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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梦柝
作者:惠水安阳酒民[清]
孤本小说,《情梦柝》,清.安阳酒民著 。多情才子,是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操,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有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绝古板的主意,绝风骚的文章,句句妙辞雅谑,一断幽情,令观者会心自远。
目录
第01回 观胜会游憩梵宫 看娇娃奔驰城市
第02回 小秀才改扮书童 老婆子拿扳券保
第03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第04回 没奈何押盘随轿 衾儿错认鸳鸯谱
第05回 题画扇当面挑情 换蓝鱼痴心解珮
第06回 沈夫人打草惊蛇 俞县尹执柯泣凤
第07回 守钱枭烧作烂虾蟆 滥淫妇断配群花子
第08回 村学究山舍做歪诗 富监生茶坊传喜信
第09回 费功夫严于择婿 空跋涉只是投诗
第10回 端阳哭别娘离女 秋夜欣逢弟会兄
第11回 丧良心酒鬼卖甥 报深恩美婢救主
第12回 有钱时醉汉偏醒 遇难处金蝉脱壳
第13回 贞且烈掷簪断义 负淑女二载幽期
第14回 刚而正赠妇无淫 哄新郎一时逃走
第15回 错里错二美求婚 误中误终藏醋意
第16回 是不是两生叙旧 喜相逢熬煞春心
第17回 贴试录惊骇岳母 送灯笼急坏丈人
第18回 戏新妇吉席自招磨 为情郎舟中多吃醋
第19回 假报仇衾儿难新郎 真掉包若素寻夫婿
第20回 醒尘梦轩庭合笑 联鸳被鱼水同谐
第一回观胜会游憩梵宫看娇娃奔驰城市词曰:韶光易老,莫辜负眼前花鸟。从来人算何时了?批古评今,感慨知多少。
贪财好色常颠倒,试看天报如誊稿。却教守拙偏凑巧。拈出新编,满砌生春草。
——右调寄《醉落魄》
这首词,是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谁不愿玉食锦衣,娇妻美妾?那晓得,苦乐穷通已经注定,不容人矫揉造作。惟君子能造命,惟积德可回天。比如一棵树,培植得好,自然根枝茂盛,开花结果,生种不绝。若做宋人揠苗,非徒无义,反加害矣。昔王敦图贵而伏辜,季伦拥赀而致死。天子不能救幸臣之饿,谋臣不能保霸王之刎。莫非命也。就是有福气的,也要知止知足,不可享荆若依得人算,文王不囚于里,孔明不悲于五丈原,邵康节老头儿用不着土馒头了。天地以似一间屋,日月像笸篮大两面镜,一天星斗又如许多小镜,远近上下,处处挂着。人在中间,像个蜘蛛。这里牵丝结网,镜里也牵丝结网。这里捉缚蚊虫,镜里也捉缚蚊虫。闪过西边,东边照着;藏在底下,上面照着,才一举动,处处镜子里面都替你记帐,真是毫发不爽,报应分明。故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如誊稿一般。
在下今日却不说因果,也不说积德,只说个心术。若说到心术,看官们又嫌头巾气,恐怕道隐衷,对着暗病,就要掩卷打盹。不如原说个情字,心如种谷,生出芽是性,爱和风甘雨,怕烈日严霜。今人争名夺利,恋酒贪花,那一件不是情?但情之出于心,正者自享悠然之福,不正者就有揠苗之结局。若迷而不悟,任情做去,一如长夜漫漫,沉酣睡境,那个肯与你做冤家?当头一喝,击柝数声,唤醒尘梦耶?此刻,乐而不淫,怨而不怒,贞而不谅,哀而不伤。多情才子,具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操。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各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所以名为《情梦柝》。
绝古板的主意,绝风骚的文章,令观者会心自远,听我说来。
崇祯年间,河南归德府鹿邑县地方,有一秀士,姓胡名玮字楚卿。生得琼姿玉骨,饱学多才,十三岁入庠。父亲胡文彬,曾做嘉兴通判,官至礼部郎中,母黄氏,封诰命夫人,时已告老在家。
一日,吴江县有一个同年,姓荆名锡仁,来归德府做同知。晓得胡楚卿童年隽艾,托鹿邑知县作伐,愿纳为婿,就请到内衙读书。县尹将荆锡仁之意,达于文彬,文彬大喜。茶过,送出县尹。正要进来与夫人、儿子商议。谁知胡楚卿在书房,先已听见父亲送出知县,走至厅后,见一个管家对书童道:“当初我随老爷在嘉兴做官,晓得下路女子极有水色,但脚大的多,每到暑天,除了裹条,露出两脚,拖着一双胡椒眼凉鞋,与男人一般。如今荆小姐,自然是美的,只怕那双脚与我的也差不多。”正在那里说笑,不料被楚卿听了,想:金莲窄小,三寸盈盈,许多佳趣俱在这脚上,若大了,有甚么趣?况且风俗如此,总是裹也未必小,不如对父亲说,回了他倒好。恰好文彬至里边,把上项事说着。夫人未及答,楚卿接口道:“虽承荆年伯美意,但结亲太早,进衙读书,又晨昏远离膝下;况乡绅与现任公祖联姻,嫌疑未便。不如待孩儿明年赴过乡试,倘侥幸得中,那时怕没有邻近名门?如今着甚么紧?”老夫妻二人,见他说得有志气,便也快活,就复拜县官,回绝荆知府。因此蹉跎,不曾与楚卿聘下媳妇。不意十五岁上,父母相继而亡。■踊痛哭,丧葬尽礼。过了周年,挨到十七岁上,思量:上无父母,又未娶妻,家人妇女,无事进来,冷冷落落,不像个人家。因与老管家商议,将服侍老夫人两个大丫环,都出配与人,把房屋典与同族胡世赏,他做户部员外。得价三百五十两,自己却移在庄上,在旧宅住,只同一个家人,一个养娘,一个小厮年纪十五岁,五六口过活。
当时三月,天气暖和。想:平日埋头读书,并未曾结识半个朋友,上年又有服,不曾去得乡试,如今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济事。心上就要往外行动。便叫苍头,唤两个老管家来。一个名周仁,是掌租产的。一个名蔡德,是向来随任的。俱有妻室另居。一齐唤到,因对他两个道:“老爷在日,有一门生俞彦伯,系陕西绥德府米脂县人,曾借我老爷银一百八十两,今现任汝宁府遂平知县。我如今,一来历览风景,二来去讨这项银子。或者有赠,也不可知。前房屋典价银三百五十两,尚未曾动。周仁,你与蔡德儿子蔡恩,各分银一百六十两,买卖生息。尚存银三十两,我要作盘费。蔡德,你同我去,一路照管。叫你老婆、儿子暂住这庄上来,与我看守家内。”随即将银交与两人。蔡德领命,自去收拾行李起程,楚卿也自整治行囊,择于本月念六日出门。至期,蔡德及儿子蔡恩,并老婆媳妇,清早都来了。楚卿交了什物锁钥,分付养娘并在先服侍的一个家人看守门户,自与蔡德、清书,觅牲口,装上行李,遂往商水。
进项城,来到上蔡界口,隔着遂平止差九十里。此时,已是四月初七。那地方有一禅林,叫着白莲寺,真是有名的古刹。一路上听人传说,明日去看盛会。天已将暮,三人下了饭店,问主人道:“此去白莲寺有多少路?”店主人道:“这里到白莲寺,只有二十里,再去五里就是上蔡城。相公若是便路,明日盛会,也该早些起身走去看看。”楚卿道:“我便要去。”遂用了晚饭,自去安寝。到了四更时分,路上就有人行动。楚卿起来,梳洗毕,吃了饭,唤牲口,装上行李,算还饭钱,遂辞主人出门,东方却才发白。一路上,男女络绎不绝。及至寺前,刚上午时候。只见山门口先歇下五乘幔轿。楚卿也要下驴,掌鞭道:“相公,我们牲口是要趁客的,不如送你到饭店安歇,打发我先去罢。”楚卿道:“也说得是。”就在附近饭店住下,打发掌鞭去了。三人吃了点心,吩咐店主照顾行李,三人同步至寺前。此时,烧香游玩的,已是挨挤不开,男女老幼,何止一万。三人挨到山门,看那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是:白莲古刹。一路去,只见:先列两个菩萨,后塑四位金刚。布袋佛张开笑口,韦尊者按定神杵。炉烟飞翠,烛影摇红。正殿上三尊大佛,两旁边十八罗汉。准提菩萨供高楼,千手观音藏宝阁。到讲经堂,钟声法鼓响,佛号梵音鸣。老和尚喊破喉咙,小沙弥击翻金磬。斋堂里,饿僧吃面;香积厨,老道烧茶。孩儿们,玩的玩,跳的跳;老人家,立的立,拜的拜。还有轻薄少年,扯汗巾,挖屁股,乘机调趣;又有风流子弟,染须毫,拭粉壁,见景留题。那些妇女,老成的,说老公,认媳妇,告陈亲眷;骚发的,穿僧房,入静室,引惹黎。还有口干的,借茶钟,拿盏子,呼汤呷水;尿急的,争茅坑,夺粪桶,露出东西。
楚卿三人,挤入挤出,到处观看。到了下午时候,人也渐疏。转出山门,早来这几乘轿子尚在那里。想道:定是大户人家女眷,怕人多不雅,所以早来进香,如今必在静室。只见一群妇女丫环,三四个尼姑,前面几个男子,先走出来唤轿夫,遂将轿子乱摆开。胡楚卿定睛看时,中间几个,珠翠满头,香风拂拂。一个老的,约有五旬,先上轿。次后一个十二三岁,与一个垂髫的合坐一轿。第三个是一个三十上下的,艳丽非常,却也看得亲切。这里看未完,那边又有一个上轿。楚卿忙转目观望,只见那女子左脚已进轿内,右脚刚刚缩进,一只红绣鞋,小得□□,面庞竟未曾看得,并不知有多少年纪。慌忙再看后面,只剩一顶空轿,等着个半老佳人在那里与尼姑说话。胡楚卿懊悔不及,那前面先上轿的三乘,已起身上。只见第四乘尚在等着后面,忽轿内一只纤纤玉手,推起半边帘子,露出脸来,似要说话光景。见了楚卿,却又缩进。
看官,你道甚么缘故?原来小姐见前面轿子已去,意欲唤养娘,催后面母亲起身,见有人看,忙缩进去,原是无心。楚卿打个照面看着,惊喜道:“天下有这样佳人,真是绝色,又且有情,推帘看我。”正在思想,那两乘轿都起身了。忽清书在旁道:“相公,不知谁家小姐,如此标致。又不知后来嫁与何人享福。”楚卿道:“你如何知他未嫁?”清书道:“我明明见他是盘头女儿。”蔡德也接口道:“其实还是一位小姐。”楚卿听了,不胜心痒。因说道:“我等了半日,未曾看得亲切。料他必住城内,明日省走几里路也好,你两个可速速搬行李,进城安歇。我先去,偏要看他一看。好歹在县前等我说话罢。”说罢,急急赶去。及赶上轿子,尾后半箭之地,路上也无心观看。及进了城,又行三四条街,五乘轿子立住脚。不知轿内说些甚么话,只见丫环妇女,分走开来。前面三乘轿子,望南去了。后面两乘,望西直走。原来是两处的。楚卿随着后边轿,也望西来。走过县前,又过一条街,到了一个大墙门首,将轿子歇下。楚卿急挨上前。这些妇女,掀开两处帘子,先走出一个老的,后走出一位小姐。果然,体态轻盈,天姿国色。是个未及笄女子。上阶时露出金莲半折,与丫环们说说笑笑,竟进去了。并不曾把楚卿相得一相。那楚卿站了良久,不觉扫兴而归。行了三五丈,又转身来,把门墙内仔细一看,痴心望再出来的景象。忽见门边有一条字,上写着:◇本宅收觅随任书童◇楚卿那时,见了此字,不觉欢喜。暗想道:我这样才子,不配得个佳人,也枉生一世。这小姐形容体态,虽是绝色,但不知内才如何。我今趁此机会,就扮作书童,做个进身之策,那时得与小姐亲近,闻一闻香气。他若有才,我就与他吟诗,答应起来。倘能窃玉偷香,与他说明,成就了百年姻眷,岂不是一生受用?你看,楚卿一路胡思乱想,心中定了主意。忽又跌足道:“不妥,我如今已长大了,怎么扮做书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人家公子,到八九岁就有些气质,到十二三竟装出大人身份来。楚卿这几年,涉历丧葬,迎接宾客,岂不自认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今要改做小厮,恐怕长大不像样,所以跌足。却不曾想到,自己虽交十七岁,而身材尚小,还是十四五的光景。且身子又生得伶俐,要做尽可做得。
楚卿正在那里算策,却事有凑巧,见一个垂髫童子,远远而来。楚卿有意走到那童子身边,与他比了一比,自己尚矮他寸许。忙回头一相,见自己身躯,比他小些。暗暗欢喜道:“我明日就叫清书,去访问他姓名事情,再作商议。”急急行来,却也作怪,寻不见县前。忽到了官塘桥。自忖:方才不曾有,必是行错了。急问人时,说是官塘桥。又问到县前多少路,那人道:“里半,进南门,再直走一里,左手转弯就是。”原来,楚卿想扮书童时节,不觉出了神,错认向南而去。那楚卿原也不知,自己好笑起来,只得转身走到南门,再问县前来。蔡德远远窥望,接着道:“相公这时候才来,我们下处已讨多时。日色晚了,可快些去罢。”楚卿笑了,就随蔡德而去。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小秀才改扮书童老婆子拿扳券保
词曰:
才遇仙娘,见推轿帘,有意咱行。花解语,玉生香,想杀我刘郎。没奈何,乔装剪发,托入门墙。痴情欲旁西厢,琴挑心未逗,抒拒意先防。若个事,九回肠,与那个商量?且学他,登楼崔护,一试何妨?
——右调寄《意难忘》
话说胡楚卿,随蔡德来到下处。清书笑问道:“相公可曾看见么?”楚卿把眼色一丢,道:“胡说!”清书与蔡德会意,晓得店中杂闹,远方人看妇女不便,明日路上闲讲未迟。因此就闭了口。楚卿暗想道:我明日要做这勾当,蔡德是老成人,必然力阻。不如写封书,设计打发他先到遂平,留清书在此,又好替我装扮。
一夜无辞。明早,楚卿在床上,唤蔡德道:“我连日劳顿,昨又走急了几里路,身子困倦得紧,意欲歇息两日,着你先到遂平何如?”蔡德道:“许多路在旁,何争这九十里?且到遂平安息,省得大家挂念。”楚卿道:“你有所不知,我到遂平,俞老爷必定留入内衙,一来请酒演戏,二来客边不得舒畅,拘拘然有何好处?我如今用个名帖,写一封书,你将家中带来套礼,再拿五两银子,买些礼物,预先投进,俞老爷也好打点银子。我一到,盘桓两日就回,岂不两便?”蔡德道:“不难,相公若要舒畅,同到遂平城外,寻个寺院歇下,待老仆把书札投进。只说相公路上有事耽搁,着我先来的。如此就是,何必在此远隔,教我放心不下?”楚卿道:“我身子委实不快,若勉强上了牲口,弄出病来怎好?”店主人见楚卿要住,巴不能勾生意,便对蔡德道:“老人家,你相公是少年公子,吃苦不得,急行一里不如宽行十里,在此我自会服侍,不须你费心。还依着相公,你先去。”蔡德见说话近理,只得先去吃饭。楚卿起来写书帖,将箱内礼物交与蔡德,将身边银子称出五两,买些礼物。又称五钱,与蔡德做盘费。蔡德吩咐清书,小心服侍,两三日就来,叮嘱主人几句,出门去了。
楚卿哄蔡德起身,遂吃了饭,唤清书,附耳道:“如今有一事与你商议,切不可泄露。到县前往西去,右边一条巷内,有大墙门,门边有一条字,‘本宅收觅随任书童’,问他家姓甚名谁,做甚么官。往那里去,见机说话,即刻就来。”清书道:“相公问他收觅书童,敢是要卖我么?”楚卿道:“不是卖你,我有缘故。少不得对你说。”清书去了一个多时,就进来回复:“我方才走到他家墙门,见对门豆腐店,有个老婆子在那里。我假说借坐,等个朋友。因问他:‘前面大墙门里甚样人家?要收觅书童到那里去?’那婆子笑道:‘我晓得你来意了,他家姓沈,名大典,号长卿,一向做兵备官,旧年十二月上京复命。朝里见他能事,今福建沿海地方,倭寇作乱,钦差沈老爷去镇守。不日到家,就要上任。着人寄信回来,要讨书童。他家极是好的,奶奶又贤慧,又无大公子差使,只有一位小姐,名唤若素,才貌双全,年纪十六岁,要检好女婿,未曾许人。你若要去,身价银五两,老爷回来,又有银子赚。是极好的,不要错过了。’我见他说得好意,只得假应道:‘我是不要去,有个亲眷托我,故此替他问一声。’那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我说:‘就在西门外。’婆子星飞舀一碗腐浆与我吃,又说:‘今日是好日,你快去唤那亲眷来,到我这里,吃了便饭,我同他进去,作承我吃一杯中人酒。’他就催我起身来了。相公,你道他竟认真起来,好笑,好笑。”楚卿听了,拍掌得意道:“妙,妙!我亏你提醒。”清书道:“是甚么缘故?”楚卿掩上客房,道:“沈家小姐,就是昨日进城看的,果是绝色,却恨无门可入,见他字上要收书童,我痴心要趁此机会,改扮投进,图个缘法,却不曾想到受聘不受聘,若一时失检点,进去,他已受过聘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总得窃玉偷香,也是坏了阴骘?你方才说未受聘,岂不是一喜?又婆子说他才貌双全,岂不是第二喜?况有婆子引进,故此得意。我如今就要做了。”清书见说,呆了半晌,道:“相公主意差了,这个断使不得。”楚卿问:“如何?”清书道:“他是官宦人家,进时易,出时难。相公卖身进去,教我怎生来赎你?如今蔡阿叔又往遂平,我在这里还是等着相公好还是回去好?”楚卿道:“你在这里,切不可擅自回去。我随婆子到他家,得见小姐,看他有何话,订个终身之约,央媒娶他。若是无缘,十日五日,我就出来。”清书笑道:“如此还好。”楚卿道:“拿你家中新做的衣服来,我穿一穿看。”清书取衣服递过,道:“我嫌长,只怕相公嫌短。”楚卿穿起来,倒也不长不短。遂脱下来,付清书折好。幸喜此日店中无客,又兼清静。楚卿原是弱寇,未戴网巾。除下板巾,叫清书把头发周围挑下,用剪刀剪齐。清书道:“相公如此走出去,店主人就要晓得了。”楚卿道:“剪齐了,我原梳上,戴巾出门。”两个弄了周时,把镜一照,甚是得意。复梳上来,对店主人道:“我有个朋友,在东门外,要去拜他,住三日五日未可知,清书却要住在此间。这一间房,我有铺盖物件在里面,不许他人睡的。”主人道:“盛价在此,不妨。若恐年纪小,相公不放胆,有甚么财物,交我便了。”楚卿转身进房,将三十两银用剩的,称一两与清书,去买布做衣服,将十两交与主人,余银自己带在身边。叫清书袖着梳镜衣服,别主人出门。店上买一双眉公蒲鞋,又买一条玄色丝带,检个冷静寺里无人处,梳下发来,脱去自己袍子,穿上清书衣服,换去朱履,系了玄色丝带。清书把楚卿衣服等物收拾,包作一包,跟楚卿出寺。
此时,虽则日长,已是午后。楚卿道:“忙不在一时,且到店上吃些点心。”吃完,就把衣服等物一包,当在店上道:“此物是我家相公的,今没有银子还你,暂当在这里,我转来取赎。”两个人遂走到豆腐店来。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清书道:“这位就是。”楚卿即上前作揖。婆子将楚卿一看,大喜道:“两边造化,有这样标致小官,老爷自然欢喜。你今可曾吃饭么?”楚卿道:“吃过了。”婆子道:“我须问过你姓名根脚,方好领你进去。”楚卿道:“我是归德府鹿邑县人,姓吴。自幼读书,因父母早亡,并无靠托。今要在遂平寻一个亲戚,要央他访个乡宦人家去效劳,后来招赘一个妻子,算做成家。”因指着清书道:“这位是我同乡,他如今现在遂平县俞老爷衙内做亲随,前日告假,来游白莲寺遇见了。多承他说起,故此引到这边。”婆子道:“原来如此。只是,立契那个做保?”指清书道:“这位又在隔县。”楚卿道:“做保就烦你老人家。如今且不至立契,待老爷回来,立契未迟。”婆子想着,不立契,没有中物到手。遂摇首道:“这就不敢斗胆了。倘你后日三心两意,不别而行,反要诬你拐带东西,着在我身上,叫我那里来寻你?”楚卿会意,假说解手。到没人处,取出银包,检四五钱一块另包,走来道:“老人家,我不比没来历的人,就是要立契,我会写,凡书启柬帖,都能替老爷出力,比别人身价不同,却要三十两银子,还要一个好妻子。我就到鹿邑,寻个表叔来做保。如今老爷未回,奶奶怎肯出这许多?若老爷回来不肯,我就去了。况且做了文书,你就担干系。不做文书,后来我要去,由得你责备他不肯出价,是无干系的。你的中物,我自然谢你。如今先有几钱银子在此,只要你引我进去,后来成事,还要重重谢你,不必奶奶要中物。”遂将银子递去。那婆子见送银子,满面笑道:“据你说来,甚是老实。但银子怎好收你?”楚卿道:“只当茶意,谢在后边。”话未完,婆子老官,叫做薄小澜,卖豆腐回来。那婆子对他说着,老官欢喜,就要领楚卿去。婆子道:“你不会说话,还是我去。”遂领楚卿来到大墙门口。
原来,沈家管门的叫做贾门公,那婆子对他说了情由,门公道:“你是相熟的,自进去罢。两位阿弟权在这边坐坐。”婆子去不多时,忙忙出来道:“奶奶甚喜,叫你进去。”原来沈家要收觅书童,是要识字标致的,所以一时难觅。今听说有识字标致的书童,就叫唤进。那楚卿闻唤,随婆子,转弯抹角,走至楼下,请奶奶出来。楚卿远远看时,随着四五个丫环,却不见小姐。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丫环,倒有八九分颜色,不转睛把楚卿看。楚卿自忖:这个可做红娘。夫人走到中间,楚卿上前,叩了四个头。夫人笑道:“就是你么?是那里人?多少年纪?要多少银子?”婆子上前,细细代述一遍。奶奶听说如今不要银子,等我老爷回来立契,多要几两,又要定亲,一发欢喜道:“就是成家的了。若说亲事,你这样人,要好的自然有。”因指旁边大丫环道:“这是我小姐身边极得意的,日后就把他配你。”楚卿道:“多谢奶奶。”因不见小姐,假意问道:“书童初来,不知有几位公子小姐,也要叩个头。”奶奶道:“公子小,只得五岁。一个小姐,在房里,也不必了。方才薄妈妈说你姓吴,但不知叫甚名字。”楚卿道:“我年纪小,尚未有名字。”奶奶道:“既如此,你新来,我又欢喜,就叫喜新罢。”楚卿道:“谢赐美名。”奶奶道:“你亲眷在此,我叫送酒饭来吃。”遂唤一个老奶子,同薄妈妈送楚卿到外厢书房里来。楚卿向老奶子唱个喏,问:“老亲娘高姓?”奶子道:“先夫姓朱,我是奶奶房里管酒米的。”楚卿道:“我远方孩子,无父母亲戚在这里,你就是我父母一般,全仗你老人家照拂。”奶子见说得和气,心中欢喜道:“你不消忧虑。”说未完,只见起先奶奶指的大丫头走到书房边道:“薄妈妈,奶奶叫你去唤老官,来陪喜新哥哥吃酒。”楚卿忙上前要唱喏,他头也不回,进去了。原来,因奶奶说要把他配与楚卿,有些怕羞。今奶奶叫他唤薄妈妈,他不得不来。心上又要再看楚卿,已在门缝里张了一杯热茶久。故此,说声就走。朱妈妈道:“方才这位姐姐,名唤衾儿。老爷见他标致,要纳为妾,夫人不肯,送在小姐身边。一手好针线,极聪明,又识字,肯许配你,是你的造化。你今只依我们,称他衾姐罢了。”楚卿道:“承指教。”又见一个妇人,托六碗菜;一个丫头,提两壶酒出来。薄妈妈道:“这是李婶婶。这是木蓝姐。”楚卿俱致意过。清书接酒菜,摆在桌上。那三个妇人,说一声,进去了。薄妈妈也去唤老官了。楚卿因对清书道:“你今只称我吴家哥,坐次不可拘拘,露出马脚。”清书道:“晓得。只是一件,我还是逐日来探望你,还是不来好?”楚卿道:“这三两日,你也不必来。至四五日后,只到县后冷静寺里,上下午来一次,与你打个暗号。若要会你,我画个黑墨圈在右边粉墙上,你就到这边来寻我。”说未完,薄老官来了。楚卿谢了一声,三个吃酒,讲些闲话。天色已晚,大家起身别去。楚卿独自转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楚卿假赠绿葱簪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暗把金钗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话偏骄,不肯便相招。
——右调《巫山一段云》
却说胡楚卿,送清书,别过薄老官,进墙门来,对贾门公道:“贾老伯,明朝奉揖罢。”贾门公道:“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费心。”走到书房门口,先前的李阿婶拿了粥,薄妈妈左手提灯,右手拿一壶酒,放在桌上,请楚卿吃。楚卿道:“我酒量浅,你两位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两人是贪酒的,就坐下。楚卿道:“我初来踏地,不知高低,托你们传送。明日我就好进来自龋”李阿婶道:“你不晓得,奶奶家教甚严,男子非呼唤不敢擅入,酒饭都是我们传出。”楚卿惊问道:“若这等说,脸水茶汤,传不得许多。”李阿婶道:“奶奶吩咐,厨灶在楼横头,早上茶水是从屋里拿了就走的,可从外巷转到灶边龋若午饭夜饭,是要等候的,不许进来混杂。就是丫头妇女,夜行以火,如在暗中行走,察知必加责罚。”楚卿道:“原来如此。”正说间,朱妈妈拿一盆脸水来。又见门口灯影乱动,楚卿问:“外面还有人么?”朱妈妈叫道:“衾姐姐,你为甚么不进来?”外边说道:“你来接了去。”朱妈妈出门,扯他进来道:“你两个,生成夫妻了,这床是要你铺的。”衾儿啐了一声,把东西掷在旁边空桌上,夺了灯就走。原来是奶奶叫他同朱妈妈送一条新席、一条被出来。薄妈妈道:“衾姐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铺着。”楚卿道:“不敢劳你,待我自己来。”薄妈妈道:“我们老人家铺的利市。”那李阿婶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盏,向楚卿说了一声“安寝罢”,大家去了。薄妈妈也自回家。楚卿闭上书房,去睡不题。
且说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经史,虽具十分才貌,却素娴母训,不比那些女子,弄笔头,玩风月,要想西厢酬和、寺壁留题勾当的。是日下午在房中,一个丫环唤做采绿,笑嘻嘻走进来道:“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若素骂道:“讲甚么话!”采绿道:“方才奶奶讨一个书童,姓吴,十五岁,与小姐一样标致。说不要银子,只要老爷回来替他定一房亲。夫人欢喜,就说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说的。”若素道:“因何不叫我看看?”采绿道:“他说要叩小姐头,夫人说不消了。如今现在外书房。”若素道:“夫人好没主意,怎么才来就轻易许他?”点灯时分,衾儿送夜饭进房。若素故意道:“春风满面,像有甚么喜事。”衾儿涨红了脸,叫声:“小姐,那里说起?”若素道:“方才闻得,奶奶将你许配新进的书童。”衾儿道:“奶奶是这样哄他,那个当真?”若素问:“人物如何?”衾儿道:“平常。”若素道:“你不中意么?”衾儿带笑道:“甚么中意不中意?只顾盘问,小姐少不得看见就知道。但他在这里,未必长久。”若素道:“恐怕误你,故此问你。他日我若见面就晓得了。”说完,各自收拾不题。
再说楚卿。是夜,因吃几杯酒,一觉又是天明。朱妈妈来唤道:“我领你到厨房认认,下次好自己取脸水。”遂打从厅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巷,转到厨房来。有几个养娘丫头,一一问过。洗完脸,朱妈妈指道:“这左首黑角门,是前楼,奶奶卧房。从中间大天井进去,是后楼,小姐卧房。如今奶奶未起,我领你里边穿出去罢。”就引楚卿入黑角门,走进前楼,向左厢廊下,穿到女厅,再向左边小巷,出外厅来。楚卿道:“原来许多房屋。只是一件,我初来,未曾买得梳匣,烦妈妈,悄悄替我,小姐房里随便那位姐姐权借来一用,不必惊觉夫人,我梳了头,就到街上去买。”朱妈妈道:“晓得!”去不多时,拿出一副来,镜梳俱全,一个小青瓶。朱妈妈道:“这都是衾姐交我的,他说,瓶里是小姐用的露油,用完了,叫我再龋这木梳,不必拿了进去,他自有用得。”说罢,入去。楚卿将梳篦一看,虽是油透的,却收拾干净,云香犹滞,脂泽宛然。闻一闻,道:“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缘,你亦有缘。若小姐无缘,我岂肯为你羁绊?又岂肯污了你,作负心郎乎?”咨嗟一回,遂解髻,扳下簪来。惊讶道:“好不细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见,那有家贫卖身插着紫金通气簪的。我今不如将此簪答赠衾姐厚意罢。”遂对镜梳完,吃了早饭,走到外边,对贾门公道:“我到街上,买件东西就来。”贾门公道:“你自去。”楚卿走到县前,恰好遇着清书,拿包物件。楚卿问:“是何物?”清书道:“就是当在店上的衣服、梳镜等物。昨日晚上取不及,今日赎了来。”楚卿道:“我正要去买副牙梳,送一位姐姐。”清书低低道:“才去,不知高低,就送这般物件。他若藏了还好,若就用时,可不惹人疑虑?”楚卿道:“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还了他的罢。”遂买京帕一方,汗巾三条,泥金扇一柄。向清书物件包内,取了梳镜,各心照,别了。
楚卿回到书房,看见朱妈妈,手持钥匙,递与楚卿道:“奶奶吩咐,昨日原是暂时,你年纪小,怕你独自冷静,今叫你到内厅背后,老爷东书房祝只不要抽乱书籍,并零散物件。”楚卿道:“如此甚好。”遂跟他到书房来。开了锁,推开房门,见文具兼备,十分清雅,就往外厢取铺盖各项进来。遂将京帕一方,绿汗巾一条,送朱妈妈。“无以为敬,聊表寸意。”朱妈妈再三不受。楚卿道:“若不受,是不肯照顾我了。”朱妈妈见来意至诚,只说:“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头。这汗巾,送你衾姐罢。”楚卿道:“怎说是我衾姐?知道后来怎样?”朱妈妈道:“奶奶纵有推托,我少不得赞成。”楚卿道:“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对我面说句话。”朱妈妈道:“这个何难?我将你话对他说,他若情愿,就叫他送饭来你吃,就好与他说话。他若不肯来,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饭。他还不晓得你移在此间,待走过这里,我嗽一声,你从背后走来,他就没处躲了。”楚卿道:“妙甚,我还有东西送他。”朱妈妈道:“如此,我只得受了。”进去不多时,楚卿听得外边说话:“衾姐,我拿饭,你拿茶,大家进去。”咳嗽一声,楚卿即从里边走出。朱妈妈道:“我老人家颠倒,方才奶奶叫他搬进来,我怎么又送饭出去?”楚卿立在总路口,即唱下喏道:“姐姐奉揖。”衾姐没处去,往外就走。朱妈妈扯住道:“那有人家与你见礼你好不睬他的?”楚卿一头唱喏,偷眼觑他。果然庞儿俏,脚儿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衾儿含羞,福了两福。楚卿道:“小弟新来,只身无靠,全仗姐姐照拂。”衾儿不语。楚卿道:“昨日奶奶的话,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爷回来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固然是大家体统,姐姐日后自有胜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教我客路他乡,仰面看谁?”即向袖中取出桃红汗巾一条,金通气簪一枝,递过去道:“权为敬意。”朱妈妈替他接着,看道:“哎呀,这是金的。”楚卿道:“是紫金打就绿通气簪,送与姐姐通发。”朱妈妈道:“戴这样簪儿,是个好人家子了。衾姐姐,在别人,吴小官决不送他。如今你两个,终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衾儿在里边时,朱妈妈已对他说:“吴小官见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如今又见他送簪,只得向朱妈妈道:“那里有不说话的人?只因昨日奶奶偶然说出,原未必作准,你们以为当真,教我羞答答,怎好开口?若疑我看不上吴家哥哥,是反说了。况此事要凭吴家哥哥本心,没有我作主。如今把这句话丢开。若要说照顾,这簪儿断不受。”楚卿道:“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甚么?就要去了。”衾儿见说起决绝话来,也就应道:“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幸,倘若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来,还是我守着你,还是送簪还你?”楚卿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诡一句道:“不瞒两位说,我舍间原有些家私,因梦见一个神人吩咐云:‘才子与佳人,姻缘上蔡城。’故此我到这边。这句话,对小姐也讲得的,那希罕这一根簪儿?又不是聘礼,不过送与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缘,成不成,也情愿送与姐姐插戴的,为何不受?况且梦中之话,我也不过试试耳,原不作准。方才姐姐讲‘把这句话丢开’,极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衾儿道:“如此,我权收了。”放在荷包里,就去托饭,送转书房来。楚卿上前来接,那衾儿肥白的一双纤手没处缩,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书房。衾儿立在门首道:“也要说过,我此身虽在大户人家,却礼法自守,夫人小姐家教又严,以后若要浆洗衣裳,要些长短,只要朱妈妈私对我说,自然尽心的。若汤水茶饭,得空同着人送来。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来,断不能够。莫道我无情也。”楚卿道:“多谢!但姐姐,既蒙见爱,也不要说了尽绝话。倘我要些甚么,若你不肯独自送来,难道转误我不成?”衾儿微笑,摇头道:“未必。”走至转弯处,回头相一相,进去了。楚卿就取梳镜,对朱妈妈道:“我已买了,烦你带还衾姐。”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没奈何押盘随轿有机变考古徵诗
词曰:
才充学饱,绣阁里观风试考。诗成七步三章早。暂入侯门,这个青春少。
闺中斗捷炉烟袅,棋逢对手真奇巧,英姿隽质偏怜校鹤立鸡群,骨格非凡鸟。
——右调寄《醉落魄》
话说楚卿,用过饭,想道:“这妮子好刁蹬,好聪明。哎,你有操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单相思了。但衾儿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发不消说得。不知何时有个着落。我今且写一柄扇子,送与贾门公。就去问他的号,叫做仰桥。写了一首唐诗,后假个名人,书房里凑巧有印色图书,检一城市山林图书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贾仰桥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谢了又谢,遂领他到后屋里,两边家人人家,都去拜过。只见妇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话的,也有立着讲话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称阿婶、阿叔、哥哥、姐姐,一味谦逊。那些见他标致活动,无一个不喜欢。又有一个引他去洗澡。回到书房,只见灯火、夜饭俱已摆在那里。懊悔道:“此饭或是衾姐送来也未可知,误了与他讲话了。”吃完饭,把灯照检书籍,都是看过的。有一口大橱无锁,开看时,却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这书还好消闲。因检后半部来看,烛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来,到厨下。衾姐与朱妈妈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与楚卿,道:“我昨晚送夜饭出来,不知你那里去了。”楚卿忙问:“你同那个来的?”衾儿哄他道:“我独自一个送来的。”楚卿道:“我因拜望墙门里这些人家,又洗个澡。已后再不出书房了。”衾儿掩口笑了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里去了。楚卿出来,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书房,只把书来看。恐如昨夜,烛尽不得象意,到街上买了二三十枝烛来。
是晚,朱妈妈同一个陌生的送饭来。楚卿问:“这个是那个?”朱妈妈道:“是小姐乳母宋妈妈。”作揖过,见许多蜡烛,问:“要做甚么?”楚卿道:“看书。”宋妈妈道:“日里看也够了,怎么夜里还看?”楚卿道:“这个书,不是宦家没有的。我上年只看过前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故此,买烛要看完他。”宋妈妈道:“这也难得。”楚卿吃完了夜饭,二人收去。楚卿暗想:“衾儿今日何不出来?”心中闷闷不乐。勉强看几页书,一时无聊,遂题诗一首道:朱门夜读漫焚膏,娇客何人识韦皋?
槐荫未擎鹭足,藕丝先缚凤凰毛。
蓝桥路近人难到,巫峡云深梦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佩,且凭青史伴闲劳。
题完,感慨一番,睡了。
连连几日,衾儿不见出来。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见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十四日,已为他耽搁七日了。为何衾姐这几日影也不见?此事,料是无缘。正在呆想,忽见朱妈妈走来,道:“夫人唤你。”楚卿随至楼下。夫人道:“侯老爷夫人,十六日寿旦。明日要去送礼,你替我照这帐上买了物件,备个礼帖,明早送去。”遂将银子、帐单递与楚卿。楚卿出来,把礼物件件买完,一齐送进,存银开帐,结算明白,递与夫人。夫人见礼物买得又值又好,甚是欢喜。吩咐写帖:“照这单上,再添膝衣、寿枕两件,后写沈门尤氏。”楚卿取帖,写完送进,夫人看道:“果然一笔好字,件件胜人。你出去罢。”夫人遂把帖子与小姐看,称赞喜新。宋妈妈在旁接口道:“不但字写的好,还买几斤蜡烛,夜里看书哩。”夫人道:“他肯如此,一发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盘,唤喜新押着,拿帖随去,那侯家留饭。
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书童,是为小姐面上,还是甘心的到侯家与这些书房大叔、哥哥、弟弟起来?好不惭愧。又想到:不吃些亏,那有妻子这般容易的?别了先回。少顷,挑盒的同着侯家一个阿婶,拿帖来请夫人。楚卿打听得夫人说“我自然来领,小姐不来。”楚卿就中了状元也没有这般得意。心内想道:夫人去后,只说讨针线闯进去,要叩小姐头,那时看他眉目说话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妈妈送饭出来,道:“我们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昼饭我吩咐衾姐送来你吃。”楚卿喜得在书房乱跳。
少顷,只见丫头妇女,同奶奶出来。衾姐在后,望见楚卿,转闭角门进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唤道:“喜新,你随我轿去。”这一惊,却又半天起一个霹雳,一魂掉了。只得应一声,随在后面。肚里想道:千巴万巴捉得这个空,又成画饼。不如回去,索性大着胆,叫衾姐出来,说个明白。去了罢。正待转身,却见卖玫瑰花的,两篮约有二三百朵,夫人连篮买着,叫喜新送回,唤宋妈妈拿进去与小姐打饼。楚卿又如接着诏书赦了一样,急急走至前楼,只见角门紧闭。恨道:“原来衾姐这般恶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谁敢说我不是?竟大着胆,如奉圣旨一般,从外巷转入前楼黑角门来,幸喜无人看见。又走到中间楼下,只见衾儿在那里替夫人锁门。楚卿道:“好狠心姐姐,这几日,影也不见,害得我病出。你何不来医我?”衾儿笑脸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害得你病出,医得你病好?”楚卿见无人处衾儿迎着笑语,喜出望外,却心在小姐身上,无心与他缠帐,说:“夫人着我送花与小姐打饼,我要叩小姐的头。先替你戴两朵去。”衾儿道:“谁要你戴来?”接着两篮花就走。楚卿跟进。只见衾儿走到后楼房里,对小姐道:“奶奶差喜新送花来,要叩小姐头。”若素道:“我正要认认他。”走出房来。楚卿定睛细看,比那远观更是不同:差蛾淡淡,未经张敞之描;眉脸盈盈,欲惹襄王之梦。临风杨柳,应教不数蛮腰;绽露樱桃,何必浪开樊口?秋水为神,芙蓉为骨;比桃花浅些,比梨花艳些。
楚卿叩下头去,看见湘裙底下一双小脚,一发出了神。就连叩了五个头。衾儿在旁笑起来。若素道:“不消了。”细看楚卿时:髻挽乌丝,发披粉颈。丰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跹,轶明珠于卫■。穿一件可体布袍,楚楚似王恭鹤氅;踏一双新兴蒲鞋,轩轩如叶县仙凫。腰间玄色丝绦,足下松江暑袜。
若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甚么到此?”楚卿道:“归德府鹿邑县人。因父母双亡,要寻一个好妻子,故来到此。”若素道:“标致的,近处怕没有,特费许多路?”楚卿道:“好妻子原是千中检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几个?”若素笑道:“你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学出众,第二要门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风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小姐有所不知。论才学,喜新也将就来;论门楣,喜新原是旧族;论人物,喜新也不为丑。”若素道:“你既说有才,要配个佳人,我就问你。从来显不压弹筝之妇,金不移桑间之妻。乏容奇陋,还是老死绿窗;瞽目宿瘤,终身不嫁么?”楚卿道:“陌上弹筝,罗敷自有夫也;却金桑下,秋胡不认妻也;那许妇之乏容,是许允之见,如合卺之后,自悔不得;诸葛丑妇,是黄承彦备了妆资,送上门来,安可不受?闵王后宫数千,车载宿瘤者,盗名也;刘廷式娶瞽女,是父聘于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并未有聘,焉得不择乎?”衾儿在旁道:“不要班门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试他一试?”若素初见楚卿,已有此意。今见衾儿说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儿付与楚卿道:“你既自夸有才,就将这画上意,吟首诗我听。”楚卿看扇,是画月墙内一个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摘花。遂吟道:绿窗深处锁婵娟,疑是飞琼谪洞天。
安得出墙花下立,藕丝裙底露金莲。
若素小姐听了,赞道:“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月眉云鬓束轻绡,仿佛临窗见半腰。
若个丹青何吝笔,最风流处未曾描。
若素听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若素道:“太难为情些。”楚卿道:“还不尽画上的意思。”又吟道:香篝绿草日迟迟,妆罢何须更拂眉?
插得金钗嫌未媚,隔窗捡取俏花枝。
若素听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愈妙,令人叹服。”楚卿作得高兴,又见小姐赞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动他,看是如何。又吟道:佳人孤零觉堪怜,为恁丹青笔不全。
再画阿侬窗外立,与他同结梦中缘。
若素听罢,脸晕红。微笑道:“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轻薄些。你去罢。”楚卿道:“幼舆折齿,不减风流;司马琴挑,终成佳话。一段幽情,都在这诗上,小姐怎说轻薄?”若素道:“我也记不得许多,你把这扇子去,题在上面。”楚卿道:“在这里写罢。”若素道:“不雅。到外边去写,写完我叫采绿来龋”楚卿只得走出来。想:小姐果是知音。但举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诗,他就红了脸,说我轻保若要月下谈心,花荫赴约,只怕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两番熟。我今急急写完,趁夫人未归,送进去,再鼓动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写扇。
那若素,见楚卿出去,对衾儿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风流隽逸,是个情种。嫁这样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儿道:“小姐说得恁好……”话未完,楚卿送扇进来。若素道:“写得这快。”遂亲手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楷书,一首行书,一首草书,一首隶书。写得龙蛇飞舞,丰致翩翩。赞道:“不但诗亚汉唐,更且字迹钟王。”遂把诗念了一遍,对楚卿道:“这第四首,不该写在上边。”楚卿道:“小姐,这便叫做太难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画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琼枝,我喜新就日夜烧香拜他下来,与他吟风弄月,做一对好夫妻,怎肯当面错过?”若素见楚卿字字说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却见他袖口露出一件宝玩来。只为这件,一个佳人未了,又牵出一段奇缘。
未知露出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题画扇当面挑情换蓝鱼痴心解佩
词曰:
客路肯蹉跎,只为佳人俏一窝。牵惹少年肠欲断,弥陀,愿买真香供养它。
凤眼按秋波,细语声声带媚骚。待把心情相诉与,奇奇,忽遇虔婆急杀么。
——右调寄《南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