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梦柝 - 第 3 页/共 4 页
若素连看三五遍。遂道:“好诗。《花魂》喻我择婿之意,《鸟梦》寓求聘之情。宛如月下箜篌,幽情缕缕,虽司马风流,不过是矣。”衾儿道:“婢子虽不识诗,但见小姐末韵是娘字,这诗末韵是郎字,以才郎配女娘,不约而同,先是佳兆。”若素道:“果有些奇特。你把这诗送去与奶奶看。”衾儿去一会,来对若素道:“夫人见诗欢喜,老爷十分赞赏。恐怕人物平常,唤管家来问。管家道自从前到今日,不曾有这样丰采,就小姐也比他不过。且初来与管家说了无数闲话,及送点心出去,想必饥了,只顾逐件的吃,直到香不上半寸,转是他的小厮催作,他就笔不停点,也不起稿,竟一挥而就。”若素道:“如此便是捷才,与喜新仿佛的了。”衾儿道:“老爷唤书房发帖去请了。”
正是:雀屏今中目,绣幕喜牵丝。
未知几时做亲,再看下回分解。
第一十回端阳哭别娘离女秋夜欣逢弟会兄诗曰:鸦声报屋角,蓦田风波恶。
雌雄不同巢,骨肉不同醵。
少者向南飞,老者往北落。
忽然变羽毛,相顾犹惊错。
川流有尽期,惨泪终不涸。
万古别离情,茶若饮百药。
却说楚卿,回至寓所,暗思:消息只在这个时辰。等了一会,心躁起来,竟如小儿思乳,老狐听冰。风吹草动,都认是衙里人来。不多时,只见方才监场的管家,手执红帖,笑嘻进来道:“相公高中了。”楚卿听得高中两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头。楚卿挽起。管家道:“家老爷说,相公诗才第一,今日就要请进,恐非特诚。明日是月忌,请后日相会。已差人到赵州,请俞老来陪。”楚卿问:“那个俞爷?”管家道:“就是遂平知县,升在这里做同知。夫人说,他前日曾与相公说亲。故此,特去请他来为媒。”楚卿大喜,就问:“你姓甚么?”管家道:“小的唤做郑忠。”楚卿叫蔡德,折饮金五钱赏郑忠,郑忠谢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聆大教”。
挨过二十三,二十四早,忽见郑忠慌张走来,道:“相公,俺家老爷祸事到了。昨日五鼓报到,说沙河、广昌、长垣三处被流贼打破失守,犯官拿解,说家老爷拥兵不救,致失军机。下午又有报,说圣上已着锦衣卫来扭解了。老爷急了,恐家小不便,昨夜打发夫人小姐出城,暂避晋州,听候消息。今朝封门待罪。着小的报告相公,说事体重大,相见不便,亲事做准,相公不须别聘。俟进京辩白后,驰书到归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暂回省下,勉力南场,不必在此。”说罢跑去。楚卿大惊失色,答应不出。转是蔡德赶上,附耳道:“且问夫人小姐着落。”郑忠亦低语道:“如今我与你是一家人,说也无妒。大约候老爷进京消息。即要回乡,料理银子进京使用。”拱手去了。蔡德回来说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画饼。你今可到衙前打听。”蔡德去了。
到了上午,楚卿坐卧不安,亦到衙前。撞见蔡德走来道:“锦衣卫进衙门,读过诏书,将沈老爷锁了。”楚卿计无所出。少顷,各属官员都到里边问候。不多时,又见喝道声来,望见一官,正是俞彦伯。楚卿闪在旁边,令蔡德至面禀着,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进来道:“俞老爷问候过沈老爷,来拜相公,已到门前。”楚卿接入。先称贺过,复细述前事。彦伯道:“事已至此,且请兄到弟任所,打听消息,再作商议。”楚卿道:“弟匆匆而来,归心如箭,断不能专拜了。”彦伯道:“兄急欲回府,不知有何事。”楚卿遂将吴子刚相约同居事说着。彦伯道:“此人原是汉子,兄既要回,且请放心。小弟打听沈年伯的信,着人达兄罢了。”说毕回去。到了次日,楚卿闻沈长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
且说沈长卿,同锦衣卫官进京,圣上发三司勘问。三个守官俱说:“流寇来时,调兵上城严守,已经八昼夜,沈镇抚救兵不至,内外无援,以致被他攻破,非干卑职失守之罪。”沈长卿道:“彼时被围,非止一处。犯官发一枝兵守乐平、忻州,一枝保灵寿、新乐,自统一枝巡易州、高阳。及报马到时,急撤兵回,又恐本处失守。只得虚张旗帜,留兵一半,仰副将严备,自统精兵三千,连夜到沙河时,贼已退去。再到开州,已是两日半。忽报长垣、广昌已经打破了。犯官远不济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详察。”广昌守官道:“灵寿、乐平有救兵,所以守得,广昌不救,所以失了。”长卿道:“贼寇出没不常,广昌路远,调兵不及。”法司道:“广昌路远,以致攻破,这也罢了。沙河、长垣路近,为何不救?我晓得,是受贿则救,无贿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夹起。长卿喊屈连天,夹得个发昏。法司道:“你不招么?”长卿道:“易州围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浑源、翼城比广昌更远,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长垣、沙河广昌乃守官贪生畏死,不肯血战,致有此失,岂关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发刑部牢,俟太原关防文书到日再审。”迟延数日,夫人将银子央人到各衙门打听关节。法司申奏,中间替他下一句:“土贼到处窃发,救应不迭,实非误国。”旨意下来:“三处守官削职,沈大典赔偿三县钱粮一万七千三百余两,家产籍没,妻孥入宫。”又亏状元张以诚一本,说:“防御疏虞,止于材短,非畏敌失机拥兵不救一例,圣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没概免,钱粮不赦,俟偿清释放。”长卿在狱,见事颇难定夺。虽无罪名,这项银子却是难事,即差管家李茂、陆庆到晋州,一边送小姐回家,变卖产业,一边送夫人进京,到连襟朱祭酒家商议。
时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对若素道:“虽有生路,你父是个清官,那里有许多银子?家中产业,虽几千,也缓不济急,那里一时得尽变卖?”又低低对若素道:“只有一种银子,你父对我说,是祖公遗下的三千两,藏在房里左边第二柱下埋着。又,我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扁匣一只,赤金三百两,明珠五颗,小锁锁着。要妥当人同陆庆送上来。只是你终身未了,兄弟又小,后来怎么过得日子?况你父在狱,未知何日出来,弄得人离家破,好不痛杀也。”母子两个大哭。李茂道:“哭也无益。如今就有银子,也不好一时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现在的银子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难道奶奶去借不得几千?老爷的同年故旧门生也不少,那里不借得三千五千两?倘有人见老爷受此无辜,再上一本辩白,或者圣上赦免些亦不可知,何必这般悲泣?”夫人道:“话虽近理,只是天气渐热,公子亦小,自然随我入京,小姐怎样独叫他回去?况十六七年未离娘畔,今一旦南北分路,长途辛苦,教我如何割舍?”小姐哭道:“父亲事大,孩儿事小,母亲只吩咐孩儿回去怎样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没有阻止。但女子家不便,不若装着公子。衾儿、采绿一概男装。只陆庆妻子与宋阿妈,老妇人不妨。你回去,把租税与管家算明,先计较二千上来。其余田产,得价就卖。京中要银,我着李茂来龋”陆庆便去叫船。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说声保重,洒泪而别。
若素同一干妇女上了船,夜住晓行,一路回来。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等仍改女装上岸。来到门首,寂无人影。进了墙门,见第二重门上,两条印封封皮,十字封着。陆庆急寻贾门公及两边从屋住的家人妇女都来,便道:“小姐且在我们家里坐,外边人得知不便。”若素听了,即跟李茂妻子家里来。众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爷拿问,我们闻得,日夜彷徨。后县官来说,京师有报,说老爷坐赃银一万七千三百两,家私籍没,恐有疏失,钦差到来,地方官不便。遂打入里边,只除卧房不曾进去,其余俱记上簿。将门重重封锁,还着总甲同我们巡更守护。个个吓坏,家里人已逃去六七房,止有我们几个,有丈夫、儿子在京没处去。后来闻得圣上准一本,免了籍没,方才不要总甲并我们守护。县官又来吩咐道:“虽不籍没,尚有赃银,倘家眷回来,必要申明上司,方许入去。如今小姐甚么主意?”若素道:“我家赔偿银两,又不是贪官,怎说是赃银?”陆庆道:“小姐今日到此,随处可以栖身,家私什物,料无人敢来擅取,但要银子进京,陆庆却不晓得,要小姐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银子,数目多,一时难龋夹墙里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无人知觉,且取出来再处。因叫陆庆:“你且收拾行李,吃些夜饭再议。”到了黄昏,对陆庆道:“老爷无积蓄,止有祖遗金子三百两,你取长梯来,叫李茂儿子拿了灯,爬进去,我把钥匙与你,开到夫人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个匾匣,你可取来。”两人去了。一更将尽,果然取来。若素取匙开看,匣里另有一个锦囊,内有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来。对陆庆道:“如今我住在那里好?”陆庆道:“此处公人颇多,未免觉察生疑。舅爷住在西门外十二里,乡村僻静,可以隐藏。二来我家租税,俱在碧山庄,管家黄正,卖田粜米,交割又方便。明晚,唤一只小船,赶出水关,住在那里去。”若素道:“这也有理。”是夜,宿李茂家。明日晚上,陆庆引小姐等出城,往舅家去了。
再说楚卿,冀州回来,管家周仁接问一番。又说:“相公去后,报了科举。如今正宜用功。争得举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日夜勤读。到了仲秋,遂往开封府应试。与蔡德道:“吴相公是监生,必来应举。你可往贡院门首,贴着我的寓处,以便相会。”蔡德领命去了。考过三场,甚是得意,到十六晚,忽听外边有人问店主人:“你这里有个鹿邑胡相公么?”楚卿认得是子刚声音,急走出来。相见大喜,迎入里边。子刚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业颇多,变易甚难。直至七月终,乃得妥。见试期近,因与家母商议,俟场完顺便寻贤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适于贡院前见尊示,所以跟问到此。”楚卿道:“今场事毕,弟正欲到贵宅。一则迎候伯母,二者访问沈氏消息,竟与兄同行何如?”子刚大喜,道:“若得贤弟到舍,便是大幸了。”当夜,二人抵足,谈场中文字。明日,遂同往汝宁。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丧良心酒鬼卖甥报深恩美婢救
诗曰:
眩吾心志乱吾踪,非为能言语不穷。
作事猖狂情愈放,攀花卤莽胆偏雄。
许多达士俱沉溺,何况庸流属瞽聋。
禹恶疏夷诚圣鉴,不为酒困几人同?
这诗,是说那沉酣曲孽,多有误事。若素当日挨出水关,到娘舅处,已是一更将荆娘舅姓尤名汝锡,平生好酒,掇着大盅子,天大事忘怀了。若有人请他,吃到得意处,妻子的话也藏不得。若要他心肝,也是肯的。终日醺醺,不晓得作家。父亲遗下产业,醉里糊涂,竟弄得差不多了。幸亏娘子卜氏有些主意,职掌钱谷,将就存个体面,不致失了大家风范,却是烧香游玩,不由汝锡作主,凭他要去就去。
是夜,若素到时,汝锡正在醉乡深处。卜氏着人接来,大家问候一番。明日汝锡看见,若素哭述事情。汝锡道:“住在这里放心,但银子也要料理。”说完,自去吃酒。若素叫陆庆唤管家黄正来,吩咐将米麦一尽粜去,人借去的尽力收来,田地有售主即卖,如此月余,凑集得一千七百两,着黄正送到汝宁府一个通商绸缎店交兑,写了会票回来。再取黄金五十两,明珠二颗,修书叫陆庆进京。
却说沈夫人,自端阳别了若素,到妹夫朱祭酒家,说起借银子赔偿国课。祭酒道:“如今那得许多银子?不如我替你辩一本。”遂同长卿一个门生,名吕德祖,做山东巡抚,任满复命,各上一本。旨下,说吕德祖妄谈国政,朱祭酒私党树议,俱坏了官,应偿数目着法司追比不赦。吕德祖无奈,赠银五百两回去。祭酒退闲在家,终日郁郁。沈夫人见累及二人,借银两字,再不敢开口。其余亲戚,那个肯来看顾?自己只得上过了二千三百两,倏忽已是仲秋,陆庆到了。夫人看书,方晓得家中封锁之故。遂将明珠一颗,黄金十两,送与阁老申时行,央他特上一本,内说:“沈大典抚海有功,今节制两省,材力不加,情有可原,若薄功而重罚,恐人臣俱自危也。”皇上准奏,恩免一半,止偿八千六百六十二两。夫人大喜。行珠一颗,货与妹子,得银八百两。又金子兑银二百两,并会票,做两次去完过二千八百两。连前,已是五千一百两。夫人恐若素愁烦,差李茂报喜,并要金珠上来完局。
却说若素,打发陆庆去后,只与衾儿、采绿、宋妈妈四人住在尤家。一日,舅母卜氏对若素道:“我这里有个海神庙极灵,离此五里。十八日大潮生日,人人都去烧香,与你大家去走走。”是时,若素心中纳闷,巴不得要散心闲步。又想,海神既灵,正好去祈保父母,只得应允。到十八日,卜氏唤儿乘轿子,同着自己女儿;因衾儿脚小走不动,又是客边,也替他唤一乘。都乔装打扮,至海神庙来。刚出轿,先有一班富家子弟,挨挤来看。饿眼如苍蝇见血,看得恶状。若素懊悔,只得低头随卜氏到殿烧香,虔诚祷祝。祝毕,催卜氏回去。卜氏道:“岂有就去的理?自然后殿两廊俱要游遍。”若素没奈何,红了面皮,任凭些人看。内中有一个麻胡子,头戴晋巾,身穿华服,竟阻止路口。卜氏年近四旬,原是最风流的,老着脸挨过去,被他挤了一把。卜氏女儿是嫁过的,也被他在腿上一捻,衾儿看意不过,又见小姐在后,料难饶过,只得骂了一声。那人把须一拂,道:“稀罕看你!”若素转身就走,衾儿、采绿随了出来。卜氏与女儿没趣,也就回转出来。及至上轿,又被他批长论短,看了个饱。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厍公子,字审文,父亲现做侍郎。他倚着宦势,自己又是举人,每逢月夕花朝,那一处妇女不看过?家中大娘最妒,婢妾不放他近身。当日若素才出轿,他就访问轿夫,晓得是沈长卿小姐,尚未字人,避居尤汝锡家里,就想娶为侧室。长卿是个犯官,可以势压;汝锡是个酒鬼,可以利图。娘子虽妒,如今却趁会试,早些上京,娶到舟中,一路同去,好不受用。故此,着实细看,真是越看越标致。得意回家,就写一个帖,着人去请尤汝锡,明日饮酒。汝锡见他来请,喜出望外。明日绝早,就去赴会。审文迎接入厅,盛陈肴馔,并无他人。奏起家乐,俳优送戏目请点。汝锡道:“既蒙佳款,又无别客,不如清谈为妙。”审文必要做。只得点了三五出杂剧。戏完,审文道:“此间饮酒不畅,移到园中赏桂罢。”就引汝锡到木樨轩。两人对坐,赌拳掷色。饮至九分,汝锡道:“不知台兄何意设此盛馔。”审文道:“家父与令先大人,原系至交,但晚辈疏失耳。今蒙光降,蓬荜生辉。但不知令姐丈消息如何。”汝锡遂将前后事述过。审文道:“一万几千银子,令甥只处置二千金去,也济不得事。晚辈有一个计较,未审台意如何,不敢启齿。”汝锡道:“若有高见,舍亲举家有幸,必祈请教。”审文一揖道:“不知进退,得罪休怪。晚辈年登三十,尚未有子。今会试入京,意欲再择高门匹配。倘生得一男半女,是二夫人之权重于拙荆也。况两头住下,并无偏正之嫌。闻得令甥女贤淑,十分仰慕。若蒙俯俞,令姐丈就是岳父,一应事情,俱在晚辈身上,到京力恳家严料理。实为两便,不识肯屈从否。”汝锡道:“承台教,佩德不浅。但舍甥女才貌兼备,智慧百出,只怕娇养惯了,素性执拗,不听小弟说。”审文道:“现成做夫人,也不辱他。娘舅作主,就是令妹夫也怪不得,何况甥女。必是怕我谢媒礼薄,故此推托。”遂取出两个元宝,纳汝锡袖中道:“权作贽仪,媒物在后。”汝锡见他送银子,心内欢喜,假意推辞道:“待小弟回去,商议从了,再领未迟。”审文道:“有何商议?择一吉日,行聘过来,屈到舍间饮喜酒就是了。”汝锡听说到酒字,肝肠俱酥了。半推半就,作别起身,到家竟不说起。
至九月初一日,审文送个甥婿帖来请酒,席却不设在大厅,竟设在花园里。审文与汝锡,饮到中间,审文叫人托过两只盒来,说道:“礼金虽薄,却是甥婿到京要替岳父料理,数目多在后边。今聘仪只有三百两,一些回仪俱不要,只求一个庚帖就是。盒内另具媒仪六十两,彩缎四端,送与舅公大人其令甥妆奁,一概甥婿备办。初二日戌时下船,子时合卺,即同往京师。一应珠冠衣饰俱如娶正妻的礼,另送到宅。”看官,你道为何在家园行聘,又一些回仪不要?原来避着娘子,外边这些人吩咐过,不敢透风的。汝锡见不要他费半个闲钱,喜不自胜,就大胆起来,竟说:“这事不难,待小弟到舍下写了庚帖,令尊使带来。”遂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审文着两个家人送到家里。汝锡收了银彩进去,封个犒金,对来人道:“今日醉了,庚帖写不得,索性等小姐带来罢。”自己竟入房中睡了。
且说卜氏,见丈夫拿银进来,摸不着头绪。明日询问根由。汝锡唤若素来,说道:“我与你嫡亲骨血,有事商量。汝父在刑部牢,没有银子焉能得出?况你终身未了。如今我择得一门好亲事,可救出汝父。”遂将厍公子事,夸说一遍。若素道:“这是终身大事,甥女不敢擅允。况父母为我择婿,费了多少心机,曾选过姓胡的。今颠沛流离,天涯远隔。从了舅爷,是大不孝了,还祈回绝厍家。”汝锡道:“昔缇萦代父上书,愿没入为婢,成千古佳话。今去做夫人,兼救汝父而不肯,是忤逆了。况姓胡的又未行聘,今厍举人财礼三百两,昨已受在这里,我自着人送上京去。一应衣饰,厍家置办过来,今晚准要下船,断不亏你。”若素大哭道:“舅父与母亲,是同气连枝,怎不顾我,竟胡做起来?这断使不得。”汝锡听了,竟不睬他,遂走出去。吩咐卜氏,替他收拾。若素哭得乱滚,要寻死路。卜氏百般劝解,只是不从。
上午,厍家着四个人挑两担盘合,并送两皮箱红锦衣服、金珠首饰来。卜氏开箱一看,百般夸美。若素见了,一发情急,在柱上要撞死。披头散发,乱颠号哭。卜氏没法,寻丈夫时,已往厍家船上吃酒去了。急得衾儿哭道:“小姐且住了哭,我有个主意,今大相公做了主,厍家宦势通神,轿子已将进门。我们女流,是个无脚蟹,必定躲不得。小姐有裁纸刀一把,待我带在身边,装作小姐,到他船里自刎,他自然绝念了。”卜氏道:“这也不是长策。”若素道:“蒙你美情,还有高见。何必自戕性命?我看你丰姿窈窕,充得过一位夫人,他又不认得我。你不若装作我顺他,同到京中,救出老爷,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了。”哭拜下去。衾儿扶起。若素又拜卜氏道:“全仗舅母作主。”此时,卜氏心肠软了,说道:“只怕他看出破绽,又来要你。”衾儿道:“还有妙计,我去时,若见他像个人品,不来盘问也罢了,若鬼头鬼脑,不像做得事的,后来断不能救老爷,我将前日晋州下来的一副行头带在包里,乘便扮作男子走出。这里不问他要人就够了,还敢来要小姐?只是我身边少盘费。小姐也要权避几时。”若素道:“你在舟中,如何走得?纵使走脱,要往那里去?”衾儿道:“我想别处亦无可投,不如往鹿邑,替小姐访问……”正说到这句,忽见一个丫头进来道:“京里有人到来。”若素叫宋妈妈唤他进来,却是李茂。把北京中事情说了。若素喜道:“你来得正好。”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李茂咨嗟不已。若素道:“你速回家探一探妻子,即刻唤一只船到河下。要离了娶亲的大船,同我入京。”李茂去了。若素又对卜氏道:“舅母厚恩,终身难报。三百两财礼,留与舅母买果子吃。只取六十两。将三十两赠与衾儿,为衣饰之资。余三十两,我自取作路费。也改男装入京,省得在此露出风声。”卜氏依了,取六十两交与若素,若素分一半与衾儿,道:“我愿你去做夫人,不愿你受辛苦。我后来再不漏你机关。”衾儿把银收下。
少顷,汝锡领轿进门,鼓乐喧天,花炮轰耳。若素与衾儿,抱头大哭。幸喜酒鬼烂醉,只问得妻子一声“事体如何?”卜氏道:“已允了。”酒鬼大喜。两个伴娘要进房,卜氏道:“且停在此。”伴娘就在外俟候。卜氏进房道:“不必哭了,快些梳装。”弄了一会,恰好李茂也到,遂替衾儿将男行头另锁一只皮箱内。衾儿要带裁纸刀,若素不肯与他。两下拜别。衾儿出来,伴娘扶侍上轿。宋妈妈与卜氏,假哭几声,送出中门。衾儿放声大哭,去了。若素即与采绿扮起男装,将行李搬至舟中。拜别卜氏,从后门走了。
未知衾儿此去,充得过若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有钱时醉汉偏醒遇难处金蝉脱壳诗曰:性躁多应致蹶张,劝君何必苦争强。
楚猴秦鹿群踪灭,汉寝唐陵衰草黄。
斗智俨同蝼蚁合,奋身不异蝶蜂忙。
纵然锐气冲牛斗,松径泉流卧石羊。
当夜,若素小舟歇在尤家门后首私河里,娶亲的大船歇在南边官塘上。衾儿抬到舟中,还是黄昏。厍公子心上如获至宝一般,又怕大娘知风生事,就对水手说:“吉时尚早,你们一边饮酒一边放船。”众人乘着兴头,篷大水阔,一溜风,顷刻行二十多里。
到了子时,审文唤伴娘,扶新人出轿。灯烛辉煌,衾儿偷眼看时,吃了一惊,正是前日他骂的麻胡须。懊悔不曾带得裁纸刀来。见傧相掌礼,审文对拜,如夫妻礼数。扶到房舱,饮过合卺,坐在床上。审文喝退众人,闭上门儿,替他取下珠冠,笑道:“小姐,我与你好缘分也。”把烛一照,半晌道:“呀,你不是小姐。”衾儿低头不答。审文双手捧住衾儿的脸,向火一照,道:“果然不是,掉包了。你好好对我说。”衾儿道:“你叫是就是,叫不是就不是,难道一个人变做两个?”审文见他莺声娇吐,欲心火炽,就亲了一个嘴,替衾儿脱衣道:“我前日庙中见小姐,是龙长面,你是粉团面。你又骂我一声,我今且抱你泻泻火,偿了骂我的罪过,不怕小姐飞上天去。”把衣裳乱扯。衾儿听见这话,已知难脱,只得骗他道:“今早月信初来,请缓一日罢。”原来审文素爱洁净,最怕这事。听得,手软了。却又扫兴不过,发狠起来。唤齐家人并女伴,齐下了小船,赶回旧路。无奈逆风,行到尤家,已是半朝。
且说卜氏,晓得丈夫不肯作家,藏起财礼银二百两,待他酒醒,把上项事对丈夫说知:“如今若素存银四十两,送你买酒吃。他既走开。倘厍家来追究,是赖得过的。”汝锡惊疑。清早起来,夫妻正在计议,门外赶进三个妇女来,竟不开口,到处乱寻。卜氏明知原故,却纵容他搜着,使他不疑。假意问道:“你们内中两位,像是昨晚伴沈小姐去的。遗忘了甚么对我说,取去就是,何必这般光景?”那几个竟不回答,东逗西逗,到处张望。不多时,厍公子领着一班人闯进门,高声叫唤:“还我沈小姐来!不要弄到吃官司出丑。”酒鬼迎出,拱一拱道:“贤甥婿为何带许多人到舍间来?”厍公子道:“你掉包哄骗我银子,嫁差了人。”汝锡正色道:“呀,费了多少心,劝得甥女嫁来,是十分好意,你只讨一个,诈我两个不成?”审文道:“我十八日在海神庙见过,所以认得。”汝锡吃惊道:“从未出门,讲这谎话。”只见三个妇女走出来道:“并没有第二个。”卜氏也随出来探望,立在屏门后听见了,说道:“前日海神庙烧香,你舅公在外饮酒不知,是老身同着自己女儿,并沈家、朱家两个甥女,四乘轿来的。昨日嫁的是大姑娘小姐,想是你认错了。”审文道:“那一位令甥女,是什么朱家?今在何处?”卜氏道:“是二姑娘,朱祭酒家的,五日前,姑爷着人领入京去了。他是受过聘有人家的。”审文不信,道:“他许多路,为何到这里?”卜氏道:“因大姑娘住在他家,闻得沈甥女在我家,二姑娘着他来接沈甥女入京,并看舅母,所以来此,已一个多月。前日,因沈甥女要嫁与贤甥婿,他独自回去了。”审文道:“船里的既是沈小姐,为何前日烧香,却是青衣素装,随在后边?”卜氏道:“他是犯官之女,朝廷现追上万银子,隐居在此间,就有衣饰,怎敢穿着?随在后边者,沈家甥女是本地人,朱家甥女是远来,是让客也。若是他人,为何在我家?若疑下人,为何把轿子抬着?”审文哑口无言,银子又悔不得,反请舅婆出来见礼,只得说一声:“得罪了。”抬起头来,却是前日挤他一把的,满面羞愧,与汝锡拱手而别。来到小船,半疑半信。肚里也饥,身子也倦,再打发人四下细细访问。自己吃些饭,在船中睡觉。至近午,众人来回复:“从没有朱小姐来。”审文忿忿,竟到城内,对县官细诉。铺一张状词,告他设美人局,诓骗银一千两。上蔡知县,好不奉承,即刻飞签拿究。审文出衙门,只见大船上水手来报道:“昨夜相公下了小船,我们辛苦,都去睡着。今朝,新人竟不见了。寻到尤家,他说不曾回去,特来报知。”
看官,你道甚么原故?衾儿见厍公子忿忿下了船,暗想他的口气,不是个好人,我在此决然奚落。如今趁无人防备,走为上着。遂掩上房舱,箱内取出男行头来,将头发梳好,把网巾束着。那些船上人,辛苦了半夜,吃些酒,都去睡了。却喜得没有丫头。你道为何?原来怕大娘识破,故此不敢带来。只带得一房男妇,是父亲寄书带上京的,又叫他随两个伴婆到尤家搜获去了。衾儿见此机会,轻轻开了房舱,再开子,探头一望,却旁在塘岸边。又喜寂无人影,转身到房,戴上帽子。绣鞋之外,重重缠了许多布,穿上鞋袜。脱去女装,着上男衣。取了自己带来的银两,并一个绣囊。看见桌上珠寇簪珥,想道:我去了,这些船上人拿去,少不得推在我身上,不如自取,实受其名,也稍释他亲我一口之恨。遂折叠起来,藏在身边。吹熄了烛,扣上舱门,到外舱来。见许多果品摆着,恐路上饿,袖了些。遂开子,悄悄上岸走了。
厍公子不知就里,今见水手来报,大惊失色。急急赶到大船上,见床边满身衣服都在,只不见了珠冠首饰。骇然道:“不信脱精光,只戴着珠翠投河自荆”又着人四下捞救,一边挨访不题。
却说卜氏,见厍公子去后,夫妻欢喜。到了午后,只见两三人走来道:“厍相公可在这里?”汝锡道:“不在这里。”那人道:“你家小姐今早不见了,可曾回来?”汝锡道:“小姐昨晚娶去,怎么就不见?敢是他要守着父母之命,不肯顺从,被你们谋害死么?”那几个吓得不顾命飞跑去了。汝锡进来,对卜氏说。卜氏肚里晓得,遂把衾儿与若素商量的话,对汝锡说了。汝锡道:“如今更好,他若问我要甥女,我正好问他讨命。”斟酌定了,到了傍晚,忽见两个公差进来道:“厍公子告汝,今奉本县签在此。”汝锡看了签笑道:“我正要去告人命,反来问我。今日晚了,在舍权宿,明早同进告状。”
到了明日,同差人入城见县官,递上状词道:告状生员尤汝锡,为告三斩事:举人厍审文,虺蜴为心,雄狐成性。觊觎甥女冶姿,并未有大礼通名,又素无庚帖媒妁。今此,初二夜,统枭劫入涂舟,系抢犯官沈长卿闺女。一斩。谋奸不从,杀死。二斩。抛尸灭迹。三斩。请法签提。上告。
县官看了,问道:“他告你设美人局,以假的哄骗他千金,你怎么反告这谎状?”汝锡道:“老父母在上,不辩自明。厍审文虑罪难逃,计希抵饰。若说娶为妻,他现有正室;若说娶为妾,焉有两省镇抚肯把闺女与人作妾?要抵赖不是抢,为何黑夜劫到舟中,不到家里,又不停泊,反望西急行?他说曾与婚姻,曾发聘礼,媒人是谁?庚帖在那里?若诬生员哄骗,真的在何处?明明觊觎甥女美色,要明娶时虑生员自然不允,故更深劫去。又恐生员告状,问他要人,反诬告一纸。是先发制人的意思。如今,就算骗他,求老父母着厍审文送假的来,一审便泾渭立分。若没有假的,必定是藏匿不放,要强奸不从逼死抛尸了。事干重大,求老父母执法。”知县听了,勉强道:“请暂回,我拘审就是。”汝锡谢了出来。这县官,畏侍郎分上,不敢强出牌,唤一书吏,抄出原状,并录汝锡一审口词,着他送至厍公子船里来。
审文找寻新人不着,未知生死,正在纳闷。忽见县吏递上一纸,道:“尤家告了相公,本官差来报到。”审文接来一看,大惊失色。又把汝锡口供一看,一发惊呆。叹道:“我怎么不上紧索了庚帖?这是大破绽了。他告我藏匿不放,强奸逼死抛尸,我怎么当得起?如今新人不见,我怎么辩得真假?”遂折茶仪二两与来人,再具书仪一封,着得力家人送与县官,说:“家老爷催大相公入京要紧,不及面别。沈小姐其实在船,因尤家没有妆奁,要呕出他聘金,故家相公告这一状。今尤家既以人命来告,我家相公怎肯放妻子到官之理?今既呕不出聘金,何必与尤家作恶。但尤家知相公去了,反要来刁蹬,求老爷调处。我家相公到京,决然在家老爷处力荐。‘你讨了回音,明日来赶船复我。’”打发家人去,就唤水手开船去了。
尤汝锡差人打听,晓得审文惊走。故意到县递一个催审禀单。又恐县中差人严缉,露出马脚,却不去上紧。县官受了审文之托,巴不能延挨下去。以此,逐渐丢做冷局。尤汝锡做了这事,只为这银子,担了许多干系,连日酒也不吃。自悔道:“我若不贪酒,决不应承这亲事,决不容内眷去烧香。我若不醉,娘子亦不敢做此以假易真。”又笑道:“还好,我若醒时,决没有这胆气,敢骗现任侍郎之子,岂不误了外甥性命?咳,可惜衾儿这个丫头,累他担惊受怕,不知逃走何方,又吓得若素黑夜奔走。我的罪孽不浅,此心何安?娘子,我今誓不饮了。自今以后,在家无事,多饮几杯,有事不饮;若到人家,只饮数杯。”遂对天设下大誓来。又道:“我父母许多家私,都被我花费了,何争这三百两银子,后来有甚面目见姐姐只我如今还他四十两聘仪,只说我另赠他二百六十两,上京去探问姐夫,也是至亲之谊。”卜氏道:“如此甚好。你肯回心,你我夫妻怎敢相欺?前日财礼,甥女只取三十两做盘费,又付三十两与衾儿折妆资,余二百四十两俱送我。我见你终日昏昏,故不对你说。今你既有良心,可将二百四十两送入京中,说一时醉后,误应承这事,幸喜甥女走脱。今将此银上来,替完钦件。如此就消释前愆了。”汝锡道:“此言有理。”遂收拾行李,出门而去。
再说衾儿,当夜跨出舱口,上岸而走。天色又黑,不知是甚么所在。一步一跌,弄得浑出汗出,气喘吁吁。约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微明。回头一看,这一惊不校原来是鞋弓袜小,路径高低,虽走了半夜,离着大船不上二三里,那塘上旗杆犹望得见。衾儿慌了,低头乱走。半朝时分,见个老人家,背着包裹前来。衾儿道:“借问一声,要到鹿邑,打从那里去?”老儿道:“小官人,你问得差远。这里往鹿邑,有好几百里,要从项城一路去。你年纪轻,无行李同伴。问这句话,像是从未出门,与那个斗气,私自奔走么?”衾儿吃了一惊,改口道:“不是这等说。昨日是出行好日,我家小厮同一个朋友先起身,我因有事耽搁了,今早约在前面等,忘了地名,故此问你。”老儿指道:“你若走官塘,向西去五里就是。若走内路,向北去三里就是陈村大路了。”衾儿接口谢道:“正是陈村。”遂别过而去。心内想道:若遇刁恶的,险些盘诘出来。遂步步行去。到了上午时分,行过陈树。挨至日中,脚又痛,肚里又饥。忽见路旁树下有块大石,遂走去坐着,把袖中果子取出来吃。叹道:“我记得,八九岁时,父亲也是旧家门第,只因与宦官争讼,弄得穷了,要央沈老爷说个分上,将我送他。虽然恩养,终是奴婢。后来父母双亡。有一哥哥,原是饱学,闻得他在京与人作幕。如今天涯海角,举目无亲,不知我前世作甚么孽障,故今日无依无倚。”不觉泪下,忽想道:差了,路上人望见,倘或猜破,大为不便。拭干了眼泪。又想:如今脚又痛,两耳又是穿的。幸喜得路上无人留心细看,若到人家,眼睁睁来瞧着,岂非干系?又无行李,今夜要那里宿?想了半晌,忽想道:我今再挨几里,或撞着尼庵,或见个单村独户贫老人家,只说等人不着,错过了宿店,多送他几钱银子,暂宿一宵。就把几两银子,央他买些行李,叫只船送到鹿邑。那胡楚卿既是才子,自然访得着。纵然寻不出喜新,他在小姐面上绝无不睬之理。
正待要走,只见两匹骡子,坐着两位少年。头戴方巾,身穿华服,面如冠玉。后边驴子,坐一个书童。走近前来,衾儿见前面一人,十分面熟。那前面一人,也不转睛的相衾儿。衾儿越想得像了,问道:“尊兄,贵处那里?”那人道:“鹿邑。”衾儿道:“啊哟,贵姓可是吴么?”那人道:“正是。兄有些面善。”衾儿道:“兄上年可曾住在上蔡么?”那人跳下牲口,一揖道:“曾住的。尊姓甚么?”衾儿也一揖道:“兄别号可是喜新么?”那人见说话跷蹊,只得应道:“正是。你且说尊姓。”衾儿道:“小弟姓衾,曾与兄交易过一件绿葱花金簪的。”那人仔细一相道:“呀!”执着手,即把衾儿曳转一步。不曾想着他是小脚,即跌倒在地。那人急急扶起,对面前两个人道:“你们先走一箭之远,我问几句话就来。”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是胡楚卿。他自从八月十六夜,在河南省遇着吴子刚,两个同到遂平,拜见子刚母亲,款待数日,就访问若素。却晓得他家封着墙门,并无消息,不胜浩叹。至九月初二日,子刚雇了两只大船,载着家伙,一只大船坐着母亲,并几房家人妇女,一只小浪船,自与楚卿坐着。初三吉日起身。因楚卿撇不下若素,再要访问,故此与子刚另觅三个牲口,与清书从旱路再走一程,令船只先行,约在汝阳驿下船。今恰好遇着。遂挽衾儿,并坐在路旁石上,问他何故改装至此:“莫非前途有人,效红拂故事么?”衾儿道:“前途有人,转是好了。”遂把小姐与自己事情说了一遍,楚卿道:“原来如此。今小姐在那里?”衾儿道:“也改装与李茂上京去了。”楚卿喜道:“还好。姐姐如今意欲何往?”衾儿道:“小姐选诗,中了胡楚卿,我要到鹿邑访他寻你。”楚卿假惊道:“小姐选中了他,我就没相干了。”衾儿道:“彼时你何不来考?我问你,老实说你究竟是甚等人?到此何干?”楚卿道:“我是平常人,到此访小姐信息,就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祝”衾儿见不说访他,就问:“你曾娶亲么?”楚卿哄道:“娶了。”衾儿半晌失色。又问:“因何这等速?”楚卿道:“都似你与小姐,不要等白了头。我问你,如今寻我,是甚么主意?”衾儿假应道:“我央你送我到京里去。”楚卿摇首道:“我未必有这工夫。”衾儿着忙道:“你不肯带我去么?”楚卿此时,两只手执着衾儿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笑道:“岂有不带你去之理?我被你拿板惯了,只怕你仍旧拿板。”衾儿把臂一缩,道:“啐,青天白日专讲鬼话。”楚卿道:“不要说了。你不惯牲口,我扶你将就骑了几里,赶至前面,下船去讲。”衾儿道:“有船更妙,只是前面的朋友,我与你怎样相呼?与他怎样相称?”楚卿低头想,道:“我见你嫂嫂。”衾儿惊讶:“这怎样说?”楚卿笑道:“我与你还是兄妹相呼。前面朋友,我与他说明,自不来问你。你自称他吴相公便了。”说罢,两人就起身来。楚卿招手,清书牵驴子来,对衾儿道:“骡子大,恐怕你擘开了牡丹心难嫁人,驴子小些好乘坐。”衾儿微笑道:“活油嘴,未必嫁你。”楚卿道:“果然未必。”清书已牵到,扶衾儿上驴,清书跟着。楚卿上骡先行,对子刚说其原故。子刚称赞。行了十余里,到了汝阳驿河口,恰好船到。子刚道:“兄与贵相知一处坐,小弟与家母同舟。”楚卿道:“如此更妙。晚上再换罢。”
各下了船,吃些酒饭。楚卿道:“当初,豆腐店寄的字,是那个写的?”衾儿遂把夫人如何发怒,小姐如何回答,“因你逃走,怜念你,故小姐替我写这字。谁教你无情不来?”楚卿道:“原来如此,是我胆小走了。如今老爷还欠多少钱粮?小姐几时才得嫁?”衾儿道:“还少三千五百二十两,完了银子,老爷出来就嫁与胡楚卿去。”楚卿道:“我想,小姐必要嫁我。”衾儿道:“他是有名秀才,老爷中过诗的,怎么嫁到你?”楚卿道:“他会作诗,我也会作诗,小姐也曾鉴赏过的。我替你老爷纳几千银子,小姐怕不是我的?”衾儿道:“你说娶过了,难道再娶一个?你夫人肯容么?”楚卿道:“一个是容的,两个就未必。我爱你小姐,必定要娶的。”衾儿见不说要娶他,又问道:“尊夫人甚么门楣?可是才貌双全么?”楚卿道:“他父亲也做个两省,若不是才貌双全,我也不娶了。”衾儿默然。楚卿暗笑。又问:“姐姐,你今日若不遇我,宿在那里?”衾儿遂将或住尼庵,或寻贫老说一遍。楚卿道:“果然高见。但今日该谢我一谢,省得你几两银子买铺盖,就与我抵足罢。”衾儿叹道:“我也是名门旧族,只因父亲好讼,以致颠沛。况你既有妻子,又要娶我小姐,是个薄幸人,后来置我何地?我来错了。”抛下泪来。楚卿笑道:“这样不经哄的,当初我在你家,受你若干勒,今日略说几句,就哭起来。”衾儿听说是哄他,不哭了。
天色已晚,船俱停泊。大船上托过四盘盛果,十样色菜,点上两枝红烛。两个妇女抱过红毡锦被。又一个丫头,掇一只小皮箱,中间取出鲜明女装,并一副首饰,对楚卿道:“我家相公说,今日是好日,请相公成亲。”衾儿踌躇不安。楚卿道:“多谢你家相公,且拿回去,还有斟酌。”三个丫头妇女那里肯?掩上窗门,都过去了。楚卿取梳匣出来道:“姐姐请梳装。你喜星照命,昨夜厍公子不曾成亲,今晚我替你补救了。”衾儿道:“我今日不是私奔,你又不是无家,今才到舟中就成起亲来,后日被人谈论,你也做人不得,我也没体面了。”楚卿道:“有理,教他取了方才的衣饰铺盖过去,只说你住在后舱,我住前舱,到家择日做亲可好?”衾儿道:“一发差了。掩耳偷铃,无私有弊。若如此,当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楚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你这样秃情不肯了?”衾儿道:“堂堂女子,决不干这勾当。如今吴老安人总是晓得,也不必梳头,趁夜无人看见,待我过船去,换吴相公过来。吩咐家人女使,勿露风与水手们,以避厍家挨访。待到你家做亲未迟。”楚卿一揖道:“可敬!”遂唤清书,附耳低言,过大船去。
少顷,开了两边子,子刚船头上来,衾儿从子过去。楚卿备述其事,子刚道:“敬服这女子,果然有烈气。”至初九日船到,已是黄昏。楚卿、子刚、清书取灯先上岸。到了门首,见两扇庄门打得粉碎。正惊骇,只见三五声锣响,七八个大汉,各拿棍飞奔进来。楚卿路熟,曳开侧门,往园中就走了,子刚被众人捉祝未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贞且烈掷簪断义负淑女二载幽期词曰:辟把佳期订,撇下闲愁闷。谁知变起恶姻缘。怨怨怨,怨着当初,乞婆朱妈,劝奴亲近。惭愧金簪赠,羞杀新鸳枕。枉人一片至诚心。恨恨恨,错到伊家,一时轻易,惹他身份。
吴子刚被众人捉祝楚卿远远听得,没命的跑。只见清书到园中,高声乱唤:“相公快来!你高中了!是报录的。”方才把一天惊恐变做极乐世界。原来,里边的是头报,管家周仁,正在厅上款待他们,满家欢喜,都接见过。楚卿令管家唤两乘轿,抬吴安人并衾儿上来,送到后房安置,自与子刚到花园里祝明日起来,打发报录的去,就叫人将船中子刚的家伙,并童仆妇女,一尽搬来。那胡世赏儿子,闻知楚卿中了,特来贺喜。楚卿道:“哥哥来得甚好,弟上年之屋,原系暂典,不拘年限。弟于来岁春闱后即欲毕婚,恐到其时,匆匆不及,正要面恳此事。”世赏之子答道:“彼时,家父原系暂住,今同家母在京,总是空锁着。若贤弟要赎,即当寻典契送还。”作别起身。楚卿问周仁、蔡恩:“我如今要银子入京,你两个把银帐算缴要紧。”周仁道:“前相公吩咐典屋银三百二十两,与蔡恩各分一半生息。后俞老爷处,银五百两,是合伙的。三次塌货,转得利息,共算本利有一千二百余两。”楚卿道:“你两个先取三百五十两,兑还典价,余俟进京缴用。”两人去了。楚卿请吴安人并衾儿出,与子刚各见礼过,家人都叩过头,吩咐叫衾儿为姑娘。只见衾儿打扮得娇娇滴滴,子刚私与楚卿道:“此女端庄福相,吾兄好造化。”楚卿道:“未知谁人造化。”衾儿走进屏门,唤丫头请楚卿说话。取二十两银子,递与楚卿道:“替我买绸,做些衣服。”楚卿道:“那个要你买?你那里有银子?”衾儿道:“是小姐赠我的三十两,我首饰都有。”把厍家船里事也说了。楚卿道:“妙!你把银子收着。”楚卿出来,写帐付蔡德去买。就对子刚道:“这边屋小,两家住不下。若小弟独住旧宅又冷静,况弟要进京,不如与兄同住那边,俟来春大造何如?”子刚道:“甚妙。”两人遂取银子,到胡世赏家交了银子,取出典契,就回庄来。
且说衾儿,前日到吴安人船上,问起来,方晓得喜新就是胡楚卿。心上惊疑。及至到家,见没有妻子,又报了举人,心上暗喜:他果然哄我,幸我有些志气,若舟中与他苟合,岂不被他看轻?日后就是娶了我家小姐来,也未必把我做婢子。当日,楚卿回来,对衾儿道:“姐姐,我今日事忙,要旧宅去料理,明早要搬家去。单帐在此,你替我把右厢房两间开了,照单点了家伙与家人搬运。”遂把钥匙递过。家人进来,楚卿自去。衾儿开厢房,看见十二只大皮箱,又许多官箱拜匣,都是沉重封锁。心内得意道:我那里晓得,原来是富贵之家。
正在交点,忽见蔡德走来道:“姑娘,相公买绸缎在此。”只见两包,先打开一包看时,纸包上号写天字,包内大红云缎一匹,石青绸一匹,素绸二匹。衾儿看了,自忖道:这是做举人公服用的。再打开包纸地字号看时,大红云缎、大红绉纱、燕青花绸各一匹,桃红、松花、桂黄、白花绸各二匹。衾儿欢喜道:“光景就要做亲了,年少书生,偏是在行。”
到了下午,搬完,楚卿回来对衾儿道:“我要取帐去点。有一句要紧话对你说,你明晚要做亲,虽不上轿,那新人的鞋子,忌用旧的。你可在买来的绸缎内剪些下来,连夜做一双绣鞋要紧。”衾儿听了,涨红脸,半晌不做声。低了头,反问道:“你的鞋子呢?”楚卿道:“我不用。”取单帐去了。”衾儿只得自去做鞋。到鸡鸣时分,楚卿与子刚起来,唤两乘轿子,与吴安人、衾儿坐着,移居至旧宅。进了正厅,歇下轿。子刚在外,楚卿自领着衾儿等到里边。走进内厅,转过楼房,又到五六间一带大高楼下。楚卿先领到左边两间房内,对吴安人道:“这是令郎的房。”许多箱笼摆满。又领到右边两间道:“这是老伯母的房,今日暂与姐姐住着。我的家伙都在楼上。”衾儿暗喜:好个旧家,与我老爷宅子一样。只是我的房在那里?有些疑惑。少顷天明,想自己要做新人,出去不得。只见许多家人妇女来服侍,装枕头,剥茶果。衾儿声也不敢啧,忽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八九个裁逢做衣服闹嚷嚷。
到下午,楚卿对子刚道:“兄的喜事到了。”子刚道:“贤弟大登科后小登科,这才是喜。兄何喜之有?”楚卿道:“弟今日正要与兄毕婚,好事只在今晚。”子刚道:“贤弟讲的甚话?”楚卿道:“岂敢谬言?当初沈夫人虽以此女口许小弟,其实小弟并无此心。不意此女认真,立志守节,逃出虎口,千里相寻,诚可嘉也。奈弟誓不二色。若娶此女,则置沈小姐于何地?即前日路旁喁喁,无非问其别后始末,并未敢言及于乱。弟彼时已具赠兄之心。后舟中与谈者,是恐赠兄之后不便相语,所以再问他小姐前后事情。承兄送下锦盖,弟微以言挑之,此女守正不阿,诚兄之佳妇也。万勿推辞。”子刚正色道:“贤弟差矣。沈小姐还是镜花水月,就是娶得来,原是一家人,决无河东驱犊之辙。赠之一字,断勿启齿。况我誓不续娶,贤弟所知。若再言及,兄亦不敢居此矣。”楚卿道:“呀,弟今日费一番心,唤吹手,做衣服,都为着兄来。若弟要纳一妾,何须用大红衣服?若兄执意不从,把此女胡乱嫁人,一来误此女终身,二来兄要娶时,后日那里寻出这样一个?兄不必辞。”子刚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兄从了,此女也断然不从。不如不开口。”楚卿道:“这个郦生待小弟做来。”遂到前楼正中一间,唤丫头请姑娘出来。丫头去了,来回道:“不来。”楚卿晓得他害羞,要亲到里边去,又恐人多不雅。只得对丫头道:“你去说,相公并无亲人,有要紧的话,对第二个说不得,必定要他来。”
少顷,衾儿出来。楚卿望见,却缩到第二间来。想道:必定是新房了?及走到第三间,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竹书架,堆满书籍,窗前一张小桌,中间一张天然几,两把椅子,后边一张藤榻,帐子铺盖都没有,不像个新房。一发惊疑。楚卿丢个眼色,丫头去了。衾儿却不与楚卿相近,转走到天然几里边立着。楚卿朝上作揖道:“小弟得罪,赔礼了。”衾儿没头脑,只得还个福。楚卿道:“今日,这话不得不说了。当初,小弟偶游白莲花寺,见了你家小姐,访问得才貌双全,尚未配人,一时痴念,要图百年姻眷。故改扮书童到你家。不意夫人将姐姐许我。彼时,我也有意。若图得到手,小姐做个正,姐姐做个偏,是却不得的。谁料,姐姐清白自守,不肯替我做个慈航宝筏。后来惊走,央俞县尹来说亲,夫人不从,只将姐姐许我。小弟抱恨,就丢此念。及到冀州考诗,小弟在宾馆中问及姐姐。老苍头对我说,已晓得姐姐对老爷说明,为我守节。不胜感念。如今,小姐未娶,若与你先做了亲,你家老爷得知,自然不肯把小姐嫁我。一也。二来,娶了小姐就要把你为妾,岂不辜负你?如今,吴相公青年美貌,学富五车,我做主,将你嫁与他做个正室娘子,岂不胜十倍?特此说知。”衾儿道:“小姐若娶得来,我自然让他为正,何必虑我不肯做妾?”说罢要走。楚卿把两手空里一拦,道:“我不与你取笑来。吴相公,我已与他说明了。”
衾儿听了,柳眉竖起,脸晕桃花。又问道:“果是真么?”楚卿道:“讲了半日,怎么不真?”衾儿把金莲在地上乱跳,哭道:“你这负心的汉,我为你担惊受辱,一块热肠。还指望天涯海角来寻你,谁料你这般短行。今日才中举人,就把我如此看待。我两年来,睡梦里都把你牵肠挂肚。你何辜负我至此!”号啕大哭。楚卿不得已,老着脸道:“姐姐,不是我无情。若当初在你家里你肯周全,前日在船里或容俯就,今日就说不得了。只为每每不能遂愿,我晓得不是姻缘,故有此念头。”衾儿道:“呸!原来没志气的,那无耻淫贱的方是你妻子。”说罢又哭。楚卿道:“姐姐你想,我不过是一个穷举人,就做了官,未必封赠到你。那子刚,万贯家私,他是遂平县籍,或者中了,报在那里亦不可知,后日做了官,凤冠霞帔是你戴的,花朝月夕,夫唱妇随岂不好?何情愿一暴十寒,看人眉眼?”衾儿道:“那个稀罕凤冠霞帔?那个稀罕万贯家私?你若叫化,我随你去叫化。只恨你待我情保”楚卿道:“我待你也不薄,如今做了许多衣服,又将花园一座、庄房一所、要造屋的隙地数亩,值六百余金,经帐俱已写就,替你折代装奁,也足以报你厚情了,何恨我情薄?”衾儿道:“你主意真定了?”楚卿道:“男子汉说话,那有不真定?”衾儿道:“既如此,萧郎陌路了,男女授受不亲,站在这里做甚么?”楚卿喜道:“有理,请息怒。就在这里坐,我催完衣服送来。”遂踱到外边。
至日将晚,要开珠灯来挂。昨日的钥匙,却在衾儿身畔。欲唤丫头来取,又没有人在外,只得自己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叫一声:“姐姐,我要钥匙。”门推不开,也不应。转到窗外,子里一望时,吃了一惊。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刚而正赠妇无淫哄新郎一时逃走诗曰:婚姻天定莫能移,颠倒悲欢始信奇。
出汉只因怀国恨,入吴端为救时危。
冰霜自矢坚渠约,膏沐为容悦所知。
谁道痴情俱错认?赤绳各系已多时。
楚卿在窗外子里张看,不觉大惊。见衾儿立在天然几上,把汗巾扣在楼楹上,正想上吊。忙从子里爬进,道:“姐姐,不要短见!”衾儿恐怕来抱他,自己从椅子上下来,仍复大哭。楚卿开了房门,遂上去解着汗巾。又劝道:“姐姐,我主意不差。我后日京里去了,你在家举目无亲,子刚又嫌疑不便,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处。我要钥匙开灯。”衾儿一头哭,一边腰里取出钥匙,把楚卿对面掷去,几乎打着。又头上拔下紫金通气簪,掷在楚卿面前,啐道:“我原来在梦里。”楚卿道:“我当初原说送人事,不是聘仪;后在小姐房中出来,你说我‘未得陇先望蜀’,我说陇也未必得。我原来讲开的,你自错认了。”遂向地下,拾起簪来。衾儿忽走近身,劈手夺去。见桌上有石砚一方,将金簪放在天然几上,拿起石砚乱槌,把金簪槌个烂瘟,用力拗折,却拗不折,弄弯了。复恨一声,掷在地下,望外就走。楚卿道:“去不得了。”衾儿见说,立住脚。楚卿道:“说明了,你婆媳相见就不雅。这里还是我住处,我唤妇女点灯来服侍你梳装。”衾儿只得又走退来,呜呜的哭。“亏得我没爹娘,好苦也。”楚卿听了,不觉也下了几点泪,勉强道:“姐姐,好在后边,不消哭了。”遂唤几个妇女伴着,自己外边来。问子刚时,众人说:“不见多时了。”楚卿一面点灯,一面着人去寻。到了黄昏,都回道:“影也不见。”楚卿心急,又着人四下再寻。自己复到书房,见衾儿还在大哭,妇女劝他不祝楚卿因子刚不见,又不敢催。到了一更,酒筵摆列停当。那掌礼的傧相不晓得,还催楚卿更衣,请新人出来行礼。楚卿道:“不是我,是吴相公做亲,如今不知那里去了。”众人方才晓得,寻的是新郎。吹的也不吹,打的也不打,都没兴头起来。楚卿见众人歇了鼓乐,冷冷落落,急得个一佛出世。对众人道:“你们只管吹打,我自有赏。”也莫可奈何。
及到三鼓,四下的人陆续回复,到处不见。楚卿无主意,在厅上如走马灯样转。忽见前厅五六个人,棒头棍子赶入,门外一人喊道:“不要打!”厅上已打碎了几件家伙,许多吹手吓得收拾乐器。再看外面,两三个人如捉贼的样子,把子刚肩胛,飞也进来。子刚还不住声的喊:“莫打!莫打!”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子刚见楚卿要与他做亲,因想:衾儿向日一片苦心,岂有夺人之爱、拆散姻缘的理?我今夜逃走不回,他自己自然成亲了。时月色甚明,子刚走了八九里,正坐在大路口一块石头上,见七八个汉子赶来。子刚躲在一边,让他过去。内中两三个问道:“大哥,可晓得胡楚卿住在那里?”子刚道:“一直西去八九里,大村上就是。”两三个道:“我是报录的,你领我去,我送你五钱银子。”子刚道:“三日前已报过了。”众人推了子刚,一头走,一头说道:“不是他,是一个遂平县人,移居在他家的。”子刚急问:“甚么名字?”众人道:“是姓吴。”子刚道:“可是吴无欲么?”众人道:“正是。”子刚大喜,想要不回,恐怕他们打坏了楚卿家伙,又少不得打发银子、酒饭,不好连累楚卿。只得说道:“列位不必乱推,我脚走不动了,略缓些儿。我就是吴无欲。”众人大喜,齐齐揖道:“不识台颜,多有唐突,得罪了。恭贺高捷!”一发不由分说,竟把子刚扛了飞走。来到门首,子刚道:“这里就是。”众人方才放下子刚。子刚进来,叫住众人莫打。楚卿正要问,只见屏上高高贴起捷报:贵府相公,吴讳无欲高中河南乡魁第五名——官报陆廷光。”楚卿大喜。
却说衾儿在房,众妇女再劝不住,只是哭。忽听得楚卿在楼下高叫道:“吴老伯母,令郎高中了!报录的在外边,到遂平报不着,特访到这里来。”又到书房门首道:“姐姐,恭喜了,子刚兄中第五名,比我还前二名,我主意不差。如今是夫人了,难道别人敢夺你的?快些梳装,不要错过吉时。”衾儿方住了哭,却睡在榻上不起来。楚卿吩咐妇女道:“你们不劝夫人起来,取板子来,都是一百!”众妇女听了,遂扶的扶,抱的抱,衾儿也肯了。楚卿快活,自去前厅,安顿报录的酒饭。大厅上请子刚夫妇花烛,子刚犹自谦让。楚卿道:“里边都说妥了,不须过逊。如今兄已高中,用不着衫了。方才小弟做的大红吉服,一发赠足。”是夜,做成子刚、衾儿受用,不在话下。
且说若素,自九月初二夜与李茂下船,一心念着衾儿,未知吉凶,终日纳闷。行至贺村驿,忽生起病来。李茂只得上岸,寻个尼庵,仍改女装。上去赁寓,请医服药,直至十月中才好。遂谢别尼姑,一路出临清州,至杨村驿。若素对李茂道:“舟中纳闷,此处离京师还远,你替我雇辆车儿去罢。”李茂道:“车儿不打紧,只你小姐两耳是穿的,被人认出不便。”若素道:“我自有法。”遂与采绿两个,把粉髫和胭脂,调水搽了耳环眼里;及调好搽些干的,把镜一照,如生成一样。即时上了车儿,只检静僻处宿歇。
明日,行过萧家村地方,一时下起雨来。正要寻下处,见一个人家门首挂着招牌,上写着:“斯文下处”。旁边又写细字:“挑脚经济不寓”。若素同李茂进去,店主人见了,道:“好个精雅人物,请里面坐。”李茂道:“俺相公要检上等房,宁可多些房金。”主人道:“既如此,随俺来。”进了中间一带,又穿过三层客座,引到楼前右手两间屋内。中间一个天井,栽数盆残菊。外边一间,铺两张板床。里边一门,挂几幅书画。香几竹榻,甚是幽雅。店主人道:“不放外人混杂就是了。”采绿铺下行李,李茂与宋妈妈做房在外边。店主送饭来吃了,若素把壁上书画玩了一回,又伏在窗槛看菊。只见对窗子内一个秀士,旁边立个垂髫童子。卷起帘儿,定睛一望,道:“好个美少年。”却见他不住的窥觑。若素避嫌,反退入来。少顷,那童子送一壶茶来,年可十四五,比采绿转标致些。入到房中,把若素细看,问道:“相公尊姓?贵处那里?”若素道:“姓沈,上蔡人。你店主人尊姓?”童子道:“姓龚。”去了。采绿斟上茶来,见是上好细品。若素和采绿、宋妈妈各饮一杯。大家称赞。忽听对窗吟道:“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若素大疑。暗想:这诗是胡楚卿的《花魂》诗。又听再吟《鸟梦》。因对采绿道:“原来胡楚卿在此。你到他书房里看看,问他是那里人,在此做甚。他问你,不可说我是小姐,切莫多言。”采绿领命,到前边来。那窗内的人问道:“可是要进来?”叫童子开了楼下角门,引采绿穿入书房。那秀士立起身道:“有甚话讲?权坐坐。你家相公高姓?到此贵干?”采绿道:“姓沈,家老爷两省镇抚,因地方失守,圣上要家老爷赔补钱粮,今公子要上京看亲。”他又问:“你公子多少年纪?可曾婚娶否?”采绿道:“十八岁,尚未有聘。相公尊姓?这里是祖居么?”秀士道:“我是河南登封人,姓秦,这里是舅家。你先去,我就来看你相公。”采绿走来回复。若素道:“既不是楚卿,为何诵他的诗?”好生疑惑。只见秀士步来,接至房中。揖过,就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内各暗暗欣羡。秦生道:“不知台兄下榻,有失迎接。”若素道:“幸获识荆,不胜荣幸。请教贵表。”秦生道:“贱字蕙卿。敢求台号?”若素原无预备,见他说个卿字,也随口道:“贱字若卿。”蕙卿道:“弟虽寓居,但在舍亲处,理应尽一主之谊。此间不便细谈,乞至敝书斋少叙何如?”若素本不与男子晋接,却见他文雅,心上又要问他诗的来历,因说道:“只恐拜意不专。”两人推推让让,采绿跟着,遂同到他书房来。李茂在旁,又阻不得。暗想:秦相公这样文雅,如今小姐到他书房,倘或你贪我恋,露出真情怎么处?宋妈妈也替若素担着干系。
你道若素与秦生,两下何如,且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十五回错里错二美求婚误中误终藏醋意词曰:自惜容光频对镜,不识相思,已解В梅咏。错认才郎犹未聘,胡卢欲把婚姻订。谜语津津未一允,香靥凝羞,似听将军令。可笑红颜多薄命,谁知两人同玻——右调《蝶恋花》若素到秦蕙卿书房,见摆列古玩名器,锦衾绣褥,十分富丽。少顷茶来。一个大丫环,体态轻盈,年可十七八,托八色果点摆在桌上。把若素细看时,蕙卿袖子一曳,丫环会意,走出门外。又探头向若素一笑,进去。蕙卿陪若素吃茶。若素道:“适才是尊婢么?好个女子。兄可曾娶否?”蕙卿道:“尚未。方才是家舅母使女,名玉菱。”若素笑道:“可知兄两下喁喁,大受用了。”蕙卿道:“兄自多情,小弟其实冰清玉润。”若素道:“如此光景,清字也难说。”两个笑了一番。点心毕,若素要逗出吟诗原故,问道:“兄既未娶,难禁寂聊,必有吟咏,敢请教一二。”蕙卿叹道:“弟誓不作诗了。”若素急问其故,答云:“先母早逝,遗弟兄妹二人,朝夕琢磨,颇知词赋。先父曾做嘉湖道,指望与愚弟妹各择佳偶。不意随父来京复命,家严病故。今权寓母舅处。四月间有客来,寓带两首诗,在外边称道。弟闻知,借来与舍妹一看,舍妹道:‘这样才子,我若嫁得就够了。’弟问这客人,说是鹿邑秀才胡楚卿作的,年纪十八,尚未有室。遂差人往鹿邑访他,说往遂平去了。舍妹深恨无缘,不胜怨慕,弟所以不敢作诗,恐增舍妹之憾。明日再要遣人去访问。”若素暗想道:我考中胡楚卿,两首诗以为终身可订,后因父亲之事,付于风马。原来,有名才子,天下的佳人都思要配他。若楚卿被别人占了先手,我倒落空了。满肚过不得起来。恰好蕙卿递过楚卿的诗,若素心绪如麻,略一过目,就说道:“这个人,兄不必寻他。他已与舍妹联姻了。这诗就是家父考中的。”蕙卿听了,半晌无言。又叹道:“我空费许多心,又被高才捷足者占先。”若素又想:一时说了考试,倘他妹子才貌拔萃,也选起诗来。楚卿踪迹未定,又来考中,岂不是更费周折?且试他一试。遂说道:“令妹大才,不识咏雪之句可以略窥否。”蕙卿道:“只恐巴辞,不堪污目。”若素必要看,蕙卿从拜匣里检出一幅花笺道:“这就是舍妹和题。”接看时:◇花魂(韵不拘)自怜薄命画楼东,一点幽情欲暗通。
爱月有时随瘦影,羞人着意隐芳丛。
低回欲绝黄昏雨,冷落愁经槛外风。
若个怀春谁是主?好生无着只朦胧。
◇鸟梦
历遍花堤又柳堤,憩寻芳树暮云低。
神童蝶花探香远,境与鸾孤觅偶齐。
华表梳翎餐桧露,渔矶卸迹啄花泥。
南枝一觉东风醒,爱惜春光漫漫啼。
若素读完,赞道:“好诗好诗,如子规声里独立黄昏,凄清呜咽,不堪多读。”蕙卿道:“兄与令妹佳作,亦肯见教否?”若素思量:我若不与他看,他只认妹子高才,要私去争楚卿,也未可知。但他说是妹子的诗,我难道也说妹子的?遂道:“舍妹诗,不记得,弟俚句污耳何如?”蕙卿喜道:“甚妙。兄吟,待弟取花笺录出,好细细领教。”若素咏《花魂》道:冰霜守遍历青阳,无限芳心托倩装。
梁苑熹微亲辇跸,午桥依约袭衣裳。
空惭露挹何郎粉,谁解风生贺女香?
最是清明春老后,精神脉脉似青娘。
◇鸟梦
偃息长林夜月低,酣然神往遍东西。
斜通岚径全无碍,直入云屏似有蹊。
花外忽惊红雨湿,巢边犹讶绿荫迷。
回翔几择丘隅止,不道依然素底栖。
若素见蕙卿笔走龙蛇,纤指凝玉,暗想:可惜我有了楚卿,此生秀媚,诚佳士也。蕙卿写完,再读一遍,赞道:“择诵瑶章,视舍妹之作,不啻天渊,见笑多矣。”童子摆上酒肴,若素告退。蕙卿道:“天涯得吾兄,缘契三生,不须过逊。”两个坐下同饮。蕙卿问道:“尊大人还挂多少钱粮?”若素道:“尚有三千五百两。”蕙卿道:“有一句话,不识兄肯俞否。弟为舍妹择婿,想世间才貌,孰有过于兄者。适间尊使说尚未婚聘。先父颇遗下些家私,仰攀足下,做一个藤萝附木如何?”若素心内好笑道:我是雌儿,你要做甚么?因答道:“虽感错爱,但家父在狱,不暇及此。”蕙卿道:“聘仪一些不要,情愿与舍妹多备装奁。”点上灯来,童子唤采绿,出去与宋妈妈等饮酒,俱是盛馔。若素道:“固承厚谊,但不告父母,非人子之道。待弟入京,对双亲致意。倘家严见允,自当领复。”蕙卿道:“尊大人事,不必挂念。弟先赠五百金,俟兄回过尊亲,只取一物为信,三千两之数,到小弟这边来取,竟做舍妹装资。吾兄不必固辞。明日,弟另有主意。”晚饭吃完,只见大丫环玉菱抱出一副锦被,床上薰起香来,似留宿的意思。若素谢别起身,蕙卿道:“这边僻雅,兄就此宿歇罢。”若素那里肯?采绿恐露机关,推着背就走。蕙卿唤玉菱留着,玉菱即笑嘻嘻扯祝若素道:“小弟素爱独睡,恐不便于兄。”蕙卿道:“难道一世独睡不成?”玉菱目视蕙卿,笑道:“俺家相公是要俺伴着睡的。”蕙卿把眼一瞧道:“胡说。”看官,你道外人跟前怎讲这话?原来是他自己与蕙卿两个取笑。蕙卿道:“弟原宿内室,这里不过是闲时睡的。这位尊使一发把铺盖取过来,隔壁一间睡就是了。”若素方才放心。采绿同宋妈妈取行李过来,做一处铺着。童子道:“你两个怎么一同睡?”宋妈妈道:“他是我的儿子。”采绿几乎笑倒,勉强忍祝故意道:“倘夜间要小便,不曾问主人取个夜壶。”童子道:“只有一个,是我家相公要用。不然,我到小姐房里取个水马子来,又好备着你家相公大解。”宋妈妈道:“我有随身小便的在此,将就合用罢。”若素听得,肚里暗笑。少顷,玉菱送脸水进来。若素一双手在盆里洗着,那玉菱不转睛的看。若素道:“你伴自家相公去睡罢。”玉菱又笑起来。蕙卿道:“甚么规矩?你爱沈相公,今夜就伴沈相公睡。”玉菱没趣,飞也跑去了。蕙卿道:“本当奉陪,恐小弟秽体,不敢亵兄,明早奉候罢。”若素道:“斗胆下榻了。”采绿闩上房门,各去安睡。
明日起来,天色已晴。蕙卿苦留不住,遂设一盛馔。采绿等另是一桌。用过起身。蕙卿着童子托出银五百两,对若素道:“兄去意甚速,不敢久羁。昨晚进去对舍妹说,甚喜。”他道:令妹考中胡楚卿的诗,昨日兄做的两首,也就算舍妹考中了兄。这银子是舍妹赠兄一程之费。若蒙尊大人见允,缺少银两,都在弟身上。但要兄随意留下一物。”若素不受。蕙卿又道:“舍妹也料兄不受。又想兄是风流才子,就亲事不谐,在难中也该相济。但兄决不比无情的,后来恝然别娶。”遂把银子将他行李中乱塞。若素见了,无奈可施,他道:也罢,我赠他明珠一颗,譬如兑他的,消释这五百两罢了。遂于胸前锦袋内,取出明珠一颗,递与蕙卿道:“无物相留,聊以此为纪。”蕙卿接来一看,啧啧笑道:“兄何欺我?此珠价值千金,轻留于此,是念头丢下了。”递还若素。看见包内一个蓝宝石鱼,蕙卿把手ㄎ出一看,喜道:“此物足矣。”若素道:“这使不得,是一朋友寄在弟处的。”蕙卿道:“朋友寄的更妙,正要兄来龋”若素道:“有个缘故,这是一个才子,与楚卿不相上下的,也要聘一个佳人。弟一时取笑留他,他就要聘舍妹。但舍妹已许楚卿,不可误他大事,正要寄还他。今兄若留此物,后日他有话说,弟何以为情?”蕙卿道:“弟已明白,兄必欲将此物聘个心上人,不肯向别处念头。望兄与尊夫人说明,到弟处兑银,去完了钦件,早早毕姻。那时,或还盛友,或去另聘,也凭心便了。”遂转身,将石鱼付与童子,道:“你送进去与小姐,说是沈相公的聘物。”若素见了,无可奈何,只得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