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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中冤案
案 中 冤 案 董荫孤 著
目 录
第一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
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尸
第四章 片言自示杀机
第五章 威逼下之证人
第六章 保甲局审讯之经过
第七章 构成冤狱
第八章 皎日难照覆盆
第九章 行刑前之遗嘱
第十章 异梦示兆
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第十二章 诱供引出奇供
第十三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第十四章 案情大白后之梗阻
第十五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
第十六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
第十七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
第十八章 天网难逃
第一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咱们中国,有这么两句格言,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中,所含的意义,就是言其人要作了恶事,纵然一时侥幸,能够逃出法网,但是叶落归根,依然逃不出天网去。所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少不得默默中有个道理,总会有报应临头的那一天。
著写这一部书,是清季一件实事,文献可证,档案俱在,绝不等于向壁虚造。不过小说家言,照例是要多方穿插,加意渲染,好使阅者诸君,能怡心悦目。好在善读书人,自能以意逆志,观其会通,当然不去刻舟求剑的。上面写的一段话,姑且作个小引,以下便不事枝蔓,归到本文。
话说金陵这个地方,本是龙蟠虎踞、水秀山明,更兼长江天堑,形胜非常。所以六朝都在那里建都,不过偏安一隅,未足以应王气。及至明太祖扫荡胡元,在此即皇帝位,方算天人相应,成了大一统的局面。谁知一传而后,成祖又复迁都北平,南京依然冷落下来。直到前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崛起,洪氏定鼎于此,名曰天京。不料偏生曾、左、胡、彭一班豪杰来,力持末运,替清朝又造成了一个中兴之局。到得同治三年,由曾文正公的介弟,曾九师国荃,克复了金陵。据公私的记载,当时杀戮约有十数万之众。这种惨祸,真叫人思之心悸。著者曾听见高年硕德的人说,当时曾九师围困南京,志在必克,悬不次之赏,严后退之诛。说到官升,虽肯踊跃争先,但是一般当弟兄的兵丁,却还不肯忘生舍死。九师为迅赴事机起见,便暗中传下一道秘令,破城以后,所有全体兵士,准其自由行动三天。这一来,南京便克期而下,不过此次浩劫,便也不堪闻问。后来曾文正公总督两江,极力设法繁荣市面,才慢慢的渐次兴复,日有起色。无奈当这大乱之后,散兵游勇,遍地皆是,他们这种人,非农非工,不商不贾,也好算是特殊阶级,从军多年,平素吃惯了钱粮的,一朝天下太平,从事解散,不用说是谋生乏术,糊口无方,多年疏散惯了,一旦叫他改弦易辙,恰是有些办理不来,无可奈何,只好去作盗贼的生活。从来劫财害命,本属相连,自然就要出了许多的血案,于是南京的市面,虽然渐复旧观,但说到治安上,恰是发生在那个时候,不过讲到官场,已经新陈代谢,那时的两江总督,已不是曾文正公,乃是沈文肃公了。
说到这位沈公,也称得起是清季的一位名臣,但他的崭露头角,功施灿然,却全亏得夫人之力。原来沈公的夫人,乃林文忠公则徐的爱女,不但家学渊源,擅长笔墨,并且知人之明,任事之勇,绰然有乃父之风。当咸丰年间,沈公由御史外放九江府知府,不料未曾到任,九江便已为太平天国所据,由是改署广信。那时江西全省,只有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尚算隶属清廷,其余皆已换了太平天国的旗帜。沈公不避艰险,兼程到任。哪知为日无多,杨辅清便已率领大队人马,由抚州直取广信,真个是一城孤悬,危如累卵,把个沈公给急得束手无策,只盼一死。幸亏由夫人策画,叫他怎样拊循人民,登城固守。一面自己刺破手指,写成血书,乞援于浙江总兵饶廷选。夫人那封书的原文,著者在名媛尺牍中曾经见过,不仅文辞斐然,使人感动,并且指陈利害,恳切详明,就让文章大家提笔写来,只怕还未必能够如此。那位饶镇台,本是林文忠公的旧部,见了这封书怎能怠慢,立时统兵驰救,击败杨辅清,保全了广信。虽说出发谋虑全仗夫人,但说到功绩,自然归到沈公的身上。当由曾文正公专摺保奏,便擢升了兵备道,从此帝心简在,宠眷有加,官运自然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所以到得本书开场的时候,这位沈公葆桢,已是作到两江总督的地位了。
那沈公虽已是封疆大吏,却不肯垂拱无为,平素对于吏治民风,恰最关切不过。当时南京地方常出杀人的案件,早已耳有所闻,因此到任未久,便严饬地方当局,查禁奸宄,绥缉闾阎,如再有杀人案件发生,定惟该员等是问。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保甲局总办洪琴西观察,首府陆鸿仪太守,首县张云吉大令。这三位官长,奉了制军严厉的交派,当然是兢兢业业,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其中的首府,是比较责任最轻的,因为他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比不得首县,是直接亲民之吏,所以地方有事,首府可以往首县身上推。首县的官阶,已是到了最下层,却推无可推的了。至于说到保甲局的总办,虽然是位道台,体制更较尊崇,但他不仅比不上知府,更且比不上知县,所提的干系,尤其是责无旁贷。因为保甲局的性质,就好比后来的警务处,或是公安局一般,缉盗安民,那是他的专责,考成所关,非同儿戏。所以那时洪琴西观察,比较首府首县,还要督饬所属,格外当心。幸而沈公莅任后的几个月中,居然安稳无事,并不曾发生什么凶杀的案件,这也不知是他们的官运亨通,也不知是他们的手下能够认真纠察。总而言之,地方上的治安,总算是大有进步,无奈官场上,有一种照例的毛病,无论什么雷厉风行的事情,只要日子一多,便会不知不觉的,在无形中松懈下来。当初沈公认真交派的时候,所谓保甲局,以及首府首县,自然是有一番振作;及至事隔数日,高枕无虞,难免便渐渐的忘怀起来。上边既不肯多费精神,下边也乐得省些气力。谁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圣人说的话,是再也不会错的,你以为无事,事情便来了;你以为没有凶杀,凶杀便见了。
当沈公莅任后,第二年的元旦夜里,花牌楼地方,便出了一个无名凶杀的案件。那个死者,年纪约在四十来岁,身躯健壮,体格魁梧,看那形景,当他在生的时候,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穿着一身青绉绸的棉袄和棉裤,紧紧地缚在身上,所衬的棉絮,薄极了,而且外面也没有穿长大衣服。上边是发辫高挽,也不曾戴帽子。下边是足蹬一双山透土搬尖薄底大撤鞋。据他这种穿装打扮,就不像是个安分守己之人。他死在花牌楼大石狮子的旁边,脊背朝天,以面亲土。他受的是刀伤,在脖子的左边,一刀深入,头顶几乎分离了一半,这一刀,是由外手向里手砍的,用力沉着非常,大约便是制命伤。其余后心上,肋条上,还戳了几刀,像是死者倒下以后,凶犯还觉得气不出,便又在他身上找补了几刀,以为泄忿之用。这件血案,是在正月初二日早晨发现的,不用问,自然是在元旦夜里杀的了。首县得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平空里起了一个霹雳,口中说不出话来,心里是连珠箭的叫苦。因为发生了这不幸的案件,便不禁旧事重提,想起制军严厉的交派来了。当时哪敢怠慢,立刻带了仵作人役等,前往相验。等到尸格填好以后,便招尸亲认领。谁知这件暗杀案虽是满城风雨,一时轰动了南京,前往观看的,不啻人山人海,但竟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自认是死者的亲族;并且不但如此,然而要寻一个人,晓得这死者是姓什么叫什么的,也都没有。像这样毫无线索,真乃是一件疑难之案,只好由官中姑且殡殓浮厝,俟后慢慢查访。再说当日的那个仵作,名唤申贵,自从二三十岁上,便继承他父亲的职业,当着这份差使,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对于验尸一事,称得起是资格老练,经验丰富,常常能有独到之见。当这一次检验之后,他也曾对相识之人,发表他的意见,说这次凶案的动机,是出于仇杀,而且杀人的人,一定是用左手。人家便问他,这事何以见得?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谁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甘于犯罪的缘故,大约不外两种:一种是谋财;一种是报仇。据我看那个死者,不但是个没钱的人,并且还像是个地痞土棍之类。说到谋财二字,实属去题太远。既然不是这一种,自然就是那一种了,可不是仇杀是什么。人家便又问他,何以见得凶手是用左手?他便又加以解释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先须晓得死者的尸身,何以趴伏在地。据我的观察,这是因为死者,正当毫无防备地向前走着,却被那凶犯出其不意,从他的后面,猛可里砍了一刀,并且下手的时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便成了制命伤,死者就立时往前倒下去了。但是要明白,这一刀,何以是在脖子的左边,此层关系重要,绝不能忽略看过。若把此层勘透,那便是我所说,凶犯用左手一个老大的证据。因为要从背后砍,用右手的,一定是砍在脖子的右边。惟独用左手的,方会砍在脖子的左边。这种顺序,并没有什么难懂,只为从外手里,向里手里砍,方才用得上力量;要是反过来,那是用不上力量的。
你们不信时,不妨把我所说的,比画试一试,那就可以证明出来了。人家听了以后,不由得点头称是,便又问他,这种见解,于访案缉凶上,很有帮助,曾否已向官中报告呢?申贵摇头道:人命关天,何等重大,这可真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我一个当下役的人,哪里敢多这个嘴。再说,把伤验明白了,我的责任已尽,要去节外生枝,多说乱道,那可不是费力不讨好么!听者至此,便嗟叹而散。
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
上述所说的暗杀案,既轰动一时,所以总督衙门里,没有等着呈报上来,已自知道。沈公因为有言在先,不禁异常震怒,便把保甲局总办、首府首县等,立时传见,严厉的责备了一番。最后交代的,是限期缉凶,否则撤参。就中对于那位洪琴西观察,尤其申斥得厉害,说他总办保甲,所司何事,竟会使地方上藏垢纳污,出此凶杀,并且还在元旦庆典之日,尤属不成事体,足见是昏愤已极,有忝委任。
请想这位洪观察,也算是司道大员了,如今当着僚属的面前,却被制军不留情面的这么申斥了一顿,不用说心里不受用,脸上也实在抹不开了,所以容他回到局子里,对于左右亲信,也就大发牢骚起来,说是制军昧于事理,不该如此苛责人,难道我还能够逐户检查,或亲身捕盗去么?再说地方上,偶然出了一件命案,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作,莫非说他在南京作总督,就要办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我拚出这个道台不要了,看他还能把我怎样。那些左右亲信之人听了这套话,少不得要顺着洪观察的口风,多方解劝。就中有个守备胡得胜,也当着局子里的差使。他的为人,很能随机应变。不过说到心术上,恰是有些不端。他在洪观察面前,也算得是个红人,此时便自告奋勇道:“大人不必生气,请赏派沐恩十名局勇,前去踩缉此案,只在三五天内,总要讨出一个下落来,那时也好叫制军来个前倨后恭,替大人顺一顺气。”再说洪观察,口称拚着道台不要了,那不过是在背地里卖一卖味儿,其实色厉内荏,哪能心口如一。本来入了仕途,熬着戴上红顶子,哪里就肯轻轻舍掉呢!如今见胡得胜这么慷慨请缨,肯于分忧解恼,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还有个不着照所请的么。
到得第二天,胡得胜便翕顶辉煌,穿着簇新的缺襟袍子,外罩八团龙红青跨马服,足登薄底官靴,坐下高头大马。那十名局勇,也都穿着簇新号衣,簇拥在马后。他们这一行人,专拣热闹的所在,像一窝蜂儿似的,去兜圈子,把街上的尘土荡起多高。要据那种洋洋得意的气概,倒好似状元夸官,大帅奏凯的一样,倘说是探访要案,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招摇过市的。有那认识的人,便闪在道旁,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是保甲局里的胡老爷,今天如此威武,不知是得了什么美差,看这种神气,早晚一定是阔起来了。那胡得胜骑在马上,有时听得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从唇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来。本来他的心理,就要藉着讨这个差使,先大大的出一回风头;而讲到访案缉凶,不妨姑且靠后。当时他信马由缰的,几乎不曾把六街踏遍。最后出了水西门,向玉泉山走去。胡得胜兴高采烈的,两眼向前望着,猛可里看见了大慈寺,不禁心一动,暗自想:这庙里的方丈熙智,实在有些可恶,凭他一个出家人,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内,今天藉着这个机会,何不到庙里去向他夸耀一番,就凭这个气派,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胡得胜想到此处,不期兴会淋漓,便纵马加鞭,带着那十名局勇,直向大慈寺而去。这一来不打紧,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条命,会给断送了。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他自己的一条命,却也断送在内。所以佛经上说,尘世因缘,起于一念;又劝人慎勿造因。这种说法,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结果常会至巨。思想起来,真足以使人悚惧。
再说胡得胜到得山门以外,便抛蹬离鞍,下了坐骑,叫人替他牵了马,便带着十名局勇,一直进了山门。刚走到前院里,早把庙中伺候的人,大大地给吓了一跳。有的陪笑向前招待,有的忙着向后报信。胡得胜走进第二层门,早听得东禅堂中有人说话,他也不等相让,便自己拉门走了进去,眼光到处,恰是非常的热闹,只见一边放着牌桌儿,桌上乱摊着叶子牌。那一边,熙智正同着几个富户喝酒吃饭,看那杯盘狼藉的光景,大约是将要终席了。请想正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个翕顶辉煌的武弁,而且还是保甲局的委员,实在不免有些尴尬。谁知熙智似乎并不曾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胡得胜走了进来,便道:“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请坐请坐。”他口中说着,身子却依然地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足见今天这个气派,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以前在马上的打算,竟自是错了。
胡得胜的心里,当然不大高兴,一边坐下,一边冷笑着说道:“看你们出家人,倒比我们当差的人,实在舒服多了。”熙智道:“这可就应了那两句俗语,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了。
但现在是大正月里,就是官场中,不管是当着大小差的,一律全都休息,胡老爷却带领人马,瞎跑什么,莫非说是有总办委派的差使吗?”胡得胜一听,更有些不愿意了,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岂但是总办的委派,我这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呢?”
熙智笑道:“这么说,胡老爷是要阔了,但不知你替大帅办的,是什么事情?”胡得胜便扬眉吐气的说道:“花牌楼出暗杀案,大约你也不能不知道。现在我们总办,奉了大帅的面谕,说是南京地面,一定窝藏着匪人,叫严查大小旅店,以及各庵观寺院,如有面生可疑之人,或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便立时拿去回话。我们总办,便把这件差使派了我,讲不得,也只得破除情面,认真办理。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并不是到你的宝寺闲串门子。”胡得胜说到此处,便把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在熙智的脸上。熙智听了,面色有些红涨,知道这是倚仗官势,登门来欺负人,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气恼,想着要顶撞几句,但因一时仓促,不知怎样出言才好,口中只得哦哦了两声,也不曾答出话来。
再说那几个富户,先前儿胡得胜进来,已有些发毛,及至听了这套话,简直都吓坏咧,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受了连累,哪里还有心肠吃饭,便都不约而同的放下筷子,来到外边净面漱口,藉此为由,已是悄悄地不辞而别了。熙智此时也不再吃。但他是个牌迷,见胡得胜到来,把牌手都给赶散,搅了这一局,心中更自万分的不痛快,便把脸紧紧地绷着,像一盆凉水似的,也不去略事周旋。胡得胜一见,气更大了。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有吵嚷的声音,随后便见熙智的徒弟,法名达空,走了进来。原来这达空自幼父母双亡,家计贫苦,在势难以存活,熙智本着一点慈悲之心,把他收作徒弟,抚养成人,现在已有十六七岁了。所以他们师徒,恩义不啻父子。此时走进来,向熙智说道:“师父,外面有胡老爷带来的几名局勇,大声吵闹着,不但索取酒食,并且还要差费。您看是怎么办理?”那熙智正在一肚皮没有好气,听了这个话,如同捉着了把柄,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问道:“胡老爷,你听见了吗?
难道说这也算是奉行大帅的公事么?”胡得胜听了,把眼睛一瞪道:“熙智,你可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你要一定拿着脑袋往墙壁上撞,可休怪我翻脸无情。”熙智也变了面孔道:“姓胡的,你休要倚势欺人!请问你不留面子,便该怎样?莫非说还能把我办作花牌楼的凶手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斗牌吃酒,就是犯法。试问犯法的人,什么事情作不出来。花牌的案,今天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也说不定。”
熙智一听,几乎把脑门气破,抢步上前,大声说道:“你要不把我拿到当官,便算不得一条好汉!”胡得胜气极了,冷笑道:“要拿你,还不如同拿一只苍蝇。”熙智满脸瞧不起的说道:“我也是要告你的,反正总督衙门,跟你们保甲局,都没有关着大门,咱们两个人,有地方去说理的。”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扎了胡得胜的心,陡然心中一动,恰像凶神附体的一般,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抡开了巨灵之掌,恶狠狠的打了熙智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你如此蛮横,哪里像是出家人,确乎是个杀人的凶犯。”熙智被这一个嘴巴,打得涕泗交流,劈胸一把,揪住了胡得胜的跨马服,还没有说出话来,早又被胡得胜当胸一拳,打得跌倒在地。把个达空吓得抖衣而战,口中直叫师父。正在这乱腾腾的时候,忽然房门一启,十个局勇都进来了。胡得胜一见,便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恶僧人,给我锁起来,他就是花牌楼杀人的凶手。”这些局勇,正因需索不遂,想着要藉事生风,好去公报私仇,大家伙儿都巴不得这一声,立时狐假虎威的,应了一声喳,便取出锁链子,一拥而上的把熙智给锁起来了。熙智此时已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但他的口中却还是不依不饶。胡得胜便喝命押出去。那时达空跪在地下,两泪交流,扯住胡得胜的缺襟袍子,口中苦苦央告,求着放了他的师父,却被胡得胜骂了一句,朝着胸口上踢了一脚。胡得胜本来力大,这时又在气头儿上,自然来得格外凶,把达空给踢得吐了一口,登时便晕去了。那些局勇里面,便又向胡得胜献策,上前说:“回老爷话,这个和尚既是凶犯,必然因为图财害命。按理可应该搜赃,况且有了证据,老爷回去以后,这些赃物证明,也好向上头回话。”胡得胜一听,觉得这话有理,况且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索性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想到此处,便传下号令,吩咐搜赃。那大慈,本是一个阔庙,平素储蓄甚富,经过一次搜索,除现银子外,所有贵重物品也都一掳精光,大宗的自然归了胡得胜,其余十名局勇,当然一律分肥,全都捞摸了很厚的油水。只把百十来两银子,作为赃证。这种行为,哪里是官中办案,简直是山寨里的大王爷,带领一群喽罗,实行抢劫主义。到得这时候,和尚也锁押起来,银钱也到了手了,胡得胜这才统率着局勇,跨马扬鞭,呼啸而去。
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户
话说大慈寺附近,有一个屠户,以沿街叫卖猪肉为生,姓蔡名源。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儿,年纪只有五六岁。那蔡屠户是个浑人,干着这屠宰的营业,养活着他的妻子,每日里是两餐白米饭,一枕黑甜乡,余外的事,全不挂在他心上。像这样自食其力,饱暖无忧,也非常不是人生乐事。
不过有一件,他的胆子忒大,并且好喝几杯酒。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识的,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彼此见着时,略打一个招呼,便忙着远远躲避。不相识的,可更不用说了。这种情形,经过天长日久,蔡屠户也自有些觉察,他便气忿忿地说道:“你们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们不着,我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跟我近,又当怎样,跟我远,又当怎样,不用你们不理我,我还不高兴理你们呢!”自此以后,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头天外之概,越发闹得俯仰无俦,落落寡合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蔡屠户所说,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这种独立的生活,有时受了特殊的压迫,也竟是靠不住的。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场很重的疟疾,不但不能叫卖,家中坐吃山空,而且还耗费了许多医药钱。他是个小本经营,如何担当得起。等到初冬时候,病势完全脱体,家中已是典尽卖光,一无所有了。可怜蔡屠户,虽然想着再作生意,只苦于没有本钱。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说,人不幸处于这种境遇,仅有出于借贷一途,本来有无相通,这也算寻常之事。无奈蔡屠户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平常日子,人家躲着他,他也远着人,成了一个不通闻问之势。如今闹得走头无路,再去仰面求人,不用说世态炎凉,未必有那肯援手的。即使果有不念旧恶,慨然愿帮助的,但那蔡屠户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也决不肯摇尾乞怜,向人家去下那口气。试问一个穷汉,坐在家里,还能够有人拍门给他来送钱么?只有坐以待毙的了。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几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烟不起,大人发愁,孩子嚷饿,他们一家命运,似乎已经到了末日。蔡屠户平日粗豪之气,至此不禁销磨殆尽。他看着妻子,心中着实难过,便毫无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门。那时也饿着肚子,穿着一件破衣,头发长了多长,好几天没有洗脸,贫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面,真是憔悴极了。他把头垂得很低,眼看着地向前走。一者因为心中有事,二者觉着也没有面目见人。不料走着走着,忽然跟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得那人说道:“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蔡屠户抬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蔡屠户此时,一者气馁,二者理亏,三者因为他是个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认错道:“师父不要见怪,我实在是没看见。”说着,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熙智点点头,把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蔡屠户的脸,很表同情的说道:“你怎么没有作买卖呢?并且我看你的情形,近来像是不大得意。”再说蔡屠户,这几个月的工夫,先为病魔所困,后为穷鬼所缠,目下闹得生计断绝,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骚,几乎不曾把肚皮胀破,但可惜从没有一个人肯于稍事矜怜,向他动问,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绝无发表的机会。如今见这位和尚满面慈祥,居然如此关切,不由得着实感动,心里藏着的话,便好似弩箭离弦的一般,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下便又冲口而出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父,告诉你不得,我现在是没有活路儿了。”
熙智问怎么一回事,蔡屠户这才把不幸的遭际,彻底的述说出来。熙智听了,便也叹息着说道:“想不到你竟会这样运蹇时乖。今天咱们遇着,也算一缘一法,如今我也不办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庙里去罢。”蔡屠户一听这种口气,似乎大有周济之意,真乃是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连忙答应着,跟在和尚的后面。
及至到得庙里,熙智先叫他饱吃了一顿饭,然后取出十两银子,向蔡屠户说道:“你把这个去作本钱,大概也够了。我这钱,不但不要利息,并且也不定归期,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还。倘若赚不出来,你只顾养家要紧,这事就不必放在心上。”
蔡屠户眼睛里看着银子,耳朵里听了这片话,真不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好人,真好比是菩萨临凡,佛祖降世,立时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给和尚磕了一个头,然后又说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的话。熙智道:“你也不必如此,这总是天无绝人之路,所以才蒙佛爷垂佑,叫你我彼此遇上。不然,哪里能够这般凑巧呢?我看你也无须耽搁了,就此回家去罢。蔡屠户揩干眼泪,连声答应着,这才拿着银走了。到得家里,对李氏一说,李氏也不住的念佛,觉得是死里逃生一样。
自此以后,蔡屠户便重理旧业,一家大小便不愁没有饭吃。他平日也想积攒几个钱,将来好还和尚。无奈家常日用是减少不得的,自己的酒瘾,一时也戒除不了。所以到得年底下,归总一算,除去各种开销,以及来年作为成本外,仅能提出三两银子,作为还债之用。他便把银子包好了,又选了一个较大的猪头,一副最肥的下水,还有六七斤五花三层的好肉,一总拿到大慈寺来,对熙智讲明来意,最后说,这一点东西,是我孝敬师父,略表寸心,余下的钱,容我到来年,再陆续归还。那熙智肉量本来很好,瞧见蔡屠户送的这份礼物,早已心花大放,馋涎欲滴,便道:“你送我东西,我也不跟你客气。
至于这银子,你把它拿去,留着添补过年用罢。我也不是向你夸富,这事在我眼里,是小事一桩。并且我看你这个人,心眼实在不错。你用我的那十两银子,往后不必提了,咱俩只要彼此心照。”蔡屠户听了,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身上立就轻松了许多,那感激和尚之心,更自加了数倍。所以他这个年,过得也格外高兴。
正月初间,大而铺商,小而负贩,都要过几天安逸的生活,照例不作买卖。这一天,屠户清晨起来,在外边去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家内看时,只见有个算命的先生高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李氏,正报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蔡屠户的脾气,本来不信这些事,而且也不乐意花这种冤枉钱。但因为是已成之局,难于下逐客令,便也就一声不响的坐在旁边,要听他说些什么。不料那算命先生轮着指头一掐算,忽然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来,底下并没有说什么。蔡屠户一见,心里是不痛快极了,却把李氏给吓了-跳,赶忙便问:“先生因何叹气?”那算命人道:“这个话,我还是说不说呢?说出来,一定要惹你们见怪;不说出来,我又觉得于心不安。事处两难,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氏道:“正要请先生指示迷途,有话如何不说。”那算命人道:“既然这样,我可就要说了。这个命,按五行生克推算,就在今年今月今日,要有大祸临身,此乃命中所招,非关人事。我这是就命谈命,请你们不要着恼。”李氏一听,颜色都变了,立时接口道:“请问先生,可以躲避不可?”
算命人道:“除非坐在家里,不出大门,或者还能够躲开这一步大难。”蔡屠户坐在一旁,气早就大了,想着要说话,苦于插不下嘴去,这时方气哼哼地说道:“我要问问你,是怎么一步大难?”那算命人道:“你不要怪我说,这事非同小可,轻则牢狱之灾,重则身首异处。”蔡屠户听到这里,怒火直攻,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跳起来,抡开巴掌要打,却被李氏拦在中间。他便破口大骂。那算命人也不索钱,起身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何必跟你一般见识。但请你记着我的话,能够安稳的过了今天。”他把话说完,已是悄然出门,踪迹不见了。
直到这时候,蔡屠户还不曾骂完,后来又骂李氏,大正月里,不该招邪引鬼,以致听这些混帐的话。李氏向来怕丈夫,哪里敢答一句话,直等着酒肉到口,蔡屠户吃上喝上,这才不言语了。过新年的时候,无论穷家富家,都要抱着享受主义。
那蔡屠户,肉是他的本行,酒是他的嗜好,自然比着别人,还格外要兴会淋漓,大嚼酣饮。到他住手的时候,已是醉醺醺地,大有酒意了。此时李氏跟吉祥儿方才围拢过来,去吃那残肴剩饭。蔡屠户红头胀脸,青筋叠暴,坐在一边,忽然出其不意的发了一声狰笑,立时站起身来。李氏忙问道:“你上哪里去?”蔡屠户道:“到外边转一转去。”说着,已过到了院子里。李氏连饭也顾不得再吃,忙着追出来说道:“你回来,我还跟你有话说。”蔡屠户站住了脚道:“你有什么话说?”李氏赶到他面前,神情很凄楚的说道:“依我劝你,不要去了。”蔡屠户哼了一声道:“你大概是没有忘记方才说的那个鬼话罢。
我这趟出去,就跟他憋那一口气,等明天见着时,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那时好把他痛打一顿。”李氏听了,只得顺着丈夫的口气说道:“你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以,但是何必一定要出去呢?”蔡屠户听了,把眼一瞪道:“你好糊涂,我要不出去,他还要说我是依了他的话,方能趋吉避凶,那时闹得有口难分,怎能得打他死心塌地?”说到这里,便转身要走。李氏一听,可更着急,立时赶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今天不让你出去。”蔡屠户大怒,揪住李氏的腕子,朝外只一抖,可怜李氏哪里经得住,早巳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蔡屠户看了妻子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踏步的向外便走。李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小吉祥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他娘哭,他也跟着哭,一时母子号啕大哭,情形很是凄惨,便已透出不祥之兆来了。
再说蔡屠户,逞着一股忿气,出了自家的大门,本来是毫无目的,只好顺着两只脚,向前行走。谁知这一来不打紧,竟自应了算命人之言,惹下一场杀身大祸,真乃早一刻也遇不上,晚一刻也躲得开,偏是不早不晚,恰巧的踏上了这生死之门。足见人世吉凶,不能自主,思想起来,实在令人可惊可怕。原来那蔡屠户脚步踉跄的,已经走出很远,忽听得对面有马蹄声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骑马的官儿,带着十来个人迎面而来。一者是相隔较远,二者他有些醉眼模糊,所以仓猝之间,还不曾看清,但是霎时的工夫,已经近了。蔡屠户一眼便看见了他那大恩人熙智方丈,是被锁链子锁着,成了一个囚犯。别瞧他是个屠户,除胆大之外,还更有些义气,况今天酒醉以后,尤其要见真性情。这件事,他不遇着便罢,既然亲眼看见,怎生按捺得住,当时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仗着一股酒气,哪里管什么叫作官事,竟似虎吼一般,闯将过去,劈胸一拳,把那拉着锁链子的局勇,出其不意给打了一个筋斗,跟着便去拧那锁链子。其余局勇大吃一惊,一齐围拢过来,大声吆喝着。内中有个叫白庆的,认识蔡屠户,便喝道:“你是疯子么,青天白日之下,胆敢来劫犯人?”谁知话还不曾说完,早叫蔡屠户抡开蒲扇也似的大手,给打了一个大嘴巴,直把白庆给疼得嗳哟哟的乱嚷,顺着嘴角边往外淌血。
胡得胜在马上大怒道:“你们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抓起来,我一定要办他。”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把蔡屠户团团围住。任你怎样骁勇究竟一个人,敌不过十个人,虽有几名局勇,也着了他的手,但是打到最后,蔡屠户已经鼻青脸肿,乱发蓬松,被人活活擒住。所有局勇,受伤的受伤,喘汗的喘汗,无不恨之刺骨,用不着胡得胜再来吩咐,早已像锁猛虎一般,将他牢牢的锁定。
第四章 片言自示杀机
话说蔡屠户虽然已经被擒,苦于挣扎不得,但是他的口中,却还依然的叱骂着。把个胡得胜气得怒火直冲,叫局勇将他抓到马前,要自己先行鞫问。原来胡得胜不认识蔡屠户,蔡屠户却认识他。当时胡得胜坐在马上,一手拢了缰绳,一手将马鞭子一指,恶狠狠地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蔡屠户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你在这南京城,算是白混了,怎么连我蔡屠户都会不认得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杀猪屠户,胆敢这样咆哮横行,目无官长。”蔡屠户道:“你别瞧不起杀猪,要把老子惹翻了,也是一样杀的。”胡得胜喝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要造反。”蔡屠户道:“造反就造反,那也算不了什么。你看洪秀全造反,不是在这南京城里作了多少年的皇帝么,那是咱老子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有他的本事,不然,早就造反了,那里还要等到今天。”胡得胜一听,真是恼不得,笑不得,便向左右道:“我看这厮一定是醉了,你们不见他这样的酒气喷人么?”那些局勇差不多都应了一声是,就是那个白庆,向前一步说道:“回老爷的话,这人平常日子,就专一酗酒滋事,无所不为,今天更敢如此大胆,实在他眼睛里没有王法。总要请老爷惩办他一下子才好。”胡得胜听了,点了一点头。原来那白庆挨了蔡屠户一个嘴巴,不但半边脸红肿起来,并且连两旁槽牙都有些活动了,所以总要想着报仇。再说蔡屠户,早已听了个明白,便向着白庆怒目切齿的说道:“姓白的,不要忙,早晚咱们两个人,少不得有个你死我活。”白庆一听,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在他心上,不由系紧上了一个疙疸。因为他晓得蔡屠户的脾气,向来是说得出来,可就作得出来的。这事不免是个后患。
且说那时候,胡得胜便向蔡屠户喝问道:“你先不要乱说,我且问你,你是为着什么,要来劫脱这个和尚?”蔡屠户一听,立时气又上来了,便把两只怪眼睁得滚圆,怒气勃勃地说道:“你且莫来问我,我这里正在有话要问你呢!那位老方丈,他是个天大的好人,你凭着什么,竟要把他锁起来。快快地说,休要耽搁。”这一来,倒不错,犯人变成问官了。胡得胜道:“你何以见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蔡屠户道:“你要凭据吗?这个不难,现放着我,就是个老大的证据。因为我曾经受过他的好处,当然就能知道,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胡得胜听了,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平日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看来他犯的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你呢?”蔡屠户问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你且与我道来?”胡得胜厉声说道:“花牌楼的那件暗杀案,他就是凶手。”在胡得胜想来,以为这么一说,一定要把那蔡屠户给吓坏了。谁知他听了以后,竟呵呵大笑起来,连胡得胜以及局勇,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直待他住了笑,方才望着胡得胜说道:“怪不得你姓胡,敢自是专能够信口胡说。从来要说谎,也总得叫人能信,好比花牌楼那件案,你要说杀人的是我,那还有些相像,要说是老方丈杀的,满让你诌掉了下巴颏子,谁也不信,这是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不服我的话,不妨睁眼瞧瞧,凭他那个神气,可像杀人的凶手吗?”蔡屠户所说的这片话,确乎是入情入理,简直是他自己催死的,所以才给人家提了一个醒儿,像这种倡言无忌,自示杀机,也只能归诸命运罢了。当时胡得胜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觉得这件栽诬的案子,不能如此草率,还大有斟酌的余地,也顾不得再向蔡屠户问话,竟自踌蹰起来。
哪知那个白庆,更是意狠心毒,他听了蔡屠户的话,也恍然若有所触。再看胡得胜的神气,亦自明白八九,立时便拿定了主意,他一者为的是报仇,二者为的是免除后患,什么叫作天理良心,早已一概不管。当下便凑到马前,低低地向胡得胜说道:“回老爷的话,方才蔡屠户所说,虽然有些顶撞,但他所讲的那番道理,实在不错。老爷若把和尚拿回去,只怕上头未必肯信。倘若将他们两个人,来销此一案,就说是和尚主使,蔡屠户下的手,这么一办,管保情形相符,毫无破绽。但不知老爷意下怎样?”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这个办法,很是有理。反正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两个人也是害,事到其间,还是为自己打算要紧,哪里用得着什么姑息。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点了一点头。
白庆见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力,自然心中甚喜,便又低声说道:“老爷既肯这样办,依我的愚见,最好是到蔡屠户的家里,拿他一把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岂不更显得证据完全了么?”胡得胜听罢,便在喉咙中说了一个好字,跟着便把眼睛一瞪,向蔡屠户大喝道:“你这厮,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气,作下这件图财害命的案子。如今神差鬼使,撞在一处,叫你在我马前吐露真供,这真是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右伺候着,随我到他家里,去搜凶器。”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高高地应了一声,当时便不怠慢,由白庆头前带路,一齐动身。蔡屠户是真急了,便破口大骂起来。局勇更不理会,只顾牵着他,脚不点地儿的向前行走。熙智哼着气说道:“你不用怕,咱俩有地方跟他说理去。”蔡屠户大声说道:“师父,你这话说错了,我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两个人,要死死在一处。”熙智道:“阿弥陀佛,不要说这丧气话,哪里会有那个事情。”那拉着他的局勇便道:“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宽心丸儿了,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谁敢保险,死得了,死不了,只好到了再说,就让你满嘴里念佛,那个也没用。”他说着,便扯着链子,脚底下一按劲,紧紧跟在马后行走。这一来把熙智给累得吁吁地喘气,哪里还能够讲话呢。
再说李氏当她丈夫蔡屠户出去以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人坐在家中,呆呆地发愣,总觉得心神不定,浑身不安,想着眼前的事,免不掉是凶多吉少,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所以抛不下这一条心肠。但是话虽这样说,却总盼望他丈夫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时纵让他烧香磕头,也是情甘乐意。不料正当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忽见小吉祥儿从外边张惶失措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妈妈,不好了,爸爸叫人家锁起来了。”李氏不听还好,听了时,但觉得耳轮中嘤的一声,魂灵早已飞上了半天,立即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如飞的往外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李氏刚出得大门,胡得胜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到底夫妻关心,跟别个不同,那时李氏的一颗心,全都扑在她丈夫身上,别的事情,是概不挂眼,所以骑着马的官儿啦,穿着号衣的局勇啦,还有大慈寺的方丈啦,她仿佛是都不曾看见,只见她的丈夫项上挂着锁链子,一时心痛如割,不问青红皂白,闯将过去,拉住了蔡屠户,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时胡得胜也不曾下马,吩咐白庆,带上一两个人,进去搜查凶器。
再说李氏,一边哭着,一边数落道:“你但肯听我的话,安坐在家中,哪里会有这个事。”蔡屠户道:“你不要这样蝎蝎螫螫的了,离死还早得很哩。”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熙智站在旁边,见了这种凄惨的情形,想着人家夫妻,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向李氏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丈夫的受屈,全是由我而起,只要我的官司完了,他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你只管放心,决计没有舛错。在官司未完以前,你家中的用度,可以到我家里去支。并且从此以后,只要我有饭吃,你们夫妻就不必发愁,我直到今天,方才知道你丈夫是个斩头沥血极有义气的汉子。”当时蔡屠户听到这里,觉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声大笑起来。有个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说道:“你们瞧瞧,现在的年头儿,什么事都有。一个和尚家,要养女人,竟自当着丈夫的面儿,三曹对案的明讲。就有这没心没肺的人,还腆着一张龟脸,欢天喜地的笑呢。”不料这个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嘣的一声,那局勇颠出好几步去,趴伏在地疼得直嚷,好容易才挣扎起来。原来是叫蔡屠户狠狠地给踢了一脚。那时胡得胜便喝问是怎么一回事。众人还未及答言,早见白庆同着那两个局勇,从蔡屠户的家里,抢步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赶到胡得胜的马前,单腿打千,将刀一举,口中说道:“老爷请看,凶器已经搜出来了。”胡得胜点了一点头。白庆又道:“回老爷的话,他们把这口刀藏在厨柜底下,好容易才搜了出来,足见一片心虚,情真罪当。”原来白庆的话并不假,不过那口刀,却是李氏藏的。因为妇人家多有些迷信,当这新年正月的时候,想着要图个吉利,所以把刀隐藏起来,哪里料到会有人登门来搜,反倒弄成无私有弊了呢。当下胡得胜吩咐动身。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押着犯人,带着凶器就走。可怜李氏只哭得泪尽声嘶,呼天抢地,但始终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祸临头,应了算命人的预言,她丈夫的这条性命,恐怕要有些难保。
第五章 威逼下之证人
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开豆腐的王老,年纪在五十来岁,他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因为是丑年生的,乳名便唤作牛儿。
那个孩子,要看他的长像,是浑浑厚厚的,听他的说话,是迟迟钝钝的,一些儿也不带着顽皮气象。他们父子二人,尽力操作,苦度时光,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作偷闲躲懒,所以倒把生活维持得安安稳稳。现在正当过新年的时候,讲不得要破费几钱,少作口腹的点缀。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壶酒,备了几样菜,他们父子二人,坐在一处。王老儿在喝着,牛儿在吃着,谈谈街上的情形,说说家中的景况,新年要取个吉利,只拣那开心提神的话儿来说,真个是天伦之乐,其趣盎然。
虽则是个贫家,也正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却不料世间一切休咎,常常会有天外飞来的。当这肉香酒冽,载笑载言的时候,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王老儿放下酒杯道:“这可有谁来呢?”他嘴里说着,已是前去开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简陋,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内外。当时两扇板门轻轻地一启,早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从黑影里闪将入来。王老儿忙问是谁,那人也没有言语,想着一定是熟人,便先随手把门关上,及至灯光射在那人的脸上,王老儿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吓了一跳,原来这昏夜叩门而至的,不是别人,却是保甲局的委员胡得胜。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真是贵人幸踏贱地。但我这里实在肮脏得很,可请您在哪里坐呢。”那胡得胜大方不拘,随意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从脸上发出一种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儿说道:“原来你们爷儿两个正在用饭。吃罢,不要耽搁了。”王老儿忙道:“老爷来到这里,我可怎么还敢用饭呢?”
胡得胜道:“这是笑话了。常言讲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饭喝水。我虽是守备的职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说到吃饭,却也不便拦阻谁。你只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儿道:“既是胡老爷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胆了。”说着,又向胡得胜告过罪,这才照旧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横风吹断,也不去再喝了,只顾低着头去吃饭,然而当下咽的时候,却透着不大自然。有时夹上一箸两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是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想那胡守备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没有用得着的事,慢说他自己走上门来,就让跪着去请,也不肯赏这么大的脸。不过他是一个官,我是一个穷人,他可有什么地方能够用得着我呢?要据他那种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然而却也不敢一定,纵要等着他闲言吐语的,把话说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稳咧。这便是王老儿满腹愁肠,疑神疑鬼的打算。请想他这一顿饭,怎么还能够吃得好呢?倒是牛儿烂缦天真,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官,什么叫作穷人,什么叫作贵人幸踏贱地,胡得胜只管来胡得胜的,他自己只管吃自己的,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满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实惠咧。
再说王老儿,也不知是吃饱,也不知是没有吃饱,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胜告过罪,静候他的示下。那胡得胜仍是沉吟不语,有时望一望王老儿,有时又望一望牛儿,他的两只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乱转,这个不用问,是正在心里头打主意呢。王老儿虽说是个粗人,但上了年纪,自然有些阅历,当时鉴貌辨色,早已参透其中奥妙,心里是不住的打鼓,想着要咳嗽,都不敢出声儿。此时屋内,除去牛儿吃饭有些咀嚼之声,可以说是静默极咧。
就在这时候,胡得胜忽然开口,便将沉闷的空气立行打破。他眼望着王老儿说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这两句话交代过,暂时又把口风顿住,此种说法,恰像戏台上的科白,是要等着对方的人前来动问。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着胡得胜的脸说道:“我也想到这里。不然,像这个小地方,请您您还不来呢。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情?最好请胡老爷说出来罢。”他说到此处,眼望胡得胜,静候示下,那种神情,是于渴望之中,又带着一些害怕的样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着宣判一般。只见胡得胜点了一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可晓得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暗杀案么?”王老儿一听,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到他提说此事,到底是干什么,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呢!咱们南京城里,早就轰动咧。不过我上了些年纪,连自己的正务还有些照顾不来,哪有闲心肠去问这些事,都是牛儿那孩子,前来告诉我的。不瞒胡老爷,验尸的时候,他还去瞧热闹来着,回到家里,真是说得活灵活现的。”当时胡得胜一听这个话,不由得从他两个眸子中,透出一种欢欣喜悦的气象,仿佛王老儿所说,有些实获我心,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似的,便笑道:“你这个人总算不错,居然能够实话实说。本来这件暗杀案,牛儿比着别人,当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儿听到这里,心中是不住的乱跳,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多了,怕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但是言已出口,事成过去,已经无法挽救了。那时胡得胜又接着问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楼杀人的凶手是谁么?”这一问不打紧,简直把王老儿吓坏咧,急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我的胡老爷,这可是怎么说呢?我一个卖豆腐的老头子,怎能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呢?”胡得胜见他吓得这个样子,知道是发生误会了,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过了新年,只管安心的去卖豆腐。这件案子,怎么也赖不到你的身上去。况且杀人的凶手,现在已经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听消息,可都用不着哇。”王老儿一听,把悬着的那一颗心,登时放下,浑身都觉得松快极咧,不禁笑逐颜开的说道:“到底是胡老爷精明强干,像这般的疑难大案,居然能够手到擒来,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级高升的,连我听见了,都要替你透着喜欢。”据王老儿这套话,未免有点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胜的上司,就算拿着凶手,何必上这里来报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别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为是太平无事,脑筋总算是简单极咧。当下胡得胜听他这样说,便又用话引逗道:“你猜一猜,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王老儿道:“那个我可怎能猜得着呢?
就请胡老爷告诉我罢。”胡得胜一笑道:“不是别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儿觉很是诧异,便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个和尚吗?和尚是应该慈悲的,怎么倒去下手杀人呢?”
胡得胜道:“不是他自己动手杀的,是叫一个蔡屠户杀的。”
王老儿听了,点头咂嘴的说道:“屠户本是杀猪的,怎么杀起人来了呢?他可为的是什么,就肯听和尚的话呢?”胡得胜道:“你真是个浑人,这个事还用问吗,自然为的是钱了。”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不算十分浑,那个屠户才浑呢。现在叫胡老爷破了案,试问钱在哪里,早晚还要把命饶上咧。”胡得胜见说来说去,已经谈到紧要关节上,便道:“那是自然。
但你可曾晓得,我是怎么破的案?”王老儿道:“那可谁能知道呢?不过据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爷面前,给他们泄了底,也说不定。”胡得胜听了,便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但可知道那个泄底的人是谁?”王老儿摇头道:“胡老爷,算了罢,我又不能捏会算,那个可再也猜不着咧。”这时胡得胜忽然把脸一绷,将眼睛盯住王老儿道:“你不知道么,那个泄底的人,远在千里,近在目前,待我告诉你说罢。”说着,用手把牛儿一指道:“就是他!”
可怜王老儿,昏天黑地的,跟着说了这么半天,万没料到叶落归根,原来是要把他的儿子,打成这件凶杀案里的一个干证,当时胡得胜的话,一入王老儿的耳中,不亚如听了焦雷一们,简直吓昏咧,脸上是变貌变色,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再说牛儿,这半天的工夫,只顾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胜,讲说花牌楼的凶杀案,他有时听得一句两句的,但决不曾留意。后来饭已吃完,但还恋恋不舍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见胡得胜用手把自己一指,大声说道:“就是他!”
这一来,牛儿不由己的也有些发毛,便放下了筷子,冒冒失失的说道:“什么是我呀?”王老儿听了牛儿这一句话,身上一哆嗦,方缓过闭着的那一口气来,不过因为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时恰还有些昏迷,现放着赫赫胡老爷坐在面前,居然竟自记了忌讳,便瞪着牛儿,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个孽障,你还问呢。怎么这样的不知轻重,竟敢多说乱道,早晚少不得叫你去打一场儿连累官司。要是收了监,我连饭都不给你送,将你活活地饿死,看你还说也不说。”王老儿是骂在嘴里,疼在心里,他口中这样说着,两行舐犊的老泪,早已止不住了,从眼眶中流下来咧。那时胡得胜把脸一沉,向着王老儿厉声说道:“你怎敢这样不知好歹,早晚过堂的时候,我先要办你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王老儿一听,立时就吓糊涂了,不晓得这知情不举该得何罪,忙着给胡得胜跪下,苦苦央告。胡得胜拿腔作势了半天,方才叫王老儿起来。牛儿是在一旁发愣,到底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胡得胜,这时又把面色放温和了些,对王老儿说道:“我因为你儿子年纪小,未必准能不怯官,将来过堂的时候,万一要用着对证,他要把话说不清,那可也是麻烦,所以我今天来到你家里,要把事情的经过,预先对你说明,你不妨在事先教导他,省得到了临时,再出舛错。”可怜王老儿是叫胡得胜给镇吓住了,哪里还敢再说别的,只得顺着口气,加以奉承道:“这全亏胡老爷关照,我们爷儿两个都是感恩不尽的。”胡得胜点点头道:“你能够明白就好,等我把事情告诉你说罢,因为去年腊月里,有个外乡姓张的客人赶路回家,借宿在大慈寺里,不想当夜得了病症,一直到了年底下,方得痊愈。本寺方丈熙智,晓得客人身边有银子,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便串通了蔡屠户,于正月初一的夜里,将那张姓的客人,诱到花牌楼地方,用刀杀死。可巧正在行凶的时候,却被牛儿亲眼目-睹的看见了。后来他告诉我,方才破得此案。”再说牛儿此时也不吃饭了,先前见他老子埋怨他,后来又给胡得胜跪着,心里十分纳闷,因此不由己的也就沉心静气的听着。及至听得最后那几句话,可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孩子的脾气,自然是心直口快,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我什么时候告诉过这个话来着。再说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可就不曾出门咧。”
胡得胜一听,便双眉直竖,二目圆睁看着牛儿,厉声喝道:“你一个奶黄未退的小孩子,但敢说了话不认帐么。”当时牛儿见胡得胜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来,将自己盯住,直比刀子扎在身上,还要害怕,早已有些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言语。胡得胜忽又冷笑道:“好好,你老子想着,要知情不举,你又打算着要翻供不认。我很晓得你们的心思,无非是怕事二字。早晚我只须三言五语,便将你爷子两个,打成个帮凶的罪名,那时纵杀不了你们,却也发得了你们,看看还是哪个便宜,哪个吃亏?”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形,往外便走。早被王老儿跌死忙活的一把拉住道:“他是个小孩子,不懂得什么,请胡老爷只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准可以叫他顺了口供,但求您口下超生罢。”胡得胜道:“你这才算明白过来了,事情关系重要,你可自己提防着。”他把话交代到这里,又要往外走,王老儿却挡在前头扑地跪下。胡得胜一皱眉道:“你又有什么说的?”王老儿此时是眼泪婆娑,声音发颤的说道:“胡老爷,您的一切吩咐,我们当然照办。不过牛儿那孩子,不但年纪小,怕他怯官,并且平日就是拙嘴笨腮的,不会说话。堂口上的事情,不同儿戏,倘若要有一差二错时,我们爷儿两个不要紧,怕的是对不住胡老爷。我想用得着干证时,总以不叫他上堂为是,如其到了势不可解的地位,那也只好努着力儿去办了。我说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心疼孩子,您千万可不要错想了。”胡得胜听罢,从口中说出“知道了”三个字,便扬长而去。那时王老儿从地下爬了起来,拉了牛儿的手,两眼垂泪说道:“我们惹不起他,只有顺着他。但是这件命案,到底有冤枉,没冤枉,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救自己要紧。还能管得了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