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阿氏谋夫案 - 第 3 页/共 5 页

第八回 验血迹普云入狱 行酒令秋水谈天   话说乌公带了仆人瑞二,到了左翼公所,早有枪兵,回了进去,鹤、普二公并协尉福寿等,全部迎至阶下。福寿把连升、润喜如何将普云拘获的话,回了一遍。乌公升了公座,先把连升、润喜等一齐叫来,问说捕获普云,你们有何见证?连升道;“探兵连日探访,见普云的面色,很是张惶。论他与文光的感情,很是亲近。此次文家事发,他该当每日前去,才是交友之道。不但他每日不去,自此次出事后,他连一趟也没敢去。大人想情,这不是无私有弊,可疑之点吗?”乌公点了点头,随命福寿等,带过普云来。左右齐声嚷道:“带上来。”只见茶鼻梁德树堂,还有几个穿号衣的官人,连拉带扯,把普云带过来;喝声跪下;普云是嫌疑犯,项下带着铁锁,穿一件白夏布大褂,下面是白布裤子,两条腿上,带有许多血迹。走到公案以前,低头跪下。乌公坐在正中,看了个逼真逼切。又见他腿上有血,暗想道:“天网恢恢,真是疏而不漏。”随问道:“你叫普云吗?”普云低着头,结结巴巴答了一声渣,立时他浑身乱抖,现出畏罪的神情来。乌公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详细说来。”福寿亦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大人问你呢。”普二又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说到此处,想欲把差使说出,又恐怕销除旗挡,打丢了钱粮,随口又接道:“我可是闲散。”乌公道:“你到底有钱粮没有?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吗?”普二道:“没有。”乌公道:“你同文光是甚么交情?”普二道:“我们是本旗亲戚。”乌公又问道:“是什么亲戚。”普云道:“干亲。”这一句话,引得乌公等反倒笑了。随喝道:“干亲算什么亲戚?究竟是亲戚不是?”普云道:“不是。”福寿喝道:“不是亲戚,你怎么说是亲戚?干亲家不算亲戚,你同他什么交情?怎么相厚,为什么认的干亲?你仔细向大人说说。”普二迟了半晌,颤颤巍巍的回道:“文光家的事,我可不知道。”福寿又喝道:“没问你那个,问你与文光家里。是什么交情?”普二又回道:“洋报上竟胡说,我跟盖九城,哪能够有别的。”乌公拍案道:“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几时到文家去的?”普二道:“文光的女儿,认我作干爹,我常到他家里去,穿房过屋的交情,不分彼此。”乌公点了点头,迟了一会,又问道:“前几天你去了没有?”普二抬了抬头,望见乌公问他,又低下头说道:“没去。”乌公拍案道:“胡说!你实说到是去了没有?”吓得普老二浑身乱战,迟了半日道:“去过一次。”乌公冷笑道:“一次两次,我到不问。你说的这一次,是何日何时呢?”普二迟了半日,不敢答言。鹤公、普公并协尉福寿等,连问数遍,又喊道:“再若不说,可是找打。”普云迟了半比颤巍巍的回道:“上月二十六日,我们文大嫂子,带着姑娘儿媳妇,往他大舅家里行人情去,是我给凭的孝衣,别的事我不知道。”乌公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同你。春英是怎么死的?你必知道。你若是实话实说,我必然设法救你。你若一味的装糊涂,可是自寻苦恼。”一面说。一手把团扇拿起,扇着问道:“你的生死,就在乎你了。”   普云听了这一句,登时吓得大哭,结结巴巴的道:“大人明鉴。春春春英英死的时候,我我我没在场,怎么死死死的,我我哪里知知道啊!”乌公摇着团扇,冷笑两声道:“这么问你,你如何肯说。”随明令官人道:“把他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挪过几块破砖、两根木棍来,又把麻辫子等物预备停妥,吓得普云魂飞魄散,面如银纸一般,口里把大人两字,叫得震耳,随口又百般安告。福寿道:“你自己作的事,好汉子该当承认,干什么委委曲曲,哭红一鼻子呢,”鹤公亦喝道:“若怕受罪,就赶紧说实话,别这么苦作情。世间的因因果果,丝豪不爽。不管你如何亏心,横竖天网难逃,神目如电。你不用瞎害怕,假着急。不是你害的,你要说;是你害的,你也要说。不怕我们翼里,听你的罪过重,再给你往轻里摘呢。反正是不说实话,叫作不行。”普云一面抹眼,委委曲曲的哭道:“大大大人,我是真冤枉。”说着伸出两手,抚眼擦泪,抬起头来道:“春春英被害,是缸儿里没我,岔儿里也没有我,把我带到这里,岂不是活活活要我命吗?想想想不到啊!官衙门里,也爱听洋报的话。”说着,把那洋报馆骂个不休,又数数落落的道:“大人大人想情,必是我得罪人了,所以才乱给捏合。要按报上说,我成什么人了?大人是圣明,您给我分晰分晰,”乌公摇摇头,叹口气道:“我不打你,你是诚心静意的同我装傻。”因指其血迹道:“你也低头瞧瞧,杀人血迹,现在你身上带着,竟敢粉饰撒谎,欺负我不肯打你,真是可恶之至。”乃厉声道:“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登时把麻辫备妥,一人站在身后。挺住普云脊骨,随把编成的麻辫,箍在普云脑上,那人站在身后,用力一拧,普云嗳哟一声,登时就昏了过去。那人把手一松,不一时,普云又明白过来。把“大人饶命,我说”连声说声说个不住。   乌公坐在椅上,把扇子一抬,官人把麻辫放松,普云挺着脊背,直着两只骆脯,翻着眼睛,皱着眉毛,结结巴巴的道:“杀人的事,我真正不亏心,实实在在的不知道。”乌公听了,不由大怒,正欲再令人梏起。普云口里百般央告道:“大大人饶命,容我细细的说。”福寿道:“你那身上血是哪里来的?快说。”普云道:“血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炎天暑日,不知在何处蹭的,或是鼻孔流的血。我因一时疏忽,没能看见,亦未可知。怎么大人说。一过是是是杀人的血呢?”乌公道:“胡说。明明是一遍血迹,您不实认,还这样狡展。”普云低下头去,颤颤巍巍的不敢则声。乌公摇着扇子,冷笑了两声道:“普云,你作的事情,我这里早有报告。你不肯认,也是不行的。不过受些刑罚,临完了还得说。你这是图什么?依我劝你,你实话实说,你与盖九城,有什么拉拢?你二人谁的主谋?为什么害的春英?您把实话实说了吧。”普云一面抹泪道:“大人说的话,都是街上谣言,我平日安分守己,多一步不敢走。文光家里,我倒时常去,我那干嫂子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我有了坏杂碎,还对得过文光吗?”乌公道:“别的事我先不问,还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在心里。我这里问你,您说与不说,到无关紧要,反正这件事,不能怨你。我看你公公正正,很是个又规矩又老实的人。错非盖九城,寻样吓呼你,你也行不出来。一来她嫌着碍眼,二来要一计害三贤,把春英夫妇,一同害死,好出她羞恼之气。你的事也却不在你,你也是被逼无奈。上了了娘儿们的当了。你若是明白的,把前前后后实话实说,满供在范氏身上,把你就洗刷清了。虽说杀人偿命,若按着律例上说,主动的凶手,造意的凶手,都算正凶。帮凶的吃点苦头,也没有抵偿罪过。像你这样话不说,一味撒谎,一直往正凶里巴结,我亦不能管了。”随唤官人道:“来呀,先把他带下去,明天送衙门。冤与不冤,叫他到衙门说去。”   左右答应一声,正欲退下,普二连声嚷道:“大大人别生气。救命救命,要这么一来,岂岂不苦了我么?”鹤公道:“你说实话呀。”普二磕头道:“这件事实在没有身里切近,我也摸不清。”乌公摇首道:“仍然不说实话,明天解送提署,转送刑部定罪。你爱认不认。”说罢,喝令官人,带下暂押。普二也不敢再言,凄凄惨惨的退了下去。乌公、鹤公等退人休息室内。乌公道:“我着普二脸色,颇为可疑。又兼他身上有血,简直是确而确了。现在市隐、淡然皆在我家里等候,据他们说,也是普云,不知你们二位,眼光怎么样?”鹤公道:“是也许是,无奈他身上血迹,不似是杀人溅的。过了这么多日,岂有那行凶衣服仍旧穿着呢?再说这么热天,能不换衣服呢?”乌公道:“我看那血迹像是疮血。不过他被了嫌疑,不能不根究到底,问他个水落石出。少时我问问市隐,等晚上凉快了,我再细问普云。”鹤公道:“这办法也好。阁下先行一步,问问苏、原二公,有什么新奇事故,咱们到正堂宅里,见面再说。”普公道:“依我说,不必麻烦。今晚把文书办好,明日清早,先把普云掌上去,冤与不冤,叫他衙门说去。你们二公意见以为何如?”乌公沉吟半晌道:“不妥不妥。普云既已捉获,据我想,解不解的事,只恐屈诬好人,倒是我们的错过了。”说着,拱了拱手,与鹤、普二公告辞,忙着回去。   此时那市隐二人,坐在乌公书房,等候已久,因不见乌公回来,甚为烦闷。市隐靠近书案,一面与淡然闲谈,一面在破信皮上,写了数字,递与淡然道:“我这儿有一首诗,若赠与文范氏,非常切当。”淡然接过纸来,将看了第一句,忽见乌公回来,二人忙的站起。乌公道:“好热好热,二位受等了。”说着,更换衣服,又连声声道歉,说淡翁初次降临,偏你我这样忙乱,真是太不敬了。淡然亦笑道:“恪翁说哪里话来,我辈相交,不拘于形迹,随随便便,倒是很好。”市隐亦插言道:“淡然不是外人,彼此皆不拘泥,才是道理。”说着,更向乌公打听普云的神色,是否此案原凶?乌公把公所情形,并所讯口供,身边的血迹,一一说了。市隐拍手道:“快极,快极。普云被获,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又向淡然道:“你把我那首诗,也让恪翁看看。”乌公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淡然忙的递过,二人一同看道:“自为禽兽行,反兴儿女狱。杀子复杀媳,此心真酷毒。”乌公道:“这叫诗么?”市隐道:“不是诗是什么,管保这二十个字,是那哪范氏的定评。”乌公道:“这事可不能仓卒,一生评论非到盖棺时,不能论定。究竟这件事,尚无一定结果,你焉能速下断语。”市隐道:“不是我一人这样说,您问淡然,那日普云楼上,我见过普云一面,看他那举止动作,听他那说话口气,决不是安分良民。记得喝酒时候,淡然好言劝他,他是极口辩证,死说是传闻失实,并没那么宗事。其实是贼人胆虚,越掩谕越真确,越粉饰越实在。连一丝一毫,也欺不得人。”淡然亦连说不错,又说普云为人,是个小无二鬼。家有当佐领的哥哥,他是任什么事也不管作,终日在文家起腻,买点儿东西,跑跑道儿。左右是义务小使,普云也最殷勤,不管什么事,都往前伸脑袋。嘴儿又甘甜,脸上又透媚气,我想缠来缠去,早晚是一团乱丝,无法可解。我知道身临切近,所以极力劝他,衬早儿远避嫌疑,免得蜚言逆语,好说不好听。谁想他不肯承认,反说我血口喷人,不谈正事。如今有经案发现,旁人疑他,我也是不能无疑。不是我背地谈人,我见市隐对这件事非常注意,所以才出来帮忙。把日平所知的事情,说个大略。究竟是普云与否,兄弟也不敢悬揣。”   乌公愕然道:“本来这件事,是不能悬揣的,可疑的地方固然少。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实在很多。才我问普云,见他那脸上颜色,颇形惊恐。若依我们普大人的办法,不管他冤不冤,明天就解送提署。我想这件事,不能卤莽。还求你们二位,替给想个法子。”淡然一手理须,正容而坐,市隐亦走来坐下,一面点着烟卷,笑哈哈的想道:“我想这件事,也是真该慎重。不必说你们贵翼名誉要紧,就是我们私人调查,也得细心研究,断不是胡闹的。”因指淡然道:“淡然的心思细,趁此无事,请将先时口供,及连日的白话报秋水的来函,并连升、润喜、锰福、德树堂的报告,一齐拿出,咱们好细细儿看看。”乌公连声说好,随令瑞二,把协尉福寿,并连升、润喜二人,先为唤来。又开了一个纸条,叫科房的书手,把存案的供词报告,一并检齐,送来查看。瑞二答应出去。   淡然摇手道:“这些案卷,据兄弟看着,无非具文,翻阅几回,也未必有何疑点。我们讨论此事,要以尸场的情形为断。”因间市隐道:“验尸那日,你去过没有?”市隐道:“验尸前一日,我同着秋水,恪谨一同去的。”淡然又问道:“厨房的水缸,是倒在地下还是未曾倒呢?”乌公愕然道:“没倒。”淡然笑了笑道:“那就是了。”又问道:“阿氏的伤痕,究竟是真啊是假呢?”乌公道:“伤是不错的,头顶、右肋,共有两处击伤,大概是木棍打的。我看阿氏形容,惨恸已极,验尸时哭的很恸,决不是满脸煞气,杀人不认的神色。”说着把阿氏口供,并连升、润喜的报告,一并令瑞二取出。三人围着冰桶,一面查看。乌公与市隐说道:“倒底是谈然见识,与平常人不同,开口先问水缸,这就是要紧地方。我那日忙忙慌慌的,也没顾得细看。今被淡然提起,我才恍然大悟。”市隐亦连连称是。淡然道:“别的事小,第一是出事之后,那文家的街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呢?须要根究明白,才有研究的价值。”市隐亦猛然省悟,连说:“淡然大哥,真是高见。我在这一层上,实在的疏忽了。”乌公道:“我也是事情多,顾不及了。那日把文光拘来,我该当问问他。谁想问案的时候,我的脑筋不灵呢。”市隐道:“如今不必后悔,好在这件事,也容易打听。”淡然亦笑道:“事缓则圆。没有不露风的时候。普云的品行,我虽尽知,然是否是普云的原凶,我可不敢必。只要文光家内,平素没有旁人,一定是普云所为,决没有第二个人。若是厨房水缸是倒着,是不倒着,内里也总有毛病。只要是街门开着,一定是另有奸夫,帮同谋害。若是街门关着,则动手的原凶,出不去院里人了。”   这一篇话,说的苏、乌二人,连连点头,赞说原淡然的见解,实在高明,我们这么许多日子,并没研究到这一层上,合该是翼里露脸,明日普云解送提署,这一案就许有了头绪了。淡然兄所谈的几件可疑之点,我另委人查查,或者得出真情,说罢,呼唤仆人等,预备晚饭,要留着原、苏二人,痛饮几杯。晚间在左翼公所,好看看普云的神色。市隐是惦着学务,忙着要走。淡然因初次来访,诸多不便。又因秋水的事情,要约着乌、苏二人,明晚在余园饭庄,聚会一日,乌公推辞着有差,又云正堂宅里,明日有事,请着原淡然改订日期,乌公要自己备酒。市隐亦拦道:“恪翁的差事忙,他既这样说,当然当真有事。依我的主意,明天余园饭局,不是改个地方,我有几位至友,都是巡警厅探访局的人,自此案发生后,他们也日夜研究,时常的找我。明早多备上几分贴,定一处清洁所在,咱们好联络联络。一来为热闹,二来也打听打听他们是怎么调查的。”乌公道:“如此很好。二位既这样费心,容日我再为道谢。若能与闻秋水见面,请把兄弟的苦衷,代为述明,那尤其圆满了。”说罢,拉着市隐,仍欲留饭。又嗔市隐不该着不替挽留淡然。市隐道:“他亦实在有事,留也是不能成的。”淡然亦亟力辞谢,急急忙忙同着市隐去了。乌公送至门外,拱手而回。   晚饭已毕,又到左翼公所,审问普云一回,连打三次,普云是坚不承认,只认说二十六日上午,因为赁孝衣,到过文家一次。自春英死后,至今未去。身上血迹。确是生疮的脓血。及致脱衣相验,那普云腿上,又的确有疮,闹得乌公心里,也犹疑不安。只得告知科房,明日把嫌疑犯普云,先行送署。又叫过连升来,问他是什么缘故?连升、润喜等张口结舌,不知所以。只说普云可疑,而又毫无证据。乌公不由的着了慌恐,一面叱令连升再去调查,一面与鹤、普公通了电话,说普云的口供,不似杀人凶犯。身上血迹,却是疮疗的脓血,请向提宪禀明,至要至要。当晚又写了封信,把普云不似正凶的疑点,告知市隐。市隐见了此信,也纳闷的了不得。当日与淡然相见,又约了闻秋水等,晚间在煤市街三义馆相见。市隐与淡然二人,先往等候。工夫不大,闻秋水匆匆进来,一手摘了眼镜,与淡然、市隐见礼.市隐一面笑吟吟的让坐,笑问道:“你同恪谨,因为什么事,这样生分?”秋水一面擦脸,一面笑着道:“这事你不怕打听。咱们是朋友相交,并没图他什么。像他那趾高气扬,拿腔作势的神气,我实在不敢已结。再说我们帮他的忙,他那宗神气,谁还敢近他呀。”市隐拦道:“先生你不必犯牢骚,到底因为什么?你说给我听听。”秋水道:“事情却不大,只是气儿难生。”说着抓一把白瓜子,一面嗑着道:“因为阿氏一案,我东奔西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好容易查清了,那日同你散后,我恭恭敬敬,跑到他府上去,同他究研,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阿氏冤,你有甚么证据,说阿氏不冤呢?我当时也没有抬杠。临完了,电铃一响,他说正堂宅里电话找他。他立时就要走。对我说,得了消息,给他送信。你们二位想想,谁是他三辈家奴哇,我们不图名,不图利,按着朋友相交,给他帮忙。像这么对待我,下得去么?有堂官的电话,立时他得去。我小子白跑白忙,算是活该受累了。世界交朋友,有这么热心的吗?”一面说,一面有气,引得淡然、市隐反倒笑了。   淡然一面斟茶,一面笑道:“快休如此。恪谨为人,也不至如此。秋水老弟,未免错怪了。”市隐亦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恪谨若是那样人,我早就不理他了。非因他是翼尉,我才护他。想世间朋友相交,第一以知心为尚。像你这个小性,我实不敢谬赞。”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秋水面上,不由的紫涨起来,心里是又急又恼,欲待分辨,又不能分辨,冷笑两声道:“你说我小性儿,我就小性,你说好不好?”市隐又笑道:“你不要心里不服,用那么大信套,写那么恭敬字,把钦加二品衔,左翼翼尉的字样,抬起五六头来,不是损人吗?”说的秋水也笑了。淡然坐在一旁,亦拍掌大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项老爷来了。”三人忙的站起,只见竹帘一起,走进一人,年在三十以外,英眉武目,气宇轩昂,穿一件竹灰官纱大衫,足下是武备官靴,见了苏市隐,忙的见礼。市隐指荐道:“这位是闻秋水。这位是原淡然。”又指那人道:“这位是项慧甫。”又悄向秋水道:“这就是探访局项慧甫。”秋水点头陪笑,三人忙的见礼,各道久仰,谦谦让让的坐了。然后有慧甫的同事何砺寰、黄增元等二人,先后来到。又有市隐的至友谢真卿,随后赶到。此人是某科优贡,终日际流连诗酒,倚着祖上产业,不务生理。对于社会公益,极其热心。向与苏市隐最为同心。恰与闻秋水是一样性情。大家相见毕,通了姓氏。走堂的净上桌面,大家谦让半天,让着项慧甫坐了首坐,真卿次座,再次是原淡然、何砺寰、闻秋水、黄增元,市隐在主席相陪,谦着要酒。先要了几样冰碗,预备下酒。市隐是饮量最大,等不得菜品上齐,先与首坐的慧甫,猜起拳来。秋水是存不住话,先把阿氏名声如何不正的话告知众人,又把报纸上混淆黑白,不问是非的话,痛斥了一回。众人都默默不言,只说阿氏一案,现在无法,但看刑部里最后如何定拟了。淡然亦一面饮酒,把昨天翼里,如何把普二捉获,如何他身上有血的话,细说一遍,众人皆惊得不已。惟项慧甫与闻秋水两人,都面面相视,不作一语。市隐心里,本想是联络同志,调查阿氏、范氏,究竟是何等为人。不想有秋水在此,不能开口。今听闻秋水贬斥阿氏,又痛诋白话报,种种不辨是非的地方,遂接口道:“阿氏为人,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现在左翼公所,因为舆论攻击,无可如何,昨天将嫌疑犯普云业已拿获。因他身有血迹,常与文家往来,不能没有嫌疑,今日已解送提署了。想过部之后,当能水落石出,此时何苦饶舌。”   秋水笑了笑,假作不闻。增元道:“秋水兄以为如何?”秋水冷笑道:“此事实难料定,调查之行,不敢渭独具只眼,识其隐奸。而生在这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没有真是非的时代,只可缄默不言倒也罢了。”市隐笑道:“秋水的说话忒伤众、难道庇阿氏的,都是狗了不成?”秋水也自渐失言,不由的面红耳热,遂笑道:“我说是如今时代,并非辱骂世人。我们在坐的人,谁也不能挑眼。”真卿鼓掌道:“好一张快嘴。我们是狗先生,惹不起你,好不好?”说罢,哈哈大笑,引的合座诸人俱都笑了。秋水面上,越发难过起来。增元解和道:“猜拳猜拳。”说着,便向慧甫道:“起这来。”淡然与市隐二人,亦三星四喜的喊叫起来。惟真卿、秋水二人,素有书生习气,不乐拇战。因见市隐等如此有趣,不免亦高起兴来。真卿站起道:“我有一个酒令,不知善饮诸君,赞成能否?”市隐等忙的止拳,问说何令?淡然摇手道:“你们不用问,凡行酒令,没有不闷人的,为什么欢欢喜喜,不助点儿豪放气,偏弄个酒令儿闷人呢?我不赞成。”增元亦笑道:“我不赞成。”砺褒道:“赞成者请起立。按本章程第三条,以多数表决之法表决之。”话未说完,引得慧甫、秋水等笑个不住。慧甫道:“国会未开,他把议事细则,先就规定了。”说的市隐等亦都笑了。大家起立一看,除去原、黄二人,仍占多数。真卿道:“多数表决,我要发令了。”中隐道:“别忙。我要阻令。令官下令,须要雅俗共赏,不加闷人的令儿,方可通过。不然,本兄弟决不列席。”砺寰道:“今日聚会,不比往日。既为着阿氏一案,彼此研究,务必要不失原题,才算有趣。”   秋水点了人数,笑着道:“在座七人,可以七字为令。或是飞花,或是顶针续麻,我想都好。”淡然道:“我们是一不拗众,勉强遵命。只要不定人,我们无不认可。”慧甫拍案道:“飞花好,飞花好。”真卿望着秋水,笑嘻嘻的道:“飞花令,好是好,只是便宜些。”又笑道:“也罢,现在春英被害,我们以春英的春字为令,飞至哪里,说一句有春字的七言诗。春字落在何处,何处喝酒,由喝酒者再飞花。诸位以为何如?”众人俱各称善。随令走堂的,催酒催菜。真卿将手巾一支筷子,穿了一纸条,当作花筹,端起酒盅来,饮了门杯,用手指点着道:“一片花飞减却春。”春字正落在慧甫身上。慧甫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过花筹来念道:“东望望春春可怜。”增元亦念了一遍,因听是两个春字,遂嚷道:“两个春字,该是谁喝酒呢?”真卿忙的站起,按字数了一回,随指道:“第一个春字起令,第二个喝酒。”增元无话可好,连说好好,低头把酒喝了。砺寰接过花筹道:“万紫千红总是春。”挨次指点,该到真卿。真卿喝了酒,指着秋水道:“端起酒杯来。”随念道:“客中不觉春深浅。”秋水摇头道:“现编的不算。你能把下由说出谁的诗。什么题?都要说明,我才服你。”真卿道:“你不用赖。另换一句,也该是你的喝酒。贾似道的芍药诗你可记得?”随念道:“满堂留客春如画,对酒何妨鬓似丝。”随将手里花筹,递与秋水。秋水摇头道:“不行。令官行令,应以第一句为准,请把第一句注出来。”真卿站起道:“你不用橛我,我说你们少见多怪,你不肯服,连湛道山的茶糜诗,都没见过,还要朦人。上句是:客中不觉春深浅。下句是:开了茶糜一架花。这是谄的不是?”秋水无可再辩,只得把酒喝了。真卿道:“别人不算,你也要随诗加注,否则无效。”秋水笑了笑道:“那是自然。”随念道:“花落掩关春欲幕,月圆敬枕梦初回。”真卿道:“什么题?”秋水道:“刘兼的征妇怨,再还你一句朱子诗:幽居四衅只空林,啼鸟落花春意深。”真卿点点头,把酒喝了。增元道:“这就是你们过闹,没我们事了。”真卿道:“你别忙。”一手指着淡然,说了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淡然接过花筹,说了句诗随千里寻春路。轮到市隐,市隐喝了酒,说了句草木知春不久归。轮到慧甫,慧甫喝了酒,想了半晌道,欲凭燕语留春往。轮到淡然,淡然喝了酒道:“这些便宜句子,都被你们占去了。”随念道:“老尽名花春不管。”按次指点数到增元,增元接了花筹,想了半日道:“铁球浆子春不老。”一语未了,引得市隐等大笑起来。慧甫把口中酒,也笑得吐了。真卿笑问道:“你这句诗,也得加注解。”增元一面数字,将手巾花筹,递与慧甫。慧甫一面摇手,仍自笑个不住。增元道:“笑我不通文,你们才不知事物呢!连保定府三宗主,铁球、浆子、春不老这句话……”大家没等他说完,早就大笑起来。忽见走堂俏向市隐道:“官座里有位平老爷,请你说话。”市隐不知是谁,随了走堂,来到六官,原来是平子言,要报告盖九城在家内历史,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再表。       第九回 项慧甫侦探女监 宫道仁调查例案   话说苏市隐等因为黄增元说的酒令儿,正在哄堂而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第六官座,有市隐的至友平子言平老爷来请。市隐忙的出来,到了大问官座,里面有五人在座,正在饮酒,望见市隐进来,一齐站起。平子言年有三十余岁,麻面无须,穿一身蓝绸裤褂,学士缎靴,离了座位,先与市隐见礼,又挨次与市隐介绍,谦逊让坐。走堂的添了匙著,众人都举杯让酒。市隐以善饮著名,无法推辞。子言又极力奖誉,夸说市隐先生如何能饮、强令着先尽三杯。市隐一一喝了。子言道:“市隐先生,怎么这般闲在?经年不见,面上越显得发福了。”市隐陪笑道:“兄弟是无事忙,不为有事,轻易不肯出城的。”说着把阿氏的事情,当作新闻笑话,说了一回。子言一面让酒,望着门外无人,笑向市隐道:“难为你那样细心,那日在小菊儿胡同,见你与秋水二人,帮着乌翼尉检察尸场。我想你们二位,都是学界中人,如何在侦探学上,也这么不辞辛苦呢?当时我没敢招呼,后来听朋友说,你们二位因受乌翼尉之托,很费研究,不知调查的怎么样了。”市隐听了此话,很为诧异,因问子言道:“你是几时去的?听谁说的?”子言摇头道:“这一层先不用问,请问春英一案,依照先生所见,凶手究竟是谁?”   市隐正欲答言,众人道:“子言是喝醉了。昨天左翼公所,已将普云拿住。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是普云、盖九城所害,此时还有可疑义么?”子言摇头道:“不然不然,当日尸场的情形,疑点甚多,不知市隐先生记下来没有?”市隐听了此话,追想尸场情形,历历在目。随笑道:“记得记得,阁下有什么高见?倒要领教。”子言道:“第一处可疑之点,是苍氏屋中的凶器,及凶器上阿氏的手巾。第二是墙上的灰。第三是阿氏簪环,及厨房里脸盆水缸。第四是茅厕中,有一条板凳。这宗地方,都是侦察资料,”众人听了此话,皆笑子言迂腐。惟有市隐一人深为佩服,暗想那日尸场,我与闻秋水那样详细,尚有未留心处,今被子言提起,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赞美。因为在坐人多,说着不便,遂邀平子言过那屋细谈。子言亦领会其意,惟因有慧甫等在坐,不乐意过去。论其心理,本想以私人资格,要调查此案原委,既不求鸣之官,亦不乐白诸人,好似有好奇之僻,欲借此惊奇故事,研究破闷似的。听市隐让他过去,甚不谓然,随笑道:“先生请便,改日访得的确,再与慧甫诸君相见未晚。”市隐亦知其意,不便再让,当与告别,回到原席。   只见砺寰等酒令未完,正轮到黄增元喝酒,说了句春风春月春光好。众人一面笑,正问他此句的出处,逼他喝酒呢。一见市隐进来,大家齐笑道:“市隐来了,咱们收令罢。”说着,催了菜饭,大家吃过。市隐把见着子言,所谈尸场的情形,细对慧甫诸人述了一遍。砺寰道:“子言是半开眼儿的人,何足凭信。我告诉你说,此案的内容,我同慧甫、增元三人,已探得大概情形,只碍于没有证据,不敢指实。你要少安勿躁,等过十日之后,我必有详细报告。”市隐道:“你说的固然很是,但此时我的心里,非常闷闷,非把内中真像,探得实在,我心里不能痛快,我终日东奔西跑,专为此事,你们既已知道,又何必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呢?”砺寰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人,方才于真卿先生,业已谈过大略。真卿住家,最与刑部相近。部里情形,他知之最详。现真卿定于明日午后,真卿与慧甫二人,赴部调查,等他们回来报告。我便有把柄了。”市隐听了此话,很觉渺茫,细追问一切情形,砺寰不肯说,真卿含笑在旁,剔牙不语。闹得苏市隐犹疑不定,疑是方才出去时,慧甫等有何议论,或是慧甫等,已得其中真象,不肯与旁人说明,亦未可知。遂笑道:“你们这鬼鬼崇祟,我实在不作情。肯得说明呢,就赶紧说明。不肯说明呢,就不必告诉我。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家发疑呢?”说的增元等也都笑了。慧甫亦笑道:“不闷人不成笑话,你先少打听罢。”真卿漱了口,也凑近众人道:“似我所见,春阿氏一案,实在冤枉。过部那一日,我己眼见其人,身世不甚高,圆合脸儿大眼睛,面上一团严肃的颜色,绝不似杀人的女子。听说到刑部后、分在山西司承审,阿氏是收在北所,不令与家人相见,以免有串供的情弊,现在连过数堂,尚无口供,只认说一阵心迷,便要寻死,后来又一阵迷糊,将伊夫砍死,所以才畏罪投缸。您想这一片口供,能算得上是实供吗?吗?后来又再三拷问,她说她丈夫既死,落了谋害亲夫的罪名,如今只求一死,情愿抵偿。问她婆婆如何?她也说好。问她丈夫如何?她也说好。我想这一件冤枉案子,若一旦定谳,必然依照律例,凌迟处死,死后便无日昭雪了。”秋水冷笑道:“你们这宗见脉都显无稽之谈。凡评论一件事,万不能仓卒草切,须把种种证据,一一指明,方能把阿春氏证为好人呢。”淡然亦笑道:“秋水卓见,诚可令人佩服。但昨日翼里已将普云拿获,今午解送提看。大概一两日内,必然过部,是否为害人原犯,现尚难得定论。然若详细究问,必能得着内中真像。”秋水含笑道:“不见得罢?”淡然亦急道:“普二常在文家,焉能不知?”秋水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我凭空这么说,没有真实证据,你们绝不肯信。咱们设一个赌约,等她定谳后,倒看谁输谁赢。”说罢,与淡然击掌,以市隐作证人,将来输了时节,罚他五十人的东道,并捐助贫民院一百块洋钱,砺寰等连称很好,慌忙的净面穿衣,会了饭帐,各自分头回家,不必细题。   次日项慧甫同了谢真卿二人,去到刑部北所,要侦察阿氏举动。不想事有凑巧,这日山西司提讯阿氏、文光与范氏诸人,均在羊肉馆听传候审呢。真卿、慧甫等闻知,喜出望外。先到刑部里面,寻了相熟的牢头,引至北所。一面走路,一面与那牢头,打听阿氏的举动。正步在西夹道内,忽见有一群小孩儿,围随一个女犯,年在十六八岁,梳着辫,穿一件蔚兰色竹布褂,慢慢的走来,真卿一看,却是阿氏。随在慧甫身后,拍了一掌,慧甫亦忙的止步,闪在一边,见那一群小儿,一个个欢欢喜喜,呼唤姐姐,阿氏低着粉颈,头也不抬,消消停停的走过,那一种惨淡形容,真令人观不忍睹。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免伤心落泪。慧甫待其走远,向牢头打听。这一般小儿,是阿氏的什么人?牢头道:“说来很奇,这都是附近住户的小儿,皆因春阿氏性情温婉,自入女监后待人极好,不但监中囚犯,全都爱她敬她,连女牢头梁张氏,全都怜悯她。看她的言容举动,颇有大家风范,又安静,又沉稳,决不似杀夫的神气。所以合监女犯,全都替她呼冤。这群小孩子,也因她待人极好,所以成群结队的呼他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她都争先恐后的送来。现在半个多月,已经成习惯了。”真卿叹口气道:“这群小儿,真个有趣。只是中国刑法,暗无天日。像这样冤屈事,得何时昭雪呀?”说罢,叹息不止。牢头悄声道:“二位到处边去、先不要说。昨天盖九城已经放出,大概是文光家里托了人情,不然也难于释放。”慧甫道:“那么过堂时节,范氏是什么口供?”牢头摇首道:“范氏口供,我们也打听不着。司里也下过谕,不准官差皂隶透出消息。倘外间有何议论,即以站堂的是问。像这么严紧,我们哪能知道。”三人一面说话,来到女监。先向女牢头梁张氏打听监内景象。听那梁张氏说,阿氏是极其沉稳,每天两饭一粥,若有官人进去,旁人都欢欢喜喜,有说有笑,惟有春阿氏安然静坐,绝没有轻狂之气。就像监里那样肮脏,阿氏也极其洁静。不但她衣服鞋袜,一切照常,就是她所铺草帘,所盖的棉被,都比同床的干净。若说这样女子,谋害亲夫,那么阳世人间,就没有好人了。梁张氏越说越气,连把淫妇盖九城,不该因奸杀子,污陷儿媳,痛骂了几十声。真卿等也听着痛快,仿佛那梁张氏一骂,便替春阿氏洗了冤枉似的。随又打听阿氏在监,说过她家事没有?梁张氏道:“没说过。”慧甫听了此话,谨记在心,因问阿氏过堂,能几时回来?牢头说:“过堂没有时限,有跪锁拷问时,至早须三个时辰,方能放出。”真卿又叹息半日.慧甫把监内情形,得了大概,俯在牢头耳旁,欲求牢头费神,转向女牢头打听,可有阿氏娘家人,来此探问没有?梁张氏道:“上头有交派。阿氏家里人不准进来。”说着,又用手指道:“您瞧,这就是她母亲德氏,由堂上下来了。”   慧甫等回头一看,果见东墙夹道,有管狱官人,带着个年近六旬,苍白头发的老妇,面带愁容,穿一件兰布褂,两只香色福履鞋,后面跟随官人,进了女监。慧甫把德氏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紧皱眉头,暗中纳闷。看那德氏面貌,很是严肃,断不是不讲家教的举止。慧甫看了一回,催促谢真卿赶紧回去,说狱中情形,我己得着大概,等过了三五日,普云过部后,我们再来查看。当下与那男女牢头告别,分头而去,慧甫把部中情形,告知砺寰,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调查真象。砺寰道:“先生不必着急,兄弟自有妙法。”慧甫道:“既有妙法,你我分头调查,如有所得,即行商议。”两人计议已定,又约会黄增元等,调查文光的亲友,和阿氏的家事。又听说阿氏胞兄,名叫常禄,现在外城警厅充当巡瞥,慧甫要委婉托人,交结常禄的同事,好探听阿氏为人,究竟品行若何?   不想光阴似箭,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已经岭上梅开,小阳将近。刑部的消息,自把普云送部,一连着拷问数堂,没有承认的口供。验其血迹,确是疗疮脉血。虽在嫌疑之内,若指为原凶,又没有真实凭证,只不过报纸宣传,因为普云为人不甚务正,又常在文光家内,难免与盖九城有拉拢。不想拷问多次,依然无供。尚书葛宝华、左侍郎绍昌、左侍郎张仁黻,全都非常着急,诚恐一司承审,所见不公,又更调几回司口,改派几回问官。凡部中有名的司官,没有一个没审过。会审多次,都说普云、范氏不像正凶,禀明堂官,请予释放。堂官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普云、阿德氏先行释放,好改派问官,严讯阿氏。随将合署员司聚在一处,大家讨论此事,毕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得着实供。众司员面面相视,毫无办法。葛公道:“此案若不得真象,如何定案?现在舆论是这样攻击,若不见水落石出,本部的名誉,自此扫地。昨日叫起儿,上头曾问此事,我当时无话可答,只好支吾搪塞,口奏了一回。至散门的时候,我同绍仁亭很是着急。仁亭要亲自提审,但能有个要领,虽一时不能定案,也好变个方法,具奏请旨啊。不然。因循日久,言官再一参奏,我们就没颜面了。”绍侍郎道:“前日在景运门地但,曾与那中堂景大人相见,谈及此事,据提署左翼报告,俱说春英之死,确是阿氏所害;但不知帮凶的为谁?诸公对于此案,皆已审讯多次,若果是阿氏所害,我们居心无愧,即可按律定拟,免得延缓日期。”问官宫道仁道:“大人如此高见,司员也不敢不说,本司提审阿氏,因见她举止言容,皆极庄静,颇不似杀人凶犯,未敢用刑。后因她没有口供,不说是情甘抵命,便说心迷误杀。后见其手上指甲,有似用刀折伤的痕迹,当即以严刑拷问,据阿氏供说,一阵心迷,不知如何折落。司员听此口供,分明是支吾之语,遂设法诱供,并令女牢头梁张氏,暗探其言谈举动之间,有什么破绽没有。不想直至改调别司,仍无口供。据司员想着,阿氏在家中受气,意欲自行抹脖。春英猛然惊醒。阿氏于惊慌失措之际,误将春英砍伤,似亦在情理之中。”又一司员道:“本司亦审过多次,但揣情度理,所见与山西司稍有不同。日前与提署行文,将院邻德修等传案质问,该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据称,未闻有不正名誉。诘以文范氏品行若何?皆云不知。如此看来,则是否为阿氏所杀,尚在两可。”葛尚书听到此处,随令各司员将屡次所讯供词一一调出,细与张、绍两侍,翻覆查阅。又一司员回道:“阿氏在本司所供,皆与他司不同。原供说,屡受春英辱骂,继又说素受夫妹欺负,后又说素受婆母斥责。且杀死春英一节内发迷,提刀向春英脖上,尽力一抹。继又说,是日在家,提刀坐在床沿上,本欲自尽,不料春英挣起,揪住该氏手腕,以致一时情急,刀口误伤春英咽喉。其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当用严刑拷问,而阿氏一味支吾,迭次用刑,仍坚称委无他故。按其情节,原凶是春阿氏无疑。惟据文光、德氏、瑞氏、托氏并邻德珍等供称,阿氏过门后,夫妇向无不和,阿氏亦没有丑名。据此看来,必系别有缘因。或为家中细故,偶与婆母小姑稍有不睦,一时思想不开,遂至情急寻死,抑或儿女缠绵,欲与丈夫同尽。或春英见其欲死,向前夺刀,以致误伤而死,这亦在情理之内,疑似之间的事。”又一司官道:“诸公所见,皆极近理。阿氏由本司承审。屡次所供,皆与各司略同。惟最后供说,丈夫已死,不愿再生。请早赐一死,以了残生。其言惨痛,颇难形容其状,似有别项缘由,隐忍不能言的意思。后诘其奸夫为谁?彼则坚称愿死,别无可供。据此看来,则阿氏心目中,必有别项隐情,断非一时所能猜测的了。”   一语未了,把旁坐一位司官,名叫志诚的怒恼,冷知两声道:“今有堂宪在此,愿我同寅诸公,要以官常为市,莫被奸人所误才是。”说的那一司员,脸上发红。因为志诚以冷言激刺,仿佛指摘旁人,受过文光运动似的,因冷笑道:“我辈以法人资格,谁肯循私呢?”说着,你言我语,纷纷争议。幸有郎中善全、员外郎崇芳等婉为解说,为着公事,我们不要争意见,大家方才住口,绍公把供词阅毕,听了各司所见,各持一说,当即相任善全把各项卷宗,调查清楚,按该氏自认误杀属实的情形,移送大理院,详细推鞠。一面与葛尚书商议,再与提督衙门巡警厅,并各处探访局所行文,烦请侦察名家,悉心采访,如得有确实凭证,即行咨送大理院,以备参酌,葛公亦深以为然。张侍郎道:“古来疑狱,有监候待质之法,现在之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盗伙又决无证明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已认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诚,似可援监候处次之例,仿照办理,葛公等亦深以为然。随令司员等先与侦察机关缮具公文,令其妥派侦探,细心采访。并令官道仁等查检旧时例案,有与此案相同者,好援例比拟,具奏请旨。嘱咐已毕,随即传唤搭轿,各自回宅,暂且不表。   单说那名家侦探,因为阿氏一案,皆极注意。其中有一位精细的侦察家,姓张名瑞珊,名号同一,常往来于京津一带,性情慷慨,极喜交游,能操五省方言,人人都称他福尔摩斯。是时在天津探访局,为高等侦探。因见刑部堂官,有约请各处侦探,帮同调查的公函,遂动了争名之念。暗想北京城中,是藏龙卧虎,人文荟萃的地方,怎么阿氏一案,就无人解决呢?随即携了银钱,不今众同事知其踪迹,暗赴老龙头车站,买了火车票,当日就乘车来京,住在煤市街万隆店,亦不暇拜望戚友,先往各茶楼,博采舆论。有的说文光家里,在刑部托了情,己将春阿氏问成死罪,不久即送大理院,请旨定案了。有的说文范氏手眼通天,未嫁文光以前,常与王公阔老交接来往,此次承审官员,皆与文范氏原的夙好,所以连奸夫普云,皆各逍遥法外,无人敢惹。大家纷纷议论,所说不一。瑞珊也一一听明,记在心里。忽见眼前桌上,坐着个年少书生,衣服打扮,皆极华丽。对面有一老叟,童颜鹤发,戴着墨晶眼镜,手拿旱旱烟袋,口中吁着烟气,与那少年闲谈。少年道:“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若望真实里说,反难见信。近如春阿氏一案,明明是谋杀亲夫,偏说是受人陷害,竟闹得刑部堂官,都不敢定案了。”那一老者叹道:“人世间事,由来如此。若非报纸上这样辩护,早已就定案了。我前次承审此案,阿氏跪在堂上,我仔细一看,不必她自己供认,那脸上颜色,己然是承认了。后来到别司拷问,她只说情愿抵命,请早判死。只此一语,即可见害人是实了。虽不是阿氏下手,亦必是爱情圆满,不可思议的情人了。”说着,声音渐低,唧唧哦哦的,听不真切了。   瑞珊把茶资付过,得了这议论,心已打定主意,先往六条胡同,拜见乌珍,把翼里口供、尸场情形,一一问明,婉转各界戚友,变尽侦探方法,先与文光交结,并探听阿氏的家事。又赴外城警厅,面见阿氏的胞兄。自从丁未年冬月到京,费了若干手续,方知春阿氏乳名三蝶儿,自幼聪明过人,父母都爱如掌珠。自从阿洪阿去世,只剩母亲德氏,带着她长兄常禄,少弟常斌,娘儿四个度日。德氏为人,本是拘谨朴厚,顽固老诚的一派人,言容郑重,举止凛然。在家教训子女,决不少假辞色。其对于亲戚故旧,也是冷气凌人,毫没有和霭气。以故那亲戚朋友,都笑她老人板儿,德氏亦并不介意。殆至丈夫死后,母子们困苦无依,遂迁在至亲家内,为是有些照顾。这家也不是旁人,正是德氏的从妹额氏家,妹丈姓聂,表字之先,现为某部员外,生有一子一女,男名玉吉,女名蕙儿。玉吉幼而聪敏,长而好学,气宇轩轩,不可一世。惟一受家庭拘束,年已十五岁,尤不许出外一步。额氏为人,也是拘谨庄重,向与德氏投缘,顽固气息、实相伯仲。额氏住在西院,德氏带着子女,赁居东院,两家是一墙之隔,中有角门可通,以故东西两院,如同一家。玉吉比常禄小三岁,恰与三蝶儿同庚,比蕙儿长一岁。五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姨表兄弟,一院同住,所以耳鬓斯磨,每在一处玩要,毫无拘禁。德氏姊妹,是虚文假作的拘谨,从来于儿女性情,悲欢喜怒上,并不留心。德氏虽知爱女,不过于表面上注意,只教唯唯诺诺,见人规矩而已。后来三蝶儿年岁稍长,出脱得如花似玉,丽若天人,邻居左右,莫不惊其美艳。每当夕阳而下,德氏姊妹常带着子女们站在门前散闷。三蝶儿年方十五,梳一条油松辫子,穿一件浅兰竹布褂,对着那和风弄景,芳草绿茵,越显得风流秀蕙,光艳夺人,仿佛与天际晚霞,争华斗艳似的。过往见者,咸惊为神仙中人,以故媒媪往来,皆欲与三蝶儿提亲。谁知德氏姊妹,自从玉吉幼时,早就有联姻之意,不过儿女尚小,须待长成之后,始能提起。这日有邻居张锣,是东直门草厂一带著名的恶少,因爱三蝶儿之美,托嘱媒婆贾氏,往德氏家内议婚。贾氏刚一进门,先将三蝶儿的针线赞个不了。三蝶儿是聪明过人,见她这般谄媚,厌烦之极,收了手巾活计,便向西院去了。是时那玉吉、常禄两人正在外处读书,每日放学,教给三蝶儿识字。幸喜三蝶儿过目不忘,不到一年光景,已把眼前俗字,认了许多。寻常的书帖、小说,也可以勉强认得,只苦于德氏教女,常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为成,所以三蝶儿识字,不肯使人知道,只在暗地里,看看说部,习习写字。晚间无事,便令玉吉讲解,当作闲伙吹话儿,玉吉亦沉默向学,留心时事,每日下学回家,即与兄弟姊妹,一处游戏。常禄的资质略笨,性又刚直,故与玉吉不同。常斌是年纪小蝶儿性情投合。小时有什么好玩物,皆与三蝶儿送去。有什么好吃的,也与三蝶儿留着。三蝶儿性情孤傲,亦好清洁。看着常斌、蕙儿等又龌龊又肮脏,心里十分厌恶,惟与聂玉吉脾胃相投,常于每日晚间,学经问字。到了年岁稍长,智识渐开,三蝶儿的思想明敏,体察着母亲心意,合姨夫姨妈的心理,显露了结亲之意,遂不免拘谨起来。每逢与玉吉见面,极力防嫌,连一举一动上,俱加小心。工不知何故,总疑有什么得罪地方,欲待问她,又无从开口。   这一日学塾放假,独在上房里练习楷字,忽见三蝶儿走来,站在玻璃窗外,因见屋里无人收住脚步,隔着玻璃问道:“我姨妈往哪儿去了?你怎么没上学呀!”玉吉放下笔管,笑略嘻的点手唤她。三蝶儿摇摇头,转身便走。后面一人扯住道:“你上哪儿去?我哥哥在家哩。”三蝶儿回头一看,正是蕙儿。不容三蝶儿说话。死活往屋里乱扯。三蝶儿央道:“好妹妹,别揪我,我家里还有事呢。”蕙儿冷笑道:“有事么?不搭棚,既往这里来,就是没事。”说着,拉了三蝶儿的手,来到屋内。玉吉也出来让坐,笑问道:“姐姐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你吃饭,你都不肯来,莫非我们这里,谁得罪了姐姐?”三蝶儿笑道:“你真是没话找话儿。我若不肯来,焉能坐在这里?”说的玉吉笑了。忽额氏自外走来,一见三蝶儿在此,便问她吃的什么?又问她做什么活计?三蝶儿一面答应,一面与蕙儿拉着手。蕙儿是年幼女孩,见了三蝶儿如见亲人一般。因额氏在此,不敢放肆,嗤嗤而笑。三蝶儿恼她淘气。因碍在额氏面前,不好说话。不想被额氏看见,瞪了蕙儿一眼。厉声喝道:“什么事这么揉搓人?这么大丫头,不知学一点儿规矩礼行,竟这么疯子似的,学讨人嫌么?”说着,把丫头长、丫头短的骂个不了。还是三蝶儿劝着,方才住了。额氏道:“你不用护着她,你们姐妹们,都是一道号。半天晌午,为什么不做活计?竟满散逛,真不给小孩儿留分了。”说的三蝶儿脸上,一红一白,放了蕙儿手,又不敢久坐,又不敢便走。玉吉站在一旁,一见蕙儿挨说,早吓得跑迸屋内,不敢则声了。一面磨墨,又听见外间额氏申饬三蝶儿,遂高声唤道:“姐姐,你不要找寻了。猫从房顶上已经回去了。”   三蝶儿会意,三步两步的走出,回到东院。原来那说媒的贾婆,仍然没走,坐在里间屋里,咕咕哝哝的,正与德氏说话。三蝶儿把脚步放重,自外走来。站在母亲身旁,又与贾婆德氏,斟了回茶,返身回到屋内,无精打彩的,做些针线。不想那贾氏话多,坐到日到平西,仍在西里屋里,刺刺不休。有听得真切的,有听着渺茫的,句句是说谋拉牵,自夸能事的话。又奖誉三蝶儿容貌,必得嫁与王公,方才配合。三蝶儿听了半日,句句刺耳,因恐终身大事,母亲有何变故,遂把针线放下,静坐细听。那贾婆道:“告诉姐姐说,我管的闲事,没有包涵,你自管打听去。家业是家业,郎君是郎君。明天把门户帖儿……”说到此处,又隐隐的听不真了。三蝶儿不知何事,料定母亲心理,禁不得贾婆愚弄,若有长舌妇,来往鼓惑,实与家庭不利。想到这里,心里突突乱跳,身子也颤摇起来。便闷闷倒在枕上,暗暗思量,觉得千头万绪,十分烦闷。忽见贾婆进来。笑嘻嘻的道:“姑娘大喜了!我保的这门亲事,管保门当户对,姑爷也如心。”三蝶儿听了这话,如同万箭攒心一般,正在不得主意,猛听西院里一片哭声,说是玉吉挨打,被聂之先当头一捧,打的昏过去了。当时一惊非小,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果见聂玉吉躺在院里,之先拿着木棒,喘吁吁的站在一旁,有德氏、额氏姐妹,在旁求饶。蕙儿、常禄等亦跪地央告。之先怒目横眉,头也不顾抬,只望着玉吉发狠。众人再三央告,死也不听。抢步按住玉吉,欲下毒手,急得三蝶儿,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露隐情母女相劝 结深怨姊妹生仇   话说三蝶儿一见聂之先,按住玉吉,吓得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本打算婉言央告不想摔倒在地上,心里虽然明白,口里却说不出话来。急得呜呜的乱嚷。忽见德氏走来,唤着三蝶儿起来。三蝶儿一面哼哼,正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际,猛听德氏唤她,遂长叹一口气睁眼一看,仿佛身在房中,俯在床上发昏似的。又听德氏唤道:“姑娘你醒一醒,管保是魇着了。”三蝶儿定了定神,敢是作了南柯一梦。只觉得头昏眼花,身子发懒,翻身坐了起来,一面揉眼,一面穿鞋下地。只听德氏叨念道:“半天晌午,净知道睡觉,火也耽误灭了,卖油的过来,也不打油去。贾大妈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这倒好,越大越没有调教了。”说的三蝶儿心里越发难过,一面理发,顾不得再想梦景,只推一阵头疼,不知什么工夫,竟睡去了。一边说,一边帮着做菜。吃过晚饭之后,觉身上懒懒的,不愿做活,遂歪身躺在屋内,昏昏睡去。自此一连数日,如同有病的一般。早晨也懒得起来,晌午亦懒得做活。气得阿德氏终日唠叨,只催她出外活动活动,不要闹成痨病。三蝶儿答应着,心里却无主意。有心往西院里散散闷,又恐受姨妈教训.或是张长李短,讲些个迂腐陈言,实在无味。只得坐在屋里,扎挣做些活计。   这一日向晚无事,德氏、额氏带着常斌、蕙儿,俱在门外散心。三蝶儿不愿出去,独在院子里浇花。忽见玉吉走来,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儿有多日不见,仿佛有成千累万的话,要告诉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罢了。不一会,又见玉吉跑来,唤着三蝶儿道:“姐姐你快来看热闹。”三蝶儿不知何事,因问道:“有什么可瞧的,你这么张惶?”玉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我怕姐姐闷得慌,要请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个人儿,闷在家里呢?”三蝶儿道:“叫你费心,任是什么热闹,我也不管瞧,你爱瞧只管瞧去。”说着,提了喷壶,但去浇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妈的说,必是那贾大妈气的。”玉吉是无心说出,不想三蝶儿听了,满脸飞红,暗想道:“贾大妈的事,他怎么也知道?莫非贾大妈的事,已经说妥了不成?”随忙着放下喷壶,摇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说了。”玉吉不解其意,只当三蝶儿又受了什么样气,遂悄声问道:“告诉我怕什么?决不向外人说去。”三蝶儿一面摇手,又蹩着眉道:“告诉你做什么?反正是一天云雾散,终久你也知道。”玉吉听了此话,越不能解,遂携手问道:“到底什么事?你这样着急。”三蝶儿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的滴下,夺过手来道:“你不要再问了。”说着,擦了眼泪,走进屋内,低头坐在椅上,一语不发。玉吉也随后跟来,再三追问,连把好姐姐,叫了几十声。又说天儿太热,不要闷在心里憋出病来。三蝶儿一面抹泪,一面跺脚,又红脸急道:“你一定要问我,可是挤我寻死。”这一句话,吓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头脑。欲待问她,见她如此着急,也不敢再问了。   正在没个找寻处,忽见德氏、额氏等自外走来。德氏见三蝶儿流泪,怒问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么了?”三蝶儿忙的站起,强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长针眼。”一面说,一面以袖掩泪。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拦住。不一会,常斌跑来,说两院我姨父又吐又泻,想必是热着了。玉吉听了,连忙跑去,德氏亦随后追出。将走到上房门外,就听得之先连连嗳哟,又呕又吐。额氏在屋内嚷道:“姐姐你快来,帮我一把手儿罢。”德氏答应一声,三步二步的赶入。之先坐在炕上,呜哇的乱吐,吐得满屋满地都是恶水。额氏站在身后,一手拿了顶针儿,替他刮脊梁。又叫仆妇梁嬷,上街买药去。一时三蝶儿、蕙儿等,也自东院走来,忙着拿了笤帚,帮着扫地。忽之先嗳哟一声,嚷说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乱滚。又要热物件,去温肚子。等至梁嬷回来,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却暑药。不想服了之后,依然无效。又把痧药、红灵丹等药,闻了许多,连一个嚏喷俱不曾打,额氏等着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禄去请大夫,候至九点余钟,医生赶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说了个大概,又央着医生细细的诊诊脉,医生答应道:“不用你嘱咐,错非与之先相好,我今天万不能来。方才傻王府请了三天,贝勒福晋,也病得挺厉害,我全辞了没去,赶紧就上这儿来啦。”说着,进屋诊脉。合上两只鼠目,一会点点头,一会儿皱皱眉毛,假作出细心模样来。之先一边嗳呦,一面给医生道劳,说大哥恕罪,我可不起来了。医生把二目睁开,说声不要紧,这是白天受暑。晚上着凉,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热交凝,夏天的时令病。说着玉吉等拿了纸笔,请到外间屋里去立方。医生把眼镜取出,就着灯光之下,拂着一张红纸,一边拈着笔管,一面寻思,先把药味开好,然后又号上分量,告诉额氏说:“晚间把纱窗放下,不可着凉。”额氏一一答应,又给医生请安,道了费心。玉吉、蕙儿等亦随着请安。额氏把马钱送过,医生满脸堆笑,不肯收受。还是德氏等再三说着,方才收了马钱,告辞而去,这里额氏等煎汤熬药,忙成一阵。额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着一剂药下,即可大痊。不想鸡鸣以后,病势愈加凶险。急得额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发常斌、玉吉去请医生,又怕是痧子霍乱,遂着梁嬷出去,请一位扎针的大夫来。   合该是家门不幸,这位扎针大夫,本是卖假药的出身。扎针之后,常斌所请的医生亦已赶到。进门诊脉,业已四肢拘急,手足冰凉。医生摇了摇头,说昨晚方剂,已经错误。大凡霍乱的病症,总是食寒饮冷,外感风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则胃逆而吐,在下腕则脾陷而为泻。现在之先的病,吐泻并作,脉微欲绝,又兼着连扎十数针,气已大亏。我姑且开了一方子,吃下见好,赶紧给我信。如不见效,则另请高明,免得耽误。额氏听了此话,一惊非小。一面擦泪,一面把医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床上,牙关紧闭,面如白纸。额氏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又叫玉吉等伏枕来唤,急得常禄、常斌并三蝶儿、蕙儿等,亦在旁边守着,爹爹娘姨父的乱嚷。梁妈把药剂买来,忙着煎药。因坐中不见德氏,遂问道:“东院大太太什么工夫走了?”额氏亦左回右顾,不得主张,急得叫三蝶儿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个狠心的姐姐,这里都急死了,她会没影儿啦。”三蝶儿亦一面抹泪,忙的三步两步,来到东院,说是我姨父已经不成了,你还不赶紧去呢!德氏叹一口气,一语不发。三蝶儿倒吓一怔,不知此时母亲受了什么感触,这样生气,有心要问,又畏其词色严厉,不敢则声。一面以袖子抹泪,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声,拍的桌子山响,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紧,你妈妈病了,也不知问一问?”三蝶儿吓了一跳,不知何故,转身便跪在地下,凄凄恻恻的道:“奶奶别生气,有什么不是,请当时责罚我。大热的天气,奶奶要气坏了,谁来疼我们呀。”说着,两泪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坠泪。德氏把眼睛一瞥,赌气站起来道:“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生气。这们大丫头,没心没肺,我嘱咐你的话,从不往心里搁一搁,大生的下流种,上不了高台儿吗。”说罢,把手巾烟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恶狠狠的问道:“你跟你玉兄弟,说什么来着?你学给我听听。”   三蝶儿一听,不知从何说起,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的道:“大夫来时,我在里间屋扶侍姨父,并不曾说些什么。”德氏呸的一声,唾得三蝶儿脸上满脸吐沫。德氏道:“看那药方子时候,你说什么来着?”三蝶儿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细想与玉吉二人,并不曾说过什么,有什么要紧话,被母亲听去,这样有气。乃惨然流泪道:“奶奶责我无心,诚是不假,说过的便忘了。”一面说,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错处,好从此改悔。德氏装了一袋烟,怒气昂昂的,走向玉蝶儿眼前,咬牙切齿道:“你不用装糊涂,昨天你跟玉吉说,逼你寻死,谁逼你寻死来着,你说给我听敢答言了。”听到此处,知是昨晚说话,未加检点,当时两颊微红,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两声道:“好丫头,我这一条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里。我家门风,早早晚晚,也败在你的手里。”说得三蝶儿脸上,愈加红涨,惟有低垂红颈,自怨自艾。德氏见其不语,愈加愤怒,乃忿然道:“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呀?”三蝶儿一面抹泪,想着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亲这样的有气,实是梦想不到的事,因叹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说什么?”说着,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烟袋,顿足扑掌的道:“说什么?你自己想想去罢。”说罢,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气,一时又背过气去。三蝶儿擦着眼泪,俯在德氏怀里,奶奶奶奶的乱叫,一时梁氏、蕙儿因三蝶儿来找德氏,半日不见回去,亦跑来呼唤。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又听上房里,连哭带喊,遂走来解劝。拉起三蝶儿,又把德氏唤醒,问说因为什么这么生气?三蝶儿背了德氏,偷向梁妈摇手。梁妈会意,死活拉了德氏,说西院我们太太急得要死,我们老爷已经不成了。三蝶儿亦随后跟去。   走至西院,忽听额氏说声不好,梁妈等抢步进去,原来聂之先已经绝气了。额氏等措手不及,只顾扶着枕头,呜哇乱哭。德氏、三蝶儿等也望着哭了。梁妈劝住额氏,先把箱子打开,说制办寿衣,业已来不及,难道叫老爷子光着走吗,额氏一面擦泪,这才慌手忙脚,开箱倒柜。三蝶儿也忙着收拾。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之先装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禄出去叫床。额氏、玉吉并德氏母女及梁妈、蕙儿等,复又大哭一场。大家凄凄惨惨的,商量事后办法。额氏虽称能事,到了此时此际,亦觉没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与三蝶儿生气。经此一番变故,亦显得糊涂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额氏面前,请求办法。三蝶儿擦着眼泪,先令梁妈出去,找两个帮忙的爷们来,先与各亲友家里送信。德氏一面擦泪,不知与额氏闹了什么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泪流泪,对于后事办法,一语不发。额氏亦没了主意。玉吉、常禄二人、虽是少年书生,心里颇有计划。二人商量着,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儿等防着德氏姊妹,不要天热急坏了,三蝶儿点头答应,见母亲如此不语,又兼有方才申饬,亦不便多言多语。再去张罗了。一时德氏站起,推说头上发昏,自回东院去了。   额氏望着之先,仍是乱哭。一手挥了眼泪,醒了鼻涕,望见德氏走后,指给三蝶儿看道:“你看你妈妈,我这么着急的事,她连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时候,我可没有这样。什么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妈妈来,真叫姐姐们的寒心。”说罢,放声大哭。闹得三蝶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不知他们姊妹犯了什么心,今儿额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儿站在一旁,不知所以。虽说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亲刚然咽气,母亲与姐姐俱这样哭,变不禁放声哭了。梁妈把雇来的爷们打发出去,烧完了倒头纸,听得额氏屋中这样乱哭,也不免随着哭了。闹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额氏、三蝶儿等越哭越惨,额氏是悼夫之亡,悯于之幼,又伤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仆妇这样尽心,又想着办理丧事,手下无钱。又虑着完事之后,只剩下母子三人,无依无靠。儿子虽已成丁,毕竟是幼年书生,不能顾全家计。越哭越恸,哭的死去活来,没法劝解。三蝶儿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着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们失了照应,若日后母亲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则早日结亲之说,也必然无效了。虽我自己亲事,不算大事,然母亲年老,侍奉需人,若聘与别姓人家,万不能如此由性。再说哥哥兄弟,又是朴厚老实,循规蹈矩的一路人,专使他守成家业,必能添祖德。然生于今之世,家计是百般艰窘。母亲又年近衰老,错非创业兴家,光耀门户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声,显扬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泪人儿一般。一面擦泪,抬头望见死尸,又想起人生一世,无非一场春梦。做好梦也是梦,做恶梦也是梦。人在梦中颠颠倒倒的,不愿生死,哪里知道,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间,三寸气断,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记不得了。想到此际,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个万缘皆静。   正哭得难解难分,有聂家亲友,闻信来吊。少不得随着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妈把来人劝住。随后额氏的从妹托氏,额氏的娘家德大舅爷等,先后来到。三蝶儿倒在地上,哭的闭住了气。大家七手八脚,一路乱忙。有嚷用草纸薰的,有说灌白糖水的。额氏掩住眼泪,也过来拉劝,连把乖乖宝贝儿的叫了半日,三蝶儿才渐渐的苏醒过来。蕙儿等在旁乱叫,三蝶儿嗳哟一声,哭了出来,大家才放了点儿心。额氏、托氏等连哭带劝,梁妈等用力搀起,掖在椅子上,轻轻的拍打着,又泡过碗白糖水来,三蝶儿呷了一口,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尤自圆睁睁的望着死尸,潜潜堕泪。额氏与德大舅爷等商议办事。德大爷久于办事,出去工夫不大,找着玉吉二人,看了寿木,买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着杠房来人先把皤杆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细述,额氏把一切事项,均托在德舅爷身上,允许着事后还钱。玉吉一面哭,一面给舅父磕头。因素日孝心极重,抹着眼泪道:“外甥虽然没钱,情愿将父亲遗产,全作发丧之用。”德舅爷拭泪拉起,引得托氏、额氏并三蝶儿、常禄等,又都哭了。托氏、额氏等以事后的生计,劝了玉吉半日。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说:“我父亲养我这么大,凭我作小买卖去,也可以养活母亲。日后的生计问题,此时先不必顾虑了。”一面说一面哭,闹的托氏、额氏愈加惨恸,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印刷讣告,知会亲友;又忙着接三焰口,首七念经,以及破土出殡等事情。额氏见诸事己齐,想起德氏来,不免与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儿引着,安慰德氏去。三蝶儿因哭恸逾节,四肢浮肿起来,扎挣搀着托氏,来到东院。不顾与母亲说话儿,遂躺在自己屋里朦胧睡去了。这里德氏与托氏相见,也不及为礼,先为两院丧事哭成一阵。德氏为姐妹失和,少不得闲言淡语的,说了一遍。托氏是来此安慰,不得不调解劝慰。又问说所因何事,竟闹到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泪,叹了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你不常来,这内中情形,你也不知道。”说着,掀了帘子,问说:“三蝶儿过来没有?”托氏摇摇手,德氏悄声道:“这事瞒不了你。玉吉小时候,最与三蝶儿投缘。我因没话题话儿,曾向你二姐说过,将来我们两人,两姨结亲,这原是孩子时候,妹妹凑趣的话。不想你二姐说话,不知检点。如今这两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贾大妈提亲来着,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个主意,就便我们结亲,也该当放定纳礼,开言吐语的说明了。才是正事。谁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语,不理我。我同她说了三遍,她说妹夫病着,带孩子就走了,当时给我下不来台。究竟是怎么办,你倒是说呀。倒底你二姐心里,是怎么个主意呢?难道我养活女儿的,应该巴结亲家,强求着作亲吗?”说罢,眼泪交流,说话声音,也越来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儿听见,一面以别的话别了过去,一面悄声劝道:“你们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议。二姐是那样脾气,你又是这样秉性,论起来全不值当。俗语说:爱亲儿作亲儿,何必闹这宗无味的话呢?”说罢,装了一袋潮烟,听三蝶儿屋里没有动静,又悄声道:“幸亏这两孩子全部老实,若是人大心大,那时可怎么好呢。依我说,事到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经死了,你不看一个,也当看一个。现在各家亲友,皆已来到。惟独你不过去,未免太显鼻子不显眼了。”说着,有梁妈等过来,嚷说:“我们太太,抽起肝病来了,请两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罢。这一句话,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吓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见众亲友左右围着,德舅爷、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着,常禄忙的跑出,请了位先生来。先生在里间诊脉,阴阳生在外间屋里,开写青榜。院里搭棚的棚匠,绳子竹竿子的乱嚷。又听门口外,几声香尺响,转运的寿材,已经来到门前,闹得院里院外,马仰人翻,乱成一阵。玉吉、常禄等里外忙碌。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送先生,又忙着灌药。乱乱腾腾,闹了两天两夜,直到接三之日,犹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亲友。玉吉见母亲病重,急的了不得。因恐两院人多,不得静养,遂同常禄等大家七手八脚,暂将额氏抬到东院,留下梁妈蕙儿专在东院伺候。玉吉在灵旁跪灵。德舅爷、常禄、常斌并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里张罗。托氏与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宾。只有三蝶儿一人,自从姨父死时,哭痛过甚,又受了母亲痛斥,因此郁郁不舒,四肢浮肿起来,身发烧,又一会作冷,头上也觉着混乱,眼睛也觉着迷离。后见蕙儿过来,说是额氏抽疯,病得很厉害,由不得动了点儿心,闹得一连两日,滴粒不曾入口,睡卧不宁,心里惊惊怯怯,行动亦觉恍惚了。后来有梁妈蕙儿送了些水果西瓜来,三蝶儿把双眸微启,望见蕙儿在此,穿着白布孝衣,仿佛见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谁来。梁氏站在地上,连把姑娘姑娘的唤了数遍。三蝶儿合上二目,点头答应。忽又尽命爬起,问着梁妈道:“你姓什么?你到我家里,挑什么是非来了。”梁氏吓了一跳,不知是哪里的事。随笑道:“嗳呀,我的姑娘,怎么迷迷糊糊的,连我也不认识了。”说的三蝶儿心里一惊而悟,自知是心里迷惑,说出什么关系话来,被她听去了,由不得两颊微红,倒身便躺下了。梁妈拉了床被,替她盖好,悄声嘱咐道:“渴时吃点儿西瓜,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挣起来,活动活动,那尤其好了。天儿又热,屋里又透风,闹的热着了,那可不是儿戏的,本来我们大爷,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还了得。”说着,拉了蕙儿手,又到西里间屋里,扶侍额氏去。   不想此时额氏,直挺挺躺在炕上,业已人事不知了。吓得梁氏、蕙儿面如土色,急忙与西院送信。惊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赶紧过来,德氏进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凉,圆睁两只眼睛,已经绝气了。文光等嚷说快抽,德氏就嚷说撅救。玉吉伏在枕上,连把奶奶、奶奶叫个不住。托氏亦着了慌,颤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泪在眼眶里含着,凄凄惨惨的叫声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声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问说:“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里呢?快些个着人取去。再迟一刻,就穿不上了。”托氏与德氏姊妹,只顾乱哭,玉吉亦没了主意,抢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爷亦哭个不往,勉强拉起玉吉,又见茶役回来,说烧活引路香已经齐备。和尚师傅们,静等着送三呢。急得德舅爷连连躲脚。众家亲友也有听见哭声,跑未劝慰的。玉吉把钥匙寻出,慌忙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比那之先死时,更加十分忙乱。大家把额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两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着西院送三所来亲友,看了这般可惨,无不坠泪。大家一面哭,一面劝着玉吉,说办事要紧,不要仅自着急。俗语说:“节哀尽孝,为人子只要生尽其心,死尽其体,也就是了。难道不葬父母,儿子临时哭死,就算孝子么?说的玉吉心里,极为感激。当时忙乱送三,连那和尚茶役及邻居看热闹的听了,全都眼辣鼻酸,替着玉吉兄妹难过起来。大家凄凄惨惨,送至长街,看着把车马焚了,然后散去。玉吉跪在街上,先与德舅爷磕头,哭哭啼啼的,求着费心。又哭道:“母亲多么大,娘舅多么大。母亲一死,外甥已没有疼顾了。”说着,泪如雨下。德舅爷忍泪搀扶,劝说不必着急,你这两件大事,都没有舅舅承当,你就先回去罢。我带你常禄哥哥,先瞧棺材去。当时与玉吉告别,带了常禄,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并把接三前后的事情,一律办妥。又邀着杠房的伙计,明日到聂家商议,好多预备一分官赖,言明价钱,其余的琐碎事情,尽有常禄等分头忙乱,笔不多赘。   单言三蝶儿屋里,自闻额氏一死,犹如钢刀刺骨,万箭攒心的一般。只可怜当时天气,正在中元节后,斜月照窗,屋里孤灯一盏,半明半灭,独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哭得死去活来,无人过问。幸有茶役过来,收拾厨房家俱,忽听屋子里隐隐哭声,仿佛魇着了似的,当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说东院屋里,有人闭住气了,你赶快瞧瞧去罢。玉吉不待说完,知是三蝶儿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过甚,闭往年了。当时跑了过来,掀帘一看,见屋里静悄悄,无动静,只有三蝶儿一人将头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红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蜡烛移过,探头往里一望,见三蝶儿面上,有如银纸一般,口张眼闭,娇喘吁吁,一派惨淡形容,殊觉枪楚,玉吉也不顾唤人,轻轻的拍她两下,颤颤巍巍的叫声姐姐,刚欲说话,三蝶儿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吓一跳,几乎把蜡烛失手,往后一退。却被三蝶儿一把紧紧挽住手腕,两眼望着玉吉,又复悲悲咽咽的,低头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够起来,便无妨碍,随将手灯放下,坐在一旁,见她如此凄惨,亦随着哭了。三蝶儿自觉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时见了玉吉,仿佛一部史书,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了。一面擦泪,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两人,是姨父姨妈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们便没人疼了。”说罢,抚面大哭。玉吉扎挣劝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岂不叫姨妈着急么。”一面说一面用孝衣擦泪,又悲悲切切道:“你尽管放心,我横竖急不死。”三蝶儿听了此话,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谊,很觉感激。但恐他人听去,有些不便,遂叹口气道:“我不为别的,姨父姨妈一死,你家业零落了是小,连你的功名学业,也自此便完了。”说着,自叹命苦。又说:“你我此时,不如死了,倒也干净。等到来生来世……”说到此处,自觉失言,不禁红潮上颊,玉吉亦顿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现在死丧在地,本来我姨妈就终日发怔,姐姐若再急坏了,叫我对得过谁呀?”说罢,两泪交流,引得三蝶儿,亦呜呜哭了。   忽有常斌走来,说德大舅已将诸事办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泪,来至西院,见座上僧人已经入座,铺排侍者,唤说本家跪灵。玉吉奠了回酒,赶忙到厢房里面,去见德大舅。在座有许多亲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给德舅爷磕头。众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纪不大,如此聪明沉稳,实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双亡,真是可怜的事情,随皆动着道:“夜已深沉了,少爷吃什么了没有?俗语说:爹死娘亡,断不了食嗓。现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灾病,谁来替你?”说着,便叫厨子先给玉吉开饭。玉吉一面称谢,摇手连说不饿。德舅亦一面劝的,一面把所办的事情,告诉明白。方说方才阴阳先生未开告榜,说未天日干,有些不好,至多能搁上七天。若等着一同出殡,不但乍尸,还是闹火漆。依着我说,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几日,终久也须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里,反倒安静了。方才与你姨妈,已经商妥,索性给日子缩短,连你父亲三天经,全都不必念了。一来省心,二来省钱,留你们后手,还得过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周年念经,冥寿念经呢。”说着,把杠房单子,递与玉吉。说原杠价银,折成两分杠,仍是那些银子。把无用的红牌执事,去了一半。这样车样马,小拿儿鼓手,一概减去。虽然憨蠢一点儿,然穷人不可富葬。这个年月,谁也不能笑话你。只要你心中要强,那就是孝敬父母。”玉吉连连答应。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众人见玉吉脸上,现不满意的颜色,遂齐声劝道:“大少爷大少爷,就那么办罢。大舅说的话,都是实情。出殡之后,咱们把一切事情,全都圆上脸,比什么体面都好。一来你父母死后,躺下没背着债。二来你们兄妹,还得烧钱化纸,争强要胜呢。若父母一死,把家业都花净上,以后叫亲亲友友,谁不笑话。”玉吉听了此话,又刺心,又难过,无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抢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头应了。   当时把讣闻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择于二十九日伴宿领帖。三十日辰刻发引。仍着帮忙的几个人,尽早分送。一面与德舅爷商量,说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领领催尚不知道,应当怎么报法,望大舅想个主意。德舅爷沉吟半晌,皱皱眉毛道:“说到这里,我还要问你呢。此时报不报,原不要紧。你求你父亲的同寅,多请十天假,无论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银,领到手里,至说你母亲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报佐领。既然你没有钱粮,为什么便宜领催,不吃一分孀妇钱粮呢?”玉吉摇头道:“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头钱粮,值得什么!搪不得饥,解不得困,对于国家费用,还落个冒领名义。我想拿他吃饭,终久总是靠不住。”说罢,连连摇首,只说不必。德舅爷道:“孩子你过于糊涂。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说句简截话罢,你若不吃,旗下也照旧支领。不但国家社会不知你的情,倒给领催老爷留下饭了。与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里,说得信了。一时和尚下座,大家忙乱喝汤。玉吉在屋里院里,不得不周旋一回,然望着父亲金棺,母亲内寝,由不得抢地呼天,愈加哀痛。过了一日,又为母亲接三。不料天气太热,玉吉哭痛过节,晚间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贾婆子夸富题亲 三蝶儿怜贫恤弟   话说玉吉因为哭痛过甚。不待父母窀穸,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爷都着了慌,劝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当时把医生请来,赋方服药,闹到伴宿那天,方能举步。幸有德舅爷料理一切,玉吉躺在床上,皆不过问。惟遇用钱时节,只令梁妈、蕙儿开柜拿东西,交与德舅爷,拿向当铺里换钱便用。到了伴宿那日,虽有些亲戚朋友前来祭奠。然从来的世太炎凉、全是人在人情在的多。之先的同寅,虽亦有来吊祭的,然人心险诈,奸巧百出。有为乘人之危,来买之先住房的。有为暗中算计,量着玉吉兄妹,无人照管,要趁热入步的。有姓贾名仁义的劝道:“少爷别着急,我们亲戚,有一家放帐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对他个铺保水印,借几百两都可现成,但恐是利息过大,扣头大多。依我的主意,少爷不必惜钱,寻个合式的主儿,把这所住房,暂且典出去,倒是个正当主义。一来每月利钱,免得着急。二来典个准期限,缓至大少爷官旺财旺,还许赎回呢。”这一类话,本是市侩小人,暗算房产的奸计。玉吉是年少书生,听了这片议论,如何能晓得利害。只当是交友热诚,无上的美意呢。随与德舅爷商量,就托嘱贾仁义费心,将此一所住房,速为典出。所得典价,还了各处急债,犹可富裕。除孝之后,预备赁房居住,以免亏空。德舅爷听了此话,亦无如何。自己跑前跑后,闹了这么多的债务。虽想着暂且别典,然在急难之中,借钱是没处借去,铺保又没有近人,无可奈何,只得依了。晚间亲友散后,把自己经手帐目,记了清单,一件一件的,交与玉吉。因为送殡的车辆,又向德氏商量,问说甥女三蝶儿到底是去不去。话未说完,只见个人影,自外走来,踏得月台上木板,支支乱响。玉吉忙的出来,问说是谁?借着灯光之下,只见来的那人,蓬松发辫,一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自外走来。走进一看,原是三蝶儿。玉吉吓了一跳,嗳哟一声:“姐姐不能动转,还过来作什么?”三蝶儿头也不抬,扑的一声跪倒,望着两口棺材,哭了起来。梁妈、蕙儿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烟袋,亦自里屋出来,咬牙发狠的道:“你姨父姨妈,白疼了你啦,你怎么不随他们死了,我亦好省心哪,”这一句话,引得三蝶儿越发的号恸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泪,一面劝解。梁妈抢步走来,一面劝,一面用力撑起。蕙儿亦过来拉手。常禄在背后俏声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气呢。”三蝶儿擦着眼泪,复又跪倒灵前,行了回礼,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妈,疼了我这们大,临到死了,我连哭也不曾哭,头也不过来磕,实在于心有亏。”一面说,一面滴泪。那一分凄惨声音,好不哀恸,玉吉在灵后站着,先不过低头堕泪,感念三蝶儿的心。后见德氏生气,吓得止住脚步,亦不敢过去劝了。后听三蝶儿数落,说到于心有亏,不觉恸倒在地。试想三蝶儿的心里,因为他人父母,尚尔哀恸如此,像我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无父何估无母何恃呢?越想越恸,越想越亏心。此时此际,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儿子,有何用处。因些一痛而倒,正应了:   读礼要知风木感,吟诗当起寥获悲。   众人劝解三蝶儿,猛听棺材后,玉吉栽倒,吓得都着了慌。三蝶儿亦吓得一楞,一面挣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着身分,不便过去了。玉吉哭恸一回,有德舅爷等百般劝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说话儿。蕙儿拉了三蝶儿,随后进来。德氏劝玉吉道:“你不用尽着哭。你姐姐半疯儿,没事惯流蒿子,她是吃多了撑的,跟她学什么!甜罢苦罢,就剩一晚上啦,咱们说点儿正事,倒是正经的。”随说着,又流泪道:“孩子,我告诉你,你爹妈是死了,久日以后,我也疼顾不了你。俗语说:亲戚远来香,街坊高打墙。过了你们圆坟儿,好歹我找房搬家,你们曲三卖四,几时搬到别外,我亦管不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擦泪。   玉吉听了此话,急的乱哭。不知母亲、姨妈结下什么仇恨,竟至绝决如此。随哭道:“姨妈搬家,我亦不敢拦。但日后姨妈不疼我,我活着亦无味了。”说着,抚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与姨妈剖解似的。只是此时此际,说不出来。德氏是粗心不懂话,顾不及玉吉话里,别有深意,只道是小儿亲切,舍不得离开姨妈,故以手帕擦泪,想着姊妹一场,暗自伤心而已。谁想那三蝶儿在座,听着母亲说话,心如刀割,只望着玉吉发怔,哭也不敢哭,虽有万千言语,此时亦不敢声叙了,后听玉吉说,日后姨妈不疼顾,活着亦无味的话,真是一字一泪,句句刺心。只可怜母也不谅,偏以寻常见解,学了人在人情在的口吻。想到此处,不免伤心哭了。蕙儿是童子无知,解不得三蝶儿心里,俯在身边道:“姐姐别伤心。你不愿意搬家,你让我姨妈、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我家,过这一辈子,你道好不好?”蕙儿是无心说话,引得德舅爷等不觉笑了。德氏瞪着眼睛,怒视三蝶儿一回,蕙儿亦不敢言语了。玉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登时昏在椅上。德舅爷嗔怨道:“姐姐是图什么?没是没非,说这些话做什么?”一手把玉吉扶住,又叫常禄帮忙,搀到炕上,回头又令梁妈跑去,拿了水过来,冲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双眉,一面点灯,一面咳声叹气。常斌与蕙儿两人,站在德氏面前,手里拈着孝带儿,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着德氏,亦不敢出声儿。   三蝶儿见风头不顺,腾身而起,告诉德舅爷说:“明天送殡,我在家里看家。姨父疼我一场,谁叫我有病呢?”说着去了。梁妈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随后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着些,黑洞洞的不看栽着。”三蝶儿头也不回,被眼前一张板凳,几乎栽倒。梁氏在后面紧追,吓得嗳哟一声。三蝶儿道:“我怎不一下儿栽死呢?”梁妈道:“嗳哟,阿弥陀佛,你可死不得呀。”说着,过来扶住,一直来到东院,吓得梁妈此时,提心吊胆,不知怎么才好。一手揪起帘子,让着三蝶儿坐下,悄声的说道:“十里搭长棚,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我是心直嘴快,有一句说一句的人。跟我们老爷太太,已经十三四年啦,好罢歹罢,也都换下心来啦。姑娘这一分心,谁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纪,虽然颠三倒四,有点儿脾气,然天长日久,总可以想过味儿。俗言说的好:背晦爷娘,犹如不下雨的天。姑娘总受些委曲,终久有出阁日子,有个逃出来的时候。若大爷二爷受委曲,难道抛了母亲不成?”说着,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数遍。三蝶儿只去擦泪,并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纤手一挥,示意叫梁妈回去。梁妈不解其意,站起身来道:“姑娘要我作怎么?”三蝶儿叹口气道:“不作怎么,你就赶紧过去,看看你们大爷去罢。”梁妈答应道:“我这就过去,姑娘也歇着吧。少时姨太太过来,你就别伤心了,图什么又招麻烦呢。”三蝶儿点点头,使性道:“我都知道,你不用碎烦了。”梁妈答应着,转身走去。走到穿堂,听见西院里,又哭又喊,梁妈吓了一惊,恐怕德氏与德舅爷吵闹,遂三步两步上了台阶,隔着玻璃一望,常禄、常斌等跪在地上,德舅爷嚷道:“我为的是你们。你们和不和,与我什么相干?”德氏亦嚷道:“那是管不着,那是你管不着!你要排训我,就是不行。”常禄等央道:“奶奶,大舅,全少说两句吧。”说着,连连嗑头,碰在地上直响。蕙儿亦抚面乱哭。玉吉从炕上爬起,下地跪倒。梁妈赶着进来,先劝德氏坐下,又叫德舅爷出去,说天己不早,差不多到嵌棺时候了。   玉吉一面哭,一面央告道:“此时外甥但凭着姨妈大舅疼顾我们了。姨妈、大舅看着我父亲母亲吧。”说罢,连连叩头。德舅爷也不言语,气哼哼的出来道:“好端端的,这不是欺负孩子吗!”德氏又欲说话,被玉吉一把推倒,伏在德氏怀内,大哭起来。常禄一面抹泪,一面站起,帮着德舅爷,扫了棺材上上,又来劝告母亲,说天已经快亮了,你上东院里,略歇一歇罢,省得明天困倦。德氏听了此话,头也不抬,只去气哼哼的抽烟点烟,吓得常禄、玉吉,都不敢多言了。当下一屋子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个大声大气也没有了。急得德舅爷连连擦掌因惦着送殡以前,事情很多,家里也应当安置,外面也应当张罗,都为这一场闲吵,闹得忘了。随唤常禄等焚化鸡鸣纸钱,又叫玉吉过去,预备锣封尺封,并明日拆棚以后,各项应开的酒钱。一面又劝解道:“你要往宽里想。将来的事情,都有我呢。你姨妈的气,不为三蝶儿,也不是为你,这都是二位死鬼办的糊涂事,如今闹到这样,他们也放下不管了。”随说着,便欲坠泪。玉吉怕德氏听去。又怕德舅爷伤心,只得悄声答应,劝着大舅放心,姨妈说什么,我断不往心里去,但盼着上天睁眼,别叫我姐姐随着受气,于我心便无愧了。   正说话,梁妈进来,点手请德舅爷出去。德舅爷不知何事,忙的放下单子,随着出来。梁妈悄声道:“你到东院里,说说姑娘去吧。不要姨太太看见,又是不心净。”说着,把手巾钥匙,递与德舅爷道:“这是箱子柜子的钥匙,大爷交给我,叫我交给姑娘的。”德舅爷知是难办,接过钥匙来,赶至东院的窗前,听屋里常禄嚷道:“你怎的这么谬啊!”又听三蝶儿哭道:“是了,我谬!我谬!你不用管我,成不成啊?”德舅爷不问何事,接声嚷道:“你们娘儿几个莫非疯了吗?”常禄见德舅爷过来,急脚走出,将欲掀帘,恰与德舅爷撞个满怀,吓得缩住脚步,先让德舅爷进来,又述说方才三蝶儿爹呀娘的直嚷,又要寻死,又要觅活,若叫我奶奶知道,岂不又是麻烦吗,三蝶儿亦闻声站起,靠着隔扇门,擦抹眼泪,两只秀目,肿作红桃一般。德舅爷又气又恼,坐在一旁椅上,叹息不止。半晌把手巾钥匙放于桌上,喝着三蝶儿道:“这是钥匙,交你看家的。”三蝶儿哽咽答应。常禄亦不敢答言,惦着西院有事,又张罗厨房去了。三蝶儿醒了鼻涕,望见常禄已去,凄凄惨惨的道:“舅舅不要交我,两院事我不能管了。”德舅爷道:“你不管谁来管?不叫你送殡去,倒也罢了,难道你在家看家,你奶奶也说你么?”三蝶儿哭着道:“反正是难题。送殡也不是,看家也不是。莫非我什么也不管,倒也清静。挨说的事小,我姨父姨娘既已去世,若把我奶奶气坏了,谁管我们呢?”说着,淌下泪来。德舅爷道:“你不要多虑你奶奶说你,自有我呢。”三蝶儿道:“大舅不知道。我哥没心眼儿,你想是姊妹兄弟,都是至亲,既在一处居住,更应像自己一样。哪知我奶奶心里,可不是那样呢。”德舅爷道:“那也不能。你奶奶闹生分,犹有可恕,你们姊妹兄弟,既如骨肉一般,何必跟老家儿学呢?你们越亲近,我看着越喜欢。若两姨弟兄,全是姨儿死了断亲,我就不管了。”这一片话,把三蝶儿说得无可辩论。料着话里深意,德舅爷也未能解透,所以说出这不相关的话来。此时要细陈委曲,无奈女孩儿家,不好出口,又怕德舅爷生了猜疑,尤为不便。偏生德舅爷性子爽快,说完话,站起便走。三蝶儿亦不敢言,只得把钥匙收起。自己已回思一番,虽说是两姨兄弟,比我亲手足亲近,到底是有些分别。我亲爱同胞兄弟,何曾有过闲话。如今为亲爱玉吉,惹得母亲心里这样有气,可见生为女子的,应当触处留心,不该放诞。见人亲近,则流言蜚语的,必要担量。待人或冷则旁言旁语,嘲笑酸狂。难道女儿家,就不准见人了吗?左思右想,又想起幼年事来,若非母亲指定,纵令女儿无知,亦不敢错行一步。缘何到了此时,母亲不认前识,反把样样错处,都放在女儿身上。女儿虽愚,如何担当得起。越想越伤感,也不顾晓夜风寒,秋窗露冷,独对着一盏残灯,悲悲切切的呜咽起来。正应了珠沉玉碎无人识,絮果兰因只自知。   三蝶儿自德舅爷去后,哭到天明,忽听西院里一片哭声,才知是有信起灵了。自己把钥匙带好,把母亲、哥哥应穿的孝衣衣服,慢慢的预备出来,转身出了西院,无精打彩的祭奠一回。又把各处东西,查点一番。闻说此日看家,有德大舅母帮忙,心里便放下一半。随把一切事情,交与德大舅母,自己好省一点事。玉吉也不去过问,临起杠时,先与德大舅母、三蝶儿磕了回头。德氏也不问家事,自己穿起孝衣,先去上车。门外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动,都届聂家出磕,前后两口棺材,很为奇特。又因玉吉兄妹,年纪很小,不幸父母双亡,虽是闲看热闹,也不免动些伤感。当时鼓乐哀鸣,执事前导,杠前杠后,男女的哭声震天。三蝶儿亦送至门外,号哭不止。幸而德大舅母有着许多的事情,不能不收住眼泪,先理正事。眼望着灵柩去远,同着三蝶儿进去,娘儿俩查点一番,先把净宅的先生伺候完毕,然后又一起一起的,开发酒钱,三蝶儿的身上有病,顾不得一切事情。哭了一会,一总把聂家事情,交过德大舅母,便向东院里,闷闷的睡去了。到晚德氏回来,三蝶儿扎挣起来,虽然不放心玉吉,而思前想后,亦不必过问了。只好洗心涤虑,去向厨房里作菜作饭,伺候母亲,把聂家的事情,一字不提,免使母亲生气。德氏亦追悔无及,不该把额氏罪过,托在女儿身上,随用好言安慰,把额氏在日姊妹所积之仇,述说一遍。原来那德氏为人,生性孤僻,尤饶古风,行动以家法为重。对于亲生子女,从未少假颜色,因此与女儿心里,很是隔阂。终日在规矩礼行上注意,把母女亲情,丝毫都没有了。当那三蝶儿幼时,额氏向德氏说过,将来两姨作亲,把三蝶儿许与玉吉。不想当时德氏并未许可,因碍于姊妹分上,未便驳回,只推年纪尚小,长大了再说。岂知额氏心里,似以为实,逢亲遇友,遍为传布,后传到德氏耳里,不禁震怒。本想待女儿长成,谋一乘龙佳婿。今被额氏之口,造出种种言词,待再欲翻悔,亦翻悔不及了。因此与额氏犯心,结成深怨。德氏是因爱女心盛。自己决定主张,宁把亲生女儿锢死深闺,亦不愿与聂家为妇。迫至额氏已死,正好搁起前议,另换新题。这些前因后果,玉吉和三蝶儿二人,如何能知道。这也是前生造定,合该如此。   德氏自额氏出殡后,找了几名瓦匠,先把家堂门砌墙堵死。两院好不通往来。一面又急着找房,赶着搬家,终日里忙忙乱乱,皆为迁移的事情,常禄见母亲如此,不敢多言。知道近来家道,不似从前,只得把学房辞退,告诉母亲说:“要谋个挣钱的事业,”德氏亦不便拦管,知道常禄为人,极为孝谨,出外作事,也不必德氏操心。所以常禄一说,便答应了,这日德氏出去,把某处房舍,业已租妥,归家与常禄商议,急早搬家。三蝶儿见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多语,任是如何,但凭母亲去作,自己也不便管了。有时与玉吉见面,格外留心。既防母亲猜疑,又恐哥哥说话。又恐此时玉吉人大心大,生出意外思想来,反多不便。因此与玉吉兄妹,日渐疏远。只有梁妈过来,尚可背着母亲,询听一切。偏偏梁妈为人,极其仆厚。额氏在日,曾把结亲的事,对她说过。后见之先一死,额氏抱病,德氏与女儿闹气,翻悔前议,三蝶儿寻死觅活那样凄惨,心里十分难受,这日五七已过,德氏母子已经择定日期,往别处搬家了。梁妈想着三蝶儿,不知此时此际什么光景。正欲往东院里来,忽见玉吉走进,问他往哪里去?遂把东院姨太太有日迁移的话,说了一遍。玉吉听了,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极,好极。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唤梁妈进屋,说有几件东西,叫她带过去,免得搬家以后,仍有纠葛。梁妈接过一看,却是一堆乱书,也有破笔残墨等物,共总捆了一捆,交给梁妈道:“你问问姨太太,这院存的东西,尽管指明来取。”   梁妈一面答应,出了两院街门,原来自不走穿堂后,两院是各走一门,拐过一个小湾,方才到了。是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儿在家,正在房内做活。一见梁妈过来,拿着一捆乱书,随问道:“半天晌午,你怎的这么闲在?”一面说,一面让她坐下,打听典房的事情怎么样了,大爷可在家么?梁妈请了个安,笑嘻嘻的道:“大爷请姨太太安,问大爷、二爷并姑娘的好。叫我过来打听,姨太太几时搬家?我们过来帮忙,”说着,把一捆乱书,放在桌上道:“这是这里大爷在两院存的,大爷叫我拿来。还说两院儿有什么东西,请姨太太指明,我给送过来。搁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大爷也都忘了。”三蝶儿听了此话,很为诧异,看了看一捆乱书,原无要紧物件,何苦这样生分呢?莫非听了搬家,玉吉气了?因问道:“大爷想起什么来,这样细心,难道自今以后,不见面了不成?”随说把手巾活计放在一旁,下地张罗茶水。又把书捆打开,翻腾一遍,皆是些乱书残纸。惟有一本,是自己三四年前摹着写的。翻开一看,有当日灯下,玉吉写的对联,字迹模模糊糊,犹可辨认。写道是:“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三蝶儿触起伤感,回环看了两遍,不禁眼辣鼻酸,几乎掉下泪来。梁妈只顾饮茶,猜不明什么缘故。只见三蝶儿脸上,忽然一红,忽又一白,一会把仿本放下,一会又拾了起来,仿佛有无限伤心,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有心要劝解两句,又想三蝶儿心里,不乐意听,只得说些闲话,差了过去。又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三蝶儿冷冷的,很有不高兴的样子。忽问梁妈道:“到底你们大爷什么意思?你要实告我说,若这么骂人,姨太太虽不明白,我却不糊涂。”梁妈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因陪笑道:“姑娘错得了。我们大爷可不是那样人。”三蝶儿点头道:“我也知道,但是我心里……”说到这里,自悔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便缩口不言了。梁妈道:“姑娘放心,送来这些个东西,原是我们大爷的好意,恐怕二爷念书,有用得着的,所以叫我送来,并非有什么意思。难道大爷为人,姑娘还不知道么?”三蝶儿点了点头,想着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为浑厚,断不是满腹机械的可比。随用别的话,粉饰一番,免使梁妈心里别生疑惑。一时德氏、常禄先后回来,梁妈说了会儿话,也就去了。   那晚德氏熟睡,三蝶儿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常禄等素知三蝶儿性情,时常的无事闷坐,不是皱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因为什么,常常坠泪。先时还背着母亲暗去劝解,后来成天论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论了。这日独对残灯,洒了回泪,把仿本打开,一手在桌上画着,研究那对联的意思。一会合上本,默想当日的景象,又自伤感一番,不肖细提。德氏将住房租妥,订日迁移。常禄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细事,亦不多表。光阴如驶,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德氏与玉吉分居,过了一个年头儿了,是时玉吉的家业,已经败落。玉吉是好学的书生,作不得别项营业,日间无事,只靠着读书破闷。厨中无米,自己也不知筹划。临到无如何时,便令梁妈出去,叫个打鼓担儿来,先卖无用的器皿,后卖顶箱竖柜。常言说坐吃山空,真是一点儿不假。卖来卖去,连破书残帖也卖尽了。每日为早晚两餐,急得满屋转磨。看看这件东西,又看看那件东西。看了半日,亦没有能值几文的了。幸而这玉吉心里,极其开畅,梁妈也深明大义,看着玉吉如此,不忍辞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帮着玉吉兄妹,过起日子来。这日在门外散闷,要叫个打鼓担儿过来,卖些东西,好去买米。忽见有一婆子走来,唤着梁妈道:“梁妈好哇。”梁妈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旁人,原来是旧日街坊惯于说媒的贾婆。梁妈请了安,让她进去坐着,说家里没别人,我们大爷和姑娘,你也都认得,为什么不进去呢?贾婆摇着头直是不肯,二人在墙阴之下,就叙起陈话儿来,贾婆道:“大爷的亲事。怎么样了?”梁妈道:“还说呢!我们老爷太太一去世,家业是花净了,亲事亦不能提了。”随把玉吉景况,并现在已与德氏断绝往来的话,细说一遍。贾婆道:“哟,怪不得呢,有几天我见了阿大姐,她说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给她提着。我想他们当初既有成议,怎么又另找人家儿呢。记得前年夏天,我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话儿,她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一面说,又问现在玉吉于此事怎么样?梁妈听了此话,犹如一个霹雷,打到头顶上来了。本想忍耐几年,等着玉吉除服,德氏有回心转意,成全了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好事。今听贾婆一说,前途已经绝望。登时不好发作,只好一答一和,探听德氏消息。其实心里,早已替着玉吉灰了一半。说话间,脸上变颜变色的。好不难过。贾婆不知其细,听着梁妈语气,颇不喜欢,随即告别,又让说:“梁妈你闲着,到我们那儿坐着去呀。”梁妈答应着,便扭头进去了。   贾婆看此光景,料着此时玉吉既没有求亲之望,德氏又不乐意作亲,正好借此机会,想个生财之道。记得前年恶少张锷,曾许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去说三蝶儿,何不趁此说亲,得他几个钱呢。主意已定,先到张锣家来,报个喜信。次日清早,便到德氏家里,来与三蝶儿说亲。偏巧这一日正是各旗放饷。德氏早起,去到衙门领饷,并未在家。只有三蝶儿一人,在屋里梳头呢。一见贾婆进来,心里烘的火起,如见仇敌一般,半晌没得说话。倒是贾婆和气,问了回好,又问老太太上哪里去了?大爷的差事好啊?三蝶儿放下木梳,坐在一旁,迟了好半日,方才说出话来。知道自己气盛,不该不答理,此时倒很是后悔。随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该死了。梳了回头,就会接不上气了。”贾婆笑道:“哟,这是怎么说。清晨早起,怎么死啊活的说呢?管保是刚一扭身,差了气了。”随说着,答讪着走来。细看三蝶儿的头发,又夸赞道:“姑娘的头发,真是又黑又长,怪不得不好通呢。”三蝶儿也不答言,低头笑了笑,一把把青丝挽起,过来斟茶。贾婆笑眯眯的,没话找话,说有人问姑娘的好,姑娘你猜猜是谁?”三蝶儿见了贾婆,本不欢喜,又见她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越发的厌烦了,随冷笑两声道:“大妈说话,真是可笑。大妈遇见的人,我如何猜得着。再说亲戚朋友,外间多得很.凭空一想,叫我猜谁去。”这一片话,说得贾婆脸上,好不难过。暗想三蝶儿为人,可真个厉害。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她这样挑剔。我若不指出她毛病来,她哪知我的厉害。因笑道:“不是别人,是姑娘心里最合意的人。”说罢,拍掌大笑。   三蝶儿倒吃了一惊,不知贾婆所见,究竟是谁?正欲追问,忽的房门一响,德氏叨唠着自外走来,一面与贾婆见礼,口里还喊嚷道:“好可恶的奸商,每月领银子,银子落价,贺点儿晕油、猪肉,连肉也涨钱,这是什么年月。”又向贾婆道:“你说这个年头,可怎么好?一斤杂合面,全都要四五百钱。我长怎么大,真没经过。”说着,又问贾婆,今日怎这么闲在?三蝶儿趁此工夫,躲了出来。暗想方才贾婆所说意中人,很是有因,莫非旁言旁语,有人说我什么不成?越想越可怪,坐在外间屋,一手支颐,纳起闷来。忽听德氏哼哼两声道:“这么半天,还没下梳妆台呢。贾大妈你看看,这要到人家,行不行啊?一来就说我碎烦,若叫我看过眼儿去,我何尝爱这们劳神。”贾婆陪笑道:“姐姐别说啦。这么半天,都是我耽误的。不然也早梳完了。”没着,又花言巧语夸赞三蝶儿不已。德氏道:“这是大妈夸奖,我同我们姑娘,许是前房女儿继母娘,不必说大过节儿,就是她一举一动,我连一生也看不上。只盼个瞎眼婆婆,把她相看中了,我就算逃出来了。”贾婆嗤嗤笑道:“喝,叫姐姐一说,真把我们姑娘要给屈在死。”随手掀了软帘,唤言道:“姑娘,姑娘,你麻利梳头罢。”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出至外间一看,并无人影儿。转身又进来道:“姐姐的心高,如今这个年月,哪能比先前。像你我做姑娘时候,要同现在比较,岂不是枉然吗。是了也就是了,停个一年半载,姑娘出了阁,少爷娶了亲,我看你消消停停,倒是造化。”说着,把自己家事,说了一回。又说道:“姐姐是没经过。外娶的媳妇,决不如亲生女儿。我们大媳妇,是个家贼,时常偷粮盗米,往他们家搬运:我家的日子,姐姐是知道的。若非仗你侄女,省吃减用,常常背着姑爷,给我点儿休己钱,你说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告诉姐姐说,到底亲是亲,疏是疏,外娶的媳妇,究竟不如女儿。”德氏听到此处,不觉好笑。贾婆脸也红了。不想翻覆这一比较,把自己为人,陷在其内了。随又改口道:“我们姑爷待人浑厚,只是他公公婆婆,嫌贫爱富,叫我好看不起,”德氏是精明妇人,听了这段言词,心里好笑,反把与三蝶儿的气,亦笑得忘了。当时又张罗茶,又催着三蝶儿做饭,弄得贾婆子坐卧不安。想道方才的话,颇欠斟酌,不禁脸又红了。后见德氏母女这样款待,以为方才德氏并未理会得,反陡起雌胆,信口胡云起来。三蝶儿本极厌烦,梳完了头,抓着做饭工夫,便自去了。   贾婆高高兴兴,提起草厂张家,少爷名叫张锷,学业怎么好,人品怎么好,又夸他房产怎么多,陈设怎么阔绰,说的津津有昧,犹如非洲土人,游过一趟巴黎,回家开谤似的,自以为话里透话,打动德氏心意。岂知德氏为人,更是沉稳老练,主张坚定的人,任你怎样说,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是哼呵答应,并不动念的。急得贾婆无法,吃过早饭,犹自恋恋不走,背着三蝶儿,又向德氏道:“俗语说:是婚姻棒打不回。记得前年春天,我同姐姐提过,所说的那家,就是张家的这位少爷。你瞧年纪也配合,相貌也配合,合该是婚姻不是呀?”德氏冷笑道:“我却记不得了。现在我们姑娘,约有五六处都给提婆婆家呢。如果都不合式,再求贾大妈费心,过后儿给提一提。”贾婆又做态道:“这不是应该的么,你还用托付作什么。告诉你说吧,这门是作亲若定了,管保你这一辈子,也是吃着不尽的。”德氏听了微然的一笑。贾婆道:“大姐怎么笑哇,养儿得济,养女也能得济,难道白养她这么大吗?”刚说着,只见三蝶儿进来,贾婆便不言语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自此常常来往,一心要与三蝶儿提亲。并欲以金钱富贵,打动德氏。三蝶儿见贾婆常来,必无善意。又因那日贾婆说,遇见合意的人,心里着实懊恼。一日贾婆来此闲坐,便在德氏面前,把那日遇见梁妈,及近日玉吉如何艰窘的话,细述一遍。德氏听了,并未理会。三蝶儿有无限伤感,背着母亲,常常落泪。这日德大舅的生辰,每年德氏必遣儿子女儿,前去祝寿。今年因常禄有差,常斌上学,若是母女同去,又无人看家。欲令三蝶儿前去,又不愿她与玉吉再见。正自犹豫莫决,忽的德大舅亲自来接,并告德氏说:“要留外甥女多住几日。”德氏也不好阻拦,当日便去了。   三蝶儿为人,于寻常应酬,本不乐意。此次舅舅来接,料定生辰之日,或可与玉吉相见,亦未可知。遂同了舅舅,欢欢喜喜的去了。谁想玉吉兄妹,均未曾至。三蝶儿盼望两日,慢说是人,就是祝寿的礼物,亦未送来。满屋的亲亲友友,团聚说笑,惟有三蝶儿一人,吃不下,喝不下,坐在屋里头,怔怔痴痴的好生烦闷。幸有德大舅母的胞妹跟前的个女孩子,乳名丽格,年纪相貌,均与蕙儿相仿,因见三蝶儿烦闷,走过拉了手,说今日药王庙异常热闹,何不告知舅母,我们姊妹二人,前去逛庙呢。三蝶儿是无聊已极,听了此话,很是称意。但恐出去之后,那玉吉兄弟来了,不得相见,遂又懒懒的坐下了。丽格哪里肯舍,用力挽着三蝶儿,告知德大舅,说是去去就回,一直出了大门,迳往药王庙而来。丽格一路说笑,又打趣三蝶儿道:“姐姐有什么烦闷事,这样懊恼?难道你怕老太太给你说婆婆不成?”三蝶儿听了,如同傻子一般,没明她说的什么,随口笑了两声,并未答言。丽格指引道:“姐姐你瞧瞧,大概这个胡同,就是我玉哥哥蕙儿妹妹那里。”三蝶儿不由一怔。丽格又笑道:“你不爱上药王庙,咱们上玉哥哥那儿去,你道好不好?”三蝶儿听了,正合心意,随令丽格引路,一答一和的,打听玉吉的近况。走至半途,丽格忽的止步,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我想起来了。三蝶儿惊问道:“怎么去不得?”丽格道:“玉哥哥心多。今日我姨父生日,他人也没去,礼也没去,少时见了我们,反倒没意思,不如还是去逛庙。”说着,拉了三蝶儿,复往回走。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讲孝思病中慰母 论门第暗里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