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 - 第 1 页/共 4 页
梦中缘
作者:李修行
第一回 得奇梦遣子游南国 重诗才开馆请西宾
第二回 九里松吴郎刮目 十锦塘荡子留心
第三回 好姻缘翠娟心许 恶风波郑子私谋
第四回 吴瑞生月下订良缘 金御史夜中失爱女
第五回 木客商设谋图凤侣 花夜叉开笼救雪衣
第六回 渡清江舟中遇盗 走穷途庵内逢嫂
第七回 水小姐还愿祈母寿 王老妪索诗探才情
第八回 真相思情怀一首诗 假还愿密订三生约
第九回 遭流离兰英失母 买针指翠娟认妹
第十回 明说破姊妹拜姊妹 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第十一回 易姓字盛世际风云 赴亲任马日亭遇骨肉
第十二回 寻甥女并得亲生女 救人祸贻累当身祸
第十三回 谒抚院却逢故东主 择佳婿又配旧西宾
第十四回 金抚院为国除奸 李知县替友报仇
第十五回 联二乔各说心间事 聚五美得遂梦中缘
缘校点说明本书不题撰人,据序及《阳信县志》知系清初李修行所著。修行,字子乾,山东阳信人,康熙乙未年(五十四年)进士。一生不曾仕进,只任过数年教习,晚年著成此书。书经咸丰、同治年间战乱,原本残缺;后经搜集,汇成完帙,于光绪十一年刻成,流传至今。全书十五回,首有叙,尾署“光绪十一年(1885)秋月后学莲溪氏书”。
本书据有益堂刊本校点,参校崇德堂刊本。
叙
呜呼!凡书之传与不传,人也,岂非天哉?是书之著,出自无棣子乾李先生手。先生以名进士出身,教授里中,晚年胸有积愤,乃怨随笔出,遂成是书。其拒恶剔奸不免辞伤太烈,然藉奸慝以抒悲愤,有不极之此而不快者,故在作者不觉其激,而读者亦谓必如是而后心乃平尔。至其写才子,写佳人,写缙绅孤介,以及瑞生一世之离合悲欢,直觉优孟复出亦不能妆点得如此生动也,况于议论之奇辟,吟哦之清新,披读一过尤有饷遗无穷者乎!则是书之传也必矣。乃以丰、治之间流寇作乱,原本半伤残缺,旁搜数家,乃成完璧,毋亦冥冥之中有为之呵护者?故曰:天也。是为序。
光绪十一年秋月后学莲溪氏书于种蕉轩
第一回得奇梦遣子游南国重诗才开馆请西宾莫道姻缘无定数,梦里姻缘也是天成就。任教南北如飘絮,风流到底他消受。才子名声盈宇宙,一吐惊人谁不生钦慕?怀奇到处皆能售,投机岂在亲合故?
《蝶恋花》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山东青州府益都县有一人姓吴、名珏、字双玉,别号瑰菴,原是个拔贡出身,做了两任教职就不爱做官,告了老退家闲居。夫人刘氏生二子,长子叫做潘美,也是个在学诸生,娶妻宋氏,因上年赵风子作乱,潘美被贼伤害,宋氏亦掳去无踪。次子叫做麟美,取字瑞生,这瑞生生的美如冠玉,才气凌云,真个胸罗二酉,学富五车,不论时文、古文、长篇、短篇、诗词歌赋,一题到手,皆可倚马立就。他父亲因他有这等才情,十分钟爱,要择位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所以瑞生年近二九,虽游伴生香,未曾与他纳室,这也不在话下。单说吴瑰菴为人孤介清高,酷好静雅,不乐与俗人交接,只有他邻居一位高士,叫做山鹤野人,最称莫逆。瑰菴就在自己宅后起了一所园林,十分清幽。作了一篇长短古风,单道他园林好处与他生平的志趣。
诗曰:
小小园,疏疏树,近有竹阴,旁有花砌。几有琴,架有史,琴以怡情,史以广记。榻常悬,门常闭,闷则闲行,困则盹睡。不较非,不争是,荣不关心,辱不介意。俯不怍,仰不愧,睥睨乾坤,浮云富贵。酒不辞,肉不忌,命则凭天,性则由自。也不衫,也不履,海外仙鹤,山中野雉。朝如是,夕如是,悠哉游哉,别有天地。
他这园中,正中结一茅屋,前开一鱼池。一日瑰菴坐在池边观玩多时,不觉困倦上来,朦朦胧胧见一位苍颜白发、宽袍大袖的老者一步一步走入园中,瑰菴一时想不出是那个,只得慌忙离坐迎入斋中,行了礼,分宾主坐定,瑰菴开言问道:“老大不知何处识荆,一时忘记,敢问高名贵姓、今辱临敝园,有何见教?”那老者道:“在下原无姓名,今造贵园,不为别事,专来为令郎提一亲事。”瑰菴道:“多承美意,但不知所提亲事还是那家?”那老者道:“我有一小帖,就是令郎的岳丈。”说着话,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小帖,递与吴瑰菴道:“令郎一生佳遇,这个帖儿内注的明白,千万留心。”吴瑰菴接帖在手,才待拆看,那老者一把扯住,大喝道:“且不要拆!跟我往江西发配,去走一遭。”吴瑰菴抬头一看,呀!却不是那个老者,乃是一个三头六臂、青脸红发的鬼怪。瑰菴吃了一惊,往后一跌,失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忽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定一定神,看了看手中,果然拿着一帖。瑰菴大以为奇,忙转入斋中,将帖拆开一看,上有四句言语,道:仙子生南国,梅花女是亲。
三明共两暗,俱属五行人。
吴瑰菴将帖子上言语念了又念,思了又思,终不解其中意味,忙把帖收入袖中,转到家里对夫人道:“我适在园中观看池鱼,忽然困倦,恍恍惚惚做了一梦,甚是奇怪。”夫人问道:“相公做的梦怎样奇怪?”瑰菴遂将梦中所见的老者与那老者提亲之言、赐帖之事及醒来果有一帖,从头述了一遍。夫人听了道:“此梦果是奇怪,那帖子上是甚么言语?”吴瑰菴又把那帖子上言语念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道:“这般言语怎么样讲解?”瑰菴道:“起初我也解不将来,如今仔细看来,他说‘仙子生南国’,这是孩儿的姻事在南方无疑了。又说‘梅花女是亲’,料想有女名梅花者即孩儿之佳偶也。独‘三明共两暗’这一句含糊不能强解,末句‘俱属五行人’,盖言人生婚姻皆是五行注定,不可强求,也不可推却。但他后来大喝一声,要我跟他往江西走一遭去,却不知是甚么缘故。”夫人听了道:“后段话且不必论,今据帖子上言语,我孩儿婚事是有准的了。况你平日有志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我想北方那有这等女子?今幸上天指引,何不承此机会令他往南方一游,去就这段姻缘?”吴瑰菴道:“我来与你商量,就是这个主意,但他年纪还轻,不甚练达老成,若把这个原故明白说与他知道,未免分他读书之志,且到外边沾惹风波,亦甚可虞。”夫人道:“若着他去,这个原故自然不可明告他。只教他在外寻师访友,以游学为名。既是天配的姻缘,到那里自然不期而遇。”吴瑰菴道:“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令人去书房唤吴瑞生来,教他道:“孩儿,你爹爹曾闻瑶华不琢,则耀夜之影不发;丹锷不淬,则纯钩之劲不就。故气质须观摩而成,德业赖师而进。昔太史公南游嵩、华,北游崆峒,遍历天下,归而学问大进。你今咄咄书斋,独守一经,孤陋寡闻,学问何由进益?常闻南方山明水秀,实为人才之薮,我的意思,令你至彼一游,倘到那边得遇名人指教,受他的切磋琢磨,长你的文章学业,他日功名有成,也不枉我期望你一番。”吴瑞生道:“父亲此言固是爱子之心,但念爹娘年老,举动需人,孩儿远离膝下游学外方,晨昏之间谁人定省?儿虽不肖,如何放的心下?今日之事教孩儿实难从命。”吴瑰菴道:“你为人子的自是这般话说,但我为父亲的只以远大期你。你若不能大成就,朝夕在我左右,算不的是养亲之志。况我与你母亲年纪尚未十分衰残,且家计颇饶,也不缺我日用,这都用不着你挂心。我为父的立意已定,断断不可违我。”吴瑞生还待推辞,他母亲在旁边劝道:“我儿,你岂不闻为人子的以从命为孝乎?你爹爹既命你出去,不过教你寻师取友,望你长进,有甚难为处?你若左推右却,便是逆亲之志了。”只这一句话,说的吴瑞生不敢言语,始应承道:“遵爹爹之严命。”吴瑰菴遂叫人拿过历书一看,说道:“今日九月初三,初六日是个黄道吉日,最利起行。你且去收拾琴剑书箱与随身的行李,安排完备,好到临期起程。”
闲话少叙,到了初六日,吴瑞生未明起来,将盘费行囊打点停当,用了早饭。他父母唤了两上小厮,一个叫做书童,一个叫做琴童,随行服侍。吴瑞生拜别已毕,他父母俱送至大门。这一去虽然不比死别,但父子之间也未免各带几分酸楚。只是不好吊下泪来。正是: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
且不题他父母在家专望儿子的好音,单说吴瑞生俟他父母回宅,自己乘了马,着琴童挑了琴剑,书童挑了书箱,由大路望南而行。行了数里,吴瑞生在马上想道:“今日爹爹命我游学南方,我想南方胜地唯有两浙称最。何不先到杭州观西湖胜概,也不枉我出游一遭。”拿定主意,遂问了浙江路程,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十余日到了吴兴。
这吴兴就临大江,上了船,乘着顺风,不消一日早到杭州地界。主仆下了船,又行了数日,才来到城中。吴端生四下一望,果然好个繁华去处。有柳耆卿《望海潮》一词为证。
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钩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主仆三人寻了一个大店,暂把行李歇下。次日起来,吴瑞生吩咐琴童、书童道:“此处冲要,人烟辏集,不可久祝你两人出去与我另寻一处寓所,好攻习史书,只要幽静清雅方好。”琴童、书童领命而去,穿街过巷,也到了十余个寓所,俱看不中意。转弯抹角忽到一处,与别处风景不大相同,二人看罢多时,说道:“此处料中我家相公之意,不用再往别处去寻了。”访问邻近居人,方知是天坛。二人遂看了一个极清雅的庵观,请出主持观主来,通了名姓、乡贯,交吴瑞生假寓读书的话说了,那观主慨然应允。他们两个转回旧寓,回了吴瑞生活,遂即打发了店钱,搬了行李一直往天坛而来。
到了天坛,吴瑞生一望,果然清幽。但见:局面宽阔,地势高阜,松竹掩映,殿阁参差。东望浙江,潮气遥侵湿苔径;南望雷锋,日色返照映玻璃;西望苏堤,长虹一溜青蛇走。北望龙井,寒光数道碧云飞。真有蓬瀛仙岛之风,绝无市井尘嚣之气。
吴瑞生看了,喜之不胜,遂拜了观主。观主献茶毕,又领着吴瑞生拣择下榻之处。吴瑞生见三清殿西有草堂一座,三面俱是花墙,墙外有绿竹披拂,墙内摆着几盆花草。入堂一看,匾额上题着“鹤来轩”三字,甚是幽雅。吴瑞生看的中意,就在此处安下行李,静时温习经史,闷时与观主清谈,闲时出门游玩山水。
住了月余,遂缔结了城中两个名士,一位姓郑,名潜,字汉源,一位姓赵,名庄,字肃斋,都是钱塘县廪膳秀士。二人俱拜在金御史门下,认为课师。这金御史就是杭州府人,讳星,字北斗,由进士出身,历任做到都察院右佥都。正德四年为刘瑾专权,金御史把他参了一本,触怒了邪党,遂为群下所挤,不容在朝,因此休秩回籍。夫人黄氏,乃江西尚书之女,生一子一女,子名金昉,年方一十五岁。女名翠娟,年方一十六岁。金昉为士林之秀,还未娶妻。翠娟为闺门之英,亦未受聘。金御史夫妇二人甚是爱惜。这金御史因休秩家居,凡事小心,闭门谢客,全不与外人往来,只有赵、郑二生是他课徒,又极相契,或金御史请来相叙,或二人自往拜谒,诗酒之外绝不言及国家时事。
一日赵、郑二生投见,金御史请至书房,作了揖坐定,金御史道:“二位贤契许久不见,老夫甚觉渴想。”赵郑二生道:“连日为俗冗所羁,未得候问老师,违教多矣。有罪有罪。”金御史道:“多日不曾领教,二位近来有甚佳作,肯赐予老夫一览否?”赵郑二生道:“今日门生此来,一则问候老师,二则求老师出几个诗题,待门生拿去做完,然后送与老师评阅。”金御史道:“此时已有个现成题目了。昨舍下有人从京师来,说圣上筵宴百官,赐了一个诗题,即定首尾,着众官立刻献诗。可笑合朝文武俱做将不来,可谓当场出丑。贤契既要做诗,何不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做一做?”赵、郑二生听了道:“如此甚好,请求题目一看。”金御史遂令书司将诗师拿来,工人展开看时,见师是“闺忆”,首字限的是雨、丝、几、片、烟、波、画、船,韵限的是溪、西、鸡、齐、啼。二人看完,说道:“此题委是难做,怪不得在朝众老先生搁笔。门生既承老师之命,少不得也要勉强献丑。”说罢各把诗题誊了,吃了几杯茶,遂别了金御史出门。走了几步,赵肃斋道:“郑兄,你道此题之难,难在何处?”郑汉源道:“只这‘风’‘片’二字,便是此题之难处。‘风’乃实字,‘片’乃虚字,以虚对实,如何凑的工巧?”赵肃斋道:“吾以此题棘手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昨日咱们结拜的吴兄,他启夸诗才无有敌手,却未尝见他题咏。到明日何不把这个题目带去,也求他做一首?”郑汉源道:“吾兄所见甚妙,到明日不可空去访他,待我安排一副盒酒,携到那里,先合他痛饮一番。有才的人,酒兴既动,诗兴自动。然后拿出题来做诗,省得到临时大家推三阻四。”赵肃斋道:“如此愈觉有趣。”二人说着话,天色已晚,各人分路归家。
次日,郑汉源安排一个盒酒,着小厮担了,遂邀着赵肃斋一同到了吴瑞生寓处。吴瑞生迎着道:“二位狠心,连日不到敝寓。教小弟生生盼死,生生闷死。”赵郑二人道:“这几日因有俗事累身,未得过访。幸今日稍得清闲,俺二人具了一副盒酒,特来与兄痛饮一醉,以作竟日之谈。”吴瑞生谢道:“今承赐访,已觉幸出望外;又蒙携酒惠临,何以克当?”赵郑二人道:“兄说那里话,吾辈一言投契,自当磊磊落落,忘形相与,一杯之微何足致意?”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使琴童筛酒。又移了一张红漆小桌安放在湖山之前、竹阴之下,三人坐定,饮下几杯,吴瑞生道:“弟乃山左无名之士,游学贵省,蒙兄不弃,结为同盟。自承教以来,使小弟茅塞顿开,诚可谓三生有缘。”郑汉源道:“兄处圣人之乡,弟第乃东越鄙人,焉能及兄之万一?自今以后,还要求吾兄指迷,兄何言之太谦!”赵肃斋道:“今吾三人投契,诚非偶然。然知己会聚,亦不可空饮归去。昔李白斗酒诗百篇,至今传为佳话,今既有酒,岂可无诗?吴兄胸罗锦绣,口吐珠玑,弟欲领教久矣。兄如不吝,肯赐金玉,弟亦步韵效颦,以继李白桃李园之会,何如?”吴瑞生此时酒亦半酣,诗兴勃勃,及闻赵肃斋之言,遂拍手大笑道:“逢场作戏,遇景题诗,是吾辈极洒落事,兄言及此,深合鄙意,请兄速速命题。”郑汉源道:“若欲作诗,也不用另出题目,有个现在题目在此。”赵肃斋故意问道:“题在何处?”郑汉源遂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说了一遍,道:“此便是极好的题目了,何必另出?”吴瑞生道:“如此更妙。弟还有一言告白,今日作诗必须立个法令,限定时刻。今日弟既为主,法令少不得自弟立起,作诗时着琴童外面击鼓,令价传酒,书童催酒,只以三杯为度,酒报完,诗必报完。如酒完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赵、郑二人道:“谨遵大将军之令。”吴瑞生遂取了三个锦笺,每人一个,又添了两张小几,各自分坐。将墨磨浓,笔蘸饱,法令传动,但见击鼓的击鼓,传酒的传酒,催酒的催酒。赵郑二人诗草是夜间打就的,只有写的功夫,吴瑞生虽是临时剪裁,怎当他才思敏捷,也不假思索,也不用琢磨,真个是意到笔随,酒未报完,诗已告成。随后赵、郑二人诗亦报完,三人俱将诗合在一处,但见赵肃斋诗曰:雨余天半水平溪,丝挂疏桐影罩西。
风断不来秋后雁,片心独恨午前鸡。
烟笼绣绣榻妾居陇,波送孤舟郎去齐。
画阁春残栏久凭,船空水静唯鸥啼。
郑汉源诗曰:
雨过平桥洒碧溪,丝丝渐到小窗西。
风流豪俊轻边马,片段年光付晓鸡。
烟隔雁行怜信断,波摇鸳侣恨声齐。
画栏倚遍难消遣,船泊湖心听鸟啼。
吴瑞生诗曰:
两歇天空月满溪,丝牵魂梦到辽西。
风情月意唯凭鲤,片雨只云只厌鸡。
烟锁春山容易老,波凝秋水寐难齐。
画居人去妆台冷,船上孤嫠只共啼。
大家将诗看完,彼此相称誉了一回,又重整杯酌饮,至天晚方才散去。
次日郑汉源起来,用了早饭,一直到了赵肃斋家,见了赵肃斋道:“瑞生才情果然不虚。且不说他诗词工美,只他那管迅快之笔,真令人难及。”赵肃斋道:“咱二人打了一夜诗草,写出来还拜他下风,这等才人怎不使人敬服?”郑汉源道:“你我的诗不不得呈于金公去看,不如连吴瑞生这一首也写出来一同送去,着金公评评,看是如何。”赵肃斋道:“这也使得。”于是将三首诗誊好,诗下俱系了姓名,同到了金御史宅上,见了金御史,将诗呈上,说道:“昨承老师之命,不敢有违。诗虽做成,只是词意鄙俚,不堪入目。”金御史将请笺展开,细细阅了一遍,阅完评道:“肃斋此诗大势可观,但首二句入题微嫌宽缓,且‘风断’、‘片心’对的亦不甚工巧。第五句亦觉哑些,还不为全璧。汉源这一首较肃斋之作俊逸风流,但‘片段年光’对‘风流豪刊亦失之稚弱,独后一联深得诗人风致,还不如吴麟美这一首,起句起得惊逸,次句便紧紧扣题,不肯使之浮泛。且‘风情月意’、‘片雨只云’又确又切,又工致又现成。至于‘烟锁春山’、‘波凝秋水’,关合题意,有情有景,又有蜻蜒点水之妙。即至收锁,亦无泛笔,此等这作,真不愧一代人才。但不知吴麟美此人为谁。”赵、郑二人道:“老师眼力可谓衡鉴甚精。这吴麟美不是此处人氏,他籍系山东,游学至此,年少风流,倜傥不群。门生与他结为同社,昨日与他饮酒赋诗,见他不思索,八言立就,门生甚自愧服。今老师一见其诗,便叹为人才,真所谓头角未成,先识尘埃之宰相也。”金御史道:“有士如此,岂可当面错过!吾家缺一西宾,久欲敦请一人教训小儿,奈杭州城中无真正名士,今吴生有此奇才,正堪为吾儿之师。吾欲借重二位代吾奉恳,他若肯屈就于此,我这里束礼自是从厚,但只是动劳二位,于心不安。”赵、郑二人道:“门生久叨老师之惠,愧无报补,今有此命,愿效犬马。”金御史道:“倘吴生俞允,还望二位早示回音,老夫好投帖去拜。”赵、郑二人道:“这个自然,不须老师嘱咐。”二人遂别了金御史,到了吴瑞生寓中,将金御史之言说了一遍。吴瑞生原为寻师访友而来,况金御史文是一时名家,有甚不肯?所以赵、郑二人全不费力,一说便成。二人回了金御史话,金御史即打轿往拜,随后行过聘礼,择字吉日上学。至日,金御史又设席款待,还请了赵、郑二位相陪,将宅后一座园子做了吴瑞生的书舍,琴童、书童亦各有安置。但不知吴瑞生后来的奇遇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九里松吴郎刮目十锦塘荡子留心
西子湖头春过半,不料寻春惹起怀春怨,相逢无语肠空断,那堪临去频频盼。好事从来难惬愿,一树娇花几被风吹散,多情何故眉颦攒,暗中恐有人偷算。 兜祷ā坊八滴舛松芰私鹩肺飨校鲋髦湎啻ι醯谩R蝗瘴馊鹕接虢饡P做完功课,琴童忽报郑相公来访,吴瑞生慌忙出门迎接入坐,说道:“弟自入学以后,台兄绝不来顾盼小弟,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乎?”郑汉源道:“非是小弟不来奉访,但今非昔比,如今兄有责任,弟乃闲人,怎好屡来搅乱?”吴瑞生道:“兄太滞了,吾辈相处岂拘形迹?况同为读书朋友,一言一动皆足为益,何搅乱之有?以后还望吾兄不时常来为小弟开释闷怀。”郑汉源道:“难得兄不避搅乱,弟亦何惜脚步?”说着话书童捧茶至,郑汉源饮了一杯茶,又说道:“弟今日一来是望兄,二来还有一事奉邀。”吴瑞生道:“有何事见教?”郑汉源道:“明日三月初十日,是清明佳节,我杭州风俗最兴清明湖上游春,士女车马骈集,是第一大观。弟与赵兄已出分资,着人湖上安排盒酒,欲邀兄一游,侍着小价来请,又恐兄为东主西宾之分所拘,不肯出去。故此赵兄特委弟亲来口达,乞明晨早到舍下用饭就是。马匹亦是小弟预备,望吾兄万勿推却。”吴瑞生道:“此乃极妙之事,自弟来到贵府,久欲观西湖胜概,奈无人指引,今吾兄既肯携带,正深慰所愿,弟焉敢违命?但游春之费是大家公分,不然空手取扰,于心何安?”郑汉源道:“我辈相与,何必计此区区!”说罢又饮了一怀茶,方才起身告别。吴瑞生送至大门外,还未归舍,郑汉源又转回叫道:“吴兄留步,弟还有一句话要说,几乎忘记了。明日游春,有江南如白李兄,也是一位朋友,亦与同事。因兄与他未曾会过,故先告明,到舍下好相叙。”吴瑞生道:“太细心了,四海皆兄弟,况是朋友,何论生熟?又烦兄谆谆于此。”郑汉源道:“分外生客,不得不先说明。”说完这句话,方才一揖而去。
到了次日,吴瑞生未明早期,梳洗完了,又放了金昉的学,方领着琴童、书童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门首。门上人通报了,郑汉源迎入了客舍,见赵肃斋、李如白俱已在座。大家出席作了揖,吴瑞生问郑汉源道:“此位就是如白李兄么?”郑汉源道:“正是。”吴瑞生又一揖,道:“夜来与郑兄在敝斋闲叙,方闻李兄大名。今幸识荆,容日奉拜。”李如白道:“久闻吴兄才名,如雷灌耳,意欲到贵斋一叩,奈弟是投亲至此,与金公素无相识,不便登门,故未造谒,望吴兄宽谅。”吴瑞生又待开言,赵肃斋拦住道:“二位且不必多行套言,误了正事,大家坐了再说。李兄年长,即坐首席,次座是吴兄的,弟与主人两边打横,时刻有限,不必逊让。”郑汉源道:“赵兄行事爽利,真乃妙人。”各自坐定,郑汉源吩咐一面斟茶,又吩咐后边请烛堆琼出来侑酒。不一时,果见一位美人走近席前。十分标致,但见:两鬓绿云铺锦,簇簇珠满头,丁香纽结芙蓉扣。眉湾似月钩,目清疑水流,樱桃一颗肥脂透,体柔。金莲细小,行动倩人扶。
堆琼走近席前,朝上叩拜,各问了大姓,万福毕,遂坐在席前。吴端生偷眼一看,见他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娇娆之中仍具庄雅,端凝之内更饶风致,便知不是俗妓。对众人夸道:“堆琼丰神绰约,秀色撩人,尘埃之中有此异品,令我见之恍然如遇仙中人也。”堆琼道:“妾乃蒲柳省质,烟花陋品,得侑酒席前,邀光多矣。何堪垂青!”吴瑞生见堆琼手中拿着一柄金扇,借来一看,却是一把洒金素扇,说道:“此扇何为没有题咏?”众人道:“堆琼何不就求一挥?”堆琼道:“怎改动劳大笔?”吴端生道:“情愿献丑。”遂令人取过笔砚,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写完众人拿去一看,那诗是:疑是仙妹被谪来,喜逢笑口共衔杯。
髻妆堕马云鬟乱,莲步乘鸾月影开。
着意浓浓还淡淡,惹情去去复回回。
自来不识常娥面,从此因卿难卸怀。
众人将诗看完,大笑道:“妙极,妙极!吴兄虽与堆琼是初会,此诗已极两情绸缪之趣。俺们请满酌一杯,权为你二人台卮。”吴瑞生道:“偶然作戏,莫要认真。”堆琼道:“相公未必不真,妾意已自不假。”吴端生道:“你既不假,我就认真了。”遂把酒一饮而荆一时间珍馐齐列,大家饱餐,将残肴撤去,赵肃斋道:“时候不早该收拾出城了。”郑汉源道:“既如此,弟也不留。”遂叫人们外侍候鞍马,着烛堆琼坐了轿子先行,随后四人上了马,领着众家人一同出涌金门,望西湖而来。
到了西湖,大家一望,果然好春色也。但见:游人似蚁,车马如云。乍寒乍暖,恰逢淡淡春光;宜雨宜晴,偏称融融淑气。苏公堤上,柳丝袅袅拖金色;西子湖边,草褥茸茸衬马蹄。水边楼阁侵三坛,山上亭台吞古荡。雷峰塔、主叔塔、天和塔,塔头主盖射红霞;南高峰、北高峰、飞来峰,峰顶烟岚结紫雾。六桥旁系赏春船,昭庆常呼游士酒。香片飞红,拂袖微沾。花港雨松阴分绿,吹面不寒麴院风。正是,全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西湖景致大家观之不尽,郑汉源道:“湖岸上游人太多,咱们由苏堤而南直至段桥,泛舟湖心,那里我有人伺候,闲人不好进去搅乱,不如到那边去自在游赏。”众人道:“如此甚妙。”于是直望苏堤行去,但见夹堤两岸俱是杨柳桃杏,红绿相间,如武陵桃源一般。走了二里有余,方至段桥,桥下早有人舣舟以待,大家上了船,直撑至湖心亭。这湖心亭东倚城郭,南枕天竿,西临孤山,北通虎跑。平湖镜水,一览无遗。吴瑞生徘徊四顾,见湖山佳丽,如置身锦绣之中,不觉慷当以慨,说道:“这青山绿水,阅尽无限兴亡;断塔疏钟,历过许多今古。光阴几何,盛事难再,今吾四人萍水相逢,顿成知己,诚不易得之会也,岂可无诗以纪今日之胜?”郑汉源道:“请问吴兄,今日之诗是怎么样做法?”吴瑞生道:“若每人一首,恐耽阁时刻,不如每人一句联成一律。上句既成,下句便接;若上句成而下句接不来者,令堆琼斟巨觥以罚之。”郑汉源道:“此法还未尽善,诗句咱们占了,却将堆琼置于何处?不如咱四人作开句,下句俱是堆琼接续,倘堆琼阁笔,大家各斟一杯以罚之。”呈瑞生道:“惶恐惶恐,我只说堆琼有太真之貌,不料又负谢姬之才,真令人爱死敬死。”堆琼道:“妾怎敢班门弄斧?”赵肃斋道:“堆琼诗才是我们知道的,不必太谦。”说完即取湖景为题,按长幼做去:李:三月西湖锦绣开,烛:山明水艏胜蓬莱。
赵:风传鸟鸣花阴转,
烛:船载笙歌水道回。
郑:三竿僧钟云里落,
烛:六桥渔唱镜中来。
吴:分明一幅西川锦,
烛:安得良工仔细裁。
众人诗句联完,吴瑞生离坐携堆琼手道:“美人具此仙才,即以金屋贮之亦不为过。而乃堕落青楼,飘泊如此,亦天心之大不平也。前见卿,为卿生爱;今见卿,又不由不为卿生怜矣。”堆琼闻瑞生之言,因感激于心,不觉眼中含泪道:“薄命贱妾,幸得与君一面,已自觉缘分不浅。今为席间鄙句又深恋恋于妾,使妾铭心刻骨,终身不敢有忘。”郑汉源对众人道:“你看他二人绻恋于此,真正一对好夫妻。待弟回家另择吉辰,薄设芹酌,以赏他二人未完之愿。”堆琼谢道:“若果如此,感佩不荆”赵肃斋道:“此事还俟异日,今日且说今日。这湖心亭非专为我五人而设,岂可久恋于此?如今九里松百花园因圣上有志南巡,修整的异样奇绝,咱们何不到那边一游?”众人道:“赵兄说的是。”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离开了湖心亭,复望段桥而来。
到了段桥,各人上了马,堆琼仍上了轿子,一路渡柳穿花,观山玩水,不一时已到九里松百花园前。四人下了马,堆琼出了轿子,正欲进园,忽见园内一伙杂耍扮着八仙、唱着《道情》,筛锣动鼓而来。此时,园外人往里挤,园内人往外挤,正是人似潮头,势若山崩,一拥而出,遂众人一冲,冲的赵肃斋、郑汉源、李如白、烛堆琼各不相见。吴瑞生忙在人丛中四下遥望,但见人山人海,那里望的见?又寻到园里园外,寻了个不耐烦,总不见个踪影。复回九里松寻找,不唯不见他四人,连琴童、书童也不见了。吴瑞生正欲按排独自回城,忽见一君妇女笑语而来。吴瑞生定睛一看,见内中一位老的,还有一位中年的,独最后一位女子,约有十六七岁年纪,生的十分窈窕,但见:脸晕朝霞,眉横晚翠。有红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风流描就。袅袅娜娜,恍如杨柳舞风前;滴滴娇娇,恰似海棠经雨后。举体无娇妆,非同狐媚妖冶;浑身堆俏致,无愧国色天香。
你道这三位妇子为谁?那位老的是翠娟的母亲,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娘,最后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节着他出来茔前祭扫,金昉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观看湖景。也是吴瑞生的姻缘合当有凑,无意中便觌面而遇。吴端生见这位女子生得佳丽异常,心中悦道:“堆琼之容娇而艳,此女之容秀而疑,福相虽有贵贱之别,然皆为女中之魁。我吴瑞生若得此女力妻,以堆琼为妾,生平志愿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谁家宅眷。我不免尾于其后打听一个端的。”遂跟着那三位妇女,在后慢慢而行,不住的将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顾吴瑞生。吴瑞生愈觉魂消,走了箭余地,来到十锦塘。那十锦塘早有三乘轿子伺候,那两位夫人先上了轿,随后那女子临上轿时,又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把轿帘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转过一个汉子来,向那跟随的使女道:“这轿中女眷是谁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爷家内眷,你问他怎的?”那汉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个骑马的后生面前低低说了几句,那骑马的后生便领着一伙人扬长去了。
看官你道这骑马的后生是谁?也是杭州城中一个故家子弟,姓郑名一恒,他的父亲也曾做到户部侍郎,居官贪婪异常,挣了一个巨万之富,早年无子,到了晚年,他的一个爱妾才生了郑一恒。这郑侍郎因老年得子,不胜爱惜,看着郑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娇生惯养,全不敢难为他。年小时也曾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在学堂那肯用心?虽读了十数年书,束修不知费了多少,心下还是一窍不通。他父亲见这个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进,遂与他纳了一个例监。到了十七八岁,心心愈放了,他父亲因管他不下,不胜忿怒,中了一个痰症,竟呜呼哀哉了。自他父亲死后,没人拘束他,他便无所不为,凡结交的,皆是无赖之徒,施为的俱是非法之事。适才根问金家使女的那个汉子,就是他贴身的一个厚友,叫做云里手计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领他胡做,这郑一恒他还有一个毛病,一生不爱嫖,只爱偷,但见了人家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就如蚊子见血一样,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锦塘见了那轿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爱偷的毛病,故着计巧问个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这是后来事,且不必提。
单说吴瑞生见那汉子盘问,那使女说是金老爷家内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没有第二家金老爷,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儿?不想吴瑞生的姻缘就在这里。”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女儿,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闺门甚严,我吴瑞生就是个蜜蜂儿,如何钻得进去?”又转想道:“还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烦郑汉源、赵肃斋到金公面前提这段姻事。倘金公怜我的容貌,爱我才情,许了这段姻缘,也是未可知的。”又踌躇道:“终是碍口,他是我的东主,我是他的西宾,宾主之间这话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时不允,那时却不讨个没趣?”又自解道:“特患不得天缘,若是天缘,也由不的金公不允从。你看湖上多少妇女,却无一个看入我吴瑞生眼里,怎么见了金公的女儿我便爱慕起来?金公的女儿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缘是甚么?这等看来,还是央郑赵二位去说为妥。”又转念道:“还有一件不牢靠处,我居山东,他居浙江,两下相去有数千里之遥,纵金公爱就这段姻缘,他怎忍的把身边骨肉割舍到山东去?”又寻思道:“有法了。若就这段姻缘,除非我赘于他家,将我父母接来,做了此处人家,这事方能有济。”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儿似有十六七岁年纪了,到了十六七岁,那里不受聘于人之理?假苦受了人家聘,我吴瑞生千思万想究竟是一场春梦,我这一腔热血,一段痴情,却教我发付到那里?”于是自家难一阵,又自家解一阵,喜一阵,愁一阵,一路上盘盘算算,不觉不知已来到金御史门首。三顶轿子一齐住下,独金御史女儿临进门时还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同那两个妇人进去了。这吴瑞生目为色夺,神为情乱,痴痴呆呆,踉踉跄跄自己回了书房。见琴童、书童迎着道:“相公你被人挤到那边去了,教我两个死也是寻不着。”吴瑞生问道:“赵相公、郑相公、李相公、烛堆琼你见他不曾?”琴童、书童道:“俺也不曾见他。因寻相公不着,俺就先回来了。”说着话金家家人已送饭至,吴瑞生此时心烦意乱,那里吃得下去?只用了一个点心,其余俱着琴童、书童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着烛堆琼,又一心想着金公的女儿。被窝里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时吞却针和线,刺人肠肚系人心。不知后来吴瑞生与金御史的女儿姻缘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好姻缘翠娟心许恶风波郑子私谋
雨洗桃花,风飘柳絮日日飞,满雕檐。懊恨一春,心事尽属眉尖。愁闻双飞新燕语,那堪幽恨又重添,柔情乱。独步妆楼,轻风暗触珠帘。多厌晴昼永,琼户悄,香消玉减衣宽。自与萧郎遇后,事事俱嫌。空留女史无心览,纵有金针不爱拈。还惆怅,更怕妒花风雨,一朝摧残。
《画锦堂》
话说吴瑞生游春回来,一身倒在床上,反反复复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早起来,无情无绪,勉强把金昉功课派完。用了早饭,一心念着金小姐,又一心系着烛堆琼。此时还指望烛堆琼在郑汉源宅上未去,要去借他消遣闷怀,便领着书童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郑汉源还睡觉未起,使人通报了,然后出来相见,见了吴瑞生,说道:“夜来游春回家,身子困乏,故起来的迟了。不知吴兄贲临,有失迎候。”吴瑞生道:“夜来湖上取扰,已自难当,又携美人相陪,更见吾兄厚意,弟虽登门致谢,犹觉感激之心不能尽申。”郑汉源道:“兄说那里话,携妓游赏,不过少畅其情。兴犹未尽,容日待弟另置东道,再接堆琼来,那时流斝飞觞,狂歌剧饮,方极我辈活泼之乐。”吴瑞生道:“吾兄举动豪旷,正所谓文人而兼侠士之风,谁能及之?”郑汉源道:“辱承过奖,弟何改当?我还问兄夜来被人挤到那边去?使弟到处寻找。再寻不见,那时不得借兄同归,顿觉兴致索然。”吴瑞生道:“弟亦寻众兄不见,独自回城,一路不胜岑寂。”二人说着话,又见赵肃斋到。肃斋进门,揖未作完便说道:“此时有一异事,二兄知也不知?”吴瑞生、郑汉源问道:“甚么异事?”赵肃斋道:“夜来游春回家,弟送烛堆琼归院,他到了家,接了一个客人,到了天明,客人和堆琼都不见了。你说此事奇也不奇?”二人听了大惊道:“果有此事?只恐是吾兄说谎。”赵肃斋道:“弟怎改说慌?我方才进钱塘门,见龟子慌慌张张,手中拿着一把帖子乱跑,我问他道:‘你这等慌张是为何故?’他喘吁吁的说道:‘夜来晚上小女回家,留下了一位山西紬客,陪他睡了。五更天我起来喂牲口,见门户大开,听了听,房中没有动静,及入房一看,不见客人,也不见小女。到处搜寻,寻到外门,外门亦开,连锁环扭在地下,此时方知小女被那客拐去。我不免各处张个招帖,好再往别处缉访。’我听了他这话,才知道烛堆琼不见了。若不是撞着龟子,连弟也不知道,兄若不信,他如今招帖张满,你看看去,方知弟不是慌言。”吴瑞生道:“据兄所言,自是实事。但堆琼恁般一个美品,竟跟着个客人逃走,虽可惜,亦自可笑。”郑汉源道:“吴兄别要冤枉了堆琼,堆琼虽是娼妓,生平极为气节。他脱笼之意虽急,然尝以红拂之识人自任,当迎接时,好丑固所兼容,而志之所属,却在我辈文墨之士。况那客人在外经商,那些市井俗气必不能投堆琼所好。且一夜相处,情意未至浃洽,岂肯为此冒险?私奔之事又安知不是那客人用计巧拐去,以堆琼为奇货乎?弟与堆琼相与最久,他的心事我是知道的,此事日久自明,断不可以淫奔之人诬他。”赵肃斋道:“堆琼负如此才色而乃流落烟花,潦倒风尘,已足令人叹惜,今又被人拐去,究竟不知何以结局,可见世间尤物必犯造物之忌。风花无主,红颜薄命,方知不是虚语。”呈瑞生亦叹道:“弟与堆琼可谓无缘,夜来与他席间饮酒,湖上联诗,尚未与他细谈衷曲。正欲借二兄作古押衙,引韩郎入章台,为把臂连杯之乐,孰知好事多魔,变生意外,使弟一片热肠竟成镜花水月,不唯堆琼命薄,即弟亦自觉缘浅。”大家说到伤心,俱愀然不乐。独吴瑞生一腔心事郁结于内,感极生悲,眼肿几欲流出泪来。自家觉着坐不住,便欲起身告别。郑汉源那里肯放?又留下吃了午饭,方才散去。
这且不在话下,再说金御史因休秩回籍,凡事小心,虽是闭门谢客,但是身居城中,外事亦不能脱的干干净净。他清波门外有一位闲宅甚是幽僻,金御史意欲移到那边躲避嫌疑,因与夫人商量,择了吉日,将家眷尽行移出。他这位宅子坐西朝东,宅后紧临湖面,前半截做了住宅,后半截做了花园。园中嘉树奇葩,亭台阁舍,无不雅致,此园便做了吴瑞生的书舍。吴瑞生自移到此处,郑汉源、赵肃斋只来望了他一遭,因相隔遥远,不便常来,以后他就相见的疏了。虽宾主之间时或谈论,然正言之外别无话说,虽瑞生愈不胜其寂寞。正是光阴迅速,不觉来到四月中旬,一夕天气晴明,微尘不动,东山推出明月,照得个园林如金妆玉砌一般,又听得湖面上一派歌声,吴瑞生郁闷之极,遂着琴童酾了一壶酒,又移了一张小几安放在太湖石下,在月下坐着,自劝自饮,饮了一回,又起来园中闲步,忽看见太湖石上窟窿中放着一枝横笛,吴瑞生善于丝竹,遂取出来吹了一曲。此时夜已二鼓,更深人静,万籁无声,笛音甚是嘹亮,但闻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就如鹤唳秋空一般,吹罢又复斟酒自饮。吴瑞生本是个风流才子,怎禁得这般凄凉景况?忽念起烛堆琼前日尚与他饮酒联诗,今日不知他飘流何处,即欲再见一面,也是不能得的。一时悲感交集,偶成八韵,高声朗吟道:章台人去后,飘泊在何方?
犹忆湖中会,常思马上妆。
锦心吐绣口,玉手送金觞。
方拟同心结,讵期连理伤?
秦楼闲凤管,楚榭冷霓裳。
声断梁间月,云封陌上桑。
雁音阻岭海,鲤素沉沧浪。
空对团团月,悲歌几断肠。
吟罢又饮了几杯,微觉风露寒冷,方归室入寝。
从来无巧不成话,这吴瑞生书舍东边即靠着金御史一座望湖楼,翠娟小姐见今夜这般月色,不胜欣赏,乘父母睡了,私自领着丫环索梅登楼以望湖色。才上楼即听的笛音嘹亮,听了听,笛音即在楼下,低头看去,却见一一人坐在太湖石下,那里吹竹自饮,翠娟便知是他家先生,这也不放在心上,及听他朗吟诗句,见他句句含心恨,字字带离愁,心中说道:“此诗乃怀人之作,莫不是我家先生系情花柳,故作此诗以寄离别之况,不然,何同调悲婉以至于此?”此时翠娟遂动了一个怜才之心,于是定睛将那先生一看,到是没有这一看也罢了,及仔细看去,心中忽然大惊道:“此人即像昨日我在九里松遇的那位书生,兀的我家先生就是那人。这月色之中隔着帘子终认不十分真切,待我将帘子掀起,好看个明白。”于是将帘子微微掀起,细细看了一回。依稀之间,越看越像,越像越看,及看到吴瑞生入房归寝,方才下楼回绣房去了。
翠娟回到房中,心中自念道:“若我家先生果是那位书生,也是世间奇遇。我看那书生风流倜傥,超然不群,自是异日青云之客。为女子者,若嫁着恁般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我金翠娟与他有缘分没有。遂在灯下将吴瑞生月下笛音诗句和成八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