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冤案 - 第 3 页/共 5 页
一宿晚景无话,到得第二天早晨,李刚忙着要给他姐姐去送信,脸也不洗,茶也不喝,便告辞出了店房,来到街市以上。早听得沸沸扬扬,有人议论,说是今天出大差。出大差者,即杀人之谓也。还说,这真乃罕见的事情,昨天还没有消息,今天才打扫刑场,据说是制台交派首县的,一个和尚,一个屠户,全都没有命了。李刚听了这话,便打了一个冷战,忙着过去一打听,果然是花牌楼的那件案子。此时李刚心里如同着了火似的,也顾不得再去关照达空,只急着给他姐姐去送信,立刻甩开了脚步,如飞而去。再说,出了花牌楼这件命案,原是大家注意,无人不晓的,后来拿了大慈寺的方丈跟蔡屠户去,早又街谈巷议,众口纷然。现在突如其来的听得这两个人,就要在今天处决,似此意想不到的事情,仿佛像晴天中起了霹雳,那还有个不轰动的吗!所以达空虽然闷坐在店里,不曾出去,但是还没有等到吃早饭的时候,这个意外飞来的凶信,便像狂风入座的一般,吹到达空的耳中。他刚一听着,面色登时变了,两眼发直,周身乱抖,要哭还没有哭出来,便已昏晕过去。长工给他揉胸口,在耳边厮唤,这才慢慢的苏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喊着师父,放声大哭,惊得店里人都过来相看。
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叹息,个个凄惶,但苦于无从排解,这才渐渐的散了。长工苦苦相劝,说这不是哭的事,应该预备的,赶快预备要紧。那长工所说的,是叫他替师父办身后之事,因为这个话有些碍口,所以含糊其辞的,不曾说明。谁知达空听了,倏的立起身来,厉声说道:“我这就去办!”一句话方才出口,转身往外便走。长工见他神色不对,忙着扯了袖子道:“你去干什么?”达空直着眼睛说道:“我到县衙门喊冤去,好救师父的性命。”说着,挣脱袖子便走。
长工晓得这是办不到的事,但又无法拦阻,只得一同起身,紧紧地跟在后面,好随时照应他,省得再出了别的变故。
当时达空是一心似火,两腿如飞,累得那个长工喘吁吁的紧赶,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及至到了县衙门时,只见瞧热闹的,已人中人海,所有护决的兵丁,以及军牢夜役人等,也都伺候齐毕了。达空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的挤进去,迳直就要扑奔大堂,却被当差的人役拦住。他乱推乱嚷,要跟拦着的人拚命。这一闹,过来阻挡的人更多了。他便捶胸顿足,大声呼起冤来。正在这乱烘烘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吆喝,说是差使出来了,那些差役,便横拖倒拉的,将达空扯到一边。但见两名犯人,全是五花大绑,有人把他们架到一辆敞车上去。熙智是脸上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蔡屠户是大骂胡得胜。达空看在眼内,不啻万刀攒心,便扯着喉咙,大喊师父,声音都变了。
但是熙智此时早已真魂出壳,哪里还能听得见。大车出了衙门口,护决的兵丁紧紧跟在后面。所有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就蜂拥而去。此时扯着达空的差役,方才松了手。恰好县官的轿子,正从里面抬了出来。达空出其不意,飞也似的抢到轿前,一把攀住了轿杠,随即跪倒尘埃,口中大呼冤枉。县官命住了轿,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便泪流满面,诉说师父冤枉,请今日先不要杀他。县官道:“这是制台的交派,我也作不了主。”
命左右将他扶开,休要耽误时刻。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答应了一声,便大家一齐动手,拉的拉,扯的扯,把达空给拖到一边,轿子早已起程走了。此时的达空,仿佛是悬崖撒手,万念皆空,喉中惨叫了一声,恰与裂帛相仿,便闷晕倒在地上。
第十章 异梦示兆
话说那个长工,眼见达空各种举动,帮也不能帮他,拦也不能拦他,除去着急以外,简直是无所措手。此时见官役人等都走了,这才赶上前去救护。达空缓过这一口气来,便放声大哭道:“师父,我救不了你,还要这性命何用,不如跟着你老人家,一路走罢。”说着,便要撞头寻死。长工一边用着全副气力,将他扯住,一边说道:“那可使不得,你要一死,老师父身后的事,何人去办?再者,昨天嘱咐你的话,难道便都忘记了么?你要打算对得住他,那可不是死的事情。”达空一听,这才不撞头了,却又呼天抢地的痛哭不已。长工道:“不要哭了,快着赶到法场上去,或者还能见得老师父一眼。”可怜达空此际是周身乱抖,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由长工架着他,向前挣扎,就好像拖着个死人一样。后来长工架不动了,达空便倒在地下,弄得衣服跟脸上都是泥土,看见的人,全止不住的伤心叹息。幸亏遇上了一辆街车,这才雇了,赶到法场上去。
及至相临已近。早见当差的人役大声吆喝,正在弹压那些看热闹的人。护决的兵丁,已是团团围住。长工晓得正在行刑,回想老和尚平日待他的好处,心中也透着发惨,便悄悄地告诉车夫,叫他慢慢着向前赶。再回头看达空时,竟自在车厢中昏过去了。但见工夫不大,县官已经起轿,所有兵丁人役也都跟着走了,看热闹的人,差不多也都纷然四散,只剩下刑场上血溅尸横,惨状不堪寓目。可叹熙智跟蔡屠户,无端横祸,身被极刑,已是双双的作了枉死之鬼,从此人天永隔,抱恨无穷,一瞑不能复视的了。当时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有几个人,把门板绳杠等物,将一个在此得了急症的人,刚刚的抬走,原来那个得急症的,不是别人,就是保甲局的局勇白庆,他因为晓得花牌楼案中的罪犯在今天处斩,所以赶到法场上,要看一看蔡屠户怎样挨刀。不料行刑已毕,他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从口中流出许多的白沫。少时苏醒过来,已是神智失常,见神见鬼的,说了无数谵语。跟他同来的人无计奈何,这才雇人把他抬回家去。据说以后不曾起床,便从此一命呜呼。这也可算是当初生心害人的报应,此事表过不提。
单说那刑场上,离着尸身不远,跪着一个妇人,跟一个小孩子,哀哀的痛哭,口中还数数落落的,那便是蔡屠户的浑家李氏,跟小吉祥儿了。旁边站着个男人,眼中也止不住的落泪,那个便是李刚。他瞧着死的,看着活的,一时心痛如割,不用说往后的事情不好办,就是眼前这一局,因为手内无钱,也苦于无法摆布。所以又是难受,又是着急。也顾不得去劝他姐姐,幸亏在这束手无策的时候,已经有了解救。原来那个长工在大慈寺佣工多年,很能担当,他自己心里一打算,觉着眼前该办的事,刻不容缓,莫若自己作主意,不必等着达空了。
再说,满让他苏醒过来,也只有哭的份儿,事情还得自己办,那又何必等着呢。因此便走向前来,跟李刚一商量,叫他留在尸场照料着,自己先将达空送回去,回来便料理一切。李刚听了,自是连连答应。当下那长工便将昏迷不醒的达空,暂时送回店中静养。随即到街上,买了两具棺木以及衣衾等物,叫过一半天到大慈寺去拿钱。再雇了木匠杠夫,并一个能缝尸首的,一同来到刑场。收殓之事无须细表。诸事办妥以后,长工便托李刚同着他姐姐外甥,先把这两口灵柩押送回去,自己还得照应达空,好一同回庙。那时李氏跟李刚,对于长工都是千恩万谢,说不尽的满心感激,自然是一诺无辞,登时照办。单说长工回到店里看时,只见达空依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恐其再在用车拉回去途中,不免颠簸,便用了一个大筐箩,铺上被褥,雇人抬着走,这也算是格外谨慎。及至到了庙里,安置好后,已经入夜,老和尚的灵柩早停放在禅堂以内。蔡屠户的棺木,因为李氏害怕,不敢停在家中,已送人义冢安厝了。李刚见着长工,交代了几句话,也就告辞而去。其余庙里的佣人,见老师父含冤而死,小师父尚在昏迷,想到这场意外的风波,也都跟着伤心难受。只有那个长工,因为最后的事情,全是他亲眼目睹的,所以比着别人,尤其觉得分外的悲怆。死后不可复生,姑且不必说了,现在最悬心的,就是经过这长久的时间,任凭怎么呼唤,达空只是还醒不过来,此事煞觉可虑,看来像失去魂魄的样子,就算请了医生来,也未必能够诊治,那便如何是好。
在这愁烦的时候,猛然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我何不在老师父的灵前祷告祷告呢?或者能有个感应,也未可知。他想到这里,更不怠慢,立时便到灵柩前,焚香行礼,心中默默地祝念了一番。说也奇怪,他方才通诚已毕,站起身形,便听得达空在屋中忽然很悲惨的喊了一声师父。长工是又惊又喜,赶忙过去看时,只见达空已是坐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在哭着。一见了长工,便道:“我方才见着师父了!”长工听了一愣,便皱着眉道:“你还是没有醒明白罢。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达空道:“你不知道,我是梦见他老人家了,那神气,还跟从前一样,叫我不必过于悲苦,说目下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恨之日。并且嘱咐我,叫到王颂周王大人府上去一趟,求他作个证见,到了将来,自能得着他的力量。我听了这些话,再要问个明白时,却被他老人家在背上击了一掌道:牢记在心,休得多问。我便醒了。”长工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可见活着为人,死后为神,这话是再也不错的。就是你昏迷了这么半天,几乎没有把我愁坏,还亏得在他老人家灵前祷告了一番,才得还醒的呢。既是这样有灵有圣,足见那个梦是不可不信的了。
或者他老人家,还要给王大人托梦去,也未可知。”说着,又连连叹息。
本书写到这里,著者要补充几句。就是说到梦境,似乎有些荒诞离奇,难免有人讥评,是在那里说梦话。殊不知宇宙之大,不可思议的事情尽多,岂能尽以常理来揣测。就以大圣孔子来说,尚说鬼神之为德,其顿矣乎。像我辈碌碌庸人,又何能予智自雄,一笔抹倒。现在姑以梦境来说罢,则梦赉良弼,载诸书经。妖梦是践,见于左传。足见国家的兴衰,战事的胜负,有时尚以一梦为之先兆。古籍昭垂,讵得斥为诬妄。再者关于个人的休咎,就是谈到现在,也有预先形诸寤寐,后来居然信而有征的,何况含冤而死,精灵不昧,在理上本是可通的呢。话休烦絮,且说正文。
当下长工又把自己办理一切善后的事情,全都叙述出来,说的是一片伤心,听的是不住落泪。达空没有容他把话讲完,早已赶到师父灵前,伏地大哭,号啕不已。长工死说活说,好容易方才把他劝住。可怜达空从早晨到夜里,整整一天的工夫,水米还不曾沾牙。长工又苦苦相劝,这才喝了一点稀粥。
当天晚上,达空便守在师父灵柩前过夜,如同书香人家,遵守古礼,寝苦枕魂似的。长工见他眼泪不曾干,知道拦阻不住,便也不去多说。到得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一上来,达空便依着师父梦中的指示,一秉虔心,离庙前往找那位王大人。
再说那位王大人,单名一个镐字,号叫颂周,是个两榜出身,历官中外,后来做到了臬司。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五旬,将来是可大大有为的,无奈体弱多病,不胜烦剧,并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禄看得平常,深恐将来陨越贻羞,反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归林下了。从来作官的,一经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讲究参禅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这个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刹,时常有他的踪迹。讲到大慈寺,他也是来过多次的,夙日跟熙智,虽非方外至交,但是见面时,也很能说到一处。就是达空,因为常在左右伺候,跟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当花牌楼出了凶杀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传到王颂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为然,在背地里说道:“这件案子,眼见是办错了。那熙智虽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决不至作出杀人之事,这是我敢下断语的。怎么竟会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懒于酬酢,跟官场声气久疏,不然的时节,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当时王颂周这么说了一说,也就罢了,并不曾把这件事情十分地挂在心上。在他本以为真假虚实,自有公论,将来一经审讯,不难水落石出,至多不过押禁些日子,受一点缧绁之苦,难道还能有什么意外吗。谁知凡事一入公门,结果殊难预测,猛然这一天,听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颂周大大的吃了一惊,心中很觉得感叹。及至一打听,方知是制台作主,交给首县去办的。不禁皱眉道:“我看沈制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当,难道就等不到秋后么,何况这件案子,从根本上说,就有疑问呢。不过死的已经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总是返魂无术。足见置身官场,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这样激流勇退,自问实在不曾作错。”他感慨之余,又不由得连连叹息。就在那一天,饮食都少进了好些,心中总觉闷闷不乐。一直到得夜中就寝,兀自把这件事起落心头,盘旋脑底,总觉得抛撇不下,因此辗转反侧的,将至三更,和衣朦胧睡去。恍惚之际,忽见一人站在面前,喊了一声王大人。留神看时,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只见他面容黯澹愁惨,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凄凄恻恻地站在那里,把一种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着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说的话,还不曾吐露出来。王颂周大吃一惊,便想到已经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面。不过心里头是迷迷离离的,似乎并不怎样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听说已然没了命吗?怎么又会来到我这里?”只见熙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是不错的,小僧已遭胡得胜陷害,死于非命。不过天理昭彰,将来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届时还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从中多多的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尽。”王颂周道:“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力之所及,当然要主张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说的昭雪那日,应在何时?”熙智道:“未来之事,难于泄漏。我有两句话,请大人记取,到得将来,自有应验。”他说到这里,便郑重其事的念出八个字来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风。”念毕,又惨然说道:“等到那时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于世了。”当时王颂周在惝恍之际,听了这个哑谜,也一样的感到烦闷,便问道:“这两句话,究竟是怎样一个解说呢?”熙智听了,很严肃的说道:“王大人,你请看!”他说着,用手向上一指,王颂周抬头看时,只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满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诧异,又听得熙智一阵苦笑。
回头看时,真也奇怪,但见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立时把他那黯澹愁惨之气,一扫而空,现出往日丰腴的样子来。王颂周此时不禁脱口呼道:“怪哉!”不料这两个字方才出口,只觉得冷汗淋身,头发直竖,原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己定了一定神,心里头又是感慨,又是惊悸,暗自想道,慢说鬼神无凭,看来这个梦,恰是有些异样,因为不但清楚,有如白昼晤面的一般,并且留下的两句谶语,也大大地耐人寻味,那“穆如清风”一句,原是诗经上的;但所谓“天降大雪”,却又作何解说呢?莫非是寓着昭雪之意,将来这场冤枉官司,还有平反的日子吗?不过制军作主办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后纵有个风吹草动,谁还敢去多说话呢?看来所谓平反,只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梦,事情也难以预料,不妨暂时闷在胸中,留等日后验证罢。那王颂周翻来覆去的想着,简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来,洗漱已毕,便到外书房内,行他那静坐的工夫,原来这是每日如此的,因为这种修养,于身心都是有益的。正当他闭目凝神,慢慢数着呼吸的时候,忽然心灵上感觉到外边有人,想要进来,却又不能进来。王颂周睁开眼睛,隔着窗子一看,果然见有个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着,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家人一听,登时走了进来,垂着手,先应了一声是,然后慢慢的说道:“现在有大慈寺的达空,前来求见。命他暂候,他却眼泪汪汪的,再三求着赶快的给他回一回。因见大人正在静坐,所以不敢冒昧进来。”当时王颂周听了,不由得心里一跳,这是因为昨夜之梦,他始终不曾忘怀。此时一听见达空到来,便似预先得了一种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见,跟昨夜师父的托梦,其中确是有连带关系的。随向家人吩咐道:“唤他进来。”
家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将达空引到书房内。
达空一见了王颂周的面,忙着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来很晓得,在作官的府第里,是不便啼哭的,无奈悲从中来,哪里遏止得住,大人两个字刚一出口,声音已是酸哽异常,底下的话还不曾说出,早就泪如泉涌了。王颂周一见,也着实有些感动,便立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道:“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可慢慢的说。”随又唉了一声道:“你师父这场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别说是你,连我都很难过啊。”说到这里,便用手将达空拉了一把。达空站了起来,拭泪说道:“是我一时昏愦,忘了忌讳,请大人不要见怪才好。”王颂周道:“此正见你性情纯笃,实有过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说着,自己先行坐下,也命达空就座。达空口称不敢,还是站在那里。王颂周道:“现有许多的话要说,并非一言半句,岂有立谈的道理。
你只依了我的话,不必拘束。”达空听了,这才告罪就座。
当时王颂周没容达空开口,便先问道:“你师父遭此大难,到底是怎么一段情由。我虽曾听得人说,但一来不大清楚,二来也怕靠不住。你可从实道来,不要存隐讳。”达空连连称是,这才含悲忍痛的,将以往情由一一叙出,足说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颂周拈着胡须说道:“你这话可都是实情,并不曾有掩饰的地方么?”达空一听,赶忙站起来说道:“大人请想,我师父已经伤了命,总再作欺人之谈,尚复有何用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挥手命他坐下,然后说道:“如此讲来,这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了。就是沈制军,也算受了他的蒙蔽。”
达空应了一声是。这时王颂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无怪你师父在梦中相告,说是受了胡得胜的陷害,足见是一灵不昧,仇怨明和的了。”达空听了这个话,不由得又惊讶,又是感动,忙问道:“莫非说我师父也曾给大人托梦了么?”王颂周点点头,说道不错。达空听至此处,把两只眼睛睁得挺大,急于要知道一个详细。却不料王颂周把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底下却接着说道:“这话须要慢慢的讲,你先不用忙。据我看,你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得了什么警兆了罢?这是从你的神气,我推测想像出来的。”达空被这么一问,不禁泪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着说道:“昨天夜里,我也梦见了我师父,曾经再三嘱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颂周一听,觉得两梦符合,自是格外不错,便先叫达空起来,然后说道:“你师父是已经死了,譬如堕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样作主呢?”达空道:“据我师父梦中相示,说此时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机会到来,请大人主张公道,作个证见。此外还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这样死后的请求,真是从来未有,大人还能够不慨然允许么?”他说到这里,早又流下泪来。王颂周听罢,长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确是与我梦中所闻互相一致了,这岂不是一件异事么?”达空便又动问所梦究是如何?王颂周这才把梦中的情景,详细的述了一遍。达空道:“据我师父告诉大人的,对于未来之事,虽然没有说明,但总是隐隐约约,暗为指点,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其中一定含着玄机,将来自有应验的那一天。不过我师父怕大人以为梦寐之事,不足为凭,所以又命我登门叩求。如今两梦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视为虚妄了。”达空说到这里,两眼悬悬的望着,那一种恳求的意思,已是溢于颜色。
王颂周也很领略他的神气,便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并无拒绝之意。因为在梦中,我已经许允了你师父。对于死后的人,难道还能反悔么?不过机会还没有到,一时也无从为力,看来这件事,眼前只能心中藏之,以有待罢。”达空口中答应着,却又略作沉吟,继而向王颂周说道:“大人吩咐的很是。
但我还有一点意思,不知说得么?”王颂周道:“你有话只管说来,何必如此。”达空道:“我师父给大人托梦,指点未来之事,据我的愚见,这是要留下一种奇妙的证据,好表明自己冤屈,事到将来,一定自有用处。不过梦是漂渺虚无,不能留下痕迹的。假如隔上三年两载,一旦机会到来,大人纵肯追念前情,述说当日的梦境,然而难保听的人,以为是临时捏造的。
那时我师父死后的一番苦心,岂不付于流水。所以我不揣冒昧,打算恭请大人用笔墨记下这件事,往后用得着时,不费口舌之功,可以伸手拿出,作个凭信,显示见昨事由前定,并不是信口可以雌黄的。那时无论是谁,当然是不能不信了。”王颂周刚听到此处,不禁跌足说道:“妙极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能涉想及此,这篇文字,我一定是要著笔的。”说着,拈须微笑,很有一种得意的颜色,流露面上。原来这位王大人,不但两榜出身,是个八股名家,并且还嗜好古文,揣摹之余,也常常的动笔,自以为是马班复生,欧苏再世。现在达空这么一说,像是给他提了个醒儿,既然有此好题目,便不愁没有好文字,真乃是相得益彰,那还有个不得意的吗。达空见他一口应允,并且还夸奖自己,当即深深道谢,却不晓得这个主张,正触了他的嗜好,所以才能够如斯响应呢。
王颂周又对达空说道:“我既然要动笔,便事不宜迟。因为作文好,全凭的是兴会,非即时抓住不可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少时便可以脱稿。”达空见这位王大人,居然如此卖气力,可以说是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的答应着。王颂周便把门房唤将上来,吩咐先把达空陪下去,好生款待。剩下自己一个人,好运动文思。达空去后,他便濡毫伸纸,仿照古文纪事的笔法,作了一篇异梦记,其中叙这件案子及自己的梦境,俱用据事直书之例,不加一字可否。至说案情的冤抑,却又入在达空口气里,全与自己无干。真乃伸缩自如,立言得体。至于文字的精悍空灵,也很合古人的遗法。作完以后,很是高兴,便半真半草的,另誊在一张宣纸上,纪了年月日子,然后又盖上图章。看天气时,却还不曾到晌午,便再把达空唤进来,叫他看了,有不懂得的地方,还为他解说。达空自然感激得五体投地。
王颂周又说道:“虽然预先有了纪载,然而还要提防人疑为倒填年月,临时现写的。所以据我看,最好请出几个人来,大家传观一下子,然后由每人署上一个名,就如同公证人一样。这么一办,方才毫无渗漏。”达空听了,忙道:“大人肯于这样分心,真乃求之不得。”当下王颂周便派了一名家人,持着自己的名帖,去请时常往还的几位亲友。试想他是个两榜出身,坐过司道大员,那些亲友,少说也是缙绅一流人物。工夫不见甚大,便都陆续到了。王颂周说明了相邀之意,又把自己的那篇文字,请大家看了。当时无不称奇道异,并且嗟叹不止。最后说到请大家署名,众人一想,这是件等待机会的事情,将来有用没用,一时简直的谈不到,况且这篇文字,立言极有分寸,满让后来作了证据,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再者就算触怒了当道,自有执笔作文的人负责。我们署个名,不过表明了当时曾经看过,这还能有多大的牵涉么。因此考虑的结果,大家便都奋笔直书,一一把姓名写在后面。王颂周这才郑重其事的收藏起来,并说早晚之间,还要把它裱成一个手卷,倒看看这篇异梦记将来是否有用,不致枉费心血。达空见这次请求的目的,总算圆满达到了,不曾辜负师父梦中的嘱托,这才向王颂周并那署名的缙绅,叩谢告辞而去。
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自从花牌楼出了这件命案,光阴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
经过这般长久的时间,一切自然都是新陈代谢,光景大不相同。此时沈公已经薨逝,现任的南洋大臣两江总督,乃是刘坤一。洪琴西观察,已得了本省的盐道。这时保甲局的总办,乃是一位祝赓廷观察。张云吉大令,现时署理着知府。尤其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官运亨通,已然升到了参将,好不威风。这便是官场里的一番变迁。
再说达空,快要有三十岁了,他的性情纯笃,依然不减从前,却增长了许多见识。师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怀。但那对头冤家,正在走着旺运,只好捺定心神,待时而动。他又遵守师父的遗嘱,供给蔡屠户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儿,倒很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气质有些粗卤。到得十几岁上,书也读不好,事也作不成。达空怕他游荡坏了,便把他叫庙里来,守在自己眼前,帮助做些活计,倒可省得终日无事,惹祸招灾。他的舅舅李刚,这时已经当了保甲局里一名站堂的差役。还有那开豆腐的王老,现在早已故去。他的儿子牛儿,却还继续父业,支撑着那个小小的店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颂周王大人,他虽年龄已高,精神却还康健,本来后来平反这件案子,很要仗着他,作个枢纽,自然不会有什么山高水远的事了。再说人世的一切,从来是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何况说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楼当年出事时候,固然震动一时,但经过了这般悠久的岁月,似已化作云烟,无人道及了。
谁料奇冤极枉,久郁必伸,作恶的人,始终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并且从先这件冤案,是从保甲局中发轫,如今隔了许多年,一旦案情大白,还是从保甲局里,辗转牵引出来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测端倪,不更使人惊骇么。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叙述,自然是牵一发以动全身,前后要归于合拍的。
话说那时保甲局里,有一位承审委员,叫作何春舫,是个候补通判。自从得了这份差使,因为没有带着家眷,例住在局子内。一个官场的人物,当然具有官场普通的习气。不过这位何别驾,还另有两样小小的毛病:一样儿是好喝几杯酒,一样儿是性情有点暴躁。其实这两件事,本是无关大体,但因为跟勘破冤案的情节,其中很有关连,所以少得不预为叙及。再说那时候,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饭馆,名为醉春居,酒菜都还不错,何别驾首脑况且无聊,又兼生性好饮,所以时常一个人前去买醉。他并且说,这个饭馆子,叫作醉春居,我的号,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见是为我而设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馆子里透着熟悉。那里上下人等,晓得他是一位委员老爷,便也都格外趋承,另眼看待。这一日,公务消闲,天色将到傍晚的时候,何别驾又犯了酒瘾,便一人出离保甲局,来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来,他浅斟独酌的,尽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际,忽见堂倌手里拿着两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何春舫看时,一个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个是一本画册。原来这位何别驾虽然称不起是个赏鉴家,但对于古董字画之类,多少也有一点研究,因此一见了这两宗东西,便觉得醉眼一明,心里头透着高兴。当时堂倌走到面前说道:“何老爷,请你给看看这两样东西,能值多少钱?”何别驾点了一点头,先把画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说道:“请你先看罢,回头我再说也不晚。”何别驾已经把画册打开,刚一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沈石田的真笔,不但画得好,而且上面还有他自己题的诗,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纸的身份,跟图章的篆刻,确乎是一些毛病也没有。本来石田的书画诗,在明,即已推为三绝,如今流传数百年,更是非常宝贵。现在这一本小小的册子,真乃不啻拱壁了。
何别驾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这才放下,然后又把那瓷瓶拿了起来,仔细观瞧,见是大明三彩,一点磕碰地方也没有,并且还是官窑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个难得之物了。
当时他一边看着,一边思忖道:“难得这两件精品,今天无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内,似此绝好机缘,岂可轻轻放过。不过有一样为难,好东西是从来不肯贱卖的,只怕索价太昂,我买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向堂倌问道:“这可是人家卖的么?”堂倌笑道:“要不是卖的,怎么会拿到我们铺子里来。但是据卖主说,这两件东西太好了,要的价钱很大,我们铺子里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赶上老爷在这里,想这瓷器、字画的好坏,自然瞒不了作官为宦的,所以请您给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何别驾一听,心里先凉了半截,觉得自己所见不谬,想着要买便宜,那是办不到的了,说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来这两件东西,也只能一饱眼福;要打算据为已有,那可是徒劳梦想呢。当下他这么一想,早已兴致索然,便又慢慢地问道:“他要了多少钱,你先告诉我说。”堂倌哼了一声道:“你万也猜不着,凭这两件东西,他要二十两银子。何老爷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别驾一听,立时眉梢眼角全都布满了笑容,不过他的这个笑,跟堂倌所说的笑,实在是背道而驰咧。堂倌一见,便道:“怎么样,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吗?
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两银子。”何别驾道:“你给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儿谎。你去跟那个卖主儿说说,他要十两银子肯卖时,我就把这两宗东西留下。假如他还要争竞,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两二两的,也不要紧。其实要按公道价钱说,也就值到十两银子。但我瞧着很喜欢,满让多花上一点,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这个事情好办,全都交给我咧。既是何老爷喜欢上,无论怎样,我必把他买妥,再说换一个人,也未必肯出这么大的价钱。今天的事情,真算凑巧,卖金的捧着买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着,我这就讲价钱去。”他说着,就出去了。
何别驾一边喝着酒,一边赏鉴着,真乃一面皆欣喜,满腔都是春,说不出那份快活来,暗自想道:“从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话实在说的不错。我若非今天犯酒瘾,哪里赶得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来,可也遇不上,晚一天来,又错过了。
足见是造化有灵,暗中呵护,要把这两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内。最可笑的,是好货不遇识者,堂倌还说价钱要得太大呢。
他哪里晓得,是把金子当铜卖了。这样好运气,别人谁也没有赶上,单单的叫我遇着,就凭着这份财气,说不定早晚之间,官运还要亨通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便满满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间,却又想道:“这事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古怪,何以那个卖主儿,手里既有这样的好东西,偏又如此懵懂,岂不是一件奇事么?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孙毁弃,便不晓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还有一说,那就怕是来路不正咧。”他正在运审案的头脑,从事推敲的时候,只见门帘一启,堂倌含笑走了进来。”何别驾便问道:“怎么样了?”堂倌脸上摆出劳苦功高的神气,很得意的说道:“我既是大包大揽的应了下来,自然是没有错儿。不过为替您省钱起见,几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说干了。这两件东西,只用十两银子买妥,多一个儿也不曾花。何老爷看看,我办得怎样?”何别驾一听,便满面堆下笑来道:“这可实在亏了你,替我省下的二两银子,就赏给你买双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谢,忙着请了一个安。本来他自己表场功勋,为的可就是这件事。何别驾又问道:“那个卖主儿是谁,你可跟他熟识么?”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们铺子里替他卖过两回东西。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来往。”何别驾点了一点头,便道:“我的酒已经够了,你给我拿饭去罢。”堂倌答应着,退了出去。少时吃毕,记过了帐,何别驾便命堂倌跟着去拿银子。堂倌道:“这时忙得很,缓日再领。”当下便拿了瓷瓶、画册,出离雅座,及至到了柜堂时,铺子里的人,都同何别驾周旋。那时堂倌又把这两宗物件,递在一个人的手内,向他说道:“你就自己跟着何老爷去取银子,我借着这个,也可以明一明心,显得是一手托两家,并没有什么夹带藏掖。”那人听得这样说,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里去取?”堂倌道:“离此不远,就是保甲局。”
那人听了,神色像是有些踌躇,顿了一顿,方才说道:“我就跟了去。”再说何别驾,见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晓得这就是那个卖主儿金宏了。见他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粗眉大眼,两颧甚高,很带着一种军人的气概。及至听他说话,不禁心中蓦然一动。要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因为金宏说话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乡的关系,立时一种关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从来无论是谁,在是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都把乡情看得淡薄,以为无关重要,其实这也难怪,因为不管看见谁,没有一个不是同乡,那可又有什么异样,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了。但是一旦之间背乡离井,到了外省去,那时所见的人,差不多都是语音互异,习尚攸殊,纵然肯去亲近他人,尚有不能见答之苦,自然就要发生踽踽凉凉,形单影只的感想了。此时若能见着一个同乡,便与会晤着至亲近友一样,这正是俗语所说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乡会馆,不但德业相规,患难相恤,并且还要替同乡的人,谋求种种便利,这正可以表现出人类一片乡土的至情。由思想见诸事实,积个人成为组织,无论是谁,全都莫能自外的了。
闲言少叙,且谈正文。再说何别驾当时既是动了乡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对于那个金宏,肯其脱略尊卑,刮目相待。当下走上前去,很和气的说道:“你既跟着我辛苦一趟罢,好在离着并不远的。”那金宏见这位何老爷不但一点架子也没有,并且还透着蔼然可亲,也就连声的答应着。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着。何别驾又向他说道:“我听你的说话口音,咱们还是乡亲呢。”金宏道:“那个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贵省,也是湖南吗?”何别驾点头称是。两人又互问是哪一县,偏是无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邻县,这一来,比着仅仅同省,更要透着亲近了。工夫不大,已经到了保甲局,何别驾便叫金宏随着来到自己的屋内。他把瓷瓶、画册放下,垂手站在一边,命他坐下时,还是至再的不肯。何别驾道:“咱们既是乡亲,不必如此拘泥,我还想着,要跟你谈一谈呢。”金宏听得这样说,方才告罪就座。何别驾便问他,来到此地,可曾作些什么。金宏被这一问,陡然间从他面上,现出一种愤慨的样子,冷笑着说道:“何老爷,您别看我目下这般的落魄,从前也曾跟着曾九师,打过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没有饭吃了。”他说到这里,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别驾听了,先自想道:“可见我看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营伍出身。”随即问道:“如此说来,你很立过军功的了。但不知曾经授过什么职份?”此时金宏气色略平,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挣得什么职份,不过仅仅的吃上一名口粮,假如博得一官半职,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这一腔子热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别驾道:“老同乡,我劝你不必这样牢骚,那些戴上了颜色顶子,手中擎着功牌奖札,依样没有饭吃的,多着呢。这并不是朝廷辜负人,实在立过功劳的人太多了,哪里能够尽行安插。金宏哼了一声道:“用得着时,自然要官有官,要饷有饷,可以骗着人家拼命。到了用不着时,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随他自去,那本是毫无关系的了。”何别驾见他只管说些愤懑的话,便不愿意往下再谈,随即转了口风问道:“你今天出手的那两件东西,很是不错,但不知是自己的呢,还是别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何别驾道:“你那个朋友却是何人?”金宏见问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有些不安,迟迟钝钝地说道:“他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嘱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来,我可也就不便说出。”
何别驾见他神情局促,言语支吾,便晓得这是遁辞了。当下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前所想的,东西恐怕来路不正,差不多已经证实。本来当兵的人,全是心粗胆大,一旦到了穷途落魄的时候,什么事情作不出来呢。但是何别驾虽然见到这里,只因念其同乡的情份,不但无意追究,而且还有些怜悯,很想着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场。但他心中只顾这么一打算,外面却不免沉吟起来。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见这位老同乡,听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仿佛是在打主意,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况且保甲局是个缉捕盗贼的机关,尤其不同别处,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着还要趁早走的为妙,不要睡多了梦长,再生出变故来。他把主意打好,当下便起身离座,说是有事要走。何别驾也窥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时取出十两银子的一个中锭,另外又拿了有五六两银子,对金宏道:“咱们两个人,总算近同乡,今天无心中遇到一处,也是缘法。这十两银子,是物价。这几两银子,是我念其同乡之情,送给你的,你把它作盘缠,回乡去也好,或者干个什么营生也好。请你自己酌量罢。”
当时金宏眼中看见银子,耳中听了这番话,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动颜色,忙着连连称谢,用手把银子接了过来,方才转身要走,何别驾笑道:“且慢,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金宏一听,只得又站住了。何别驾把眼望着他,和颜悦色的说道:“我除送你那几两银子以外,还有几句话赠给你,但不知你爱听不爱听?”金宏道:“您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哪有不爱听之理。”何别驾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地说道:“我看无论什么人,也不管遇着了什么境遇,第一是要把脚跟站稳,总之非义之财不可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难于追悔。我因为咱们是同乡,所以才以此言奉劝,无论说的是与不是,请你千万不要多心。”当时金宏一听,立刻脸都紫了,恰像正说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两声,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随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别驾多花了几两银子,多费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觉仁至义尽,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赏鉴那两宗古董去了。以上所叙这件事,看去像与本题无关,却不知等于草蛇灰线,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
第十二章 诱供引出奇供
话说何别驾自从买了那两件俏货以后,转眼又过了许多日子。这一天,因为总办祝观察派他去勾当一件公事,等到办完了回来,天色已经傍晚。当时他自己骑在马上,有四名局勇跟随。沿路走着,正打一座桥经过。刚一下桥,向旁转弯的时候,只见对面远远地来了一个人,手中拿着包袱。那时暮色苍茫,何别驾的目力又不大强,因此来人的面目,有些看不清。
但是那人一见了这四名局勇一位老爷,不知是怎么一种缘故,陡然露出仓皇失措的样子来,放着正路不走,脚步匆匆的,便奔了桥底下,那种神气,分明是有心回避。何别驾看在眼内,不由得心中一动,便认为那人一定是作奸犯科之流,所以诚中形外,如此情虚,既然看出破绽,怎能当面将他放过,立时便吩咐局勇,把他抓获,带回局子里审问。有两名局勇应了一声,放开脚步,如苍鹰展翅的一般,扑奔那人而去。说也奇怪,那人见局勇向他赶来,便撒腿就跑。这一来,恰是把犯罪更坐实了。前面跑的似弩箭离弦,后面追的如流星赶月。何别驾骑在马上,扭项回头看了一看,更觉得自己是洞察人情,所见不谬。不过他却没有等着,带着那两名局勇,先回局子里去了。当下先休息了一会,派人去问时,知道把那个人已经拿到。随后这才上去,见了总办,把委派的公事一一回明。然后方说在路上见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已然捕获候审。祝观察说他遇过事留心,很奖励了几句,就委他得便审讯,不拘早晚。
何别驾唯唯称是,这才起身辞去。
及至吃过了晚,闲着无事,因为总办夸奖他,心里也觉得高兴,便坐了夜堂,审问那个人。当时带将上来,朝上跪下,但视灯烛辉煌,不亚如白昼一样。谁知那个犯人,从先虽是趋避不遑,像是心虚胆怯,此际却转变了面目,露出倔强的样子,虽然跪在那里,却是并不害怕,竟自昂起头来,向上观看,脸上还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气。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座上,也留意向下观瞧,他是要看捕获的这个人,像貌是否凶恶。不料他的眼光,刚到了那人的脸上,立时又是吃惊,又是动气,又是憎嫌,又是恼怒,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情感来。倘问这是为何,原来那于路中捕获、此刻在下面跪着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同乡,以前曾作过一次交易的金宏。其实这类事,原算不得什么稀奇,不过上文曾经说过,何别驾那个人,还有一件毛病,就是于嗜酒之个,更兼性有些暴躁,他以为上次相遇,自己念其同乡的情分,于物价之外,多送给几两银子,并且那么谆谆告戒,按理说,就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才是,何以他毫无悛悔,竟当作耳旁风呢。要看这一回,携物敛避,行路可疑,足见自己从前的揣测,至此已经证实了。
这不但给本省丢人现眼,尤其辜负了自己的苦口婆心。这种人,实在是可恶极了。何别驾只顾这样一想,所以比见了个陌不相识的人,更格外觉得生气,简单的来说,可又犯了他那牛脖大的脾气咧。可惜他不想一想,他并非圣人,焉能于立谈之顷就变气质呢?这等迂气,不是生得有些可笑么。
当下何别驾,既是满怀愤怒,便板着面孔,先问姓名籍贯,这倒不是他故意要装作不认得,因为公堂上问案的手续,照例是不得不然的。金宏的脸上,也带着一种勃然不悦的神气,一一韵答过了,随后就开验那个包袱。只见里面有几件略为值钱的衣服。何别驾便追问:“这是谁的”金宏气哼哼的说道:“我拿着,自然是我的,这个还用得着问么?再说提着包袱在街上走路,也并不算犯罪。要是一个一个的全都拿到保甲局来,过堂审问,不但问不过来,只怕远容不下呢。”何别驾见他出言顶撞,气更大了,便喝道:“你既然不曾犯罪,何以要躲着我的马头,往桥下走去呢?快给我讲。”说着,手持惊堂木一拍,左右伺候的人,也就跟着喊了一声堂威。那金宏原是营伍出身,什么阵仗儿没有见过,哪里还把这个放在眼内,便冷笑道:“桥上桥下,都是人走的,我乐意在桥下走,那是随我的高兴,难道说就犯罪吗?我躲着马头走,我觉着那是一番好意,因为你们作老爷的,照例都是叫人回避。不料小心生祸害,反会提了罪名。假如我闯着马头走,还不该把我剐了吗?”何别驾一听,更是气往上撞,便又厉声喝道:“你既是问心无愧,何以我命局勇上前盘诘,你却撒腿就跑呢?”金宏道:“那怪我没有想到,一时吓糊涂了,误认为拦路打抢,那还有不跑的吗?”何别驾见他冷嘲热讽,越发气得暴跳如雷,便圆睁二目喝道:“你不要藐视本堂,闹这些花言巧语,你包袱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务须还我个真实的下落。倘若说不出来时,就票办你的盗窃罪名,那时你便晓得国法的厉害。”
金宏听了,还是扬扬自若的,冷笑着说道:“这个也盘不倒我。假如我要是有心刁难,只须说那东西,是从原籍带了来的,那时要寻根究底,还须走上一趟关文,等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工夫,只怕还未必闹得清楚。不过我犯不上那么办,彼此都可以省点事。一定要问下落,立时就有,我那东西,是从一个朋友家里拿了来的,难道说这个能算犯罪吗?”何别驾坐上公座上,是越听越有气,当下便喊了一声道:“你说你那东西是从朋友家里拿了来的么,我怕你那个朋友,还未必知道呢?”
金宏听到这里,便又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也不必替我担忧,他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反正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只要我那朋友不讼我是盗窃,我的罪名便不会成立的。”
何别驾用手把桌案一拍,大声喝道:“你且少要胡说。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先与我供出来,不能容你随便一说,就算完事。”
金宏道:“我那朋友唤作李成,现放着实有其人,难道是我捏造。”何别驾又厉问道:“他的住址呢?”金宏便毫不思索的,把住址说了。此时何别驾把眼望着金宏,怒气勃勃地说道:“你认为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明天我偏要把李成传了来。
当面问一问,倘要稍有参差,我是非办你不可。”金宏仍是泰然自若的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打公堂上说,就是非办我罪名不成。不过我有几句话要预先声明,就是我的东西,若由盗窃而来,凡以前跟我作过买卖交易的,可也担着收买贼的罪名。”他说到此处,便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把眼望着何别驾,这分明是隐指前事,有意来开玩笑的了。何别驾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便喝令左右,先把他押下去,等候明天再审。随即在公堂上签好了传票,派人明日去传那李成,以便质对。办完以后,这才退堂歇息,兀自气得半夜不曾合眼,这就是性情暴躁的害处了。
到得第二天早晨,又催那派的人,赶快去传,休要延误。
不料过了一会,差役上来回话,说那李成现在患病,不能到堂,并取有邻右的保结为证。说着,呈将上来。何别驾听了,很不耐烦,也去看那保结,便问患的是什么病?差役说是疮症。何别驾道:“生疮算不了什么大病,你可再去传他,无论怎样,务须叫他到堂回话。”差役只得领命下来。到得午后,李成是已经传到了,何别驾便立刻升堂,单提李成审讯,这是怕跟金宏见了,就许关碍情面,不肯直说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此时已是胸有成见,很盼着盗窃的罪名,能够成立,把金宏惩治一下子,好发泄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当时李成上堂跪下,何别驾看时,只见他的年纪约在五十以内,从前像是个很健壮的汉子,如今为病所累,已是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成了奄奄不振的样子了。倘问他仅仅生疮,何以竟至如此,原来他那个疮,非同小可,乃是一种冤孽之症,俗名儿就叫作砍头疮,生脖项以上,慢慢蔓延溃烂,等到成了一个周遭,便可以叫脑袋跟腔子彼此脱离关系,与受斩,首之刑一般无二,纵有外科圣手神医,差不多也是难于奏效。请想害了这种症之人,还能有丝毫生趣。在世俗的谈论,都说如非作恶之人,是不会得这样怪病的。当下何别驾问过姓名以后,便命左右取过包袱里的衣服,叫李成辨认,是否是他家内的东西。李成看罢,叹了一口气,点了一点头,表示承认之意,但是连一句痛快话,也不曾说。又问他,当初跟金宏是怎样一种交谊。他说曾经同过营伍。何别驾便道:“你的东西,何以叫他拿去?昨天因为他走在路上,形迹可疑,所以把他捕获。他若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只管从实诉将上来,我一定他的罪名,与你作主。”在何别驾的打算,以为这么一问,总能钓出告发的话来了。谁知事情的结果,竟出人意外,只见那李成少气无力的说道:“这虽是老爷的一番美意,但我却不乐于追究,最好是请您宽恩罢。”何别驾一听,不禁大失所望,便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他拿走你的东西,到底你还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李成见问到这里,却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要说我知道,也可以;要说我不知道,那也未常不可以。”何别驾道:“你这话,却是怎么讲?”李成道:“自从我有病以后,日子已经很久了,他在背地里,随便就拿走我的东西,也不止一次两次。我事后发觉,从来就不曾追究过。老爷请想,照这样的情形,不是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也可以么!”何别驾道:“这简直的便是窃取了。要长此放任下去,非闹到家产尽绝不止,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趁早打好了主意,到底是告他呢,还是不去告他呢?”谁知这般引导于他,均不发生效力,李成听完以后,毫不犹豫的说道:“方才我已经回明老爷了,无论怎样,我是不乐于追究的。”
何别驾一听,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便道:“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为着什么缘故,不肯告他呢?”李成顿一顿,方才开言道:“不瞒老爷说,我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得了这般冤孽之症,眼看着是死期不远,还有什么心肠,照顾到身外之物。况且我跟他,从前在一处打过仗,不但同过甘苦,还要算共过死生。如今他是为所迫,方才作这种事情来,又何必一定认真,伤了彼此的情谊呢。”当时何别驾听了,觉得这个话似乎也未常无理,但总想着,一个当军人的,未必能够如此看得开,总疑惑其中另有别的情节。忽然又心中一动,想起金宏曾经说过,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只要他的朋友不讼他盗窃,他的罪名便不会成立。据这种口气,他简直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看来他必有挟制着李成的地方,所以才肆无忌惮若此,我只须略用手段,这事便不难水落石出了。何别驾想到这里,已自有了打算。他只顾这么一多事,不要紧,多年冤沉海底的事情,可就要一旦发露,这也是天理昭彰,不由人算的了。当下何别驾主见已定,便叫先把李成押下去,好生照顾,不可难为于他。这是因为李成并不曾犯罪,所以才这般吩咐。随命把金宏提上堂来。只见他朝上跪下时,脸上表现一种怨恨之色。这是金宏,因为从前会面,既肯念其同乡之情,格外关切,此时就该宽恕免究,方是全始全终之道,为什么偏要吹毛求疵,非办自己罪名不可,这不是在理上讲不下去吗?他可哪里晓得,这位老同乡,单有一种古怪的脾气呢。
再说何别驾,见金宏跪在下面,便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朋友不告你么,却不料那李成,已把你窃取他东西的罪名,实行控诉了。你从先说,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这话也未常无理,无奈人家的心思,不能如你的期望,只怕事到今天,你要逃不出公道去了。”金宏不听犹可,陡然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浓眉直竖,怪眼圆翻,带出一种又是惊愕又是愤怒的神情,厉声说道:“这话当真么?”何别驾道:“怎么不真,他还告你窃取他的东西,并不是一次两次呢。”金宏切齿说道:“好个胆大的李成,他莫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他在哪里?我要当面问上一问。”何别驾道:“难道不晓得他有病么。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对差役说的,自然没有舛错。现在他把告你的呈子,已经找人写好,递将上来。我想你也就没有可说的了。”谁知金宏听到此处,忽然昂起头来,发了一阵狂笑,满脸上带出一种怀恨报复的神气,哼了一声道:“我没得说么,要说的可正多着咧。
他既无情,我也无义,豁得两败俱伤,谁也不用顾谁。”他说到这里,便把眼望着堂上,很坚决的说道:“他既然告我,我这里还要告他哩!”何别驾一所,不禁满心高兴,以为是自己料事如神,果然略使手段,便把他们的阴私事情,给挑拨出来了。当下便问道:“你告他什么。莫非说他也偷过人家的东西吗?”只见金宏把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厉声说道:“偷人的东西,算得什么。我要告的,他是个杀人的凶犯!”这一惊人的语言,陡然从舌尖吐露,不亚如暴风骤起,巨雷忽鸣,实乃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何别驾听了惊愕异常,其时所有一干伺候人役,无一个不痴呆呆地发愣,觉得这件事情,眼看着就要拐弯,从盗窃的小案要引出凶杀的大案。峰回谷转,要成了案中案咧。何别驾定了一定神,方才向金宏问道:“公堂之事,非同儿戏。你的话,可是当真么?”金宏接口道:“怎么不当真,不过我说了出来,就是怕你不敢办。”何别驾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气往上撞道:“你怎么见得我不敢办?”金宏冷笑道:“你不用叫横,我说的全是实情。这件冤屈的案子,已经有十来年了。如今要兜翻出来,不但你们保甲局担着不是,就连前任制台,都担着不是呢。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委员,官儿就好比芝麻粒儿那么大。你自己想想,能担得起来吗?”这番话一说出来,公堂上坐着的官儿,站着的衙役,都目定口呆了。
何别驾心中暗想,这事可闹大了,我用的这种钓鱼手段,原想是钓个金钩虾米,至多也不过是个金色鲤鱼,谁想把个龙王爷给钓上来咧。但是公堂上众目睽睽,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怎么能够说不往下问呢。好在他已经说明,这件冤屈的案子,已是十来年的事了,纵然旧案重提,事情扩大,也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得罪不着现在的上司,待问明白了以后,可以去回总办。总办还办不动时,不妨去回制台,那时说不定,因为自己审案有功,还许要得个异常劳勋呢。他当时把利害两层都斟酌好了,这才向金宏说道:“你不要这样讲,从来国家的王法,照例是公事公办。岂不闻有两句俗语,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我虽然提不起来,自然还有提得起来的人。但不知你说的事情果真?”金宏道:“怎么不真,想当初这件案子,曾经轰动一时,如今虽说事隔多年,但是提了起来,想来是无人不晓。”何别驾道:“不知你说的,究竟是哪件案子?”金宏道:“不是别的,就是当年正月初一,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凶杀案子。”何别驾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件案子,我也知道,不过据我所闻,此案曾经制台亲审,把主使之人,以及杀人的凶犯,全都正了法了,算是两命抵了一命,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料金宏听了,哈哈一笑道:“你晓得什么,可怜那个和尚,跟那个姓蔡的屠户,白白地项上餐刀,当了替死之鬼。他们这场天大的冤屈,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今天从我口中,把机关泄露,这可也算活该呢。”当时金宏这话说出来,自然是人人注目,个个惊心。但是内中有一个人,尤其感受了绝大的刺激。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上文书中曾经表过,他已当了保甲局内一名站堂的差役,此时在无意之中,忽然听了这番话,能够有个不动心的吗?
再说何别驾,见自己用诱供之法,引出这出乎意外的奇供来,虽说不免惊骇,却也有些得意,因为这样收获,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随即问道:“依你说,那个杀人的凶犯,到底是谁呢?”金宏道:“不是别人,就是李成。”何别驾道:“你这话果能靠得住么?”金宏又笑道:“怎么靠不住,当初我跟陈禹二人,是在场目睹的,只是没有帮助他动手罢了。”何别驾道:“那个被杀的,却是何人?”金宏道:“那人唤叫马标。当初我们四个人,原是在一处吃粮当差的,可以说是共患难的弟兄。”何别驾道:“既然如此,李成却是所因何故,把他杀了呢?”金宏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够讲完的。”何别驾道:“这个不要紧,你只管慢慢地诉来。”金宏哼了一声,道:“你那里坐着听,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这里矮下半截去,还要成篇大套的讲话,可实在不大舒服呢。”何别驾道:“这是公堂上,你又是个犯罪之人,若不成也要想坐下么?”金宏道:“我也不敢那样妄想,只须放我起来,站着讲话,那不等说完了以后,重新再跪下呢,实在因为话太多了,这样爬着讲,太憋得慌。”何别驾此时急于要听这套供辞,当然诸事皆可从权,便道:“既是这样,你就姑且站起来讲。”金宏当即立起身形,又说口渴,讨了一杯水喝,这才站在公堂上,把这件案子的始末源流,滔滔不断的陈述。何别驾便命招房,替他写书供辞。那时除去金宏说话,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因为上自问官,下至人役,都在凝神屏息的听着,不愿从中走漏了一句。
第十三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本书已经写过十二章去了,花牌楼那件凶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还在黑暗之中,不得明了。如今要从金宏口内,大放光明,沉翳尽扫,想情也是阅者急于所要知道的。
原来那个被杀的马标,跟那凶手李成,以及吐露真情的金宏,还有不曾出面的陈禹,这四个人,当清廷跟太平天国鏖战的时代,都是招募来的湘勇,他们不但同营,而且同棚,平日饮食起居,战时冲锋陷阵,彼此全在一处。更兼他们天生桀骜,性情相近,格外觉得投契,便在庞大的团体之中,联成一个小党,内中那个马标,尤其凶悍异常,作出事来,往往使人难堪,因此那三个伙伴,于带着几分畏惧之外,还不免有些嫌恶,不过既经结合,一时也抛撇不开,这也是冤家聚头,所以才有后来那般结果。好在过着军营中的生活,除去小小磨擦之外,暂时还没有绝大的冲突。及至太平天国覆灭,从先招募来的,以次遣散,这四个人,也就受了淘汰了。他们当惯了兵,而且又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一旦要再叫他们另谋规矩的职业,好去糊口,不但有些干不来,简直的就是不乐意去干。于是便由军营生活,一变而为盗贼的生活。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遣散军人的结果,也不仅区区他们四个人。所以那时候,盗风是很炽的。曾记得某大帅爱女之墓被盗,及至拿着了犯人,却是他的旧部。某大帅念其袍泽之情,竟然从宽释放,这也可想见一魔了。再说那四个当时被遣散在淮安地方,自从改业以后,事情总算得手,连着作了几案,很捞摸了一些油水。后来由李成提议,要到安庆地方去,因为他本来是个竹工,手艺很不错,未曾入伍之先,即在那里作过生意的。三个人听了,全都赞成。
他们原是一身如寄,四海为家的,什么地方又不可以去呢?当下便从淮安的地面,入了安徽的境界。行程非止一日,这才到了安庆。也是合该有事。有一天,李成一个人走在街上,遇见了他旧日同行的朋友,叫作纪顺的,两人立谈了一回,纪顺便邀他到家里动员,李成也自欣然愿往。及至到了纪家,待茶待饭,十分亲热。纪顺有个妹妹,唤作阿巧,见了李成,有些眉来眼去。请想李成能有什么好心,遇着这个事,自然格外留恋。偏是那个纪顺,枉自生着两双眼睛,却与瞎子一样,连一点儿的风色也看不来出,还要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起来。他对李成说,近来接了大批的竹工,一人难于赶做,要请给帮忙,就在家中吃住,将来完工以后,少不得照例酬谢的。李成一听,正中下怀,立时便答应下来,说今天收拾东西,明日即当践约。等到回去以后,见了三个伙伴,便如此这般的把事情言明,说那女子姿色很是不错,容我勾搭成功,设法将她拐走,到了别的地方,再把她一卖,岂不是一宗稳当的生意。三人听了,自然没有不赞成的道理。
次日李成来到纪家,做起工来,格外肯卖气力。纪顺见了,非常喜欢,更把他当作至友看待,一切绝无回避。纪顺的老婆也是个木头似的人,从不想到有什么意外。况且住在一处,也防备不了许多。白日仅眉眼传情,黑夜便可开门相就,因此顺水行舟,毫无阻难,过了没有几天的工夫,李成跟阿巧便已有了苟且之事。经过一番甘言哄骗之后,阿巧已是允许同逃。李成便抽空出来,去跟伙伴计议,一切都商量好了,马标忽然说道:“这事有些不妥。你们两个人,要是同时失踪,太显而易见了。那时纪顺指名控告下来,不但立时追拿,将来还要通缉,眼见得是要走不开的;倘若有了失闪,我们三个人也要受到连累,岂不是拐不成人,反把自己害了吗。”金宏跟陈禹一听,也都齐称有理。李成便向马标问道:“依你说,应该怎么样呢,莫非费了一番心机,事到如今,反倒罢了不成?”
马标道:“你不要扫兴,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是由我们三个人,先把她带走。好在你已经说过,工是快要做完的了,只须给你留下地点,随后赶去,便能会面。这么一办,便可一些儿不露痕迹,纪顺万疑不到你的身上来。纵然去告,也只能说是走失人口,讲不到拐逃二字,岂不是千妥万当的么。”李成听了,虽然不大乐意,无奈金宏、陈禹二人,因为自身利害的关系,深恐同时被获遭擒,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也极力赞成马标的主张。俗话说得好,三人中,则从二人之言。何况说是四个人内,倒有三人一致呢。李成至此,有些孤掌难鸣,继而略加思索,觉得他们三个人,彼此互相监视,大概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舛错,便就委委屈屈的答应了。及至到得约定的那一日,天光还未破晓之际,马标便来到纪家门前等候。李成悄悄地将阿巧领了出来,问金宏、陈禹时,说已在船上等。李成便对阿巧说,先跟这位朋友走,我随后就到。阿巧至此,已入牢笼,还有什么可讲的,只好含悲忍痛,跟着马标走了。李成把门掩上,依然回去睡觉,仿佛没事的一般。
直到天亮以后,大家全都起床。纪顺夫妇见门虚掩着,心里把不住的跳,以为是夜间失了盗,等到检查,东西都不短,只短了一个活人,这才大惊小怪起来。李成装作不知,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皱眉叹气的说:“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后来又替他们出主意,叫去禀官追究。谁知纪顺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进过衙门,听了这个话,一时满腹犹疑,不得开口。他老婆便道:“算了罢,人已经走了,还找这些麻烦干什么。想那姑娘,从先给她说婆家,东家她也不乐意,西家她也不点头,如今不辞而别,一定是跟着人家走了。她既然出于本心,咱更乐得省心省事,说不定隔一年半载,再登门来认亲呢,何必忙着去找她,闹得费力不讨好哇。”纪顺听了,便连连点头,口称有理。这件事情,就此偃旗息鼓,便作为罢论了。李成见他们夫妇如此和平处事,心里是懊悔得了不得,深恨马标多事,把猫儿看作老虎了,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跟他们一路走,方才放心,无奈一时不得脱身,只好捺住了性子,依然做工。
到得吃过午饭以后,纪顺有事出去了,忽见金宏、陈禹二人一同前来找他。李成吃了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当下把二人引到自己做工的屋内,悄悄地询问。二人都低声窃骂,说马标不是个东西。原来他把阿巧领到船上,设计支开两个人去买物件,等到回来时,船跟人早已踪迹不见。二人沿岸赶了一程,也没有赶上,阿巧算是叫他一个人给拐走了。李成至此,方才觉悟以前所说,皆是上了马标的圈套,分明是自己做熟了的饭,却让别人给吃了,心中那番痛恨,自然是难以言喻,恨不能立时找着马标跟他相拼,才出得这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肠再往下做工。等到纪顺回来,便推说有两个同乡前来找他,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办,一天也是不能耽搁的。纪顺并不疑心,酬谢了几两银子,三个人便一同走了。以后离了安庆,又到别的地方去。金宏跟陈禹,因为事不切己,还不十分在意。惟独李成怀着一肚皮的怨愤,满心想着要发泄,所以随处留心,要查访马标的下落。无奈这种事,就好比大海捞针一样,哪里就会能够见着,及至日子陈了下去,李成的气也渐渐平了下来,把这件事情撂到脑后去了。
不料天下遇合,往往不由人算。有心要找,是找不到的;无心相遇,却遇得着。约摸过了一年工夫,三人在镇江地方,忽然跟马标会了面。李成一见,又把从先的怨愤,重新勾起来了,便怒冲冲地向马标问道:“阿巧哪里去了?”马标道:“卖了。”李成道:“银子呢?”马标道:“花了。”李成气得火星乱爆的说道:“你凭什么,要办这样欺心的事情?”马标笑道:“这件事情,固然是我不对,但你也很犯不上要动这么大的气。咱们四个人,原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无论是一个女人,或是几百两银子,也不至于伤了面皮。我事后回思,也很有些懊悔,现在正寻找你们三位,要赎一赎我的过错。今天恰巧遇着,也算是天从人愿了。”再说李成,原是怒气填胸的,预备说翻了,彼此就要动手的,如今见马标说出这么一套话来,气略平了一平,便问道:“你打算着怎么一个赎法呢?”马标道:“以后咱们作案时,我多卖气力,你多使钱,这样补报你,还不行么?”当时金宏、陈禹二人,又在一旁极口相劝,李成也就不好意思的,再不完不结的了。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又通力合作起来。当开首的时侯,马标果然克践前言,不但李成享受了最优的待遇,就是对于金宏、陈禹,诸事也都有个尽让,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是日子一长,他可变更态度了,气力固然多卖,钱也要多起来,并且自居于首领的地位,看这三个同伴,就好像是他部下一般,随意的指挥呼叱,常常使人难堪。
从前已经说过,三人原有些畏惧他,此时虽然不平,也只好暂不计较。那李成旧怨本来不曾消灭,如今火头上浇油,更是恨如切骨,便有把马标置之死地之念,不过还不晓得那两个伙伴是怎样一种心理,因此姑且忍耐,准备着要待时而动。后来在残冬的时候,他们做的一笔好买卖,银子却在马标手内,他勒揩着,不肯分配,只说:“你们要用时,向我讨取好了。”此时连金宏、陈禹二人,都觉得忍无可忍,当下分争了几句,反被马标排喧了一顿。李成是胸有主见的,转把这场口舌劝开。马标身边有了银子,便主张要到南京去度岁。于是四个人,便一同来到南京。那时离着年底下已经不远,他们为免得叫人打眼起见,便住一个僻静的庙里,不过却不是大慈寺。那马标手里有的是钱,便住赌场妓院任意挥霍,纵然分润到三人一些,也不过是自己吃肉,叫别人喝汤罢了。金宏、陈禹二人全是十分生气,李成反倒一点表示也没有,二人便在暗地里说他是无气无囊。李成见机会到了,便道:“白生一回气管得着什么?要对付这种人,必须要有个切实的办法,方能出得这口气。”二人便问:“须用什么办法?”李成道:“只有结果他的性命,那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二人初时听了,不免有些骇然。随后陈禹说道:“要凭他那样欺负咱们,就是这么办,问心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不过你要晓得,他的手底下,比着咱们都厉害,可不要闹僵了,打不成猴子,白惹一身骚。再说,我们大动干戈,万一做不成,可就无法收拾了。”李成道:“这一层,尽可不必忧虑。只须你们二位跟我同心,也用不着动手帮忙,就凭我一个人,便能要了他的命。”金宏笑道:“你向来是用左手,就凭这件事,已经不免吃亏。如今要冒这个险,我可有点担心。”李成道:“你放开胆子罢,准保没有错儿。别瞧我用左手,管保一刀下去,就叫他身归那世了。”二人便又问他,何以能够如此?李成道:“你们两个人,始终就不会醒腔,既然要打算杀他,那还用得着打交手仗么,只须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不是手到成功吗?”二人一听,连称有理。
当下三个人,便商议好了办法,可叹马标,却还在睡里梦里。到了除夕那一天,四人在一处吃酒,将在半酣之际,李成便对马标说:“新近花牌楼附近,来了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宦囊是十分丰富,咱们若辛苦一趟,管保可以发上一注财。”并且又道:“我都踩好道了。”此时马标的钱花得也快完了,听了这个话,很是高兴,便问几时可以动手。李成道:“依我的打算,最好是在明天夜里,因为无论穷家富户,今天过年,全都一夜不睡觉,明天是正月初一,又得忙乱一天,到了晚上,自然没有个不人困马乏的,街上是没有人,家家儿是早睡觉,咱们一去,当然唾手成功。这是一年里头,再也找不着的好日子。”李成说到这里,金宏跟陈禹也都极力赞成。马标点头道:“就是这么办。这一次还是我的开路先锋,但是得了钱时,还得由我支配,分多分少,你们可也不要争论。”李成道:“这个还用说吗,慢讲分多分少,无的可争,就是一个儿不分,也不要紧,我们托赖着你的能为,能吃这碗饱饭,那就好了。”金宏、陈禹二人,也都连连点头,说这个讲得有理。马标见三个伙伴同声推戴,不由得满怀大乐,以为是叫自己给镇压得伏伏贴贴的了。他却没有想到,其言甘者,其心必苦,自己的性命,已经就在眼前呢。
再说到了初一的晚上,四个人全都扎缚停当,腰间带了利刃,乘着更深夜静之际,扑奔花牌楼地方,果然是一无人声,二无犬吠,不管大街小巷,全是一律静悄悄的。当时马标一个人奋勇当先。其余三个人,俱是相随在后。马标是一心想着得钱,李成是一心想着要命,真乃螳螂志在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金宏、陈禹二人却有些放心不了,常常对着李成使眼色。
李成或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一声儿也不言语。看看到了花牌楼地方,那时路灯黯淡,景色一片凄凉,李成脚底下一按劲,早已越过了二人,要跟马标踵趾相接,说时迟,那时快,他陡然拔出刀来,用尽生平之力,照准了马标脖项砍去。因为他是左手,所以这一刀,便砍在脖项的左边。后仵作申贵说杀人的是用左手,实在不愧有些见地。再说这一刀砍下之后,只为力猛刀沉,热血溅出多远去,马标仆地倒了,眼见得已是没了性命。李成因为满腔怨毒,还觉得有些气愤不出,便又在尸身的后心上、肋条上,戳了几刀,方才罢手。金宏、陈禹二人赶上前来,见大功已成,便叫李成赶紧快走。李成道:“不必忙,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我这口刀,既经杀了他,再带着也不吉利,为灭迹起见,就埋在这里罢。”说着,便在石狮子旁,掘开土,把那口杀人的刀掩埋了。又把马标带着的那口刀,解了下来,三人这才一同回去。他们一商议,觉得南京这个地方不便逗留,便在第二天潜踪而去。谁知这件案子,却弄得李代桃僵呢。以后他们三个人,流转各处,少不得还作着盗窃的生活,总算侥幸,始终就不曾出了岔子。
有一次在苏州地方做案,李成于银钱之外,得了大宗的珠宝。他存了私心,不曾告诉伙伴,只把银钱拿出,珠宝却藏了起来。好在这种轻巧东西,是无从看出破绽来的。后来他一打算,想着作贼的人,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莫若趁此洗手,脱离了这种恐怖的生活,也可落个收缘结果。他筹划已定,便不动声色的作了个天外的冥鸿,跟那两个伙伴,不辞而别了。他贪恋着南京的繁华,很想在那里成家立业。只为有马标一案作梗,有些悬悬不定,便立意先到那里,看看风色再说。不料来到南京以后,在茶坊酒肆之内,作为谈闲话似的,一打听这件事情,说是此案早已破了,人犯早已杀了,好比是雨过天晴,不留渣滓。李成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有倒霉的人替他顶了缸,此后尽可无忧无虑,于是便留在南京不走了,将珠宝陆续售出,作些别的事业。后来又在娼寮中接了一个妓女,组织临时家庭,倒很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
但是作恶的人,总是要有报应的,哪里能够长久无事。在最近一年之内,那个接来的妓女,不知跟何人勾搭上了,竟自卷逃而去。李成人财两空,几乎不曾把他气死。谁知运气坏了,不幸之事还要接踵而来。有一天走在街上,忽然跟旧日伙伴金宏劈面相遇。李成跟见了鬼的一般,说不尽心中的懊恼。
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躲不得的,而且躲不开的,只得假意赔笑脸,将那怀着恶意的金宏邀到家内。问陈禹时,说是因为作案,不幸叫事主当场给击毙了。那时金宏想着李成前此的不辞而别,又见他今日家成业就,自然是满心不受用,便说出许多冷嘲热讽的话来。李成只得竭力敷衍,跟他拉交情,说些往事休提、有饭同吃的话。这是因为他自己身上背着人命,只有这个旧日的同伴晓得底里,不能不曲意迁就着,免得人心难测,生出意外的变故来。自此以后,金宏便住在李成家内,足吃足喝,用钱就要,倒好像分所当然似的。李成是气恼在心里,口中却说不出。况且家计渐渐萧条,直有些供给不起,他自恨以前没作好事,生出这种魔障。哪知恶运还在后面,好好的脖子上,又长了这个砍头疮,经过医治,也不见效,并且越来越厉害,眼见得是死生问题,悬于眉睫,不由得灰心丧气已极。他便想到这可是杀了马标的报应,本来以前那种处置,未免也太过了。他只顾这么一想,更闹得神魂颠倒,睡卧不宁起来。日子一长下去,便把个健壮的汉子,害得整日呻吟,毫无生气了。此时金宏见李成手内已经拮据,便不去麻烦他,随意取些现成的衣服,前去变卖,有时也重理旧业,作些盗窃的事情,好供给自己挥霍。李成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顾不来,哪里还有心肠去顾问这些闲事,所以尚能彼此相安,并未生出什么嫌隙。
谁知造化微权,予人莫测,偏生情事牵引,将他们两个人,前后都拘到公堂上来。李成为投鼠忌器起见,当然不愿控告金宏窃物的罪名,不料何别驾见得情有可疑,一死儿的非寻根底不可,于是隔离审讯,兼用诱供之法,好明白事情的真相。金宏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种手段,一时气忿之下,便把李成杀人的事件,当堂举发出来了。这一来不打紧,花牌楼的案子,沉冤已经多年,至此始行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