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鸿勋 - 第 4 页/共 9 页

不说贼入居庸,且说宫禁不如的妖异,当崇祯十六年秋八月,皇极殿内,忽听得一声炮裂。但见:   腥红血注,势若奔流;出自殿庭,状同渍沫。薰入秽气沾衣恶,迷目妖氛白昼昏。朝臣宰相尽惊惶,内监宫妃皆恐怖。想是当年天雨雪,而今重见只灾殃。   又看见一个年少妇人,浑身缟素,或当黎明,或遇昏暮之时,满宫奔走。宫人追逐紧急,他便隐身不见,宫人好生害怕。那时贼势利害,崇祯皇帝无计可施,宫中有秘室一所,系开国军师诚意伯刘伯温封锁的。上面写道,凡国家大变,亦可开视,不得轻易泄露,以致祸端。那时崇祯帝御旨,要开封验视,看是何如应兆,甚么机关。圣驾亲来到秘室门外,但见此中:   重重封锁,如镇压妖魔;密密牢笼,似幽囚怪魅。四围石壁生寒气,两扇珠门隔日光,阴风凄惨自空来,恶氛迷漫从地起。   崇祯看罢密室,即命两个太监揭去封皮,打开金锁,推开两扇红门,圣驾躬行步进。只见里边黑暗无光,妖气氛迷目,两鼻孔呼吸难通,双脚膝站立不定。崇祯帝及随从人等,未免有些害怕。少停半晌,觉室中微露光明,仔细一看,见一个朱红木柜在内。皇上命人打开,两个太监把金瓜齐将柜打得粉碎,见滚出三个轴子来。把第一轴展开看时,却是画的文武百官,俱手执朝冠,披发乱走。皇上问道:“这个是何谶兆?”内官奏道:“据此图形,想是官多乱法。”再把第二轴展开,画着许多兵将,倒戈弃甲,官民携男带女,奔逃之状,皇上又问,内官又奏道:“想是军民皆叛也。”皇上勃然变色。又把第三轴展看,只见的轴中绘像,宛似圣容,身穿白背搭,左足跣,右足有朱履,披发中悬。皇上如前又问,内臣道:“未来之兆,祸福难分,非臣下所能预泄也。虽云屡见不祥,今皇上仁爱治民,刚断理政,从来以正胜邪,纵有微怪为灾,是亦不烦深虑。”看罢圣驾回宫,闷闷不乐。次日早朝,钦天监奏称,夜来西方有星名曰长庚,较昔大异,光芒闪灼,有四角,中有刀剑旗帜人马之影,似争斗象,且倏大倏小,倏隐倏现。又南京科道衙门奏称,凤阳地震,其声如吼,一日三震,人人惶惑。圣上见了许多灾异,即颁罪已的诏书,遍告天下,传谕内外诸臣,通行各省,俱要省刑停乐,不许宴饮,专尚茹素。那诏书上略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薄德,迭罹天灾,蝗旱频仍,生民涂炭,寇贼披倡,人心涣散。皆是朕罪日深,是致朕心日拙。兹特诏尔朝野诸臣,直言无隐,进谏无私,或禁闭邪心,或开陈善道,务使天心感格,世转雍熙,上下咸宁,臣民胥庆,尔其钦哉。崇祯十七年正月十五日诏   崇祯帝颁下诏书,又遣礼部一员,赍发沉檀降速等名香三炷,朝天官烛三对,大红云鹤氅衣一袭,镶宝七星冠一顶,跪罡踏斗七跃覆一双。前往至江西龙虎山,宣召三天大法师正乙张真人诣京,要设延喜万寿禳妖护国清醮一坛。礼部官领旨,带了一从行人,赍了钦赐物件,来到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下。张真人闻知圣旨来到,连忙下山,排设龙亭香案,五拜三叩头迎接。礼部官来到天师府门下,但见朱宫金碧、玉衬瑶华,上面金字牌写曰“至一天师洞府”,上清宫两边对偶一联曰:   网维岳渎威仪广叱咤雷霆号令雄   礼部官入了天师府里,真人受了御赐物件,礼部官道:“奉旨宣召真人,不可久延,须要刻期进程。”真人应诺,吩咐掌宫道士,安设酒席,款待礼部官。次日带了道录左赞法真人、道纪右护功真人、驱雷掣电真人、移星换斗真人、飞乌走兔真人、呼风唤雨真人、祛妖除邪真人、宣祥至瑞真人、执剑仙童、握符神将、随坛护卫功曹使者,一应人员,赶走上路。自江西到京,却有四千多路,如今正乙天师作起法来,只见这几号座船:   星驰风迅,彩飞云腾,雾起烟迷,牙樯波鸣。呼呼响千里须臾,喇喇声长途顷刻。却如一叶随潮去,竟似双凫逐浪来。   只三日间,到了北京城。专候次日五更三点,真人进朝面见天子。崇祯帝降旨道:“近来天灾屡见,宫禁多妖,皆由朕之不德所致。虽第行修省,然必烦卿冥通上帝,为朕敷陈,庶或转祝为神,化灾成祥。”真人奏道:“吾皇引咎自责,以抚天下,如此立念,安有天心不格,灾害不除哉!臣愿立成醮事,以报圣恩。”崇祯帝再三慰劳,真人谢恩辞阙,来到万寿宫中,建起罗天大醮四十九日。又选附近宫观道士三百人,在坛执事。每三日圣驾躬临,行香祈祷,真人坛前跪下,恭读疏文。其疏曰:   伏以承平既久,祸乱应生,虽理数之自然,亦愆尤之所致。臣等绥临四海,叨社稷之鸿图;抚有万方,苻生民之重寄。殊惭薄德,招谴非轻,咎紊弥深,灾殃迭见。臣特自陈六事,祷切桑林,敢用仰叩玄穹,仁敷黔庶,及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统无灾,灾尤恩弭。右疏谨献金阙寥阳玉清上帝。   七七醮完焚疏,真人俯伏坛前,神游帝阙。蒙玉清御言付嘱,转程寤来,不敢宣露密语,回奏圣上。但道一切奏闻,已蒙上帝鉴纳,其诸灾异妖孽,已命北极佑圣真君,馘斩收逐矣。天下苍生,惟愿吾皇保护国家绵绵,万子万孙。奏罢即辞归江右不题。再说唐通杜秩亨降后,贼势越加利害。督师曹春驻扎保定,不料一病缠绵,百事废弛,兵士纷纷逃窜,城守一空,春没奈何,也把城池降了。京城里没计摆布,忽奉旨守城,遣公科道各等,分守九个城门,盘诘出入。御史王章看见塘报没有实信,只得遣家人四路打探来报道,大同、真定官民俱降贼了,连州、广平等处都望风纳款。为此上奏十本疏,条陈战守的计策,正遇兵部无兵马,户部没钱粮,为此等缘故,王御史的奏议,竟不得依行。王御史只得写一封血书,送与南京兵部,求他发兵过江,早赴国难。又遇山东地方一伙贼兵,在那里杀人放火,南北不通,大失所望。又见朝无同志,知国事大坏,虽日夜焦思,亦无如何。皇上召集百官议道:“连日寇报紧急,真定、保定俱失守,众卿有何良策?”百官点头默然,帝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卿皆甘为亡国之臣者,何也?”忽见太监杜勋自宣府回宫,叩首奏道:“勋奉上钦命,前往宣府公干,因见逆贼旗帜蔽天,干戈遍地,人强马壮,锋不可当。宣府已成粉碎,不日即犯京师,皇上当早为之计。”帝闻奏又问群臣曰:“贼势如此,卿等作何调度。”众臣面面相看,并无一策,但言北京王气已尽,不如早早南迁。帝大怒喝道:“尔们一派好贪,平日只顾营私,不肯为朝廷出力,今日败坏至此。国君死守社稷,他复何言。”群臣尽皆俯首低头,并无有一筹之展。只得推举太监曹化淳出镇,叫做太监兵,一应的饥饿、阵伤、残败众卒,尽投各监伍下充数,真正守不成守,战不成战。看那京城内外,队伍空虚,从来没有这般狼狈。有职方司张正声,博咨方略,召见方吕二生等,裁夺打听贼情。二月十六日来报道,贼首恶逆无天,十二皇陵俱被震动,宫殿皆焚。贼分队扎营,自昌平至今,四面环绕,分一队劫杀通州、天津等处。其余贼众,从沙河直抵平子门,恣行焚掠,火焰漫空,炮声不绝的杀来。朝中得了这个警报,无不惊惶乱窜,哭哭啼啼。到次日贼兵拥至城下,内外交通,满城是贼。原来预先埋伏,或是买卖生理,或是酒米店业的,或是卖卜算命的,又或是所贪了相败弄,盛行卖官鬻爵之法,那些贼党,分明是与他一个路径。买官的大半都是贼党,所以内应外合,几日里边暗藏得许多奸细。只因这番有分教:   十七载惕厉忧勤之帝王,龙驭宾天;   三百年太平锦绣之江山,金瓯堕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尽节忠君臣并烈 殉社稷帝后同崩   话说贼军师宋孩儿来见李自成道:“臣观明朝王气之绝,当在本月十八日丙午,是日当有阴雾迷空,凄风苦雨,是其应验,十九日辰时,都城必破无疑。今若不乘此机会,恐有援兵四集,又要迟至六年之后矣。又有谶语几句道:   孩儿军师孩儿兵,孩儿攻战管赦他。   只消出了孩儿阵,孩儿今取北京城。   据此谶,吾王须要选未冠十六岁的童子,号做童子兵,令他扒上城去,方能济事。”李自成听说大喜,就点起精壮童子五千人,各给弓箭刀枪,叫他四面扒城杀人,做个前队,后面大军接应不题。且说北京城里,满城奸细,贼兵破了昌平州,把十二皇陵树木,砍伐得精光,宫殿焚烧做赤地。劫夺通州粮饷,自沙河而进,直犯平子门。彻夜火光烛天,四面炮声动地。崇祯帝见事势不好,即召在朝诸臣,一同议事,速速调取人马,勤王援救。当下惟有户部官吴屡中上议,须令在狱各犯官,捐资充饷,以赎其罪,其余诸臣,束手无计。崇祯帝知事不可挽回,不觉两眼如珠,诸臣亦相向哭泣。崇祯帝指着众官道:“尔们读诗书,惟空谈今古,三场文论策,都是一派浮言,到今日里,全无计策。如今在朕面前,假装一哭,济得甚事。罢!罢!朕只是死守社稷,毕朕之心。看尔们后来,更事他人,惟恐不能始终尽善。”说罢,众官也无言对答,默默而散。再说有个颖川子,看见贼势来得凶猛,便问各官,问个安危若何?这班官府,都是掩饰浮词,说道无害的,可以不在慌张,仰藉圣天子威灵,不过坐困几日,拨开云雾,即见青天。有个登台鼎的,尚自言笑如常。只有大学士范景文、尚书倪元路、都给事吴麟征三人形容憔悴,慷慨激烈,口称圣上焦劳如是,吾辈何以为策,惟有披沥尽瘁而已。颖川子与这三个官府,正说话间,只见家人来报道:“贼党枚将军发到马牌,定于十八日入城,行至幽州,会同进发。”颖川子见说,连忙走出打听,只见人人惊骇,个个尽皆摇头吐舌,急忙寻个隐僻去处,潜躲不题。再说崇祯帝在宫,与司礼太监王之俊,哭泣相对,御书交二太子,想是机密事情,私与之俊看罢,仍把御笔涂抹。一时京城即议论纷纷,也有说神京天府,万难摇动的,也有说窥贼的志念,当不在此,是要到天津地方,劫夺粮饷的。到下午来炮声不绝,城外大兵旌旗满眼,喧传勤王兵已到。却是唐通叛贼,他的部下还要来索饷。一时间民心惶惑,男女奔逃。闯贼又遣贼党杜秩亨,密奏天子道:“平分天下,方可息兵。”朝臣皆以为可,天子流涕道:“祖宗费了多少精神,历尽千辛万苦,创此山河,为不肖子孙贪于安乐,一日里把地方割去,朕即死归泉府,亦无目面见高皇在天之灵矣。故宁死则可,割地则不可。”那晚更深后,天子同着太监王之俊,微行出门,见事危急,即步到成国公府中来商议。守门的不晓得是天子,只道是甚么官府,禀道国公爷赴宴未回,天子慨叹还宫。公主也奔到皇丈嘉定伯周府里来,门上的厮役,也不知是玉叶金枝,那里敢传报,公主只得仍走还宫。那国母周皇后手内持节,绕宫巡走,哭泣道:“天灾已降,大祸临头,尔等有志的,须要早寻门路。”又巡走两遍,归宫正要自尽,而天子亲率禁军四百余骑,欲杀出前门,门上兵卒,只道是内里有变,便要打炮反击。天子只得从百家胡同,绕城头而出,望见守御的兵士,器械全不精锐。忙返驾回宫,对皇后道:“大事去矣。”相向大哭,国母宫的宫人,也是环绕哭泣。天子挥手道:“尔们且去,各自寻各路罢!”这些宫女号呼四散,狂叫出宫,填塞街巷,纷纷乱窜。天子驾至武英殿,密召各门守城官,将白灯笼每门付去三个,嘱道寇信缓急,自一至三,宫中只望此灯为号。守门领旨而出,圣驾回至乾清宫内,将太子定王付与周皇亲,永王付与刘皇亲,嘱道:“社稷倾覆,使天地祖宗震怒,实尔父之罪也。然朕亦已竭力尽心,其奈文武诸臣,各为私心不肯后家先国,以此败坏如此。尔今不必问其祸福,只是合理做去,朕无他虑也。”说罢天子与两位太子,放声大哭,相别去了。天子乃进寿宁宫,看见长公主,也是大哭。天子便欲砍死他,手不能举,停了半晌,猛地狠下一刀,公主将手来连掩。一臂已砍破断,昏倒仆地。天子又到西宫,见爱妃自缢,因绳断堕地,天子即把刀砍死,又把爱妃数人尽皆杀死。又到坤宁宫,周皇后见亦已自缢。天子长叹一声,再登皇极殿,把景阳钟亲手自撞,钟声远振,响遍京城。要集文武百僚,并不见一人前来问候。天子把拿着一把三眼枪,率领内监十数人,来到前门,望见城头上,尽起白灯笼,三碗一起挂起。天子知天命已去,不可挽回,急遣宫人,迫令张太后并李娘娘速死。然后剌血亲写遗诏一封,缝随身衣带内,披发覆面,衣履不成,竟向宫后煤山自尽。太监王之俊哭痛裂肠,对面悬梁而死。呜呼!痛哉!以亘古未有之奇祸,加于明朝;以三百年无缺之金瓯,堕于彼贼。诚使天崩地裂,鬼泣神号,亿兆臣民,无依无怙。后人有诗二十四首以纪其烈:   追痛吾皇称至仁,忽闻遗诏恤生民。   国家忠孝今何在,文武衣冠更不伦。   举国徒知推伪主,普天谁解念王臣。   帝遗血诏悲难尽,慷慨何缘致此身。   其二   江关昨夜北风腥,遥望长安落大星。   不信簪缨皆袖手,何堪犬豕据朝廷。   数行哀诏神人泣,百丈妖氛日月暝。   待旦枕戈双眦裂,一天泪洒剑锋青。   其三   大地与国血战新,中原赤野走荒磷。   山河耻重凭谁洗,君父恩深不复陈。   万国衣冠酣肉食,九重金甲荐征尘。   请缨若获歼凶逆,泪洒诸陵满海滨。   其四   恨满京华几日销,东风啼血下江潮。   汉家关塞铜驼哭,周室山川离黍谣。   望帝归魂思杜宇,湘妃埋泪寄京箫。   龙楼钟鼓今安在,惟有乌鸦早晚朝。   其五   桓灵犹足灭黄巾,颠倒兴亡伪是真。   不信鬼神扶盗贼,真疑尧舜失天人。   一成已料能光夏,三户行看必灭秦。   炎火一嗟终耀汉,真人白水正难辛。   其六   文祖雄筹亲伐边,万方九鼎恃幽冥。   贼非楚项兴何暴,帝愧唐元誓不迁。   社稷暂亡终禹地,人民长痛绝尧天。   龙颜披发乾坤黑,从此应皆不永年。   其七   荆棘铜驼何处寻,空余霜骨葬寒林。   千官争裂新王表,四海谁存报主心。   文信全躯难藉口,常山断舌已无音。   累朝德泽今安在,叩地呼天泪满衿。   其八   极目干戈涕黯然,龙髯一逝杳难牵。   逆氛横绝三千里,德泽恩覃十七年。   我望云旗空洒泪,谁将露布指残燕。   臣民尚切敷天痛,忍看邱圩社稷颠。   其九   万叠城垣护九重,天王力竭冠乘墉。   南方宰相方安枕,河上将军自鼓钟。   手剑割恩情绝代,血书诛佞恨难容。   堂堂殉国诸贤愧,好共皇陵质祖宗。   其十   骑尾归天正气临,三年碧血酒华簪。   素车白马灵晨恸,黄阁乌台鬼夜吟。   地下君臣应有意,人间朝野独何心。   离骚痛读神憔悴,未敢招魂抚座琴。   其十一   谁将劲弩射天狼,泪洒新亭痛不忘。   一夜长星横帝座,两行血字诏穹苍。   雨伶还自归南死,鹦鹉犹能说上皇。   怪杀鼎阑龙莫挽,六宫春草断人肠。   其十二   神州豺虎任纵横,阳亢如何厄圣明。   人说朝中惟有党,真疑关外真无兵。   贼军半着黄巾号,天吏先衔白璧迎。   安得靖绥抒国恨,沉舟此去斩长鲸。   其十三   泪尽包胥见酉痕,素威碧落惨乾坤。   三千利刃凭大义,百万投鞭验吏论。   恨海许填精卫力,血枝难遣杜鹃魂。   朝来幸有卿云颂,辛苦道寿应至尊。   其十四   死思从道满朝端,别有英雄食马肝。   瓮底敢称秦日月,云中新拭汉衣冠。   天门六月警飞雪,神垒二将特斩邪。   哭到先皇陵十四,忠魂血泪不曾干。   其十五   新亭风景又何云,野老深山哭旧君。   无计扳龙留帝御,何年下马拜尧坟。   秦廷七日孤臣泪,江上六千孝子宁。   独有书生无一用,犹能草檄复仇文。   其十六   铜马连群压帝畿,殿廷犹是百官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