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阿氏谋夫案 - 第 5 页/共 5 页
第十七回 避戈鸟世外求仙 薄命人狱中绝食
话说项慧甫打发车夫走后,仍与瑞珊闲谈,说起尸场里,当日是如何光景来。瑞珊向真卿道:“大哥在法部当差,住家又离着很近。阿氏的容貌如何,举动如何,大约必然知道。像这样奇女子,我深以没见过为恨。真翁不弃,可以略示梗概。”真卿道:“阿氏住在监里,着实可惨。前年与项慧甫看过一次。后来由审录司审讯,我又看这一次。那时正在九月底,阿氏穿着蓝布棉袄,一双福履鞋,乱发蓬松,形容枯槁,比上前次看时相差太远了。起初部里司狱,有个姓福的,因见阿氏情影实在可惨,跟提牢姓何名叫秦猜的,二人大发慈悲,每天以两饭一粥,送给阿氏。监里头的女牢头,也待她极好。山西司承审时,也很替她辩护。直至三十三年,归了大理院,全都没受什么罪孽。一来她为人和厚,二来这案子里很冤屈。所以连法部带大理院,没有一个人不庇护她的。过院之后,正卿沈家本、少卿刘若曾全极注意。后来把范氏、普云二人被传到院,拷问了三四个月,均无口供。还是阿氏上堂。证明他们二人此案无罪,然后才取保释放的。当时堂上问她,说你把他们保出去,没有他们的事,那么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阿氏回说是丈夫已死,我亦不愿活着,只求一死。连问了多少次,都是这话。急得沈正卿亲自提审,问到归期,始终也都是这话。沈正卿无可如何,只得暂且下狱听候审讯。一面与法部堂官绍仁亭等商量。再给各侦探家去信,调查此案的原委。此案前连前后,自光绪三十二年,直到于今。部院里审讯阿氏,皆极为严密。除有她母亲德氏,常往监里送钱。其余的阿氏戚友,一概都不许见面。好在前些日子定案,把阿氏送部永远监禁了,闻说现在阿氏已经混上伙计了,大概如今景况,还须好些。若像当初北所,虱子臭虫那样多,犯人疥癣那样烈害,恐怕那如花似玉的美人,早已就熬煎死了。说着蹩眉裂嘴,很替阿氏难过。瑞珊亦点头赞叹,太息不止。慧甫道:“倒底农场人偏向着官场说话,他真给法部贴靴。”说罢,嗤嗤而笑。众人都不解何事。慧甫道:“你们没听说么?他说南衙门监狱,自改名法部后,很是干净,这不是瞪眼冤人吗,”一句引得瑞珊等全部笑了。真卿道:“不是我遮饰。现在监狱里,实在好多了。比起从先监狱,强有百倍。如何你说得贴靴?”慧甫摇手道:“得了得了。你是知其外,不察其内。你又没坐过狱,如何知道不肮脏?”两人越说越拧,慧甫道:“你不用抬死杠。过日你细去看看,如果不肮脏,你叫我怎样,我便怎么样。”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增元拿着筷子,只顾与瑞珊说话,不提防旁边慧甫,猛然一拍桌子,拍的一声,把增元手中筷子,碰掉地上。增元吓了一跳,回头见慧甫、真卿两人,还是你争我论,那里吵嘴呢。引得砺寰等俱各失笑。
增元叫了堂倌,换了筷子,忽见车夫回来,回说谦安栈里,聂老爷没在家。栈房里找了半天,不知上哪里去了。慧甫忙问道:“没叫他们别处找找去吗?”车夫回道:“别处也找了。伙计说,聂老爷出去,没有准地方。及至有个地方,店里也不甚知道。”所以我赶着回来了。”瑞珊听了此话,哈哈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你们也不用见了,大概也见不着了。”众人惊问道:“什么事见不着了?”瑞珊道:“诸位不知道。”随把昨日出去,如何把皮包放下,故意使他看见,今日有事出来,故意给他个工夫,叫他远走的话,细述一遍。众人都点头称赞,佩服瑞珊的高见。砺寰道:“瑞哥的高见,人倒钦佩之至。只是案子也完了,何苦又让他远走?走不走的,有什么关系呢?”瑞珊道:“诸位不知,我有我的道理。以京城人物说,除去你们几位,是我素所钦仰佩服之至的。至于别的机关,我简直没看起。当日此案发现,我到京里来调查的时候,看见报纸揭截,听了社会的舆论,那时我的心里,十分的不明白,当时没敢说话,拜了回乌翼尉,见了回宫道仁,探明玉吉逃走,我赶紧就走了。”慧甫道:“这也奇怪。玉吉逃走,先生有何先知,知道他必在天津?”瑞珊道:“这件事极容易明白。你要知道玉吉为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慢说是姐妹情重,以致杀死春英,就是妒奸行凶的人,他与春阿氏既然有情,临到弃凶逃走时,那一缕情丝也是不能断的,一定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探听阿氏消息,以定行止。所以调查已毕,即知玉吉出去,不在通州保定,便在天津,不然就在京城附近,决意不肯远去。当时我出安定门,到过玉吉家的茔地。”说到此处,自己斟了盅茶。砺寰与增元诸人全都点头称赞,叹服瑞珊的细心。真卿亦听得楞了。瑞珊道:“聂家看坟茔的人,名叫聂生,此人有四十来岁,貌极忠厚,据他说玉吉在他家里,除去念书,便是写书。那时我记他写过两句诗,句句都沉痛,另外又有两句十四字凑成的联,大概是最得意的句子,字字都对得很工,上句是“此生莫种想思草”下句是“来世当为姊妹花”。像这样清而且丽的句子,足可见他与阿氏两人,纯乎是姊妹之情,决没有不清的地方。当时我佩服之至,恨得即时就见了此人,方才痛快。谁想到天助成功,居然在天津地方,见了一幅对联,写的是一笔王字,对文是“欲残秋蝶浑无梦,抵死春蚕尚有丝。下款落的是忏庵主人。”当时我纳闷的了不得,何故这忏庵主人,专写这宗对文呢?寻来寻去,此人就住在隔壁,恰是玉吉,你道这事情奇不奇?”说着,穿好衣服,又对众人道:“明日上午,我打算约着慧甫,先到乌翼尉家里,问他探访的什么情形,咱们几下里合在一起,若果情形相同,我们打一报告,省得疑案久悬,致使外国人看我们不起。”众人又极口称赞道:“很好很好。二位若明天去,我们后天晚上,仍在这里见面。”砺寰道:“不妨多约几个人,我们热闹一天。别管案定的怎么样,我们侦探了会子,大家听明原委,心里也痛快痛快。”说着,走出元兴堂。真卿的轿车,已在门前等候,大家拱手而散。约准明日上午,瑞珊与慧甫二人,去拜乌翼尉。
瑞珊同到栈房,知道聂玉吉已无踪迹,问了问店伙计,聂老爷什么时候走的,店伙计回道:“约有七八点钟,便出去了。”临行并未留话。伙计一瞧,门儿敞着,赶忙的给锁上了。瑞珊点点头,不甚为意。想着玉吉为人,极其古怪。虽未留话,想必在屋里案上,留下信简,或在墙壁上,留几行字,断不能飘然而去的。不想进到屋里,寻找半日,慢说字帖儿,就是一丝痕迹,全都没有。遂不免纳闷道:“事也奇怪,莫非他并未远走,寻个清僻地方,寻死去了不成?”此时欲待寻去,又无方法。有心求慧甫帮忙访一访,却又不好开口。自己想了半天,转又自慰道:“我既放了他,何苦又去追寻。及至我回来,不但无益,反而多事,不如放他远去,或者他殉情死了,倒也干净。”想到这里,不免替着玉吉反倒为难起来。因此一夜工夫,不曾安睡。次日清晨早起,出院散步,忽有店伙计来回,说门外有人来访,此人有三十以外,相貌魁梧,说话声音很亮,现在柜房里打听你老呢。瑞珊听了,不知是谁,正欲出去接待,又见一店伙计陪进一个人来,果然是身材雄壮,声音很亮,远望着瑞珊嚷道:“瑞珊哥你一夜没睡罢?”瑞珊仔细一看,却是市隐。随着见礼问好,又陪笑答道:“果然一夜没睡。你老先生何以这么高眼,莫非要学学福尔摩斯吗?”两人一面说笑,进屋落坐。瑞珊道:“昨日你也睡得好晚,如何却起得这般早?”市隐惊异道:“怪得很,我睡的早晚,你怎么知道的?”瑞珊笑道:“阁下将一进门,先以冷言刺我,我不得不以此作答。昨夕你若睡得不晚,不能与想甫见面,不见慧甫,你焉能来到我这里,我是推理推测,究实确否,倒请你说给我听听。”市隐点头称道:“果然不错,倒底是侦探学家,别具只眼。”说着,取出纸烟,两人吸着。市隐把昨日晚上如何通见慧甫,听说你到京,已将玉吉访明的话,细述一遍。又打听如今玉吉往哪里去了,又问项慧甫什么时候来的?瑞珊一一答对。市隐道:“西洋侦探,到底比中国强。此事在外国境界,早已就访明啦。岂有因一件事,搁起好几年的。幸亏遇见了你,不然一辈子糊涂案,只知春阿氏冤,不知为什么冤。只知盖九城有嫌疑,究不清有什么嫌疑。你这么一来。合算把三四年来的疑窦,满给剖解明白了,真是功德不小。”瑞珊笑道:“论功我不敢居。像这样希奇古怪的事,倒可以长点知识,不过这场事情,若与普通一般人说,他们未必了然。按着中国习俗,一男一女,从来就不许有感情。除去夫妇之外,若男子爱女子,女子爱男子,就算越礼,其实爱字亦有区别,像这玉吉、阿氏之爱,那爱字是出于志诚,断不是寻常男妇所讲的爱情可比。不可不知此中真像,你老先生知不知道?”
市隐道:“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了然啦。早先我很是纳闷,看着阿氏神色,很是可怪。虽不是杀人原凶,一定是知情不举。当日与慧甫、淡然并秋水、谢真卿诸人,我们时常研究。若说普云与范氏所害,我想被阿氏看见,一定要声嚷起来。若说在厨房里,先把阿氏打倒,抬入水缸,然后才害的春英,这话有些不对。一来工夫很大,阿氏在水缸里,不能不死。二来文光醒来亦决不致不知道。若果真是范氏害的,阿氏万不肯自认。这都是可疑之点,今听你这么一说,阿氏头上胁下的伤痕,原来是玉吉打的。凶器所在,原来是凶手放的。茅厕的板凳,原来是凶手挪的。这么看起来,你费的这份心,可实在不小。那么起祸的根由。又始于何日呢?”瑞珊大息道:“说来话儿很长。若论起祸的根由,就由阿氏的母亲,但此事谁也不能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完了。”市隐怪问道:“何以见得呢?”瑞珊道:“阿氏用剪子寻死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市隐道:“知道,知道。我听过一个人说,阿氏出阁的那天,暗在轿子里,带着一把剪子,大概没死的原因,就因为娶的那日,没同玉吉见着。后来回家,见了玉吉,大概还麻烦一回。以后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瑞珊摇首道:“不对,不对。依阁下这么说,玉吉、阿氏二人还是因奸不愤,谋死本夫了。”市隐道:“那么起祸之前,用剪子寻死,又在何日呢?”瑞珊道:“起祸在玉吉父母未死之前。自从德氏悔婚,祸根子就算种下了。可怜这十七岁的女子,又要顾名,又要顾义。母亲之命,又不敢违。兄弟之情,又不敢忘。你道那阿氏心里,如何难过!不过中国风俗,在家庭父母之间,很是奇怪,若真能依照古礼,限制男女交际,亦还罢了。偏偏我国风俗,都是贼走了关门的多。小时候无猜无忌,任着儿女们一处游嬉,还不要紧,到得十五六岁,儿女智识已开,就应该加点限制,才算合礼。而中国限制法,不过限制外人,于亲戚故旧里面,从不小心。父母心里,只合红楼梦上那邢、王两夫人一样,以为至近子女,不是外人。讵知袭人有话,人大心大,保存不定有点意思。按理像这宗家法,既然是始而不慎,演成宝玉与黛玉的情魔,就应该察其心理,成其恩爱,才合道理。一来林黛玉不至于死,二来贾宝玉也不至当和尚。像这样绝好的姻缘,作父亲的,何妨成全成全呢。偏偏中国礼法,不是那样。向来以意气用事的多,不顾轻重,不顾利害,大半以王熙凤的主张为然。看儿女这样心意,未免有悻礼教,遂不免有大发雷霆,日加束缚。其实那相思种子,早种在儿女心里,再欲拔除,已是不容易的事了,怎么办呢?只得以使性子,动压力,心里存一个反对的念头,早早儿给个婆家,早早了却为父母的责任。这就是普通人民,父母对于儿女的办法。遇着温顺女子,只得信命由天,听从父母之命,落一个哭一阵喊一阵,勉强到了婆家,就算完了。若遇这婆家阔绰,一切如心,或是女婿才貌,果与向日所望相差不远,犹可以转移脑筋,徐徐的改变。若遇个蠢笨愚顽、丑陋不堪的男子,婆家再没个后成。举目一看,正与向日所望成了反面,请问这女子心时,如何禁受得住,轻者要抑郁成病,逼出胃病肝疯来,重一重就许闹是非。果能像阿氏这样清洁,这样的崇礼尚礼,我恐其很难得罢。”说着,赞叹不已。又把玉吉所写的字画诗句拿了出来。两人一面赏玩,一面夸奖。正在折卷之际,猛听窗榻外一人喊道:“你们只顾说话,把吃饭也忘了。”说着,启门而入。二人猛吓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项慧甫。二人忙的让坐,唤人倒茶。慧甫道:“倒茶不倒茶,倒是未节。天已经晌午歪了,咱们吃点什么,进城访乌恪谨倒是要紧的事。”说着,便令伙计出去叫饭。三人把早饭吃过,看看身边时计,正正指到两点。三人雇了人力车,迳往东四牌楼六条胡同而来。顺着马路两旁的槐风树柳影,不大工夫,已来到乌宅门首。三人投了名刺,仆人进去回了,站在二门内,说一声请,三人谦逊一回,款步而入。只见跟班的瑞二迎出来笑道:“三位老爷驾到,我们门房里拦了驾么”。慧甫等听了此话,不解何故?更不知怎么答对。市隐笑答道:“门房哪里敢拦,横竖你们老爷又问来着罢?瑞二答应声喳,走近三人面前,深深的请了安,闹得慧甫、瑞珊很是惊异。市隐道:“我们不知道,向来这宅里规矩,凡属至亲至友来到,不准门房阻拦。自要是交情深厚些,便可以直到书房,然后门房再回话去。这是乌恪谨侍人优厚,惟恐仆人们得罪亲友的法令,你们倒不必多疑。”刚说到此,乌珍亦迎出来,彼此见礼,各道契阔。乌珍道:“三位光降,何必等请呢。我们这样交情,断不用虚理客套。”瑞珊等一面走着,见乌珍这样正直,交友这样真切,不禁肃然起敬,四人来到书房,谦逊让坐。市隐一面让坐,惟恐乌珍心里看着厌烦,随笑道:“咱们倒不必拘泥,恪谨是最怕客套的。”瑞珊亦笑道:“我们于礼节也是疏忽的,这样倒好。”说着,瑞二倒上茶来,叙了会别的闲话。乌珍道:“阿氏杀夫一案,已经入奏了,不知瑞珊、慧甫两兄,看见没有?”瑞珊等笑道:“看见了,案定也还正当。只是内中情形,不知恪翁调查了没有?我们今日来拜,正欲向阁下请教。闻得贵翼侦探,颇称得手,不知如何始得确情?”乌珍听了此话,知是瑞珊等已把案情访明,来此溪落自己,乃笑道:“二位是有名侦探家,访得案中情形,必当详细。我们翼里兵丁,一来没学问,二来没见识,何能称为侦探,尽能算是得手呢?小弟访查此案,只知范氏、普云本来不正,阿氏在家的时候,亦不正派,所以案发之后,事情是难办极啦。我听市隐兄说,二位因着此事,很费脑力,费了一年多工夫,调查的必极详确,何妨把内中情形,指教指教呢。”慧甫道:“属翁说哪里话来。我们调查此案,大略与贵翼相同。今日与瑞珊来拜,正欲向阁下叨教,代我们设一方法,别叫法部里久悬着这案。”市隐亦插言道:“瑞珊的心很细,称得起一等价探,头把交椅的福尔摩斯。如今在天津地方,他已将原凶玉吉访明拿获,解到城里头来了。”
乌珍道:“哦,玉吉是什么人?他与这案里又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瑞珊听了此话,知道乌珍必不知道,登时在眉目间,现出得意之色,笑了两声道:“不怪恪翁不知道,大约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于是把前年进京,如何在各处采访,如何与梁妈、惠儿相见,如何向丽格、张锷并贾婆等搜问的话,详述一遍。市隐道:“这不足奇。要紧把玉吉的事情细同恪翁说说。你们有责任的人,彼此同了意,也好报告法部,免得秃头文章,永没有定谳的日子。”乌珍亦笑道:“你把玉吉的相貌及当日起祸的缘由,告诉告诉我,我也开开眼界。”说着,便叫瑞二张罗茶水,四人凑在一张桌上,或吸烟,或饮茶。瑞珊把天津店里访准玉吉踪迹,如何隔店居住,如何与他完结的千方百计,从头至尾,及如何迸京,如何把玉吉放走的话,又述一遍。乌珍道:“既是把玉吉带来,何必又放他走呢?大料这玉吉一走,万无生理,你没去访访去吗?”瑞珊道:“访也无益,慢说一去无踪,就是访出踪迹来,又该当怎么办呢?”乌珍道:“这又奇了。既说是合在一处,去向法部声明。难道报告上去,有失了正凶的理么?”这一句话,问的瑞珊等目定口呆,半晌答不出言来。市隐道:“是呀,如此该怎么办呢?”瑞珊搔首道:“这也不难,只要法部里尊重人道,不忍再追原凶。”乌珍笑着摇头道:“断无此理。果然法部里不追原凶,不另定案,我们上此报告,又能什么用处呢?若依兄弟的拙见,此案结果是好不过如此,我们既尊重人道,安见得这样定拟不是法部人员尊重人道呢,我们有若多不肯,难道法部承审人员,就没有碍难吗。再者天下的事情,若论法按律,就没有讲道德与不道德的解说。若对聂玉吉尊重人道主义,不忍按奸夫说拟,莫非春英之死,就算是该死了吗?此案定案时,兄弟倒知道八九。当时定大人、沈大人、绍大人、戴大人以及善芝、樵崇、秋圃、蔡硕甫、宫道仁,并律学馆诸人,全都因为此案,很费研究,不但过部后,这般人看到这样,就是教衙门承审过此案的,钟彦三诸公,也都知是怪异。不过阿氏到宫,供认是自己所杀不讳,此事就无法可办了。后来报纸上很说闲话,看着司法衙门如此黑暗,一件疑案,居然费这么大周折,又不采取舆论,每遇审案时,用刑跪锁,异常严谨,不叫外处人知道消息,这不是暗无天日吗?岂知审案人员,于审判经验上,不见得毫无见识。犯人到堂,差不多总露马脚。一来是人怕亏心,通俗说当堂有神,就便是杀人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只要是一朝犯案,到了公堂,不用他嘴里招供,从他气色上,就可以考查出来。大概审过案的,全都明白这种道理。此案见阿氏到堂,很是慌恐。问她五句,只答一句。不说是自己误杀,便说受婆母气,不然便是眼泪婆娑,自叹命苦。再不然,说是此生此世清清白白,既然丈夫已死,自己也不愿活了,今请三公明鉴,似乎这一些话,虽然坐在座上,没有侦探报告,试问承审人员,心里明白不明白?不必调查,只从这几句话里,就可以揣明情形了。”市隐道:“这也不然。当初你审问此案时,我曾在座。不仅是我一人,还有闻秋水并鹤、普二公,协尉福君等都在座。怎么那时一见阿氏到堂,都说她冤枉呢?”
乌珍笑了笑道:“那是你说她冤枉,那时我只知调查,不敢公然为阿氏冤。我问你一件事,你能记得么?”说着,走向案前,翻了本日记来,随手递给市隐。又笑着道:“我为这件事,受了无数闲气。当时也不敢辩正,及至辩正,也仿佛无甚滋味,不如等到水落石出,人人都明白了,然后再说。你瞧瞧这几项。”随手便揭开日记,一一指与市隐看。张、项二人,亦凑近观看。上面一行一行都是春阿氏案子,乌珍亲笔记载的。也有探兵钰福等报告此案的原禀,也有往来文犊,亦均有乌珍注语,句句都可哀可恸,全是伤心风俗,婚嫁不良,致生种种患害的话。又翻一页,上写着聂玉吉三字,下有玉吉父母姓氏,以及前后迁移的地址。瑞珊看了不胜惊异。又看下注数字:“聂者孽也。”瑞珊看到此处,方知乌珍早把此案原凶调查清晰了。因问道:“你可有些下不去。我们把此案查明,诚心敬意来报告,你如何明知玉吉,却又隐瞒不说呢?”乌珍陪笑道:“瑞翁不要见怪,我恐其所探不实,所以未敢吐露。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几方面的结果,都是这样,我才敢拿来现丑。”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瑞珊脸上,很是难过。可见为人作事,不可不详慎,更不可自矜自信,心存看不起人的思想。此时张瑞珊不言不笑,自己瞒怨自己,悔不该扬扬得意,先向乌翼尉夸口。幸亏都是故友,不拘形迹的交情。倘若外人在此,岂不令人窃笑。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真应了俗谚所说“能人背后有能人”了。因又责问道:“恪翁这真是你的不对。你怎么早不说?”市隐亦惊异道:“这事很奇怪。恪翁你听谁说的?我看这日记上,很是详细。怎么我时常到这里来,你从来未提一字?”乌珍道:“提这有什么用处?好罢歹罢,案子已经完了。法部大理院,连提督衙门跟本翼,都明明知是玉吉,只是犯妇口里,不认有其人,更不认有其事,受尽了多少刑罚,她只说情愿抵命,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惜这个女子,因为母亲不谅,闹到这步光景,如今有满腹冤枉,无处分诉。还不如春英死后,投入水缸里,那时就死了呢。如今受了这二年罪,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你说她那心里。该当怎么难受哇!”一面说,一面嗟叹不己。太息中国陋俗,不该于儿女婚姻,这般操切。
瑞珊亦叹道:“此类事情,没有法子,天生是一对可怜虫,不能不生生世世,叫人怜惜他。若真是美满姻缘,双双的白头到老,我想倒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滋味了。”说着,又提起玉吉当日在天津店里,如何发牢骚,偶然给旁人写幅对字,都是大常斋的滋味。市隐道:“这也不能怪他。言为心之声,不平则鸣,也是世间常事。但不知玉吉心里,究竟于阿氏身上,还是姊妹的关系,还是夫妇的关系呢?依照瑞珊的说,玉吉为人,竟是个多情男子。照恪翁所说。阿氏亦可谓痴情女子了,”瑞珊道:“这却不然。玉吉的心事,虽然他没同我说,然看其平素,决不是姿情放荡的男子。相貌沉静,语言正直,我敢一言断定与阿氏两人一定归姊妹关系,决没有意外之想。”市隐刚欲再说,慧甫先摇头道:“这话我有些不信。他若是姊妹情重,何以他胞妹蕙儿,他竟自置不顾呢?他若是姊妹情重,如j今又犯什么牢骚呢?简断截说,一言以蔽之,就是婚姻的仇愤。”瑞珊道:“不然,不然,你见识还是普通一般人的议论。要论这两人感情,非具远大眼光,认明这两个冤家都是非常人,细想他设身处地,都是什么情景,再去体验他平素品行,合交际上的道义,然后才可以论定。若被你一言抹煞,这对可怜虫真是冤之枉哉。”慧甫道:“你真会替人遮饰。依我这么议论。玉吉合阿氏两人,都是绝对的好人。仿佛她母亲德氏,倒是个起祸的根苗了。”瑞珊道:“这也不然。德氏为人,极为耿直。在家教育儿女,又极严厉。按照这宗事情原不能有,这也是不巧不成书。偏偏阿氏过门,遇见个蠢男子,杂乱家庭。但凡她忍得下去,我想春阿氏那样孝母,那样的温柔和顺,别管怎么样,也就该认命听天啦。玉吉也不致动气,事情也闹不出来。将来再生儿育女,更把以前的奢望抛在九需云外,慢说她母亲不知道,春英不知道,就是春阿氏心里,也不过自怨自艾,念念那‘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的句子罢咧。别不说。你看《红楼梦》,花袭人出嫁蒋玉函,种种不得已的地方,还不是榜样么,不过那么一来,也没有这种事,也没有这种案。阿氏、玉吉两人,也都是平常人,不值得这么调查了。”
慧甫再欲将话说下去,忽见瑞二进来,站在乌珍面前,悄声回道:“福大老爷求见。”乌珍说一声请,忽又听电铃儿叮当乱响,乌珍摘下耳机,说了几句话,福寿已掀帘进来,与大众见礼。乌珍放下耳机,问福寿有甚事情,福寿回道:“方才得了消息,说春阿氏在狱里,现染了一身潮疥,又因时令不正,狱里闹瘟疫,阿氏亦得了传染病。至今四五天的工夫,水米俱不曾进,大概要不永于人世了。”旁人听了此说,并无关系。在座诸人,都是因为此案,煞费苦心的人,听说春阿氏在监患病,现已绝粒不食,不久要常辞人世的话,不由的闹了一楞。要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述案由归功翼尉 慰幽魂别筑佳城
话说福寿将春阿氏现染瘟疫,不久将死的话,回毕退去。众人吓了一怔。瑞珊道:“可惜这件事,如今玉吉也走了,阿氏又在狱要死,我这么南奔北跑,费力伤财,算是为什么许的呢?”慧甫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旁人。那么市隐合我,又算作什么许的呢?”市隐道:“你们不用寒心。反正这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及至春阿氏死在监狱里,我也把前前后后,果果因因,一件一件的,记在日记,容日有了工夫,托嘱闻秋水编为说部,把内中苦绪幽情,跟种种可疑之点,详细的分解一回,作一个错误婚姻的警鉴,你们意下如何?”三人正自议论,乌公转过面来道:“事已如此,大既瑞珊的报告,已经无效。我们翼里的报告,也就算白白的报告了。方才电话,有法部人告诉我说,该部堂宪,都因为内中琐碎,全是婚姻不良,以致如此,既是犯妇口里,并未供出谁来,也就不便深究了。实告瑞珊兄说,此案的原原本本,我都知道。起初玉吉一走,住在他家的茔地。本翼访明之后,即往侦察。适值聂玉吉已经远遁,兄弟又派人追赶。始知玉吉下落,住在天津北营门客店里头。其所以不能捕获的原因,也合瑞珊哥都是一样,不过报告上头,比着瑞珊哥有些把握。饶那么的确,法部还不忍办呢。何况你一点证据也没有,原犯又已经放走,事情还有什么可办的呢?”
瑞珊听了此话,惊异得了不得。回想在天津店里,除我一人之外,并无侦探,难道我疏忽失神,被他们翼侦里探走在头里了不成?越想越纳闷。乌珍坐在椅上,说得津津有味。瑞珊也无心去听,只恨自己疏神,不该叫他人探了去。不过事已至此,在津侦探我应该认识才对。岂有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事迹被旁人窥破,自己倒入了闷葫芦的道理。越想越愧悔,当时把脸上颜色,红晕了半天。听市隐鼓掌道:“恪谨真难为了你。年余不见,我以为案过法部,你就不管了哪。”乌珍道:“我的地面,岂有不管之理。可笑京城地方,只知新衙门好,旧衙门腐败,哪知道事在人为,有我在提署一天,就叫这些官人实力办事,亦不必仿照外洋,讲究浮面儿。先从骨子里下手,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再说西洋侦探,也不过细心调查,能够一见则明就是了。究实那调查手续,并不是纸上文章,可以形容的。我以为中国侦探,只可惜没人作小说。果真要编出书来,一定比西洋侦探案,不在少处。”慧甫道:“那是诚然,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调查的怎么详细,也有些办不到的地方。因着办不到,谁也就不受调查了。就拿这一案说罢,恪谨、瑞珊两兄费了这么些事,归期该怎么样,不过自己为难。自己知道我同何砺寰、黄增元诸人,还算白饶。市隐与原淡然、闻秋水,也算白跑。事情是实在情形,不过在座的人我们知道。”瑞珊嗤嗤而笑,不作一语。想着玉吉此去,形迹可怪。又想天津店里,并无侦探踪迹,此次玉吉出来,必被翼里侦探拿获带翼去了。不然,乌恪谨不能知道这么详细。因问恪谨道:“恪谨哥不要瞒我,我想此时玉吉,必在贵翼里收存着呢,恪哥苦肯其明说,不妨把一切事实,全对我说说,这样交情,你不隐讳什么?难道我们几个人,还去争功不成?”乌公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素称知己,什么事亦不隐瞒。玉吉现在踪迹,我实在不知情。瑞珊要多心想我,那就不是交情了。我所知的玉吉踪迹,并非把玉吉拿获审问来的,实在是特派侦探调查来的。瑞珊哥不肯见信,你想天津店里,有人侦探你没有,你便明白了。”瑞珊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因笑道:“恪谨哥不要瞒我,大概我的眼力,差不多的侦探,瞒不过去。照你这样说,我成了废物了。这们大的人,暗中有侦探我,我会不知道,你真拿我傻子待?”乌公道:“我不是以傻子待你,你实在是傻子吗。我同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知他名姓,便算不傻。”瑞珊笑道:“除非不认识的人,我不知他的姓。要相熟的人,岂有不知他姓名的道理。”乌公道:“此人极熟,你就是不知姓名。”瑞珊道:“何以见得呢?”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重,引得市隐、慧甫也都笑个不住。忽见门帘一响,走进一人,年犯三十左右,相貌魁梧,穿一件湖色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缎靴,望见市隐在此,过来见礼。市隐问慧甫道:“二位没见过吗?”慧甫道:“没见过。”瑞珊笑道:“必是这里,哥。”说着,凑近见礼。乌公向慧甫道:“这是我们舍弟。”市隐道:“他们彼此都知名,只是并没见过。”瑞珊道:“久仰得很,兄弟是疏亲慢友,常到京里来,我们真少亲近。”说着,彼此让坐,照旧攀谈。述起玉吉事来,静轩又打听一回,不相多赘。瑞珊问乌公道:“方才静轩进来,我们说了半个语子话,倒底你所说这人,究竟是谁?”乌公笑道:“你不要忙,今晚在舍下小酌,我细告诉你。论你疏神的事,不止一件。”瑞珊道:“倒底是谁?”乌公微微而笑,不作一语。半晌向静轩笑道:“张瑞珊兄,因为春阿氏一案很费研究,调查的种种情形,皆级详细。”静轩笑道:“我是听市隐常常称赞。”慧甫道:“恪翁不必留饭,我们有点小事,少时就得回去,你把所说那人,先说给瑞珊听听,省得回到店里,又犯死凿儿。”市隐亦笑道:“你说的是谁?你就赶紧说,何苦又叫他着急呢?”乌公摇摇头,仍是不肯说。还是慧甫等再三讥劝,方才微微笑道:“我说瑞珊傻,瑞珊总不信。我先问他一件事,他要答上来,便算他不傻。”因问道:“请问你天津北营门采访玉吉的下落,可知那玉吉所住的店,店主人姓甚名谁?”瑞珊躇踌半晌,想了好半天,果然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随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乌公笑道:“你不用瞒我。当初你没问过,如今你哪能想去。慢说你不知道,大约合后的人,也不知道。这话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不明白?”瑞珊不待说完,先拍掌笑起来。慧甫道:“什么事这样笑?”瑞珊道:“你们不知道,恪谨的心思学问,我实不如。”市隐发怔道:“什么事你佩服到这样?”瑞珊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费尽苦心,所得的详细情形,初以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哪知道恪谨所知,比我还详细。”因拱手向乌公道:“说到这里,你还得详细指教,店主人现在何处,求你给介绍一回,我们也亲近亲近。”市隐道:“你们别说哑谜,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乌公道:“你们诸位别忙。我先问问瑞珊,倒底是笨不是?是傻不是?”瑞珊点了点头:“果然是我失神,只是你这样隐瞒着,未免对人不起。”乌公道:“我却不是隐瞒。向来这类事情,别管办的怎么样,反正把职务尽到了,心也尽到了。既不居功,亦不逞能。这是咱们闲谈,若与外人相见,我是决不肯提的。”说着,便令瑞二等传唤厨役,预备教席酒饭。又备了两三分请帖,去请鹤、普二公,定于晚间,在自家里晚酌。市隐等迟迟怔着,既见乌恪谨这般至诚,不便拘泥,只得与静轩凑着说话。慧甫等不大常来,听说要预备晚饭,立刻就忙着要走。市隐笑拦道:“你们别学闻秋水,恪谨也不是外人,这样至诚,咱们就不必拘泥。”静轩亦拦道:“二位轻易不来,乐得不多说一会话儿呢。”当下三言五语,闹得瑞珊等无话可说,只得住了。
一时酒菜齐备,让着瑞珊、慧甫二人坐了让座,市隐在次座相陪。乌公与静轩兄弟,坐了未坐。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叙些闲话儿。瑞珊是有事心急,因为玉吉一案,总愿意乌公说明,方才痛快。因笑道:“恪谨哥这样见外,闹得此时兄弟有话也不敢说了。来的时候,本想与阁下讨教。不想来到府上,只以酒食待我。真正要紧的话,偏自半吞半吐,不来指教。叫我倒十分难受。”一面说着,一面拦住乌珍,不叫斟酒,笑嘻嘻的道:“请把店主人的姓名,就告诉了我,我便吃酒。不然喝下酒去,亦要醉心。”乌珍笑道:“你总是这样忙。实告诉你说,现在这案,不必深提了。空说半天,案子也变不了。反正凶手也走了,案子也定了。市隐说的好,咱们这片苦心,只好把闻秋水约来,叫他作一部实事小说,替我发挥发挥,也就完了。”瑞珊道:“小说作不作,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心里明白,立时能够痛快。你说些半语子话,我真难过。”乌珍把酒壶放下道:“你不要急。北营门的店主人,是这里探兵德树堂的至亲,名叫程全。他在北营门地方,很是熟识。德树堂去了两次,托嘱他极力帮忙,偏巧聂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内,别的光景,并无可疑。惟因他笔迹相貌,颇与所说相似,故此多留了一分心。后来把德树堂约去瞧了瞧,果然是他。当时便求着他,写了四幅屏条,带到京来。你虽是那样细心,此处你并未留神。我知道天津地方,出不去你的掌握。特意叫德树堂前去探听,谁想他们糊涂,并没见着什么,只说隔壁店里头,住着个王长山,很与玉吉相近。当时我听了这话,就知道是你在那里。后来玉吉患病,你又那样至诚,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闻报之后,我更知道是你了。你想那店主人有几个慈心仗义的君子呀,错非我设法供给,他岂肯那样热心。即有热心,他的力量也恐其来不及呀。”说看,提壶斟酒,笑对瑞珊道:“这事你死心但地,该当喝酒了吗。”瑞珊点头微笑,回想在津所见,果然与乌公所说前后相符,直仿佛霹雳一声,云雾尽散,把心里的一段疑团,豁然醒悟。在座慧甫等,也把前前后后,全都听明白了。原来左翼乌珍对于这件事情,如此细心,不禁拍案叫绝。市隐提起酒壶,便与乌公斟酒,说道:“你这一场劳累,实在不小。错非你今天说明,外连的人还以为翼办里办理此案,因循了事呢,”慧甫亦笑道:“人不说不知,改日得了机会,借着恪谨哥的面子,定要与贵翼侦探诸君亲近亲近。”静轩道:“那个容易。只是这一般人,举动粗俗,说话也不会转文。其实若办上正事,倒真有特别的地方。”说着斟酒敬菜,几人一面说话儿,议论后天下午,仍在这里晚饭。好与鹤、普二公及协尉福寿、闻秋水、原淡然、德树堂诸人相见的话。不一时瑞珊等吃过晚饭,洗手漱口已毕,告辞而回。定于后天晚上,全在乌公处聚会。这且不表。
单言此时阿氏,自从大理院奏结之后,移交法部监狱,永远监禁。阿氏住在监里,不进饮食者数日。此时正值瘟疫流行,狱内的犯人,不是生疮生疥的,便是疗疮腐烂,臭味难闻的。又遇着天旱物燥,冷暖无常,一间房内,多至二十口人犯。对面是两张大床,床上铺着草帘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家乱挤着睡觉,那一分肮脏气味,不必说久日常住,就是偶然间闻一鼻子,也得受病。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乱摇乱动,如同蚂蚁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虫,成团树垒摆阵练操。嗳呀呀,什么叫地狱,这就是人世间的活地狱。所有狱中人犯,生疮生疥的也有,上吐下泻的也有,虐疾痢疾的也有。正应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可怜那如花似玉、甘为情殇的阿氏,因为母也不谅,自己又福命不齐,堕人狱中,难白于世。人狱之后,先生了满身湿疥。过无多日,因为时疫流行,染了头晕眼花,上吐下泻之症。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臭虫虱子的床上,盖一领极脏极臭的官被。此时要求个亲人来此问讯的,全部没有。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忽于迷离之际,梦见个金身女子,唤她近前道:“孽缘已满,今当归去。”说着,扯了阿氏,便往外跑。阿氏见她如此,知是个异怪人,随央道:“弟子的纠缠未清,母亲兄弟之情,实难割弃。”金身女子笑道:“孽障,孽障,你不肯去,你看那面是谁?”阿氏回头一看,只见聂玉吉穿着圆领僧服,立在自己面前,合掌微笑。阿氏有千般委曲,万种离愁,见了玉吉在此,惊异的了不得,仿佛有万千句话,一时想不出来。正欲问时,见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玉吉的足下,生了两朵金莲,托着聂玉吉飞向空中去了。转眼之间,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见了。
阿氏正惊愕之际,觉远处有人唤她乳名儿,声音惨切,连哭带痛,定眼一看,只见牢门外,站着一人,白发苍苍,流泪不止。床侧有同居犯人唤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妈来瞧你来了。”阿氏嗳哟一声,细看牢门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亲德氏。凄凄惨惨在那里叫她小名儿,又央看牢的女牢头,开门进来,走进床前哭道:“孩子,宝贝儿,都是为娘的不是,耽误了你,难为你受这样罪。”说着,扯住阿氏手,母女对哭。见阿氏浑身是疥,头部浮肿红烧,可怜那一双素手,连烧带疥肿似琉璃瓶儿一般。揭起脏被一看,雪白两弯玉臂,俱是疥癣。所枕的半头轨以下,咕咕咙咙,成团论码的俱是虱子臭虫。德氏看到此处,早哭得接不上气了。阿氏亦连哭带恸,昏迷了一会,复又醒转过来。望见母亲这样,越加惨切,颤颤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儿今生今世,不能尽孝的了。”说着,把眼一翻,要哭没有眼泪,硬硬咽咽的昏了过去。德氏哭道:“我的儿,怎么得这样冤业病啊。”阿氏微开杏目,娇喘吁吁,摇头抹了眼泪,仿佛告知母亲,病不要紧似的。德氏止泪劝道:“孩子,你对付将养着,月初关了米,我还来瞧你呢。”阿氏点了点头,合目睡去,德氏把带来的几吊钱,交与牢头,一面哭,一面托咐求他变个法子,给女儿买点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报。说着,洒泪不止。闹得全狱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齐劝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处,都是难友儿。大妹妹岁数小,蒙此不白之冤,横竖神大有鉴,总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洁。收到这里来,肮脏不惯。”刚说着,阿氏嘴唇一动,哦的一声,唾出一口腥水来,顺着嘴角儿,流至粉颈。阿氏在迷惘沉中,并不知道。德氏忙的过来,抹了眼泪,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来,翻眼向德氏道:“我随你出家去,倒也清静。”半晌又蹩眉道:“只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弃舍呢?”德氏唤道:“孩子,你醒一醒,梦见什么了?这样吓人?”阿氏点了头,闭了眼睛,打了一个冷战道:“没什么,你不用叫我,我去了。”德氏听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话。又见阿氏两手,向空里乱摸,半晌又似拈线做活一般,吓得德氏更慌了。随向女牢头请安礼拜,再三的托嘱。众犯人说道:“老太太放心,病并不要紧,这都是邪火烧的,只要出点儿汗,退一退烧,管保就好了。”德氏凄凄楚楚,不忍离别。看着这样。又不放心。无奈留连一刻,母女也不得说话,反惹她难受酸心,倒不如不见也罢。想到此处,由不得留着阿氏,滴了几点伤心眼泪,叨叨絮絮,又托咐众人一回,然后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凶险,自从德氏去后,熬煎了四五日,忽于一日夜内,唤着女难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命该如此。妹妹死后,望求众位姐妹怜悯,告诉我母亲、哥哥说,埋一个清洁幽静地方,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眼泡塌下,说话声音,亦不似从先清楚了。吓得难友们说声不好,忙的叫醒牢头,点上油灯一照,见阿氏圆睁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连一点病形儿反都没有了。用手一摸,身上已经冰冷,抚着朱唇一探,呼吸已经断了。正是:
生殉九幽缘怨了,他年应化蝶飞来。
惊得女牢头披衣起来,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报告狱官。提牢何奏鹿、司狱福瑞,赶紧的报司回堂。传唤尸亲文光,赴部具领。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皱眉。范氏道:“怎么衙门里这么糊涂,杀了我们家的人,即是我们的仇人,岂有把谋害亲夫的淫妇,领回来殡葬的。错传我们了。”瑞氏哭着道:“嗳,事到而今,你还这么咕嘻呢。不因着你,何致这样,依我说孩子怪苦的,临到从牢眼儿一拉,更显得可怜了,究竟怎么件事,始终我心里糊涂,你叫正儿他爸想法子领去,别管怎么样,哪怕是当卖借押呢,好歹给买口棺材,埋到坟地边儿上。就算得了。”说着,凄凄惨惨,哭个不住。把托氏、春霖并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来,闹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范氏亦愕着不敢言语了。文光顿了顿脚,拿了扇子出来,找个至近亲戚,去向法部里去探听。正问在宫道仁手里,文光说:“阿氏虽死。她是谋杀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谋杀也罢,误杀也罢。既定为监禁之罪,即是情实。如今她死在狱里,没有叫被害之家,具领的道理,”宫道仁笑道:“说得亦有理。但是部院里定案原奏,你没有见么?你以为阿氏杀人,已属情实。然以令郎的伤痕,令媳的口供而论,是谋是误,尚在疑似之中。既没有尸亲指说,又没有旁人质证。安见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宪,因此再三研究,内中疑窦甚多,不能速为定判。所以仿照监候侍质之法,收在狱里存疑。预备以后,发露真情,或出了别的证据,然后再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从发觉,那么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杀人凶犯了。既不是杀人凶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贤媳妇。既是你家贤媳妇,优待之尚恐不及,若永远监禁在狱,试问你居心何忍?”
文光听到此处,良心发现。本来儿媳妇是个端庄淑静的女子,只因半夜三更,儿子被害,不能不疑是媳妇。若以她言容举动而论,又未免有些情屈。想到此处,由不得眼辣鼻酸,想起儿子被害的冤来,呜呜哭了。宫道仁劝道:“你不要想着伤心。既不忍叫她受罪,如今疑案久悬,她死在狱里,你应该心疼她了。”这一句话,说的文光越发哭了。宫道仁道:“无论怎么样,你先回去赶紧备口棺木,通知你亲家个信儿,或是同了他来,具个领纸。天气这般热,衙门里哪能久留,你赶快的就去吧。”文光只得答应,顾不得与亲朋计较,急忙回到家中,先忙着买棺材,又要给阿德氏送信。范氏拦道:“送信作什么?我们因为忍气才去领尸,不然因为这件事,我们就是一场官事。”文光听了此话,里外为难,送信也不好,不送信也不好。躇踌半天道:“依你该怎么办?”范氏道:“依着我呀,依着我呀,依我还不至于这样呢。这都是你们家的德行,你们家风水,明儿把浪老婆再埋在你们坟地时,后辈儿孙还不定怎么现眼呢!”一面说。一面嚷,闹得文光此时反倒没了主意。想着儿子春英冤仇未雪,阿氏儿媳今又殆在狱里,这些个为难着急,俱临在自己头上,由不得顿足捶胸,哭了一回。范氏是得理不让人,翻来覆去,总是嗔怪文光,不该听托氏的话,娶这样养汉老婆,正闹得不可开交,托氏、大正等亦过来了,文光见着托氏,又恐老太太听见,又要多管,忙的躲了出来,自己变着方法,买了棺木,雇了四名杠夫,从狱里把阿氏尸身拉出,就往义地乱家里去一埋,以免瑞氏知道,为此伤心。又免得夫妇三人,因此惹气。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义,不想那母女连心。德氏是爱女心盛,阿氏是孝母之心。出于至诚,自从探监之后,德氏见女儿染病,回去亦急得病了。亏得常禄等日夜扶侍,延医服药,方才好了。一日梦见阿氏披着头发,貌似女头陀的打扮,笑容可掬,手执指尘,跪在德氏面前,磕了个头。从着个金身女子一同去了。乃至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本来德氏心里正想女儿监里,得了瘟气病,万难望好,今作此梦,由不得肉跳心惊,算得阿氏病势必然不好,急忙把常斌唤醒,叫他到学堂告一天假,去到兵马司巡警总厅,找回他哥哥常禄来,细把梦中景象,说了一遍,叫他换个班次,或者告一天假,去到南衙门打听打听,看你妹妹好未好?常禄听了此话,急得连连顿脚。当日到法部一问,谁说不是,果然春阿氏死在狱里,文光已经领去,找地方抬埋了。细打听埋在何处,人人都说不知道,常禄无法,回来向母亲哭道:“都是为儿的不好,把妹妹送入火炕,屈死在狱里,又没有人情势力,去给洗白,活着有什么滋味!”一面说,一面寻死觅活的,闹个不了。德氏倒忍住眼泪,反来劝解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必伤心。谁叫你妹妹命苦呢?虽然她受了些罪,也不是出于你心。如今你哭会子也是不济于事,你若急的寻死,作妈妈的又当怎么样呢?不如事缓则圆,从哪里来的,还从哪里去。少时你找找普焕亭,问他该怎么办?生前的委曲,我们也一概不究。既把你妹妹给了春英,活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按说我们娘家,不必过问。谁让冤家路儿狭,出了这逆事呢!他若是埋在茔地,咱们一天云雾散,什么话也不说。不给娘空信,我们认了,他若是草草了局,拿着我们家人,当作谋杀亲夫的凶犯,我们有我们的官司在。别看是奏结的案子,只要他们家里指出你妹妹劣迹,证出你妹妹奸夫来,就算我养女儿的没有教育。不然,他儿子死是他们家缺德,他们家害的,与我们毫无牵掣。我女儿受屈也罢,受罪也罢,甚么话我也不说,好好端端花棺采木,叫他小婆婆儿出来,顶丧架灵,咱们万事全体,否则没什么话说的,连普大普二,一齐都给滚出来,咱们是一场官司。”说着,指天划地的,把小老婆、小娼妇的,骂个不了。吓得常禄也不敢哭,劝了母亲,慌手忙脚的,去找普焕亭。
将一出门,看见常斌在后,提着个木棍出来,嘴里叨叨念念,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拼命去。常禄一把拦住,问他作什么这样愤愤?常斌流泪道:“你敢情不着急,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常禄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念你的书去,家里事不用你管。”常斌不待说完,发狠顿足道:“我不管谁管?这都是你跟奶奶办的好事。”常禄听了此话,觉着刺心,不由的流泪央道:“好兄弟,你回去瞧奶奶去。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开,谁叫是我作错了呢。好歹你瞧着老太太,我去找姓普的去,听他是怎么回事,咱们再说。”一面说,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几十声。两人站在一处,流泪眼看流泪眼,凄凄切切的哭个不住,好容易把常斌劝住,常禄才慢慢去了。这里常斌过来,坐在母亲身旁,仍是乱哭。又劝着母亲出头,别等哥哥办事,输给文家。德氏一面擦泪,听了常斌的话,很是有理,令他在家看家,不待常禄回来,自己雇了辆车,去到法部门口,等着尚书来到拦舆喊冤。时有凑巧,正遇着部里散值,门前皂隶威哦的乱喊,里面走出一辆车,正是左侍郎绍昌。德氏哭着跪倒,连声叫冤。皂隶等认得德氏,过来问道:“什么事这样叫冤?”绍公止住问道:“这不是春阿氏的母亲吗?”皂隶答应声是。绍公道:“问她什么事?”皂隶未及答应,德氏使哭道:“大人明鉴,我女儿死在狱里,文光领尸出去,没给阿德氏信,也不知埋在何处?求大人恩典,收我们打官司。”绍公道:“你来打官司,有呈状么?”德氏哭道:“阿德氏不会写字,听说我女儿死,连急带气,没顾得写呈子。”刚说到此,只见看热闹的,忽的一散,常禄自外跑来,连哭带喊,随着德氏跪倒。绍公道:“你是什么人?”常禄厉声道:“我来给妹妹报仇,你问我做什么?”皂隶威喝道:“胡说!大人在这儿哪,还敢这样撒野。”说着,七手八脚,过来把常禄按住,绍公道:“不用威吓他,什么话叫他说。”德氏颤巍巍的,看看常禄这样,必时受了气来,随哭道:“大人就叫我们打官司,请看我儿子这样儿,都是他们气的。”说着,泪流不止。绍公命守门皂隶、站门的巡警,把德氏母子二人,一齐带入。自己回至署内,早有审录司的司员善全宫道仁道,听说德氏喊冤,忙来打听。绍公把德氏情由,述说一遍,即命由本部备文,行知该旗都统,传令文光到案,问他领出阿氏,为什么不和平埋葬,又闹得不能了结。询问之后,叫他们调楚说合,切奠为不要紧的小节,又闹得大了。善全、宫道仁连连答应,伺候绍公走后,先把德氏母子询问一遍,然后行文该旗,传令文光到案。
次日入署,宫道仁升了公堂,先把别的案件,问了一回。然后把文光带上来问道:“文光,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这样糊涂。人死了案子也完了,为什么领尸之后,你又不告诉她娘家呢?”文光道:“夸兰达明鉴。阿氏死在狱里,论理不该当我领。我既领了,就算对得起她了。”宫道仁不待说完,拍案喝道:“不该你领,该当谁领?”这一句话,吓得文光脸上如同土色,战战兢兢的辩道:“夸兰达想情,她把小儿害死,小儿的冤枉还未曾雪呢。我再发丧她,岂不是太难了吗?”宫道仁道:“胡说。我同你那么说,始终你没有明白。你说你儿媳妇谋杀亲夫,你有什么凭据?知她为什么起的意,同谋的奸夫是谁?”说着,连声恫吓,吓得文光也慌了。本来没有凭据,只知道深夜闺房,除他夫妇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才一口咬定。哪知道内中隐情,却不干阿氏的事呢。当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宫道仁问道:“你把你儿媳妇埋在哪里了?是与你儿子春英一齐并葬的呀,还是另一块地呢?”文光道:“另一块地。”宫道仁道:“地在哪里?”文光道:“在顺治门外,西边儿的义地里。”宫道仁听到此处,点点头道:“是了,你先下去。”说着,把文光带去。带上德氏来劝道:“阿德氏,你们的官司,是愿意早完哪,还愿意永远污涂着?”德氏哭道:“愿意早完。只是他不叫我出气儿,也就没有法子了。”宫道仁道:“我看你这们大年岁,你养女不容易。人家养儿的也不容易,不能说一面儿理。要说你女儿没罪,我们也知她没罪。只是她亲口承认,说是自己害的。旁人又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她死在狱里,倒也很好,一来省得受罪,二来你若大年纪,省得惦念她。再说这监禁待质之法,本不算阿氏犯罪,即使而今死了。也总算是嫌疑人犯。虽然你亲家文光,没给你信,然既把你女儿领去,就算是他家的人了,于你们家门名誉不倒也很好。方才我问他,他说凶死的人不入茔地,春英和你女儿再在两下里埋着哩,你意思是怎么样?可以说明,我给你作个主。”阿氏德回道:“老爷既这样说,阿德氏有两个办法。我女儿嫁在他家,没犯了十大恶,他不能死后休妻,替儿嫌妇。若与春英合了葬,阿德氏什么话也不说了。这是头一个办法。第二个办法,如果他领出尸去,不与合葬,须在他坟地附近,幽幽静静找个地方,阿德氏就没话了。总之我女儿活着,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若说我女儿不贞不淑,害了他的儿子,他得有确实凭据,不然我女儿虽然死了,我亦是不答应。”
宫道仁刚欲说话,又沉吟半晌道:“话我是听明白了。我把文光叫上来,你们当堂商议,我给作主。”说着,喊喝衙役,复把文光带来。因德氏在此,文光头也不肯抬,望座上请了个安道:“夸兰达怎么交派,领催怎么遵命。”说罢,低头下气,听着宫道仁吩咐道:“春阿氏是阿德氏的女儿,是你文光的儿媳妇,虽然你儿子被害,究竟那原凶是谁,现在尚未发露。部院里监禁阿氏,无非为永久待质,姑且存疑。既然是嫌疑人犯,说是文光的家里人也可,说是阿德氏家里人也无不可。若让文光领去,居然与春英合葬,未免差一点儿。若令阿德氏领去,算是被罪女犯,亦与情理不合。两下里一分争,全部有一面儿理,依着本司判断,遵照大理院奏结原摺,还是姑且存疑。春阿氏尸身,既经文光领去,应和阿德氏商酌,设法安葬。儿女亲家,应该原归夙好。谁叫这一事,并没有真情发现呢。惟现在阿德氏来部控告,文光于领尸之前,并未通知娘家,殊属于理不合。然前案已经奏结,断不能因此未节,勾起前案来。你们亲家两个,还要原归夙好,找出几家亲友来,调楚说合,两家出几个钱,找个清静幽僻的地方,好好把阿氏一埋,事情就算完了。怎么说呢,春阿氏生前死后,论起哪一件事来,全都怪可怜的。”这一片语,说得阿德氏嚎恸不止,文光亦洒泪哭了。当时在堂上具了结,叫两人画押完案。德氏凄凄惨惨,同着儿子常禄,回到家中,找了媒人普津,母子计议一回,不愿与文光家里再去麻烦,知会几家戚友,即在安定门外地坛东北角上,借了块幽雅地方,择日由顺治门外义地起灵,至日厚备装殓。阿德氏母子三人,同着德大舅母、丽格,并几家至近亲友,一齐来到义地找了半天,有义地看管人指道:“这块新土就是。”于是叫土人刨掘,轻刨了一下土,土人嗳呦一声,只见那块新土,陷了一片。德氏哭道:“你看他的婆家,多么心狠,用这么薄的棺木,一经下雨,焉能不陷。”说着,上人等七手八脚,掘出棺木,只见阿氏尸身,活鲜鲜躺在那里。穿一件破夏布褂,下面光着两只脚,棺材板已经散了。阿德氏见此光景,嗳哟一声,仆倒就地。常禄与众家亲友亦都嚎恸起来。慌的德大舅母扶住德氏,又忙告知土人,不用刨了,不看碰了肉。一面凄凄惨惨走至坑边,一边抹着眼泪,来看阿氏。丽格亦随着过来,揪着德大舅母袖子,呜呜哝哝的哭个不住。土人问常禄道:“死的是您什么人?”常禄擦着眼泪。细把阿氏历史述说一遍,引得看热闹的人,围住德氏,叹惜不止。有听着伤心,看着惨目,帮着掉泪的。土人道:“怪不得这样凄惨,死的这么苦,在稍有仁心的人,谁都不忍。那天春阿氏埋后,来了个半疯的人,打听了阿氏的埋所,他打了一包纸来,跪在当地下焚化哭了许久,不知是死鬼什么人。听说当日晚上那人在西南角上柳树上吊死了。后来巡警查知,报了总厅。第二天县里验尸招领五六天,因是无名男子,第七日就给抬埋了。你看世界上什么事没有。”常禄道:“这人的模样年岁,你可记得?”上人道:“岁数不大,长得模样儿很俊。看他举止,很是不俗。昨据街面上谈论,说是个天津人,新近来京的。不半疯儿,也许有点痰迷。”常禄听到这里,料着是病魔寻死,与事无关的,因亦不再打听,只催上人等着装殓,不看天忒晚了赶来不及。土人一面掘上,常斌下到坑里,帮着抬杠的撮尸。阿德氏坐在就地,哭得死去活来,不能动转。丽格前仰后合,亦哭得不成声了。土人问德大舅母道:“昨天有个老太太,来此烧纸,那是死鬼的什么人哪?”德大舅母听了,一时想不出是谁来,因问道:“来者是什么模样?”土人道:“此人是蛮装打扮,年在五十以外。”德大舅母想了半天,不知是谁。正欲细问,只听警尺一响,阿德氏与丽格等,又都哭了。因不顾再问细情,扶起阿德氏来,搀着上车。常禄兄弟,站在灵柩以前,穿着粗布孝衣,引路而行。丽格与众家亲友,坐车在后,一路看热闹的人,成千累万。看着棺上灵幡,飘飘荡荡,写着阿氏的姓氏,无不酸鼻堕泪。是日安葬已毕,有悼惜阿氏生前哀史的人,特在地坛东北角,阿氏坟家上,铭以碣示:
造物是何心?播此孽缘种。触尘生恶因,随鸦怜彩凤。鸳心寒旧盟,鼠牙起冤讼。我今勒贞珉,志汝幽明痛。又醉渔有诗曰:
天地何心播老蚌,造物有意弄沧桑。
百年一对双鸳家,千载秋赦叹未央。
风雨摧花意倍伤,可怜碎玉并埋香。
韩冯未遂身先死,留得孤坟照夕阳。
一坯黄土掩骷髅,底事而今有几知?
阿母不情兄太狠,忍教驾凤逐楼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