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阿氏谋夫案 - 第 2 页/共 5 页

马公叫左右官人,暂将阿氏带下。回首公鹤、市隐等道:“我看这阿氏,不像杀人的原凶。”公鹤亦皱眉道:“我看着也不像。她心里这样难过,想来她的男人。必是旁人害的。”乌公听了此话,亦深以为然。随命左右,再带呵德氏。官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把阿氏之母阿德氏,带到案前跪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望上叩头道:“夸兰达恩典。替我们母女报仇。”乌公扶着公案,往下看一看,因问道:“你是哪一旗的人?”德氏道:“我是厢黄旗满洲的。”又问道:“你是哪一牛禄的?”德氏道:“松昆佐领下人。”乌公道:“你们没作亲之前,两下里认得不认得?”德氏道:“我们是亲上作亲,原来认得。”乌公又问道:“你女儿过门之后,同你女婿春英,他们和美不和美?”德氏道:“很是和美。”乌公又问道:“既是和美,为什么你女儿杀你女婿呢?”德氏洒泪道:“和美是实在和美。我们姑爷,是被谁给杀的?我一概不知。夜里在家睡觉,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来接,说是家里有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我赶紧去。我跟着就去了。到我们亲家家里,才知道我们姑爷被人杀死。是谁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乌公道:“你进门的时候,你女儿是什么光景?”德氏道:“我进门的时候,我女儿在地下坐着呢。听我们亲家太太说,她跳了水缸了,是我们亲家老爷,亲手给救上来的。”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市隐坐在一旁,悄向秋水道:“内中的情形,我已猜至八九。不知你的心里,是怎么揣测?”秋水道:“一时半刻,我捉摸不出来。大概春阿氏,必不是原凶了。”市隐道:“我看她轻轻年纪,连那举动容貌,都不似杀人的凶犯。大略这一案里,又要牵制出事来。”二人一面参详,又听乌公问道:“以后怎么样呢?”德氏道:“我们亲家太太,不依不饶,跟我大闹一场,说是我同我女儿,把我们姑爷害了。我正要根究底细,官人就进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我们姑爷是谁给杀的,我是一概不知。夸兰达恩典,您想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又哽哽咽咽的哭道:“不但下不去手,而且他们小两口儿,素日很是对劲,焉有无缘无故,杀害男人的道理呢。”说罢,连连叩头,哭着央求道:“要求夸兰达替我作主。”乌公道:“你也不必如此。是非曲直,既然打了官司,自有公论。但人命关系至重,衙门里头,一定要认真办理。自要你女儿说了真情实话,都有我给你做主呢。你下去劝劝她,若将实话招出,我自然设法救她。若是一味撒谎,恐怕堂上有神,此事难逃法网。你听见了没有?”因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文光给带上来!”   左右一声喝喊,先将德氏带下,把文光带上来,走至案前,向乌公请了个安。此人有五十余岁,赤红脸儿,两撇黑胡子,身穿两截大褂,规规矩矩的垂手站立。乌公道:“你是哪一旗的人。文光道:“领催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市隐在一旁听了。悄向秋水道:“这件事情,我了然八九了。回头我细同你说,大概杀机之起,必在文光之妾范氏身上,一定是无可疑议了。”秋水点了点头。又听乌公问道:“你儿子有钱粮没有?”文光道:“小儿春英是马甲钱粮。”乌公又问道:“春英死的情形,你要据实的说。”文光叹口气道:“我们亲戚家昨天有事,我们内人,带着我儿妇女儿。去行人情。晚上回家,我已经睡着啦。忽的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听小妾嚷嚷说是有人啦。我仔细一听,院子里并无动静。就听我儿媳妇,在厨房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洗脸的声音。工夫不大,又听西房里,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似的。那个时候,我恐怕他们打架,我就伏在枕上细听,又听院子里,有脚步声音,厨房里叮当乱响,又是水声,又有水缸声。我问了半天,没人答应。大人想,我哪能放心呢。我急忙起来,跑到厨房里一看,见我儿媳妇阿氏,脑袋向下,浸在水缸里正在挣命呢。我赶紧将水缸拉倒,大声的一喊,贱内范氏,也就赶着来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橛活了。忙乱了好半天,因不见小儿春英,我忙叫内人去唤。我内人到西屋叫了好多时,没有人言语。我急燥的了不得,一到西房内,就是一愣,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声。此时贱内拿过一个灯来,到得屋内一照,敢则是小儿春英。”说到这里,不由得眼泪直流。迟了一时,复又说道:“小儿春英,仰面躺在床底下,已经被人杀了。文光之子,死的太苦,望求大人作主。”说罢,眼泪婆娑的,哭个不往。   乌公道:“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实情么?”文光道:“家中出此横祸,领催不敢撒谎。大人明镜高悬,请替领催作主。”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法,仿佛杀人的凶犯,没有下落了。”文光擦泪道:“大人明鉴。半夜里小儿被害,屋里并无别人,不是我儿媳妇是谁?”乌公道:“这事也不能断定。听你这前前后后的话,很是矛盾。你们两下里既然是亲上作亲,难道你儿媳妇的品行,你不知道吗?”文光道:“人心隔肚皮。常言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论作亲的时候,我看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貌端正,素常是极其老实,似不至有这丑事。谁想她竟自如此呢。”说着,又不禁落泪。乌公道:“究竟你儿子儿媳妇,平素是和睦呢,还是不和睦呢?”文光道:“论和睦也不致不和睦,自幼的姐儿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呢?”乌公道:“既然是平日和睦,我想你那儿媳妇,安安静静的,也不致出此逆事,怎么你一味的咬她,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文光道:“缘故却没有,领催所说的俱是实情。小儿死的忒冤,要求大人作主。”乌公道:“作主那却容易,但是你不说实话,一味撒谎,我可就不能办了。你是当差的人,你也明启,我这儿问你,为的是顾惜你。验尸之后,把你们送到衙门,一定要解送法部。你若是帮着掩护,你也要提些罪名的。”文光低着头,连连称是。乌公亦问道:“你不要撒谎,什么话尽管直说。”文光陪笑道:“大人这样恩典,领催不敢撒谎。”乌公道:“你要明白了。大凡谋害亲夫的案子,都是因为奸情的最多。既为奸情,不能不根究奸夫,按你所说的情形,好像是你儿媳妇行的凶。但有一层,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胆儿又小,品行又端正,又不是夫妇不和,怎能够半夜三更下这毒手呢?我想十九岁的小媳妇,无论如何,也没有男人力大,怎能够杀人之后,轻轻的挪到床下,人也不知,鬼也不觉呢?即便是煞神附体,当时长了她力气,我想她白白的衣服上,也该有血迹。今不但没血,连你儿媳妇头上,全都有伤。杀人的凶器,又是东厢房里翻出来的。”说着,又冷笑道:“文光,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合乎情理吗?”文光道:“大人明鉴,实是有理。无奈小儿春英,遭了这样惨害。半夜三更,没有旁人在家,不是我儿媳妇是谁?至于她如何起的意,领催也不知其详,求大人恩典,派人详细调查。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认罪。”乌公道:“那那你先下去。我若调查出来,你可不要赖抵。”文光连连称是,向上请了个安,转身下去。乌公向公鹤道:“这案里头,一定有毛病,我看他闪闪的的,咬定是他儿媳妇,这话里就有了缘故了。”因回头道:“市隐兄,你看看怎么样?”市隐忙站起道:“恪翁问的话,实在入微。我想这案内人,都要挨次问问,方可以水落石出。”公鹤道:“是极是极,咱们先带范氏,看她是如何供认,再作研究。”乌公亦连连称是。乌公向官人道:“带范氏!”   左右答应一声,将文光之妾范氏,带了进来。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虽然是徐娘半老,而妖娆轻佻,丰韵犹存。两道恶蹙眉,一双圆杏眼,朱唇粉面,媚气迎人。挽着个蟠龙旗髻,梳着极大的燕尾。拖于颈后。穿一身东洋花布的裤褂,外罩浅月白竹布衫,一双瘦小的天足,敞着袜口儿,青缎双脸儿鞋,木底有三分余厚。袅袅娜娜的走来,双膝跪倒。乌公道:“春英被杀的情形,你总该知道罢?”范氏道:“春英被杀,小妇人不知道。”乌公怒道:“胡说!春英之死,你会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你男子文光,已经都实说了,你怎么还敢附着?”范氏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爷们不知底细,他也是胡说。”乌公道:“你儿子春英,孝顺你不孝顺你?”范氏道:“春英很知道孝顺。”乌公道:“春英他们夫妇,和美不和美呢?”范氏道:“他们不和美。自过门以后,时常打闹。”乌公冷笑道:“你这嘴可真能撒谎。他们都说和美,独你说不和美,难道你的心思,害了儿子,还要害儿媳妇吗?”又拍案道:“你实话实说,本翼尉慎重人命,铁面无私。你若一味狡展,可要掌嘴了。”范氏低下头去,冷笑着道:“大人高明,小妇人不敢撒谎。春英他们夫妇,素常素往,实在是不和睦。昨儿早晨,还打了一架呢。”乌公又问道:“为什么打架呢?”范氏道:“春英他大舅死啦,我姐姐要带着儿媳妇出门,春英不愿意,不让他媳妇去,所以两口子打起来了。”乌公又问道:“春英不叫她去,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不知道。”范氏道:“这件事很是难说。”乌公道:“怎么会难说呢?”范氏道:“当初做亲的时节,我就不大愿意。风言风语,说这丫头野调,又有说不老成的。”我姐姐不知底细,总说这孩子安稳,不致有毛病。谁想自过门之后,她扭头别颈的,不与春英合房。据我姐姐合他妈妈说,这孩子年轻,不懂得人间大道理,容再长岁,也就好啦。大人明鉴,如今这个年月,十九岁还小吗?所以他们夫妇总是打吵了,我在暗地里也时常劝解,谁想她认定死扣儿,横竖心里头别有所属,说出油漆来,也不肯从。您想这件事,不是难办吗?”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好个利口的妇人。这一片话,满是陷害儿媳妇,谋害亲夫的根据。若照她这样说来,定然春阿氏是有意谋害了。因问道:“春英打他女人,不叫行人情去,又是什么道理呢?”范氏冷笑道:“大人明鉴。深儿里的事情,您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糊涂人,据我这么揣摩着,大人要知其底细,非问他娘家妈妈不能知道。”这一片话,把个公公正正的乌公,问了个瞪目结舌,无话可说。乌公忍不住气,遂厉声道:“你不用花说柳说,阿氏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杀人的凶器,怎么在你屋子里藏着呢!”范氏迟了一会,冷笑着道:“这谋害亲夫的事情,她都作得出来,那安伤栽赃的事情,难道还不会办吗?没有别的,就求着大人恩典,究问她们母女,给我们春英报仇,小妇人合家,就感激不尽了。”乌公道:“你不用舌底压人,话里藏刀。这内中情形,本翼尉已经明白了。”因唤官人道:“先把她带下去,把托氏、瑞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将范氏带下。不一会,将瑞氏、托氏并二正等,一齐带到。要知如何问讯,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验尸场抚尸大恸 白话报闲话不平   话说左右官人,奉谕将范氏带下,将文光之母德瑞氏带上。有协尉福寿站在公案一旁,喝着道:“跪下!有什么话,你要据实的说来。这儿大人,可以替你作主。”瑞氏颤颤巍巍,跪在公案以前,擦着眼泪回道:“我那大孙子春英,死的可怜,望求大人作主,给我孙子报仇。”乌公道:“你先把事情说说,这儿的大人,一定要给你作主。”瑞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只顾擦泪。乌公在座上问道:“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尽着伤心。春英之死,究竟是谁杀的?你要据实说出,本翼尉给你做主。”瑞氏洒泪道:“我孙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死了好半天,我才瞧见的。”乌公道:“那么你孙子媳妇,浸了厨房水缸,你知道不知道?”瑞氏道:“浸水缸我知道,至于她因为什么寻死,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道:“这话有些不对,难道你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你连一点影响全都不知道吗?”瑞氏抹泪道:“我那孙子媳妇,可不是害人的人,横竖这里头,必有冤枉。昨天早晨,东直门小街他大舅家里接三,我们大媳妇,带着我孙子媳妇,去到德家行情。晚上他们回来,工夫不大,就全部睡觉啦,我在上房里躺下没睡着,听见院子里有人直跑,又听街门一响,又听有木底的声音。先是我孙子媳妇,温水洗脸,后来又听着不像是她,越来越声音不对。我以为院里有贼,遂咳嗽两三声,又叫春英起来,到院里瞧瞧,喊了半天,春英也没答言儿。听我们二媳妇屋里,屋门乱响。又听我儿子出来,嚷说了不得。我当时疑惑是贼,也忙着出来看。不知什么时候,敢则我孙子媳妇,浸了水缸啦。听我们二媳妇说,春英已死。我到西屋一瞧,谁说不是呢。”我这才明白过来,敢则出了逆事啦。后来有官人来到,把我们齐一带来。这是我所知的事情。望求大人作主,给我们报仇。”说罢,又滴滴堕泪。   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是你那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了。方才你说阿氏,断不致作出此事,怎么会三更半夜谋害亲夫呢。你若是为你孙子报仇,你那孙子媳妇,可就要凌迟抵命了。”瑞氏哭着道:“如今她作出这事,无论我怎么痛她,也是管不及了。”说罢,泪如雨下,连叫了两声大人,又凄凄惨惨的道:“是她不是她,我也没瞧见,望求大人作主,究情个水落石出,叫她招出实话来,给我们春英报仇。”说罢,又泪流满面。乌公道:“你不用伤心,我全部明白了。”因唤左右道:“把她先带下去。福寿亦喝道:“带下去!”左右答应一声,将瑞氏带下。公鹤道:“恪翁的见识,实在高明。据这瑞氏一说,这内中情形,实在是可疑了。”普公亦陪笑点头,回首问左右道:“文光的孩子,带来了没有?”福寿回说道:“文光是两儿两女。死的叫春英,是他大儿子。次子春霖,今年才十二岁。女儿叫大正、二正,已经都带来了。”普公道:“那么文光家里,都有什么人呢?这个范氏,是春英的母亲么?”福寿笑回道:“春英的生母,现在外面候审呢。范氏是文光的副室。”普公点了点头。乌公道:“把二正带上来。”左右一声答应,立时将二正带上,官人要喝着跪下,福寿忙的过来,拉着二正的小手,俯在耳边道:“你不用害怕,大人若问你什么话,你就照实说。”二正羞羞涩涩,用手抹泪,撅着小嘴儿,慢慢的走至案前。乌公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你们家里素日是谁最疼你?”乌公问了两遍,二正低着头。并不言语。鹤公、普公亦接声来问。二正道:“我今年十岁。我太太疼我。我二妈也疼我。”乌公又问道:“你哥哥嫂子,他们打架来着没有?”二正道:“没有。”乌公道:“那么素常素往,他们打架不打架?”二正道:“素常也不打架。”乌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你哥哥嫂子,和睦不和睦呢?”二正迟了半日,翻起眼皮来,望着乌公道:“和睦,”乌公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来,勉强着作出笑容,安慰二正一回。叫左右官人,将她先为带下。回首向市隐道:“这案里很麻烦。前前后后,驴唇不对马嘴。若真是谋害亲夫,必当有奸夫帮凶,若不是阿氏所害,可越发的得究情了。”市隐、秋水二人均陪,答道:“恪翁是慎重民命,推事详明。方才所问的话,都是极要紧地方。”鹤公亦回首道:“我见这范氏脸上,很有不正之气。衣服打扮,又极其妖艳。此案若阿氏被冤,大概这个原凶,必在范氏身上。不然与这范氏,必有密切关系。”市隐听至此处。哈哈笑道:“鹤松翁果然眼力不差。据小弟眼光看来,也是如此。”乌公摇首道:“不然,不然。世间的事,不能以皮貌相人。”因告福寿道:“把文光他们暂为看管,文托氏也不必问了。”福寿连连答应,左右官人,亦闻声退下。   乌公的仆役瑞二,过来与各桌倒茶。乌公站起身来,约着市隐、秋水,并鹤公、普公等四人,去到宅里少坐,研究调查的法子。又谕告管档的官员,问问提督衙门,明日是何时验尸?再向法部里打听,明日是哪一位司官前来检验?管档的连连答应。乌公与鹤公等,大家谦谦让让,随后有小队官人,一同回到乌宅。乌公摘了帏帽,一面用手巾擦脸,陪笑向秋水道:“今天大对不起,只顾着帮我的忙,耽误了一天功课,这是怎么说呢。”秋水亦笑道:“功课倒不要紧,我不到堂,亦必有同人代替。只是我听见问案,闹得心里头颇不痛快。三位有什么妙法,把这案中原委,调查清楚了呢?”乌公道:“调查倒容易。不过官家的力量,万来不及,今既将二位请出,务祈多为费心,详细给调查一回。我们翼里,选派精明侦探,也四出探访。验尸之后,能把原凶访明,那可就省事多了。”鹤公亦笑道:“二位要肯费心,不但我们几个感谢不尽,就是被害的人,灵魂也要感激的。”市隐等慨然承诺,说三位只管放心,只要我们俩人力量所及的地方,必去实力调查,这也是应尽的义务,三位也不必嘱明了。说着,起身告辞。与秋水二人,前往各处调查,不在话下。乌公将市隐等送出又与鹤、普二公,议了回别项公事。鹤普二公走后,乌公呼唤瑞二,把协尉福寿请来,面谕道:“春英这一案,情形复杂。我想由公所里出个传单,晓谕这各门各队各甲喇兵弁,如有将春英一案调查明确,详为报告者,给予不次之赏。你道这主意好不好?”福寿笑回道:“大人明鉴,这主意倒是很妙。少时协尉回去,晓谕他们就是了。”乌公点了点头,又令福寿在正翼小队里,选派了十名侦探,俱都是精明干练,见事则明的人物。内中有四个最著名的:一个叫祉眼钰福,一个叫妙手连升,一个叫耳报神润喜,一个叫花鼻梁儿德树堂。这四个队兵,都是久于捕务,破案最多的能手。在那前清末季,虽然侦探学未见发明,而破案捕盗,亦极敏捷。若将这四位的成绩编纂出小说来,大概也比福尔摩斯包探案不在以下。   话休烦絮。这四个有名的探兵,久在乌公手下,效力当差,此番见了堂谕,赶紧的跑到宅中,请示办法。乌公把所讯的供词,述说一遍,叫他们即时出发,侦察文光家风,究竟是有无规矩?范氏、阿氏平素是品行如何?全都详细报告,以便回了堂宪,好彻底究办,以示慎重。四人领谕出来,钰福唤连升道:“嘿,二哥,你摸头不摸头。我在北小街,有家儿亲戚,他也是镶黄的人,八成儿跟阿德氏是个老姑舅亲,我上那儿去一趟,倒可以卧卧底。回头的话,咱们在澡堂子见面。”连升摇头道:“嘿,你不用瞎摸。这个文范氏的根儿底儿,都在我肚子里哪。久在街面上的话,不用细打听。”又回首叫德树堂道:“嘿,黑德子,管保这个范氏你都知道。咱们这儿子,她还要乱扑呢。可惜她啊,还是这溜儿的娃娃哪。”说着,哈哈大笑。又叫润喜道:“嘿,小润,咱们公泰茶馆了嘿。”钰福道:“嘿,二哥,你老是不容说话,竟调查范氏,也是不能行的。别管怎么说,这是春阿氏谋害亲夫哇,”连升又笑道:“嘿,小任子,不是二哥拍你,攒馅儿包子,你有点儿晚出世,东城的男女混混儿,瞒不下哥哥我。这个文范氏,也是个女混混儿。刚才一照面儿,我就亮她。嘿,老台,走着,走着,到公泰的话,我再细细的告诉你。”   四人一面说笑,到了鼓楼东公泰茶社。四人拣了座位,走堂的提壶泡茶,各桌的茶座儿,有与这四人相熟的,全都招呼让茶。有问钰福的道:“老台你那红儿呢?怎么没提了来?”钰福道:“咳,还提哪,昨儿我回去,洗笼子来着,稍一疏忽,猫就过来。您猜怎么着?啊呀,忽一下子,就他妈给扑啦。我当时一有气,把食罐儿、小罐儿,也给摔啦。可惜我那对罐儿,听我们老头儿说,那对瓷罐儿,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买的。两样儿东西,光景是五两多哪。”那人亦赞道:“嘿,可惜,这是怎么说哪。听说塔爷那个黑儿,昨儿个也糙践啦。”连升接声道:“富爷您别提啦。小钰子的话,养活不了玩艺儿,打头他工夫不勤,没工夫儿溜,那就算结啦完啦。您瞧他那个打扮。”说着提起钰福的辫发,笑哈哈的道:“三把松的辫子,拖地长的辫稳儿,怎么热天,他带着三条白领子。你瞧哇,啊,嘿,简直是一个吗?”钰福道:“得咧,你不用拣好的说,讲外面的话,你也不用逞英雄。早晚咱们那位,也得像小菊儿胡同一样,给你照方儿抓。”那人亦问道:“嘿,你们几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小菊儿胡同,出了新鲜事啦。”连升忙问道:“什么事?我不知道。小钰子一说,倒闹我一怔。您说我听听。”那人道:“就是那伯什户文家,他们是镶黄满的,那一个牛禄,我可不知道。这位文爷家里,很是可以的,有位小奶奶儿,外号叫什么盖九城。家里的话,横也是乱七八糟。昨儿家里,他新娶的儿媳妇,把他儿子给害啦。方才有一位喝茶的,在小经厂住家。据他说,不是他媳妇害的,光景她这位小婆婆儿,不是好东西。”连升道:“不错不错,这事真新鲜。这文家都有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那人说:“他家的人口大概我倒知道。文爷有个母亲,文爷是两位夫人,两儿两女。新近三月里,给大儿子办的事。这死鬼的小舅子,名叫常斌。跟我们那孩子都在左翼第二,一个学堂里念书。今时在学堂里告假,说是他姐姐被人给陷害啦,我这么碰岔儿一想,你猜怎么着?真许是盖九城给害的。咱们是那儿说那儿了,加今这洋报的访员,可来得厉害。”连升点了点头,悄同那人耳边,唧咕了半日。那人也点头答应,说是了是了,咱们明儿早问,还在这儿见。我也到尸场瞧瞧,冲冲我的丧运气。连升等会了茶资,又向面熟的茶座儿挨次告辞。   至次日清早,四人会在一处,仍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于当日晚间,就把阿氏的底细调查了一个大略。因风言风语,俱说阿氏在家时,有种种不正的行为。连升道:“钰子,你不用说啦。这个小媳妇,难道你没看见吗?又规矩,又稳重,不但是身上没血,连她的头部左胁,还有挺重的伤呢!这是哪儿话呢?”四人一面说着,来到公泰茶社。早见昨日那人,已经来到。五人坐在一处,一面品茶,一面说话。候至十点前后,估量着验尸官员已经来到,五人会了茶资,同往小菊儿胡同,看这验尸的热闹。早见有枪队巡警,扎住尸场,由本地官厅,预备下朱笔公案。甲喇达德勒额,带着门甲步兵,亦在尸场伺候。不一会,协尉福寿,也带官兵到来,说今日验尸官,是法部一位司员,姓蔡字硕甫,原藉是浙江某县人。尚书戴鸿慈,因为蔡硕甫最是慎重,所以委派前来,带着仵作人等,检验春英的尸身。工夫不大,有官兵皂役,在前喝道。本地看街兵,亦接口嚷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又见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带着仆从官弁乘马而来。又见有一乘轿车,停驻于南巷口外,正是法部司员蔡君硕甫。见了乌珍等,彼此的见礼,谦谦让让的进了尸场。又见有官兵多人,围护着阿氏、范氏、德氏、瑞氏并文光,托氏等一干人证。官兵哄散闲人。   钰福等五人,也随着众人跟入。只见乌珍、鹤、普、福寿人等,陪着检察委员,升了公座。乌珍道:“这案子很离奇,要求硕翁谕令件作等,注意才好。”蔡硕甫点头道:“自然自然。兄弟的责任所在,不敢不细心。我先到动凶屋里,看一看去。”说着,有乌公、鹤公等在后相随,往春英死事屋内,看了看大概情形,又往厨房里,查验一番。官人枪队,带着阿氏、范氏等,在院相候。阿氏哭着道:“你们老爷们高抬贵手,我看看我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哪怕我凌迟偿命呢,死也瞑目哇。”说寻,放声大哭。德勒额喝道:“你先别哭。是你害的与不是你害的,我们也管不着。这个工夫,你又想着叹丧啦?哈哈,得啦,你别委曲了。”阿氏一面擦泪,听见官人威喝,吓得浑身乱颤,连项上的大锁练,全都花花乱响,引得看热闹的闲人,俱为堕泪。乌公、鹤公等见此光景,忙令协尉福寿,暗暗的通告官人,不准威吓犯人,谁要去瞧就把他们带去。他们哭喊,也不许官人拦管,好借此窥其动作。官人奉了此谕,谁不想送个人情,随令各犯人自由行动,把方才的严厉面孔,换一副和容悦色神情。手内拉着犯锁,也显着松懈多了。德氏站在院内,眼望着西厢房里,呜呜的乱哭。瑞氏、文光并托氏、春霖、大正、二正等,亦皆掉泪。惟有范氏一人、圆睁杏眼,直竖娥眉,恶狠狠望着阿氏,嗤嗤冷笑。阿氏站在一旁,已经鼻涕眼泪,哭成泪人儿一般了。忽见官人等,哄散闲人蔡硕甫入了公座,协尉福寿,把法部送来的尸格,呈于案上。又令官人等,亲在一旁,好令部中仵作检验春英的尸首。所有检验用品,盆儿、筷子等类,已由看街兵备齐。   仵作挽了衣袖,正欲下手,忽的官人等往前一拥。阿氏直着两眼,和手推着官人,急煎煎的奔了过来,望见春英尸身,啪的一声,跌倒就地。迟了一刻钟的工夫,方才缓过气来,失声哭了。乌公鹤公等,都直眼望着阿氏,不胜凄楚。仵作官人等,也都愕在一旁,看着阿氏神情,深为惨切。德氏也呜呜哭道:“孩子,你不用哭了,是你不是你的,咱们先不用说了。”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住。范氏厉声道:“你们娘儿们,也不用老虎带数珠儿,充这道假慈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的得偿命,欠帐的得还钱。当着堂官大人们,你们不用闹这一套。到了堂上,有什么话,再说也不算晚。”文光顿足道:“嗳哟,这时候,你们斗什么口齿呕。”说罢,走向案前,深深请了个安,凄凄切切抹着眼泪道:“大老爷明鉴。小儿春英,死的实在可惨,要求大老爷给我洗冤。”蔡硕甫点了点头。鹤公道:“你先在一边候着。验完了尸身,看看是什么伤,有什么冤枉事,衙门里再说未。”乌公坐在案旁,亦唤福寿道:“你叫阿氏的母亲,把阿氏也劝开。尸场里不用诉委曲。”福寿答应一声,唤过德氏,死说活说,劝了阿氏半日,谁知此时阿氏,因见了春英尸身受的这样重伤,死得这般可惨,早已闭过气去。德氏擦着眼泪,把姑娘、姑奶奶五字,叫不绝声,好容易鼻翅动颤,慢慢的苏醒过来。福寿亦劝道:“此时也不用伤心了。有什么委曲,等到衙门里说去。”阿氏缓了口气,望见春英的尸身,复又失声哭了。引得文光。德氏调并瑞氏、托氏等,亦皆坠泪。托氏亦挥泪劝道:“你先起来。事到而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这都是我的不好。”说罢,又嚎陶哭个不住。德氏一面擦泪,死活把阿氏拽起,母女拉着手,泪眼模糊的,望着死尸发怔。仵作挽了衣袖,验了春英的上身,复又解去中衣,验了下部。随将竹筷放下,走案公报前请安报道:“头顶上木棍伤一处,咽喉偏右,金刃一处,横长二寸有余,食管气管断破,当时致命,”蔡公点了一点头,随即填了尸格,欲令尸亲等画押。话未说完,只见死尸之旁,阿氏忽的仆倒,抚着春英尸首,嚎陶痛哭,声音细弱,那一派惨切的神情,真叫人闻之落泪,一时又错了过去。德氏擦着眼泪,望着公案跪倒,哭着道:“我女儿头上肋上,还有重伤呢。”福寿喝道:“你先起来,把你女儿劝一劝,有伤自是有伤,没福自是没福。”   话犹未了,忽有带刀的巡警,并着枪队官并等数人,慌慌张张跑来,走至福寿跟前,悄声回道:“外面有几个人,要进来看热闹。”说着,取出几个名片,递与福寿道:“这是他们的名片,是准他们进来,是不准他们进来?敬候夸兰达吩啦。”福寿接过一看,虽然名片上没有官衔,而姓名甚熟,一时又想不起谁来。随即案告乌公,乌公看了名片,点了点头,因告福寿道:“这几位是探访局的,请他们进来看看,倒可以帮帮忙。”福寿连连称是,吩咐队官等,优礼招待,准向各房中,查看一切,不肖细说。此时阿氏已经昏过三次。仵作等验了活伤,报说:“阿氏的头上,右胁,均有击伤一处。”德氏哭喊着道:“大人们明鉴。若说我的女儿谋害亲夫,她头上,右胁打伤是哪儿来的?”   蔡公见此光景,低声向乌公道:“看阿氏这宗神色,实不像动凶的人,不知那件凶器,究竟由哪屋里翻出来的?”福寿听了,忙将凶器呈过。蔡公一看,是一把常用的切菜刀。刀刃上缺了一块,似是砍人时折去似的。上面有血迹甚多,并有粉红色洋绉绣花的绢帕,裸着刀把儿。蔡公道:“这条手帕,是他们谁的物件?”福寿忙的回头,把文光唤来,喝着道:“这条手巾,是谁的东西?”文光答了声是,又回道:“这是谁的手巾?领催也不甚知道。”因回首欲唤范氏,蔡公冷笑道:“你家里的东西,你都认不得,你那平素的家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说罢,望着文光冷笑了两声,又见范氏过来,整着脸色道:“那手巾是我们儿媳妇的,寻常她也不使,出门时才拿出来的。”鹤公道:“知道了,这儿没问你,你不用乱答言。”又唤福寿道:“把阿氏叫来,让她认一认。”阿氏低着头,哭的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乌公又叫过文光来问道:“你儿媳妇投缸,你救出她来之后,给她换衣服没有?”文光道:“没有。”复又问阿氏道:“菜刀上这条手巾,是你的不是?”阿氏擦了泪眼,看了看手巾、菜刀,又呜呜的哭了。乌公连问数遍,才哽哽咽咽的答道:“这条手巾……”说至此处,又哽咽了好半日,才细声细气道:“是我的。”乌公恐怕情屈,又问道:“是你的吗?若不是你的,可也要实说。”阿氏低着头,流泪不语。范氏接声道:“是你的你就得认起来。既把男人害死,此时就不用后悔啦。好汉作事好汉当,又何用捣鬼呢。”说的阿氏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凄凄惨惨的答道:“手巾是我的,大人也不用问了。”蔡公见此光景,心已明白八九,忙命文光、德氏等,在尸格上画押。随与乌公道:“尸身已经检验,叫他们先行装殓,兄弟要告辞了。”乌公连连答应,回欲将可疑之点,向蔡硕甫研究一回,随令协尉福寿等,先将人犯带回,听候审讯。遂约着蔡公、鹤公、普公,并本地面的警官,同往东、西厢房,及上房厨房等处查看一回。蔡公把可疑之点,细与乌公说明。又说刀上血迹,大小与伤口不符。阿氏的头上胁上,俱是木棍的击伤。恪翁有保障人民的责任,务要多为注意。乌公、鹤公等连连称是,普公亦紧皱双眉,想着纳闷。探兵钰福等五人,已在院子里查看许久。候至检察官告辞先行,三位翼尉也相继回翼,这才随着众人,慢慢的走出。连升道:“嘿,老台,咱们的眼力如何?你佩服不佩服?也不是吹下子,牛下子,要专信你的话,全拧了杓子啦。”润喜亦赞道:“二哥,真有你的。小钰子的话,到底是小两岁,不怨你薄他。俗语说的好:缩子老米,他差着做哪。”钰福急辩道:“嘿,润子,你不用损我。要说二哥的话,净瞧了外面皮儿啦。深儿福头的话,还不定怎么一葫芦醋呢?要听他们亲戚说,这事儿更悬虚啦。阿氏这娘儿们,自从十五岁,她就不安顿,外号儿叫小洋人儿.简断截说,过门的时候,就是个烂桃啦。”一面走着,又笑道:“嘿,刚才验尸的时候,你们瞧见了没有?动凶的是谁,探访局的人,眼力倒不错,他姓什么?叫什么?我方才也问了,他是跺子蹄儿的朋友。你要是信我的话,咱们跟着就摸摸,不然叫探访局挑下去,或者那凶手躲了,你们可别后悔。”连升冷笑道:“嘿,老台,你不用麻我。这个案子,要不是盖九城的话,我跟你赌脑袋。”   二人一面说话,同着润喜等二人,别了那茶友富某,四人说说笑笑,到了北新桥天泰茶馆。四人落了座位,要了菜饭。钰福为阿氏的声名,少不得辩论一番。又与连升等赌了回东儿。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嘴强,反正这件事,也不能完呢,等到水落石出,倒瞧瞧谁的眼力好?你这眼神的外号儿,我是木头眼镜儿,有点儿瞧不透你。”说罢,哈哈大笑。气得神眼钰福,一手指着鼻梁儿,瞪着眼睛道:“嘿,你不用天牌压地牌,咱们调查的话,也是有据有对,谁与春阿氏也没有挟嫌,也不犯偏向范氏。左右的话,杀人偿命,欠债的还钱。咱们是同事访案,犯的什么心呢?”说罢,把筷子一摔,扭过头去,呼呼的生气。德树堂冷笑道:“有得两盅酒儿入肚,你跟我来上啦。”因指着鼻梁道:“嘿,姓钰的,谁要二楞的话,对不起那股香。”钰福亦站起来道:“那是呀!那是呀!”又拍着胸脯儿道:“嘿,花鼻梁儿,你说怎么着吧?”两人越说越急,引得连升、润喜俱嗤嗤的笑个不住。涧喜劝道:“这里说的是闲话儿,着的是那一们子急呢?”一面说着,把两人按下。德树堂笑道:“大爷你说说,这件事情,碍的着我吗?我这儿闲说话,他跟我吵上啦。”钰福忍不住气,又欲答言,幸被连升一把按在凳上,叫过走堂的来,要了两壶酒,笑嘻嘻的道:“老台,你不用生气。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啦。你在小街子住家,八成儿那盖九城的话,许同你有一腿罢。”   一语来了,把个走堂的也引的笑了,因凑着笑道:“你们几位说的,大概是小菊儿胡同那件事吧?”连升道:“可不是吗。”走堂的道:“洋报上头,今儿都有了。怎么着,听说这个媳妇有个小婆婆,是不是你哪?”说着,又问酒问菜。虽然走堂的是无心说话,而连升,钰福等,却是有心探访。一面要了菜饭,又向走堂的借取日报,要看是怎么登的。走堂的去了半日,举着报纸过来,口里嘟嘟念念,向连升道:“喝,”这张报可了不得,自要是登出来,这家儿就了不了,打头人这样儿好哇,洋报上什么都敢说,哪怕是王爷中堂呢。自要是有不好儿,他真敢往实里说?喝,好家伙,比都察院的御史,还透着霸道呢。”说罢。又赞道:“嘿,好吗。”连升接了一看,果见报纸上,本京新闻栏内,有一条谋害亲大的新闻,正是小菊儿胡同文光家内的事情。润喜、钰福二人也抢着要看,连升道:“咳,别抢。我念给你们所罢。”说着,把报上话语坷坷坎坎的,念了一遍。又向钰福道:“嘿,怎么样?要是赌东儿的话,管保你输了罢。”钰福也满脸发火,因为报上新闻,亦如此说,也不敢再三分辩了。四人胡乱着吃了早饭,又忙着洗手漱口,一同回翼,把所见所闻的事情,当日回了协尉,由协尉福寿报告乌公。当日要缮具公文,解送提督衙门。要知提督衙门,如何审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讯案由公堂饮恨 录实供外界指疵   话说乌公自验尸回宅之后,正在书房中,阅看分牍,忽有瑞二进来,回说协尉福寿要见大人。乌公说了声请,瑞二答应出去。功夫不大,见协尉福寿,带着宋兵钰福等四人,自外走来。乌公迎入屋中让说请坐,福寿唯唯而应,不敢就坐。乌公道:“来到我家,倒不必拘泥,比不得公所里,官事面子。”福寿满脸堆笑,连说不敢。又笑着回道:“钰福他们已经回来了。”钰福等不待说完,忙的报名请安。乌公点了点头,钰福等规规矩矩,垂手侍立。福寿又回道:“阿氏这一案,他们各有所闻。现在街谈巷议,其说不一。今天白话报上,也都登出来了。据钰福等报称,说阿氏在家内,就不甚规矩。她父亲阿洪阿,已经去世。只有她母亲德氏,带着她一兄一弟,在家度日。他哥哥叫常禄,现在外城巡普总厅充当巡警。阿氏有个外号儿,叫作小洋人。自此案发生之后,她娘家的左邻右舍,都说是阿氏。连升调查,又听说文光家里,范氏很不务正。传闻这个范氏,曾于未嫁之先,作过丑业。既是她品行不正,对于春英之死,也不无嫌疑,而且那把菜刀,更是可疑之点。这是他们四人所调查的大概情形。”连升亦回道:“据兵丁想着,此案的原因,就便是阿氏所为,也必不是一个人。”乌公点头道:“这些事我倒明白。方才我告诉档房了,明天就解送提署。你们几个人,还是确切侦察,随时报告。”福寿忙应道:“是。”钰福、连升等亦答了几个是字,告假退出。   不一时,瑞二手拿着一封信,匆勿的,一直跑至书房,见了乌公回道:“闻大老爷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请老爷赏个回信。”乌公忙的接过,拆信一看,正是闻秋水调查此案的详情。大略与探兵钰福述的相同,因即写了回信,请秋水于明日晚间过舍一谈。将信忖与瑞二,交付送信的带回,不在话下。乌公见了此信,深为诧异。暗想这谋害亲夫的案子,俱是因为奸夫,才有害夫的思想。莫非这阿氏,杀害春英的时候,也有个奸夫动凶吗?想到此外,不由的犹疑莫决。胡乱着吃过晚饭,传唤套车。先到提督那中堂宅里,回了些别项官事。又将日报上所登阿氏之事,及委派官兵等,如何调查的情形,细述一遍。当奉提督口谕,令将阿氏等作速解署,严行审讯等语,乌公奉此口谕,告辞而出,到了副翼慰鹤公家里,先把秋水来信和堂宪交谕,述说一回。鹤公道:“此事我看着很奇。阿氏她年纪不大,人又安祥,如何能谋害亲夫呢?这真是人心隔肚皮,令人难测了。”乌公道:“天下事最难悬揣,若按着秋水来函,跟钰福的报告,那么此案的原凶,确是呵氏所为,决无疑义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所以来同你研究。第一是阿氏寻死,既然杀了她男人,自己要寻死,为何不就着刀自刎,反又跑到厨房里投水缸去呢?这是头一宗可怪的地方。再说阿氏身上,也有击伤。若说是阿氏害的,那阿氏击伤,又是谁动的手呢?这些事情,我们都应当研究。”鹤公摇手道:“儒谨,恪谨,你过于谨慎了。天下的事无奇不有,我中国的妇女,向来就没有教育。既无教育,无论什么事,都许行事出来。方才我上街打听,闻说这个阿氏,实在是不可靠。据我想着,此事先不必细追,等着送过案去,再去细为采访。如果是好夫所害,我们有缉捕之责,严拿奸夫就是了,此时又何必犹疑呢?”乌公道:“此时的办法,同是应该如此。但我们眼光见到,也须要侦察详确,方为合理。”鹤公道:“那是自然。我们调查真相,是我们应尽的天职。别说恪谨你还是个头座儿,就是地面甲喇达,也是应该的。今真像既已探出,万不要妄生疑惑,自相矛盾了。”   乌公陪笑道:“此事也并非矛盾。可疑之点,就是那把凶器,以一个十九岁的少妇,杀了亲夫之后,能将杀人凶器,藏在东房。而反又跑厨房,去投水缸。谅她有天大胆量,我想杀人之后,也行不出来。”鹤公道:“那可别说。既有杀人的胆量,就许有移祸于人的心肠,焉知她害人之时,不是奸夫的主动呢?”乌公道:“这话也很有理,前天我跟市隐也曾这样说过,然据文光所供二十六那天,他妻子托氏,带着阿氏等去行人情,当晚阿氏回来,是同着文光一齐回来的。不但文光的供词是如此说,连瑞氏、二正,并范氏、阿氏,也都是这样说。不过他夫妇打架一节,是范氏一人说的,旁人却没有说过。据此看来,她们婆婆媳妇,必然是不和睦的了。鹤公道:“是呀,我亦是这样说呀。设若她婆媳和睦,那阿氏杀人之后,还不想移祸于人吗?”乌公道:“你是这样说法,我想的那层理,就不是这样说了。”说着,又呼唤瑞二套车。鹤公道:“你何用这么忙。此时也不过十点钟。”乌公道:“不坐了,咱们明日晚间,。在我家里见面,光景闻秋水亦必到的。”鹤公答应道:“是。”因为天色已晚,不便强留,遂送至门外而回。   次日上午,协尉福寿,因奉了乌公交谕,带了公文,押着阿氏一干人犯,解送帽儿胡同步军统领衙门。沿途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成千累万。皆因谋害亲夫的案子,要看看杀人的淫妇,生的是何等面貌。但见头一辆车上,有两个官兵把守,阿氏坐在车内,乱发蓬松,低头垂泪,那一副惨淡的形容,真令人望之酸鼻。到了提督衙门,官兵等带着一干人犯,进了西角门。协尉福寿同甲喇达德勒额,先到了大堂上,投递公文,又到挂号房挂了号,然后挂房的司员外郎,先把阿氏等传唤过去,问了问大概口供,与左翼送案的呈词,是否相合。据瑞氏、文光并托氏、范氏所供,皆与原呈无异。阿氏、德氏母女,都眼泪婆娑的,无话可回气堂上问了数遍,阿氏方才答言:“说是我害的,我给抵命就是了。”德氏是模模糊糊,不知那行凶之犯,究竟是谁。因为自己女儿,既已承认抵偿,遂回道:“我女儿作的事,我一概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找我,说有要紧的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叫我赶紧瞧去。我赶紧就去了,到我们姑奶奶家里一瞧,才知道我们姑爷是被人杀了。究竟是谁给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挡房司员听了阿氏德氏所供,皆与送案的原呈,大致无异,遂令文光等取保听传。先将阿氏母女,收在监口,听候审讯。当时协尉福寿,并甲喇达德勒额等,把差事交代清楚,各自回翼。因翼尉乌公对于阿氏一案,极为注意,遂忙去回报,述说提督衙门里收案情形,乌公点头道:“这件事情,我们还要注意。虽然把案子送了,究竟春阿氏是否真凶,此时也不能料定。你叫钰福他们,悉心采访。”又向德勒额道:“你下去也多多注意。倘于三五日内,能够得其真像,当予重赏。”福寿等连声称是。乌公道;“我见连升的报告,很有见识。你多多的嘱咐他,再把那范氏娘家,也细细的调查一回,好早期破案。”   话未说完,瑞二忽忽的进来回道:“闻老爷来了。”乌公说了声请。只见竹帘启处,闻秋水走了进来。二人忙的见礼,福寿等随即退出,见了钰福等,把乌公口谕分付一回,不在话下。此时乌公与秋水坐定,笑说道:“天这般热,实在分神的很。”秋水亦笑道:“都是公益事,真叫我没有法子,只盼学堂里放了暑假,我也就消停了。”又问道:“昨天我来的信,你见了没有?”乌公道:“见了。多承你费心,今天把阿氏的案子,已经解上去了。”随把送案的情形,与派委探兵等,调查的报告,细述一遍。秋水道:“阿氏为人,我调查得很的确。方才与市隐吃饭时,我们抬了半天杠。据他说阿氏很冤。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范氏可疑。闹得我此时心里也犯起犹疑来了,谁恐所访的各节,不甚的确。我回去再打听打听,如有消息,我必然赶紧来。”乌公称谢道:“你就多分心罢。有了消息,你就给我信。我想这件事情,也很可怪。我这里调查的,也是一个人一样儿话。究竟谁的的确,我也不敢说定。连日报纸上又这么一登载,越发的吵嚷动了。此事若敷衍官事,舆论上必要攻击。你既有妥靠人,再替我详细调查一回。若阿氏真有奸夫,万不可令其漏网。若果是范氏所害,也别教阿氏受冤。这件事我就托付你了。”   一面说着,一面让茶。秋水因有别事,便欲告辞。乌公极力挽留,说少时鹤松亭还来,你先不必忙。秋水又坐下道:“不是我忙。因为阿氏一案,闹得我很犹疑。市隐那么说,报纸上也那么说。我所听来的话,未免太荒诞了。”乌公道:“这也不然。人世间事,无奇不有,若说是阿氏太冤,那么杀人之犯,又该是谁呢?我们所以生疑,所以纳闷的地方,就因为那把菜刀,又加着范氏过于妖媚,若指实是范氏所为,又无确实证据。那天阿氏的供词,又前前后后支支离离,乍一听去,仿佛是冤。然杀人的凶手,能够自投实供的,又有多少呢?从昨日接你的信,我想了好半日,我们正堂那里,昨日有谕,叫我们先送衙门。我同鹤松亭商议许久,就按着文光所报,给送过去的。我们要有所见闻,或将其奸夫访获,那时再解送提署,也还不晚。常言说:事缓则圆。此时倒不必急了。”说着,壁上的电话铃,零零乱响。乌公摘下耳机,听了听,原来是正堂宅里打来电话,请乌公赶紧到宅,有要紧的公事商议。乌公放了耳机,传唤备马,一面又穿靴戴帽忙着要走。秋水道:“松亭来与不来,我也不等了。”说罢,起身便走。乌公道:“提宪找我,大概也因为此事。阁下要得了信息,可赶紧给我信。”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乌公因正堂电请,必有要紧的公事,遂别了秋水,上马扬鞭,飞也相似跑至提督宅内。门上同了进去,见了正堂那提督,忙的请安。那公亦忙还礼。这位那提督,因为乌恪谨为官公正,于地方情形,很为熟悉,一切公事,深资臂助。因此待遇乌公,极其优厚。此番因阿氏一案,报纸上啧有烦言,遂请乌公过来,讨论侦察的方法。笑嘻嘻的道:“阿氏一案你调查的怎么样了?”一面说着,一面让坐。乌公谦逊半日,方才斜身坐了。仆人等献上茶来。乌公把委派侦探,及托嘱市隐,秋水二人,如何调查的话,回了一遍。那公点头赞道:“很好,很好。这件事也非此不可。现在报纸上这么攻击,若不把案情访明,彻底究治,实不足折服人心,洽罕舆论。方才与左司春绍之业行通了电去,以后凡阿氏诸人的供词,一概要登报宣布。阁下得了空闲,务要详细考查。第一是两宫阅报,若见了这类新闻,一定要问。我又差务太多,顾不及此,你务要多注意才好。”乌公连连答应,随又回道:“此案可疑之点甚多。翼尉与鹤春普泰等,也曾讨论好几次了。若说是阿氏害夫,看她那容貌举动,跟她所供的供辞,实没有作恶的神色。他二婆婆范氏,倒非常妖冶,举止言语,显着很轻桃,而且那把凶器,又是由范氏屋里搜出来的。所以据翼尉想着,范氏也是嫌疑犯,不能不婉转调查,归案究治。”那公道:“是极,是极。兄弟对于此事,亦是这样想。但世俗人心,变幻不测。若使原凶漏网,反将无辜的人拘获起来,我们心里也是不安。外间名誉也不甚好听。现在咱们衙门里,正在剔除宿弊,极力整顿的时候,对于这宗案子,更应当格外小心才是。”乌公连连称是。因见天气已晚,遂起身告辞道:“中堂所嘱,翼尉谨谨尊命。使将真象访明,即来续禀。天色已晚,翼尉也要告辞了。”那公姑起道:“何必这么忙。”说着一面相送,又把阿氏案子,叮嘱一番。乌公一面应声道是,一面说请中堂留步,那公送至二门,早有仆人喊说送客,一见乌公出来,一个个垂手侍立。有手持纱罩灯笼在前引导的,有手提纱灯,在两旁伺候的。送至大门以外,早有左翼正翼的队兵,手提铁丝灯笼,排班站立。一见乌公走出,慌忙呼喝道:“乌大人下来了。”   仆役瑞二,拉过马来,乌公上马,自有那各官厅弁兵等喝道,威风凛凛,不一会来到宅内。有门上仆人迎面回道:“方才闻老爷来一封信。”说着,把信呈上。乌公接过信来,暗喜道:“秋水为人,可真个实心任事,又爽快,又实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调查出来了。”一面想着,来至书房。先把官服脱去,换了便服。门上人又来回道:“方才鹏大人,普大人也都来了。说明天晚上,还一同过来。”乌公一面点头,说声知道了。一面把来信拿来,见来信的封面上字迹很怪,写的是端正小楷,写得是送至六条胡同,呈饮加二品衔赏戴花翎左翼翼尉乌大人钩阅。下边写也是闻庄谨禀。又有小小图记,篆文是“秋水文章”四字。乌公尚未拆信,使心里纳闷道:“可怪得很,莫非得罪他了不成?不然这信皮上面,怎的这般写法?随手拆了信皮儿,展开一看,上面写道是:   “恪翁大人钧鉴:所命事,当即遵办。调查该氏,实非女真花,只嫁一东风者。大人以皮相,竟欲置无罪而脱有罪。如此糊涂狱,弟实不敢再效牛马劳也。请辞即肃   钧安闻庄顿首   乌公看罢,诧异的了不得。暗想道:“秋水为人,怎么这般古怪?为这阿氏一案,我并没得罪过他,何致于如此负气呢?莫非因为我猜疑范氏,恐怕阿氏冤屈,他倒多疑了不成?”正自思想之际,忽听壁上电铃哗零零的乱响。乌公取了耳机,问是哪里?原来苏市隐又为阿氏一案,通了电话来,说方才闻秋水所说的意思,据兄弟调查,相差千里。阿氏为人,又端庄,又沉静,决不似杀夫的妇人。那日范氏所供,既然极口攻击阿氏,其中必有可疑。阿氏口供,虽说是情愿抵偿,后来口供,又与前相反。她说是出门回头,她丈夫春英已经睡了。阿氏拆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忽然背后来了一人,打了她一杠子,登时昏倒,不省人事了。及至她转醒过来,才知她丈夫被人杀了,又见她母亲也来了,官人也到了。据此一说,阿氏是被屈含冤,口难分诉,所以才抱屈承认,情愿抵偿。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乌公急嚷道:“市隐,市隐,你先不用说了,我告诉你一件奇事。”随将闻秋水如何来信,信上如何口气,封皮上如何写法,一一说了。又问道:“你说闻秋水这是怎么件事?是你得罪了他?还是他恼了我呢?”市隐在那边道:“念书的人都有个乖胶脾气,怎么回事?我也摸不清。明天我访他一趟,问问是怎么件事,你道好不好?”乌公亦笑道:“好极,好极。见了他你替我认罪,明天早间,请你到这里来。若能把秋水约来,那是最妙。”市隐连声答应。乌公放下耳机,仍在椅子上,对灯纳闷。想着秋水的事情,非常可怪,猜不清他这封信,是什么心理?又细想问秋水临行景象,并没有疏忽失礼的地方,怎么一旦间这样决裂,即便是阿氏冤屈,亦不至于如此啊。越想越闷,直坐到东方发晓,这才睡下。躺在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卧不宁。想着阿氏根底,不知是当真怎样?市隐电话,是那样说法,秋水调查,又是那情形。钰福、连升仁是各有所见,其说不一。这件事情,真要闷死人了。   当晚闷了一夜,至次日清晨起来,先令人到公所里,把任福、连升叫来,当面嘱咐一番,叫他们实力调查。如果调查的确,必有重赏。倘有调查不明,搪塞公事者,定予惩罚,决不宽贷。连升等应命而出。因听乌公口谕,有不确则罚字样,那钰福的心理,首先就打了鼓,一手理着辫发,笑嘻嘻道:“二哥,这事可有些难办。前天我那个报告,说的极实在,跟你们大家伙的。可全部不同。将来要出了路子,准得是我倒运。”连升冷笑道:“本来你胡闹吗!十个人当差,偏你要独出己见么?俗语说;一不扭众,百不随一,谁叫你胡说白道,出这宗甑儿糕呢。”说的钰福心里,也犹疑不定。随向各戚友家里,及各茶社酒肆里,细细的询听一回不提。此时文光,自取保出来之后,先将春英的尸首,装殓起来。亲戚朋友,皆来探望,并吊祭春英的亡魂。因为文光家里,范氏很是轻佻,故此也不多言多语,只向文光、托氏问问死时的情形,并左翼问的口供。文光、托氏因为痛子心切,也哭个不已。瑞氏亦悲痛孙儿,叹惜孙媳,不该行此拙事,自陷法网。范氏则摇头撇嘴,埋怨文光,托氏眼力不佳,不该娶这儿媳。春霖、大正等,虽是幼弱孩重,因哭兄悼嫂,亦流泪不止。这一日提署来人,传文光、托氏于次日正午,到堂听审。文光与托氏商量道:“堂上口供,可非同小可。你这颠三倒四,嘴不跟腿的,不要胡说乱点头。前后口供无论闹到哪里,务须要前后一律,万不可自己矛盾,把口供说错了。”范氏道:“没什么可惜的。事到而今,叫她抵偿就完啦。若堂上问长问知,你就说谋害亲夫,该当何罪,送过刑部去,也就完了。那时候,你可要咬定牙关,往她身上推。不要到那时候,又疼上外甥女儿了。”托氏听了此话,咳声叹气的,泪流不止。又纳闷顿足道:“怎么这孩子,行出了这事呢?”说罢。又大哭起来。范氏道:“事到如今,还哭的什么。这是她家的德行,我们家该遭难。你相的儿媳妇,这一传扬出去,你瞧有多么好听啊!”托氏一面擦泪,无方可答。夫妇把供词说定。   次日清早,范氏忙着梳洗,到了某亲戚家里,托了一个人情,先把提署的下面疏通好了,免得文光进去,有扣押的事情。天交正午,文光同了托氏,去到提署回话。直待到日落西山。并未得问。原来堂上问官,已将阿氏口供,问了一次。此日又提出阿氏到堂审讯,阿氏出了监口,带着大铁锁,手待脚镣,凄凄惨惨的跪倒堂前。堂上皂役,喊哦的喊起堂威,吓得春阿氏头不敢抬,俯而垂泪。堂上问官看了看公文,抬头问道:“阿氏你因为什么情由把你丈夫杀死?你要详细说说。”阿氏低头哭道:“我丈夫怎么死的,我一概不知。”问官冷笑道:“这么问你,你是单说呀。”因喝站堂的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走上道:“你实话实说罢,省得老爷生气。”因又向问官乞道:“老爷宽恩,先恕她这一次,叫她说实话就是了。”问官的问道:“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若一味的撒谎,那可是诚心找打。”阿氏跪在地下,泪流如洗,先听了掌嘴二字,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今听堂上问官,又来追问。遂凄凄楚楚的回道:“我丈夫的死,我实在不知道。”问官点头道:“你丈夫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先不问你。你过门之后,你的公公,婆婆,合你的太婆婆,二婆婆,疼你不疼?”阿氏迟了半日,滴下眼泪道:“也疼我也不疼我。”问官摇首道:“这话有些不对。疼你就是疼你,不疼你就是不疼你。这模棱两可的话,不能算话。究竟疼你呀?还是不疼你呢?”阿氏听了,哽咽回道:“疼我。”问官道:“这又不对,才说是又疼又不疼,怎么这一订问,又说疼呢?”阿氏不等说完,呜呜的哭个不住。   问官迟了半天,容阿氏缓过气来,又问了两三遍,阿氏才回道:“初过门时,家里都疼。后来我丈夫、我婆婆,都时常打骂。”问官听到此处,又追问道:“你丈夫、婆婆,他们打你骂你,你恨他们不恨呢?”阿氏道:“我婆婆好碎烦。我虽然挨打受气,也从未计较过。”问官道:“你丈夫打你骂你,你难道也不有气吗?”阿氏一面洒泪,一面回道:“是我命该如此,我恨他作什么。”说罢,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既是不恨他,他怎么会死了呢?”阿氏哭着道:“我丈夫死,我不知道。如今我只求一死,大人就不便究问了。”问官听至此处,看了阿氏脸上,并无畏罪的神色,低头跪在堂上,只是乱哭。因此倒纳闷的了不得。遂问道:“照你这么说法,你的丈夫、又是谁害的呢?”阿氏道:“大人也不便究了。若说我害的,我抵偿就是了。”问官道:“你这话说的不对。你公公原告,说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害的,你也尽管说。”阿氏擦了眼泪,凄凄惨惨的道:“我的公公,即与我父亲一样。父亲叫我死,我也就无法了。”问官道:“你作了欺天犯法的事,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公公如何能害你呢?你想三更半夜,你们夫妇的住室,并无旁人,那么你的丈夫是谁杀的呢?不但你公公说是你,我想无论是谁也要疑你的。姑无论是你不是你,究竟是谁给杀的,你把他实说出来,本司与你做主,保你没事,给你那丈夫报仇,你想好哇不好?”站堂皂役等,也接声劝道:“你不用尽着哭,老爷有这样恩典,你还不据实的说,谁害的谁给抵偿,与你们母女,毫无关系。为什么吞吞吐吐,落一个谋害亲夫呢?”   阿氏迟了半晌,才回道:“那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了,我折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杠子,我当时昏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及至醒来,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好些个巡捕官人,也都来了,不容分说,将我母女二人,一齐锁上,带到一处衙门。问了我一回,硬说我公公告我,说我把我丈夫害了。我想官衙门里,原是讲理的地方,还能屈在人吗?”说至此处,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不用哭,只要你说出实话。”衙门里必要设法子救你。你这岁数,也不是杀人的人,我也是替你抱屈,只是你不说实话,我也就无法救你了。”阿氏哭着道:“我说的俱是实言。若伤天害理,我一定有报应的。”说罢,又泪流满,凄惨万分。问官摇首道:“你不要瞒我,你所作所为的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好替你说。那一日去行人情,你遇见熟人没有?”阿氏听了此话,不由的一愣,又流泪道:“熟人是有的,我大舅的亲友,差不多都是熟人,焉有不遇见的理呢。”说着,又低下头去,哭个不了。问官是话里套话,设法诱供。因为她前言后语,大不相同,乃冷笑了两声道:“这样问你,你还不实说,可是诚心找打。”因喝皂役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恶狠狠的上来,掌了二十个嘴巴。阿氏是两泪交流,哭不成声,登时把粉脸肿起,顺着口角流血。问官连问半日,方忍着痛楚,按照前供,又细回了一遍。问官拍案道:“你不要这样装屈,不动刑你也本肯实说。”因喝左右道:“取麻辫子!”皂役应声喳,立时将麻辫子取过,掷于阿氏身旁,喝着道:“你快求老爷恩典罢!若把麻辫子别上,你可禁不起。”阿氏听了,吓得峨眉紧锁,杏眼含悲,呜呜哝哝的回道:“大人不必问了,我丈夫是我杀的。”问官摇首道:“不对,不对。你的丈夫也不是你杀的。你说出凶手是谁,不干你事,你怎么这样糊涂啊。”说着,又婉为劝解。阿氏垂泪道:“自过门后,我丈夫时常打骂我。我两个婆婆,也是常说我。二十七日的前天,我洗孝衣的时候,因打了一个茶碗,我大婆婆、二婆婆说我一回,当时我并没计较。到晚我的丈夫,不教我跟随出门,又骂我一顿,我也没计较。次日清早,无缘无故的又要揪打。幸有我祖婆母,合小姑子等劝开。到我大舅家里,逢亲通友,都夸我好。我婆婆当着人前,还说我不听话。晚间我公公去了,我婆婆说大舅家地方,叫我公公带我们回去。我公公也说家里有事,叫我回去。至送三之后。带我合我小姑子就回家了。后来我到厨房洗脸,不知被谁打了一杠子,我当时昏过去了,及至醒来,浑身都是水,才知道我丈夫被害了。大家都说是我给杀的。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当时有官人走进,把我们母女一齐锁了。我的二婆婆,站在院子里,跟我大婆婆、大婆婆并我母亲,四人拌嘴,我也不知何故。只得随到衙门,这就是那一天夜里实在的情形,绝没有一字虚假。”说着,泪流满面,又磕着响头道:“我丈夫已经死了,我活着亦无味,乞求大人恩典,早赐一死。”说罢,呜呜的哭个不住。问官见此情形,深为可惨,遂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阿德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吆呼阿氏起来。此时阿氏因跪了许久,两腿两膝,皆已麻木。有皂役搀扶着,好容易忍痛站起,带回监去,官人把德氏带上,跪倒磕头,口口声声,只说春英死的可惨,阿氏是被屈含冤,请求究治。问官听了此话,因为正堂有谕,要切实究讯,少不得一面解劝,一面引诱,又一面恫吓,一面威逼,变尽了审判方法,要从德氏口中套出实话。   阿德氏眼泪婆婆,摸不清其中头脑。只说我女儿年幼,不是害人的人。至于她作出什么事来,我是一概不知。”问官听罢,心里犯了狐疑。阿德氏口供如此含混,可见阿氏所供,难免不无隐瞒之处。当时取了供词,令将德氏带下,将原告文光带堂问话。左右一声答应,将文光、托氏一齐带到。问官道:“文光,你的儿媳妇,素日品行如何?”文光道:“肃日她品行端正,并没有别的事情。今竟无缘无故,将小儿杀死,其中有无别故,领催就不知道了。”问官点了点头。又问托氏道:“你儿媳妇自过门以来,夫妇和睦不和睦?”托氏道:“说和睦也和睦,居家度日,那有盆碗不磕的时候,偶然他夫妻反目,究竟也不算大事。”问官又点了点头,告诉文光夫妇,下去听传。随后将供词缮妥,先给三堂打了禀贴。又把阿氏口供,誊清了几份,送到各报馆宣布,好令各界人士。详知内容。不想自把连日口供登报之后,惹起各界人士指出提督衙门种种的错谬来。要知是怎么错谬,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 春阿氏提署受刑 德树堂沿衔访案   话说提督衙门因问了德氏等口供,连日又改派问官,熬审阿氏。阿氏是青年女子,因为受刑不过,只得抱屈招认。当时承审司员,回了堂宪,说阿氏谋害亲夫,连日讯究,已得实供。定日将阿氏全案送交刑部。不想各界人士,听了这个消息,大为不平,秋水得了此信,却极口称快。当时写了封信,遣人与乌公送去。信上说阿氏在家时,原不正经,此次杀夫,决定是阿氏所为,别无疑义。乌公得了此信,将信将疑,心与市隐通电,笑着道:“那日你不肯来,秋水调查此案,现在他得意已极。按他来信上说,简直是损我。你怎么袖手旁观,自不来此呢?”市隐隔着电话笑道:“我并非不管。秋水为人,原有些乖谬脾气,人家说白,他偏要说黑。众人说真,他口里偏要说假。我想这件事,不能鲁莽。提督衙门里,此次讯问阿氏,也不无粗疏之处。近日白话报纸录出口供之后,里巷的议论,皆为不平。纷纷与报馆投函,替阿氏声冤。大概报上的话,您已经看见了。昨日在提督衙门里,刑讯阿氏。阿氏供说:“自从过门后,我丈夫春英,无故就向我辱骂。这两句话,可疑得很。若不是受刑不过,断无此言。记得那日翼里,除范氏一人,回说阿氏夫妇素日不和外,其余文光等,及文光二女,供的是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这就是先后不符,可疑可怪的地方。”乌公道:“是的,是的。但是这件事情,你又没工夫调查,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市隐道:“事缓则圆。据各处的议论,范氏的别号,叫什么盖九城,又叫盖北城,平素的声名很坏。我往各处打听,她实在是暗娼出身。文光的朋友,有一个姓普的,号叫什么亭,是他们佐领之弟,与鄙友原淡然两人相好。就在此案出现的前一天,同在普云楼上,喝过一回酒。我是各处穷忙,不暇及此。您再打发别人,探听探听,如有其事,不妨将普某拘案,问他个水落石出。社会的舆论,自然就平复了,”乌公连连称是,嘱托市隐道:“明天您择个工夫,到我这儿谈谈。”市隐亦笑道:“我有工夫便去。秋水那里,您先不用理他,等着案结之后,他也就明白了。”乌公答应声是,放下耳机。   正要呼唤瑞二,忽见竹帘一启,走进一人,正是协尉福寿,垂手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两人有紧要公事要见大人。”乌公道:“叫他们进来。”福寿答应一声,出去传唤。又见瑞二进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来了。”乌公忙的迎出,只见鹤、普二人,一面说着话儿,自外走来,三人见礼毕,让至书房。鹤公坐下道:“恪谨,你看见没有,白话报上把我们损苦了,硬说我们翼里,不会办事。其实我们翼里,哪有审判的权力呀!”乌公道:“您不用说了,若不是信你话的,断不致惹人讪笑。报上的议论,与我所见的略同。我们调查的情形,原没敢指出实据。若都依你所说春阿氏越发的冤了。”鹤公道:“我调查的情形,俱是实情,谁想此事之中,还另有缘故呢。”乌公笑着道:“你的眼光稍浅,当日若同你辩驳,你必不乐意。”说着,福寿等进来,望见鹤、普二公在此。一一请安后,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来了。”说着,门帘一启,连升、德树堂二人进来,见了乌公等报名请安,乌公叫连升道:“我叫你探听的事,得了消息没有?”连升喳了一声,笑道回道:“大人交派的事,我已经访明了。大抵钰福的报告,还不的确。”乌公道:“钰福的报告,你且不必管。他的报告,虽然未必的确,你调查的情形,也难保无错。”连升又喳了一声道:“范氏的绰号,原叫盖北城,又叫盖九城。她跟大沙雁儿他们,都是一路货,早先就倚着吃事。近来仓库两面儿,也都结了完了。她跟着文光,就算从良啦。文光的牛录普津,有个兄弟普云,此人有二十多岁,挑眉立目,很像个软须子。范氏在家的时候,普云也认识过她。他二人有无别情,连升可没法去调查。”这一句话,说的乌公、鹤公并普公、福寿等,都嗤嗤的笑了,德树堂扭过头去,亦笑个不住,连升虽知说错,然而话已出口,驷不及舌,只得庄庄重重的接着回道:“文光家里,普云常去。若按报上说,阿氏是屈在已极,若不是阿氏害夫,必是范氏所为,毫无疑义了。”乌公道:“这事你调查的的确么?”连升道:“确与不确,连升不敢说定。可是揣情度理,若不因为奸情,也决不至于动凶。我在文光家里,查看情形,大概杀人的凶,不止一人,不管是阿氏、范氏,总得有奸夫帮忙。”乌公听了此话,点了点头,随令福寿等,将普晋、普云的住址记下,吩咐连升等挂椿跟着,勿令普云漏网,连升等连连答应,福寿亦随后退下。   乌公把瑞二唤来,令把近日的白话报纸,按天拣出,递与鹤公道:“这报上的话,一点不错。所指的错误,亦极有理。你细细的看看。”鹤公接了报纸,一而把帽子摘下,一面取出眼镜来戴上,看那报上,有疑心子的来函,题目是《春阿氏原供,与乌翼尉访查不符》,一件一件的指出错误,上写着:“昨天贵报上,登载提督衙门,春阿氏的供词。原供上说:自过门后,我男人无故向我打骂。又供说二十七日行人情回应,我男人无故,又向我打骂。又供说:在东屋洗脸的时候,自己打算寻死。又供说自己一阵心迷,才把男人杀了。”鹤公把眼镜放下道:“如此说来,春阿氏的口供,已承认杀夫是实了。嗳呀,怪得很。”普公亦纳闷道:“这事怪得很。怎么这些口供,都被白话报访去了呢?”乌公笑道:“你真糊涂,前几日正堂有谕,叫承审司员,把讯问春阿氏的供词,一律登报,免得外界妄生猜疑,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初若不登还好,自登出报来,反成了笑话了,”鹤公道:“谁说不是呢。这些口供,与我们所讯口供,大不相同,俗语说:小孩儿嘴里讨实话。那天二正说,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一会儿就睡了觉啦。死鬼春英,并没有辱骂阿氏的话呀。”普公亦纳闷道:“大概衙门里,许是用刑给问出来的。我想这件事,极为可怪。若说文光、范氏深夜睡熟,怎么听见动作,就知是春英已死,阿氏跳水缸呢?若说是阿氏有意寻死,缘何洗脸时不去寻死,又跑到西房去,用刀杀夫呢?杀夫之后,若真个有意寻死,为何不用刀自抹,反把切菜刀送在东房,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呢?”鹤公亦纳闷道:“真是可怪,怪不得白话报纸这样指摘,这些口供,纯乎是受刑不过,制出来的。”   乌公亦皱眉道:“为这事不要紧,我得罪一个朋友。”鹤公忙问何故?乌公叹了口气,迟了半晌道:“咱们的事,本不该求人。我恐其不洽舆论,招人指摘,所以把苏市隐、闻秋水二人一同请出,求他们事外帮忙,我们也好作脸。谁想秋水来信……”说着,把来信取出,递与普公道:“他说春阿氏不是好人,笑我们猜疑范氏,成了糊涂狱。信皮儿上面,称我大人,写我官衔,意思之中满是挖苦我。昨天又来了一信,依旧的满纸谩骂,楞说报上所说,都是捉风捕影,一句亦信不得。你道这件事,可笑不可笑?”鹤公道:“那么苏市隐先生,也没有来吗?”乌公道:“方才苏市隐通了电来,他的事情很忙,近日与闻秋水也不常见面。据他调查,与白话报上所见略同。跟连升的报告,也相差不远。”普公道:“这么一说,这普云必是个嫌疑犯了。方才恪翁交派,实在有   理。”鹤公亦插口道:“我想这件事,不宜迟缓,急早把普云拘获,送交提署吧,不然,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乌公笑着道:“你这个人,可真会后云覆雨。据你的意思,既说是阿氏所害,怎么又反过嘴来,说她冤枉了呢?”鹤公急辩道:“不是我一人说冤,人人为阿氏声冤,我何必悬揣谬断呢。”乌公笑指道:“你真是好口齿,我说不过你。”说的普公亦笑了。   一时瑞二进来,回道:“晚饭已齐。”鹤公忙着要走,乌公道:“你这是何苦,在这里吃饭,不是一样吗?”说着,厨役等安放桌凳,鹤公、普公也不便推辞,彼此谦逊半日,各自坐下。仆人等摆上酒菜,普公道:“当我们这类差事,真是受罪。你看那别的衙门,差不多的丞参员司,都是花天酒地,日夜暄呼,看看人家有多们乐呀。”乌公笑着道:“你这话大不通了。世间苦乐,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在你以为苦,在旁人就以为乐。你以为乐的,旁人就以为苦、一苦一乐,就是眼前境界,心念上的分别,又何必发这些牢骚呢。”鹤公道:“我也要同你抬杠。苦子乐子,本是两件事,如何说是一样呢?”乌公一面酌酒,一面笑道:“你不要抬杠。你心里以为乐,就是乐了。你心里以为苦,就是苦了。中庸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现出来,便可以为喜,为怒,为哀,为乐。在于未发之先,那喜怒哀乐,还不是一个理吗。”鹤公一面喝酒,笑嘻嘻的道:“咱们别抬杠。你说是苦乐一样,那么阿氏一案,就不必深追了,反正屈也是不屈,不屈也是屈,屈不屈同是一理,咱们就不用究了。”这一句话,说得乌公、普公笑个不住。乌公把酒杯放下,笑的喘不过气来,嗳呀了一声,指着鹤公道:“你要把我笑死。”普公亦笑道:“鹤三哥的快言快语,真招人好笑。”鹤公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指道:“你们不要笑,这不是正理吗。”说的乌、普二公又都笑了。乌公将饮了一口酒,亦笑得吐了。忙笑对鹤公道:“阿氏屈不屈,是法律上的事情,不能以哲理论断,我的话你没听明白,糊里糊涂,你说到哪儿去了?”   鹤公正欲发言,忽的壁上电铃当当乱响。瑞二忙的跑过,摘下耳机来问是哪里,又对着电机道:大人用饭呢!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说着,挂了耳机,乌公忙喝道:“什么事这样说话,难道我吃饭时,就不能当时说话了么?”说着,把糊涂混帐,骂个不休。普公忙劝道:“不要生气,告诉这一回,下回来了电话,不可以如此对待就是了。若遇了堂官打电。岂不是麻烦吗。”乌公站起道:“若真是堂官,还不要紧,若是秋水那人,因这一次电话,就能恼我一生。知我的还能原谅,不知我的听了,这不是阔老恶习么。”瑞二站立一旁,不敢则声。迟了一刻回道:“方才的电话,是福寿福大老爷,从公所打来的。若是别人,我当时就来回了。”乌公又喝道:“更混蛋!翼里老爷们,当的国家差事,论职分虽比我小,并不是我雇的工人,你们要这样胆大,岂不该死!”说的瑞二脸上,万分难过。随又摘下耳机,叫了公所的号码儿,随又向乌公道:“福老爷请您说话。”乌公放下筷子,来接耳机。   原来协尉福寿,因在左翼公所,接了提署电话,说春阿氏谋害亲夫,业已讯得确供。定日要送交刑部,委翼派人的话。乌公道:“那么春阿氏谋害亲夫,承认了没有呢?”福寿道:“承认与未承认,大概报纸所说,尽是实供。今天衙门来电,要传令文光到案,不知是什么缘故?”乌公道:“既如此,就先传文光。”说罢,将耳机放下。鹤公、普公问说福寿来电,为什么事情?乌公一面催饭,一面把提督衙门现已讯得确供,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话,细述一遍。鹤公道:“这么一说,春阿氏谋害亲夫,是确而又确啦。”乌公亦皱眉道:“这事我真是为难,闹的我张口结舌,也不敢说定了。”话未说完,忽见门上来回,说队兵钰福,要求见大人。乌公点头说:“叫他进来,”家人答应而去。工夫不大,只见钰福掀帘进来,见了乌公等,挨次请安。乌公一面漱口一面问道:“你调查的怎么样了?”钰福笑道:“回大人话,阿氏为人,的确有不正经名儿。今天早间,队兵在澡堂子里,听见人说,死鬼春英,是个标就溜溜的样子,常在澡堂洗澡。有时他四肢朝天,躺在凳子上睡觉。洗澡的人,全部不爱近他,因为他两只大脚,非常之臭。”说的鹤公、普公俱都笑了。乌公亦笑道:“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明白,究竟此案的原凶,还是春阿氏不是呢?”钰福道:“现在报纸上一登,队兵倒不敢说了。”乌公一面要擦脸,一面向普公道:“你们二位,也不知饱了没有?我这里粗茶淡饭,怠慢得很。”普公陪笑道:“鹤三哥饱不饱,我不知道。我是已经饱了。”说着,梆锣声响,外面已经起更。仆人把杯盘撤去,按坐送茶。乌公唤怀福道:“你不要专看报纸,从来市井上,没有真是非。我们当去的差事,要想着如人之意,恐怕不能。古人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那真是有定力的话。若是一大吠影,群吠声,那还有公理吗?”鹤公亦笑道:“咱们是当官差,办官事。报馆的话,也可信可不信。你怎么调查的,你就照直的说。”   钰福道:“春阿氏的模样儿,生的很漂亮。在家的时候,很有不正的名儿。过门之后,她一心一意的恋爱旧交,不肯与春英同床,所以她婆婆、丈夫,全都不乐。”乌公道:“范氏的为人如何?你调查了没有?”钰福又回道:“范氏的外号儿,实在叫盖九城,自嫁文光之后,虽说的好穿好戴,嘴极能说,而庄庄重重。很透正派。连升所说的普津,原是个穷佐领。那佐领图记,还在外头署着呢。他兄弟普云,虽不是正派一路人,而确是文光的小使。”因向乌公笑道:“这旗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没钱的穷牛桑,惯与领催往来。接长补短,借上包儿钱粮,就是那们挡子事。因此涎皮淡脸的,常在文家苟事。买买东西呀,扫扫院子呀,简断截说吧,没什么起色。”普公点头道:“这一类人,哪能有起色。他既这样下贱,就难怪人说他与盖九城不清楚了。”钰福道:“喳,可不是吧。终日际捶腰捶腿,笑笑嘻嘻。阿氏过门后,哪里看得上啊。一来春阿氏是个偷香国手,二来盖九城是个流猾妇人。婆媳两个,哪儿能对劲呢!”乌公点头道:“你调查的很是详细,为什么杀人的凶器,又藏在范氏屋里呢?”钰福答应声喳,顺着脑门子,滴滴流汗。迟了半日回道:“凶器是怎么件事,队兵倒没去调查。”乌公道:“这就不对。调查案件,应从要紧地方,先为着手。案件枝节,很不必过于追求。若是大海寻针,不是难上加难吗!”钰福连连称是。乌公道:“你再去打听得了细底。即来报告。”   钰福连连答应,退了出来,暗想此案的情形,可真个奇怪。阿氏是杀人凶犯,怎么混身上下,并无血迹,反在头顶,胁下,有了重伤呢?以一个青年女子,能把丈夫害死,还能将尸首移在床下,能令白色衣裳,不杂血痕,真是可怪的很。又纳闷道:杀夫之后,既打算自己寻死,为何不就用凶刀自刎,反把他送到东房,自己又到厨房,去投水缸呢?一面想着,一面细问。又想着方才光景,乌公虽未申饬,那种问凶器的意思,就是不以为然,我若随声附和,再说范氏,一来与连升气不出,二来也说不下去。正自思索,背后走来一人,拍了钰福一掌。钰福忙的回头,那人又咚咚的跪了。钰福忙问道:“谁这么打哈哈,吓了我一身汗。”连问数遍,左右无人。又嚷道:“你再不言语,我可要骂了。”话未说完,只见有几人提灯,自东跑来。又见有枪队数人,拉马走来。西面有看街兵丁,高声喊道:“鹤大人、普大人,六条胡同往西咧。”钰福忙止脚步,一面将号衣大衫儿脱下拆叠,望见乌公门首,鹤、普二公先后上马,乌公亦随后相送。有技勇枪队等,左右围护,拥着鹤公、普公,往西去了。钰福在墙阴之下,看得逼真,把拍肩的那人,骂了半日,也没有问出是谁来。只得低头忍气,悻悻的回家。   这钰福家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母亲媳妇娘儿三个度日。到了门首,只见人山人海,围着看热闹,里面有妇人声音,高声骂道:“街坊四邻,你们都听听。如今这年月,颠倒儿颠拉,媳妇是祖宗,婆婆是家奴,你们给评评,是我昏瞆了,是她欺辱我。”又一人劝道:“大姐,您家去罢。三更半夜满街上嚷嚷什么?是了也就是了,就是怎么说呢?”那老妇又哭着道:“嗳哟,姐姐们您可不知道啊,自从我们三灵儿,补了口分之后,喝。这位公主女,就上了天儿了。喝,福田造化啦,爷爷儿能挣钱什么薰鱼儿咧,灌肠咧,成天际乱填塞。我今儿喝点豆汁儿,她就驴脸子瓜搭。立刻就给我个样儿。我这老婆子,岂不是越活越冤吗?”一面数落,一面痛哭。有旁人劝道:“老太太,不用说了。家家观世时,到处弥勒佛。谁家过日子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着,将老妇搀起,又劝解道:“三更半夜的,您进去歇歇儿罢。”这一片话,钰福站在一旁,听了逼真,知是母亲与媳妇爱氏,不定又因为什么,闹了些个闲气。遂用手分开众人,一面道着借光,一面说:“街坊邻舍,这不是谋害亲夫春阿氏害人呢!”又向他母亲说道:“这么大年纪,您又怎么了?”众人亦劝道:“得了,您家去歇着罢。”说着,拉拉扯扯,把张氏搀入。钰福对着众人道说劳驾,又笑道:“无缘无故,又惹得街坊笑话。这是怎么说呢?”众人皆陪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居家度日,这是常有的事吗。俗语说:悖晦爷娘,不下雨的天,您也不用言语了。”说着,又向钰福打听春阿氏的消息。钰福道:“咳,不用提了。总算春阿氏有点儿来历,不知她怎么弄的,居然白话报上,直替她伸冤,那山巷议论,更不用细提了。”又有一人道:“钰子,你看见没有?帽儿胡同西口,贴了些匿名揭帖,帖上话语,骂是提督衙门,说承审司员,有个叫金某的,不不案由,胆敢以非刑拷问,屈打成招。看的主儿,全都极其愤懑,很替阿氏不平。你说北衙门里,有多么事恶。”又有一人道:“你说的笑话儿还小。听说北衙门的司官,昨天在什刹海饭庄子,要贿赂报馆的主笔。主笔不受,今天在白话报上。又给合盘托出了,你说有多么笑话呀!”钰福亦陪笑答道:“衙门的官事,本来是瞎闹。报馆的新闻,也不可当作真事。告诉您几位说罢,阿氏的根底,满在我肚子里呢。我们的亲戚,跟他娘家,拉扯着是亲戚。深儿里的事,你就不用问了。天长日久,总有个水落石   众人听了此话,皆欲再问,忽见钰福媳妇爱氏勿勿自门内走出,泪眼婆娑,拍了钰福一掌,凄凄切切的道:“你家里来瞧瞧,德树堂大哥来了好半天啦。”又见有一人走出,赶向钰福道:“嘿,老台,方才在六条胡同,实在是我的错。”说罢,请了个安。钰福亦忙着还礼,抬头一看,正是德树堂,不由得恍然大悟,遂对了德树堂道:“嘿,花鼻鼻儿,在早期影子里,没那么吓人的。”德树堂道:“得咧,我拍你一巴掌,也没那么骂人的。”说着,两人都笑了。钰福与邻家众人道了费心,又说家里闲吵,叫老街坊见笑,手拉着德树堂,一同走人。见母亲张氏,坐此炕上,犹自洒泪。钰福道:“你这是何苦,因为豆儿大的事,吵烦什么?招惹一群人,有多么笑话儿呀。”一语未了,张氏又高声嚷道:“呕,是了,你娶了媳妇不要妈了么?”一面说一面哭。德树堂忙的解劝,又叫着爱氏道:“弟妹,你给老太太陪个不是。平白无故,这是怎么说呢?”爱氏亦一面擦泪,走来请安。德树堂道:“太太你罢我了。”张氏一面擦泪,反倒扭过头来,呜呜哭道:“我可受不起。灶王爷多么大,我们大奶奶多么大。叫她给我请安,不是折我寿么?将来他爷爷儿,还要供起她来呢。”钰福听了此话,满脸冒火,不容分说,揪过爱氏,按倒便打。德树堂嚷道:“嘿,钰子,这是怎么说,这不是诚心敬意跟我不来吗。”说着,把钰福拉住。爱氏倒在地上,又哭又喊,又用头撞地道:“你宰了我啵,我不爱活着了。”钰福撒了爱氏,气还未息,不提防炕上张氏,又哭又喊的闹了起来,又忙的跑过,一面把钰福劝住,将爱氏拉起,一面劝着张氏,先到别屋里坐着,大家你言我语,连德树堂等,都过去请安,劝说老太太不用生气。又回来劝钰福道:“居家度日,没这样打开的。老太太年老糊涂,尚有可恕。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那还行了吗!老太太说她,你就别言语了。”钰福挽了辫发,粗脖红筋的道:“咱们是外场的人,像这宗事情,能压的下去吗,饶这么着,还闹些闲排儿呢。”一面说,一面与德树堂斟茶,又唤爱氏道:“嘿,你把炉子里添一点儿炭,再做一吊儿水去。”爱氏坐在一旁,装作未闻,一面用手巾擦泪,竟自不理。钰福说了两遍,并不答言。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张罗,我也不喝了,正经你明天早起,同我出一趟城,一来为阿氏的案,二来天桥西边儿,新开了一座茶馆,也有酒坛子,代卖熟鸡子、咸花生等等,我请你个酒喝,咱们再详细谈谈。”钰福一面说话,一面赌着气掣起茶壶来,自去檐下泵水。又叫德树堂道:“嘿,德子,这阵儿院子很觉凉快,咱们在院里坐着罢。”德树堂道:“弟妹,您也歇着罢。钰子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么?”说着,卷了长衣服,出来向钰福道:“你不用煎水了,咱门明天见罢。”钰福放了辫子,随后相送。又打听连升、润喜,今天在哪里该班儿,德树堂道:“他们摸普云去,还没有回来呢。大概今天晚上,总可以勾下来。连二也调查实啦,春英是范氏所害,有普云帮凶。你费了会子事,恐怕你要担不是。”钰福道:“咳,味儿事,咱们哥儿门的话,当差也吃饭,不当差也吃饭。连二的话,咱门是好歹心里分啦。要说春阿氏的话,满在我肚子里呢。久日以后,你准得知道。现在的话,搁着他的放着我的,井水不碍河水路,好汉作了好汉当。”德树堂赞道:“嘿,得,好朋友,说句怎么的话罢,这件事情,满听你的招呼,有时要外撇枝儿,向着连二的话,你尽管吐沫唾我。”说着,去了。   至次日早起。德树堂来找钰福,欲往公泰轩茶社。与那茶友祥某,探听文光家内出事的缘由。不想钰福因昨晚婆媳呕气,直闹至日出,亦未合眼。忽听德树堂在外呼唤,忙的出来道:“喝,你倒早班儿。”一面说,一面让德树堂进去,好一同出去。德树堂再三不肯,说是天已不早,公泰轩里有祥爷等着呢。钰福不便再让,回去换了衣服,同着德树堂,迳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为着家事,懊恼已极。又因一夜未睡,一路上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德树堂道:“家务事小,你不用挂在心上。平白无故,皱什么眉毛呢?”钰福道:“我不是皱眉毛,因为我们家务事,我倒想起春英来了。居家度日,这些闲话口舌,最容易出事。阿氏的奸夫,虽未访明是谁,可是杀害春英时,也未必有人帮忙。不必说平素不和,就便是恩爱夫妻,也许有杀夫时候。”这一句话,说的德树堂笑个不住,扯着钰福道:“嘿,老台,我同你并不玩笑。怎么着,我们弟妹,也要杀你吗?”钰福亦笑道:“别打哈哈,我想夫妇之间,真有些难说难道。昨日我们那一位,哭个死去活来。若说老太太,也不是不糊涂,成日际闲话到晚,把我们那一位,所给闹急了。横竖她悖悖谬谬的,闹了几句,把老太太惹翻了。按说因为豆汁儿,很不值当,从你走后,老太太并没言语,我想着也就完了,谁想她连哭带闹,吵了一夜,连枕头笼布,全都哭湿啦。我想着背地教妻,劝劝就完啦。谁想到越劝越央,抓过剪子来,就往肚子上扎,吓得我连忙抢住。说句丢人的话罢,我直点儿央给她,你猜怎么着?不劝还好,劝了半天,她夺过剪子去,反要扎我。不然,就又哭又闹,要死在一处罢。你想我这心里。有多么难过。莫非那阿氏杀夫,也是这宗情形?”德树堂摇首道:“不能不能。若是阿氏所害,她的衣服上,必有血迹。现在她身上有伤,衣上没血,哪能是她呢。”钰福道:“嗳,那可别说。若是害人时,没穿着衣裳,又那能沾血呢?”德树堂道:“你这混钻点子,也算有理。但是阿氏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呢?”钰福道:“你想这情理呀,昨天晚晌,那样蛮闹,我实在忍不住气,所以才捶她几拳。不因为捶她,也不能合我拼命。难道春英死时,就不许打人。净等着人砍么?”德树堂道:“有理,有理,我不同你抬杠了,你真是自家窝儿摆酒,关上门访事。”说的钰福也笑了。德树堂道:“我告诉你说,家里的事,不用碎咕唧了。要比春阿氏的话,咱们家里头,没那德行。”   二人一面说着,来至公泰茶社,祥某见了二人,站起让道:“二位在哪里喝呢?怎么这两天,心也没来?”德树堂一面洗碗。陪着笑道:“哪儿也没去,净跑了西大院儿了。”祥某道:“那么菊儿胡同的事情怎么样了?”德树堂道:“您没听说么,春阿氏满都认了,”祥某道:“认是认了,无奈这件事情,阿氏是被屈含冤,受刑不过呀,人家洋报上,说的不错。一款一款的,全给指实啦。范氏的外号,叫做盖九城,平素就大不安分,因嫌阿氏碍眼,所以才下这毒着儿。我听朋友说,阿氏在家的时候,极为安稳。过门之后,因范氏不正经,儿媳妇时常撞见,父背前面后,常跟他丈夫提说。说春英是粗卤汉儿,一肚子气愤,打算要替父捉奸。因此盖九城,积恨在心,您说阿氏那些口供,不是冤枉吗?”钰福在旁笑道:“冤与不冤,尚在两可。我听旁人说,阿氏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安分。不知这个议论,还是真哪是假呀?”祥某摇头道:“这可是造谣言。我与文家本是胡同街坊,阿氏的胞弟,与我们少爷同学,身儿里的事,还能瞒我吗。”又向德树堂道:“提起话儿长。大概的话,德爷也知道。我们东屋街坊任家,有个本家的哥哥,现在穷部里当差。阿氏的家务,他知之最详。昨天晚上,我们谈论半天。他说白话报登的甚确,所说的话语,也极其近理。他说阿氏行情,既是婆婆媳妇,带着小姑子去的,为什么送三之后,他公公文光,单单把儿媳妇接回。这一件事,就是可疑的地方。再者阿氏既打算自尽寻死,又供说心里一阵发迷,将夫杀死。杀夫之后,心里转又明白了,这都是亘古至今,从来未有的事情。既然是心明畏罪,手持切菜刀,何不自尽。岂有抛去菜刀,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既豁得出投水缸,就豁得出抹脖子。哪有到寻死时,还挑三挑四,再找舒服的道理。我想这件事,阿氏是被屈含冤,无可疑义了。那白话报上,也登得有理。阿氏的原供,多有可疑之点。不信,你们二位,也仔细瞧瞧。”旁有一人道:“你们二位,听说是怎么回事?”钰福一面喝茶,照着祥某所说,敷衍了一遍。又笑道:“横竖这案里,总有猫儿溺,不然也不能吵嚷。”几人一面说着,德树堂道:“大哥贵姓?府上在哪里住家?”那人笑答道:“贱姓李,在鼓楼后头住家。”答完了话,又与钰福道:“我想这件事,也很纳闷。中国的官事,向来就不认真。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真应了那句话了。若以公理而论,春英躺在床上,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无论是什么好汉,亦没有腾身起来,骂完了才死的理。”祥某亦叹气道:“嗳,是非真假,只要有银子,就能打阳面儿官司。当初小二韩,有句胆大的话,他说不怕官场中有天大的事,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就可能翻得过来。这句话虽是吹牛,仔细一想,颇有道理。如今阿氏母女,若比文光有钱,不信这官司不赢。慢说是一条人命,就便是百八十条,也怕是拿钱鼓捣。”四人正谈得高兴,忽见有一人过来,先会了祥某茶资,说是今天晌午,春阿氏过部,约着祥、李二人,同去看热闹。要知是如何光景,且看下文分解。       第七回 盖九城请究陈案 乌翼尉拘获普云   话说钰福等,正在谈得高兴,忽见一人走过,会了祥某的茶资,约同着去看热闹。德树堂听了此话,不胜惊疑。暗想阿氏过部,怎么这般快。莫非阿氏口供,已经确定了不成?因向神眼在福丢个眼色。钰福会意,让了回同坐的茶资,同着德树堂走出茶馆。钰福道:“啊,德子,你给我参谋一回。我不是爱犯财迷,莫非北衙门里,阿氏圆供了吗?”德树堂道:“若真定准了谋害亲夫,咱们的话,就算押宝押红啦。”德树堂道:“狗咬尿泡,不用瞎喜欢。案子到部里,翻案的多着呢。如今的年月不像从先。早年营翼办案,满是一个套子。办案之先,先跟科房先生商量好了。临到过部,那部里科房,也是通同一气。定案之后,连兵部办保册的,都是一手。你说那个年头儿,有多么好办哪。如今你东奔西跑,费九牛二虎的火车劲,临完了的话,还不定怎么样呢。漫说这宗事,就是破出死命,拿获盗案的事,也许在部里翻供。及至于有了保举,也是官儿在头里,咱们得俩钱,究其实的话,你说是谁的功劳?”钰福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阿氏一案,街市喧传,都是疑范氏所害。独我一人,偏说是春阿氏。别说旁人,就是乌翼尉全闹犹疑。如今北衙门里,业已问出口供,虽说是渺渺茫茫,未见的确,然而揣情度理,不是阿氏所害,那么是谁呢?若说盖九城的话,不过是穿饰打扮,有些妖气,其实也没什么。”德树堂道:“话不要这样说。一言四口,驷马难追。走错道回得来。说错话回不来。现在一万人中,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说是范氏,独有你我,按葫芦掏子儿,偏偏的犯死凿儿。要据我说,咱也得搂着来。不是别的,丢面子事小,保饭锅实大。我劝你不用提了,以后得了消息,随时报告。见了连二他们,也不必抬杠斗嘴,图什么为这个得罪朋友呢?”   二人一面说话,已来至帽儿胡同西口,望见翼里枪队,并甲喇达德勒额等,皆在衙门对面小茶馆的门首乘凉。见了钰福等,道说辛苦。钰福亦陪笑问道:“天这般早,就这里候着里呢?”德勒额道:“事没法子。昨天翼里头,传的是辰刻吗。”说着,有左履小队,带着文光,范氏等一干人证,进了角门儿。钰福道:“你忙什么!得什么时候走?怎么的话,我得治饿去。”德树堂道:“你忙什么!天没到晌午呢。”钰福摇首道:“不成您那。昨天晚上,我就没吃饭。为着不要紧的事,闹了一夜,不但没吃,而且没睡。回头天桥的话,我可不奉陪了。”说着,进了茶馆,因为当差日久,常来北衙门送案,所以茶馆中人,都极熟识。这处茶馆,也没有旁人喝茶,左右是提署当差、营翼送案的官人;这处茶馆,也没有来此探监的人;或是衙门里头,有外看取保的案子,都在茶馆里头去说官事。钰福、德树堂等,俱是熟人,将一进门,伙计就过来周旋,忙着沏茶,又打听阿氏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德树堂随声附和答了几句,忽见门皂常某,同着几人进来。衣服打扮,俱是乡人模样。进门要壶茶,坐在一张桌上,在回右顾的,啾咕半日。钰福道:“常爷,什么事这样呵?”常某转过头来,看见钰福在此,叫过伙计来,便让茶钱。钰福谦让一回,还是常某给了。钰福称谢道:“爷们儿什么事?这样忙和?”常某见左右无人,走至钰福耳边,悄声道:“这几位是东直门外的朋友,被贼所攀,先在东直汛收了半个月。昨天有朋友见我,讨保出来的。”因见德树堂在旁,又问起阿氏事来。钰福把前前后后,述了一番。常某连连赞好,又道:“少不了你,得下赏来的话,别忘了我。”说着答答讪讪,又向那桌上去了。钰福一面说话,已令伙计烙过饼来,与德树堂二人吃了。一时德勒额等,自外进来。嚷说车已来齐,立时就要起身,钰福等忙的出来。   只见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你拥我挤,有如看会一般。少时把春阿氏带出来,见她梳辫子身穿白布裤褂,福字履鞋,带着手铐脚镣。粉颈之上,带着极粗的锁练子。有枪队官兵等哄用闲人。先有一个官兵,上车卧底。随有官兵把阿氏搀上车去。阿氏之母,也随后拥出。那些看热闹的人,因见报纸所载,皆替阿氏不平。今见这般光景,纷纷议论。有说是盖九城害的,有疑是普云害的。更有那少妇长女,见春阿氏这般的惨,为这坠泪。那些官兵,一个个狐假虎威,连呼带嚷。甲喇达德勒额等,带着文光等一千人证,并有本旗佐领办事的官人,带着投呈保片,随后相随。文光是赤红脸,两撇黑胡子,穿一件半旧的两截挂儿。瑞氏、托氏,俱是随常衣服。范氏是头挽旗髻,穿一身花布裤挂,标致异常。看那面上颜色,颇有得意之态。阿氏、德氏母女,车在前行。文光等坐车在后。定在刑部对面羊肉馆门外会齐,只见那官兵枪队,盛盛武武的,喝道驱人。看热闹的鼻酸眼辣,观之不忍。一个唉声叹气的道:“中国官事,这样残忍,不何知年何月才见青天。”更有忍不住气的人,语言激烈,开口就骂。有骂问官受贿的,有骂差役不仁的,钰福等跟随在后,听见这般议论,只好装作不闻。走至大街,德树堂向钰福道:“你听见没有?你我二人,也在挨骂之内。你说这宗议论,可怎么好呢?”钰福悄声道:“世上的事,左右是那么着,糊里巴涂,也就算完了。这宗议论,也不是有见识的人,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非是报纸走哄,就便把阿氏剐了,他们也不知其故。碰巧还拍掌称快,传作奇闻呢。”二人一面走路,一面谈论,又探头探脑的,细察阿氏神情,不在话下。   单说文光等随着左翼原办,到了刑部门首,候着官兵枪队,把阿氏母女送进衙门去。站在墙阴之下,扇扇乘凉,专等文书投到,传唤过堂。工夫不大,只见甲喇德勒额自内出来,悄向文光道:“这里您托了人没有?要不搭个天桥,恐怕报纸上一嘈嘈,就要翻案。那阿氏的口供,问着很难。昨在提督衙门,就是勉强着画的供。先前过堂时,阿氏至死不认。我听转子常说,好费手啦。跪锁上脑,刑法都用遍了,急的座上问官,无法可问,遂将阿德氏带上,撇开了一收拾,好容易死说活说,才把女儿说好,对对敷敷的,把口供画了。如今过了刑部,您要不托人的话,可就完啦,”钰福也凑至跟前,唧唧哝哝的问道:“订亲之时,您怎么不睁眼呢?”文光叹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事已至此,不怕你二位笑话,错非是亲上作亲。娶她那一天,也就成了词啦,一来她扭头别颈,不肯归房,二来风言风语,我听了好些个。我若不怕丢人,也早就休了。”钰福是有心探问,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用隐瞒。既知道阿氏不正,早该把奸夫指出。日子一久,奸夫可就走了。”文光皱眉道:“话虽如此,我也指不出谁来,不过风言风语,说她不正。究竟同谁不清楚?谁帮她下得手,我是丝毫不知。那天夜里,若非小妾叫我,我还在梦中呢。”说至此处,忽见有言人走说。”阿氏母女,大概是收在北所司务厅里,传唤原告呢?”   文光听了此话,向钰福二鞠躬,说是回头说话儿。遂同了德勒额,随从那官人进去。到了一处院落,冷气森森,寂无人语。有皂隶高声喊道:“带文光。”文光战战竞竞,走至公室以内,垂手侍立。公案之后,坐着位年约四十,面如古月,两撇黑胡须的官员,左右有书班皂隶。望见文光进来,高声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细细报来。”文光道:“旗人名叫文光,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的领催。”问官道:“你儿媳阿氏,说亲是谁的媒人?你儿子春英,是谁给害的?死时是如何情形?你要据实供来。”文光答应声喳,如将根由,按着以前所供的,细回一遍,随有旗佐领的办事人,投了保结,带了文光下来。然后一起一起的,把瑞氏。范氏筹,挨次问过。查与送案口供并无不合之外。仰告一千人证,下去听传。福寿德勒额等,带领官兵枪队回去交差。钰福把沿路见闻,也回去报告。文光、范氏等恐怕原述的口供,不能立时治罪,少不得日夜研究,托人弄枪,好令春阿氏凌迟处死。瑞氏是疼爱孙子,痛惜孙媳,又因报上记载,皆替阿氏声冤。街巷传闻,亦说范氏不正。老年人心实好气,不免于家庭之间,闹些麻烦。托氏因儿子被害,儿媳投缸时,自己并未在场,未免也有些生疑,因此家庭骨肉之间,在默默无形中,皆不和睦。那一些琐琐碎碎,闹话流言,不屑细说。   这日刑部已把此案分在山西司,行文本旗,传唤文光等,到部厅审。文光带了范氏、并托氏、春霖等一齐到案。那刑部司员,因为报纸暄传,不能不加意慎重。分司之后,先把送案的原文,细阅一过。然后才开庭审讯,这位承审司员,姓宫名,表字道仁,是恩科举人出身,为官清正,审判极明。不管甚么重案,一到宫道仁的司里,没有不即日间清的。因此尚书葛宝华,侍郎绍昌,皆极倚重。今因阿氏一案外间报纸上颇有繁言,所以宫道仁更加注意。当日升了公座,提取春阿氏过堂。先把阿氏上下打量一回,见她两道似乎非瘦的笼烟眉,一双半醉半醒的秋水眼,腮如带愧,唇若含嗔,羞羞涩涩的,跪倒案前。宫道仁见此光景,心里好生疑惑。暗想我为官多年,所通谋害亲夫,或因奸致死本夫的案子,不知凡几。无论他如何凶悍,到了公堂之上,没有不露出几分形色的,怎么这个妇人,这样自如,莫非是被人陷害,屈打成招吗?因问道:“你现在多大年岁?”皂隶亦喝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头道:“十九岁。”宫道仁道:“你把你丈夫怎么害的?你要据实说来,”阿氏迟了半晌,细声细气回道:“那天我行情回来,忽然一阵迷糊。一心打算寻死,不想我丈夫醒了,我当时碰他一下,不想就碰死了。”宫道仁摇首道:“不能。不能。你说的这样话,朦不得人。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寻死呢?”阿氏又回道:“我想我活着无味,不如死了倒干净。所以那日晚上,决定要寻死。”宫道仁道:“案到这里来,不比别处。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你若一味撒谎,或是胡拉乱扯,谋害亲夫四个字,实在打不得。你若说出真话;谁把你丈夫害的,一定要谁给抵偿,把你脱出来,不干你事。一来你丈夫的仇,你也给报啦。二来你母亲,也免得着急。你放着节孝两字,不留个好名,偏要往谋害亲夫的罪名上说,这不是糊涂人吗?”皂隶亦劝道:“老爷这样恩典,你还不实说吗?”阿氏听到此处,呜呜的哭了。迟了半日道:“我是该死的人,此时只求一死,大人不必问了。”说罢,泪流不止。宫道仁再三询问,仍然不说。问到极处,只说是惟求一死,请毋深究。急的宫道仁无法可问,看她情形,实不似杀人凶犯。有心用刑,又有些不忍。随令左右皂隶,先将阿氏带下,将范氏带上。宫道仁察言观色,看着范氏神情,颇不正经。遂问道:“春英被害,你看见没有?”范氏道:“春英被害时,我已经睡熟了。因听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儿,当时我以为有贼。又听西屋里喊了一声,所以提灯出来,才知是春英被害。”宫道仁道:“春英之死,你既然不知道,阿氏投水缸时,你总该知道了罢。”范氏道:“阿氏跳缸,我也不知道。我从屋内出来,我丈夫文光,亦随着出来了。他到西房去瞧,才知是出了逆事。当时我喊叫丈夫,先把阿氏救出,回她因为什么下此毒手,后来我丈夫报官,把阿氏的母亲德氏带官,这就是当日情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宗情形,是真话是假话?”范氏道:“家有这宗逆事,岂敢再说假话。”宫道仁冷笑两声道:“我且问你,那日你闻声而起,怎不到上房去呢?偏偏你丈夫往西房去,你便往厨房去呢,想来是杀人之初,你必然知道,不然,怎这般凑巧?”范氏迟了半日,强答道:“事有凑巧,横竖是春英被害,神差鬼使,领我们去的。”宫道仁哈哈大笑,望着范氏道:“这些瞎话,你休得瞒我。你说的既这样巧,我问你杀人凶器,你是怎么藏的?”范氏发怔道:“凶器,凶器我如何知道?人不是我害的,虽说是从我屋里翻出来的,究竟是谁放的,连我也不知道。幸亏我睡的机警,不然那凶手进去,还想要害我呢。大概是我一咳嗽,把他吓跑,因此把凶器放下,亦未可知。”宫道仁道:“你这样狡展,实在可恶。难道你儿媳阿氏为什么杀人,你也不知这么?”范氏道:“杀人为什么,我哪里知道。就请大老爷,追问阿氏。阿氏不说,还有她母亲呢。素长素往,他们就鬼鬼祟祟,不干好事。当初我们亲家,就是上吊死的。深里的事,我虽然不知道,揣度情理,定是阿德氏逼的。向来她们母女,专想着害人。我们家里,合该倒运就壳了。又说阿洪阿之死,并未经官,是亲友私合的。又说阿氏幼时,家里不知教育,女儿人家,终日际唱唱喝喝,不作正事。除去替花涂粉,撒娇作态之外,一无所能。”这一席话,口齿伶俐,说的宫道仁也愣了。暗想这个妇人,可真个凶悍,她既把陈案勾出,便可以证明阿氏定然是谋害亲夫了。因笑道:“你说的这样玄虚,莫非你儿媳养汉,被你看见了不成?”范氏冷笑道:“看见做什么,自她过门以后,不肯与春英同房,那就是可疑之点。大老爷这般圣明,何用细问。”言道仁道:“好一个阴毒妇人!我这样原谅你,你竟敢一字不说,还任意的污蔑人。这真是诚心找打!”因喝皂隶道:“掌嘴!”左右答应一声,走过便打。范氏冷笑着道:“打也是这样说,难道杀人凶手,还赖在我身上么?反正这光天化日,总得讲理。”皂隶喝着道:“快说,再若不说,可要掌嘴了。”范氏发狠道:“到这说理地方,不能说理,我亦无法了。”宫道仁道:“你怎么这般刁恶??再若不说,我连你一齐收下。”范氏道:“收下便收下,难道儿媳妇谋杀本夫,还连带着婆婆一同治罪吗?”宫道仁道:“我且问你,阿氏过门后,孝敬你不孝敬你?”范氏道:“孝敬我也是面子上,我婆母丈夫,跟我姐姐,全是忠厚好人。我这眼睛里不揉沙子。论起理来,她岂肯孝敬我。过门以后,我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同她虽不理论,她见我知她底细,她如何不恨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般的确,阿氏的奸夫是谁,你能指出来么?俗语说:捉好捉双。你既说阿氏不正,就该有凭据才行。”范氏道:“这凭据我是没有。她若同谁有事,她岂肯告诉我呢。慢说是婆婆,就是生他的母亲,她也不肯实说呀。”宫道仁道:“这是揣度的话,不足为凭,你指出证据来,便可以按法论罪。若无证据,你们全家老幼就皆在嫌疑之中,又不止阿氏一人了。”范氏道:“老爷若问这节,须究问我姐姐,亲事是她的主意,外甥女是她的外甥女。是好是不好,我如何能知道?”宫道仁道:“你既说根底好坏,你都知道,此时又翻过嘴来,往你姐姐身上推,显系信口撒谎,不招实供了。”因斥左右道:“打!”范氏听一声打字,忙又辨道:“我说的不实,您问我姐姐,便知是实是虚了。”宫道仁道:“这一层也不必问,指不出好夫来,定然是案中有你。”说着又喝道:“打她!”皂隶答应一声,因为范氏口供,异常狡展,又兼她的像貌,有些凶悍之气,先听了一声打字,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七手八脚,打她一阵,方出此不平之气,因碍着官事官差,不敢露出。今见坐上司员这样生气,遂过来一声喝喊,拍拍拍拍的,掌起嘴来。打得范氏脸上,立时肿起。顺着嘴嘴角,直流血沫。呜呜的说道:“打也是这祥说,谁叫是暗不见天呢!”宫道仁道:“你不要口强,慢说你这刁妇不肯承认,就是滚了马的强盗,也是招供。”因喝左右道:“带下去收了。”左右一声答应,登时带下。   座上又传带文光。工夫不大,只见领催文光自外走来。见了宫道仁,深深的请了一安,皂隶喝声跪下,文光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跪在堂上。先把姓名年岁,报了一遍。随又将亲上作亲,几时迎娶,并春英夫妇,素日不和,以致二十七日夜出,出了谋害亲夫的事情,并于何时何处报了官厅的话,细问一遍。宫道仁道:“你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但此案真像,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儿媳阿氏,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你是为人父母的,乃竟敢隐瞒真情,庇护淫妾,勾引奸夫入室,杀死亲子,陷害儿媳。你这妄告不实的罪过,你晓得不晓?”文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的一般。迟了半日,方敢抬头回道:“领催实不晓得是实是虚,是真是假。只就我目睹的状况,呈报的官厅。至于凶手是谁,我想三更半夜,只是他夫妇同室。小儿之死,不是阿氏害的是谁。至于其中是否有别的原故,还求大老爷明断,领催是一概不知的。”宫道仁拍案道:“胡说!你说是阿氏所害,为什么那把切菜刀,可藏在范氏屋里呢?”文光道:“领催不知,只求老爷公断。”宫道仁道:“知与不知,却是小事。足见你管教不严,太没有家法了。”文光迟了半日,无话可答,料着方才范氏,必定招出什么,所以座上有此一问。有心要探探口气,又不敢开口,只得乞求问官,秉公裁断,务将原凶究出,好与春英报仇的话,敷衍几句。宫道仁听了,纳闷的了不得。暗想春英之死,是不是范氏所害,连他丈夫文光,也不知底细么?因问道:“阿氏的奸夫,现在哪里?你若指出名姓来,必予深究。若如此闪闪的的的,似实而虚,实在是不能断拟。”   文光道:“小儿住室,只有他夫妻两口,并无旁人,半夜里小儿被杀,若不是阿氏所害,他看见有人行凶,定要声嚷。既于出事前未见声嚷,乃于事后,反去投水缸,若不是畏罪寻死,何能如此。老爷要仔细想情,替我报仇。”宫道仁道:“你说的却也近理。但阿氏面上,并没有杀人凶色。阿氏身上,又没有杀人血迹。既是杀人时,你没看见,那杀人凶器,又没在阿氏手里。动凶的原犯,焉能是她。即或是她,也必是有人虐待,把她逼出来的,或是另有奸夫胁迫出来的。不然,阿氏的击伤,又是谁打的呢?”文光道:“未过门时,我见她端端正正,很有规矩,所以我极疼她,过门以后,我母亲也疼她。我们夫妇,待她同女儿一样。谁想到用尽苦心,哄转不来,她终日哭哭啼啼,无病装病,独自坐在屋里,也是发愣。院里站着,也是发怔。还不如未作亲时,到此间住,显着喜欢呢。此中缘故,我以为夫妇不投缘,以致如此。然察言观色,素常素往,并没有不和地方。只是过门后,小儿与阿氏两口儿,并未合房。初以为春英愚蠢,好用工夫练武。后来内子斟问,敢情是两不能怨。虽说她没有劣迹,可是既将小儿杀死。她那素日的心思,亦就可想而知了。”宫道仁道:“这些情形,文范氏知道不知道?”文光道:“知道。”宫道仁冷笑道:“她知道怎么不说?难道你一家人,夫妇还两样话吗?”文光听了一怔,不知方才范氏供的是什么话,因随口乱应道:“这些事情,家里都知道,岂能说两样话呢。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领罪。”宫道仁道:“是了。这句话你要记下。”说着,反手一摆,皂隶喝道:“下去听传罢。”文光连忙站起,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宫道仁一面喝茶,看了看送案公文,正欲呼唤左右,唤托氏回话,忽见有皂隶走来,回讲堂官来了。宫道仁不知何事,暗想这半天晌午,又不是堂期,堂官有甚么要事来署?一边纳闷,忙着退了堂,整了整领帽袍,退入休息室中,跟随着同寅司员,直上大堂,见尚书葛宝华童颜鹤发,满部白胡须,穿一件蓝色葛纱袍,头戴纬帽,红的的的珊瑚顶,翠鲜鲜的孔雀领,戴着极大眼镜,坐在堂上,一手拿着报纸,正在查阅新闻呢。宫道仁站在一旁,静候葛尚书转过头来,方才走过作揖。葛尚书忙的还礼,摘下眼镜来道:“阿氏的案子,问的怎么样了?”宫道仁见问,忙把阿氏口供,并范氏的形色可疑,现已收押的话,细回一遍,葛尚书点了点头,一手拿了报纸,递与宫道仁道:“你看,报纸这样嘈嘈,我也是不放心,所以到衙门来,似乎这宗案子,若招出报馆指摘,言官说出话来,可未免不值。”宫道仁亦陪笑道:“司员也这样想。全此案中真像,非用侦探调查,不能明晰。若仅据阿氏口供,万难断拟,”葛尚书道:“是极是极。我们堂刑的人。若把案子定错,实于阴骘上有亏。若据阁下所说,我也就放心了。”宫道仁连连答应。葛尚书一面喝茶,一面叫皂隶出去,请了堂上的司员来,先与左右翼,内外城巡警总厅,并各处侦探局所,缮具公函,求各机关帮助调查,以期水落石出。堂主事沈元清,连连答应,又笑回道:“昨天绍堂已经给各处机关发了函去,大人既欲写信,不如给各处行文,叫他们严密调查,以清案源。”葛尚书连连赞好,又嘱道:“阁下就赶紧办稿,另叫各界人士,指出错谬来。方为合法。如今朝廷上锐意图强,力除旧弊,倘书役皂隶们再有虐待犯人及受贿循私等情,必须查明究办,勿稍循隐。”沈元清连声答应,随即办了堂谕,贴在壁上。又有各司的官员,回了回各司案件。葛尚书挨次看过,又因阿氏一案,嘱咐宫道仁格外细心,然后才乘轿回宅。不在话下。   单说左翼翼尉乌珍,自阿氏过部后,因见报纸上屡屡指摘,一面与市隐、鹤公、普公、福寿等日夜研究,一面督饬探兵,秘为采访。这一日连升来回说普津之弟普云,确与盖九城有些嫌疑,请即拘案等悟。乌公闻了此信,正在思索,忽有苏市隐同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人进来。此人有六旬以外,穿一件蓝纱大褂,足下两只云履,载着深黑的墨镜,手拿一柄纨扇,掀帘走进。乌公站起来,忙与市隐见礼。市隐笑指道:“这是我的至友原淡然先生。这就是乌恪谨先生。”二人彼此为礼,各道久仰。市隐道:“阿   氏一案,原大哥很给费心,他同普津、文光,俱都相好。”乌公称谢道:“好极,好极。我们的差事,叫大哥费神了。”说着,分宾主让座。仆人送上茶来。市隐道:“秋水没来么?”乌公道:“自前次来信后,至今没来。春阿氏送部的那天,我特地去拜他一回,谁知他不忘旧恶,竟自挡驾没见,你说这个人这样悖谬:叫我怎么办呢?那日我请你来,你又功课很忙,不肯腾个工夫,给我说合说合。闹到而今,我也没有法儿了。”淡然道:“秋水是哪一位?”市隐道:“原大哥的记性,可实在太坏。那日我同你提过,我们同人,因为他这宗地方,常管他叫荒公,又管他叫傻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发起晕头悖谬来,无法可治,成年累月,掣出糟钱,设立学堂捐些个,办报馆赔些个。作官他辱骂堂官,待下人他要讲平等,茶天酒地里要逞豪华,到了金尽囊空时,他还要恤人之贫,济人之急。那种种荒谬地方,就不用提了。”淡然猛悟道:“哎,是了,不错不错,他是小兄弟,我们要格外原谅,不加计较才是。”乌公陪笑道:“兄弟也未尝计较。那日小菊儿胡同验尸,他同市隐哥一同去的,当日回到舍下还在本翼公所听了回口供。后来我托人调查,人人说阿氏冤屈,范氏可疑。他给来一封信,说阿氏杀夫是真,笑我们无故生疑,没有定见,信内信外,刻薄了我两句。从此就没管。兄弟的意思,因为疑点甚多,惟恐屈在好人,所以才托人调查。据他一说,确乎是阿氏所害,无有疑义。可是原来函内,并无证据。淡翁想情,兄弟当如何处治呀!一来我们翼里,对于这宗案子,本是过路衙门。再说是审问裁判,都有刑部主持,冤与不冤,我们是没有力量的。你想秋水荒谬不荒谬?”淡然点头道:“年轻好胜的人,大都如此。这阿氏一案,他只知其外,不知其内。兄弟与文光、普云,全都熟识。大概情形,瞒不得我。上月兄弟与市隐在普云楼上喝酒,因近日纳妾的陋习,很谈了一回。后来那普云也去了,我打听文光的家事,他说的很详细。那日市隐找我,说是你老先生对于阿氏一案,极为认真,我才敢据实说出。其实与文、普二家,并无嫌隙。不过是因友致友,看着报纸上,这样嘈嘈一个轻年女子,蒙此不白之冤,不忍不说,不能不说了。”   说着,让了回茶,便将普云楼上,如何遇着普二的话,并普二替赁孝衣,当日如何说笑的话,细述一遍。市隐亦接口道:“普二的神情,很透恍惚。不知通电之后,恪谨哥调查了没有?”乌公正欲答言,忽见瑞二走来,回说:“鹤、普二位大人,普协尉福大老爷,现在公所相候,连升、润喜等,已将小菊儿胡同杀害春英的凶手,捉获送翼了。”乌公听了此话,说声就去。连忙着穿衣戴帽,留着原、苏二人,在此少候。市隐惊问道:“原凶是谁,可以告诉我们不可?”乌公一面更衣,一面笑道:“所获的就是普二。淡翁也不是外人,您陪着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说着,拿了团扇,带着仆人瑞二,竟往左翼公所一路而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