待在下先作一篇短赋,赠他一赠。
赋曰:
位居兑方,根生艮上,质必经火炼而成,文必赖铅和而就,尔之灵可以通神,尔之力可以造数。人得尔而神色滋荣,人失尔而形容枯瘦。东西南北之人,皆为尔而营营。贫富贵贱之人,咸为尔而碌碌。然人虽享尔之荣,亦或受尔之误。是以邓通恋尔而败亡,郭况贪尔而诛戮,鄙夫因尔而丧节,贫士为尔而取辱。所以旷达之人能遇尔而不取,廉洁之士能却尔而弗顾。守尔者,鄙之为奴。沾尔者,恶之为臭。尔虽能动斯世之垂诞,亦安能起斯人之羡慕?
吴瑞生到了近前一看,不是别物,却是一布袋银子,拾起来颠了颠,约有三百多〔两〕重。遂对着琴童、书童说道:“此物必是逃难之人失落的。到天明候一候,若有人来寻,我须索还他。”琴童、书童道:“二叔此时正缺少盘费,何不拿着路上使用?又要还了人。”吴瑞生道:“那失银之主此时不知是怎么样的着急,我若便拿去使用,这是我得其利,人受其害。心下何安?”琴童、书童道:“这是路上拾的,又不是偷的。有甚么不安?”吴瑞生道:“你岂不闻上古之时道不拾遗?此乃无义之财,我必不取他。”于是主仆三人遂在此等了数日。虽等了数日,总不见有人来寻找。吴瑞生道:“这必是无主之物,既无人来寻找,此物亦无所归,不免带着随路舍施罢了。”遂将银子包裹停当,然后上路而行。
行了数日,忽到了一个镇所,叫做迎仙镇。此镇乃是一个马头区处,居民有数十万家。来到此处,天色已晚,主仆三人遂寻了一处寓所,把行李歇下,用了晚饭。吴瑞生见此夜月色清朗,心念往事,无限伤心,一时不能安寝,遂出来在月下闲步。忽见店后一个大园,便顺着走去。到了园中,忽听的园外微微有妇女声音。吴瑞生遂伏在墙下细听。只听的一个妇人道:“姐姐,我和你堕落至此,何时是出头的日子?”又听的一个妇人道:“妹子,这是你我的业愆,既到此地,也只得顺天由命,听其自然,到那业满之时,少不得还你个收场结果。”又听的那个道:“今夜幸得无客,乘此月色,我与姐姐拨动丝弦,将那两个伤心曲子各人弹上一套,以泄胸中郁闷,何如?”又听的那个道:“如此甚好。”只听的那两个弹起琵琶,一妇人唱道:虚飘飘风筝线断,忽喇喇鸳鸯拆散,颤巍巍井落银瓶,急煎煎眉锁平康怨。忆前欢,如同梦里缘。沾襟泪点,泪点和血染。再不得湖上题诗,席间侍宴。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续断弦?
又听的一妇人唱道:
意悬悬愁怀不断,哭啼啼悲声自咽,痛煞煞泪尽江流,眼睁睁望断关河远。日如年,羞看镜里颜。青楼滋味,滋味难消遣,那里是故国风光、旧家庭院?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月再圆。
《山坡羊》
唱罢,弦声亦住,只听的那妇人道:“姐姐,夜深了,风霜寒冷,我和你睡去罢。”说了这一句,遂寂然无声。吴瑞生此时不觉意痴神呆,呆了一会,说道:“方才歌的这曲子,一似念旧,一似怀乡。然仔细听来,又俱似妓家声口,真令人起怜,但不知此是甚等人家,待我问问主人,便知端的。”及至回来,见店中人俱已睡了,便不好惊动。到了次日,吴瑞生问店主人道:“请问贵店南邻是甚么人家?”店主人道:“相公你问他则甚?想是相公渴了,要去嫖嫖。这院子里有两个姐儿,甚是有趣。只是要的价钱太太,人要嫖他,求见礼便得二两,夜间酒席亦是嫖客包管,到了天明时节,还得四两银子称上送他作胭粉钱,那手下服侍之人,也是七八钱费。有这七八两银子,方能去嫖他一宿。相公若肯费这个包儿,要去耍耍何妨?”吴瑞生道:“这两个姐儿有甚么长处,便要这等大价钱?”店主人道:“他年纪义小,人物又俊,丝炫弹的又精,曲子唱的又好,又会作,他怎么不要这等大价钱?凡嫖他的人俱是来往的官长,坐店的大商,那些小庙里鬼也放不到他眼睛里。”吴瑞生听他说的津津有味,也觉心中骚痒,遂动了一个嫖兴。心里说:“依据店主说的,竟是两人名妓。我吴瑞生到此,岂可不会他一会?昨日那路上拾的那宗银子,原说是要施舍的。这两个妓者若果中我之意,便把这宗无义之财施舍到这两个人身上,亦无不可。”定了主意,遂问店主人借了两个拜匣,写了一个名帖,又封上二两拜仪,令琴童、书童送去,说是吴相公闻名拜访。不一时,琴童、书童回了话,吴瑞生遂换了一身时样衣服,领着他两个一直到了院中。
方进二门,早有一位中年妇人笑嘻嘻将吴瑞生迎入客舍,行完礼坐定,那妇人道:“今日吴爷光临,又承厚礼,甚为寒舍生辉,敢问仙乡何处?还愿闻大号。”吴瑞生看这妇人行径,便知是一个鸨母,答道:“学生家住益都,贱字瑞生,因来江西探亲,路经贵镇,闻的令爱大名,不胜欣慕,故特来拜访,愿求一观。”那妇人道:“多承吴爷美意,只恐小女姿容丑陋,不足以佐君觞。”说完,便有人献上茶来,吴瑞生吃了一杯。那妇人起来,又引着瑞生到了一处,见三面俱是粉壁墙,墙下俱是花草,正中一室,室内琴棋书画无不静雅,明窗净几,真如雪洞一般。吴瑞生坐下,那妇人遂吩咐两个丫头道:“吴爷在此等候,快请你姐姐出来相见。”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只见两位少妓渐渐走近厅前。吴瑞生正欲起迎,忽内中一妓赶上前,一头扑入吴瑞生怀中,放声大哭道:“妾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不想还与郎君会在此处。自那年湖上不见了郎君,直到如今,妾那一时不思念着你?那一刻不盼望着你?幸得天心怜念,还使妾与君相见一面。”吴瑞生起初还不知是甚么来历,及仔细看去,方认出是烛堆琼,惊问道:“堆琼,你怎么来在这里?”堆琼道:“说起话儿甚长,此时且不暇言,到晚上妾与郎君细细谈论。”吴瑞生又问那位姓名,堆琼道:“这是我的妹子,叫做坦素烟,他当日与我同卖在此处。”吴瑞生道:“天涯海角得与故人相见,又遇新知,虽是苦事,亦是乐事。”遂吩咐外面置办酒席,要与堆琼谈论阔情,鸨儿知趣,恐在此有碍,也便出去了。吴瑞生执堆琼手道:“当初在郑兄处见了芳卿,便生爱慕,及湖上联诗,愈觉魂消。正欲安排着求汉源请你来,与卿细谈衷曲,为把臂连杯之乐,不意夜中生出变故,那时卑人如失去至宝一般。当初那客人是甚么法儿拐你到此?”堆琼道:“妾陪那客人吃了半夜酒,不意他酒中下了蒙药,一倒身便不省人事。朦朦胧胧在他船上行了数日,全无知觉。及至醒来,方知被他拐出。妾正欲喊叫,不知他又是用甚么药望我口中一扑,遂不能出声。把我身子卖讫,方才用药解了。世间命苦莫苦于我,今幸得与郎君一见,这便完我未完之愿,就是死了,亦觉含笑九泉。”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道:“卿勿过悲,我吴瑞生誓必拔你出了火坑。”堆琼道:“若果如此,后日与郎君为奴为婢,也胜于为娼多多矣。”吴瑞生道:“此事我一力为之,若不把你出离火坑,誓不为丈夫。”说完又问素烟,素烟道:“妾亦钱塘人,原是良家,因清明出门祭扫,被这客人看见,到了半夜,他潜入妾家,穿壁而入,亦用此法将妾劫出,与姐姐同卖于此,闲时与姐姐谈论,闻姐姐称郎君大名,妾私心不胜仰慕。今日得睹懿光,觉深慰所愿。”吴瑞生道:“夜来偷聆二卿佳音,二卿心事卑人亦洞见肺腑。素卿终身之事我吴瑞生亦一力承任。”堆琼、素烟谢了,说道:“鄙陋之曲,不过借以写怀,孰知已入高入之耳,郎君幸勿见哂。”吴瑞生道:“那词调悲切,声音酸楚,何啻白雪阳春!若非闻二卿佳音,卑人何得至此?”堆琼、素烟道:“若云借此以引郎君则可,君以白雪阳春贶之,未免过称。”说罢,肴品已列,三人传斝飞觞,饮至天晚,方才归室入寝。正是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那绸缪之情如胶如漆,是不消说的。瑞生遂在他家恋了月余,那三百余两银子已费用了一个罄净。
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子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热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正浓,又作别离,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丈大事,亦要果断。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出私积赠为君费,郎君欲整归鞭,诀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子道:“难得他出离了我们,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了,方才回家。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童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瑞生听见,回头一看。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易姓字盛世际风云赴新任驲亭遇骨肉诗曰:功名富贵总由天,人世离合非偶然。
方信泰来能去否,始知苦尽自生甜。
青云有路凭君走,飘梗无根望我怜。
莫道男儿能际遇,天涯姊妹也团圆。
话说吴瑞生正欲寻找寓处,忽背有人呼唤,忙回头一看,喜道:“原是如白李兄。”李如白道:“兄来敝处,为甚么过门不入?”吴瑞生道:“前虽与兄同游西湖,惜未闻及贵府仙乡,若早知兄在此处,那有不奉访之理?”李如白道:“数载契阔,今幸重会,信谓有缘。但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乞兄同至舍下细谈别后之情。”吴瑞生道:“此固弟所愿也。”李如白便引着吴瑞生走了箭余之地,方来到自己门首。吴瑞生见门前有座牌坊,檐下匾额悬满,其宅甚是齐整,此时方知是个富家。让至中厅,李如白从新换了衣冠,与瑞生作揖,礼毕坐定,各叙了寒温,李如白方问吴瑞生来此之故。吴瑞生遂把辞馆回家、江中被动、庵内逢嫂、遭乱失散之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李如白听了道:“相别五年,兄竟遇了这些坎坷,小弟那里知道?”吴瑞生道:“弟还有一桩奇遇,要说与吾兄。”李如白道:“甚么奇遇?”吴瑞生道:“当日妓者堆琼,自那日游湖回家,夜间被奸人劫去,没了音。昨日弟宿在迎仙镇上,又与他相遇。弟竟在他家盘桓了月余,临行还蒙他馈了许多路费。妓者能如此用情,也是世之所罕有者。”李如白道:“兄当日与他相见,便两情恋恋,其间定有缘分,岂是偶然!今又与他相遇,竟可作一部传奇了。后日倘有好事者编成戏文、小说,流传于世,也觉脍炙人口。”说罢,二人大笑。未几,有人送上茶来,二人饮了一杯,李如白道:“厅中冷落,难以久坐。不如同到小斋,细论衷曲。”吴瑞生道:“如此更好。”于是李如白又引着吴瑞生到了斋前。瑞生四下一看,果然雅致。有王遂客《雨中花》一词为证。
词曰:
百尺清泉声陆续,映潇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垂垂帘幕,小枕欹红玉,试展鲛(鱼肖)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池,月上栏杆曲。
吴瑞生到了斋中,只见图书满架,翰墨盈几,薰炉满团,红衾白帐,竹枕藤床,左琴右剑,壶台,酒盏,拂尘,如意,件件精微。夸道:“贵斋潇洒雅洁,尘嚣不入,虽神人所居之室,不足过也。”李如白道:“此地近乎市井,未免涉俗,弟结庐于此,仅堪容膝,恐不足以供高人之榻。”二人说着话,早有人收拾饭来,饭毕又斟好酒对饮。二人谈到更深,方才各人归寝。吴瑞生遂在李如白宅上住了三日。一日,吴瑞生辞李如白道:“与兄久别,今幸不期而遇。在弟本意,正欲多住几日,领兄大教。但弟此时归家之心甚急,不能久恋。弟只得要别兄就道。”李如白道:“故人相见,正好谈心,吴兄何归思之太急也!”吴瑞生道:“弟离家五载,荒芜久矣。今乃大比,还要赶秋闱应试,恐去迟了,误了试期。因此一事,不得不别兄早归。”李如白道:“兄在外五年,想亦误了科考,今即回家,也得七月尽头方到,此时还济得甚事?就是随遗才进场,便费许多周折。弟为兄谋,早有一条门路,不知兄肯也不肯。”吴瑞生道:“请问吾兄是甚么门路?”李如白道:“弟有一伯弟,叫做美麟,亦与兄同经,名次亦在科举之列,昨日得病故去,此时报丧呈子尚未到。学兄不如顶着亡弟名字,在我江西进了场,待恭喜后,再设法复姓未迟。吴兄以为何如?”吴瑞生道:“这条门路亦好,只是冒险些,倘有疏虞,那时怎了?”李如白道:“贵省人多耿直,不走捷径,我南方人却以此为常。兄若肯如此,凡科举朋友,弟必为兄白过,就是两位学师,也是弟代兄打点,此事万无一失,兄正无烦过虑。”吴瑞生道:“难得兄为弟用心,弟有甚不肯,只恐学问空疏,名落孙山之外,有负吾兄这段美谊。”李如白道:“以兄之才,取青紫如拾土芥耳,何必言之太谦!”商量已定,这遭就是李如白执批,便假着商议宾兴之事,用传单将科举朋友一概传到,就在自己家中治酒相待,遂把吴瑞生顶美麟科举之事[向]众人说了,众人个个情愿,绝无异议,又将两学师打点停妥。瑞生从此遂伴李如白读了两个月书。
正是光阴迅速,已来到宾兴之日,二人宾兴后,恐在家俗事分心,遂安排行李,一同上了江宁府,又寻了一个僻静庵观,专心肄业。初九日,头场七篇得意,二尝三场大有可望。到了揭晓之日,吴瑞生中了春秋经魁第二名,李如白中了书经亚魁第十四名。次日赴宴回来,那索红封赏者已填满寓所。李如白少不得个个俱要打点,在府中又拜了几日同年,及至认了房师,送了主考,方才回家。到了家又拜县尊学师,那亲戚朋友贺喜的日日填门,真个是送往迎来,应接不暇,忙乱了一月。
一日李如白道:“弟托吴兄指教,幸得进步。在家俗事纷拨,恐误大事,不如收拾盘费,与兄此上京师静养几日,倘南宫之捷再得侥幸,也不负吾两人读书一常”吴瑞生道:“兄言及此,正合鄙意,只是弟之功名赖兄成就。今又费用宅上无数,弟将何以为报?”李如白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况吾两人之至契乎?些须之费,奚足挂齿?”吴瑞生又深自谢了,随即治办行装,安排起程。李如白带了两个管家,在客中服侍,吴瑞生带着琴童、书童一同上路,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两月之间早来到山东地界。吴瑞生在马上道:“此已来到敝省,弟不免与兄取经东路,同至舍下,一来省我父母,二来暂歇征车,不知兄意下何如?”李如白道:“兄离家数载,归望自是人情,但取路青州,纤回又多数百里,且兄到家中,亲朋望观,一时如何起的身?弟与兄这番早来,原是辞烦求静,只恐兄一回家,又不能不为诸事所扰。况且会期迫近,日子未可过于耽阁,此时离贵府料想不远,不如差一盛介,先着他宅上报信,弟与兄直上北京,待春间恭喜,那时荣归省亲,亦未为晚也,兄若决意回家,弟亦不敢阻拦,只得暂别吴兄,先往京都,到那里寻下寓处以候兄罢了。”吴瑞生道:“与兄同来只是与兄同往,岂有舍兄独归之理?兄既不肯屈车往顾,弟亦只得同兄北上矣。”到了晚上,遂在寓处下了马,写下了一封家书付与书童,令他先回家报喜。又行了半月,方才至京。二人安下行李,在寓肄业。正是往月来,光阴似箭,不觉冬尽而春回,已来到会试之期。三场既毕,看榜已开,吴瑞生名列第五,李如白亦在榜中。殿试时,吴瑞生殿了二甲,授江西南昌府知府。李如白殿了三甲,授山东省青州府益都知县。二人告假,乞恩归乡省亲不题。
再说金御史休秩在家,将近十年。自那年翠娟小姐被贼劫去,没了音信,愈觉心事不佳,外边诸事尽行推却,终日在家观书栽花。幸得年前金昉与赵、郑二生俱乡试有名,只是未中进士,这也放下在他心上。自吴瑞生辞馆去后,就请了赵、郑二人与金昉伴读。此时武宗晏驾,世宗登极,正是中兴之主,政事一新。凡正德年间进言被遣官员渐次起用。一日,金公与赵、郑二生在斋中闲叙,忽见管家慌慌张张从外跑来,见了金公磕头道:“恭喜老爷如今又高迁了。”金公问道:“你如何知道?”管家道:“京中来人俱在门外,小的得了此信,故特来报与老爷。”金公道:“你领那报喜之人进来,我亲自问他。”管家领命而去,不一时那报喜人来到,见了金公,磕了喜头,遂将吏部塘报呈与金公看,报上写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金星,今特升江西巡抚,兼理营田,提督军务,闻报三日后即走马赴任,不得延迟。”金公将报看完,说道:“远劳你们,且往前边歇息。”一面吩咐待来人,一面安排赏钱。诸事方完,赵、郑二人俱换上新衣来作揖贺喜,金公道:“老夫休秩家居,甚觉清闲。原不指望做官,亦不耐烦做官,今又蒙圣恩起用,只得勉力效忠,报答皇上,但部文限的太紧,目下便要起程,心中实是不忍舍贤契而去。老夫愚意,欲得请二人同到任上,仍伴小儿读书,静养几年,下科你三人同上京会试,又恐贤契不能离家远出,不好启齿,因忝在契间,只得吐情实告。二位若肯离家许吾同往,即深慰老夫之愿。”赵、郑二人道:“老师言及于此,虽是师弟,真恩同父子矣。老师既要提拔门生,门生怎敢违命?今且暂别老师,到家安置安置,以便同老师登程。”金公送出二人,回宅见大人道:“我这番出去实非本愿,但念女儿无有音信,意欲借此访个下落。若非为此,吾亦告病不出矣。”夫人道:“倘上天怜念,使我骨肉重逢,也不枉相公重出去做官一番。”金公道:“若果遇了孩儿,完了他的婚事,你我之愿便足,那时便告职回家,以终天年,再不向这乌纱中寻不自在了。”夫人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方是达人所为。”
闲话不必太赘,话说金公为人沉静安逸,神明独运,为官不靠别人,临行只聘了两个幕宾,随行者只有他至亲三人,朋友唯赵、郑二生,分外只带了数十个管家,一同上了路。行了一月有余,将近江西地面,那里早有人马伺候,金公俱打发回去,止许他到任方接,不许他出府远迎。又着他先行牌一面,示谕经过地方官员,一概不许他打探参谒,违者听参。一日到了张桥驿,天色已晚,遂在此处歇下马,用了晚饭,夫人宿在后边,金公宿在前边。睡到二更以后,只闻店南边有一妇人捣着砧杵,数数落哭的甚是悲切。金公仔细听去,声声只嗟薄命,口口是怨青天。从二更哭起,直哭到四鼓方祝搅的金公多半夜不曾合眼,心中思道:“此妇莫不是有甚冤枉事情,不然何为哭的这等悲哀?我今巡抚此地,正当为民洗冤,到天明时节不免唤那妇人来问个端的。”安排定了,次早起来唤店主人作发道:“本院既宿在你家,闲人即该屏出,为甚着一妇人在我耳旁啼哭一夜,搅的本院一夜不曾得睡,是何道理?”店主道:“此乃南邻妇人哭泣,与小人无干。”金公道:“你去叫那南邻来,我问他。”店主领命而去,见了南邻,说道:“夜来我家宿的像是新任抚院老爷,说你家有一妇人啼哭,吵的他一夜不曾睡觉,此时雷霆大怒,着我叫你去,亲自问你。快跟我去回回,回得过便好,若回不过,只恐没有甚么好处。”邻人听了这话,就如高山上失了足,大海中覆了船一般,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不是祸从天降?被这妇人害了我也。他遂夜这样嚎咷,毕竟嚎咷出这场祸事来,方才是个了手,说不得苦我同你见一回去。”遂同店主来见了金公,邻人便磕下头去,说道:“者爷唤小的来,有何吩咐?”金公道:“你就是此店南邻么?”邻人道:“小的是。”金公变色道:“本院宿在此馹,谁不知道?你为近邻,又当小心。竟纵一妇人,着他啼哭一夜,这等大胆!你有何话说?”邻人道:“小人无知,触怒老爷,罪该万死。但这妇人原是小的,他夜夜是如此啼哭,夜来小的不曾在家,没人止他,竟冲犯了老爷。还求老爷宽耍”金公道:“那妇人为甚事情,夜夜如此啼哭?”邻人道:“小的也不知他为甚事情,老爷若根问他由来,除非问那妇人。”金公道:“你去叫那妇人来。”不一时,来人将那妇人领到。金公问道:“你这老妇啼哭半夜,却是为着甚事?”那妇人听金公问他,眼中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哭道:“小妇人之苦,在老爷近前一言难荆”金公道:“你莫不是有甚冤屈事情?我就是你江西新任巡抚老爷,你若是有甚冤屈事情,不妨直说,本院自能替你洗冤。”那妇人道:“小妇人原莫有甚么冤屈事情,就是冤屈,也是冤屈到自己身上。”那妇人道:“小妇人母家姓黄,父亲曾做到兵部尚书。将身嫁于南康府水知府为妻,不幸早死,又苦终身无嗣,一生一世生了一个女儿,上年闵念四劫掠南康,同女儿出门避兵,夜间失散,至今音信全无。以后贼人据住青云山,家中房舍尽被贼人拆毁。到如今欲归无可归,欲去无可去,一身孤苦,将托何人?千思万想,又别无生路,不得已,托人说合,将身卖于蒋姓,昼间替他做饭,夜间替他浣衣。因思当日出身何等贵重,今竟与人为奴为婢,每至清风夜月,思前念后,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唯付之一哭,悲吾薄命。又不知老爷宿在此处,竟至触犯尊威。只求老爷原情宽凉,莫罪主人,小妇人便万代衔恩矣。”说罢不觉泪如雨下,金公听了这妇人前后之言,心中说道:“此人竟是我的姨子。何不令夫人认他一认?”遂吩咐众人道:“你们俱是无干之人,都出去罢。只留下这个妇人,我还有话说。”说完这句话,便往后边去了。
金公到了后边见夫人道:“我宿在此馹,竟与你认了一位姊妹。”夫人不知来头,惊问道:“相公你怎么与我认了一位姊妹?”金公遂把那妇人前前后后的话对夫人说了一遍。夫人听了道:“这必是他姨母无疑,快请来相见!”金公怕在后边不便,依旧往前边去了。随后有两个丫环见了那位妇人便磕下头去,道:“后面老奶奶要请这位老奶奶相会哩。”水夫人也不知是甚么来历,只得跟着两个丫环到了后边。还未进门,只见金夫人从内迎出来,赶上前一手抓着放声大哭,道:“妹子你受的好苦也!当日是何如出身?如今便落到这个田地。就是铁石人念到此处,肝肠也寸寸断矣!”水夫人起初尚不敢认,及闻金夫人叫他妹子,方认出是他姐姐,不由愈加悲伤,哭道:“如今待怨谁来?只怨我老来老不着,他姨夫去世去的又早,女儿失去又不知存亡,闪的我茕茕一身,零丁万状。如今且替人家做饭浣衣,玷辱家门,也自觉无颜。几番欲待死了,又挂着女儿。日后倘有音信,恐他没有倚靠,只得寄食他乡,苟延岁月。姐姐如今是天上人,你妹子如今是地狱中人。今见姐姐,又是苦,又是恼,又是羞,可不急煎煎恸杀我也!”金夫人道:“妹子不必这等悲伤,你既没了家业,且随我同到任上,他姨夫既为此处方面大官,即找寻甥女亦是易事。今幸天涯海角姊妹重逢,你便得了地。以前苦楚再不必提了。”说罢,便令人取了一身新衣与水夫人换了,又唤金昉来见了礼,使人达于金公,金公遂吩咐起马登程。
只因有这番举动,早惊动了此地馹承,天明已在门外伺候参谒,还安排夫马远送。金公知道此信,遂唤馹承进来,说道:“本院这上任,凡路途使用,俱是取之自己,就是馹中马站,路上供给,都一概不用。你只在此用心做官,不必送我。”馹承出来对众人道:“好一位清廉老爷,江西贪着此官,真是合省之福。”且不说众人喜庆,单说金公出离此馹,又行了数日,已来到南昌阁府。文武大小官员、乡绅士子俱迎至郊外。到了迎风亭,更了衣,先是文官参见,后是武官参见,缙绅士子只接手本,不许进谒。三杯酒毕,便吩咐开道进城。正是:一省之主,好不威武。怎见得?但见:黄伞飘扬,火牌排列,行锣响鼓振天关,喝道声音摇地轴。刽子手头插雉尾,赫赫满面生杀气;夜不收手持铁挛,凛凛浑身具虎威。偃月刀、象鼻刀、大砍刀,明晃晃雷刀霜锋夺日月;皂纛旗、太白旗、豹尾旗,飘摇摇青龙白虎起风云。画戟戈矛队队鲜明,銕锏抓锤行行威武。月斧金瓜骇众目,钩镰长鍜惊人魂。武夫前呵,空中擎起钻天手;壮士后喊,日里闪出鬼头刀。真个是材官仪文多整齐,护定人间佛一尊。
金公自上任之后,真是执法如山,持衡似水,用心平恕,处事严明。官吏清廉者必荐,贪酷者必拿。衙门无舞文之吏,乡曲无武断之雄。处处安堵,人人乐业。莅任来五阅月,而歌声已遍南陲矣。一日,十五府中各官参谒,金公独留下臬司待饭。饭毕,金公开言道:“敝衙中有一事要借重年翁为吾代访。”臬司道:“大人有何事吩咐,卑职无不尽心。”金公道:“我有一个甥女,姓水,小名兰英,系南康府城西故知府水衡秋之女,因闪贼劫略南康,夜中母女失散,至今不知下落。此事就借重贵司力量,为吾行文查访。民间有收养送至者,赏银二百两,如藏匿家中为奴作婢而不送出者,或被人来告,或被吾访出,即以拐骗人口论罪,因事关闺阃,敝衙门不便行文,只得借重年翁。”臬司道:“卑职回衙即行文各州县访问,不致违误。”说罢,遂辞金公出院门去了,臬司回到衙门,便吩咐该管人做文书一道,发到各州县,细细访问。但不知水兰英果访着访不着,试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十二回寻甥女并得亲生女救人祸贻累当身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人力。算来事事总由天,真奇遇,探珠更获掌中玉。自古贤奸难并立,投狼畀虎英雄事。总然罹祸最惨伤,莫嗟异,交情从此在天地。
右调《渔家傲》
话说翠娟、兰英与舜华约盟之后,瞬息之间,不觉又是一年。一日,翠娟与兰英道:“青春易老,韶光难留。自我来到此处,已五关春光矣。姨母吉凶,我家安否,俱未知道。且吴郎此时又不知他作何光景,你我终身之事,料来也没有好结果了。身为官府千金,而今反寄食他人,思想起来,岂不可悲可叹!”兰英道:“我与姐姐既在此处,即不得不作现在想。总然悲叹,亦属无益。如今我与姐姐只是坚持前念,始终不移。纵吴郎不来,宁终身无失,即至骨化形消,自心亦无可愧,断不可又萌异志,复作薄情人也。”翠娟道:“我今悲叹,只悲叹你我之命薄,非是怨着吴郎。我与吴郎楼上相约,一言既定,即以死许吴郎矣。所以贼寇劫去,以威胁之而不从;木商诓来,一言说之而下动。吾之贞心烈胆,已足对天地鬼神而不愧。吴郎之事总不可期,再等他几年,我必脱然物外,绝去尘缘。岂肯变易前志,作两截人乎?”兰英道:“姐姐之志与我之志相同,咱姊妹们生在一处,毕竟还死在一处也。”二人正说着话,只见舜华进门道:“如今有一喜信,特来报与姐姐。”翠娟问道:“甚么喜信?”舜华道:“适才听我母亲说,江西新任巡抚是浙江人氏,也是姓金,这位抚台只怕就是金老伯。”翠娟道:“天下同姓者多矣。焉知此人就是家父?”三人话未说完,只听的门前闹成一块。两个公人同着乡约地保进来说道:“木官人既不在家,没人管事,只得俺们来对你说。如今按察院老爷奉巡抚明文访他甥女水兰英,说民间有收留送出者,或被人结告,或被抚院老爷访出,定以拐骗人口论罪。你家若果有此人,即送出领赏;若无此人,便写一张干结付我。我们好面吴县上太爷。”花氏在门外听的真切,说道:“我家实有一位小姐,系南康府水知府之女,他还有一位中表姊妹,叫做翠娟,是杭州府金御史的女儿。闻的新任抚院老爷姓金,亦是杭州人氏,抚院老爷若果系翠娟小姐父亲,他此时也在我家,即借重公差一同回了县上,着人送去,使他父子团圆,自是好事。”公差道:“此事已有九分落地,只求请二位小姐出来将话一对,对得着,我便回复了县上。”方花氏与公差对答时,翠娟、兰英早已在门内细听,听得公差说要与他对话,翠娟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金,讳星,字斗垣,曾为都察院佥都御史,系浙江杭州府人。”水兰英亦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水,讳澄,字衡秋,曾为绍兴府知府,系本省南康府人,如今故去。”公差道:“说得对了,万无一差。”遂将此事回复了县主。县主一边差人星夜上南昌报信,一边差人打轿迎接二位小姐。
且说花氏俟公差去后,向翠娟、兰英道:“恭喜你二人目下便要骨肉团圆,但上年我那强人深觉得罪于你,只求千万看我面上,到尊公前多多包容他些,便是莫大之恩,不然,我百姓人家怎当的一位抚院老爷起怪?”翠娟道:“自孩儿得蒙母亲之恩,何异重生父母?到任见我爹爹,还要使人来以礼厚酬。那已往之事早已置之不论,你女儿是知恩报恩之人,不是那念怨不休之人,我的心母亲自能信的过。”兰英道:“我姊妹们来到宅上,与母亲情投意投,就是生身父母亦不过如此。但相处数年,一旦舍母而归,我与母亲处一省,尚有相见之日。金姐姐一到任上,三年后便随父母往别处去了,何时是相见的日子?我思到此处,不唯自己悲,亦替金家姐姐悲也。”说罢,不由泪如雨下。花氏亦〔下〕泪道:“人各有情,我心岂不恋恋?但念你二人一则被贼劫出,一则经乱失散,两下盼望,更觉伤心。且你二人客居我家,不过暂时寄身,岂能结局于此?幸得今日不意之中俱有了家信,使离者复合,散者复聚,自是人间快事,正无庸为此酸楚之悲,作寻常儿女情也。”翠娟、兰英听花氏说到此处,便觉面带笑容,他二人虽面带笑容,唯有舜华在旁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低着头全不言语。翠娟、兰英道:“我与妹妹眼下就要分别,为何不说几句话儿?”舜华道:“教我说甚么?你二人各去见父母,却闪的妹妹独自一个悽悽惶惶,冷冷落落,孤灯暗对,只影自怜。再求姊妹们一处分韵联诗,谈古论今,不可复得。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身居两地,人各一天,欲会姐姐,除非见之梦中。”说罢,说到伤心,不觉两泪交流,几于失声。翠娟、兰英道:“妹妹不必烦恼,你我誓同生死,此时虽别,后必相聚。前日之约,言犹在耳,只求妹妹耐心等待,莫爽前言,必不使贤妹独受孤苦,我二人独享快乐也。”四人说着话,忽见两个官婆到,见了翠娟、兰英,便磕下头去,道:“县上太爷差俺两个来迎接二位小姐,请速登轿。”翠娟吩咐道:“一概人等着他外边少候,我在此还有话说。”官婆外出,翠娟、兰英别花氏道:“数年之恩一言难尽,女儿去后,唯愿母亲年年纳福。”花氏道:“屈尊数年,多有不周;无心之失,还求海量包含。”说完,翠娟、兰英倒身下拜,花氏亦拜。又别舜华道:“妹妹请回,不劳远送。我去之后,只望你专心耐意,以待好音,莫要愁烦。我就去了。”舜华道:“姐姐你当真舍我去了?”语未完,早已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矣。正是:世上万般苦哀情,唯有生别与死离。
话说翠娟、兰英别了花氏、舜华,官婆服侍上了轿,一直抬到公馆。二人入馆坐定,那里早有下程伺候。随后县主夫人来拜。到了次日,县主人使人送三百银报酬,花氏坚执不受,遂安排夫马官婆星夜送回南昌。到了半路,南昌迎接人役已到,又行了数日,方才进了衙门。母女见了面,哭了几声,金夫人一边问翠娟,水夫人一边问兰英。说到苦楚处,大家悲叹一声,说到安身处,大家称异一番。金抚院知花氏有如此之恩,便行文令金溪县知县送匾奖励,又差人以金帛送去厚酬,这都不必细述。
再说吴瑰菴自遣吴瑞生游学去后,正正四年全无音信,因语夫人道:“孩儿外游已经四年,至今音信杳然,我心下甚是忧虑。”夫人道:“他游学远方,原无定处。倘去的远了,音信怎能遇便到家?且他终身之事得之梦中,在外倘有了遇合,未免动延岁月,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多管有好音来也。相公正不必如此愁烦。”瑰菴道:“我数日以来昏昏沉沉,心中就如有事一般,又不住的心惊肉跳,甚是可疑。但不知主何吉凶。”夫人道:“这都是思念孩儿所致,还要自己解脱。”夫人说着话,忽传山鹤野人来访。瑰菴忙到前边,让至厅中坐定。吴瑰菴道:“连日闷闷,正欲与兄清谈,来的恰好。”山鹤野人道:“如今严嵩当权,谋倾善类。如陷曾铣,害夏言,杀丁汝夔,斩杨继盛,数人之狱都成自嵩手。朝廷之上有此巨奸,真忠直之蠹、社稷之忧也。弟一时不胜忿怒,因作一诗以志其不平。故来求兄一证。”吴瑰菴道:“此正我辈义气所形,愿求一观。”山鹤野人遂将那诗递与瑰菴,瑰菴接去一看——诗曰:剑请尚方自愧难,舌锋笔阵可除奸。
豺狼无数盘当道,忠正空劳折殿槛。
方信妖气能蔽日,果然鲸力可摇川。
生平唯有疾谗癖,愿把孤忠叩九天。
吴瑰菴将诗看完,说道:“言词激烈,堪与苏公《巷伯》之诗并传,不党不阿,立朝丰采,可于此窥见一斑。”山鹤野人道:“偶激而成,未暇修辞,只句调未工耳。”吴瑰菴道:“疏枝大叶,牢骚不平,方是我们本色。”
这且不提,单说山鹤野人做出这首诗,两两三三传诵不已。早已传到一个知府手里。这个知府姓何名鳌,也是个进士出身,欲媚严嵩希宠,因把自己一个生女献与严嵩作妾。严嵩爱其女色,遂爱及鳌,便升了他一个青州府知府。知府见了山野鹤人这首诗,怒道,敢对罪我的恩主,不免下一毒手,将此人处死,不唯我那恩主感念,也正好借此以警将来。”因使人星夜上京,将此诗送与严嵩。严嵩看了大怒,便密嘱去人着何鳌严审正法。何鳌受了嵩旨,遂诬了他一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收入监内。吴瑰菴乍闻此信,吃了一惊。说道:“此祸从何而至?”又转思道:“驾此祸者毕竟是何鳌这厮,朋友既蒙不白之冤,岂可坐视不救?”遂替他邀了阖府绅紟,俟行香日要上明伦堂一讲。到了初一日,那些绅紟因事体重大,多有推故不去的,间或有几位去的,都安排着看风试船,谁肯尽言惹祸?正是各人怀揣一副肚肠,自己知道,却把那重大担子尽推在吴瑰菴身上。
且说知府行香毕,学师让至明伦堂吃茶,绅紟各行了礼坐定,说了许多话,再无一人提到山鹤野人那桩事体上去。吴瑞菴一时耐不住,先开言问道:“山鹤野人有甚事触怒老公祖,被老公祖收入监内?”知府道:“这奴才甚是可恶,以山野小民而敢讪谤朝廷。升平世界,怎容这样狂妄之人放肆?这是他自惹其祸,却与学生无干。”吴瑰菴道:“讪谤朝廷实为狂妄,治生愿闻那讪谤之实。”知府道:“他作为诗词,任意讥刺,信口唾骂,此便是那讪谛朝廷实证。”瑰菴道:“那诗句句刺的是严太师,却与朝廷全无干涉。”知府道:“太师乃天子元老,刺太师即所以讪谤朝廷也。”吴瑰菴道:“据公祖所言,此人之罪因自难逃,但念山鹤野人虽属编氓,却是一位隐逸高士,德行学问素为士君子所推重,还求老公祖法外施仁,委曲周全。倘蒙解网,不唯本人衔恩,即阖府绅紟无不感戴。”知府道:“此意出自朝廷,命我严审,审明还要解部发落,就是学生也不能作主。”吴瑰菴见知府全然没有活口,便知是受了嵩旨,要决意谋害。不觉义形于色,词渐激烈,又问道:“老公祖说是出自朝廷,那朝廷何以知道?”知府道:“这是锦衣卫堤绮访出来的钦犯,此时现有严府里人在此立等回话。学生回到衙门就要严审这个老奴才。”吴瑰菴道:“如此看来,甚么是朝廷访的?不过是那一等依媚奸权的小人,拿人性命趋奉当路、为人作鹰犬奴婢的做出来的。”知府听了此言,也变色道:“请问那依媚权奸的是谁?”瑰菴道:“或者数不到俺这无爵位之人。”知府觉吴老之言句句敲到他自己身上,便将羞成怒,拂袖而起,大言道:“我看那依媚权奸的是怎样,不依媚权奸的是怎样?”遂上轿回衙门去了。知府去后,众人也有称美吴瑰菴是个尚义的,也有劝他说,事不干己,何等这样直憨的。吴瑰菴俱不答言,与众人分路归家不提。
且说知府回到宅中,怔怔坐着,也不言语,那怒气尚忿忿未平。他有一个幕客,叫做王学益,原是个坏官,善于先意承志。见知府面带怒色,问道:“年兄外面却为何事,心下似有怏怏不乐者。”知府冷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令人可恼。”遂将瑰菴之言前后述了一遍,道:“你道此气教我如何受的过?”王学益道:“他既得罪着年兄,年兄何不处他一处,以泄胸中之怒?”知府道:“我恨不的也要处他一个半死,只苦没有名色加他。”王学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既为山鹤野人出头,便是他的一党,只说他自标高致,结为党与,造作狂言,谤毁朝廷。如今国家朋党之禁最严,只把这个名色加到他身上,申到院台,那边他便舌长三尺也难置喙,那时革去功名,任我发放,就是不能处死他,也处他个半死不活。”知府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遂一面做了申文,密使人申到济南抚院,因事关朝廷,将文准了,仍着本府知府审明报院,以便题参。批文既下,知府不肯走漏风声,诈言此日要审山鹤野人,请吴瑰菴去当堂看审。瑰菴不知就里,连忙换上公服,一直到了衙门里,在堂下候着。心里安排着,知府审他时还要替他方便一言。不一时,知府打点升堂,吩咐快役将山鹤野人提出听审。快役将山鹤野人带到,知府问道:“你作这诗,言讪谤朝廷,此事是皇上亲自访出来的,你还有甚么话说?”山鹤野人道:“犯人那首诗,若说刺严嵩老贼是真的,若云讪谤朝廷,犯人素明礼义,断不为此。”知府道:“奴才还强嘴,你那讪谤之事,若一口承招,免受刑法;设或一字含糊,本府便活活敲死你这老奴才!”山鹤野人道:“宁受刑法,那讪谤朝廷四字,到底不认!”知府道:“你真个不认?”山鹤野人道:“我当真不认。”那知府将惊堂在公案上一拍,大怒道:“取夹棍来!”山鹤野人道:“你不必发威,我山鹤野人不是那怕死的。”知府见他言语抗壮,越发怒上加怒,连声大喝道:“快取夹棍来!”吴瑰菴在堂下听说要取夹棍,忙走上堂,要替他分理。那知府看见,便作色道:“学生在这里又不作把戏、提傀儡,你来此何干?”吴瑰菴道:“非是治生敢擅入公堂,承公祖之命,不敢不来。”知府道:“我叫你作甚?你既来到我堂上,我有批文一张,要借重你看看。”说着话,即从靴筒中将那申文拿出,劈面摔去,骂道:“你这老奴才,不是本府找你,是你找本府,你既找到我堂上,也不肯着你空手回去。”喝令皂役将此〔二〕人采下去,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正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那些如狼似虎的皂壮走上堂去,将二人采到丹墀下边,翻按在地,去了中衣,就要重责。那知府咬牙切齿喝令毒打。可恨那无情竹板,板板打在一处。幸得吴瑰菴一腔浩气充塞身中,肉虽受苦,神却安定,打到三十,身子动也不动。就是“老爷”也不肯叫他一声。知府恨极,又加上两签,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进流。知府骂道:“是你这一流人,自立标谤,渺视大人,以卵击石,如何能得?今日要使你知我为官的利害。”吴瑰菴道:“若顾利害,便不出来替人辨白。今既出头,莫说是不怕利害,就是死也是不怕的!”知府道:“便着你死也自不难。”吴瑰菴道:“汝能杀我,我也能作厉鬼以啖汝!”知府道:“吾且杀你,俟你为厉鬼未晚也。”瑰菴道:“吾死必流名百世,汝纵活在世间,也只落得为那嵩贼做个臭奴才。”当堂之上,对众人骂的个知府无处躲藏,遂吩咐将二人收监,恨声不绝而退。退到后堂,见了王学益道:“今日虽是处了他一顿,被他辱的我也甚是不堪。正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免下个毒手,爽爽利利的弄死他便了。”遂吩咐刑房,将他二人俱拟了绞罪,做成招词,申到院里。抚院看了,见是从严嵩身上起的,知其冤枉,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着他另拟。知府只得将原招改了,山鹤野人问了个岭南永远充军,吴瑰菴问了个江西永远充军,抚院方才准了。
到了发解之日,从监中提出来,又是每人三十,吩咐当日起解。幸得解役是个好人,知他二人俱是正人君子,便松他到家中与妻子一别。瑰菴到了家中,夫妇二人恸哭了一场,还是瑰菴劝夫人道:“你不必这等悲伤,自有报仇日子。我去了,你独自在家不便,不如合我同往江西去罢。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那梦中江西之行,今日方才应了。前兆既应,后兆必符,到那里自然得孩儿的下落。一味啼哭,反令老贼笑我无丈夫气也。”夫人到此也只得听从。遂把家产尽情变卖,同解役上路。可怜一个好好人家,为山鹤野人,竟被这何知府弄的七零五落,破产荡家,岂不可恨!这也不必替他悲伤。且说吴瑰菴同解役上路走了两三个月,方才到了地头,解役投了文书,将人交明,掣批而回。那些地方官长都知道吴瑰菴为朋友罹祸,也却重他义气。又知是个拔贡出身,全不以充军人役待他,大家还给他买了一位宅子,着他移在别处居住,不使他与那充军之人为伍。瑰菴到了此地,也甚觉得所。但不知后来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谒抚院却逢故东主择佳婿又配旧西宾姻缘如线绾成双,欲整旧鸳鸯。看来都由天定,成就也寻常。休疑猜,莫彷徨,免思量,今朝新婿,昔日西宾,旧日情郎。
《诉衷情》
话说吴瑞生在北京别了李如白回家省亲,在路上行了半月、方才来到益都。到了自己门首抬头一看,着了一惊,有《西江月》一词为证:但见重门封锁,不闻鸡犬声喧。层层蛛网罩门前,遍地蓬蒿长满。宅内楼房破落,园中花木摧残,萧萧庭院半寒烟,昔日繁花尽变。
吴瑞生正在门首惊疑,忽见一位邻人走到,忙将吴瑞生扯到家中,说道:“数年少会,相公几时来家?自相公去后,宅上竟遭了一场天大祸事。”吴瑞生惊问道:“甚么祸事,愿闻其详。”那邻人道:“此事就在年前,因山鹤野人作了一首诗,讥刺严嵩。那首诗不知怎的就传到本府太爷手里,这本府就是严嵩的一党,竟把山鹤野人诬了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拿到监中,定要处死,老相公为朋友之情,邀了阖府绅紟,要替他分辨。太爷又不肯放松,老相公一时动了义气,对着众人便把太爷顶触几句,他怀恨在心,也诬装了老相公一人结党讪谤的罪名,申到院里,除了前程,拿在堂上,与山鹤野人每人重责四十大板,还拟了一个绞罪,幸得抚院老爷心下明白,知道是桩冤枉事情,嫌拟的大重,将招驳回。太爷从新又拟了一个军罪,方才准了。临发解时又是每人三十。如今山鹤野人在广东崖州充军,你家老相公在江西九江充军,就是令堂也随老相公去了。当日老相公是何等正直,是何等君子,平空里吃了一场大亏,阖府之人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替他叫屈衔冤?”吴瑞生听了这话,便放声大哭,就地打滚,哭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哭的金刚吊泪,罗汉伤心,哭罢多时,那邻人劝道:“老相公亏已吃讫,军已充讫,便至哭死,也无济于事。如今太爷恐怕小相公得志报仇、还要便下毒手,毕竟弄个剪草除根。去年小相公差来的书童,如今现被他禁在监中,你也不可淹留于此,当急急奔走他乡以避此难。就是乡邻地保,俱担着干系,倘奔走风声,大家吃苦,当的甚么?”吴瑞生道:“我如今已中黄榜,授职四府。现有文凭在身,他总有恶,也无奈我何。但日期限定,不敢多违,我如今要取路九江,望我父母,只得也要眼下起行。”那邻人道:“相公今已中了进士,好好好!难得小相公中了进士,老相公此仇便容易报了。”说完,吴瑞生遂别了那邻人,同琴童上路而行。此时瑞生望亲之心急如星火,十日的路恨不的要并成一日走,连宵带夜兼程而进,走了将近两月方才到了九江。问了父亲允军所在,寻见父母,父子见了面,不觉喜极生悲,话未曾说得一句,骨肉三人已抱头而哭。哭了多时,吴瑰菴道:“自你去后,我为父的吃得好苦,平空受祸,几丧短躯。如今仅留余喘,幸得天心眷念,父子相聚,就是死后也觉瞑目九泉。”吴瑞生道:“不肖儿远离膝下,事奉多缺,爹爹受苦,不得替父诣阙伸冤,不肖之罪真觉擢发难数。儿与老贼誓不并生,若不剥其皮而食其肉者,是空负七尺之躯,枉立在天地间为丈夫也。”吴瑰菴道:“报仇雪耻是你的责任,我亦无容赘言。但你一去五年,全无音信到家,何也?”吴瑞生遂把那游学浙江处馆金宅、江中遇盗、庵内逢嫂、遭乱失散、路遇如白、易名中举、京中发甲、告假省亲、领凭赴任之事,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喜道:“孩儿你今中了二甲,你爹爹这口气便出的着了。”吴瑞生道:“爹娘你自放心,不肖儿若不能为父母报仇,誓不为丈夫!”从此瑞生在这里住了几日,吴瑰菴恐他在这里误了限期,便催他上任。吴瑞生只得辞别了父母,望南昌而发。
行到半路,那里已有夫马迎接,接到任中上任,行香后,唤礼房来问各司道乡贯历理,以便通启。及问到抚院身上,俟礼房说完,先心中喜道:“此人竟是我昔日东主,今幸有缘为我亲临上司,正好借势报仇。但只是我如今变易姓名,我认的他,他未必认的我。”遂吩咐该班人役伺后,先谒抚院。刑厅到了院门前,将启投了,金公便令打点升堂,要当堂相见,刑厅穿了公衣,执着手本,到了堂下,行了堂参礼。这金抚院将刑厅一看,心中惊道:“这位刑厅与我昔日西宾吴瑞生面庞相似,只是姓名不同,莫不是瑞生当日假充姓吴?不然天下岂有容貌这样相似的?我退堂之后,不免请至书房,问个明白,省的中心纳闷。”主意定了,又将刑厅吩咐了几句好言语。瑞生方躬身告退,上了轿,才待安排回衙门,忽院中有人赶出来禀道:“抚院老爷还要请刑厅李老爷后堂说话。”刑厅只得又复转回,到了梆门,传了梆,抚院早已迎出,携了刑厅手行到书房,行了宾主礼坐定,金抚院问道:“贤理司贵省何处?尊庚几何?是何年发甲?”刑厅打了一恭道:“卑职虚度二十三岁,乙酉举乡荐,丙戌中进士,若问敝省,老大人早已知道,岂俟今日?”抚院道:“我何由知之?”刑厅道:“卑职曾在老大人宅上扰过三年,相别仅一二载,今日便忘记了?”抚院道:“贤理司莫不是我家先生吴瑞生?”刑厅道:“然也。”抚院听说,慌忙离坐,向刑厅一揖,道:“适才堂上得罪,大是不恭,若早知先生,岂有当堂相见之理?”刑厅道:“官有官箴,此乃礼法之当然,老大人有何不安?”抚院道:“先生为问改名易姓,贻者夫以不恭之罪?”刑厅遂把那路遇如白、改易姓名便入南闱之事,说了一遍与抚院听。抚院道:“原来为此。”刑厅道:“卑职年幼才短,□有不及,倘有失职之处,还望老大人格外栽培。”抚院道:“你只管用心做好官,有可为处,没有不为之理。”刑厅又问道:“令爱昔年夜间失去,如今可有音信否?”抚院道:“不唯小女有了音信,连甥女也有了音信。此时俱接在宅中。”刑厅又问道:“老大人的甥女是谁?”抚院道:“是南康府水衡秋之女,叫做兰英。”刑厅听了抚院这话,心中喜道:“二位小姐俱有了音信,我吴瑞生姻缘该成在此处了。”说道:“此是老大人意外之喜。”抚院道:“此固足喜,此事这外更有可喜者。”刑厅间:“是甚喜?”抚院道:“去岁你徒弟金昉乡试也得侥幸,肃斋、汉源亦同科中了。你如今固是师弟、朋友,又是乡试同年。”刑厅道:“令爱有了音信,公子又得中举,老大人又蒙恩起用,正所谓喜事重重至也。可慰可贺!”抚院道:“先生若是想他,肃斋、汉源此时俱在我宅中,即同请来相见。”刑厅道:“甚妙。”抚院遂使人把三人请来,先是赵郑二人与吴瑞生作揖,次是金昉叩拜,行礼完坐定,吴瑞生道:“自别兄以后,甚是渴想,虽不能趋近台颜,而梦宸之思无日不神驰左右,二兄秋闱大喜,又欠贺礼,抱歉殊深。今幸不期而会,又觉深慰鄙怀。”肃斋、汉源道:“弟之心亦犹兄之心也。然知己契友自可不言而喻。”五人说着话,不一时酒肴俱至。大家吃了,吴瑞生方起身告别,回衙门而去。
一日,金抚院向肃斋、汉源道:“老夫人闻的新任刑厅尚未有室,吾家小女与甥女俱未受聘,刑厅年貌倜傥、大雅不群,正堪为吾坦腹。老夫蓄此念久矣,今欲借重二位,为吾作伐,敦昔日之张范,结今兹之秦晋。只望二位贤契勿推却为幸。”肃斋、汉源道:“成两家之好,笃朋友之情,一举两得,自是美事。况命出老师,此事情愿殷勤。”抚院遂把二人谢了。这且不提。
却说吴瑞生别金公回了衙门,退到私宅,心里寻思道:“我那翠娟、兰英小姐如今俱有音信,且共住一处,我终身之事似有九分可成,此一机会断不可失,我不免央一官员为我作冰,向金公亲提此事。又若无个知心之人可托,欲待央赵、郑二生,他又在抚院宅中,不便往来。”终日横在心间,连公务都无心去理。一日正在书房坐着,忽赵、郑二人拜帖传到,吴瑞生忙吩咐开门迎进,让至书房。待了茶,吴瑞生道:“弟为公务所羁,尚未往拜,怎敢望二兄先施?”肃斋、汉源道:“金公为官,号令严肃。官员不许无故参谒。凡家中随从之人,不论上下俱不许私出院门。兄既在此做官,亦当听其约束,断不可私拜朋友,乱他法纪。弟今日此来,也不是无故私出,是奉金公之命,要与吾兄提一亲事。”吴瑞生道:“蒙二兄雅爱,但不知为吾作伐者是谁人之女?”肃斋、汉源道:“就是金公的令爱,与他的令甥女。”吴瑞生听说,喜的眼花神开,就如中了一次二甲一般。说道:“金公既不弃寒微,欲成二姓之好,此固幸出望外者,小凝情愿攀乔。”说完,又吃了几杯茶,肃斋、汉源便要起身告别。吴瑞生还要留他吃饭,二人坚执不肯。辞了瑞生,回院见金公,把话回了。
金公遂到后宅,把翠娟、兰英唤至近前,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之定理。你二人婚姻俱至愆期,我心下甚是不安,新任李刑厅年少风流,倜傥寡偶。他亦未有妻子,年庚相当,门户亦对,我已借赵、郑二位为媒,作成此事,他那里亦自情愿。但婚姻大事也不可不使你二人知道。”翠娟道:“婚姻之事虽人生不免,但孩儿区区之志,唯愿长依膝下,奉事终身,若说出嫁,固非孩儿之所愿也。”金公道:“似你说的便可笑了。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从古至今,从未见女子有终身在家者。此时不嫁,还待何时?”翠娟道:“爹爹若许孩儿奉事终身,这便是爹爹莫大之恩;若欲强逼,你孩儿唯有一死以表我志。”说罢,那眼中便扑簌簌落下泪来。金公怒道:“世间那有这般执拗女子!李刑厅年少进士,有甚亏着你?这样人不嫁,还待嫁甚等之人?”又顾兰英道:“你姐姐这样不通,你的意思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是不嫁,我也情愿不嫁。”金公道:“咦?你也是第二个翠娟!”遂忿忿而出。
金公见了夫人道:“素娟这等可恶!我方才与他议婚,他要终身在家事奉父母,宁只死了不肯出嫁。这是甚么心事?你不免去劝他一番。”夫人遂到了翠娟房里,见翠娟、兰英那里正哭,哭的连眼都肿了,夫人道:“我儿,你爹爹为你择风流佳婿,是为你终身之谋。你为甚么触怒你爹爹,令他生气?”翠娟道:“人各有志,莫相强也。你孩儿志在奉亲,不愿事夫。爹爹若要迫我,却不是打发我出嫁,竟是打发我上路。”夫人道:“为男子的在家事父母,为女子的出门事丈大,此礼古今不易。事奉爹娘是你兄弟之职,还轮不着你,孩儿你读书识字,凡古今载籍中,为女子者有几个守父母白头到老的?”翠娟道:“今日之事也用不着孩儿多说,孩儿除非死了,万事皆休。”说罢,越发哭的悲恸。夫人就是再问,他也不回言,一味只啼哭。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夫人见劝他不动,只得回房把翠娟之言对金公说了。金公道:“翠娟平日不是这样执拗之人,我听他言语,观他举动,此中似别有缘故。素梅常在他左右,孩儿有事,他没有不知的,夫人你将这丫头素梅拷问一番,事情自有着落。”夫人道:“相公所见极是。”说完,金公出门理事,夫人遂把素梅唤至近前,说道:“你老爷方与小姐议婚,小姐坚执不从。你常常在他左右,小姐心事你没有不知之理。他若果有甚么心事,你须据实说来。倘一字瞒我,适才他老爷嘱咐过的,要着我活活敲死你这贱人。”素梅心中说道:“小姐甚么心事,不过为着那吴瑞生。别人要成就夫妻,我为甚替他捱打?况小姐当日又不曾失身,便说了何害?”遂趴上前磕了一个头,说道:“奶奶既拷问奴婢,奴婢怎敢有瞒?今日小姐不嫁李刑厅,别无话说,不过为着昔年吴瑞生。”夫人问道:“怎么为着吴先生便不嫁李刑厅?”素梅道:“小姐与吴先生曾有一约,期为夫妇。当日老爷、奶奶同往姑娘家去赏花,小姐又令奴婢将吴先生约至楼下。小姐在楼上嘱他借冰提亲,那时便以死相期了。吴郎之心虽未知他何如,如今小姐坚守此志始终不移。”夫人道:“他二人当日莫不有甚么私染?”素梅道:“他未约之先虽有诗章书札往来,都是奴婢替他传递,他二人俱未见面。小姐嘱他借冰提亲,诚有此事。若说有甚私染,就是打死奴婢,不敢在诬小姐。此乃当日实情,并无一句谎言。”夫人听了说道:“这便是了,你去罢。”到了晚间,夫人便把此事述与金公。金公知女儿雅持贞念,绝不犯淫,又能坚守前约,至死不变,心中亦自重他。对夫人道:“囚短了一句话,便费了许多口舌。这位新任李刑厅,就是昔年吴瑞生。”夫人道:“他为甚又改成姓李?”金公遂把那改姓名的缘由与夫人说了一遍,道:“夫人你到明日即把这个缘由说与女儿,也省的他心中烦恼。”
闲话不必多叙,到了次日,夫人起来到了翠娟房中,说道:“夜来我根求素梅,才知你与吴瑞生有的。当日你持之以正,不及于乱,你爹爹亦自重你。我未对你说,今日在此做刑厅的固不容设。然当日只教他央媒提亲,并不曾近于亵狎,此心此意聊可对父母而无愧,只求爹娘宽耍但如今他为甚的又易吴姓李?”夫人遂一一述与小姐。翠娟听了此言,心中也喜,还是虑是父母因他议婚不从,故设此法哄他,心中又半信不信,说道:“李刑厅如果是吴瑞生,我日寄他的书札诗章他自然不肯失落。此事别无人见,亦别无人知。如今只求把我那元札还我,我便许他这段姻缘;若无元札还我,心下到底不稳,宁至终身无夫,不敢轻许。此非是儿女无耻,硬主自己婚姻,只是我与吴郎一语既定,终身不改,所以贼寇劫出、奸徒诓去、经过数死而不至于失身者,总为吴郎一人也。今若二三其德,有始无终,变易前志,实事二天,以前节操全无据矣。此等之事,稍有人心者下肯为之,况孩儿素明礼义乎?”夫人道:“你说的极是,我即遣人去把你那元札取来,以慰你心。”夫人回到房中,与水夫人商议,遂遣王老妪去索求元札。王老妪承命来到刑厅衙门,进宅见了吴瑞生,道:“恭喜相公,皇国人材,宦门佳婿,不久女婿要乘龙也,可喜可贺!”吴瑞生道:“前蒙撮合,今始完璧。风月主人,学生将何以为报?”王老妪道:“二位小姐因君易姓,婚事不从,向已说明,犹不敢信。今者身此来,乃奉两小姐之命,欲求昔日所寄元诗,持还以实其事。相公如或收藏,即求速速付与。”吴瑞生听了,感激道:“今已五阅春秋,尚坚守前言,不便其初,仿之金石之质,差可无愧。但如今壁则犹是,而马齿加长矣。”遂把翠娟那两封短札、半副诗笺与那七言绝句,连兰英那一首绝句一并交与王老妪。王老妪拿回呈与夫人,夫人自己持去与翠娟、兰英看。翠娟见是自己的元物,到此才得落地,喜道:“今方全璧归赵矣。若非此物,我翠娟之命几乎难保。今幸见此,庶不负我五年苦守之心。”夫人见翠娟别无话说,又问兰英道:“你姐姐许了,你心下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爱嫁此人,我也情愿随去作伴。”夫人见翠娟、兰英都心肯意肯,遂口复了金公。金公遂安排筵席,请吴瑞生来衙中议亲。
到了那日,吴瑞生欣然而至。翁婿坐定,三巡酒后,金公先开言道:“今日请贤婿来,别无他事商量,只为贤婿中馈无人,即小女与甥女俱至愆期,要求贤婿择一吉辰,我这里制些妆奁,送过门去,好完我夫妇为女择家之愿。”吴瑞生听金公说到此处,还未及回言,那眼中已吊下几点泪来。金公见吴瑞生吊泪,深自愕然。但不知他有甚事关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金抚院为国除奸李知县替友报仇左调《庆春宫》:百世流芳,万年遗臭,贤奸谁低谁强?法网非疏,天心可据,祸福到底难量。恶盈业满,热腾腾忽加严霜。此日繁华,当年势焰,顷刻消亡。忠臣事事堪奖,义勇包天,盖世无双。词藏利刃,字振风雷,无愧铁胆钢肠。冰山推倒,一时间日雾风光。但愿他年,奸臣读此,仔细思量。
话说金抚院欲令吴瑞生择吉成婚,瑞生听说,忽然吊泪,金公深自愕然,问道:“洞房花烛乃人间喜事,今言及此,贤婿因何吊泪?”吴瑞生道:“《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婿非生于空桑,现有父母而不得奇,此诚人子终天之恨。念到此处,不由不痛肠九迴也。”金公道:“贤婿既为此关情,议吉暂且从容,即速把令尊令堂接来,以尽贤婿必告之礼,然后择吉成婚,亦不为晚。”吴瑞生道:“此又不可易言,念家父充配九江,身为罪人,怎敢擅动?今日子享荣华,父偏谪戍,为人子者何以为情?若是安常处顺,即告与不告犹可自宽,愚婿何动深悲?”金公道:“当日却为何事,令尊公竟陷身于此?”吴瑞生遂将那罹祸根由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金公听了,不觉怒发上指,目眦尽裂,骂道:“严贼,严贼,恣横至此,目中几无天日矣!若不急除此人,只恐高祖皇帝栉风沐雨创立锦绣江山,送于老贼之手也。老夫欲参老贼不止今日,今把贤婿婚事暂且阁起,待老夫修一本章,达之皇上,或赖高祖列圣之灵默默扶助,殛此元凶,以正国法。此贼既去,那伙妖魔邪党无能为也。然后渐次削除,以洗令尊之冤可也。”吴瑞生道:“只恐老贼根深蒂固,急切之间,一时不能动遥”金公道:“若是怕死,便不敢参他;既敢参他,便不怕死。当日刘瑾专权,谁不依媚奉承?他正在气焰燻灼场头,被老夫参了本,虽不能即正其罪,先帝从此疑他,后五月而瑾即败。我看从古至今,凡专国奸臣,那有得其令终者?嵩贼专权为恶,至今五年,恶盈业满,此其时也。老夫此念既动,断无退步。即日修本达之天听,今为国除残去秽,便至磋跌,亦人臣职分所不辞,岂避利害?苦大家各顾身家,爱惜生命,逡巡观望,谁出头为朝廷去此蟊贼也?”吴瑞生道:“岳翁志在除奸,此心可对天地;不畏强御,此举炳于日星。真国家之栋梁,中流之砥柱也!”说完,吴瑞生辞金公回衙。金公夜间将本修完,密使人星夜上京,达之天听。疏曰: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营田提督军务加太子太保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臣金星,题为奸臣擅国、危及宗社、请正国法以肃纪纲事。阁老俨嵩,以(犭尧)獍之姿兼狙狯之智,夤缘希宠,渐居要路。身负国恩,不思报效,唯知营私。臣谨列其罪于左。太祖不设丞相,厥有深意,嵩俨然以丞相自居,是坏祖制也。权者,人主驭世之具,而嵩以拟旨窃美威福,是奸大权也。见皇上行政之善,即传言于人,归功于己,是掩君美也。嵩之拟旨,皆子世蕃代禀,是纵奸子也。令孙严效忠妄冒奏捷要爵,是窃军功也。逆鸾以贪虐论革,嵩受三千金,威迫兵部荐为大将,是党悖逆也。轻骑深入,嵩戒汝夔勿战,及皇上逮治汝夔,犹许密疏保奏,是误军机也。徐学师以劾嵩夺官矣,考察而及其兄应丰,是擅黜陟也。吏民选除,以入贿为低昂,故将官多朘削而士卒失所,有司多贪酷而百姓流离。是失人心也。谄谀欺君,贪污率下,是坏风俗也。然此十罪者,有五奸以济之:厚贿皇上左右,凡圣意所在,皆得预知而逢迎,是皇上之左右皆嵩贼之间谍,奸一。赵文华为通政,疏至,必先上副封,是皇上之纳言皆嵩贼之鹰犬,奸二。惧缇骑缉访,即与厂、卫结婚,是皇上之爪牙皆嵩贼之瓜葛,奸三。畏台谏有言,凡进士非出其门者,不得与征取,是皇上之耳目皆嵩贼之奴仆,奸四。虑部臣徐学诗不能无言,乃罗其有材望者结纳之,耿介者逐斥之,是皇上之臣工皆嵩贼之心腹,奸五。数其恶则罄竹难书,列其罪则万剐不荆伏愿陛下察其奸状,置诸极典,国士尽快,中外甘心。臣星不胜悚惶待命之至。
却说世宗皇帝在灯下翻阅本章,阅到金星这一疏,看了数遍,不觉龙颜大怒,骂道:“老贼专恣如此,目中几无朕躬,合此本看来,可见杨继盛劾嵩的那一本不是欺君。此贼若不急急剪除,必为宗社之患。”便等不到天明,圣旨即从门隙中传出,密着锦衣卫立刻擒拿。锦衣卫奉命,即统兵把嵩第围了,家中无大无小尽皆锁获,次日传旨,先着三法司鞫嵩于午门外,尽得罪状,连严世蕃那交通倭虏的事情也得了显证。三法司具状奏之皇上,皇上又提到殿前御审。审真,旨意既下,严嵩勒令自裁,严世蕃、严鹄、严鸿、严效忠发西市处斩,其余俱问充军,妇女发教坊司,家财抄没入官,从此京城百姓人人庆贺,个个快意,都为金抚院念佛,感他为国除此大害。可笑嵩贼,居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爵位至此,尽够受用,毕竟要招权揽势,饕餐无厌。看到他这下场头,无论家业冰销瓦解,并其一身亦不能保。回思前日气焰,不过一朝春梦。古来奸雄,那一个不是如此结局?而后之效尤者犹代代不绝,岂不可叹!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严嵩正法,此信已到江西,金公听了喜出望外,一则喜为国除害,二则喜为婿报仇。连忙差人将刑厅请来,说道:“严贼阖家俱死,贤婿知否?”瑞生道:“愚婿得之风闻,还未知的实。”金公道:“适才塘报方到敝衙门,说严嵩勒令自裁,子孙出斩,家财抄没,妇女入官,其余俱发上阳浦充军。奸臣报应到此地位,方能快中外之心。”吴瑞生道:“若非岳翁一本,此贼焉能败落至此?”金公道:“此举乃出自宸断,去奸能勇,老夫何力之有焉?”吴瑞生道:“老贼既灭,家父之冤也觉少伸。”金公道:“嵩虽伏诛,但何鳌这厮尚在漏网,不乘此时处他一个畅快,令尊公所吃之若谁能替他代偿?且尊公戴罪充军,贤婿本姓未复,此情若不洗出,终属缺典。幸得巨奸既去,何鳌亦何能力?这也不烦老夫用力,贤婿只风风流流参他一本,令尊公之冤可伸,何鳌之仇可报矣。”翁婿二人正说着话,忽京中有报至,说京西大同宣府两处七月初八日夜间遭地位之变,民房倒塌数十万间,士民压死不计其数。朝廷因此大变日夜省惕,更喻中外官员、士庶人等,不论贵贱,俱许直言入告。金公将报看完,向吴瑞生道:“皇上既下诏求言,贤婿之疏可上矣。只把何鳌为官之恶据实填上几款,即诉到尊公冤情上去,不如连贤婿那易姓之事一并坐在他身上,只说当日避鳌之难,改姓易名,奔往他方。如今他那冰山既倒,谁肯出头为他?贤婿之本一上,何鳌之身即刻齑粉矣。”吴瑞生听了甚喜,遂辞别金公回到衙门,即便修成一疏。疏曰:江西南昌府理刑推官臣李美麟应诏上言。臣闻天地之灾祥,因乎人事之得失,人事之得失,视乎官吏之贤否。弭天地之变,必清在位之人。臣窃见山东青州府知府何鳌,性如豺狼,行同鬼蜮。初以幼女媚奸,为人抱衾抱禂,使国所养之廉耻忽然扫地;继以己身附势,甘心为鹰为犬,致天地所存之正气一旦销亡,及分青郡,愈肆凶顽。白鹿归囊,竭十四县之民膏民脂,毫不加恤;青蚨过手,集数万口之筑怨筑愁,闵不知畏。而且祸及善类,殃及无辜。以山鹤之清风高致诬作讪谤,致令义士含冤,空怀瘴海之悲;以臣父之耿性介节捏为阴党,并使孤臣去国,徒洒赣江之泪。臣避凶锋,逃难江湖,改其姓而复易其名,是子实有父而不得父其父。父负重冤,远被谪戍,养其身而弗享其报,是父实有子而不得子其子。凡此,皆足干阴阳之和,召天地之变。虽然,害臣之家犹可言也,害阖府生灵不可言矣。害阖府之生灵犹可言也,危皇上之宗社,贻朝廷之隐忧,不可言矣。伏愿陛下摘其职衔,察其罪状,重则置诸极典,轻则放之极边,庶人心可慰,天意可回耳。
疏上,圣旨批道:“何鳌有碍官箴,即着益都县知县锁拿审明,解京发落。山鹤野人与美麟之父无辜受谪,情实可矜,俱许放还。李美麟仍复本姓,以归原宗。”
这且按下不提,单说如白自上任以后,真个是一清如水,除俸禄之外毫无私染。做了三个月官,那百姓称颂之声已盈于道路。独有何鳌见他为官清廉,无所馈遗,便恨入骨髓,欲待设法处他,但他上任未久,又无事疑款,且廉正之声闻于上台,虽然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他。唯借初一、十五府官参见时,待众官既见之后,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着他后一个不耐烦,才放他去了。此乃小人常态,李如白也不十分与他计较。
一日又有公事相见,才待乘轿安排走,忽听抚院有密文到。知县将文拿回后宅,拆开细看,才知何鳌被吴瑞生参了一本,摘去职衔,要委益都县知县锁拿严审。李如白看了来文,冷笑了一声道:“老贼,只说你威势常在,谁知你也有今日!”遂传了十数个能干衙役,俱着他暗带了索锁,要到他私宅擒获,但不可走漏风声。便乘轿直到知府堂上,使人将手本投了。便有一等趋媚知府的人说他乘轿直到堂上方下,知府听了大怒道:“他多大官,便目中无有本府?今日必须处他一个死,方才消我之气。”遂使人传出道:“益都县知县且在外少候,待金押完了,然后相见。”李如白道:“又是前日那处我的方儿,但你这番比不得那番,只恐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你相见哩。”便对那传言的人道:“你去对你老爷说,今日要见即见,若是不见,本县便回衙理事。我李如白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与何鳌站门。我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宁只断头,从来受不惯这小人之气!”那传言的人遂把此言尽情达于知府。知府怒气冲天,大言道:“叫那狗官进来!他说不爱做官,只恐既入此套,即欲不做而亦不能,他才离胎胞,乳臭尚存,见过甚么天日?我好歹着他无梁不成反轮一帖。”知府正在三堂上雷霆大发,李如白已率着一伙衙役大踏步来到知府面前。知府怒目视他道:“方才学生着你在外少候,不过因我公务未完,你便性急耐不的,在我堂上发言吐语。你道你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难道我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管着你么?我因你为官清靡,心中到十分敬重你,你绝然不识抬举,到把本府渺视。你居官虽有几桩善政,只恐那狂妄二字到底不免。”李如白道:“狂妄之罪卑职诚不敢辞,但今日此来,那狂妄之罪恐更有甚于此者。老大人须得见谅。”说罢,把众衙役瞅了一眼,喝道:“此时不拿,更待何时?”那众衙役听了一声,便各人取出索锁,先落头把知府锁了,立时追了他的印信。然后一拥进到后室,将他幕宾内司人等一概上锁。知府还疾声大发道:“李知县反了!如此大胆行凶,全无王法!”李知县冷笑一声道:“不知是谁有王法谁无王法。”随即拿出抚院来文给他看了,何鳌方才语塞。李知县遂令众衙役带着一千人犯出了宅门,到了府堂之上,上了轿,回到自己堂上,便将何鳌严审,指着骂道:“何鳌,朝廷命你为郡守,委任不为不重,爵位不为不尊,正该报效朝廷、力行善政才是,为何恣你贪婪以充私囊,肆尔酷虐以逞己志?剥官害民莫尔为甚,而且罪及无辜,杀害忠良,即如山鹤野人与尔何怨?竟诬以讪谤之名。吴珏与尔何仇?竟加以朋党之罪。无非欲借此媚权奸、为固宠、要荣计耳!岂料亦有今日,你有何辞?可将从前恶款一一招供明白,免致敲扑之苦。”何鳌此时自思,此系钦绊,又遇仇官,便知强辨无益,或者分过于人,罪还借以少减。遂道:“此虽犯官一时懵懂,所为却不全与犯官相干。”李知县又大喝道:“不与你相千,却是与谁相干?”何鳌道:“此乃幕宾王学益主谋,愚我以至于此。”李知县闻言,忽又想道:“陷害瑰菴,谋既出于此人,以此看来,是何鳌因为我友之仇,而学益亦为我友之仇也。厥罪维均,何可使他漏网?虽抚院来文不曾要他,不免将他入上,合为一案,与何鳌同结果了,不更可以泄吾友父子之忿,尽我李如自为友之心乎?”算计已定,遂唤皂隶将王学益带过来,皂隶遂将王学益来到案前。李知县指定骂道:“你这奴才,既为本府幕宾,便该导主行些善政,方不负主人重托之意。尔乃诱主为非,是党恶之罪,较首恶之罪为尤甚。你可将从前助恶之事一一招供明白,如有半字含糊,本县就要活活打死你这奴才!”王学益乃强辩道:“犯人实无此事,俱系何鳌畏罪,妄攀乎人,教犯人从何招起?”李知县便两目圆睁,大喝道:“这奴才既不招认,与我夹起来!”皂隶听说,连忙抬过夹棍,将王学益两腿填入,套上大绳,两边数十个人扯着,齐齐尽力一煞,煞的夹棍对头。李知县又道:“与我使大棒着实敲!”两个皂隶一递一敲,敲了数十棒。正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王学益不能禁受,方才说道:“犯人招就是了。”李知县道:“既是肯招,皂隶们给他松去夹棍。”皂隶遂把夹棍松了,王学益方匍匐案前招道:“犯人前日一时昏迷,只思借逢迎以托身家,谁知天网恢恢,竟有此日。今既堕身法网,又在明镜台前,敢不甘罪也!”就将助何鳌为恶之款一一招认,丝毫无有隐漏。于是二人俱画了供。李知县遂暗喜道:“得了王学益口供,便又是何鳌那厮一个,好硬干证也。”遂一边叫皂壮将何鳌押送南牢,一边吩咐刑房吏灯下速做招详,以候明早差人赴省报院。此日别无堂事,便即打点退入后室去了。
这且不在话下,却表何鳌等进得监来,可煞作怪,冤家债主偏偏狭路相逢。看官你道这是怎说?原来值日禁卒乃是吴瑰菴家旧仆,瑰菴平日待他甚是有恩,此仆虽久不在其门下,而念旧之情、报主之心固未尝一日忘也。从来说的好,仇人见仇人,必定眼睛红。今日见了主人仇家,即不啻见了己身仇家。那有当面错过、不思报复之理?即指定何鳌道:“何太爷你怎的到此?可谓屈尊你了。正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但思你是个如鬼如蜮之人,力可通天,倘或夜间做出些手脚来,俺们干系不校太爷莫怪,小的不免将你收拾收拾,俺们好睡个安稳大觉。”遂取麻绳把他二人鞘起,摔倒在地,用脚蹬着就地滚了几滚,煞得麻绳尽行没入皮肤,疼痛甚是难当。又道:“俺们下人倒的睡睡,你为官长的要是不得睡睡,俺们于心何安?不免也着你睡个长眠大觉。”遂把何鳍王学益俱打入押床里边,长舒挺脚,直直的仰在里面,两个长钉又紧紧刺在眼前,头也抬不得,身也动不得,腿也蜷不得。不多时,臭虫、虼蚤齐来攒食肌肤,又是疼、又是痒,着实难受。到了跑躁挣命的时节,也只是叫几声“好苦,好苦”而已。
这且不提,单说到了次日,李知县早起升堂,刑房吏将招详呈上。李知县从头至尾阅了一遍,见做的极其严密,便与自己的勘语俱钤了印信,装入封筒,上下骑缝,又钤了两颗。随即唤了一个快役,当堂赍发他申送到抚院衙门,抚院阅了县文,见做的情真罪当,轶案如山,无可再议,便批仍仰益都县将此一千人犯解京发落,李知县拆开院文一看,随即选了两个有用民壮,差他提出监中何鳍王学益来发付,即日起解入京。谁知冤家路窄,可可两个解役又是山鹤野人的瓜葛,一路上摆布之苦,又是无所不用其极。何鳌与王学益他也只是甘受。况且一出门时正当严寒天气,朔风阵阵大起,那无情的六出奇花又从半空中纷纷飞下,片片向面扑来,寒冷难禁,何鳌与王学益手上俱带着铁铐,不能退入袖中,冻的满手是疮,脓水不住淋漓。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被打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