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佳话 - 第 9 页/共 13 页
刻烛寸余若未成,罚酒请依金谷数。
雪香笑曰:“不得于诗,便得于酒,亦是快事!”芷馨曰:“你休脚踏两边船,快做得,我拿去。”雪香欲做,芷馨曰:“还须刻烛为度。”雪香遂刻烛一寸,援笔成诗:
满城风雨近重阳,飒飒秋声入耳忙。
人盼令辰开美宴,天先佳节蕴晴光。
梧桐经洗寒逾碧,桔柚时摇影亦黄。
预想九仙传盛会,祝他云气散横塘。
芷馨曰:“‘人盼令辰开美宴’,这一句,是因前日小姐在自芳馆设宴而作,可谓语无泛设,且盼字用得好,恰是近重阳、不是重阳;‘天先佳节蕴晴光’,这一句,更是聪明语哩。”雪香曰:“诗未做完,房师已取中了,想必大宗师必定拔取。”芷馨曰:“我今日必要收你这个门生。”雪香曰:“我且拜在你门下。”芷馨曰:“快些做罢。”雪香复挥而就:
云水空-遍大荒,满城风雨近重阳。
乱飘林叶侵阶冷,暗送秋花入座香。
百尺楼台增飒爽,万家烟火尽苍茫。
岭枫堤柳溪头蓼,-作丹青画意凉。
排空作字雁南翔,恰说佳辰念故乡。
万里河山栖过客,满城风雨近重阳。
萧条旅馆三分醉,领略清秋一味凉。
如此朝昏如此景,谁怜孤寂与相将。
芷馨曰:“旅馆凄凉,怕闻风雨,秦相公殆有思归之意乎?”雪香曰:“非思归也,惜无相将之人耳。”又作云:
盼到伊人水一方,黄花比瘦试新妆。
声来楚岫频倾耳,梦绕巫山枉断肠。
半幅云烟凭彩笔,满城风雨近重阳。
何时得遂登龙愿,共佩茱萸饮菊觞。
芷馨曰:“这一首是有所为而作,不是泛衍。”雪香曰:“本无所谓。”芷馨曰:“你解于我听。”雪香曰:“首句是《蒹葭》诗来的,不过言秋水耳。次句指菊说。三句本宋玉与楚王披襟当风,暗切风说。四句本巫山朝云暮雨,暗切雨说。五六不必解。七句是欲为龙山会。八句是切重阳。何云有所为而作?”芷馨曰:“伊人明明指人说,曰比瘦是人比之,曰楚岫、曰巫山亦有人在,曰登龙是暗寓乘龙之意,曰共佩亦寓人说:何云无所为而作哩。你不必强为之解,且快做起来。”雪香又作,云:
秋情秋恨-秋光,都付今朝锦绣囊。
落帽何嫌邀孟叟,题糕偏欲笑刘郎。
预期携酒人频至,不畏催租兴更长。
天为吟诗留胜景,满城风雨近重阳。
芷馨谓雪香曰:“诗已做完了,还有《菊花赋》一篇快些做,不然烛一-期,便算不得吟坛健将了。”雪香复作《菊花赋》一篇:
唯菊最贞,非春而荣。凌霜骨傲,开径神清。届三秋而独秀,知百卉之莫争。偏叫丽艳绝轮,得皓月、清风之趣;不但荒寒自保,擅优人、逸士之名。开老圃,灿疏篱,黄融土德,白□金姿。寒麝角之芬,结龙脑之奇。经未荒而孤松为侣,香偏冷而残桂犹宜。誓不为桃李花,春风竞笑;誓不为蒲柳质,秋水生悲。晚节争荣,高人雅爱。开时特近重阳,淡处真宜我辈。容与乎陶令篱边,徘徊于罗寒宅内。美人何处,偕芳芷以同馨;蚤客欲来,与优兰而共佩。则有秦楼丽质,楚岫仙娥,魂销优草,情念女萝。惜芳芬于径曲,感高洁于岩阿。月明而北院浮香,秋清若此;帘-而西风送冷,人瘦如何。雅意绸缪,芳情渊默。仰高士之清躁,赠名园之佳色。请作颂乎落英,待构思而泼墨。陋波折杨柳桥东桥西,陋彼采芙蓉江南江北。乃抚良辰,惊奇遇,畅怀思,深仰慕。非桃而刘阮何缘,匪梅而罗浮如晤。吟残秋色,觉风雨之忽来;情寄伊人,与蒹葭而并赋。
芷馨曰:“赋笔颇有唐音,前三段实赋菊花,后三段即情即景,真不愧为作手。”雪香曰:“我今早说是倚马可试万言,你说是真话否?”芷馨曰:“果然这一寸烛尚未烬哩。昔温峤八又手而八韵成,不过如是。”雪香曰:“我此时尚有余勇可贾,芷馨姊你再出一题我做做看。”芷馨曰:“我不会出题。”雪香曰:“必要你出一题。”芷馨曰:“我就以秦相公为题你做看。”雪香笑曰:“以我为题做不出好诗来,倒是以芷馨姊为题颇能做出妙诗。”芷馨笑曰:“怎么以我为题就有妙诗哩?”雪香笑曰:“人妙自然诗妙。”芷馨曰:“夜深了,我要去回复小姐。”雪香遂送至墙边,芷馨复-墙而去
第23段 假秦生倾心求见 好芷馨用意周旋
芷馨将雪香诗赋送与猗猗。猗猗曰:“芷馨,我叫你送题与那生,谁叫你过墙去的?”芷馨曰:“我原不肯去,秦相公要我当面考他,我方肯去哩。”猗猗曰:“女子十年不出礼也。你不守礼,我去对太太说,要责罚你!”芷馨曰:“秦相公指天为誓,说只作文字交,并无别意,我见他光明磊落,故敢过墙去。小姐,难道我芷馨不自郑重吗?且小姐要对太太说,我也要对太太说。”猗猗曰:“你说什么?”芷馨曰:“凡事皆有根由,我就说是小姐叫我送题去的。”猗猗曰:“你先过墙去的时节,我随后就在墙边窥探,见那生在案头吟咏,你却立在门外。我早知那生老成,你也慎重,只是这样行径终是瓜李,你以后不要过去哩。”芷馨曰:“以后不过去就是。”猗猗曰:“他的诗赋做完否?”芷馨曰:“真是倚马之才,一寸烛尚未烬,就一并做起了,小姐你看波。”猗猗看毕,凝眸无语。芷馨曰:“小姐你说如何?”猗猗曰:“俱是清新俊逸之作。”
到了次早,雪香早在墙边等候芷馨。少时,芷馨出。雪香隔墙招之。芷馨走到墙边,雪香问曰:“小生的诗赋,小姐是怎样说?”芷馨曰:“小姐看毕,却自凝眸无语哩。”雪香笑曰:“我知你小姐的心事,你过墙来,我细细说与你听。”芷馨曰:“昨日我原不肯过来,是你要强勉我,惹得小姐说个不了,以后我是不过你那边去的。”雪香曰:“芷馨姊,我还有一事央你,不知你慷慨否?”芷馨曰:“你有何事?”雪香曰:“我要求见小姐,烦你对小姐说一声儿。”芷馨曰:“我不说,怕小姐见责。”雪香再三央及芷馨,总是不肯。雪香曰:“芷馨姊,你若说得小姐许我一见,日后自当重酬。”芷馨曰:“我也不要你酬些什么,我只不说。”雪香揖云:“芷馨姊,必要与我方便一句。”芷馨笑曰:“秦相公何情切乃尔!我去对小姐说看。只是我那小姐不是容易见得的,我且慢慢探他的意思方可进言。你切不要性急,待我说动了他,自然有信与你。”雪香又揖云:“如此则感谢良多。”
芷馨回到自芳馆时,猗猗才起。梳洗毕,对着宝镜淡扫蛾眉。芷馨曰:“小姐这样庞儿,谁个有福的来消受哩。”猗猗长叹一声。芷馨曰:“若小姐得配秦相公,真是一对美人。”猗猗低头无语。芷馨曰:“老爷来欲许字秦相公,无奈太太尚欲选近处的。似此蹉跎日月,摇摇无定,我芷馨亦为小姐感伤哩。”猗猗曰:“感伤也是无益的。”芷馨曰:“这秦相公人物秀雅,才子风流,只怕我这西泠再选不出这样人来。与其在近处选非佳偶,不如那远处得此才郎。小姐,这件事你也须作一半主。”猗猗曰:“叫我如何作主?”芷馨曰:“可对太太说,不必另选人家。”猗猗曰:“这件事我怎么说得出口。”芷馨曰:“既不能对太太说,可对那秦相公说,叫他及早央媒求姻。”猗猗曰:“我怎好去见那生?你可去说一声儿。”芷馨曰:“我不好说得,除非小姐亲自对他说。”猗猗曰:“芷馨你叫我怎么说?你明日对他说罢。”
次日早起,芷馨隔墙呼雪香。雪香闻呼,即走到墙边,问芷馨曰:“小姐容我一见否?”芷馨曰:“我尚未说你要见他。”雪香曰:“怎么不说?”芷馨曰:“我何能遽说?但探他的口气,倒也十分留情于你。”雪香曰:“他有什口气?”芷馨笑曰:“你道我家老爷留你在这里住是何意见?”雪香曰:“不知。”芷馨曰:“老爷原欲把小姐与你,因太太嫌你是远方人,故尔犹移未决。我昨日将此事说起,窥探小姐的意思,小姐亦甚愁闷。我叫他自己作主,他却命我对你说,叫你作速央媒求婚哩。”雪香曰:“你家老爷、太太的意思,我多时就晓得的。”芷馨曰:“你如何晓得?”雪香笑曰:“你那夜同小姐说过的。”芷馨曰:“我同小姐说时,你在何处听见?”雪香曰:“在窗外听见。”芷馨曰:“我不信。”雪香曰:“那夜你请小姐弹琴,小姐怕我听见,你说我一人孤零,想必多时睡去了。可有此语否?”芷馨曰:“是了,那夜我与小姐出来,见墙边树影微动,想必是你才过墙去。”雪香曰:“正是才过墙去。”芷馨曰:“亏你半夜时候不但烦劳,幸得我没有捉获你,若是被我捉获,你岂不是个贼吗?”雪香曰:“我便自供是偷花贼。”芷馨曰:“休得乱说。”雪香曰:“你小姐叫我央媒,这也不难,只是我要预先见小姐一面。芷馨姊,烦你还对小姐说,定要容我见他。”芷馨应诺而去。
雪香归到客房,自思曰:“小姐叫我央媒,真是至理,但我举目无亲,待央谁是?且一央媒说及,万一他的母亲执意不肯,那时不唯亲事无成,并在这里住也住不稳了,不如求他相见,待踪迹渐密时,和他立一山盟海誓,纵他母亲不肯,也不怕他不着力挽回了。”
至晚,雪香复到墙边等候芷馨。少时,芷馨出,雪香以手招之,芷馨即到墙边。雪香又问曰:“小姐容我见否?”芷馨曰:“我对他说你求见,他不许见哩。”雪香曰:“小姐既留情与我,未必不容我见,只是你不为我尽心哩。”芷馨曰:“我怎的没有尽心?”雪香曰:“还要求你善为说词。”芷馨应诺而去。
一连数日,芷馨屡将雪香求见之意对猗猗说,猗猗总是不可。芷馨欲待不说,又无奈雪香嘱托不过。一日,芷馨复对猗猗言及,猗猗亦想相见,忽转念谓芷馨曰:“女子谨守深闺,哪有见人的道理,以后此言你再也休题。若下次犹是这样絮絮叨叨,我便靠知太太,决不饶你。”芷馨曰:“我观小姐与秦相公未免有情,何不容其一见?”猗猗曰:“发乎情,止乎义,从古淑媛大都如此。倘我容他一见,岂不反被他看轻了?他若再问你时,你说叫他止这求见念头罢。”芷馨曰:“芷馨依小姐言语回复他就是。”背地叹曰:“是便是,却难为我了。只是我图个什的?也不管他见与不见哩。”
第24段 思见面雪香染病 劝行权芷馨进言
芷馨将猗猗决不容见之言告知雪香,雪香忽忽不乐,不觉染成一病,自叹曰:“我在这里闲住,与这小姐朝朝相近,不料求其一见而不可得。虽则他的父亲有意于我,无奈阿母未允。思想起来,这段姻缘毫无可据。我为省亲而来,却因这事羁身两月。父未及省,母在家复悬望,而桂月香又不知作何安顿,一举三失如之奈何?”于是百端交集,漫无思绪,日复一日,病势愈增。
瘦翁延医调治,终不能瘳也。池氏谓瘦翁曰:“秦生孤身一人,作客天涯,你不合留在家里住的。似此病渐沉,万一不测,怎么安置?”瘦翁曰:“我见他才貌双绝,欲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谁晓得他一病至此。”池氏曰:“幸得没有将女儿许他,倘若他一病不起,岂不误了女儿终身?”瘦翁曰:“疾病人所时有,安知彼竟不愈?”遂走到自芳馆北来看雪香。雪香曰:“小生卧病,烦翁延医调治,真令方寸难安。”瘦翁曰:“地主之谊,不得不尔。我闻医士说,君病因忧思郁结而起,大抵天涯作客思恋故乡,也是恒情,君宜自为保重。俟病愈时,我送君归故里就是。”雪香听见说病愈时送己回家,吃了一惊,因答曰:“小生惯离家乡,本无思归之念,但所思者平生之愿未遂耳。”瘦翁曰:“富贵功名,皆是人所做得到的;君果有志,何患不成!况属英年,前程甚远,何必虑所愿之不遂。”雪香长叹一声,依然睡去。瘦翁坐了一时,也就走了。
芷馨谓猗猗曰:“秦相公病势甚重,小姐竟漠然置之罔闻,未免太忽然了。”猗猗叹曰:“我非不关心,只是无如之何?”芷馨曰:“你今夜去问他病体,看是怎样?”芷馨曰:“我不去。”猗猗曰:“你怎么不去?”芷馨曰:“我若去了,回来时小姐又要将‘女子十年不出[礼]’的话问我哩。”猗猗曰:“我前日所说是守经,今日命你去是行权。芷馨你怎么将前言来奚落我?”至二更尽后,猗猗命芷馨去看雪香。芷馨曰:“这墙虽矮,那边却不好下去。”猗猗曰:“前廊便门可通走得的,不知畹奴已关否?”二人同到门首,见门已闭,推之不开,踌躇半晌,莫可如何。芷馨曰:“待明日想个法,将闩弄成活的。等畹奴闩了睡后,用钗拨开进去。”猗猗曰:“只好如此。”
次晚,芷馨走到雪香客房外,低唤曰:“秦相公,秦相公!”雪香听得声音,知是芷馨,乃曰:“是芷馨姊波?”芷馨曰:“然也。你开门,我进来。”雪香曰:“我起来不得,这门总未闩的,你推开罢。”芷馨推门而入,孤灯明灭不定,雪香和衣卧床。芷馨曰:“如此凄凉,怪不得你难消遣的。你这病体好些否?”雪香曰:“日重一日,恐不能愈。芷馨姊,你说我这病从何而起?”芷馨曰:“我实不知。”雪香曰:“自从那日你说小姐决不容见,我便快快不乐,日日思念,遂成此疾。”芷馨曰:“他不见你也是小事,何遂一病至此?”雪香曰:“不瞒芷馨姊说,我平生着眼本高,任他粉白黛绿,毫不在我眼里。自那日闲游岸上,在你家后园墙外,蓦见□好便自留心。幸而天作之合,你家老爷请我到这里住,又有将小姐许字的意思,我遂将此身付诸小姐,虽海枯石烂,此志总不可移。不意欲求一见,亦不可得,我空有情于小姐,何小姐竟无情至此!”芷馨曰:“他是女子,岂可似你一见便自留情。”雪香曰:“小姐固不容易动情,但似我这样才貌、这样情思,不是我夸口,只怕你西泠再寻不出了一个来。小姐于我不留情,乌乎用其情?”芷馨曰:“小姐于你非不用情,今夜命我来时,他曾说道,叫你自须保重,病好时可央媒求婚,切莫空空思念,致伤玉体。此言非用情而何?”雪香曰:“小姐叫我自己保重,我这病不是自己保重好得的,如欲病愈,还是要求小姐一见哩。芷馨姊,你今晚对小姐说,请他明日来见一面。”芷馨曰:“我必为你善为说词。”雪香曰:“如此则感谢不尽。”
芷馨归自芳馆。猗猗曰:“那秦生病体如何?”芷馨曰:“十分沉重哩。”又曰:“小姐,我看有才、有貌、有情,三者未能兼,该从古已然,才如子建未闻貌似潘安,美如子都未闻情同宋玉,那秦相公三者俱备,反弄得一病不起,真是可怜!”猗猗曰:“他说些什么?”芷馨曰:“他说这病因小姐不容一见而起哩。”猗猗曰:“那生何痴情如此?”芷馨曰:“他亦非痴,他自己说来,生平眼孔甚高,多少粉白黛绿毫不在他眼里,唯见小姐便觉心折。我问他何故独心折小姐,他说小姐才貌绝世,故生爱怜。自芷馨想来,那秦相公不唯才貌绝世,亦且用情绝世,小姐何竟不爱怜他?”猗猗不语,芷馨又曰:“刻下太太欲向近处为小姐相攸,无论没有这样才貌的人;纵有其人或才子,佻达放宕不羁,亦未必用情最深如这秦相公的。小姐不自为地步,失却明珠,更求鱼目,那时悔之已晚了哩。”猗猗曰:“你前日叫我对太太说,我说不好出口,今日又叫我自为地步,却待怎的?”芷馨曰:“秦相公说他这病,若无小姐一见万不能愈,小姐曷去见他一面?”猗猗曰:“你说了这些话,无非要我见他,其如守礼之谓何?”芷馨曰:“小姐先命我去,也曾说是行权,偏我芷馨行得权,小姐独行不得权吗?”猗猗曰:“行权之事不得已而为之。若我去见他时,于他无益,于我名节有损,岂可漫说行权?”芷馨曰:“不是这样说。小姐与他作文字交,偶一相见何损名节?且一见便可作陈琳之檄,使他病愈,不为无益。纵云枉道,这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猗猗曰:“听你这番论,到令我中无所主。俟我慢慢寻思看。”芷馨曰:“小姐何用寻思,芷馨说的话原自不错。”猗猗曰:“夜已深了,明日再踌躇罢。”
第25段 雪香立等意中人 猗猗初见天涯客
梅雪香闻芷馨为他求猗猗来见,心稍快,病亦好些。次早,瘦翁复来问病,雪香坐起迎之。瘦翁曰:“秦君今日津神较前略爽。”雪香曰:“烦翁挂心,这病似有转机。”瘦翁曰:“抑郁则气血凝滞,舒畅则脉络流通。君宜放怀自遣,何难病势不愈。”雪香曰:“翁言是也。”瘦翁复坐一时,乃曰:“君尚倦怠,不胜烦扰。请少陪,免致劳君周旋。”说罢即去。雪香笑曰:“贾翁叫我放怀自遣,病不难愈。谁知我欲遣怀,除非是小姐一剂逍遥散。昨夜芷馨说为我央小姐一见,想今夜是必来的,只是今日这般难得到晚哩。”
至二更后,芷馨谓猗猗曰:“小姐去看秦相公来。”猗猗曰:“且慢,待我熟思。”芷馨曰:“小姐昨夜思到今夜,还没有思定的么?”猗猗良久曰:“芷馨,我想与他相见到底于礼不合,你且去看看他。”芷馨曰:“小姐叫我一个人去,我也不去。”猗猗曰:“你且去,再有商量。”芷馨遂拨开便门,走到客房外低唤雪香。雪香听得芷馨声音,只说猗猗亦来,心中甚快,急起身出迎。芷馨曰:“秦相公昨日病不能起,今日便好得这样快?”雪香曰:“自你去后,我的病就好了两三分的。小姐今夜来此,愈觉津神爽快。”芷馨曰:“小姐不来哩。”雪香愀然良久,曰:“到此地位小姐还是不来,是终弃绝我了。芷馨姐,我这病体眼见又重了十分。”芷馨曰:“秦相公不必如此着急。我观小姐的意思,也想见你一面,只是拘于守礼,犹豫未决。我再去对他说,或者肯来也未可知。”雪香曰:“小姐既有意,你再从中劝行,决无不来,但芷馨姊必须为我用心。”芷馨曰:“我必用心。”雪香曰:“我作一诗,烦你带去,他见诗必来。”芷馨曰:“如此更好。”雪香乃作诗一首:
想望芙蓉似望仙,凡心已净志尤坚。
如何屡索观间像,不现空中一瓣莲。
芷馨曰:“秦相公见我小姐,直作观音供奉,这一点虔诚谅必感得动他。”雪香曰:“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发大慈悲,你小姐当必救我。”芷馨曰:“他纵要来,必不在今夜。”雪香问是何故,芷馨曰:“夜已二更尽了,恐他以夜深为辞。”雪香曰:“早来一刻,鄙怀早慰一刻。芷馨姊必求小姐今夜一见。”芷馨应诺持诗而去。到自芳馆,猗猗问曰:“你去见那生,他怎样说?”芷馨遂将雪香之言详述一遍,随将诗递与猗猗。猗猗曰:“这生何苦如此相缠。”芷馨曰:“小姐今夜必须与他相见。”猗猗曰:“怎好见他?”芷馨催促,猗猗不得已,同芷馨去见雪香。
雪香闻猗猗至,喜不自胜。比及相见,却皆低头不语。芷馨在旁视之微笑。良久,猗猗乃曰:“秦君病体已全愈否?”雪香曰:“烦小姐挂心,贱恙已愈。”二人复寂然无语。过了一会,雪香乃曰:“自重阳闻小姐高吟,不胜钦慕。”猗猗曰:“巴人下里,怎当清听。”又复寂然,芷馨曰:“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本是个宾;今日小姐到这里来,相公却是宾中主,怎么都不请我小姐坐?”说罢,遂将两把几子移得相近,曰:“秦相公这几上坐,小姐这几上坐。”雪香乃曰:“小姐请坐。”猗猗无奈,只得坐下。芷馨见二人面俱红,笑曰:“秦相公与小姐今日脸上俱有酒意。”雪香曰:“我是不曾吃酒。”芷馨曰:“不曾吃酒,怎么脸都红了?”猗猗曰:“芷馨真爱说话。”又坐了一会,雪香曰:“前有拙稿一卷呈正小姐,不知为我改易否?”猗猗曰:“字字珠玑,令人目迷五色,何敢妄增损一字。”雪香曰:“自闻妙句,已知小姐柳絮才高,继又闻芷馨言,知小姐论古有识,每思一见,得接清谈,使我茅塞顿开,不意迟至今日方邀下顾。”猗猗曰:“粗知文墨,秦君却如此过誉,真令人悚惶。至若与君相见,终不合礼,是以迟迟吾行。”芷馨笑谓雪香曰:“今日相公的诗是以观音待我小姐,这观音菩萨岂轻向人间挪步,宜相公求见之难。”猗猗曰:“芷馨怎么这样多嘴。”谓雪香曰:“今日秦君的诗真是折煞人哩。”雪香曰:“仰慕情切,不能不尔。”复默坐一刻,猗猗起身告辞。雪香曰:“小姐相见甚难,相别何速!”芷馨曰:“夜深了,小姐不得不去。”雪香曰:“自今以后,望小姐设一绛帐,使我作一小门生,时近尊颜,得聆清诲,可乎?”猗猗曰:“秦君何谦。抑若此,真令人抱惭无地。”言讫,与芷馨同去。
雪香真送到便门,方才转身,回到客房,曰:“我好喜也!从前见他才貌,今与晋接,并识其性情。其为人也,优闲贞静、敦厚温柔,若我梅雪香得遂于飞,倒是天生就一样的人。他既见我,嗣后我见他不难。到情投意合的时候,也不怕阿母不肯。”右思左想,不觉手舞足蹈,直至鸡鸣,方才解衣就寝
第26段 猗猗还稿遣芷馨 雪香因问誉桂蕊
芷馨随猗猗归自芳馆。猗猗谓芷馨曰:“方才谁叫你多嘴,弄得人不过意。”芷馨曰:“我见小姐与秦相公相对寂然,故从旁说几句儿爇闹些。”猗猗曰:“他的诗稿我已誊下个稿儿,明夜你可将原稿送去。”
次日,芷馨送雪香稿去。猗猗曰:“你可去问那稿中诗妓桂蕊根由。”芷馨应诺,走到客房来见雪香,曰:“这是你的诗稿,小姐命我送来。”雪香曰:“就留在小姐处□看,何必归赵?”芷馨曰:“小姐因爱你的诗句,已誊了个稿儿,藏在匣笥,以便时时吟咏。”雪香曰:“小姐何爱才如此!”芷馨曰:“小姐叫我问你那诗妓桂蕊的根由,可详言之。”雪香曰:“小姐问他则什?”芷馨曰:“小姐爱他的才,故尔问他。”雪香曰:“这个诗妓比不得别个妓女,你欲闻其详细,必当敛衽而前。”芷馨笑曰:“你这样起慕起敬,想必又是一尊观音菩萨不成?”雪香曰:“虽不是观音,也去紫竹林不远。”芷馨曰:“秦相公真是少见多怪。前日寄我小姐的诗,便把小姐当做观音;今日说起诗妓桂蕊,又说去观音不远,天下哪有许多观音?依你这样滥许,像我芷馨的样也是个观音否?”雪香细在灯下视之,见虽非绝色,却也楚楚可爱。因笑曰:“芷馨姊你算不得观音,然也是观音面前一个玉女。”芷馨曰:“你总语不离宗,还是推尊我家小姐。”
雪香曰:“说起观音,我有一个古典说与你听。”芷馨曰:“什么古典?”雪香曰:“一人生平颇幸因果,在家虔奉观音。时当远游,因绘观音小像裱袖画儿带在身边,每逢客店必焚香顶礼。遇有急难的事,时时虔诚祷告,然却毫无应验,其人遂谓观音不灵,几日不焚香烟。忽睡梦之间,见一女子容貌、妆饰俱觉可意,其人因问姓名,女子自称观音座下玉女。那人曰:‘我奉大士下为不诚,凡有求祷,何竟绝无应验。’玉女曰:‘你虽诚心,但没有走到门路。’那人曰:‘有何门路?’玉女曰:‘凡有祈请,若我不为传言,观音终不能知。你自今以后,必先祈我,当无不应。’其人允诺而寤。”芷馨曰:“这话倒也是的。比于秦相公,虽诚心爱慕小姐,若不是我两边传言,小姐怎么晓得你的意思。”雪香曰:“这是一样情理。待我将这古典说完你听罢。那人嗣后,每奉观音,必先祷玉女,于是无求不应。一日,旅馆凄凉,自思若观音大发慈悲,使我得遇佳人,倒是一时乐事”。少顷,一女子排闼而入,自称是大士座前玉女,大士怜君孤寂,特地命我来伴,那人欣然纳之。正馨姊你也是个玉女,何不与我相伴?”芷馨-目斜视,曰:“秦相公说这些话给我,静听半会却是不入耳之言,我真为你羞煞哩。”雪香执其手,曰:“芷馨姊,小姐也有相怜之意,难道你无悯惜之情?”芷馨曰:“小姐千金贵体,你先心折于他,他就怜你,也不枉得。似我这样的人,何敢生一妄念?我纵怜你,你日后怕不丢人在脑背后哩!”雪香曰:“芷馨姊若是怜我,日后决不相负。”芷馨曰:“秦相公你好痴,不向凤凰队里寻个安乐窝,却只与莺儿作闹。”雪香曰:“凤凰一时难求,莺儿倒是本地风光。”芷馨曰:“夜深了,我去回复小姐。”说罢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