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佳话 - 第 11 页/共 13 页

芷馨寒羞不语,遂引雪香到自芳馆,来与猗猗相见。雪香曰:“前蒙小姐辱临敝斋,令人铭感不忘。”芷馨曰:“秦相公在我家作寓,怎么称起敝斋来了?”雪香曰:“自我来时,已蒙割自芳馆北之地与我,现今我得其地已非小姐所有,安得不以敝斋称之?”芷馨曰:“听相公口气,几欲久假不归了?小姐,我每兴问罪之师,要他学张松献图来。”雪香曰:“你若兴师而来,只恐全军尽为我得。”猗猗笑曰:“久已平分疆界,依然各守方域罢。”芷馨曰:“我还要三分鼎足。”雪香曰:“你是自芳馆附庸,安能分廷抗礼?” 猗猗曰:“秦君,我闻芷馨说,那诗妓桂蕊眼孔甚高,过客中少所许可,果是真否?”雪香曰:“前日芷馨姊细问始末,我俱是实情相告,并无一言虔誉。”猗猗曰:“玩他诗句,真是才女。”雪香曰:“不徒诗词见长,琴棋书画无一不津。”猗猗曰:“彼诗有云‘生平不惯筝琶事’,似非通音律者然。”雪香曰:“言不惯,非不通也。盖拍红牙而歌白-,是彼所不屑为,故言不惯耳。至若五弦,亦时抚弄。”猗猗曰:“君听彼抚琴否?”雪香曰:“听过一次。”猗猗曰:“妙否?”雪香曰:“真能得弦外响,非复指上音。”芷馨曰:“比我小姐那夜所弹何如?”雪香曰:“也难分高下哩。”猗猗曰:“我于音律概乎未知。”雪香曰:“小姐不必瞒我。那夜弹琴,我在这窗外亲耳听见的。”猗猗因悟及那夜墙边树梢微动,知是雪香过墙窃听,因答曰:“下里之音最足污耳,不意被君窃听,令人愧煞。”雪香曰:“真是妙音,足移我情。小姐何不再弹一曲听听。”猗猗曰:“此处离老母卧室不远。夜深人静,恐老母听见不便。”雪香曰:“吾友竹-谷津于音律,我尝学琴于彼,但不过依谱而弹,未能得其妙处,敢问如何而后臻于妙境?”猗猗曰:“欲臻妙境,必须津熟之后出以自然,心可得而会,口不可得而言,此成连所以移情海上也。”雪香称善。 猗猗曰:“昨日君所作拟体,尚有稿否?意欲领教,以广见识。”雪香曰:“未存稿,俟明日呈正罢。只是小姐出的题,以寸香为度,也太狠哩。”猗猗曰:“题也不狠,无奈那花生无此捷才。”雪香曰:“论才只论妙不妙,不论捷不捷。古人‘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须’,岂必不是才子。李太白斗酒百篇,刘梦得不题糕字,皆可永传不朽。才之捷与不捷,似不足以论人。”猗猗曰:“君言固是,然于吟坛争胜时,倒底才捷者省得好些气力。”雪香曰:“这也不错。” 芷馨曰:“秦相公那里有棋盘、棋子,我去拿来,你两人下一局。”猗猗曰:“不必去拿。”雪香曰:“芷馨姊拿来也好。”芷馨遂去。雪香曰:“闻令尊二大人欲招上生为婿,可是真否?猗猗不语。”雪香曰:“昔刘阮到天台,千古称为奇遇,然春风一度为时无多。似我得遇小姐便可偕老百年,真刘阮所不能及。”猗猗复寒羞不语。雪香复欲言,时见芷馨至而罢 第29段 猗猗粉本画鸳鸯 芷馨良夜送云雨 芷馨将棋盘、棋子拿到自芳馆来,笑谓猗猗曰:“秦相公一轴小画也被我拿来了。”猗猗展开视之,雪香曰:“何物贼人窃我鸳鸯图来!”芷馨曰:“偷书画的贼才是佳贼,尽不妨事。”猗猗曰:“这题画的诗,稿中已经载入了?”雪香曰:“诗已存稿。”猗猗曰:“这画是桂月香亲手画的?”雪香曰:“然。”猗猗曰:“笔笔生动,骨秀神清,真是画家神品。”芷馨谓雪香曰:“秦相公,我小姐的丹青亦妙哩。”雪香曰:“明日定要领略妙画。”猗猗曰:“此图存在这里,明日临一幅付君收贮。”雪香曰:“如此更妙。”芷馨遂将画收好,请猗猗与雪香对奕。 二人就坐。芷馨曰:“我来从壁上观,看是谁胜谁负。”雪香曰:“芷馨姊,倘有危难,还乞救援。”芷馨曰:“我只旁观鹬蚌。”猗猗-目视之。下了数子,芷馨曰:“小姐好个双飞燕,秦相公这角子已不能全保矣。”雪香曰:“这燕一飞已飞到我室里去。”猗猗寒赧。又下了一会,芷馨曰:“这里正好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秦相公何故闭关谢客?”雪香曰:“势不两立,必有一伤。不如各求自全,两不相防为妙。”猗猗曰:“以局势而论,秦君此着让的极是,正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工夫。”芷馨曰:“这里幸得小姐斜飞一着,不然几被秦相公破了眼。”雪香曰:“外关未紧,破眼的时节还早,我与小姐打个同心结看。”猗猗曰:“我不打结。”芷馨曰:“这着让了他罢。”一局既终,天色微明,雪香辞去。 次日,猗猗将鸳鸯图临起,依原韵题一首在上。诗云: 梦里常交颈,交颈直到醒。 喜傍并头莲,花间无孤影。 谓芷馨曰:“将我这临的画送与秦相公,请他将前日作的拟体诗誊稿带来。”芷馨应诺,遂到客房,将画递与雪香。雪香曰:“与月香原本如出一手,令人莫能轩轾,真是一时二妙。”芷馨曰:“小姐监这幅鸳鸯图自有深意,秦相公切勿轻视。”雪香曰:“小姐此图自当宝贵深藏,决不再令人窃去。只是芷馨姊非鸦非凤,这鸳鸯图上当从何处位置?”芷馨低头不语。雪香曰:“芷馨姊,今日暂与你作个交颈鸳鸯罢。”芷馨正色曰:“秦相公何出此言?你快将诗稿誊出,我回复小姐去!”雪香曰:“诗稿容易誊,你且在我这里谈叙一时。”芷馨曰:“来多了时候,恐小姐见责。”雪香曰:“你在我这里,小姐必不责你。”芷馨曰:“不比得夜深人静,可以任意迟延,此时不速去,倘老爷走来,奈何?”雪香曰:“你老爷轻易不来。”芷馨曰:“恐畹奴来哩。”雪香曰:“畹奴亦不常来。”芷馨曰:“你将稿誊出,我要速去。”雪香曰:“你怕有人来,我去将门关上。”芷馨曰:“清天白日成什么样子?我去也,你誊起稿儿,我夜里来拿罢。”遂急走出。到自芳馆,猗猗问曰:“他的诗誊来否?”芷馨曰:“尚未誊出,叫我今夜去拿哩。” 当芷馨方去时,瘦翁即来与雪香相见。雪香暗思曰:“幸得芷馨已去,不然被贾翁撞见,岂不误我大事?”瘦翁曰:“秦君前日拟体诗,颇得风人之旨。”雪香曰:“率尔躁觚,毫无佳处。”瘦翁曰:“寸香为度,却能游刃有余,亦是大难,恐陈思王七步成诗,亦不过如此敏捷哩。”雪香曰:“陈思王萁豆之诗妙在作双关语。”瘦翁曰:“不解曹丕当日何以不能相容?”雪香曰:“兄弟之间易启猜嫌。煮豆燃萁,千古同慨,安得以棠棣之诗化尽世人。”瘦翁曰:“唐太宗以英明之主而杀建成、元吉,千载不无遗憾。”复坐谈一会而去。 至夜二更后,猗猗命芷馨到客房拿诗,芷馨不肯去。猗猗曰:“去过数次,今夜怎么不肯去?”芷馨见猗猗强要己去,遂到客房来见雪香。雪香喜曰:“芷馨姊真信人也。”芷馨曰:“我原不肯来,无奈小姐相强。”雪香曰:“今日幸得你去的快,不然几乎被你老爷撞见了。”芷馨曰:“我有先机哩。”雪香曰:“不过会逢其适耳,有甚先机?”芷馨曰:“你的诗该誊起了,快与我拿去。”雪香曰:“此时夜尽无人,尽可少安毋躁。”芷馨曰:“夜深了,我不能久呆哩。”雪香牵其衣曰:“芷馨姊,你应怜我夜夜孤零。”芷馨曰:“你夜夜孤零,与我何干?休以邪词污耳!”雪香曰:“今夜求芷馨姊暂伴一宵。”芷馨曰:“你再不放过我,我便喊得小姐听见,看你羞也不羞。”雪香曰:“我正欲向小姐借得你来,谅你小姐必定慷慨。俟我不用你时,再送还小姐。”芷馨掩着两耳曰:“任你说,我总不听见!”雪香遂将芷馨拥之怀中。芷馨曰:“休得如此,我说句知心话你听:只要你与小姐有缘,克遂琴瑟之愿,我不过囊中物耳,取之岂不容易?”雪香曰:“后来的事且姑置无论,今日无如司马病渴,姊独不以杯水相救乎?”芷馨曰:“似你如此把持不定,幸得天有眼生你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怎了?”雪香曰:“我若是个女子,若见了美男子,必大发慈悲行云送雨,决不像你这样心硬。” 芷馨低头不语,雪香遂拥至帐中,曲尽绸缪。雪香曰:“《西厢》有云‘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真是今日情景。”芷馨不语。少时,各披衣起。雪香曰:“芷馨姊十余年寒苞海棠,被我春风一度替你吹开,你将何以报我?”芷馨曰:“你不报我,还要我报你什么?”雪香笑曰:“不记前日之言乎?你怕我丢你在脑背后,我说必置之胸怀间,今日之事正所以报也。”芷馨笑曰:“这样报法,不报也罢。只是妾既失身,愿郎勿忘今日。”雪香曰:“这是自然,不必叮咛。”芷馨曰:“你将拟体诗快誊来与我拿去,夜已深了,恐小姐等候哩。”雪香遂誊稿,递与芷馨,芷馨乃去 第30段 就寝室猗猗侍慈母 守旧约桂蕊待梅郎 芷馨到自芳馆将诗递与猗猗,猗猗视之曰:“拟古而不见摹古之迹,是善于作拟体者。”芷馨曰:“秦相公若无此诗,小姐这段姻缘尚属未定,于今克遂私愿,此诗不啻于祜红叶之题。”猗猗无语。芷馨又曰:“小姐前日之计,真是一举两得。”猗猗曰:“何为一举而两得?”芷馨曰:“一则辞了姓花的,一则定了姓秦的,岂不是两得?”猗猗复将诗沉吟半晌,遂各就寝。 次日,芷馨初起,开门走出。雪香早在墙外等候,乃呼曰:“芷馨姊!”芷馨走到墙边,雪香笑问曰:“昨夜小姐没有说些什么?”芷馨曰:“没有说什么。”雪香笑曰:“芷馨姊,你昨夜好波?”芷馨寒羞曰:“说也羞煞人哩。”雪香曰:“你今日春光满面,较胜往日。自今以来便可源源而来,无复作羞涩故态。”芷馨曰:“小姐不命我来,我何能来?你也不必稍著形迹,恐我小姐看破有些不便。”雪香曰:“你今夜来否?”芷馨曰:“来与不来,我尚不能自主。”雪香曰:“你对小姐说,我有几首诗要请教小姐,今夜小姐必命你来拿诗的。”芷馨曰:“你有什么诗?”雪香曰:“非真有诗,你好借口而来耳。”芷馨曰:“我来后小姐要诗,奈何?”雪香曰:“我预先做几首也容易,只是你今夜必来。”芷馨应诺而去。 雪香归到客房,即做了几首诗。至夜二更时候,静坐以待芷馨,不觉有约不来。已过夜半,雪香曰:“芷馨从不食言,今夜怎么不来?莫非昨夜之事已被小姐知觉,故禁他来耶?只是这小姐决不如此薄情。” 到了次日,雪香屡在墙边探望,但觉雁杳鱼沉,绝无动静,愈生惶惑。至夜,雪香逾墙而过,见门户已闭,灯火全无。自思曰:“何其睡得这样早法?”遂归到客房,叹曰:“此必是小姐提防他来,故如此耳。只是小姐天姿超迈,何竟不免俗情?” 次早,复逾墙来,细视之,则户已封锁,杳无人迹。雪香曰:“莫非贾翁知我与小姐、芷馨的事,迁去以避我耶?果是如此,则不唯婚事难成,并我亦不能栖身此地。”又曰:“这事却甚机密,贾翁焉得而知?”良久,复自思曰:“我前日几次相遇是梦耶?”这小姐与芷馨殆仙耶?妖耶?越思越疑,彷徨失措。会畹奴至,雪香突问曰:“你家这两日有什事故?”畹奴曰:“无什事故。”雪香曰:“这馆隔墙往日常听有人声息,怎这两日绝无影响?”畹奴曰:“这两日太太病了。小姐和芷馨服侍太太,朝夕不离,故这所房室已封锁了。”雪香方释然无疑。 却因美人远隔,闷坐无聊,独出外间步,遂走到西子庙来。值月鉴和尚远游初回,迎着雪香曰:“秦相公自移寓贾-翁家,怎轻易不到敝寺?”雪香曰:“前重阳节大师同贾翁作西湖之游,时构来薪不能相陪,继闻大师远游,是以未来拜谒。”月鉴曰:“敝寺亦颇优闲,相公可时来走走。”雪香曰:“固所愿也。”于是纵谈至晚方去。 且说桂蕊自投水被山岚救起,遂到西泠居住,以作山岚义女,山岚夫妇亦甚爱怜如己亲生。一日,山岚夫妇商议曰:“俗言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孩儿已长成人,宜为他择婿,一则成其大事,二则我二人暮年有靠,岂不两便?”桂蕊闻之,乃谓山岚夫妇曰:“儿有一言,望父母垂听。”山岚曰:“你有何言?”桂蕊曰:“儿已许字罗浮梅氏,不愿再有它议。”山岚曰:“罗浮梅氏本是望族,你许字是哪一家?”桂蕊曰:“父名癯翁,母冷氏,郎君名如玉、字雪香。”山岚曰:“当那救你起来的时,离梅家不过百里之遥,你若早说,我便好仍在罗浮居住,以便往来照应。于今搬到西泠来了,不又要送你到罗浮去?”桂蕊曰:“当那时节,初顶重生大恩,怎好遽言此事?且儿闻梅郎已到西泠,正欲借此访问消息哩。”山岚曰:“这人到西泠何事?”桂蕊曰:“一则省他父亲,二则为求凰计。”山岗曰:“你才说已许字梅郎,怎又说他为求凰计?”桂蕊曰:“儿出身微贱,许为次妻,他尚未有正配。”山岚曰:“似这等说,儿不必守那姓梅的,以你这样才貌,何患不得佳婿,岂可低头作妾,受人家挟制?”桂蕊曰:“任是地老天荒,儿心终不可移。若为儿成全此事,更是天高地厚之恩。”山岚曰:“这也由你。只是梅氏清白传家,怎到此时尚无人选他为婿?”桂蕊曰:“闻他幻时,已聘兰氏女,后兰氏移家别处,相隔甚远,十余年不通音问。今年忽一姓艾的,送兰氏书至,言其女已嫁,叫梅郎另行择婚,是以尚无正配。”山岚曰:“知他此时尚在西泠否?”桂蕊曰:“求父亲为儿访之。”山岚应诺而去 第31段 遇山岚因里话因 辞雪香误中又误 兰瘦翁见池氏病重,心甚不乐,遂到客房与雪香闲叙,因问曰:“昨日秦君往哪里去了,至晚方归?”雪香曰:“在西子庙去了。”瘦翁曰:“月鉴回否?”雪香曰:“已回。”瘦翁听说月鉴已回,欲将女许雪香之事,告知月鉴,托他为媒。遂与雪香略坐片时,径往西子庙来。月鉴见瘦翁至,甚喜,笑迎曰:“违教多时。”瘦翁曰:“月鉴,你出游已一月有余,将游览的景况说得听听。”月鉴遂历叙所见。瘦翁曰:“山水之间,饶有佳趣。听你口谈,亦令人神往。”于是又闲叙一会,瘦翁曰:“我有一事相托,多时望你回来。”月鉴因问何事。瘦翁[曰]:“小女年已长成,尚未曾许字。我看这西泠无可为东床佳客者,意欲将小女许那武陵秦生,又无相契人作伐,烦你向秦生说合这段姻缘。”月鉴曰:“那秦相公昨日曾到敝寺来,与他谈论半日,其人吐属风雅,举止安详,以之乘龙,定称快婿。但我是方外人,怎好作线?”瘦翁曰:“这却无妨。”月鉴曰:“还是缓些时说,还是此时就说哩?”瘦翁曰:“我已等你多时,也不必缓。”月鉴曰:“要说,今日就对秦相公说。我已与同人约游终南,明日清晨便去。”瘦翁曰:“今日去说也好。”遂起身邀月鉴曰:“同我到家里去。”月鉴曰:“何必如此过急,在此吃了午饭去不迟。”瘦翁曰:“又要打搅。” 不多时,有一老人走进庙来,须眉皓然,衣履是个商贾模样。瘦翁见他年老,备与为礼。月鉴迎着,问曰:“贵姓?”老人曰:“姓山。”盖即救桂蕊之山岚也。山岚坐了一时,见壁上有咏西子的诗,旁落雪香二字,因问曰:“此人是罗浮梅雪香否?”月鉴曰:“此人姓秦,武陵人也。”瘦翁见山岗说罗浮梅雪香,因问曰:“山翁可认得罗浮梅雪香?”山岚曰:“颇有瓜葛。”瘦翁曰:“我也认得这姓梅的,于今相隔十余年,但不知他家近况何如?”山岚曰:“清白传家,依然如故。”又曰:“翁既认得这梅雪香,若见他时,烦指引到舍下。”月鉴曰:“尊府在哪里居住?”山岚曰:“离此不过十余家,是在罗浮新搬回的,他若到此,烦指引他,一问便知。”瘦翁曰:“他是罗浮人,山岗怎知他必到这里来?”山岚曰:“他已来了两月。屡次访问,却不知他寄(足亦)何处。”瘦翁曰:“彼到西泠何事?”山岚曰:“因他父亲游西泠半载未归,一则来省父亲,二则欲择个人家定头亲事。”瘦翁曰:“这梅生又是几时断了弦?”山岗曰:“彼尚未婚,何断弦之有?”瘦翁曰:“我闻彼于某月已娶某氏女为妻,何云未婚?”山岚曰:“并无此事。”瘦翁曰:“翁或不得其详。”山岚曰:“我深知其家事,何云不得其详?”瘦翁曰:“或者翁所说之梅雪香,非我所说之梅雪香。”山岚曰:“同名共姓也不为奇,我所说的这人父字癯翁,母冷氏。”瘦翁曰:“然则我所说的亦是此人,但翁说他未娶,果是真否?”山翁曰:“本来未娶。”瘦翁故问曰:“翁说他到西泠,欲择人家对头亲事,难道罗浮地方从没有将女许他的?”山岚曰:“闻他幻时,曾有个姓兰的以女许聘,后姓兰的徙居远方,十余年不通音问。今年忽有个姓艾的送兰氏书至,书中言兰氏女已别嫁,叫他另行择配,故此时尚未定婚。”瘦翁听得此言,知从前所得梅氏书,言雪香已娶事,必是艾炙欲来求婚,伪作此书,因自梅曰:“一封书札,托非其人,致使两家俱误。”乃谓山岚曰:“山翁若见了他,亦烦指引到这宝刹,月鉴可引到舍下一晤。”山岚曰:“两下俱留心物色。”谓月鉴曰:“上刹为远客必到之所,亦烦代为留心。”月鉴应诺。山岚复坐片时遂去。瘦翁自思曰:“癯翁为人一诺千金,我料决不作此不情之事,谁知两下俱为艾炙所赚。今既明白其中缘故,若不复申旧盟,其何以对我良友?”因谓月鉴曰:“我说央你为媒妁事,今日不说也可,俟你游中南回时,缓缓再议罢。”月鉴曰:“这也可得。”瘦翁遂吃了午饭而归。 走到池氏房中问曰:“病体何如?”池氏曰:“略好些。”瘦翁欲将梅家之事告知池氏,因女儿在旁不便开口,乃谓芷馨曰:“你同小姐煎药去。”猗猗与芷馨俱出。瘦翁谓池氏曰:“我今日在西子庙听得一个姓山的说,梅家儿郎依然未娶。”池氏曰:“梅家从前有书来,何以说是已娶?”瘦翁曰:“此是那艾炙假书,欲破我两家婚姻,彼好来求婚耳。”池氏曰:“书来在前,艾炙求婚在后,也未见得艾炙是假书。或者梅氏欲自毁盟姻,书中托言已娶也是有之。”瘦翁曰:“非也。我闻那姓山的说,有个姓艾的送我的书到梅家去,言女儿已嫁,此明系艾炙假书。彼既假我的书到梅家去,则梅氏来书亦定是他假的无疑。”池氏曰:“这是不错的。”瘦翁曰:“刻下梅家真个道我女儿已经别嫁,尚在求婚,现今到西泠来了。我欲访得梅生踪迹,重申旧盟。”池氏曰:“彼既另行求婚,又何必重申旧盟?”瘦翁曰:“彼不知书是假的,故尔另行求婚;我既知书是假,岂可因假为真,致为癯翁所鄙?”池氏曰:“既欲重申旧盟,这姓秦的也不必常留他住了。”瘦翁曰:“我今夜便辞他,等他明早好去。” 少时,猗猗与芷馨入,瘦翁遂出。走到客房,见雪香曰:“自八月与君初见,便成莫逆,故留君在寒舍居住,以便朝夕谈心。目下无奈拙荆病重,家下无人,梓里不便相留。且君离家数月,家中难免倚闾之望。趁此十月天气尚未严寒,君宜速作归计,明早为君饯往。”雪香闻言,彷徨失措,只得应诺 第32段 兰猗猗闻故自悔 梅雪香访父遇仙 雪香听得瘦翁之言,暗思曰:“这贾翁欲把女儿许我,故留我在家里住,前因他夫人未允,是以不曾说及。近闻他夫人也允了,要托月鉴和尚为媒,今日忽然叫我回去,这又是何缘故?”又思曰:“贾翁既说明日饯行,难道小姐与芷馨竟都不知,怎么小姐不叫芷馨见我一面?即使小姐不叫他来,他也自己该来作别。”左思右想,一夜无眠。待到天明,只得收拾行李,准备起程。早餐毕,瘦翁-人为担行李,送之而去。 雪香既去,猗猗始知,谓芷馨曰:“秦相公怎么去了,你可晓得是何缘故?”芷馨曰:“我也不知。”两人心下总是委决不下。过了两日,池氏病愈,猗猗与芷馨仍在自芳馆住。猗猗因思念雪香,同芷馨到馆北客房里来,则见铺设俱无,愈增-惨。猗猗曰:“秦生此去,如弩翦离弦,不知何日再会。倘念前情,或者有聚首的日子;如其不然,这相逢两月已成画饼。只是我父母的意见真是令人不解:忽而留在家里欲招为婿,忽而又辞他去了,倒弄得方寸之中摇摇莫定。”芷馨曰:“待我探讨太太的口气,看是什么缘故。”猗猗曰:“你细细探讨看。” 一日,芷馨问池氏曰:“前日那秦相公,老爷与太太曾说把小姐许他,怎么又辞他去了?”池氏将仍与梅家重定旧姻的事告知芷馨。芷馨告知猗猗。猗猗曰:“早知如此,悔不该与秦生相见。芷馨,我原不与他见面的,是你再三劝我,方才肯见。那时只望与定终身,相见尚属不妨,谁知事有变迁。回思从前与他见面,令我羞惭无地。”芷馨曰:“小姐这有什么羞惭?”猗猗曰:“异日何以对我梅郎?”芷馨曰:“小姐与秦相公相见,异日梅相公怎得而知?”猗猗曰:“彼虽不知,然我已冥冥堕行矣。”芷馨曰:“小姐此语竟是个君子慎独的工夫。自芷馨看来,从前与秦相公相见,是闻梅相公已娶,欲以终身相托,至梅家委曲原未得知;今既知梅相公的事,则从前见秦相公亦只算得无心之失。观过可以知仁,优独又何所愧?”猗猗曰:“虽是如此,我心终觉耿耿;且桂蕊鸳鸯图尚在这里,没有把得他去,亦觉不安。”芷馨曰:“图上未曾落有名字,即作一轴闲画也可。”猗猗曰:“我的临本在他那里,奈何?”芷馨曰:“既与他两下断绝,这也不过是无用废纸,在他那里何妨?”猗猗长叹而罢。芷馨暗思曰:“小姐如此矜贵,与秦相公见了一面,尚且悔过不了;我竟失身于他,奈何?若是老天有眼,使我后来得随秦相公,生平愿足;若从此一去离不复合,愿削发空门,了此余生。”想到此处,不觉泪下。因恐猗猗看见,急拭干眼泪,复谈他事而罢。 雪香既出兰瘦翁家,复欲在西子庙作寓,寻访父亲下落。及至庙中,月鉴已游终南去了,雪香遂走了三十余里寻个客寓,安置行李,打发担行李的人转去。自己住在店里,每日出外闲游访父踪。一连问了五六日,绝无踪迹;遂复移寓他处,寻访十余日,亦无知者。时值冬月中旬,月明如昼。雪香乘着月色闲步旷野,忽闻笛声抑扬可听。步去半里许,见有茅屋数椽,灯光斜透。近窗窥之,则三人对酌。其中上坐一老翁,庞眉皓首;下坐一叟,须发斑白;侧坐吹笛者,年最少,着缟衣带朱冠。吹竟,叟击节叹赏。翁谓叟曰:“占魁君既赏笛声,必有佳句。请长吟俾得共赏之。”叟乃高吟一绝云: 满目晴光澈夜清,笛中吹出落梅声。 他乡更比家乡好,千里关山一月明。 老翁曰:“占魁君犹有思乡之意乎?”叟曰:“非也,偶有所触耳。”老翁因酌巨觥曰:“老夫亦不属和,请歌以侑酒。”乃歌《梅花落》,一曲歌毕,一座欢然。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矣。”遂携雪香入,老翁命与少年对坐,因讯邦族。雪香俱道生平。老翁曰:“故家子也。”雪香因问曰:“老翁与家父有旧交耶?”老翁曰:“非也,先世有世谊耳。”指少年曰:“此子向善武也。”又指叟曰:“占魁君与公同乡。”叟视雪香,殊不为礼。雪香因问家居何里,答曰:“与君家相近。”雪香曰:“何竟不曾相识?”叟曰:“流寓虽未久,已非本来面目,君自不识耳。”老翁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宜理觞政,何必聒絮,厌人听闻。”遂酌酒自饮曰:“一令请共行之,不能者罚。以酒字为题,各说古诗一句。”乃自说曰:“劝君更进一杯酒。”次少年曰:“十千沽酒莫辞贫。”叟曰:“酒近南山作寿杯。”雪香曰:“他乡共酌金花酒。”老翁曰:“请各续一句。”自续曰:“今日相逢隔世友。”年少者曰:“黄鹤仙人醉水滨。”叟曰:“戏彩□衣舞老莱。”雪香曰:“萍水相醉逢一子。”令毕,雪香与辞。叟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遽言别?将有所问,愿少留。”雪香复坐,问何言,叟曰:“仆老友梅癯翁现在西泠,亦与君同族否?”雪香曰:“是家父也,翁可识踪迹否?”叟曰:“离此不远,明日君到此处可相见也。”雪香称谢,与从拱别。 至寓,终夜不寐。昧爽,即寻旧路而去。至则舍宇全无,甚骇,忽闻鹤唳数声,片纸飞坠。雪香拾取视之,中有四语,语云: 已归仙府,相见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归。 雪香恍然悟,昨日所见之叟,即其父也。知已登仙,不能复见,痛哭而返。但不知其二人为谁耳,或以为老翁即和靖先生,少年即孤鹤云 第33段 翠涛独自寻良友 菊婢中途遇故人 冷氏自雪香去后,满拟九、十月可以返掉,不意迟至冬月尚未见归,放心不下,因请卜人起课,以占休咎。卜人曰:“卦是六合,变作六冲,此人被人羁留,甚有遇合。然此时已动了身,遇中又仍有不遇。且父爻正旺,此番省亲亦必相遇,但父爻变作退身,虽然相遇,却不能同归。大约月底可到屋哩。”冷氏闻卜者言,稍稍放心,然终屡决不下,遂命鹤奴请松、竹到家做个商议。 松、竹闻命俱来。冷氏曰:“今日请二君来非为别事,小儿在家从未远出,二君所知,八月到西泠去,于今未归,也不知他寻着父亲否,也不知他路上无恙否。意欲求二君去寻踪迹,未知意下如何?”松、竹齐应曰:“愿往。”冷氏曰:“不必二君皆往,看那个可无内顾者,烦走一遭。”松曰:“-谷是去不得的,我可以脱然无累。”竹曰:“同是朋友,何独劳兄?”松曰:“可以止则止,可以去则去,-谷又何必拘?”冷氏曰:“松贤-几时可去?”松曰:“明日便行。”冷氏曰:“明日备餐早膳,为贤-祖饯。”松曰:“伯母不必如此,-明晨即呼舟去。”冷氏曰:“既如此,今日午餐亦可。”松起辞去,冷氏固留,乃坐。竹曰:“俱是友谊,翠涛独任其劳,我独享其逸,终是不安,还是同去为是。”松曰:“我既去,你又何必多此一番奔走?况伯母家中无人照应,你在家可以看顾些,岂不是好?居者、行者而不相碍,可也。”冷氏曰:“二位贤-真是费心,俟小儿回,自当面谢。”松、竹齐声曰:“皆是为朋友的分内事,伯母何出此言。”饭毕,二人辞去。 竹归自思曰:“翠涛一人独去,我甚歉然。今日即为他雇下船只,明早送行,赠以费金,庶乎于在友谊上好看些。”至次早,竹到松家明,天将明。松初起,见竹至,迎曰:“-谷何其来这样早?”竹曰:“特来送行,迟则恐不及送也。”松曰:“何必如此。”竹曰:“你雇船否?”松曰:“岸边船只甚多,何必如雇。”竹曰:“我已为兄雇了船。”松曰:“-谷何必如此周旋?”竹复出金相赠,松不受。竹固强之,乃纳。少时,早餐毕,竹送松至河边,松曰:“别无多嘱,梅老伯家-谷宜尽心照应。”竹应诺,松乃解缆而去。 走了两日,石尤风起,舟中寒甚。舟子曰:“船不能走,且泊岸头,待我上岸,买些炭来御寒。”松曰:“甚妙。”舟子乃将船泊住,上岸买些柴炭,至舟中拨动炉灰,用扇-火,松见是柄白纸扇,问曰:“这样一柄好扇子,拿来-火,可惜。”舟子曰:“于今又用不着,闲顿也是无益。到明年用它时节,再买一柄新的。”松见扇上字甚佳,乃曰:“将扇拿来看看。”舟子遂递与松,松见诗、字俱妙,问曰:“这是何人写的?”舟子曰:“前八月间有个姓梅的客人,因在船中阻雨数日,题诗一首,我因请他写在扇上的。”松曰:“这梅客人是何处人?”舟子曰:“也是罗浮人。”松暗恩必是雪香,因问曰:“他到哪里去的?”舟子曰:“也是到西泠的。”松曰:“他到西泠何事?”舟子曰:“我倒忘记了,不知为何事,好象是寻个什么人的。”松曰:“是也,我正是去寻他的。你的舡送他到哪里打转?”舟子曰:“将进西泠界口。”松曰:“你知他寓在哪里?”舟子曰:“我替他送行李,到个西子庙里。相公,到了的时节,我指引你去。”松曰:“已得路径,省我多少气力。” 次日风定,水波不兴。舟行竟日,至暮抵岸。少时一巨艋至,亦泊岸边,与松舟为邻。至夜三更后,人尽睡熟,有巨盗十余人,俱上巨艋,索取财物。松睡梦中闻得喧嚷,急出舱一看,则见十余人貌甚狰狞,明火持刀,立巨艋上。闻得里面有呼救声,有哭泣声,有祈命声。松曰:“清平世界,岂容贼盗猖狂!”手执短兵,奋背一呼,直登巨艋。盗见松至,与之斗。松短兵相接,勇不可当,群盗奔窜而去。巨艋中客见松逐盗去,乃出舱拜松。松答礼。客迎松进舱。松问姓名、里居。客犹战栗,不能言。良久,乃曰:“姓林,家离罗浮百余里。因在西泠作贾,欲移家去,不意中途遇贼,幸蒙相救,真是再造之恩!”松略坐片时,即归己船。舟子躲在舱中,见松至,乃曰:“几乎吓煞了人!” 次早,林某复接松到己船上。叙礼坐毕,林某呼茶。一婢捧茶出。松定睛视之,乃销魂院之菊婢也。菊婢见松,亦若有寒泪状。松暗思桂蕊必在此处,留心思得一见,终不可得;欲向林某问及,又难启齿。自忖曰:“若菊婢再出来,问个明白也好。”少时,仆人摆列盛馔。林某请松上座,松再三辞始就坐。林某曰:“不是松君相救,焉有今日。请满饮几杯,聊作献芹之敬。”松素嗜酒,林饮数觥。林某曰:“松君真是豪爽。”林某复敬数杯,始饭。饭毕撤筵,林出百金相谢。松曰:“君以我为好利者耶?何必如此。”林某曰:“君虽不好利,聊表寸心。”松固不受,林某固强之。松曰:“无已,则愿以捧茶之婢见赠。”林某遂出婢与松。松称谢,引菊婢过船,遂各开船而去。 松谓菊婢曰:“自桂姑娘去后,我与竹相公俱不自安,一则负梅相公,一则负桂姑娘,但不知怎肯随这人去的?”菊婢曰:“姑娘是误于不知,为鸨儿所赚耳。”松曰:“怎么为鸨儿所赚?”菊婢曰:“自那日松相公与竹相公到院,说是五日后即来接姑娘。过了两日,鸨儿忽对姑娘说,竹相公命人来接。姑娘出院心切,信以为真,连我一路带出院来,乘轿而去。行了数里即上船。姑娘心疑,始问而知为林某所买。那日开船得晚,一日不能抵家,船泊岸边宿了一宵。我与桂姑娘同宿。次早起来,却不见了姑娘。林某四下寻觅,并无影响,想是投水死了哩。”言讫,呜咽不已。松曰:“我先见你在林某船上,以为桂姑娘亦在彼处,谁知他竟投水死了,殊为可惜。这件事我与竹相公也算为谋不忠,俱不能辞其咎。”菊婢曰:“这也不关相公们事,总是我姑娘薄命哩。” 第34段 翠涛阻雪赋新诗 雪香泊船逢故友 菊婢谓松曰:“相公船到这里,将欲何之?”松曰:“往西泠去的。”菊婢曰:“到西泠何事?”松曰:“去寻梅相公。”菊婢曰:“梅相公自八月到西泠,于今怎尚未归?”松曰:“不知是何缘故。”菊婢曰:“此去遇见梅相公,说起我姑娘的事,梅相公不知如何感伤哩。”松曰:“自不待言。”舟行半日,忽然朔风狂作,舟子急将船泊住。渐渐陰云四合,雨雪霏霏。直至次日,雪深尺许,风犹未歇。松困坐无聊,推篷起视,则见满地银铺,群山玉立,好一派雪景。舟子曰:“前梅相公阻雨,曾作有诗;今日相公阻雪,何不也作一首?”松曰:“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就依你的话作它一首。”乃步唐祖咏《终南积雪》诗原韵,呵开冻笔作一绝云: 朔风催雪急,迷目望无端。 皓色千峰净,清光万里寒。 吟罢,谓菊婢曰:“桂姑娘教你作诗否?”菊婢曰:“虽略晓得些,到底做不出来。”松曰:“你做一首看。”菊婢沉吟半晌,乃曰:“做得两句。”松曰:“念得我听。”菊婢曰:“是下韵哩:‘空花天女散,玉指亦生寒。’”松曰:“也有思路,可将上韵做起来。”菊婢曰:“做不起,不做也罢。” 过了两日,云收天霁,日午风微,舟子开船,又得了半日,黄昏抵岸。少时,一船复至,同泊岸边。至一更后,万籁俱寂,松忽听见邻舟有咏诗声。倾耳听之,但闻二句云:“一去长亭人未返,张郎何忍听香埋。”松曰:“此诗是桂月香作的,这是何人却也晓得?”又思曰:“莫非就是雪香?”乃呼曰:“邻舟客人是向那里去的!”那客曰:“回罗浮的。”松听得声音,果是雪香,又呼曰:“姓梅否?”客曰:“是也。”松曰:“雪香你过船来!”雪香不料松到这里,自思曰:“这是何人唤我?”细听声音,却象翠涛,亦呼曰:“是翠涛否?”松曰:“然!” 雪香遂急忙过船,与松相见。时菊婢已经睡熟,雪香未之见也。问松曰:“翠涛怎到这里?”松曰:“为寻你而来。”雪香曰:“母亲在家安否?”松曰:“甚安。伯母因你在外日久,心下挂念,命我来寻你与老伯回去。”雪香曰:“有劳翠涛路途辛苦。”松曰:“老伯怎的不回?”雪香曰:“家父已入仙境,谅必不归。”松惊问其故,雪香曰:“我在西泠到处寻访,迄无知者。一夕,闲步月下,闻吹笛声,信步走去,见有茅屋数椽,三人对饮:其一老翁须眉俱古,一年少白衣朱冠,一叟斑白。老翁言叟与我同乡,留饮酒。叟言家父踪迹,去那里不远,约我次日来可以相见。次日我依旧到那地方,并无茅屋。正骇异间,一纸飞坠,中有四语云:‘已归仙府,相见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归。’这不明明是家父指示吗?膝下承欢,不能再得,真觉言之痛心!”言讫泣下。松曰:“老伯得归仙府,便可万年常存,雪香何用悲也。”坐了一时,松又曰:“老伯指示四语,下二语云‘重到西泠,二美偕归’。雪香的婚姻当在西泠,不止得一,并可得二。”雪香曰:“我因思念家父,未曾悟及这两句。你今道破,倒也不差。”松曰:“果有此事耶?”雪香曰:“西泠界口有个姓贾的,名遁翁,无子,有个女儿貌比西子,才似班姑,蓦然见面,令人魂销。我遂于附近一个西子庙作寓,欲寻进步。不意不消寻得,那贾遁翁爱才如命,走至庙中见我咏西子诗,便觉心喜,一见面时即请到他家居住。尤幸所居与贾女卧室仅隔及肩之墙。女有一婢名叫芷馨,貌甚可人,亦知文墨,因婢得与贾女相见,彼此留情已经两月。贾翁亦有意许我坦腹。会贾母有疾,家中无人料理,始辞我去。寻思这两句,再到西泠,这段姻缘或者可成。”松曰:“一定可成无疑。雪香偏有这好奇遇,我想你再到西泠,还不止这段姻缘。”雪香曰:“何以见得?”松曰:“老伯指示的话,言‘二美偕归’,只怕还有个美人相遇。”雪香曰:“厥婢芷馨与我亦有成约,岂不也算得一美?”松曰:“这也是的。只是你与那婢已经梦入阳台否?”雪香曰:“贾女的约束甚严,婢子亦庄重不挑,决无苟且。”松曰:“我却不信。当踪迹渐密的时节,未必无见景生情的事。”雪香笑曰:“不信由你,我也无庸置辩。” 松曰:“雪香你几时起程的?”雪香曰:“走了好几日。这两日阻雪,真是困人。”松曰:“作有赏雪诗否?”雪香曰:“未作。翠涛你作否?”松曰:“步祖咏原韵作了一绝。”雪香曰:“看看。”松遂寻出稿儿递与雪香。雪香视之,曰:“可与祖咏诗媲美。”松曰:“这就是虚誉无当。”雪香曰:“诚非虚誉。咏雪诗易落俗套,你这一气清空的真妙句。即如古人诗,唯羊孚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靠,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最佳;陶靖节之‘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更觉超妙;祖咏之‘终南陰岭秀’一篇,王右丞之‘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间’,韦左司之‘门对寒流雪满山’,亦不愧大雅;若柳宗元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已不免有霸气;至郑谷之‘乱飘僧舍,密酒歌楼’愈落俗径;而韩昌黎之‘银杯缟带’及‘白霓先起途,从以万玉妃’,何逊之‘若逐微风起,谁言非玉尘’,皆俗之俗者也,能去其俗则佳矣。”松曰:“雪香所论固是,然不免唐突古人。”雪香曰:“非我私言,渔洋归愚已先我言之矣,但未如此其详耳。”松曰:“由是而论,则李义山之‘人疑迷面市,马似困盐车’,苏长公之‘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皆是沾泥絮令人喷饭者也。”雪香曰:“坡诗固不佳,然而王荆公以‘两肩为玉楼,目为银海’解之,则更穿凿支离,毫无意味。”松曰:“尚论古人,放开眼孔,犹是易事,自己下笔却也大难。二人直谈至深夜,雪香方过船去。” 第35段 得真信雪香悼桂蕊 寻旧姻瘦翁到罗浮 次早松起,少时菊婢亦起。松谓菊婢曰:“梅相公昨夜与我坐谈半宵,你竟未知?”菊婢曰:“怎么遇着梅相公的?”松曰:“邻舟便是。”菊婢曰:“我欲见梅相公。”松曰:“你见他时,休要说你姑娘的事,恐他客里伤心,你只说已出院了就是。”菊婢曰:“理会得。”松呼雪香,雪香复过船来,忽见菊婢,问曰:“你怎么随松相公来的?”松曰:“月香望你心切,闻我到西泠寻你,遂命同来。雪香曰:“你姑娘好否?”菊婢曰:“姑娘自相公去后,已出院来,甚好哩!”雪香谓松曰:“自弟往西泠去,月香蒙兄及-谷照应,令我铭感不忘。”松寒糊答应曰:“雪香不必如此说,令人惭愧。”于是两船并行。 数日抵家,雪香将父成仙之事告知母亲,冷氏亦伤感不已。竹闻雪香归,急来问讯。雪香道其父归仙府,竹亦惊讶。雪香又将遇猗猗的事对竹说及,竹甚喜。松将菊婢引到家中,亦来会雪香。见竹先在曰:“-谷怎就知雪香回了?”竹曰:“仆人筇儿看见向我说,我一听见即来负荆请罪。”雪香曰:“-谷怎么这样说?”竹曰:“为谋不忠,如何不该请罪?”雪香曰:“自弟去后,家母多烦二兄照应,方且无以为报,-谷反说请罪,令人愧死。”松曰:“-谷所说是为月香的事。”雪香曰:“月香的事有累二兄,正当登门叩谢,又何反说请罪哩?”竹曰:“月香的事负弟所托,今日几无颜相见。”雪香曰:“却是何故?”竹曰:“自你去后,我屡与翠涛到院中去,鸨儿依然不容一见,后复费了数十金始得进去,与月香约以五日为期,接他出院,谁知鸨儿坚诈,第三日即卖与别家去了。以此负弟所托,岂不无颜相对?”雪香笑曰:“-谷此言我却不信。”竹曰:“是真言非谎语也。”雪香曰:“菊婢哩?”竹曰:“菊婢一同卖了。”雪香曰:“越发说慌,菊婢我现已见过面的。”竹曰:“你在何处见他来?”松曰:“雪香,-谷所言却是实话,但-谷却未知出院以后事。”竹曰:“你何得而知?”松曰:“菊婢说的。”竹曰:“你又从哪里遇见菊婢?”松曰:“月香是个姓林的买去。”我去寻雪香时,这姓林的也是往西泠去的。一夕两船同泊一处,夜深巨盗至彼船上,是我打散巨盗,救那林某。林某接我到船中叩谢,我见菊婢,料月香亦必在彼处,遂辞百金不受,因要得菊婢过来。菊婢说月香出院,即赴水死矣。”竹更深为悼叹。雪香犹将信将疑,乃曰:“前日菊婢何以说月香出院甚好?”松曰:“恐你客中伤感,致有不便,故伪言之耳。”雪香始信为真,恸悼不已。松曰:“致令桂娘陨命,皆我与-谷之过,所谓负荆请罪,不亦宜乎?”雪香曰:“此鸨儿坚诈,非二兄之不尽心也。我于二兄无德,亦无所怨,只可怜月香待我情深于海,我不能救他出院,他反为我而死,不能无负心之痛!”松、竹劝慰一番。竹谓松曰:“菊婢今在何处?”雪香曰:“在翠涛家。”竹曰:“翠涛当送至雪香家来。”松曰:“遽然送来,恐伯母诘问。”竹曰:“只说是雪香买回服侍伯母的。”松曰:“必须如此说,不然恐伯母问起根由,倒难为了雪香。”三人复坐谈半日而散。松归,即命苍头送菊婢来。冷氏见其伶俐,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