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游记 - 第 1 页/共 3 页
新西游记 清 陈景韩
内容提要
《新西游记》,五回,清宣统元年(1909年)《小说林》铅印本,现藏上海图书馆。作者:原署冷血。据研究,一说冷血即陈景韩,—又名景寒,笔名冷血,松江人。曾任《小说时报》、《妇女时报》、《新新小说》主编等职。主要从事外国小说翻译,译有《虚无党》等小说十余种。一说为《时报》记者陈冷。
本书是一部荒诞讽刺小说,在晚清小说中,代表了一特殊品种。其构思是让《西游记》中的几位主要神话人物,到处于晚清社会窗口地位的上海来游历一番,亲见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来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世相和风俗。故事性不很强。
书叙唐僧师徒四众正果后一千三百年,又奉如来法旨,由东胜神洲至西牛贺洲考察新教。师徒四人,先后来到上海,见了许多新物事,闹了若干大笑话。先是行者是一个筋斗云到了上海,在一座大楼前尿了一泡尿,给人抓住,罚款二角;想吃饭错跑进《时报》馆,把报纸当作菜单,把印刷机作了灶和蒸笼;又把洋车当粪箕,把汽车、脚踏车误作哪吒风火轮。猪八戒推着行车,巡捕却不让在街上停留。二人想找个栈房住下,或者住满,或不肯留宿。没奈何师兄弟变成了两洋人,推了车走,更惹得人们哄笑。好容易住进栈房,又错把电灯当星星、月亮。行者上天,撞着电线;八戒欲入地,地硬无门。后来行者避开电线上天,方发现师父正被“拆稍党”围住敲诈。二人赶往援救。以八戒身着洋装,众人方纷纷走散。
唐僧等来到一烟馆,唐僧八戒吸上了鸦片烟,被醉倒。悟空无法,正欲往南海求观音菩萨,忽戒烟会人赠卧龙革,服后即醒。烟馆老板要钱,行者与之打闹,唐僧为一红头大汉拖去,行者蹿至四马路,多般变化,皆自疑被人识破,最后变作飞蚊,叮在唐僧帽上。入巡捕房,知要保人,唐僧方能得释,乃又多次变化,巡捕都不允。还是八戒着洋装至,巡捕方将唐僧释放。八戒以为自己的神通比行者大,唐僧亦感谢八戒。行者一气,回了花果山。花果山亦非旧时模样,无奈,又返上海,见着八戒,二人仍去寻找师父。见师父正在演讲。会散后乘车离去,二人又失散。行者正寻找间,忽见沙僧正接过另一僧人的一张保路布告,一探事人在旁偷听沙僧的谈话。行者跟踪探事人,且混入探事中,至一饭馆,见八戒、沙僧跟那个僧人在商量立会结团。后来,八戒、行者在上海又见电话、电车、电扇等许多稀奇东西,深叹人力之大。最后行者了解到学校有新章程,规定先生不能打学生等,忽想起头上的紧箍儿,也想立个章程。此时唐僧、八戒、沙僧也陆续会齐,以八戒时在新学堂上混,乃相约由八戒起草。八戒遂将徒弟有吸鸦片、打麻雀、扶妓饮酒种种权利立入。唐僧也有烟瘾,欣然同意。行者不允,要他们三日后戒烟。唐僧无法,只得答应。三人离行者而去,又至烟馆吸烟,与妓女鬼混、叉麻雀。八戒且高谈起麻雀是“立宪牌”,不是“专制牌”来。末云:“欲知散后三人所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然已无下回,此小说似一未完之作。
书中描写官僚们只知争权夺势,抛弃了人民的利益,对清政府的卖国行径导致中国迅速半殖民地化的现实,多有讽刺。
此书发表时,写有“滑稽小说”字样,其实只是形式上荒诞,内容还是很贴近现实的。用诙谐滑稽笔法,来写严肃的社会问题,构思很新颖,语言也具有幽默诙谐特点。由于作者对题材提炼不够,有的段落比较松散,事无巨细地叙写,意义不大。总起来看,是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一部小说,值得一读。
目录
弁言
第一回 唐三藏西游考宗教 猪八戒海上改洋装
第二回 烟妖窟师徒初受困 四马路行者显神通
第三回 说招股猪辈寒心 看举手马夫生色
第四回 看猴戏老孙受调侃 听猪谈小子学时髦
第五回 讲条约孙行者守旧 叉麻雀猪八戒谈新
弁言
《新西游记》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故曰《新西游记》。
《新西游记》虽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西游记》皆虚构,而《新西游记》皆实事。以实事解释虚构,作者实略寓祛人迷信之意。
《西游记》皆唐以前事物,而《新西游记》皆现在事物。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
第一回 唐三藏西游考宗教 猪八戒海上改洋装
卻说唐僧自从取了佛经,成了正果以後,过了一千三百馀年,一日忽又奉到如来佛的怫旨宣他前去。他便依旨前往,到了如来佛前。如来佛便对他说道:“圣僧,你自西方取经回来以後,经文得传东土,厥功非小。至今星移物换,东土的教日就衰微,能解经文的人甚少。在那西牛贺洲又有了一种新教流行颇广。我要叫你再往下界一行,依著你前次取经的样子,从东胜神洲起,一路到那西牛贺洲,考察那新教流行的缘故。去时仍须带著你三个徒弟。”
唐僧奉命,辞了如来佛,即时叫了孙悟空等三人来,对他们说明了佛意。孙行者便跳了起来,叫道:“师父,好也!老孙闷死在这里,久不往下界去了,不知下界的情形。现在怎地让老孙再走一遭看。”说声未了,早翻起一个筋斗,投向下界去了。
且说孙行者一个筋斗翻往下界,到地时,恰在那上海四马路老巡捕房的门首。抬头一看,只见又高又大一所四五层楼的房屋,看他四围又没有墙,又没有柱,又没有桷,又没有檐。看他房屋又不似房屋,四方上下,都用红色的砖砌著,中间开著一个空儿,宛如城门圈一般,看看又不是城头。那空儿前面,立著一个又高又黑的大汉,颌下生著无数的黑髯。心中纳罕道:“这是个什麽所在?这又不是南天门,为什麽王灵官替他守著门在这里?”又寻思道:“莫不是又被那如来佛作弄了我麽?老孙且莫管他,照著以前在他掌中的时候,做了一个记号在这里。”想罢,便走近那空儿处,沿著壁,对著那守门大汉,跷起了一个脚,便不装尊,撒了一泡尿,那守门大汉见他撒尿,便上前来一把拖住,喝道:“你做什麽?”孙行者要待逃时,早已不及,便说道:“我撒尿於你屁事。难道你们这里尿都不撒的麽?”那大汉听了他说,也不回答,一只手拖了他的衣服,只顾向里走。孙行者一想:“这事来得奇怪,老孙倒要跟他去看看。”到了里面,只见里面又走了两个人出来。孙行者一看,见一个人身高面白,口上簇了两撮的须,好像猫须似的,头髮金黄,眼睛碧绿。孙行者想道:“老孙以前也算走遍了天下了,卻还不曾看见这样的人。”又看那一个时,卻是身材短小,面黄睛黑,和唐土的人不相差异,只是有些碍眼,卻又想不出什麽缘故来。
正在一人寻思,早已到了一间房屋的门首。门内便又走出两个人来,和以前出去的两人相仿。只见拖他的大汉上前,对著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麽话。那黄色的便问他道:“你知道这里租界的章程不知道?怎麽好在马路上撒尿?”孙行者一想,道:“奇了,奇了!怎麽撒尿都有章程?”便答道:“老孙初到这里,卻没有知道。”那黄色的人道:“你不知道,便罚你。”孙行者道:“罚我什麽?”那黄色的人道:“这里是有定规的,撒一泡尿,罚钱两角。”孙行者一想:“这倒不怕。老孙前次取经的时候,还带得两个唐时的贞观通宝在身上,只是那铜钱是圆圆的,那里生得角呢?”便一手伸入怀内,取了一个贞观通宝出来,一折,分做两片,再折了一折,分做四分之一,给了两片於他道:“这就是两角了。”那黄色的人大怒道:“你这个猴儿样的人,怎麽来戏弄我?”伸起脚来便踢。孙行者急忙避过,问道:“老孙又没有得罪你,怎麽你这般动怒?”那黄色的人道:“我说两角是银的,不是这铜的。谁要你这铜片儿来?”孙行者一听道:“知道了,知道了。”忙从身上拔了两根毫毛,丢入口内嚼碎吐出,变成了两块银子,授于那黄色的人道:“这个可是了?”那黄色的人更怒道:“你这个毛脸人很可恶。你不愿罚钱也罢了,卻来戏弄我做甚?我便送你到里边去。”说罢,便又恨恨地踢了行者两脚。孙行者便告罪道:“你说的话老孙实在不明白,怎麽又是钱,又是银的,又怎麽有角?老孙初来这里,没有看过,请你给个样子与我看,老孙便知道了。”那黄脸的人见他半痴不颠,也将他没法,只得从衣袋内取了一个银角子出来给他看,道:“这就叫做银角子,你可知道了?”孙行者一看,便连声叫道:“知道,知道。”便又拔了两根毛,变了角子,给了那黄色的人。那黄色的人便吩咐道:“去罢。”孙行者便一人走了出来,自己又寻思道:“这地方的章程真真奇怪。路上又不见有坑厕,又不许人在路旁撒尿,难道往来的人都没有尿的吗?倘然撒一泡尿,要纳两角钱,这两角钱虽不知他多少,既然是银子做的,看来总值得一二百个铜钱。撒一次要如许,每人一日最少也要撒两三次,那不就要五六百文麽?那是比吃饭的费用还大哩。”
低著头正走著想,想到吃饭,忽然抬起头来,见对面楼上悬著一方招牌,上面写著“时报馆”三字,欢喜道:“老孙久不吃下界的东西了,这不是个酒馆麽?且进去吃他一顿再说:”孙行者一脚踏进了时报馆的门口,顿时吃了一惊。耳内只听得连声作响,好似农家打米一般。左右一看,柜台上又不见有酒菜食物,只见一片片点菜的功能表,又长又大,几个人正忙著在那里折。四处找那灶头,又不看见。只见里面玻璃窗里,摆著一个极大的铁灶。那铁灶的两边,宛如蝴蝶一般,左右分飞。旁边摆著一个极大的蒸笼。孙行者道:“妙呀妙呀,这铁灶上动的,想来是新式的风箱了。你看风箱有这般大,难怪那蒸笼放的这样高了。”
孙行者一个人正在东张西望,柜上的人看见了,怪他生得醜陋,又见他形迹可疑,便问他道:“你来这里做什麽?”孙行者道:“老孙来吃东西。”柜上的人大笑道:“这里又不是酒馆子,你来吃什麽东西?”孙行者道:“你们招牌上明明写著馆字,怎麽又说不是馆子呢?莫要来欺骗老孙。”柜上的人道:“你看差了。我们这里是报馆,并不是酒馆。”孙行者道:“你们好糊涂!老孙不懂什麽叫做报馆。”柜上的人道:“报馆是卖报纸的。”孙行者道:“老孙也不懂什麽叫做报纸。”柜上的人便将手内折的东西给他看,道:“这就是报纸。”孙行者道:“怪道老孙想功能表那里有这般大。”因又问道:“那个铁灶是做什麽用的?”柜上的人一看,咄了一声道:“那里是铁灶,那是印这报纸的机器。”孙行者道:“还有那个大蒸笼呢?”柜上的人便对他说道:“那是带机器的引擎。”孙行者听了,愈加不懂,便著急道:“这里到底有东西吃没有?什麽包子馒头,老孙都不管。”柜上的人便对他说道:“你要吃东西,到隔壁去好了。”孙行者一听隔壁便有东西吃,急忙谢了一声,走出门来。忽然看见门外路旁停著无数的大粪箕。粪箕的柄都放在地上,下边都装著两个轮盘。孙行者一想:“怪不得这里道路这般清洁,原来用这样大的粪箕打扫过的。”正看著想,忽见东边一个人,拖了一个粪箕跑来了。粪箕里端坐著一个人。孙行者一看,不觉大笑,叫道:“好笑,好笑!怎麽这里的人坐在粪箕里的?想来嫌他生得龌龊,载去不要的。”旁边的人听他自言自语,不觉也好笑起来,因对他说道:“这是东洋车,不是粪箕。”
孙行者刚要问他什麽叫做东洋车,忽然听得“丁”的一声,回头看时,连忙拔了脚便追,口中乱嚷乱叫道:“三太子!三太子!你也到了下界来了麽?怎麽踏著风火轮,跑的这样快!”随叫随追。看看那哪叱太子,只顾向前,全然不理。追了一阵,见追不著,立住了脚,要想再看别样,只听後边又是“丁”的一声,连忙回头,只见那哪叱太子又从後边来了。孙行者连忙转身叫道:“且慢且慢!老孙有句话和你讲。”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到了面前。细细一看,“啊呀”道:“怎麽老孙和你几时不见,你这孩子便生了鬍子了。老孙还记得,你从周朝到了唐朝,依旧是个孩子。怎麽这几时,便老了好些?”要待问他,那风火轮早又如飞过去。刚看他过去,忽然前面又来了一个。孙行者失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孙的拔毛法,也被那孩子学了去了,不然,那风火轮那会这样多呢?”
孙行者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前面又有一人,踏了风火轮前来。他便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观音菩萨怎麽也改了装,借了风火轮下凡了?你看他戴著翠羽宝冠,拖著羽衣仙裳,比前更觉好看了。”说声未了,只见横街上忽然撞出一个粗人,猛然向前一跑,刚刚撞在那风火轮上,将那轮上的观音菩萨撞倒在地。那旁边的人齐声道:“脚踏车倒了,脚踏车倒了!”孙行者不懂,寻思道:“这明明是个风火轮,怎麽叫他脚踏车,难道他也学时髦,取了个别号不成?”那粗人见撞倒了人,闯了祸,转身要逃,只见站在街中的红头大汉,和那高房门口同样的一个人走了过来,一把拖住,将他踢了两脚。那人还要强,又将他敲了两拳。孙行者十分愤恨道:“那大汉好没理,别人撞倒了车,撞倒的人倒不响,关他甚事,要他这样多事。”一边想,一边要去招呼那观音。只见那观音早从地上立了起来,看一看车,踏上去又飞也似的去了。那大汉见撞倒的人既已飞去,便也放了手,将那粗人又踢了一脚。那粗人便抱头鼠窜而去。
孙行者便问旁人道:“那大汉是个什麽人?他在这里这样作威。”旁人道:“这是管路的巡捕。”孙行者道:“路都要管,难道怕他跑了去不成?”旁人道:“不是这样说,是管那路上来往的人的。”孙行者道:“来往的人管他做甚,难道怕他走错了路?”旁人道:“正是这样。你初来这里,还没知道这里的情形。这里是个通商地方,往来的人多,又有各种各样的车东驰西走,倘然没有人招呼,必然闹的不成样子了。”孙行者一想,倒也不差,只是看他待人太粗暴一点。
因又抬了头望各处看望,只见前面路上,又有一个人推了一辆小车,上面摆著铺盖行李。孙行者细细一看道:“悟能来了,悟能来了。那小车上想是师父的行李了。那个呆子好作怪,他不挑著走,倒推著跑了,老孙且不要叫他看见。”便使了个隐身法隐在这里,看他推往那处。便念动真言,撚了隐身诀,隐在一根柱子背後。看看猪八戒推了小车,将走近三岔路口,那管街的巡捕伸起了一只手,口中喊道:慢,慢!”猪八戒那里懂得这种规矩,侭管向前推来。那巡捕见他不肯听话,便走近去,在猪八戒的背後拉住他的两只大耳朵。猪八戒被他拉住了,走又不能走,要待放下,又怕那车子倒,只得涨著脸,星著眼,咽著嘴,像杀猪一般的叫将起来。
孙行者一看,不觉又气又好笑。正待出去解围,只见记那大汉早放了手,那呆子也推了车走了过来了。孙行者便暗暗地跟著,又走了一段路,见他走得满头是汗,将小车放了下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里的人好胡闹,不知弄些什麽鬼,东也不许人走,西也不许人停,又遇著了这样的糊涂道路,两边都是一般房屋,又是处处可通,左转了也是如此,右转了也是如此,记又记不清,认又认不得,教我怎样才好?师父呀!师兄呀!你们都好,轻著身子都跑了那里去了,叫我一人受这个累。”说罢,便坐在街沿上不走了。
孙行者依旧隐在旁边看他。他见街上往来的人,便一个人又胡言乱语起来,忽然哈哈大笑,忽然拱著手念佛,忽然又蹙著眉头,似乎要哭的样子。孙行者暗道:“呆子,呆子!今朝到了这里,自然更觉呆了。”忽然见他直跳起来,叫道:“好了,好了!师父坐的那白马来了,怎麽他背上不驮人,後边倒拖一间小房子。你看那小房子好不光辉,有窗有户,十分精致。”忽然又失声道:“不好,不好!他几时瞎了眼了,带著这个遮眼罩。”孙行者一看,见他说的倒也不差,惟想世上的白马甚多,那里便是师父骑的那匹。而且我们师父是閒散惯了的人,那肯坐在这麽小的东西里,因便走近前面,从那小窗里一看,看见里边坐的果然不是师父,倒是一样怪东西,不觉吃了一惊,自己寻思道:“那小房子里坐的那人,头上戴著盆儿样的一个帽子,盆儿上出了许多红的须,须上又摆著大大的一枚樱桃,後边又拖著小小的一根鸡毛帚子。身上穿著四面出须的黑衣,胸前背後,绽著两块四方的枕头顶,头颈上挂著一串念佛珠。看他似人非人,不僧不俗,想来定是个妖怪。”
正在冥想,忽听得那呆子在後边大笑起来。孙行者忙过去听时,只听他一人又自言自语道:“那猴子又在那里弄什麽神通了。好好的东西,你不规矩点儿坐,倒转著身子,藏著你的毛脸儿,露著你的屁股儿,虽然扎上了许多金儿银儿珠儿翠儿,难道这飞红的屁股,老猪认不得你吗?”孙行者一听,连忙回头时,只见後面又来了一匹马,拖著一张极大的太师椅,椅上坐著一个绝色的美人,面上果然擦得飞红,便骂道:“这呆子好糊涂,无缘无故,又扯到了老孙身上来了。”便轻轻地走到他背後,要想像那红头大汉扯他耳朵的时候,哧他一下。忽然听得他痴痴癫癫一个人又在那边说道:“这一个人的脚好奇怪,既然这样粗了,又怎麽这样短?既然这样短了,又怎麽这样粗?”孙行者一看,见有两个人并著身子走来,卻是一男一女。那男的头上戴著一个有屋檐的帽子,颈後披著一篷的头髮,身上穿著一件淡蓝色的长衣。那长衣好生奇怪,又不似袍,又不似直裰。足上穿著一双皮履。那女的头上也不挽髻,也不簪花,背後拖著一条三股辫的头髮。上身穿了件黑襖,下身束了条黑裤。看他两脚,果然奇怪。长里不到四寸,阔里倒也有三寸有半。孙行者一想道:“好了好了,这次可被我报了仇了。”便忙在他身後退了隐身法,走了出来。见猪八戒还是只顾看那女人的脚,便将他的长嘴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呆子!你只顾端详那女人的脚做甚?他的脚,便是你的脚。你看得见别人家的屁股,难道看不见自己的猪脚吗?”猪八戒被他突然一拍,哧得怪的一声叫了出来。谁想这里猪八戒一叫,前边路上也听得怪的一声应了。孙行者连忙抬头看时,见有一个人推著一辆小车,小车上睡著两个猪,一路推来。那猪只顾怪怪的叫。孙行者便拍手笑道:“妙呀!呆子你看,方才你推了小车十分苦,现在有人推了你,你倒適意了?”
猪八戒见是孙行者,便也骂道:“贼猴子,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倒扯上老猪一大篇话了。”孙行者道:“你好好地谁叫你扯上我来?”猪八戒道:“哥现在也不要说我了,我们快计较计较,看到那里去打个尖儿才好。天也不早了,我推了半日,肚子又饿,人又多,路又不明白,推来推去,好不吃力。再推了半日,便要将老猪累死了。”孙行者道:“你累死我甚事?老孙要去了。”猪八戒著急道:“好师兄,切莫要去。你是轻身光体的人,去了自然无碍,叫老猪一个人守著这些行李,如何是好?你若要去,我也放了行李不管了。”
孙行者一想,那呆货竟然做得出来,如果他真个丢了行李,到师父面前必定又来赖我,不如帮著他找一家客店再说罢。因便应许了猪八戒,叫他推了车,跟著自己走。猪八戒说道:“哥,现在我们到那里去?这样走,一年也找不到住处里。”孙行者道:“你莫管,且待老孙去问一个人来再说。”说罢,连忙走到一个店家门首,打了一个问讯道:“请教施主,这里可有客店没有?”那店家的人见他这副样儿,忙摇手道:“不晓得,不晓得。”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孙行者动气道:“这里的人怎麽这样无情,问句话都不肯回答的。”又问两家,才有一个人告诉他道:“这里不叫客店,叫做栈房。你要住处,你只看那招牌上有个栈字的便是。”孙行者便谢了一声,出来将这句话告诉了猪八戒,要和他去寻个栈房。猪八戒道:“不对,不对。猴子你这番也上了当了。那栈房是放东西的,怎麽好住人?你去问,不但问不到住处,倒被他骂我们是件东西了。”
正在说话,恰好推到了一个巷口,上面横著一块招牌,写著三个大字,叫做“鼎升栈”。孙行者一看道:“且莫管他,待老孙进去问问再说。”猪八戒连忙放了车子,等他进去问,不多时,见他摇著头出来了。猪八戒问道:“怎麽样?”孙行者道:“不行,不行。”猪八戒道:“是不是,我说那个人骗你,栈房那里是住人的?你不信,定要去问,现在怎样了?”孙行者道:“呆子,你那里知道!”猪八戒道;“方才我在黄浦滩上推来,看见许多人扛著东西,都说是送去栈房里的。”孙行者道:“呆货,你不要胡说。那栈房住倒是住人的。”猪八戒道:“既然住人,我们为什麽不就住在那里,你又说不行呢?”孙行者道:“他们说现在住满了人,没有空房。”猪八戒道:“这样还好,我们再找一家罢。”孙行者道:“好,好。”於是,猪八戒又推了小车,孙行者跟著,一路向西走去。又问了几家栈房,都说人满了,不能住。孙行者道:“既然这里的栈房不能住人,我们不如借个庙字住一住。”猪八戒道:“哥说的是。”於是两人又只顾找那庙宇。
找了多时,转了两个弯,孙行者道:“这里是个庙宇了。”猪八戒停车一看,只见门外写著“清真道院”四个字。孙行者忙进去要问,一脚踏上街沿,忙又倒退了几步。猪八戒道:“哥,你为什麽不进去?”孙行者道:“这不是庙宇,里边坐著许多年轻妇人哩!”猪八戒一听年轻妇人,连忙也上去张看。早惊动了一个老婆子,被他看见,便出来骂道:“贼和尚,你到这里来贼头贼脑做甚?”孙行者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说道:“老菩萨,你不要动气。我们是外方来的行脚僧,一时找不到住头,特来借问一声,这里可能住人?”那老婆子又骂道:“你们这种叫化和尚,不三不四的,那里留得你们住。你们要住宿,去看看他。”说罢向里边一指。
孙行者看里边时,只见里边也走出一个和尚来,生得肥头胖耳,粉面朱唇,头上剃得精光雪滑,身上穿著一件黑绉纱的直裰,笑嘻嘻出来问道:“师父们到这里来做甚?这里不是出家人修行讲道的所在,是小姐太太们来游玩的处所。”孙行者心中一想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东方的佛教这样衰微了,都被他们那般狗和尚弄坏的。”因忍著气问道:“那麽这四边可有借宿的寺院没有?”那和尚道:“没有没有,这租界上虽有几个寺院,都不留外来客僧。”孙行者再要问时,那和尚早又转身走进那院里去了。
孙行者、猪八戒两人於是商议道:“这般如何是好?”猪八戒道:“我看那栈房里未必真个没有房子,必然嫌我们生的醜陋,不愿借房子於我,所以这般推辞的。你不如变了个模样儿,变得和他们一般,再去问著。”孙行者道:“兄弟说的话是,只是我看这里的人不是一样的。有的著了长大的衣服,头上拖著长头髮。有的没拖著头髮,衣服卻著得紧紧儿的,教我变那一样的好呢?”猪八戒道:“你还是变没头髮的罢。”孙行者道:“为什麽?”猪八戒道:“我见他行动气概,身子又高大,人见他都怕。我想他们必然是得势的人。休学那拖头髮的,委委靡靡,没一点儿威势。”孙行者道:“我想不是,虽然这里没拖头髮的人气概,但是数起人数来,卻是拖头髮的人多。而且我方才到那栈房里去问时,遇著的都是拖头髮的人,我们还是从俗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
孙行者连忙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国人,头上戴著一个缎子小帽,身上穿著一件黑绒马褂,下边衬著一件酱色袍子,好不华美。猪八戒一看笑道:“好呀,好呀,别的都好了,只是一些儿不对。”孙行者道:“什麽不对?”猪八戒道:“他们拖的东西是在上边的,你拖的东西卻在下边。”孙行者向後一看,原来一条尾巴。要想放在後边当做长头髮的,卻放差了地方,依旧在那尾闾上了。孙行者道:“似此如何是好?我不如变了没头髮的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孙行者忙又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外国人,头上戴著一顶拿破仑帽,足上穿著皮靴,身上短衣窄袖,好不威武。猪八戒又笑道:“妙呀,妙呀,这个装束伶伶俐俐,真真是你著的,就这样罢。”孙行者道:“也有一点不好。”猪八戒道:“怎麽不好?”孙行者道:“这裤子裆窄,我那尾巴儿放在里头不舒服。”猪八戒道:“这样怎麽好?”
孙行者道:“不要变了罢,老孙要去了,谁耐烦这般装头盖尾的,还是还我本来面目的好。”说罢一摇身,依旧是个孙猴子了,转身便走。猪八戒连忙拖住道:“走不得,走不得。老猪有个计较在这里。”孙行者道:“什麽计较?”猪八戒道:“说出来有伤你身体,但是你如听了我,变的时候那就没有不像了,也没有不舒服了。”孙行者道:“你说,倘然能够变得好,那就我身体伤了点也不妨事。老孙以前虽是一毛不拔,现在卻也慷慨了。”猪八戒道:“哥如肯听,我便说。”孙行者道:“说说说。”猪八戒才敢说道:“我想你这猴尾儿放在後边难难看看的,不如割去了罢。”孙行者道:“割去了怎样?”猪八戒道:“割去了十分方便。倘然你要变那有头髮的,将他缝在帽子上,便当了他是拖的头髮;倘然你要变那没头髮的,穿那紧裤子也舒服。”
孙行者道:“不差,不差。”连忙拔了一根毫毛,嚼了一嚼,变了一把剪子授於猪八戒。猪八戒便低了头,弯了腰,替他将那猴尾齐根剪去。刚剪好了,孙行者便讨还了剪刀,一手便将猪八戒的猪尾拉住,也要去剪。猪八戒又杀猪般的极叫道:“哥呀!饶了我罢,饶了我罢!留下他,我还要回去见高太公家的女儿哩。”孙行者道:“你不肯割去,到底不能去借宿。”猪八戒道:“有你变了好了。”孙行者道:“我变了我好去借,人家看了你这个醜样儿,怕又要不肯。”猪八戒道:“我也变,我也变。”孙行者道:“你不割去这猪尾,如何好变?”猪八戒道:“不妨,不妨,老猪的猪尾儿小,打个卷儿盘在尾闾上,外边穿著裤子,有那个看见?”孙行者道:“也罢,你先变了一变我看。”
再说猪八戒忙也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年人,身上穿著一件天青缎对襟马褂,里边衬著一件蓝宁绸袍子,脚上穿著白袜,登著雲头布鞋,头上戴著一顶小帽,装得又大又方,好一个判官样式。孙行者在他前面一看,见他蹩著眉头,掀著鼻头,撅著嘴,也还充得过去。及至到他後边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好看,好看!老猪你既然著了有头髮的衣裳,为什麽不拖头髮,颈跟後倒依旧剩著许多鬃毛?”猪八戒连声叫道:“我变差了,我变差了。那种苦恼人,老猪原也不愿变他。我再变罢,我再变罢。”说罢,忙又变了一个肚皮又大,手脚又短,又肥又矮的一个西装的人。刚变好了,便又不住的摸肩抓背。孙行者问道:“你做什麽?”猪八戒道:“这衣服好辛苦,弄得我浑身都痒起来了,抓又不能抓。”孙行者道:“如何?老孙便替你割去这豚尾儿。”猪八戒连忙迸住了,不动一动道:“好了,好了。不痒了,便这样罢。”孙行者便也收了剪刀,还了毫毛,依旧变了一个黑绒马褂、酱色袍子的小夫子,同著猪八戒,看他推著小车走。
走不到几十步,只见走路的人都对著他们笑。孙行者一想,他们对著我们笑,必然我们弄了什麽鬼怪儿了。再走了两步,只听得走路的人说道:“奇怪,奇怪。外国人也推起小车来了。”猪八戒也觉得有些诧异道:“哥,那些人为什麽对著我们都指手划脚的笑?”孙行者道:“我想他们必定笑你有威势。”猪八戒一听孙猴子说这句,便醒悟道:“猴子,你也来刻薄我了,我才说穿这衣服的人都有威势,现在你见我穿了这衣服推小车,就说我不有威势了吗!”
猪八戒一头说,一头只顾推著小车走。不料那笑的人越弄越多,还有许多小儿跟了来看。猪八戒一看不好,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你再帮助老猪一次罢。我看这些人笑的,都是为著我穿了这般衣服,没有推过小车。现在被他们千百只眼睛看住,又不能再变别的。有烦你推了,一推到栈房後,待老猪格外报答你。”孙行者起初那里肯推,经不得猪八戒的嘴又高又长,自然能说一顿花言巧语,便说来有些动了。又看见跟的愈聚愈众,几乎不能前进,只得勉强应承道:“那麽你放了下来,待老孙来推就是了。”猪八戒便忙放下小车。孙行者上前刚一推时,看的人又複哄然大笑。孙行者见看的人又笑起来,知道自己推的不知又什麽地方不好,便又放了车。只见看的人一阵笑後,忽然又如一群野兽遇著了猎者一般,顿然四散。
看的人散後,後面只见一个穿著黑呢的对襟长衣,腰间束著一条皮带,脚上登著皮鞋,头上戴著一个高帽,宛如汤罐一般。孙行者见了,便拍拍猪八戒的肩道:“这个高帽于你戴了才好看哩。”猪八戒道:“胡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我凑趣儿。”孙行者笑著看那个人慢慢地缓步过去,那看的人也不来了。猪八戒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这真真奇怪了,方才老猪著了破衣,赤著脚,戴了破帽推那车时,走的人都不在意,现在穿了这样衣服都来笑我了。你推时又来笑你。这样也笑,那样也笑,不是教我们推不成这车儿了吗?”
孙行者尚未回答,只见旁边走过一个人来说道:“两位客人,你们没有人推车,待小的来替你们推罢。”猪八戒一听十分得意。孙行者道:“你替我们推,可要多少钱?”那人道:“客人你好奇怪,你还没有说推到那里,叫我如何好说价钱呢?”孙行者道:“烦你推到栈房里。”那人道:“那一家栈房?”孙行者又说不出,因道:“随便那一家栈房,只要好住人的。”那人便道:“好,好。你们跟我来罢。”说著,便背了车带,撚了车柄推著便走。孙、猪两人随後跟著。
猪八戒见脱了重累,万分得意,一路东张西望,好不自然。到了一个转弯处,见天色已暮,来往的人比前更觉忙碌。忽然间左边一根木杆上亮了起来。猪八戒一见连呼奇怪,急忙立住了脚,对孙行者说道:“哥,这里怎麽出了月亮哩?你看他又白又圆,好不明亮,不是一个中秋的月亮吗?”孙行者道:“胡说,那里见过生著柄的月亮来。”猪八戒道:“难说,难说!你看这里的星,都生著线的,那里月亮生不得柄?”孙行者回头一看,只见一家店铺里柜台上挂著一个小小的圆东西,里面也放亮光,上面生了一根线,挂在天棚顶上,那圆东西上边还盖著一个白色的罩子。孙行者笑道:“你看那星恐怕下雨,还戴著笠帽哩。”孙行者正在看那小的明星,忽然听得那猪八戒又叫了起来道:“哥呀,哥呀!你看那前边又有一个月亮来了。”孙行者道:“你看这一家又挂著许多星了。”於是两人一路看来,喜欢得那孙行者摸耳抓腮,那猪八戒掀嘴弄鼻。
忽然孙行者立住了脚,四边一看,失声道:“啊呀!不好了!我们那小车推到那里去了?”猪八戒见不见了小车,也著急道:“丢了师父的行李,如何是好!”连忙向前便追。孙行者也忙随後跟著,追了一阵,那里有半个小车的影子。孙行者连忙叫住道:“兄弟,兄弟,你莫追了罢,这里转弯儿多,不知他转到什麽地方去了。”猪八戒道:“不追他,难道他偷了去,便算了不成。”孙行者道:“不是,不是。我有一个法儿在这里,可以取得师父行李回来。”猪八戒道:“哥呀,哥呀,可怜我,快说了什麽法儿。待老猪取了师父行李回来便好。”孙行者道:“这有何难,你可知道师父的行李内可有放光的袈裟没有?”猪八戒道:“有,有,有。”孙行者道:“那更容易了。这袈裟的光,叫做近处不见远处见。我便纵上雲头去探看,你也钻入地内去找寻,见有光明处,那师父的行李就有了。”猪八戒道:“好法儿,好法儿!我便去也。”两人说一声“去”,一上一下的走了。
忽听“啊呀”一声,孙行者早从上边跌下,猪八戒也从地内钻出。孙行者捧著头,猪八戒摸著脚,都说道:“厉害,厉害!这里的人比那西方的妖怪厉害多了,将我们师父的行李骗了去,早知道我们要寻。”孙行者道:“这上边便设了天罗。”猪八戒道:“这下边也设了地网。”孙行者问猪八戒道:“兄弟,你为什麽也跑回来了?”孙行者道:“休说,休说!羞死了人。老孙纵雲头也纵得多了,从没有遇过这般东西。”猪八戒道:“遇了什麽?”孙行者道:“老孙才纵了上去,还不到三四丈高,便撞在许多铁丝上,撞得老孙火星迸裂,只得依旧跑了回来。”猪八戒抬头细细一看道:“不是天罗,不是天罗。哥你看,这不是个盲人弹的大弦子吗?不过横装了弦线罢了。哥方才撞去,恰好撞在那弦线上。我看那天空中没有弦线的地方还多哩。”孙行者道:“不差,不差。待老孙再去也。”说罢,早又纵上雲头去了
不到一刻,只见他慌慌张张的又按落下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猪八戒忙问道:“行李怎样?”孙行者道:“行李没有还是小事,师父有难,兄弟跟我来,快去救也!”说罢,拖著猪八戒就走。
第二回 烟妖窟师徒初受困 四马路行者显神通
且说猪八戒忙跟了孙行者走了一条街,又转了两个弯,到了一个弄口。孙行者叫道:“兄弟,师父在这里。”猪八戒一看,见那弄内立著许多妇女们,里边又有许多男人。女人拥著一个头陀,正在那里喧嚷。只听得一个人说道:“你们出家人竟也彰明较著的到这里来了,衣服也不换一件!你道租界上没有管,你可随随便便的?你也须生著只眼儿,别的人不管,我们兄弟们倒要来管。”又有一个说道:“兄弟们算了罢,现在这世界那一个是规矩的,让他出了几块钱,罚罚他下次,放他去罢。”又有许多人七张八嘴道:“不好放他,不好放他。出家人怎麽好这样的?扎起来敲了他一顿再说。”
孙、猪两人早已走进了弄,看那头陀时,正是师父。猪八戒一看不觉暗笑,见他一只袖子被个妇人拖住了,两只手被两个男汉执住了。四围的人有男有女,有嘲有笑,有骂有劝的,不计其数。师父的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又羞又哧,垂了眼只不作声。旁边看的人都说道:“可怜那和尚遇了拆梢党了,明明是他走错了路,被那女人拖进来的,倒说他是打野鸡,要敲他的钱。”一个人道:“这和尚又肥又白,生得这般标致,难保他不自愿意。”那一个道:“先生你还不明白哩!真个打野鸡的和尚,他倒换了俗衣,戴了假辫,那一个知道他?”於是看的人又哄然大笑。
孙行者看了,忍不住便上前叫道:“师父,老孙来也。”唐僧要待答应,捉他的人都喝道:“快拿钱来,什麽老孙不老孙,就是你的老祖来了,也不中用的。”还未说完,只听得猪八戒的履声橐橐,那弄内的女人都跑进门去了。拉著唐僧的许多人,也一个个放了手,向著弄後逃去了。孙行者心中十分奇怪,老孙来时他们倒不怕,看见了呆子倒哧跑了,难道老孙的威望不及那呆子麽?唐僧一看,来的两人都不认识,便又发急道:“你们两位是谁?”行者道:“弟子悟空。”八戒道:“弟子悟能。”唐僧才敢说道:“徒弟,我们回去罢,这里不是好地方。适才嬲得我好苦。”行者道:“师父,你为什麽依然这般没用!这是初次儿,自後的难还多著哩!”於是三人出了弄,沿著大街走。
走了多时,猪八戒先说道:“师父,你不知道我今天跑了一天了,累得我好苦。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唐僧道:“徒弟说得是,我也方才被他们闹累了。悟空,你去找个坐的所在。”孙行者道:“师父,这里坐不得。你看这里那一家没有拖你的人?你去坐坐,又要被他们拖去了。”唐僧一听又要被他们拖去,连忙赶紧就走。猪八戒道:“师父,什麽要紧,方才徒弟不在那里,所以他们来拖你。不看见徒弟到了,他们便跑了麽?”唐僧一听,倒也不差
三个人刚走到了一家大宅子门前,看见许多人都往里边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几个和尚也杂在里边。猪八戒抬头一看,见上边写著“青莲阁”三字,便说道:“这亭台楼阁是行人游玩的所在,我们上去罢。”孙行者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不是好地方。你看去的人都是妖妖怪怪的。”猪八戒道:“哥你又来骗师父了,去的人这麽多,怕什麽!”唐僧便也点点头要去。孙行者见拦不住他们,便也一同跟著上去。走上了一层楼梯,猪八戒便叫道:“下去罢,下去罢!”唐僧道:“徒弟,才上来怎麽又要下去了?”猪八戒道:”这里人家吃喜酒哩,我们又和他不认识,怎麽好来这里。”唐僧道:“徒弟如何知道是人家吃喜酒?”猪八戒道:“你看那男的女的都打扮的这麽好,房子里又摆著这些桌子,每个桌子上围著许多人,每人的面前都摆著一个小小的杯儿,那杯儿里又盛著黄黄的汤,这不是吃喜酒麽?”孙行者道:“兄弟你差了,既然是吃喜酒,为什麽台上没有菜呢?”猪八戒道:“想还没有拿来。”
正在说话,忽听得一阵锣声鼓声,吹打的声音响。猪八戒便道:“新人来了!新人来了!我们去看罢。”连忙一个人跑下楼来,一看果然看见有顶轿子,从西面如飞而来,轿子里坐著一个女人,抬到近边,卻不向这边来,倒抬到对门去了。猪八戒想道:“这个人家好大,客人请在这一边,新房卻做在那里。”便也张张望望的走了过去,看见那轿子早已停下来了。那轿子里的妇人,早已出了轿,走上街沿去了。猪八戒也忙踏上街沿,要想跟他上去。忽然旁边一个人大叫一声,这时猪八戒两只眼正在那妇人身上,出其不意被他一哧,哧得捧著两只大耳朵,转身撞下街沿,蹶起来向著对门就跑,看准了“青莲阁”三字,在那方才进去的那个门口里走了进去。
跑上楼一看,不见了师父师兄。再细细往四下里看时,和方才的情形早又全然不对。猪八戒叫道:“怎麽这里的情形都改变了?难道我走差了路?”连忙又下了搂,走到门前一看,看见左边有个同样的门口。猪八戒想道:“难道方才从那一个门口里进去的?待老猪去看看。”想罢,便又走进那门口,上了楼,四处一看,见也没有师父师兄,也不是方才初次来的地方。猪八戒道:“奇怪,奇怪!怎麽又不是了。难道这里竞有同式同样的千门万户麽?怪道楼上的人这般多。”抬头一看,见上面还有一个楼梯装著,来往的人正在那边上下。猪八戒想道:“那是更弄不清了。这边也是门,那边也是门,这边也是楼梯,那边也是楼梯,教我如何记得他来?”又想道:“且莫管他,依著这条路,跟著走的人走过去再说。”於是左穿右穿,穿过了几个门口,将近墙壁,忽见墙壁里面又有无数的房间,点著无数的灯,有无数的人在那边走动。猪八戒要想走进去,卻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只得回了转来,另换了一条路再走。走了多时,又走到那边的墙壁了,见墙壁里又有房间,又有灯,又有人来往。要进去时,又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走了三四遍,都是一样。猪八戒想道:“这里的房子大得很哩,走得我眼也花了,脚也酸了,脑也昏了,心也乱了。照这样走,一年也走不完他。且莫管,再从那墙壁边小门儿内走了进去再说。”便挨著身挤了进去时,忽然“啊呀”一声道:“这是个什麽所在?”按下慢表。
且说孙行者和唐僧立在青莲阁楼梯口,等猪八戒不来。唐僧道:“徒弟,我立得够了,你去拣个空处儿我坐坐罢。”孙行者道:“这里没有坐处,我们去罢。”唐僧道:“悟能还没回来,终得等等。”孙行者道:“那麽走往前边去看罢。”於是领著唐僧走不到几步,便到了一个门口。忽然,鼻孔里触著一种异样的香昧。唐僧又要进去。孙行者连忙又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里真真去不得。你看那屋里妖雲密密,恶雾纷纷,你去了又要被他们迷住了。”唐僧道:“不妨,不妨。我有心在肚,那怕鬼来迷,去看看无害。”孙行者道:“那麽以後休怪徒弟不先明告。”唐僧道:“去也。”两人便走进那门。孙行者道:“师父呀,你看那榻上眠的人,耸著肩,歪著帽,皱著眉头,撮著嘴,不是那妖怪麽?你看他手里的那根哭丧棒,比老孙的金箍棒还奇,一边点火,一边出烟,你看他不呼风卻吐雾,未唤雨先吞雲,不是他的妖法吗?你看他拿著小针儿调那黑东西,烧在火上放出那芬芳来。你看他垂著眼定著神,魂灵出舍,便要来迷师父了。”孙行者说还未了,忽见榻上睡的那人,打了一个欠伸,两眼一翻,声嘶音短,面无人色,现出可怕妖相来了。唐僧一看,连忙拖孙行者就走,道:“徒弟,去也,去也。”
刚一转步,只听得後边一个榻上有人叫道:“师父!师父!”唐僧回头一看,见猪八戒睡倒在一个榻上,旁边放著一个铜盘,铜盘里放著一盏灯,两个盒子,几根铜签子。猪八戒垂著两个大耳朵,掀著高鼻头,手里捧著那根哭丧棒,正在嘘嘘的吸,见了唐僧等回了身来,连忙放下那棒,坐了起来,叫道:“师父,师兄,快到这里来坐坐。”孙行者拖著唐僧道:“师父快走,不要理他,他早著了迷了。”猪八戒见唐僧要去,连忙又叫道:“师父,快来这里坐坐一同去。”唐僧原是耳软的人,听得猪八戒叫他坐,他也过去坐了。孙行者又劝道:“师父,我们去了罢。兄弟,你也算了,不要吸了罢。我看这一定不是好东西,吸不得他。”猪八戒不觉叫起冤来道:“哥,你那里知道,这样东西真真是个难得的仙丹,吸了他疲也不疲,倦也不倦了。师父,你劳苦了,你吸他一口罢。”孙行者连忙又喝住道:“悟能!你为什麽这般无礼,拿这妖怪东西来害师父?”
猪八戒哈哈大笑道:“你这猴子真真少见多怪,你没有吸过这东西,怎麽晓得他是害人的?你不许师父吸,待老猪吸给你看。”说著便又横身下去,取了那哭丧棒,一只手取了一根签子,向那匣子里挑了一点黑膏,向火上烧了一回,放在那哭丧棒上,嘘嘘嘘又吸了起来了。唐僧立在旁边,见他馨香馥郁,早已有些垂涎。及至猪八戒吸完一次放了棒,便又坐起来对唐僧说道:“师父你看,有什麽害没有?师父你休听那猴子的胡说,快横下来,也吸一吸这样好的东西。你不吸一吸他,也枉走这下界一遭。”唐僧心动,便点点头,将坐下榻去。孙行者又力劝道“师父,吸不得,吸不得。这是有毒的东西。你忘了方才吸的那人的形状吗?”
唐僧此时一心早被那吸的东西迷住,便怒道:“悟空!我吸不吸不关你事,你又没吸过,那里知他有毒没毒?”孙行者见师父不肯听他,也就不再说话。唐僧便即睡了下去。猪八戒便忙替他烧了一烧黑膏,装在那哭丧棒上,叫唐僧吸。唐僧忙也学了猪八戒的样子,嘘嘘嘘吸了几口,放下那棒,便欠了一个伸,喜欢道:“悟能,这东西好也。”猪八戒连忙又替师父装了一次。唐僧又吸了一次。猪八戒连忙又自己吸了一次。
你装我吸,师徒两人正在出神入化的时候,孙行者对他两人一看,忽然心中大吃一惊道:“不好了!怎麽他们两人变了形状了?”看师父时,见他的面色渐渐的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灰,由灰变黑了。见他的面庞儿,渐渐的由圆而长,由长而削,由肉而骨,由骨而筋,由筋而骷髅了。见他的背,渐渐的由直而弯,弯而曲,曲而折了。见他的肩愈高,他的头愈低了。见他的唇愈白,他的眼愈红了。忙又看八戒时,见他的硕瓢般的大腹,早也渐渐的小了,小了,好似才产了小犬的母犬了。见他蒲扇般的两只大耳,早也渐渐的缩了,缩了,像猫耳一般的叉了起来了。
孙行者一看,正在著急,只见师父合著眼,渐渐的入了定了。猪八戒连鼻带嘴欠了两欠,哼了几声也不动了。孙行者连忙叫道:“师父!师父!悟能!悟能!”叫了几声不应,便忙走到他们两人榻前,再叫时也不答,推时也不醒,敲时也不动。孙行者连忙在旁边茶杯里喝了一口冷茶,默诵真言,对著两人面上吐去,只见师父师弟依然酣睡。孙行者哭道:师父呀,师弟呀!你们不是死了吗?方才老孙劝,你们不相信,可怜到如今,弄得老孙孤零零的一个人,怎麽好去如来佛前複命呀!”说著,便又大哭起来。
旁边榻上的人,见他这般号陶大哭,都来问道:“先生,你有甚事伤心,闹的这地?”孙行者便将唐、猪两人吸烟不醒的事告诉旁人。旁人听了大笑道:“你这位先生也算不知人事了。我道这般大惊小怪为著什麽大事,原来只为著他们两人吸醉了烟。”孙行者忙问道:“这原来不是死?”旁人道:”呆货,你看看他们还有气在,怎麽说他是死。”孙行者道:“只有一口气,动又不能动,说又不能说,又走不得路,又做不得事,一天儿只是这样的睡著,和死有什麽分别。”旁人道:“呆货,他们难道不会醒来?他们现在吸多了烟,吸醉了,所以这样。等到後来,那烟的性过後,自然会醒过来的。”孙行者道:“醒了过来怎样?”旁人道:“醒了过来便好了。”孙行者道:“好了那就和没吸过时一样吗?”旁人道:“一样,一样!只有一点儿不一样。”孙行者道:“那一点儿不一样?”旁人道:“不过到了明日这个时候还要吸。”孙行者道:“不吸卻怎地?”旁人道:“不吸恐怕不能。”孙行者道:“怎麽不能?难道有王法管你不成?”旁人道:“王法还可逃,这个恐怕比那王法还厉害。”孙行者道:“难道有妖法迷你不成?”旁人道:“妖法也可破,这个恐怕比那妖法还厉害。”孙行者道:“难道有佛法仙法来刑罚你不成?”旁人道:“佛法仙法还可祈禳忏悔,这个恐怕比那佛法仙法更厉害。”孙行者道:“那麽为甚不能不吸?”旁人道:“不吸了筋酸骨痛,头晕心跳,眼泪鼻涕一齐都来,四肢无力,百事失神,如重病,如大劳,不吸万万不能。”孙行者道:“明日这时吸了便好了吗?”旁人道:“好了,好了。到了後日这时要再吸。”孙行者道:“後日吸了?”旁人道:“到了再後日,这时要再吸。”孙行者跳了起来道:“呀!那麽到了什麽时候才好不吸了呢?”旁人道:“人生一日,便要吸一日。”孙行者道:“呀!那麽我们不要在这里住,便好不吸了。”旁人道:“在这世界一日,便要吸一日。”孙行者道:“啊呀!那不是终究不能逃了他吗?那不是比我那紧箍咒更可怕吗?我那紧箍咒还是师父念时才痛,不念时还不痛哩。而且即使师父念,我依了他的话,还可以求他不念。像这挨著日子来的东西,有什麽情理可讲。师父呀,师父呀,我看你受了这个大难,怎麽再好去西方考察新教呀!”想罢,不觉又悲伤起来。
寻思了一回,只得还是去求那观世音菩萨。刚转了身,一个筋斗翻起,忽然眼前一黑,抬头看时,才知道不留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忙看那人时,孙行者便叫道:“啊呀!我还没去见观音菩萨,倒先遇见了元始天尊了。”只见那元始无尊稀稀的生著几绺长须,嘻著嘴,一只手拿著几张方丹,一只手拿著几棵仙草。孙行者忙叫道:“天尊,天尊!快来救我师父。”那来的人对著孙行者一看道:“我不是元始天尊,我是戒烟会里的人,来这里劝人戒烟的。”孙行者听得“戒烟”两字,连忙问道:“怎麽叫做劝人戒烟?”那来的人指著榻上睡著的人道:“你看!这些人都是受著吸烟的害,所以弄得这般可怜的。”说著,又回头看了行者一看道:“想来老兄你也是此中人物,不然为什麽弄得脸儿这般小,嘴儿这般尖?”孙行者道:“不是,不是,……”正待还要陈说,那来的人不由他分辩,早又摇著头,一只手点著那方丹,一只手指著那草,说了下去道:“这是天生救我同胞戒烟的仙草,叫做卧龙草,又叫做鹅郎草,俗名叫做羊奶草。”孙行者道:“吃了这草怎样?”那来的人道:“吃了这草,病浅者一服断根,病深者三日除瘾,以後便好不吸烟了。”孙行者道:“好也,好也!师父,你的难有救了。”
那来的人诧异道:“你生了疯病不是?怎麽方才你叫我元始天尊,现在又叫我师父了。我又不是道士,我又不是和尚,怎麽你这样称呼我?”孙行者忙拖著那来的人的手道:“不是,不是,你来看。”便一拖,拖到了唐僧、猪八戒卧的榻前,指著唐僧道:“这便是我师父,方才吸烟中了毒了,要请你一救。”那来的人道:“容易,容易。”急忙取了草,叫孙行者分开了唐僧的口,将草塞在口内。嘱咐道:“一分能嚼两分醒,到了三分神便清,过四分时後,便能照常行动了。这病还轻,一服便效。”说罢,转身要去。孙行者连忙邀住道:“先生请慢,还有一个朋友要求先生救他一救。”那来的人一看,见对面卧著一个西装的人,也满面烟容,便叹了一口气道:“可怜那讲求新学的人,也弄到这个地位,满口里说什麽富强,试问,你天天拿著银钱去买这自害的东西,如何能富!天天拿著身体去吸那自害的东西,如何能强!”说罢,又叹了两口气,也叫孙行者将他的嘴撬开,塞了一根草进去。等不到一回,果然看见两个人都有些动弹了。那来的人便又对孙行者道:“现在快要醒了,你须留心著,等他们醒来,切嘱他们以後不可再吸。”说罢,便又拿著草,携著方,往别处去劝人了。
孙行者又守不多时,只见唐僧、猪八戒早张开了眼,伸了一个腰,坐了起来,吐了几口痰,叫道:“好睡,好睡!”叫了两声,便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家不懂起来。唐僧便问孙行者道:“悟空,我们睡了多少时候了?你为什麽不来叫醒我们?”孙行者笑道:“不叫醒你们,你们早已死多时了。”唐僧、猪八戒两人都惊问道:“什麽?”孙行者便将以前两人醉烟求治的事说了一遍。唐憎、八戒忙从榻上跳了下来,叫道:“险的儿误了我们一生也!”说著,便各人整一整衣,按一按帽,转身出去。
忽然旁边闪出人来,大呼道:“客人慢去!”孙行者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穿著短衣,手里拿著几条手巾,恶狠狠的走来,叫道:“客人慢走,客人慢走!”孙行者便立住了脚,问道:“你叫什麽?”那人道:“你们吸了烟,还没付烟钱哩,怎麽就要走?”孙行者咄了一口,依旧转身走,不理他。那人又来拖住道:“客人好没理,吸了烟怎麽不付烟钱?”孙行者性起,便一脚将那人踢开,骂道:“好一个不识世道的东西,你将这毒药来害了人,我不说你,你倒还要向我们来讨烟钱!”那人也不服道:,“你这毛脸贼倒识世道,吸了烟不付钱,还要打人。”说著又上前来扭。孙行者又一拳打开,骂道:“谁叫你卖这毒药害人!”那人道:“胡说,这鸦片烟是人人吸的,那里是毒物。就是我卖毒物,也是你们来买才卖的,怎麽好不付钱?”孙行者只是不肯付。那人只顾来拖。叵耐孙行者力大,连拖几次,都被孙行者推开。那人见近不得孙行者,便发一声喊,前後左右,立刻拥出许多人来,将孙行者等三人团团围住。
唐僧此时见闯了祸,哧得面无人色。猪八戒见来的人多,穿著西装,鞠著背,也不敢动手。孙行者一人只顾挥著拳,前後左右乱打。此时,青莲阁楼上闹得一片声响,看的人愈涌愈多,只听得人丛中都叫道:“拿下那毛脸贼来!拿下那毛脸贼来!”孙行者一看势头不好,连忙领著师父、师弟,分开众人,逃下楼去。那楼上的人那里肯舍,依旧领著众人赶下楼来。到了门口,孙行者一想:“这里好了,地方宽大了,让老孙来和他们斗一回看。”正要向耳中取那金箍棒时,忽然看见来了一个红头大汉,将师父一把拖去。急忙转身来夺,不料後边又有一个红头大汉来了,将他的髮辫一扭。孙行者连忙转身又逃,那髮辫和帽子早已被那红头大汉拖去了。孙行者只得光著头,向人丛里钻。看的人都大笑道:“看呀,看呀,蜻蜒儿脱了尾巴了。”孙行者不答,只顾向人多处逃去。逃不得几个门面,只听得後边“嘘”的一声,那四面八方街头巷口便来了无数的红头大汉,都指著自己围来。孙行者一想不好,道:“啊呀,他们的人怎麽这样多?他们又怎麽这样叫来的快?我看他们形状虽然凶恶,然卻不是妖怪,难道他们也有法术的吗?且不要管,让老孙来变一变相,试试他们,看他们识也不识。”想罢,便一转身向地上滚了一滚,变了一只金毛狗,向人丛里钻去。
红头大汉正赶著那假辫子的毛脸汉,一转眼忽然不见了,各处找寻,见一只金毛狗没有带嘴套,也没有挂牌子,便一齐叫道:“野狗!野狗!”旁边闪出一个捉野狗的巡捕来,拿著绳向孙行者变的那只金毛狗就捉。孙行者一哧,道:“啊呀,被他们识得老孙也。”忙看旁边,见有一堆马粪。连忙往地下一滚,也变了一堆马粪。捉狗的巡捕不见了那金毛狗,也就去了。恰好後边又推了一辆扫马粪的马车来,一个人拖著马,一个人拿著扫帚、粪箕,看见了两堆马粪,便来打扫。孙行者一看又不好了,想道:“怎麽又被他识破了!”连忙借著一阵风跳了起来,看看旁边有个房屋,房屋上还没有露台,便忙一蹲身,叉起四脚,便变了一个露台。扫马粪的一看,一阵风飞去了一堆马粪,正在奇怪,忽然旁边又走过一个工部局打样的西人,抬头一看:“怎麽这人家没有禀报工部局,便自己添造了一个新露台了。”连忙敲门进去,喝道:“这露台几时造的?快拆去,拆去!”那人全然不懂,正在支吾间,孙行者一想道:“不好,不好!又被他识破了,快去也。”连忙一转身倒在地下,变成了一辆东洋车,拔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变了一个推东洋车的人。打样西人和那房里的主人到天井里看时,并没见有什麽露台。那西人不懂道:“怎麽,我方才明明看见的,难道我眼花了?”便也走了出来。
打样西人刚刚走过,忽然又来了一个查车的巡捕,手里拿著木棍走了过来,将近孙行者变的那东洋车前,喝了一声:“去!”拿著木棍便打那车。推车的人问:“为著甚事?”巡捕喝道:“你推车怎麽不捐照会!”孙行者一想,果然别的都变全了,只少变了车後一张马口铁纸,连忙神差著变的车夫,拖著车舍命往人丛里逃。逃了进去,摇身一变,收了毫毛,依旧是个光头没发的中国人了。孙行者一想,这样终究不好,要被他们看得出来。便又拔了一根毫毛,嚼烂,吐出,一个个变做现在自己的样子,吹了一口仙气,叮嘱了几句说话,自己本身便又摇身一变,变了一个飞蚁,追上唐僧,叮在他帽儿上,看他进去怎地。
那捉东洋车的巡捕,见追不著东洋车,便吹起号,叫来旁边巡捕围了拢来一看,见有许多没辫子的中国人立在路旁,便大叫道:“赖烟钱的毛脸贼在这里了!赖烟钱的毛脸贼在这里了!”一涌上前,拖著一个问道:“你为什麽赖烟钱?”那孙行者毛变的人,鞠著躬答道:“也斯(yes),也斯(yes)。”那拖的巡捕奇怪道:“那毛脸贼倒也读过英文的,怪道割去了辫子,想也预备著要出洋去了。”因又问道:“你为什麽吸了烟不付烟钱?”那孙行者毛变的人,又鞠著躬答道:“那(no),那(no)。”那巡捕怒道:“你方才认了,为什麽现在又不认了?”那孙行者毛变的人又答道:“也斯,也斯。”巡捕道:“胡说!”因舍了第一个,问第二个时,问了几句也是如此,问第三个时也是如此,一连问了八九个,都是一样颠来倒去,不过会说那“也斯、那”两句,不会再说别的了。那巡捕更怒道:“你们这些毛脸贼,既然不会说外国话,说什麽‘也斯’、‘那’?”那孙行者毛变的许多人,又一齐鞠著躬答道:“也斯,也斯。”巡捕大怒,握著拳喝道:“还有什麽也斯!”那孙行者毛变的许多人,又一齐鞠著躬答道:“那,那,那。”街上的人听了,不觉哄然大笑。那巡捕正要上前去拿,恰巧孙行者在唐僧头上一招,那些毫毛都回去了。街上的没发中国人,一个没有。那些巡捕自然诧异,现且慢表。
且说唐僧跟著巡捕到了巡捕房,那巡捕头便问唐僧道:“你在烟楼上吸烟,可有此事?”唐僧道:“有。”巡捕头道:“你吸了烟不给钱,可有此事?”唐僧道:“也有此事。”巡捕头道:“既有此事,你为什麽不给,可有缘故?”唐僧道:“我没有钱。”巡捕头道:“胡说,你们出家人那会没有钱?”唐僧道:“我们出家人那会有钱?”巡捕头道:胡说,“你还来骗我,你不是龙华寺里的和尚麽?这样又白又胖的,想来别处也不会有。现在又是三月里了,龙华的香市正在上场,你好说没有钱吗!”
唐僧一听,全然不解何事。孙行者一想道:“怎麽这里也有个龙华寺,若说龙华会,老孙也曾赴过,他既说我师父是那寺里的憎人,想来必离此不远。明日老孙倒要借了三太子的风火轮,倒要前去看看。”想罢,只听得那巡捕又说道:“你现在没有钱,可找个保人来放你。”唐僧道:“这里地生人不熟,那里寻得保人?”一转念道:“有了有了。”便轻轻地叫一声悟空道:“你变了一个人来保我出去罢。”孙行者答应一声,便从唐僧头上飞了出来,飞到了门外,摇身要变方才的那人样子,忽然想著不好,那是同罪的人,不要去保,又被他要罚了。忙摇身一变,变了一个读书人,勾躬曲背走进那巡捕房门来,走到时身体早瑟瑟的抖了。到了唐僧面前,巡捕头问道:“你来做什麽?”唐僧道:“他便是来保我出去的人。”巡捕头道:“不行,不行。看他这样子,那里有一文钱来保得起你,再换一个人罢。”孙行者一听,气倒了骨头,便走了出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大腹贾,拔了毫毛,变成了一辆马车、两个马夫。到了巡捕房门口,停了车跳下车来,走进了巡捕房门口,也是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那巡捕又问唐僧道:“那是什麽人?”唐僧道:“他是来保我出去的。”巡捕便问道:“你来保人,你的店开在那里?”孙行者一时答不出来。巡捕头道:“你没有店,不行,不行。再换一个人罢。”孙行者一听,叫声“晦气”,便又走了出来。因想再变什麽人好呢?刚又摇身要变,只见猪八戒摇摇摆摆也在那边来了,便叫道:“悟能,悟能,你进去保一保师父出来罢。”八戒答应,便大踏步走进门去。刚到唐僧面前,那巡捕头便问唐僧道:“这又是来保你出去的吗?”唐僧一看见是猪八戒,想来更是不行的了,然也无法,只得答应了一声“是”。不料那巡捕头卻点点头道:“你去罢。”猪八戒同了唐僧出来,傲著孙行者道:“你看如何?现在我老猪的法力卻比你大了。”唐僧也谢猪八戒道:“亏了你也。”孙行者又气又恨,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向唐僧告辞道:“师父保重,老孙要回花果山去看看儿孙去了。”说罢,便一筋斗不知去向。
第三回 说招股猪辈寒心 看举手马夫生色
且说孙行者一个筋斗翻到了花果山後,拾头一看,只见当时的一片繁华地,早弄得荒凉满目,所有的是山,是土,是水,是草,那些儿孙们早已一个都没有了。孙行者原是性喜活动的人,见了这样所在,如何还留恋得住,想了一想,依旧翻回原处,落下地一看,叫声不好,如何这些房屋都改了新样了。回头来,忽然看见一个人手内牵了一条铁链,铁链上带著一个矮矮的东西,行者向那东西一看,奇怪道:“老猪,如何他也变了样子了,他的两耳依旧这般大,他的嘴依旧这般长,他的尾依旧这般细,他的肚子如何不似从前的重笨了?他又如何嘴上被人套著这铁套,他犯著何罪?颈项上又被人锁著铁链。”正在这样想,忽然被他到了跟前嗅了两嗅,哼的一声,不觉哧了一跳。行者道:“他的声音如何变了犬了?难怪连我也不认得。”连忙退下了几步,向旁边一看,只见旁边一个人,手内拿著一大堆纸向人分送。行者也向他取了一张看时,只见上边写著什麽拒款传单,又是什麽铁路,又是什麽王犬变。孙行者一看,悟道:“是了,是了,那老猪果然变了大了。但是他封的是天篷元帅,又不是王,如何叫他王犬变呢?”又想道:“什麽叫做铁路,难道就是说他颈上的铁链麽?”
正在这样想,只见那犬跳了两跳,要想向前跑了,卻被那牵的铁链带住,跑不脱身。孙行者暗笑道:“老猪,老猪,这次你可上了当了。我原道这传单上写著什麽铁路之害,牵动全局,原来便是这铁链之害,牵住了你全身了。”又想道:“这个牵他的人如何这等厉害?既用铁链牵住了他,又将他的嘴用这铁网来张住,使他要开口也不得,岂不可怜。”孙行者正在这般笑他,那犬又跳了两跳,伸著嘴向地上刮了两刮,似乎因这铁网戴的不耐烦,欲刮去的意思。叵耐那铁网上又有两根皮条将他扣得紧紧的,一时如何刮得他下,卻反触怒了牵他的人,登时伸起脚来,对著他後腿上踢了一脚。那犬又汪汪的叫了两声,跟著牵的人走了。孙行者一看牵的人,原来是个西装打扮,身体又高又大,眼睛又凹又绿,好似前次在那巡捕房内看见过的,因想道:“原来那传单上说外人、外人的便是他。啊呀,啊呀!老猪你如何钻了外人的圈套,弄的这个样儿,走又走不得,动又动不得,开口又开口不得,休说你自己,便是我看了也替你伤心。”说罢,便想法来救他。不料一转眼间,他卻又在那牵的人面前摇头摆尾,十分亲热。孙行者骂道:“你这不识羞愧的畜生!你被他这般囚犯样的看待,又被他踢,难道忘记了?还做出这种醜态来,辱尽你家的猪子猪孙。”
孙行者正在骂他,忽然背後有人将他身上一拍,叫道:“老猴儿,你多时在那里?”孙行者回头一看,原来并非别人,便是正在骂他的猪八戒,便道:“老猪,怎麽你又在这里了?”又指著前边牵的那只犬道:“那个东西好像是你,我一时竞差认做你了。”猪八戒一看,怒骂道:“老孙,你好没理。那是外国狗,如何算起我来。”孙行者笑道:“狗不是和猪一样,我看犬的灵性究竟还比猪高了一些。我认你狗,还道是你进化,你如何卻这般动怒。”猪八戒道:“老孙,你是不知道的,近来外国狗的可恶,人人切齿。平时养著他,原叫他防夜或者猎兽的,他卻不防夜,不猎兽,只顾咬那好人。那里及得我们做猪的,受了人的恩惠,後来便能杀身报人。”
孙行者便也点头称是,自悔失言,因问八戒道:“你们现在怎样了?师父在那里?”八戒笑道:“老孙,你休说起,我们住了这上海多时,上海的地方真是无奇不有,说出来你也难信。”孙行者道:“你休哄我,世上的事我也见得多了,有甚难信处?”八戒道:“你休夸口,我且说了今日的事你听,谅你也不曾听见过。”孙行者道:“今日的事卻怎样?”八戒道:“今日的事,第一件叫做看跑马。”行者道:“跑马有甚好看?我们前次跟著师父取经时,那白马驮著经走了万千里路,有时不要紧时,他便慢慢走,要紧时,他便快快跑,看也看的厌了,那跑马有甚好看。八戒摇头道:“不对,不对。这里的人看跑马卻和我们不同。”行者道:“便是不同,也是一件寻常事,有甚奇怪?”八戒道:“第一奇怪的,这里看跑马的人,并不用那眼睛。”孙行者道:“不用眼睛来看,卻用什麽?”猪八戒道:“说来你又不相信的,用车、用衣服。”行者道:“这真奇怪了,世上那有这般看法,我真的不信。”八戒道:“你不信,等一回你自己看罢。而且这里看跑马的人更有一样奇怪,跑马的地方他们卻不得看,他们看的卻在那不跑马的地方。”孙行者道:“老猪,你只顾哄我做甚?天下那有这样的事来!”八戒道:“我何尝有半句儿哄你,不信时,那看跑马的人就要来了。”行者道:“胡说!这里何尝有马,看什麽跑。”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们看的都在那不跑马的地方。”行者还要分辩,八戒早用手向东边一指道:“来了,老孙你自看。”行者向东进一看,只听蹄声得得,如千军万马的,果然来了。到了面前,只见车车相接,宛如钱串上串的铜钱一般,一匹马拖著一辆车,车上坐著两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身上都打扮得如花如锦,如鸡如兔,万分好看。行者对著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懂了,懂了,这便叫做看跑马。弄了一匹马来,驾上了车,自己坐在车上,又用了个人鞭著那马,使白马向前跑去,自己便在车上看。原来这里的看跑马是这样的,这个法儿倒也巧妙,马跑到那里,他也看到那里。”
正在说话,只见一个人坐著包车,也杂在马车里面。行者又笑道:“这个人倒也奇怪,他不看跑马,卻看跑人。”说声未了,忽然听得啵啵啵几声,腾腾腾来了一种车子,前面没有马,也没有人。孙行者问道:“老猪,这个人他卻看跑什麽?”猪八戒笑道:“老孙,这件事你可不懂了。这便叫做机器车。”孙行者真的不懂道:“机器车怎麽也会走的?”八戒道:“你好呆,难道会走的只有人只有马?”孙行者道:“不是这样说,人马之外自然还有别样,譬如北方常用的有骡车,乡间用的有牛车,寒带内用的有狗车,热带内用的是驼鸟车。只是总须有脚的动物拖著车然後能走。现在这机器车又没有脚,如何会走呢?”八戒又笑道:“老孙,你如何呆的这样。现今世界上没有脚的车子很多哩,岂但这机器车一种。”行者不服道:“我不信,我不信。还有什麽没脚的车子,你且说来。八戒道:“说来你又要不相信了,一种叫做电车,一种叫做火车。”行者沈吟道:“电车,火车?火车是什麽样的?”
这时正值黄昏将近的时候,各式车上有的已点著灯,有的还没点灯。行者因指著点灯的车子,问八戒道:“这点火的便是火车吗?”八戒笑道:“不是,不是。这火车的话说来甚长,等回儿我和你去看看再说。”行者又道:”这火车还不难懂,虽然没有脚,终究还有个火,火是我知道的。你又说电车,那电是什麽东西?我卻没有看见过,请你说说。”猪八戒被行者这样一问,卻问的呆了。要说电是什麽,委实说他不出,心中只在想,口内卻不答。孙行者又问道:“那电是什麽东西?”八戒只得摇头道:“那电没有东西,是空的。”孙行者道胡说,既然空的,怎麽叫做电?”八戒道:“找也不知其所以,只因昨天我在一个什麽协会的会场上,听得人家说打电,打电。又有人说打电是空的。我想打电既是空的,那电自然也是空的了。”孙行者又奇怪道:“你说什麽会场?那会场在那里?是否便是王母娘娘的蟋桃大会?我也去看看。”八戒笑道:“不是,不是。那会场内虽然也有个王太太,卻不是王母娘娘。”孙行者道:“老猪,你好呆,王母娘娘在那开蟋桃大会时,至今已有几千年了,虽是仙家也应该老,如今称呼起来,自然该叫太太了。”八戒道:“不错,不错。老孙你也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