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游记 - 第 2 页/共 3 页
行者道:“他们既在开会,你知道他为著甚事?”八戒道:“听说是为铁路。”行者道:“笑话,笑话!你又来骗我了,路那有铁的?倘然路是铁的,到了下雨时,走的人岂不滑挞。八戒道:“这不是人走的路,是我方才说的火车走的路。”行者道:“你又来了,什麽叫做火车?我不懂。”八戒道:“这也难怪著你,你是才来的人。便是住在这地方的,知道火车、铁路的人也还不多。所以,我昨日听的人家说,这地方的铁路,大半已经送了人了。”行者惊道:“路怎麽好送人!送了人自己将往那里走?”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这里的人,这两天正弄得走投无路。”
行者道:“这事奇怪,我倒也要去看看。”八戒道:“你去正好,我们师父也在那里。”行者一听师父在那里,登时欢喜异常,拖著八戒走道:“我们快去,我们快走!”八戒随著他拖,仍站著不走。行者道:“老猪,你如何不去?八戒道:“去不得,去不得!我才从那里逃出来的。”行者道:“他们开会又不是杀人,你如何要逃?”八戒道:“他们要叫我认股。”行者道:“老猪,你既在那里,便认认何妨?”八戒道:“老孙,你不知道的,我们做猪的,听了认股最怕。”孙行者道:“认股有甚可怕?”八戒道:“你可晓得他们现在说的股,便是我们的腿。我们的腿,如何好容易认去。倘然认去了一股,不是只剩了三个腿了,认去了两股,只剩了两个腿了。认去了三股、四股,那腿便没有了。没有了腿,叫我如何走路?而且还有一层,我们的腿大有用场,新鲜时割了下来,叫做鲜腿;醃了他,叫做醃腿;将他烤了,叫做火腿;送往南方去叫做北腿;送了北方去,叫做南腿。装一装样子,卖在大茶馆里,叫做外国火腿。做了外国火腿,我这四个大股,岂不荣耀万分?你想,现在被中国人认了去,岂不可惜?”
行者听八戒啰嗦了一大篇,甚不明白,便道:“老猪,你说认股,认股,究竟认股是怎麽一回事?好不明白。现在,我劝你怕也不用怕了,你且领我去看看,见见师父。倘然有了认股的事,我便替你设法。”八戒才勉强应了,叫了两个车子,急急忙忙地到了张园,走至安垲地门口下了车。行者便要进门去。八戒连忙一把拖住道:“且慢,且慢!我们先去探探消息。”遂携著行者的手,走上阶台,到了两扇玻璃窗外。向内一张,只见场内黑压压坐满了一场的人,个个仰著头,向著一个台上看著。台上立著一人,正在那里说话。行者一见道:“师父,师父!师父又在那里讲经了,我们快去听。”八戒摇著两耳道:“老孙,你不要性急,让我听听师父讲的什麽?”两个人便捧著耳听时,只听得师父正在那里说道:“诸君放心,诸君放心,今天不认股,不认股。”猪八戒一听“不认股”三字,顷刻胆豪气壮,拖著行者的手,跑进场内去了。
不料八戒刚拖了行者一脚踏进了会场,忽然听得满堂鼓掌之声,响如爆竹。行者从没听见过,突然一惊,哧得往外便走。八戒连忙拖住道:“老孙,你走什麽?这是他们喝彩。”行者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们见了你的怪形状赶你出去的。”说罢,才又回身进来。忽然又见许多人,登时攘臂而起,高擎右手。行者看见不觉又吃一惊,撇了八戒的手,又要向外走。八戒道:“老孙,老孙!你做什麽?”行者道:“他们都要打我们了,还不快跑!八戒笑道:“那个要打我们?”行者指著场内的人说道:“他们不是要打我们,擎著手做甚?”八戒一看,笑道:“他们是议事时赞成的手。”行者道:“原来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行者刚正说完,看见台上的师父早又说了一句什麽话,还没听的清楚,只见场内的人又将右手高举,旁边的猪八戒,也将前腿举了起来。行者连忙问八戒道:“师父说的什麽?”八戒道:“我没有听见。”行者道:“这也奇了,你没有听见,怎麽便也赞成?”八戒道:“我见他们赞成,我自然也就赞成。”行者道:“笑话,笑话。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正在这样说,只听得师父又在上边说道:“支路也好筑了,你们赞成不赞成?於是场内的人又都举手。八戒忙也举手。孙行者轻轻地对著八戒道:“老猪,你听见麽,师父方才说猪罗也好捉了,你如何还要赞成?还不快跑。”八戒惊道:“真的吗?真的吗?我没有听见,捉了去别的倒不怕,还是怕认股。”连忙拖行者又逃出场外。孙行者道:“且慢,且慢。我要去和师父说句话。”八戒道:“算了罢,算了罢,我师父这两天正忙的不得开交。”行者道:“忙什麽?”八戒道:“忙的便是开会。”行者道:“现在会就要散了,散了会还忙什麽?”
行者刚正说到此处,忽然听得会场内“铃铃铃”、“铃铃铃”几声,行者道:“这又是怎麽了?难道他们看见已晚,便请师父在这里放焰口麽?”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为什麽不是?你看不见方才他们坐在那里的人麽?一个个都在那里拭眼泪。我想总是什麽人家冤枉,死了人,在这里请师父做功德的。”八戒道:“不是,不是。这是他们摇铃散会的摇铃。”行者一听散会,满心只要见师父说话,忙回头来看,果然看见许多人早已纷纷出来,走的走,马车的马车,东洋车的东洋车,一闪眼间,都已奔向马路上去。再留心细看,只见师父也早上了车,向外去了。行者连忙撇了八戒,往外便追。
追至将近马路口,看见师父的车正在前边刚转了个弯,忽然那马路口立的一个又长又大的人,将右手向上一擎,宛似方才在会场上赞成的举手一般,马路口的几辆马车登时立定,巧巧将行者前面当头拦住。孙行者想道:“奇怪,奇怪,这里上海的人,无论做著何事,个个都是擎手为号。”又想道:“妙呀,妙呀!这个人的权力如何这般大?他一擎了手,那些马车都不敢走了。比方才会场上的擎手有用许多哩。”正在这样想,拾头起来,只见马车上的马夫恰巧一个个也高擎右手,和那立在路口又长又大的人一般。孙行者道:“这些人也有猪性,和老猪一样,只顾依著人家,看见人家擎手,他也擎手,自己没有一点主意的。”话言才了,只见路口的人将手放下,那车上的马夫宛如机器做成的一般,立刻也都放下了手,将马缓领了一领,那车便慢慢的向前走往马路去了。行者跟著马车,也到了马路上,向前一看,师父的车早已不知那里去了,连忙追上前,向各车里探望,只见各车内都载著一男一女,欢欢喜喜,和方才师父在会场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中更是诧异道:“怎麽这里的人有这样相差的,一边著急的那样,一边依旧安閒的这样。”又探了几辆,始终探不著师父,心中稍稍急道:“师父不知又那里去了。”便忙转身回来,依旧要到安垲地门首找那八戒。
不料到了安垲地一看,那八戒早又不知去向。行者此时卻弄的进退无路,一个人立在草地旁边呆呆望著。忽然回过头来,看见隔池边隐隐有两三个妇女在那边行走。行者想道:“那呆子是个好色之徒,必然又在那里作怪了,我不如去那里寻他。”定了主意,便向池塘边来。转过了洋房背後,向乎台上一看,早已别开生面,和来时大不相同了。平台上放著无数的台椅,台椅上坐著无数的男女,摆著无数的茶碗。那些男女一个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似发痴的一般。还有许多人在那台椅中间荡来荡去,又不是寻人,又不是走路,不知做甚?看他们情形,男的都削尖了头,女的都散了发。尖头的宛似半开雨盖,披发的俨如高筑阳台。看官休说我“阳台”两字比方得不对,请你再看看近时披发的样式,岂但阳台而已,一层层重重叠叠,亭台楼阁,还不知造著多少在上哩!
閒话少说,且说当时孙行者正在看那阳台上的人,忽然一个和尚手内拿著一卷纸,从洋房里走了出来。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和尚,和尚!这里和尚都来了。”行者定睛一看,见是沙僧,便要上前叫他。看见沙僧满脸怒容,好似和人争闹才了的样子。行者一想:“这沙僧不知又为著何事动气了。我且不要使他知道,隐在他身後看他做些什麽。”想定後,便真个躲在沙僧後边,一路窥探他的举动。
只见沙僧一路走过平台,听著人家话笑,他也不管,他只管看著手内的纸卷,一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自己的地方,自己倒不要了,给著人家。”行者听了,一点不懂。只见沙僧又是气愤愤的念著手内纸上的字道:“什麽叫做订约权在朝廷,外交首重大信,倒不如改了订约权在外人,外交首重大利罢。”又看了一张,念道:“‘查外交首在立信,匹夫犹重然诺,而况国家。’唉唉!这两句更奇怪了,他说是查这两句话,古书上我没有看见过,他从那里查来的呢?而且,他说外交首在立信,好似内政不必立信的,匹夫犹重然诺,好似朝廷不重然诺的。他口口声声说信,卻口口声声忘了一边的信。这是怎麽讲呢?唉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自古道:‘人言为信。’这上边说的信、信、信,大概多以外人之言为信,自己说过的话,自然可以不信的。”又说道:“这更笑话了,这更笑话了!我尝看见买卖人家的告白上,常有‘如蒙诸君惠顾,价钱格外克己’的话。现在这上边也说‘朝廷惠顾绅商’。这样说来,还有什麽朝廷,什麽绅商,只是交易卖买的主顾罢了。唉唉唉!交易,交易,这外交大概又是交易的交字了。”
沙僧只顾看著字说著话,行者听了依旧一点不懂。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僧人,面眼漆黑,身材短小,手内也携著一卷纸,见了沙僧,打了一个问讯,授了一张给沙僧。沙僧连忙拿了起来便看。行者隐在後边也偷看时,只见上面写著道:
谨启者,现在苏、浙铁路问题十分吃紧,各界中人屡次开会演说,集股拒款。某等身虽方外,义属同胞,安能漠然坐视,忍使乾净土地,沦为异域。爱发起僧界保路会,定於某日某时在某地集会,共商办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莲步。此布。
行者明白道:“原来他们也为著铁路的事,只是这上边甚有难懂的,什麽叫做‘各界,?又什麽叫做‘同胞’?那‘各界’的‘界’字,不知是怎样解释,大概便是‘大千世界’的‘界’字了。我想同是人类,如何分起界限来,既分了界限,如何又叫做同胞,这两句话不是相撞的吗?”又想道:“莫管他,莫管他。我且看看他们两人说些什麽。”只见沙僧看完了字,先开口道:“我们既是维新之辈,自应结个团体,也好发些热力,聊尽国民一分子之义务。”行者暗笑道:“沙僧痴了,他是个出家人,如何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听那个黑眼僧人答道:“不错,不错。老师父究竟是个特别改良时事维新的和尚”沙僧谦逊了一回。那黑眼僧人又道:“如今我们怎地做起?”
沙僧还未答应,只见旁边走过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和尚,并不说话,只立在旁边听那沙僧和黑眼僧人说话。那黑眼僧人见了,便也不响了。等了一歇,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听不著话,又转向别处去了。黑眼和尚才轻轻地对沙僧说道:“师父,你知道这个人吗?”沙僧道:“他不也是个僧人?”黑眼僧人道:“不是,他是官府派来的侦探,专一探听人家的事的。我们须要小心点儿。”沙僧道:“正是。”
行者一听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是个官府派来探事的人,心中想:“他是探事,不知怎样探法,可有老孙三探金山兜洞的本领麽?我且跟了他去看看。”想罢,便撇了沙僧等,便转身来暗跟著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只见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早已走至一间静僻的房内,进了房,将门关上。行者想要跟进去时,早已不能进去。行者著急,连忙用了一个变身法,将要变了虫蚁从门缝里挨进去张看。忽然听得那门“呀”的一声,门内早走出了一个人来,不是和尚,卻是一个西装的人。行者一想:“这西装的人不知和那和尚在房里商量什麽?”待西装的人走过後,忙向房内一看,只见房内空洞洞的并无一人,那和尚不知那里去了。便想道:“好诧异,好诧异。不料现在世上人多学会了老孙的七十二变了。”连忙回了出来,来追西装的人。细细一看,果然便是方才那个和尚,别的都没有变,不过变了一身的衣服。行者暗笑道:“什麽侦探,只买了两身衣服,一时儿僧人,一时儿洋人。便是老猪初来上海时一流的人物罢了。”因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几变。他是侦探,我且做个侦探的侦探。”正要跟著那侦探走,只见那侦探早已立定了,见了一个油头少年正和他说话。行者连忙挨近身後,听他们说些什麽。只听得二人正窃窃私议,议论园中来往的人。那侦探说道:“这个场所来往上海的人,没一个不来临临场面的。”行者在後边暗笑道:“不料我今日也到这里来临场面了。”又听他接下说道:“所以我们须要留心分别著他们,看看我们眼光如何。”油头少年点头道:“是。”行者在後边也暗暗喜欢道:“我初来这里,原也要请教请教这里的人物。”遂更留心听著他们的议论。
正在此时,恰巧有一个人踱了过来,低矮身材,头颅甚大。那侦探道:“我想这个必然不是好人。”油头少年忙问:“何故?”侦探道:“我听说头大的人必然聪明。现在种种的事,都是那聪明人闹出来的。所以我说他不是好人。”行者道:“啊呀!这里的人如何不许人头大?”头大的人过後,忽後面又来了一个瘦长汉子,头卻不大,两腿甚长。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又不是一个好人。”油头少年又问:“何故不是好人?”侦探道:“现在他们到处运动开会、劝股,都是他们这些长腿的人的。”行者在後又“啊呀”道:“怎麽他又不许人家长腿?”长腿的人走过後,後面又来了一人不长不短。行者道:“这个人想是好人了。”只听那侦探卻说道:“我想这个人也不是个好人。”行者几欲问出口来,问他何故又不是好人。只听他自己先解释道:“你看他的嘴这样阔,想来便是到处演说的人。”行者又大诧道:“如何这里的人,又不许人阔嘴?”大嘴的人过後,又来了一人不但不长不矮,而且头也不大,口也不阔了。那侦探卻依然说道:“我想这个人又不是个好人。你看他身上著得如此光鲜,家里必然有钱。这次认股的,必然都是他们有钱人。”有钱人过後,接著恰巧又来了一个穷人,衣服褴褛,几同乞丐一般。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人不是个好人。我听说杭州的乞丐,都要拒款了。这个人想来便是他们的党羽。”行者一听失声道:“啊呀,可怕,可怕!这里的人如何这般难做,矮又矮不得,长又长不得,头又大不得,口又阔不得,富又富不得,穷又穷不得。照此说来,怎样才是好人呢?我想要有好人,除非将这许多人死了一个乾净。”连忙伸出头来,对著他们两人一看,悟道:“原来他们自己都是尖头尖脑的人。”连忙跳了出来,叫道:“好人在此,好人在此。”
两人一见他跳了出来,不觉一惊,连忙问他何事。他说道:“你看我卻和你们一样,头尖嘴尖,不长不矮,说我富时一钱没有,说我穷时卻又不是乞丐。你们想我必然是个好人无疑了。”两人一看,真的是个伶伶俐俐的人,心中甚是欢喜,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行者答道:“平生浪迹天涯,往来无定。”两人道:“甚好,甚好。真是我们的同类。”又道:“请教尊姓?”行者道:“老孙真姓孙,有时也姓袁,有时也姓侯。”两人道:“真好,真好。我辈中人本来没有定姓的,那姓自然愈多愈好。”两人又道:“尊名何字?”行者道:“我名卻没有,只有一个别号叫做悟空。”两人道:“这更好了,我辈中人自然愈空愈好。你能领悟到空处,想必善於探事的了。你不如跟了我们做事罢。”行者一想:“同他们做事,更好看看他们了。这又何妨?”便应道:“甚愿,甚愿。”两人道:“那麽你便同了我们去罢,我还有说话问你哩。”於是两人便领著行者,走到草地旁边,叫了两声马夫。那马夫便驾了一辆轿车过来,开了门,请他三人上车。行者一想:“他们骗我装在这箱子里,莫不是要来害我?”又想道:“我凭著这七十二变的本领,怕他什麽?”便放著胆子,安身人内。
不到一刻,那马车已开到了一个所在停了车,开门请他三人出来。行者走出马车一看,好个所在,两边都是洋房,中间一扇大门通著一条马路,大门上挂著一盏又明又亮的电灯,灯上写著两个黑字,行者一看不觉大惊道:“他们怎麽领我到了这离恨天兜率宫里来,这不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吗?上边既是个旅字,下边又是个泰字,岂非都是卦名。”因问著两人:“这是什麽所在?”两人道:“我们饿了,便在这里吃点东西。”於是便跟著两人走进房内。
到了一间楼上,相将入座。行者一看,桌子椅子都是不曾见过的,桌上各色东西,又摆得陆离光怪,瓶儿盏儿放著一大堆。行者原是个不肯一刻安分的人,见了这些东西,自然东翻西弄,取了半盏油吃了一吃,又取了一瓶酱油,看了一看,又取了一瓶胡椒,见他瓶头十分好看,连忙倒了一点出来,向唇边一抹,不觉登时发作,打了十来个喷嚏,说道:“上当,上当!快去罢,快去罢,这里不是啖饭之处。”两人见他如此,忙笑道:“孙先生,你错了。这个原不是叫你空口吃的。”行者连忙放下了胡椒瓶,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别的东西都也不敢动了,只得安安稳稳的坐下。
不到一刻,便有一个人拿了刀叉过来。行者心中便又有些吃惊,暗想:“这不是他们要来害我的勾当吗?吃东西又不是生吃的,如何用得著这样刀叉?”因又留心看著。又隔了一隙,方才拿刀叉的人又上来,擎了一盘东西,里面都是纸笔等类。两个人各自拿了纸,开了一批汤头样的账,又取了一张纸条过来,授上笔。行者问何事。两人道:“请你开个莱单。”行者道:“我是不懂的,请你们替我开了罢。”两人於是便替他开了,一并交於那人。那人便取著去了。
相对无事,忽然听得一片脚步声走上楼来,到了隔壁房内。这房是板壁隔了的,板壁中间卻有多少间隙可以窥探。两个人见了隔壁有了人来,连忙向壁间偷看。行者忙也向壁间一张,不觉暗笑。原来隔壁的人,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沙和尚和那黑眼僧人。两人见了,知是他们三人,暗暗点头说道:“我们正要访他,他倒自己来了。”便相与做著手势,叫行者也留心探看。行者也自会意。只听得猪八戒先多嘴道:“照此看来,非……不兴。”黑眼僧人连忙摇手。这边做侦探的便道:“我说是不错的,你们看如何?”只听隔壁那八戒又道:“这里怕什麽?”沙和尚道:“怕是本来没有什麽怕,只是现在还讲不到这些事。”那黑眼僧人又道:“我们现在先须定了一个办法。”三个人正听的入港,忽然房门口又有脚步声来了。三人不觉大惊,连忙归了座位。
进来的卻便是方才的侍者,手内拿著几个盆盏,到了三人面前,各人放下了一盆盏,几片面包。行者将那汤嗅了一嗅,觉得有些牛肉气,登时胸中作起恶来,连忙放下了,取了两片面包来吃。吃了几口,心中只有事在隔壁,忙又丢下,依旧跑到壁间去张。只见隔壁的人,每人面前也已摆好汤,猪八戒正掬起莲蓬嘴,方在狼吞虎咽,盆内的汤已经完了,还在用了舌头四处舔咂。行者看了自然好笑。
两人见行者笑了,连忙放下东西也跑过来看。这时正值猪八戒放下了汤,侍者又送了一盆鱼过来。八戒忙又取起了刀叉,将叉叉碎了鱼,用刀戳了一片放人口内,刚放下时,忽然听得八戒猛叫一声:“啊呀!”连忙抽出刀来,已是满刀的血。猪八戒放了刀,两手捧住了嘴,只叫“啊呀”。沙和尚等只道是什麽事情,连忙也放下了手中食物,都来问他怎麽。隔了半天,才听他慢慢地答道:“我割碎了舌头。”沙僧道:“可曾割了下来?”八戒道:“没有,只割碎了一点。”沙僧笑道:“可惜了,倘然割了下来,我们可以炸猪舌吃了。”行者在隔壁也是暗笑。两人听了,也至笑不可仰。只听八戒在那里骂道:“都是你们害我的,吃什麽大莱,害我舌头都割破了,倒还要取笑。”於是沙僧等複归了本位,取了东西来吃。那八戒也依旧拿了那盆鱼来,再细细的咀嚼。
那黑眼僧人又开口道:“我们既然要结团,须先立了一个会,然後好有机关。”沙僧道:“那会叫做什麽名字?”八戒想了半晌,才说道:“叫做和尚保路会可好?”沙僧道:“我们做和尚的,本宜深居山洞,朝夕诵经,要路何用?而且就是要出门,也可腾飞驾雾起在空中,用不著这种路。所以我想不要叫做保路会,叫做拒款会罢。好在我们做和尚的,本来用不著什麽款。”那黑眼僧人道:“不可,不可。这个名字我看也使不得。现在的和尚卻比不得从前腾雲驾雾的,自然道行浅薄,无此法力了。山洞诵经,又不肯如此修养。而且在此上海,每日又须出外应酬,全可弄些进款才可敷衍。你说拒款,岂非害尽了我们。我看也不要叫做保路会,也不要叫做拒款会,叫做路股会罢。”八戒一听“路股”两字,几乎将头摇得下来,连忙说道:“不好,不好!我们这个会万万叫不得路股会。倘然叫了路股会後,一时集不得路股,岂非有名无实。而且再有一层,我们做和尚的立了这会以後,各种事情都有关系,倘然叫定了路股会,不是别的事情都不能做了麽?未免界限太隘。”两人都道:“不错,不错。”那黑眼僧人便道:“那麽,这样说来,我们不如便叫做协会。”因指著沙僧和八戒两人道:“好在我们现在正是三人,‘协’字的意义便是三人出力。八戒道:“这也不好,我们这个会,岂是限於我们三人,须要出家人大家出力方有力量。若叫协会,只有三个人出力,还算什麽会呢?”沙僧道:“那麽不如叫做公会罢。‘公’字便是大家出力的意思。”八戒道:“也不好,这‘公’字面子上虽是大公无我的公,暗底下卻还有个某公某公的公字。我们出家人称不得某公了,怎麽好叫公会?据我看来,这会的名字不必这样的花言巧语了,索性一老一实叫做和尚会罢。和尚是我们行业,会是我们的事业。”那个黑眼僧人又反对道:“不可,不可。我们结团体,总须结得阔大。出家人不是只有我们和尚,而且现在做事,万万不可不联络女界。倘然叫了和尚会,难道便弃绝那般尼姑不成?”八戒欣然道:“是也,是也。那麽叫做什麽会的好呢?”黑眼僧人道:“我看‘和尚’两字,不如改了个‘僧’字罢。僧便是和尚,和尚便是僧,于猪兄的意思也不相背。那些尼姑,也可混在里面,叫做女僧,卻又与和尚二字不同。”八戒又反对道:“不可,那个‘僧,字我是最恨的。我们虽然出了家,依旧也还是个人。那个‘僧,字,卻叫曾人,似乎曾做过了人,现在已经不是人了。那是俗家人骂我[们]的字,我们自己如何再好用他!”黑眼僧人不悦道:“如此说来说去,这个又不好,那个又不能,开个会有这样难的。猪兄,我看你想了一个罢。”
八戒摇著头儿想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有个好名字在这里了,你们大家听听。”两人忙问什麽,八戒道:“便是人人说的叫做再会。”两人不懂,问他:“那个再会?”八戒道:“你们好呆,便是‘明日再会,的‘再会’。”两人於是拍手赞成道:“好,好,再会,再会。”沙僧和黑眼僧人立起身来,向外便走。八戒连忙叫住道:“怎麽,你们都要走了?”沙僧道:“你说再会,我们如何不走?”八戒道:“你们休得取笑,再会便是会的名字。我看见近来开会,每每互相争论,刺刺不休,及至时候已到,只得下次再谈。所以我想这‘再会’两字,取做会名是最好的。”那黑眼僧人道:“我看会的名字,再也弄不清楚了。现在暂且搁下,先议别的事情罢。”
行者正要听他们议别的什麽事情,不料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嘻笑之声。行者连忙回头看时,只见自己的房门口,卻早来了一群妇女,向内一看,见了两个人四少五少的口中乱叫。行者一想道:“啊呀,这是什麽所在?如何人家的家眷都跑了进来。叫我如何好呢?”又想道:“他们是认识的人,或者也请他侦探事情来的。我且忍耐著看看他们。”於是连忙回转身来,向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睁著眼看他们的举动。这时进来的妇女们,也已走至房内,在那侦探和油头少年身边,各自一人挨著身子坐下。随後又有两个女人过来,每人拿著一个水烟袋,向他二人装烟,说说笑笑,甚是难看。
行者正在不耐烦对,忽见那油头少年,向著背後女人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麽话。行者道:“这必然是他们侦探的什麽作用了。”因更留心看著。旋见那女人笑了一笑,也向油头少年耳边还了一句什麽话。自後两人便携了手,走向窗外,卿卿哝哝的说话了。说了好半晌,面上都似有了得意之色,又走了回来坐下。行者又想:“这必然被他们探著了什麽事了。”这时正值侍者又端进了一盘菜来,放一盘在油头少年面前。油头少年便向那女人道:“这猪排我不要了,你吃了罢。”行者一听“猪排”两字,只道是说猪八戒,便直跳起来道:“啊呀!你们的侦探本领这样好,正是赛过老孙,你们如何知道隔壁的老猪是喜欢女色的!”室内的人听得行者这样一叫,都甚诧起来,问行者:“什麽是隔壁的猪八戒?”行者只得实说。那侦探大怒道:“原来你和他们是认识的,来探我们侦探家的事。你好大胆!”行者道:“不是,不是。我虽认识他们,卻非同党,实和他们有仇的人。”那侦探哈哈大笑道:“这样便好了,你和他有仇,便借此可以报仇雪恨。”因又问行者:“你和他们何仇?”行者道:“我原和他们跟著一个师父,那个长嘴大耳的,便叫做猪八戒,是个有名的呆子。他在师父面前说我种种的坏话,因此我被师父打了一顿,赶出来了,所以我和他有仇。”那侦探道:“如此说来,你与他是个极熟的人,为的又是小事,如何好算有仇?我看你说的定是虚妄。”行者连忙分辨道:“客人,你如何还不知道,现在世上的人冤冤相报,都不在外人,都是在那极熟的人。而且寻其起原,都又不是为著什麽国家大事,为著甚细的勾当。你如不信我言,你不看看现在各处学堂里闹风潮吗?谁不似我和八戒的样儿!”那侦探便点点头道:“有理,有理。你说的话也不错。”於是三人仍複如旧饮酒作乐。
行者见一番说话已说信了侦探,便也十分安心,只顾看著两人和那些女人们勾搭。因方才多说了一句话,几乎露了马脚,更加一语不敢多发。看了半晌,那些妇女都起身去了。那侦探又问行者道:“孙兄,我要问你,你喜欢做官的,还是喜欢发财的?”行者道:“做官的怎样?发财的怎样?”那侦探道:“你要做官,我便保举你个千总做了;你要发财,我便每月给你十来块钱。”行者一想:我是封过王位的人,谁希罕那千总?便是十来块钱,我也用他不著,便道:“我都不要。”那侦探道:“我知道了,你是要报仇雪恨。我且问你,你要报仇是要重报的,还是要轻报的?”行者又道:“如何叫做重报?如何叫做轻报?”侦探道:“你如要重报,将那姓猪的拿去杀了;如要轻报,将他逐出上海。”行者一想:“我说和八戒有仇,那是假的。如果重报,真的被他拿去杀了,岂不在送了他的性命。师父得知,自然要怪我的。”便答道:“还是轻报了罢。我原也和他没有深仇,不过出出了我的气。”那侦探道:“如此甚好,不过便宜了他们。”行者便问:“如何方得报仇?”侦探便向行者耳边如此如此说了几句话。行者一听,不觉毛骨惊然,因想:“世上的人,如何有这般辣手!证据还一点没有,便要如此冤人。幸亏我说是轻报,还不至丧了八戒性命,不然,不知更要如何刻薄哩。但事既至此,也没别法,只得依著他说的做去。”便又走至板壁边再张,这一张,好教那风波平地起,祸福半天来。
欲知行者张著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看猴戏老孙受调侃 听猪谈小子学时髦
且说孙行者向壁缝内一张,十分诧异,不知猪八戒等几时走了,隔壁房内并无一人,早已是个空房了,连忙走至阳台上向下一看,只见猪八戒正在马路上摇摇摆摆的走。行者笑道:“原来他也去了,我且追他去。”於是也下了楼,追至马路上,叫道:“老猪,你往那里去?”猪八戒一听有人叫,连忙回转头来,一见行者,便说:“老孙,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行者一时呆了,不知何事,想道:“不好了,他如何知道我有了商意,替人家侦探?”忙答道:“老猪,休得取笑。试问我们出家人,喜从何处来?财自那里发?”八戒笑道:“老孙,你如何不知道?今天是新年初一,我们兄弟见面,如何不叫声恭喜,说声发财!”行者才安了心,答道:“原来如此,我倒忘了。”
才说完了话,不料八戒早举著前蹄,向行者作了一个揖。行者忙道:“我们熟人何必多礼。”八戒也不答话,接著又将前腿向前一伸,後腿向後一扯。行者惊道:“老猪,老猪!怎麽,怎麽好好的你如何又发起猪牵风来了?八戒道:“那里是发猪牵风,这个也是我和你行的礼。”行者不懂道:“这个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个叫个可进可退,伸了前腿,万事可以占些便宜;伸著後腿,万事也可以推卸。这是官场里常用的礼。”行者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道。”说声未了,八戒早又改了样子,将前边的右脚举向右眼边一遮。行者道:“老猪,你看什麽?如何也学老孙手搭凉棚。”八戒道:“我不看什麽,这也是我的礼。”行者道:“这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叫做一手遮尽自己目。现在新学家自欺欺人的多,这个礼是新学家惯行的。”
才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见他将头一低,将背一弓,将腰一折。行者忙道:“老猪,老猪,你又发了什麽毛病了?是否你害了腹痛?”又笑道,“你是个公猪,又不产出小猪来,做作什麽?”八戒骂道:“胡说,胡说!我那里是腹痛,我是学了这里女子们行的礼,你那里识得!”行者笑道:“可不是,我说这个决不是你公猪行的礼。”八戒也不答话,忽又跑了过来,伸著前蹄来执行者的手。行者一时不及留意,不觉被他一哧,连声喝道:“你做什麽!你做什麽!八戒道:“我不做什麽,我和你再行个西礼。”行者笑道:“有什麽东礼西礼,这样撚手撚脚的,你看你的猪蹄,这般粗硬,撚在人手上好不难过。”八戒道:“你如何嫌我,我是带著手壳子来的。”行者笑道:“怪道这般粗硬。”不料笑声未了,八戒又在前掬著莲蓬嘴,向行者嘴边送了过来。行者喝道:“你又做什麽来!如此青天白日,又在街上,被人看见算什麽?难道这又是你和我行礼?这个礼你只好和你高太公的女儿行去。”八戒摇头道:“可笑,可笑!你是个乖觉人,如何连这个礼都不知道?这就叫做接吻。”行者道:“你和我接吻,那可得笑了,你的嘴这麽长,我的嘴又这麽尖,被人看见了好似鸽子哺食一般。”说著忙又问道:“老猪,你的礼行完了没有?”八戒道:“完了,完了。”
才说著“完”字,忽听得後边马蹄声得得的响,孙、猪二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一辆马车自後赶来,车内坐著一个怪样的东西,又不是人,又不是禽兽,头上生著许多的兽毛,後边又拖著一根禽羽,身上卻穿著衣服,头颈内和两个前臂上又生著蹄毛。行者道:“老猪,你看,这是什麽东西,我真个猜不出他来。”八戒道:“这定是俗语说的衣冠禽兽罢了,有什麽难猜。”马车过後,孙、猪二人正要向前走,忽然听得一个人喝了一声。忙又看时,只见又是一辆马车,车上也坐著一个怪东西。行者轻轻对八戒说道:“我们的同类来了,你看他头上毛虽然拔光了,下半身的毛虽然脱化了,上半身上卻是完完全全的好好儿的,还是一毛未拔。”八戒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兽子倒也奇怪,既然下身的毛脱去了,如何还只顾爱惜上身的毛?”行者道:“老猪,你倒不看见,他的手现在正在身上拔那硬毛哩。”
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得意,忽然又听得後边“呜”的一声,宛似牛叫的样子。行者道:“怎麽,这个世界上都是些禽兽?”八戒道:“老孙,你看,你看,你的好朋友牛魔王来了。”行者回头时,果然是牛魔王被人牵著,便在後面笑道:“怎麽老牛他也到这里来了?又如何也变了半个人身?”正在诧异,那牵牛的人走至一家门首,唱了几句“年年高”、“节节高”的吉利话。那牛便又叫了两声。那家的人便投了一个铜钱出来。牛和牵牛的人都走了,又转了至别家门首去。
行者一见这个情形,哈哈大笑道:“什麽牛魔王,这原来是乞丐们扮著讨钱的勾当。我几乎真个要去招呼了。”又笑道:“老猪,我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何最喜学那禽兽?”八戒道:“你看,你看,又有一个来了。”行者一看,便道:“这便是扮狐狸的。”八戒茫然道:“这个想是女子,面上又没生毛,如何说他扮狐狸?”行者笑道:“你看,他的毛虽然全身都脱了,他的尾巴卻还没有藏过,露在头颈里。八戒一看道:“真个,真个,不是师兄的法眼,我又儿被他瞒过了。”
那女子过後,旁边弄内又走出几个人来,向前去了。八戒笑道:“这几个人是扮著什麽的?”行者道:“这儿个更扮得奇怪了,第一个好似没脚的乌龟。你看他圆圆的黑头……”说声未了,忽然旁边一个人喝道:“胡说!这是他戴的毡帽。”行者也不理他,依旧接著说道:“黑黑的圆圆子……”说了几句话,旁边的人又喝道:“胡说!这是他披的一口锺。”行者又接著说道:“你看他举步蹒跚。”旁边的人说道:“他披了一口锺,裹住了脚,自然走不动了。”行者依旧不理。八戒又问道:“那第二个呢?”行者道:“第二个好似挂在树上的皮虫,前天《时报》上绘的便是这个。”旁边的人又说道:“前天《时报》上绘的是新式外套。”
一路且说且走,走到一处,看见许多儿童们围在一处游戏,乘著新年兴致,十分得意。行者和八戒也便立住脚,看著他们。只见儿童中推著一个身体玲珑、衣服俊俏的,叫他骑马。又拣了一个身体粗笨、知识糊涂的,叫他做了马。八戒一见笑道:“老孙,这好似你做戏的时候骑著羊似的。”行者骂道:“胡说,胡说!”忽然看儿童们一哄走了,都向著前边一方空地上跑去。
那空地上早围著一堆人,人堆里听著锣响鼓响。行者因对八戒道:“我们也去看看,不知是个什麽东西?”八戒点头。於是两人走近那人堆里来。向著里边一看,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说像你做戏,现在真是你们猴儿做戏了。”行者便要走,八戒偏拖著他看道:“看看何妨,这是你们的同种。”又哈哈笑道:“老孙,你看你的宗兄穿了衣服了。”又说道:“戴了帽儿了。”又道:“居然摇摇摆摆的像了人了。”又道:“他真的牵了羊来了。”又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方才是个小猴子,现在又有个老猴子来了。”又道:“你看那老猴子也穿了衣服,戴了帽儿了。”又道:“你看那坐在羊上的小猴,执著鞭子,携著缰绳,戎服军装,好不威武。”又道:“你看那拿著笏的老猴,点著头儿,摆著脑儿,好不斯文。”又道:“你看那小猴子拔著刀拖著箭,预备打仗了。你看那老猴子,执著笔磨著墨,预备写字了。”
八戒一边说,一边又对行者看。行者只顾低著头,红著颜,又羞又怒。忽然八戒又道:“不好了,不好了!那两个猴儿兽性发了,那戏也做不成了。”只见那老猴子和小猴子不知为著什事,互相争斗起来。老猴子的帽儿也丢了,笛儿也折了。小猴子的羊也逃了,刀箭也落了。那卖戏的人一时不及措手,连忙丢下了锣鼓,拿了鞭子,对著两个猴子打。两个猴子卻依旧不肯放手。
正在扰乱之间,忽然听得後边“啵”的一声,行者连忙向後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一个长长的东西,正在那边大吹,因问八戒道:“老猪你看,这是吹的什麽?”八戒道:“我那里识得,这里的人大半都是能吹的。”说声未了,又见马路上来了一队洋兵,前边数人也都携著喇叭,“嘟嘟”的吹了过来。行者道:“这个吹卻吹的好。”八戒道:“怎麽好?”行者道:“你看他吹时,走的人都听著他号令,不似那个只一个人吹的。”八戒道:“你休说一个人吹的不好,这一个人吹的,便叫做自吹自的。你看现在世界上,有名望的人,谁不是自吹自的。譬如你开口闭口总不离大闹天宫几句,好似张著你们猴类的样子。其实方才那般做戏的,也是你们的猴类。”行者道:“罢了,罢了,你休再说了罢。方才做戏的那猴,好不辱没了我们的猴字。”
八戒正在取笑,行者甚是羞惭。不意走了几步,早走到了一个怪的所在。行者不觉吃了一惊,向八戒道:“悟能,这是什麽所在?如何飘飘扬扬悬挂著如许东西,一个个好像包袱似的。”八戒道:“这是个旗儿。”行者道:“现在太太平平的时候,又不打仗,要这旗儿做甚?八戒道:“这是个国旗,新年内贺年用的。”行者不通道:“国旗又不是好玩的物,新年内为何悬挂他?”八戒道:“你不知道,新年内家家门口都有个装饰,挂个国旗,省得披红挂绿了。”行者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那旗上绘著什麽东西?又不是禽类,又不是兽类。”八戒道:“这叫做龙。便是你以前和他借宝的。”行者笑道:“我已好久不见了,他原来卻在此替人贺年。”又道:“这个龙旗是贺年的,那个太阳似的又是什麽旗?如何放在一块儿。”八戒道:“那是日本国的国旗。这里是个日本商店,所以和龙旗同挂的。”行者又道:“那个一点点白的好似星的样子的,那是什麽旗儿?”八戒一看,笑道:“那是拍卖行内的旗。”行者道:“拍卖行内的旗,如何也和龙旗放在一处?难道那龙旗也要拍卖了吗?”八戒笑道:“不是,不是。我想这龙旗不值什麽,拍卖他做甚。定然这国里,今年要开个大拍卖行了,所以也挂了出来做个记号。”行者忽又拾头一看,问道:“这是什麽旗,这是什麽旗?如何这般多的白小方块儿?”八戒道:“这是外国人的洗衣作,不是旗。你看他又并不挂在楼上的。”行者指著对面楼上道:“那麽,那边挂的是什麽旗?这个样式倒也奇怪,又不是长的,又不是方的,又不是阔的,又似个人儿,有身体有手卻没有头。这是什麽旗儿?”又指著前面楼上说道:“这个旗比那个更奇怪了,明明是一面方的旗,如何将他下边挖去了一个圆孔,倒成了个三角形了。”八戒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说道:“老孙,你发了呆了。这是人家晒的衣裤,那里是旗。”行者不服道:“我不信人家的衣裤如何和龙旗挂在一块儿的?又如何和龙旗一样挂的?这就奇怪了,这就奇怪了。”八戒道:“你管他做甚!这上海的事,奇奇怪怪的多著哩。”行者道:“这几天怎麽格外多些?”八戒道:“这两天是新年,大概奇形怪状的事,都在这两天出现。”行者道:“我们不如这样罢,现在既然奇怪的事多,不如我和你分了开来,各往各边去探看。到得晚上,各将所见所闻的大家互相告诉,岂不胜似两人在一块儿观看。”八戒道:“甚好,甚好。”於是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走去。
行者是个不识道路的人,走来走去,看看两边的人家都是一样,没甚好看,因想:“不如转了个弯,到别条街上去看罢。”因走到转弯角上立定了,认了一认,见是一家茶馆,便一直走向那边去了。不料走了多少路,觉得十分冷落。看见又有一个转弯,认了认是一家小钱庄,忙又转弯向前又走,走了多少路,益觉清静了,因想:“不如走了回来,还是到那前边的街上去罢。”於是回了转来。岂知回到原处,早忘记了转弯,寻来寻去觉得有些相像,卻又有些不像。虽然不差的是家钱庄,柜台的方向又似有些不对,因又走向前去。走了几十步,看见又有一个转弯了,转弯角上也有一个小钱庄,心中不觉更形疑惑,看看这个也是,想想那边也不错,一时不得委决,只得再向前行。忽然又见一个转弯,这次转弯角上卻是一家馆子,心中十分欢喜,自谓这已到了原处。不料看了看茶馆,卻又和前时的茶馆不同。转来转去,心中更转得糊涂,那三叉路更转得多了。看看没法,忽然想起当初转弯时,路口恰似立著一个红头黑脸的大汉。因找了半日,果然找得了,抬头一看好不欢喜,又长又大,脸上又黑,头上包的红中又甚新鲜,真个和起初看见的一模一样,丝毫无二,自忖这一次卻被我寻著了。正要向著前边去,觉得路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再回头看时,转弯角上卻没有茶馆。行者叫道:“奇了,奇了,找到了这个又没有那个,这是怎麽来?”幸喜抬起头来向前望去,远远地三角路口还有一个同样的人立在那里,连忙走至那人跟前一看,人卻不错,果然又和以前看见的人一样。路上的情形更加不对了,左边是排墙,右边又有了个石库门,石库门上挂著无数的金字招牌,门内咿咿唉唉,十分热闹。行者一想:“这是个什麽地方,我卻没有到过,走来走去走了我半日,也走的我乏了。且莫管他,我进去看看再说,想来既挂著招牌定有东西卖的,我假做买东西的人,坐他一坐再说。”
想定了主意,正要举步进内,忽然看见里边店堂内,既没柜台又无货物,只有几个粗鲁的人在里指手划脚的胡闹。行者一看,连忙缩住了脚,不敢进去。只听得後边车轮辘辘,忽然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披著外套,往内就走。行者便跟他进去,才到中庭,忽地堂内的人发了一声怪叫。行者一哧,连忙转身就跑。跑出门口,对面来了一人,正撞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八戒说道:“悟空,你也要来吃花酒吗,你为什麽也跑到这里来了?”行者因将前事诉说了一遍,又道:“这里的路好难走。”八戒笑道:“比西方佛国如何?”行者道:“难的多哩。”八戒因问:“走了半天,看见什麽奇怪东西没有?”行者道:“没有,没有,撞来撞去,只撞著许多一式的红头大汉。”八戒不觉大笑。
行者道:“你去了半天,怎样?”八戒道:,‘我卻看见了许多,只是说了出来你必不信的。”行者道:“有什麽不信,你说罢。”八戒道:“我先说第一次看见的三■〈木舂〉怪事。”行者道:“怎麽三■〈木舂〉?”八戒道:“第一■〈木舂〉,遮著眼睛的能跑。”行者道:“奇怪,奇怪!第二■〈木舂〉呢?”八戒道:“第二■〈木舂〉,掩著耳朵的能听。”行者又道:“奇怪,奇怪!第三■〈木舂〉呢?”八戒道:“第三■〈木舂〉,套著鼻子的能嗅。”行者又道:“奇怪,奇怪!这三■〈木舂〉事,我卻真个有些不信,世上那有这等事来!”
说声未了,忽见前面有辆马车来了,马夫执著鞭正赶著马,那马如飞如电而至。八戒说道:“你看,你看,这不是遮著眼睛的卻会走吗?”行者道:“真个,真个。但是你说掩著耳朵的会听,那是什麽?”八戒忙又指著对面的一家柜台里说道:“你看,这不是掩著耳朵会听吗。”行者一看,只见一个人手内擎著一个弯弯的东西,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掩在耳上,点著头,侧著耳,似和人说话的样子。行者道:“这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玩耍,那见得是听人说话。八戒道:“你不信,我和你去听,你便知道了。”於是行者跟了八戒,走到一家店里,好似熟识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告借德律风一用。”那店家也便应允。八戒上前,便将旁边的摇手儿,摇了两摇,便听得上边的小铃儿响了几响。八戒便又取起了那个弯弯的东西来,照著方才看见的那人样子,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放在耳边,正是个恰好放在耳边的那头,刚塞在那只又长又大的蒲扇耳朵里,好似裹馄饨的一般裹在里边,甚是妥当。放在嘴边的那头,刚套在又长又尖的那只莲蓬嘴上,撑的满满的,又似嘴匣子一般,恰好将嘴装在里边。行者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妙呀,妙呀!谁想出来的这样好东西,替你做得这般好。”行者一说,旁边的人看见也都笑了。
八戒听了一听,又说了两句话,便将那弯弯的东西取了下来,送至行者面前,说道:“老孙,你休要取笑了,快来听罢。”行者忙接在手里,照著八戒的样子,先将一头放在嘴边,不料行者的嘴短,尽了这头,那边一头卻在顶心上,不在耳旁了。八戒一看道:“错了,错了。”行者忙将那边的一头放在耳边,这一头卻又离嘴太远了。行者发怒道:“怎麽好,怎麽好!”越是发急,那猴子搔头摸耳的越忙,时时放了上去,又取了下来,取了下来,又放了上去。到得未了,不觉怒骂道:“老猪!你如何将这东西来戏弄我?这里边听得出什麽来!”刚说完了话,才待将那东西儿取去,忽然见他将头整了一整,好似听著紧箍咒的一般,连忙丢下听筒转身就走。八戒忙问:“怎事?”行者道:“这里边忽然铃铃铃的响个不止,震的我耳朵好难过。”八戒道:“这就要有人声了,这铃声便是关照的记号。”行者於是又取了听筒来听,刚听了一句话,忙又丢了就跑。八戒又问:“何事?”行者道:“不好了,不好了!那边说话的是不是阎王殿内的小鬼?”八戒问:“何故?”行者道:“我听得他对我说:‘魂拖散哩好’。”八戒道:“不是,不是。你可听错了,我来听罢。”於是八戒取了听筒听了一听,哈哈笑道:“你听错了,你听错了。他说人都说你好话。”行者於是取了那听筒来听,只听得听筒内此番卻不说别的话,只在那里交账,一千二百三十四,一千二百三十四。行者正要再问,八戒卻又听得筒内说道:“张园去麽?张园去麽?张园里今日做新戏。”行者一听看戏,立刻丢了听筒,回身又走。八戒忙问:“你又听见什麽了?”行者道:“看戏去,看戏去。”八戒道:“那家去看?”行者道:“张园,张园。”八戒道:“张园的毛儿戏,现在不做了。”行者道:“毛儿戏不做,现在定做光儿戏了。”
八戒没法,只得跟了他走往张园,一路无话。走到门口,有人来问买票。八戒便拿洋[钱〕买了两张票。走至园内,只见马车如蚁,游人似蝇。无数的蝇儿,都被无数蚁儿扛著,撑满园内。八戒心内想:“今日如此人多,这戏必有可观。”忙领著行者走进戏馆门来。拾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这戏场上一切种种,都是些文明工架。八戒恐怕失了礼被人耻笑,忙拖了行者,拣了一个就近的坐位坐了下去。忽然走过一个人来,对他二人道:“退开的,退开的。”八戒连忙立了起来,拖了行者也叫他起来,向著後边退去。两人退後,那人依旧逼了上来说道:“退开的,退开的。”两人忙又退至右边。那人道:“这边是妇人坐的,请那边去坐。”八戒还要退让过去,行者不服道:“坐在那边你叫我退,退到这里你又要叫往那里了!”那人发急道:“那里叫你退?”行者道:“你说退开的,退开的,还不是叫我们退麽?”那人道:“我那里叫你退开,我说的是票子。”八戒於是恍然道:“原来退开的,便是票子。”於是便取出票子来请他验过。
正在忙乱,忽然看见一个西装的绅土进来,携著一个妇人的手。随後又有一男一女同进门来,都到右边座上,双双坐下。管事的人见了,便又上前去拦阻。那西装绅土问他做甚,管事道:“这边男女分坐,请两位男客过那边去。”西装绅土道:“怪哉,怪哉!这是新法是旧法?”管事道:“是新法。”绅土道:“既是新法,我昨天在圆明园路外国戏园里,也是两人同坐的。”管事道:“我们中国人没有这样文明。只此一端,是不能不用旧法的。”那绅士道:“既是旧法,我前天在丹桂包厢里,也是男女同坐的。”管事便没有话说,因道:“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比不得别处。”绅土道:“这里的规矩,如何这章程上没有,墙壁上也没有贴?”那管事的又没有说了。正在为难,八戒忽然跳了出去,叫道:“怎麽墙壁上没有贴?你看,你看。”众人忙向墙上看时,只见女客一边,用白纸写著四个大字道:“请母吃烟。”八戒道:“他既然写著请母,你们这公的,自然不该在那边了。”绅士等听了八戒一说,只得走了这边来。忽见人丛中立起一个人来,对著八戒说道:“这句话我卻不信,你们看‘请母吃烟’那边母的没有一人吃,这边公的倒都在这里吃烟了。”看的人於是哄然大笑。八戒涨红了颜,不能回答,没精打采的坐了下来。
这时正值开幕的时候,场内的人十分沈静。八戒轻轻对著行者说道:“老孙,你看,你看,这里文明的所在,一举一动都不是容易的,你看他们坐错了位置,便有人来禁止。我说错了话,便有人来嘲笑。你可留心著学习学习。”行者道:“我那里得知,原来这样的便叫做文明。”八戒道:“你如何轻看他,自後文明的事更多著哩!”当时说话之间,场内忽然起了一种绝妙的声音,丁丁东东,十分悦耳。行者不觉听的欢喜起来’,要跑过去看。八戒忙将他一把拖住说道:“不可,不可。这是文明的场所,不好乱走。”行者道:“我要去看,如何不教我走?这又不是个监牢,如何监禁起我来?”八戒急道:“好师兄,你不要去看罢,看时你也不懂,徒惹人笑。”行者还是不依道:”他们这几个人如何好走动?”八戒一看,果然有几个人身上针著一朵花,在人丛里走来走去。八戒摇手道:“不是,不是。这几个人是他自己的人。”行者道:“自己的人便怎样?难道自己的人倒好不守规矩吗?”
行者正和八戒噪,忽然听得那边女客座里有人叫道:“我也是自己会内的人,我也是自己会内的人!”行者和八戒二人忙看时,只见一个不衫不履的男子,坐在女客位中,正和管事的争闹。管事的见他凶狠,也就罢了。行者问八戒道:“那个人如何不赶他去?”八戒道:“再赶他,他便要大闹了。”行者道:“他大闹怕什麽?”八戒道:“闹起来便野蛮,他们文明人不肯做的。”行者道:“原来文明人是怕野蛮的。”八戒恐怕被人听见,忙道:“老孙,你将就点儿罢,再休管人家的閒事了,我们且看戏。”说时,正值戏台上边开了幕,行者一看,高叫道:“妙呀,妙呀!世上那有这样的有趣地方。”
说声未了,只见里边草地上,花枝嫋转,走出三个西洋女儿来了,天香国色,都是绝世的佳人。八戒一见,早看得掬著嘴,掀著耳,摇头摆脑,没口的叫好。行者笑问道:“老猪,老猪,你著比你高太公家里的女儿如何?”又笑道:“你看,你看,那个年纪大的、长脸的女子,好似你高家小姐,和你相配,正是一对绝好的佳偶。你看他妖妖娆娆,不配你更配得上谁来!你看他笑的好浪。”正说他笑,忽然那女子哭起来了。行者道:“你听,他哭的好不伤心。老猪,我想他定然在那里想你,见你好久不回去,将谓你死了,所以哭的这般凄惨。”八戒道:“休得胡说,他做的是黑奴,关我什麽。”行者大奇道:“什麽叫做黑奴?”八戒道:“黑奴便是一种黑色的人,生性愚鲁不能自立,被人贩卖了他,做人奴隶,这就叫做黑奴。”行者道:“那麽这女子……”八戒道:“这女子便是黑奴的女人,也便是女的黑奴。”行者道:“那可奇怪了,他既是女的黑奴,如何卻生的这般粉白?”八戒道:“你有所不知,现在世上的事,大概黑白颠倒的多。”又道:“你不看见今日《时报》上登的告白吗?便是这件事的。”行者道:“告白上怎样说?”八戒道:“告白上说的:‘中国女界注意……面黑如墨能变雪白粉嫩,鸡皮雀斑顿改冰肌玉肤。’照这告白上,那黑奴的女人擦了这药,自然雪白粉嫩了。”行者笑道:“那麽你为何不擦擦?倘然你擦擦,也不至面上这样龌龊了。”八戒道:“我卻不要擦这个。”行者道:“你要擦什麽?”八戒道:“我要擦累及青春。”行者道:“什麽叫做‘累及青春’?”八戒道:“累及青春,也是一种药粉,擦在面上,面上的毛不会出来的。”行者道:“面上的毛如何不叫他出来?你看这戏台上立的那个,原来没有毛,还是装上去的?”
八戒一看,真个戏台上立著一个老年人,正在那里慷慨激昂的演说。八戒虽然听不懂他说些什麽,只见人家都在那里拍手,他便也拍手了,人家跺脚,他也跺脚了。行者便问:“这做的是什麽?”八戒道:“这做的是《血手印》了。”行者道:“那个老者,现在做什麽?”八戒道:“是在做裁判官审事。”行者道:“裁判审事如何这个样子?”八戒道:“这是文明国的裁判官审事,你那里见来?你看他问事何等精神,堂上何等严肃,做犯人的何等自由,仆役何等简便。”行者道:“这都不差,我也都信你的话。只是这是什麽所在?如何好审事?”八戒道:“这自然是在堂上了。”行者道:“我不信,你看这那里是堂的?是在花园里的草地上。”八戒道:“这那里是花园里的草地,这明明在台上。”行者指著说道:“那边是墙,那边是路,那边是花木,那边是草地,怎麽你说不是?”八戒一听,哈哈大笑道:“你好呆!这是挂著的油画,那里是真的。”行者奇怪道:“这是油画,我可看不出了,如何竟和真的一模一样儿。”
行者正在称赞,忽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场内的人同时起立,叫声:“火起!”脚快的纷纷都向外走,戏台上登时不做戏了,所有名角都跑了出来,说道:“不要跑,不要跑!这是外面老洋房内失火,和这边不相干的。”又道:“不要走,不要走!还有好戏在後,列位看看再去。”台上的人虽是这样说,台下的人卻依旧向外走个不止。八戒一看,恐怕陷在里边不好,忙也催著行者道:“我们也去罢,等回儿怕皮带车来了,被巡捕守住走不出去。”行者道:“什麽叫做皮带车?我们且去看看。”於是同了八戒两人,便向外来。
一出房外,便见右边一座洋房里,果然浓烟直冒,四边的人都在奔救。行者便也走了过去,到得那洋房前马路口,便有一个巡捕站著不准閒人进去。看的人都在路口挤著。行者连忙也立住在那边观看。不到一分钟时,房内的烟渐渐消淡,外边路口忽听得挣挣■〈钅从〉,千军万马似的自外飞来。行者一看,都是些红色的车子,几个人戴著铜帽,立在上面,好和出兵打仗相似。一到草地,车上的人早跳了下来,一边卸了马,一边那车辐上拖出一件东西来。行者一想:这便是皮带车了,只是这里失火,要这皮带来何用?因欲走过去看,又被巡捕拦住。只见拖皮带的人一头拖一头卻不往火烧那里去,转往外走。行者便也暗暗地跟了那拖皮带的人,走向外去。可是甚是冗长,走了多时,已经走过了半条马路了,还是只顾向前走去。行者一想:“这皮带是用什麽东西做的?世界上那有这等长的原料?又道:“可又奇怪,他既叫做皮带,想来定是皮做的了。世界上更那有这等长的皮?”又道:“或者是牛皮。我每看见大凡皮的东西,大概都是牛皮做的多。你看皮靴皮条等类,不是牛皮,决不牢固。”又道:“牛皮虽然牢固,断无这般长。或者是象皮,象皮的厚更胜於牛。象的身体卻比牛高大,而且现在新发明的东西,象皮做的比牛皮做的更多。”又道:“象虽高大,也断无如此长的皮生在他身上。”因想:“那是什麽的皮呢?”想来想去,再无比牛皮、象皮一般厚的皮了。忽然著急道:“是了,是了。这个皮带,定是人皮做的。现在人皮的厚,比牛、象更甚。而且人的长,是可装了起来的,不似牛、象的长短,不能假借。”
正在自己冥想,忽然看那拖皮带的人立定了,行者一看刚好立在一个矮矮的铁柱旁边。行者又想:“这铁柱可有什麽用处?平时在马路上也看见的甚多,今日恰好要看看他是什麽作用了。”因先推想道:“我想,这定是个溺器。我还记得当初才到上海时,溺错了尿被人拿了去。後来我在各处找寻,总找不到溺尿的器具。因想这里的人,难道不溺尿的?今日才见了溺尿的器具了。”
想又未了,早看见一个人,拿了一个铁的东西,在那矮铁柱上转了几转,忽地那矮柱里标出了一条的清水,浇的行者一身。行者大叫道:“坏了,坏了!我说他是溺具,他倒溺起我来了。”便见一个人过来,将那出水的龙头套在皮带上,便听得皮带内的水,瑟瑟瑟的响个不止,直向那边流过去了。行者叫声:“好妙!”顺著皮带去了,回来走到原处,那火场上早已尽变了形式。不知几时又来了无数的红色车辆,洋房的面前架起了一个高高的梯子,梯子上立著一人,手内拿著皮带的头,皮带头内便在出水。梯上拿皮带的人,将那水路对准了出烟的窗口,如矢的射了几次,那烟便渐渐的消灭了。救火的人都收拾好了东西,驾了马拖著车回去。站街的巡捕便也许人出进,园内所有的看客一哄而散,行者便回头,过来想寻八戒,见八戒不在那里,便往国内去寻。寻了几回终是不见,只得一个人闷闷的独自出来。这一出来,好叫做“祸福无门户,唯人自招之”。
欲知行者一人出去後所遇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讲条约孙行者守旧 叉麻雀猪八戒谈新
且说行者在张园里找不著猪八戒,一人只得独自出来时,已将近黄昏,各处电灯明亮,各车上都点著各种油灯,远远看去,宛如星光萤火。行者心中著急道:“我又认不得路,现在天已晚了,叫我走往那里的好?这老猪真是害死了人。”正在这般想,忽然前面听得“顶顶顶”的几声,又是“虎虎”的声音来了。连忙抬头一看,只见一间四方的房屋,四边放著亮光,如风如电的飞跑过来。行者一见,哧得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这里又出了妖怪了。”路旁的人被他这一叫,倒是一哧,骂道:“你这贼疯子,好好的路上有甚妖怪?这般大惊小怪的哧人。”行者不服,指著来的东西道:“不是妖怪,如何房屋都在路上跑了?”路人一看,不觉好笑,知道行者是个外来的乡佬儿,便也含糊的答道:“这是西方来的房屋,不但能跑,而且叫他走便走,叫他停便停,还能通人意哩。”行者道:“我不信,那有房屋能通人意的理?”那人道:“不信你看。”说时那东西早跑到了行者等面前。那人一擎手,跑来的东西便停著不动了。行者果然十分奇怪。那擎手的人见东西停後,便跳上那东西去了。行者又问旁人道:“这立在房屋门前的人,他做什麽的?如何这般忙碌,手又动动,脚又动动,好似发了疯的。”旁人道:“那里是疯,他是管舵的,如何叫他不动?”行者又大奇怪道:“这是房屋,又不是船,如何用舵?既然用了舵,如何不在後边,又在前边?”
旁边一个老者道:“你休听著他们胡说,这是电车,不是船,也不是房屋。”行者道:“我总不懂,不是船如何又用起舵来?”那老者道:“你也太固执了,难道舵只许在船上用的吗?水上船只用舵,天上的飞楼也用舵,地上的车子自然也要用舵了。这舵便是要快要慢要停要走的机关。”行者道:“大凡东西有了这舵,便可自己走了的吗?如此说来,别种车上如何要用人用马,为甚不也装了舵,让他自己跑呢?”老者道:“你又来了。虽然有了舵,还要有力来推动他,然後肯跑。”行者道:“这电车是用什麽力来推动他的?”老者道:“便是那电,所以叫做电车。”行者道:“这岂不是要闷死了人?你们总说是电,电报也是电,电话也是电,那电究竟是样什麽东西?”
老者被他这地一问,倒是一呆,想了一想答道:“原来你连电都没有懂得,怪道不识电车。那电便是打雷闪电的电。”行者道:“原来便是雷公电母的电。这也奇怪了,电母娘娘如何他肯下凡来,替著人间推车呢?”那老者道:“迷信,迷信。你还在说这种旧话。如今四海龙王都搬了家了,还有什麽电母娘娘!”行者诧怪道:“真的麽?他好好地如何搬起家来?”老者笑道:“听说他回我们中国,也要整顿海军。将来一个个偌大的军舰,沈了下去,闹的人家讨厌,因此搬了家。”行者忙道:“老孙倒不知道,没有替他贺喜。如今卻搬在那里?”
说时,後边又有一辆电车如飞而来。老者便笑指那电车道:“便也搬在这车上。”行者一看,果然见他飘飘扬扬在那车顶上,甚是得意。行者正要向前去叫他,仔细一看,原来卻是车顶上插著的几面龙旗。行者因笑向那老者道:“老丈休得取笑,这是龙旗,那里是四海龙王。”那老者也笑道:“你说电是电母娘娘,我自然说龙旗便是四海龙王了。”行者道:“那麽电究竟是样什麽东西?是怎样来的?”老者道:“电便是人做的。”行者一听电是人做的话,益加诧异道:“电在空中,人那里能做得来?”老者道:“你真不知道,如今新学大兴,世上的东西那一件不是人做的?休说这电。”行者道:“那麽天上的风,可能人做得来?”老者道:“怎麽不能。”便指著路旁一个洋房里房顶上的大风扇,说道:“这不是人做的风?”行者过去一看,真个不错,那坐在房里的人大热天日也不赤膊,也不摇扇,安坐在房中做事。四面的窗帷。好如看风旗一般,正在左右飘荡。行者回来道:“果然,果然。老丈说的话不错。”因又问道:“那麽海中的水,也可人做得来麽?”老者道:“有甚不能。”又指著方才救火挑水的龙头道:“这岂不是人做的水?不然这里又不是江不是河,为何用的水这样源源不绝?”行者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又道:“那麽水能做了,那火可也做得?”听者道:“这更容易了。你看这铁管子里,不是人做的火,如何只顾点得著?”行者道:“有趣,有趣。原来人的能力竟有这般大的。如此说来,西方的铁扇公主、风火轮都不算奇了。”老者又笑道:“怎麽不算奇!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吃惊道:“谁有人又到过西方去来?”那老者道:“到过西方的人正多著呢。如今上海有的,那一件不是西方传来的。”又笑道:“以前只听得人家说往西方去取佛经,如今往西方去取的卻不是佛经了。”行者道:“不是佛经,卻是什麽?”那老者笑道:“都去取那妖怪。”行者道:“那有此理,去取妖怪来,要他做甚?”老者又笑道:“不是真的妖怪,只是说了出来你不懂,又要像方才见了电车似的说是妖怪了。”行者道:“老丈,请明白告诉了我罢,休要故意作难我了。”
老者因携著行者,沿了马路走来,指著旁边的所有房屋、电杆、车马、器具、房屋内陈设的各种洋货,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那也是西方传来的。”及至走到了一家门首关著门,门内悄悄无声,只听一个人在那里读书,门前挂著一块招牌,上边写著四个“中英夜馆”大字。那老者又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道:“这家是做什麽的?”老者道:“这是个学堂。”行者道:“学堂我们中国一向有的,如何说也是从西方传来?”老者道:“学堂虽是我们中国一向有的,但是现在的学堂,卻和以前的不同,第一样学堂里教的书不同,第二样学堂里的规矩不同,第三样学堂的情形不同。”行者先问道:“学堂里的情形如何不同?”老者道:“你只听他现在不是一人在那里读书吗?以前的学堂是学生读书先生听的,现在的学堂是先生读书学生听的。”行者道:“这真是奇怪了。”老者道:“还有一层,以前的学堂是先生坐著学生立著的,如今的学堂是学生坐著先生立著的。”行者道:“这更奇怪了。”那老者道:“这还不算奇哩!以前的学堂禁止学生游戏,倘然学生游戏时先生便要打他,现在的学堂教导学生游戏,先生如要打时,卻要禁止的。”行者道:“这真奇了!真是闻所未闻了。但是倒有一层请教:禁止学生是先生禁止的,禁止先生卻有谁来禁止呢?难道先生上边还有管先生的人吗?”老者笑道:“这是没有。禁止先生便是学生。”行者道:“这岂不是反了世界了吗?学生如好禁止先生打,先生又要教导学生游戏,那就学生便可终日游戏了,还有谁肯读书,这还成什麽学堂呢?”老者又笑道:“这倒不是这样说,如今学堂虽是教导学生游戏,但是应当游戏的时候游戏,应当读书的时候依旧还是读书。”行者道:“这是谁来管他呢?”老者道:“这是章程来管他,章程上定的是游戏便是游戏,章程上定的是读书便是读书,章程上定的先生不能打学生,便是不能打学生。所以学堂里的章程,不但学生要守,便是先生也要守。因此先生、学生都被这章程管住,学堂里的事自能一丝不乱。”
说罢,行者还是奇怪,心中不能相信。那老者便引著行者道:“你来,你来。”引至那人家门内,教他向著里张著,道:“你如不信,你自己看罢。”行者听了他话,向内一张,只见一个人果然立在上边,手内拿著书读书,馀外的人都分排坐在下面,昂著头听那一人朗读。行者心中想道:“上边立的想是先生,下边坐的想是学生。难得真个这般肃静,这章程真是可贵了。”又想道:“我生平没有别的,只是吃著师父的亏。倘然我和师父也订了这样的章程,教他不准念那紧箍咒时,我便一生受用不尽了。”
正在这般想,回头看时,忽然那老者早已不见,只见後边另立著三个人,一个便是师父唐僧,两个便是师弟猪八戒、沙和尚。行者忙叫道:“师父,师父!我正要寻你。”又回头对那八戒、沙和尚道:“师弟们也来了,正好,正好。”唐僧问他道:“你要寻我做甚?”行者道:“师父你来看,他们的做师徒这样循规蹈矩的。我们的师徒如何常要念紧箍咒,作践人家?”唐僧道:“据你的意思是要怎样的?”行者道:“他们这样的循规蹈矩,我问过了人了,人家说是因他们师徒之间立了章程,师徒共遵章程做事,因此才能这般妥当。我看我们四人不如也立了一个章程,大家守著罢。”
唐僧还在迟疑未决,猪八戒从旁赞成道:“不错,不错,现在的新法,大抵都有章程哩。我们定个章程,大家守著也好。”唐僧道:“这章程怎麽定法,我是不知道的。”行者道:“我也在上海混不多时,方才只听人家说起‘章程,二字,什麽章程我也不知道。”沙和尚道:“我一向跟在师父身边,这些事更加不知道了。”行者道:“那麽便请八戒去定罢,八戒一向在这新党里边来往的,大概总比我们明白。”猪八戒也不谦让,便在旁边地上,提起笔来,起了一个草稿,先给唐僧看过。唐僧说:“这样还好。”便将章程授于行者等观看。行者一看,早涨得面红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猪如何这般欺侮我们!你难道不是个徒弟吗?如何只顾帮师父的?八戒道:“我现在虽是徒弟,但是一向常在师父一起,离师父近些,比你卻是不同。”沙和尚忙问道:“这章程上说些什麽?”行者便念下道:
章程大要:师父有统辖徒弟之权。凡行者、八戒、沙和尚三人,皆归总揽。自後行者皆须按照定章,勿得违背。师父权利:师父成佛万年不灭,师父尊严亦万年不灭。
第一条,师父仙佛不可亵读。
第二条,师父有禁戒徒弟、命令徒弟之权。
第三条,师父有斥革徒弟之权。
第四条,师父有命令徒弟寻觅斋饭之权。
第五条,师父有命令徒弟背负行李之权及牵马之权。
第六条,师父有命令徒弟捉拿妖怪之权。
第七条,师父遇紧急时,有念紧箍咒之权。
行者念到此处,又直跳起来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我因为师父常念紧箍咒,害得我头痛难忍,坐立不安,所以定个章程大家安逸安逸。这老猪可恶,如何将这权利倒载人章程里了。你是昏头昏脑的猪头,自然这紧箍咒不觉疼痛。我是有灵性的猴儿,如何受得!”八戒忙轻轻地拍著行者的背,分辩道:“你休要著忙,你且看下去,俗语说的好:不付价值,那买东西?倘然我们不将这权利来让给师父,师父那肯给我们徒弟权利?而且我虽不受紧箍咒的痛苦,我卻替师父挑那行李的担儿,也是一样的。”行者一听,倒也不错。便又往下念道:
徒弟义务:徒弟有应守章程义务。
第一条,徒弟有奉侍师父取经义务。
第二条,徒弟如窃得仙桃灵丹,有上献师父义务。
第三条,师父如被妖怪捉去,徒弟有舍身救护师父义务。
行者念毕,早又闹了起来道:“这章程定的不公道,这章程定的不公道。怎麽师父只有权利,徒弟只有义务呢!八戒道:“也有,也有。你且再看下去。”行者果然又向下念道:
徒弟权利:徒弟如能遵守章程,亦有权利可享。
第一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能做徒弟权利。
行者又批驳道:“这也好算权利吗?不得做徒弟便怎样?”八戒道:“不得做徒弟便要被师父逐出了。”行者道:“像这般做徒弟,还不如逐出的好。”又念下道:
第二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以自由呼吸、自由衣食、自由说话、坐卧。
行者道:“以前没有章程时,难道我们做徒弟的呼吸都不能呼吸,衣食都不能衣食,说话坐卧都不能说话不能坐卧吗?”八戒道:“载在章程上,自然更加靠得住了。”行者也不回他,急又向下念去道:
第三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可免陷在五行山下权利。
行者又嚷道:“老孙不闹天宫,有谁来再陷老孙在五行山下。这也值得载在章程叫做权利麽?”又念道:
第四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不阻止使用金箍棒权利。
行者冷笑道:“这是我天生的权利,我自从有了金箍棒後,也从未有人阻止得我。”又念道:
第五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不阻止翻筋斗权利。
行者道:“这更可笑了,难道我背了章程,连筋斗都不许我翻了麽?”八戒道:“有甚可笑。如今师父的法力不比从前,一切世界的诸天尊神都有来往交情,上下四方都又设著天罗地网,倘然师父不许翻筋斗,你便翻到那里,依旧要被师父捉了回来的。”行者听了,不觉毛骨悚然,打了一个寒噤。忽见八戒莲蓬嘴连连牵动,蒲扇耳时时摇摆,浑身发抖也似吃了惊恐,发了猪牵疯似的。行者怒问道:“你也著什麽急,这章程是你自己定的,难道有什麽吃亏的地方麽?”八戒早又流下眼泪来,一边揩著眼泪,一边摇头道:“不是,不是。”行者道:“那麽你又发了病了?如今急痧症多,你不要传染了急痧了。八戒又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病,不是发痧。”行者又道:“你不是病又是什麽?”八戒依旧掬著嘴说不出来。
唐僧、沙和尚见他这般情形,也甚著急,都走了过来问他道:“你究竟为著什麽缘故?你究竟为著什麽缘故?”八戒依旧连连摇头,闭目不语。行者因又念下那章程道:
第六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吸鸦片、打麻雀、挟妓饮酒等种种权利。
行者念完了这条,不觉勃然大怒,破口骂道:“老猪,你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不为别的,你是鸦片烟来了瘾了。你好,你好!你那种种作践人家,便利自己的,都定在这章程上。我如何得依你!”八戒也恨道:“你不依我将怎样?这章程又不是我要定的,是你自己发起的,是你们众人公举我的,是我师父核准的,我甚事!”行者道:“不你也罢,我们大家散夥。”说罢,转身就要跑了。沙和尚一看不好,便上前劝道:“师兄,你且不要走,凡事都好慢慢商量,有话可说,何必这般激烈。”唐僧也道:“你看有什麽不合法理处,你改他几条好了。”
行者道:“法理不法理我不知道,要我改时,第一条须要说明无论师父徒弟,一律不得吸食鸦片。”唐僧、八戒、沙和尚三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能介面。歇了一回,沙和尚先开口道:“这个恐办不到,如今有了烟瘾的,怎能一时不吸呢?”行者道:“倘然有了烟瘾的,准三日内戒尽,三日以後不许再吸了。”唐僧道:“这还可得。”行者道:“现在虽不一时便禁,但须各人具个切结,结上写明有吸无吸、有瘾无瘾,以及吸的多少。”沙和尚道:“这也使得。”因向八戒处讨了铅笔手账,先写好了送于行者。接著唐僧也写了,八戒也写了,行者自己也写了。一一取来公看时,只见行者写的是“无吸”两字。八戒笑道:“什麽叫做‘无吸’?你既不知法理,连文理都不通吗?”行者道:“不通,不通。”取起八戒写的看时,卻是奇怪,上面写著道:“每日只吸一两,分早晚二顿,无瘾。”行者道:“每日吸一两还算无瘾?”八戒道:“如今吸烟大员报告无痛的,那一个不是吸一两二两,岂但是我!”又取那沙和尚写的看时,上边也写著几句话道:“每日只服枪上戒烟丸,现已大有功效,自後想能专吸此丸,当无烟瘾。”行者点头道:“这也说的好,枪上戒烟和枪上吸烟一般,自然再无烟痛。”又看那唐僧写的,卻似告示似的,写著一长篇的话。行者连忙念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