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梦柝 - 第 2 页/共 4 页

话说若素小姐,见楚卿袖里露出一物,夺目可爱。问道:“喜新,你袖中甚么?把我一看。”看官,你道甚么?原来是扇坠,系在素金扇上。楚卿连扇递过。若素接来看时,却是蓝宝石碾成一个小鱼。不满寸许,鳞颊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释手。楚卿问道:“此物,小姐心爱么?”若素道:“此物实实精雅,你肯卖我么?”楚卿道:“宁送与小姐,断不卖的。”若素道:“怎么要你送?也罢,我见你带上少个钩,我换你的罢。”遂向腰间裙带上取下来,递与楚卿。原来是个水晶,上面碾成双凤连环,下边插个如意头钩子,清可鉴发。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宝鱼换水晶,小姐,这是如鱼得水了。”若素笑道:“调得好。”楚卿道:“还有一说,换便换了,这鱼至宝,就兑一千金子也不卖的。今送与小姐,不要埋没我一生苦心。”若素道:“虽是美玩,怎么说起这样价钱来?想必是你换的不值,心上不愿么?”楚卿道:“是极情愿的。但喜新这个宝鱼,要比做雍伯的双玉,温峤的镜台,聘一个才貌的佳人,姻缘都在这个上。”话才说到入港,忽闻背后嚷道:“喜新,你怎么不知法度,闯到小姐绣房来!”惊得楚卿回头一看,却是宋妈妈,送饭与小姐吃。楚卿无言可答。只见若素道:“奶奶着他送玫瑰花来。”宋妈妈道:“原来如此。出去罢。”楚卿因假说道:“我要问小姐讨两条线用。”若素就叫衾儿,去拿线来与他。正是: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看官,你道楚卿要线做甚么?原来是要哄宋妈妈先去的意思。那宋妈妈却说道:“你要线,叫我送出来。今日无人在家,随我到厨下,带了饭出去。”楚卿莫奈何,只得随到厨下,取了饭,进楼角门来。却见衾儿拿着线,走近前,低低笑道:“亏你的机智,说得好用心话儿,未得陇先望蜀了。”丢在盘子里就走。楚卿道:“陇也未必成。”衾儿已走入中间子内,楚卿叫一声:“姐姐,送些茶与我吃来。”到书房,恨道:“小姐虽被我看得个饱,可恶那婆子打断话头。饭呀,你再迟半刻,我就讨得小姐口气了。”正坐在那里,对着饭自言自语,只见空里放下一壶茶来,耳边听见说“害相思的请茶!”楚卿这一惊非小,回转头来,却见衾儿立在身畔,口中道:“今番也还怪我!”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个喏下去道:“姐姐这次是破格爱着小生了。”抬起头来,衾儿已不见。原来衾儿见楚卿立起身来,恐怕去搂他,故此转身就走。楚卿急追出书房外,衾儿已进角门,格的一声,反闩上去了。楚卿恨道:“方才我怎么耳就聋了,眼就瞎了?这妮子说话,句句爽利,作事节节乖巧。说他无情,是极有情的;说他有情,是第一无情的了。我也算聪明的人,转被他弄得懵懂起来。若是别个,岂不被他活活弄死?正是:风流肠肚不牵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楚卿吃饭才完,贾门公走来道:“吴小官,你乡里在外边叫你。”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来。急出墙门,见清书道:“吴哥,我要远行,特来看你一看。”两人遂往县前来。清书问道:“相公,事体如何?”楚卿道:“功夫已到六分。若一心话应承,就有十分了。”清书道:“蔡德方才来到,十分埋怨我。今在冷静寺里等相公。”楚卿道:“我这样一个身段,怎么去见他?”清书道:“俞老爷差人来接相公,现在下处,我不好对他说,单与蔡德相议,来寻相公。”楚卿道:“我一发不去了。你只说相公不在这里,打发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两三日必有着落。”转身就走。清书只得去了。楚卿自回书房。 且说若素,见宋妈妈逼出楚卿,暗想:喜新来历有些奇怪,说话句句打在我身上。虽是个风流人物,我必定要问他个端的。便唤衾儿:“你把这扇藏了,夫人看见不便。”忽宋妈妈回来道:“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来说。传个诗题在此,我是原要去的。”若素接着,吩咐宋妈妈早去。将诗题一看,却是春闺题目,上限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韵脚溪西鸡齐啼。对衾儿道:“这个诗题,是仿《牡丹亭》上的两句,你拿出去,叫喜新再做一首来我看。”衾儿道:“我不去。”若素道:“为甚么不去?”衾儿道:“我见他有些不老成。”若素笑道:“这妮子好痴,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难道不嫁他么?”遂唤采绿送去。 却说采绿,年纪十五岁,生得肥肥白白,是个最聪慧的。见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倒有羡慕之意。只为夫人许了衾儿,晓得事不两全,只索罢了,却巴不得能够与楚卿讲句话儿。如今叫他送诗题,好不欢喜。遂到书房来。只见楚卿如热石蚂蚁,不住的走来走去。叫一声:“吴家哥,你妻子在这里了,要也不要?”楚卿见他体态妖娆,言语反来挑拨,因笑道:“姐姐你见我夜来寂寞,肯来伴我作妻子么?”采绿道:“啐!怎么将我作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里?”遂将诗题递与楚卿。假说道:“今日夫人不归,传回的诗题。小姐说,你若作得好,把衾姐赏你,岂不是妻子在我这手里?”楚卿接了诗题一看,想:这妮子倒有风情,可以买嘱。因问道:“姐姐芳名?”采绿道:“我叫采绿。”楚卿道:“衾姐会装乔,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作一首诗与你拿去。”采绿道:“夫人作主,似难移易。”楚卿道:“我只向夫人要你,难道他不肯?”采绿微笑道:“不要嚼嘴,快些写诗与我拿去。”楚卿道:“我心在你身上,那里写得出来。”采绿道:“前作几首,立刻就完。今这一首,就难起来?”楚卿道:“日间有小姐知音在面前,动了诗兴,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写不及。既然夫人不归,我明日送来罢。且住,我有一物送你。”遂到床头,取一条红纱汗巾出来道:“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对小姐说,喜新也要小姐诗看看,就求小姐写在我这扇上。若小姐不肯,我当面也要求他。日间宋妈妈古怪,不许我进来。衾姐恶作,把中门关着。你明日,见宋妈妈不在房里时,你就来开了中门,便是你夫妻之情了。”采绿啐了一声,把楚卿打了一下,抓了汗巾就走,道:“晓得了。”遂走进房,将楚卿的话,对小姐述了一遍。若素道:“闺中字迹,可是与人看的么?衾儿,我看喜新不是个下人,有些跷蹊。”衾儿道:“何以见得?”若素道:“你那晓得?卫青厮役于平阳,金燮佣工于滕肆,法章灌园于太史。喜新此人,若无志气就是个轻薄;若有志气,未必肯在此恋着你。”衾儿道:“扯住不成?”若素道:“老爷年老,公子年小,若肯在此,是个万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那里再寻出这样一个?我有道理,明日送诗来,把话一试就晓得了。” 到了次日巳牌时分,楚卿正在书房,只见采绿走来道:“我昨日把你的话对小姐说了。小姐道:‘闺中字迹,不可与人。’黄昏在灯下作了一首,今早誊在花笺上,未知肯与你不肯与你。我偷他诗稿在此。”楚卿喜道:“这是你乖巧。”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春闺雨余芳草绿前溪,丝线慵拈绣阁西。 风影良缘成寡鹄,片时佳梦逐鸣鸡。 烟涵秦鬓修眉润,波曳湘裙俏步齐。 画鼓一声催去后,船船都是动人啼。 楚卿看完,大赞道:“好一个才情女子,果然蕙心兰质,艳凄清。又如隔花看郎,亲切不得。今日得窥其心迹,好侥幸也。”采绿道:“莫讲闲话,宋妈妈正在厨下,小姐叫我去唤李阿婶,你可送诗进去。”楚卿大喜,急急进去,若素正在窗外。楚卿亲手递去,道:“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正。”若素接来,只见上写道:雨洗桃花嫁碧溪,丝添堤柳绿桥西。 风开帘幕嗔交蝶,片倚栏杆妒伏鸡。 烟袅薰笼衾独拥,波萦湘箪体谁齐。 画眉人去无消息,船望江干日泪啼。 若素看毕道:“诗如五更杜宇,月下海棠。好情思,好风韵也。”楚卿道:“小姐不必过奖。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观,以开尘目。”若素道:“女子诗词,可是外人传得?况我并未曾作。”楚卿道:“从来一唱一和。喜新虽不敢与小姐唱和,但教我下次作也无兴了。小姐决然作过,万祈不吝,题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窍,决不与外人闻见的。”若素见说“下次不作”,心上又爱他的诗,便沉吟道:“且再处。我要问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读书,图个士进?”楚卿即道:“书都读过,没有什么奇书。”若素道:“既是饱学,何不去求功名,却在人门下?你若有志气,就在我这里读书,我对老爷说,另眼看你。”楚卿道:“功名易,妻子难,若不聘个佳人,要功名何用?”若素道:“衾儿甚有姿色,我把他配你。”楚卿道:“小姐美意,自不敢却。但书中自有女颜如玉。若单标致如衾姐,没有才情如小姐,喜新也不必在这里。”正说到要紧处,忽采绿入来道:“快些从角门出去,夫人进来了。”楚卿一头走,一头叮嘱道:“千万写扇子。”若素也急急吩咐道:“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楚卿未到角门,夫人走到左厢廊下,早已望见。唤住道:“你进来做甚么?”楚卿诨一句道:“要问朱妈妈讨个针用。”夫人厉声道:“朱妈妈昨日随我去,是你晓得,怎么支吾起来?”楚卿道:“喜新不晓得他住在人家,故此来寻,因见楼下无人,就出来了。”夫人心上有些疑惑,因是新近,不好叱他。乃吩咐道:“非呼唤,不许至楼下。”楚卿道:“晓得。”遂回书房。 若素因楚卿出去,心上避嫌,只做不知,不敢迎接母亲,故意等到夫人进来,方去问候。问候完了,回到自己房里。想:喜新的话,明明是为着我。他又道:“功名易,妻子难”,眼见得不是下人,衾儿绝然绊他不祝喜新,喜新,你好痴算计,难道我就好许你不成?又想到:岂有此理!姻缘自有天定,我只守我女子之道罢了。虽然,我若太无情,只说我无眼力,他若要我写扇,我只把唐诗写一首在上面,与他就是。遂取扇写完。到黄昏时分,叫衾儿道:“你明日清早,趁夫人未起,将扇送还喜新。对他就,婚姻不可妄想,主意要自己打定,志气不可隗颓,在此须守法度。你看他说甚么话回复我。”衾儿道:“早去就是。” 明日起来,衾儿送扇出去。孰知事不凑巧,才出角门,而夫人竟知道了。衾儿大惊。 未知如何回答,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沈夫人打草惊蛇俞县尹执柯泣凤 诗曰: 一天骤雨乱萍踪,藕断丝连诉晓风。 幅素实堪书梦谱,怀衾谁许破愁胸? 遂平义重能操介,上蔡缘艰未割封。 好事多磨休躁急,且同阮籍哭途穷。 话说衾儿,清早奉小姐之命,送扇还喜新。但知防近不防远,不知夫人已在天井里看金鱼,竟望厢廊就走,开角门要往书房来。那夫人,昨日因喜新在里边出去,已存个防察念头。今见衾儿光景,遂赶上一步,喝住道:“要那里去?”衾儿开角门时性急了,拔闩甚响,楚卿在书房里听见,恐怕不是衾儿定是采绿,赶来一望,只见衾儿向内走,却不知夫人立在转弯处,高叫一声姐姐。夫人探头一望,见是喜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贱人,好大胆!喜新才来,你就与他勾搭了。昨日他进来做甚么?如今你出去做甚么?从实供招。”衾儿道:“他昨日何曾进来?”夫人一掌打去,衾儿急举手一按,不意袖里撒出扇子。衾儿急去拾着。夫人夺来看时,却是一柄金扇,小姐的字在上面。也不看诗句,又一掌道:“罢了,罢了,我不在家,你引诱起小姐。朱妈妈,快拿拶指来。若素这不长进的,快走出来!”那朱妈妈正在厨下催脸水,刚进角门,听得里边打骂,立住脚,向子眼里一瞧,探知缘故。忙走进书房,对楚卿道:“你们做甚事?小姐写扇叫衾姐送你,被夫人搜着。如今小姐、衾儿都要拶哩。你快些打点。”说罢,转身入去。楚卿原是胆小,唤衾姐时,看见夫人,不觉大惊。及闻得里边闹嚷,虽听得不清,胆已惊碎。今见朱妈妈说小姐衾儿都要拶,一发吓坏。想:闺门如此,怎得小姐到手?今后欲见一面断不能了。若不早走,决然被辱,不如去罢。急走出来。喜得门公不在,忙到冷静寺前。要画圈时,又忘了带墨。往寺内来,只见东歪西倒,没有一个和尚。寻着一个陀道人,问他借笔,他说师父化缘出去,锁在房里。楚卿十分焦躁。忽见一个行灶在那里,又问陀道人要水,他说没有水,只得吐些津沫,把指头调了灶烟,画在墙上。弄得两手漆黑。寻水净手,躲在里边不敢出来。清书望见墙上有黑圈,进来寻着。楚卿道:“你快去拿巾服木梳来,叫蔡德收拾行李,问店家取十两银头,算还饭钱,速速到这里起身。” 不逾时,清书把巾服木梳取到,替楚卿改装,仍做起相公。蔡德已至,两边问了几句,遂走出城。吃过饭,觅牲口上路,方才放心。一路上,三人各说些话。此时,四月十八,天气正长,到遂平未黑。下了牲口,报进衙门。俞彦伯迎入后堂,各叙寒温。茶罢,饮酒。彦伯道:“前日,闻兄在上蔡,特差人迎候,不知台驾又往何所。楚卿道:“一言难尽,另日细谈。”彦伯晓得路途劳顿,遂收拾安置。接连三五日,颜伯见楚卿长吁短叹,眉锁愁容,问道:“吾兄有何心事,不妨与弟言之。”楚卿道:“忝在世谊,但说无妨。”遂把前事细述一番。彦伯笑道:“原来有此韵事,待弟为兄谋之。”楚卿急问:“兄有何良策?”彦伯道:“长卿与先父同年。那长卿的夫人,是上蔡尤工科长女,尤工科夫人是米脂县人,他到舅家时,弟自幼原认得。一来是年伯,二来是相知,今与兄执柯何如?”楚卿揖道:“若得如此,德铭五内了。”彦伯笑道:“才说作媒,就下礼来。若到洞房花烛,不要磕破了头?”大家笑一回。明日,彦伯收拾礼物,往上蔡来。 再说沈夫人,那日见了扇子,把衾儿打了两掌,叫朱妈妈唤小姐出来。若素听得,大惊,却有急智。对朱妈妈道:“你且顺我的话就是。”遂走出来。夫人骂道:“好个闺女!”若素道:“母亲不曾问得来历,实不干衾儿之事。孩儿素守母训,只因昨日朱妈妈传诗题回来,喜新在外看见,说:‘我也会作诗。既小姐能诗,我有扇烦你央小姐题写。’朱妈妈只道孩儿会作,竟拿进来,对孩儿说。孩儿想,喜新不过是书童,那里会作诗?因叫朱妈妈对他说:‘你若果然作得好,小姐就替你写了。’原是哄他,不意朱妈妈出去,喜新的诗已写就,拿进来孩儿看时,却作得好。因想,父亲年老,若得喜新在此,甚可替父亲料理,不好哄他。又想,闺中诗句,岂宜传出?故此,写唐诗一首,叫衾儿送去。吩咐他下次不可传诗进来。不意母亲知道。其实衾儿无过。就是喜新昨日进来,方才母亲又看见,或者为讨扇子,亦未可知。母亲不必过虑。”夫人听了,才把扇子上诗一看,却是杜甫七言《初夏》一律,后题“夏日偶书”,又无图书名字,方息怒道:“衾儿何不早对我说?且问你,喜新的诗呢?”若素道:“在房中。”就叫采绿去取来。夫人看了,惊道:“这也不信。朱妈妈,你去唤他进来,我问他。”又向若素道:“你的诗呢?”若素也叫采绿取来。夫人看完了,说道:“虽是春闺,在妇人,则此诗甚美;在女子,还该清雅些。衾儿,你同小姐去罢。”停了半日,朱妈妈进来道:“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到处寻不见。”夫人叫问豆腐店,也说不晓得。心上疑惑,难道闻我打衾儿,他就惊走?到书房看时,件件不动,桌上摊着几本书,是《二十一史》。再看床上,枕头边一只黑漆小匣。开看,却是副牙梳,一瓶百花露油。大疑道:“这是京里带来若素梳头的。”匣下压着两幅纸,一幅就是《春闺》诗,一幅是《夜读有怀》。连看几遍,想:此子也奇。遂拿了梳匣,到小姐房中,问:“这瓶油,那个送与喜新的?”衾儿道:“并不曾有人出去,那个送他。”若素道:“他既有牙梳,岂没有油?”夫人道:“喜新的诗,你见过《春闺》一首,还有《夜读有怀》一首?”遂把诗付与小姐看。若素看了,心中了然。故意道:“据诗中意思,却是为着衾儿。”夫人道:“你有所不知。他第一句说‘娇客何人识韦皋?’韦皋未遇时,为张延赏门婿。延赏恶而逐出。后韦皋持节,代延赏。此句是喜新讥我不识人。‘槐荫未擎鹭足’,是宫槐之下,未列着鹭序班,喻未仕也。第四句是为婚姻而羁绊。第五第六是未成就的意思。第七句‘微服不知堪解佩’,昔郑交甫游汉皋,二女解佩,今变服而在门下,不知能遇否,则他非下人可知。末句‘且凭青史伴闲劳’,古诗有‘闲劳到底胜劳劳’之句,他明明是无书不读,闲在此间,借史以消遣。则其不为做书童而来可知。”若素道:“如此看来,与康宣华学者之事一辙了。”夫人道:“喜新不见回来,必是惊走。他若恋着衾儿,必不去。若不独为衾儿,决不来。”若素道:“来与不来,母亲将何以处之?”夫人道:“若不来,也罢,若是来,我把衾儿配他,凭他去。”若素道:“母亲高见极是。” 正说话间,只见长接的家人回来,说:“老爷已到省下,着我先回。钦限紧急,五月不利出门,吩咐家人作速收拾。二十六到家,二十八就要起行。”合家大小,各去打点。到了二十四日,俞彦伯备礼拜见沈夫人。夫人以母亲乡党,又系年侄,出来相见。茶罢,彦伯说起作伐之事,夫人道:“本当从命,但一来老身只生此女,不舍远离,二来寒门并无白衣女婿,三来女婿必要见面。今行期迫促,不假访察,待一二年旋归领教罢。”彦伯见事不可挽,打一躬道:“伯母以旋归为约,决不于福闽择婿了。小侄专候归旌就是。”夫人道:“盛仪绝不敢领,只还要借重一事。前日,有个姓吴的,也是鹿邑县人,投舍间作书童,取名喜新,老身爱他聪俊,许把小婢衾儿配他。不意那日,衾儿出去开角门,喜新推角门进来,老身不知就里,疑其有私,责衾儿几下,他就惊走。却见他两首诗,其实才堪驾海,志可凌云,决非下辈。他说有个乡里,在尊府作仆,不知此人可曾到来。若在尊府,情愿将衾儿嫁他,听凭去就,也是老身怜才之意。”彦伯道:“待小侄回敝衙访问。但有诗,乞借一观。”夫人命朱妈妈取出。彦伯看了道:“据这诗口气,决是国器时髦,岂肯为着尊婢?必是慕令爱才貌,故作此游戏三昧。伯母既是怜才,还该斟酌,待小侄访的回复何如?”夫人答道:“老身岂不明白?但此人头角未嵘,门楣未考,轻易允口,岂不令人见笑?这事断使不得。若访得着,只把衾儿与他便了”彦伯听了,料这事难成,只得作别出门,竟回遂平。 次日才到,楚卿急问道:“消息如何?”彦伯把上项事说一遍,楚卿顿足,情急起来。彦伯道:“他归期尚远,兄何不先娶衾儿,聊慰寂寞?俟来岁乡试中了,那时小弟从中竭力,亦未为迟,何必如此愁态?”楚卿道:“人生在世,一夫一妇是个正理,不得已无子而娶妾。若薄幸而二色者,非君子也。况若素才貌无双,那一种端庄性格更是希有。小弟与他说到相关处,他也不叱,也不答,只涨红脸说道:‘你出去罢。’何等温柔;及宋妈妈怪弟闯入内室,他说奶奶着我送花来,何等回护;小弟假说要线,他即唤衾儿取线,何等聪慧而顺从;及夫人回来,小弟临出门,叮嘱他写扇,他又急急吩咐,‘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何等体谅。”说到此处,大哭起来。又道:“小姐说,闺中字迹,断不传人,却又不拒绝我,特地写着扇子,悄悄唤衾儿送出,又不知多少幽情谜语在上面。今忽天各一方,教我怎撇得下?”竟哭个不止。彦伯道:“不许过虑,好处还在后边。今兄且在此与弟盘桓数月,待过了新年,科考还家,免生烦恼。”楚卿道:“虽承盛意,小弟在此一发愁闷,不如回去,在路上无人处,待弟哭个爽利。明日断要奉别了。”说未完,门后来报:“外边有一起奸情事,一个美妇女,同两个花子解进来,请老爷升堂。”楚卿闻知,止了眼泪,就出来看审。 未知所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守钱枭烧作烂虾蟆滥淫妇断配群花子诗曰:盈虚端不爽毫芒,逆取何如顺取强? 梅坞藏金多速祸,燕山蓄善自呈祥。 请看梓■今谁在?试问铜陵音已亡。 天杀蠢人多富吝,任呼钱癖亦惭惶。 话说胡楚卿,拭干泪眼,出来看审奸情。看官,丢开上文,待我说个来历。 遂平县东门外二十里,地名灌村。有个财主姓吴,名履安,祖上原是巨富。到他手里,更一钱不费。身上衣服,要着七八年;礼孔三四层,还怕洗碎了,带龌龊穿着;帽子开花,常用旧布托里;一双鞋子,逢年朝月节,略套一套即时藏起;用五个钱买双草鞋穿着,恐擦坏袜子,布条沿了口,防走穿底,常趱些烂泥。这也罢了,若佃户种他田,遇着水旱,别人家五分,他极少也要八分。这些佃户,欲不种,没有别姓田,只得种他。若说放债,一发加四加五,利尾算利;借了他的,无不被他克剥。要到第二家去借,远近又被他盘穷,不得不上他的钩。及有被他克剥不起,要与他拚命,他又算计好,总不放债,收拾起来,都积在几处典铺里。家中日用,豆腐也不易吃一块。所以,在他身上又积几十万家私,真是一方之霸。却亏得他娘子颜氏,原是宦族,能书能算。履安胸中浅浅,每事不敢与娘子争论。颜氏见丈夫财上刻毒,不时劝谕,那里肯听?至三十五岁无子息。劝他娶妾,他不肯,说道:“娶妾必定年少,就生下儿子,我年老死了,少不得连家私都带去嫁人。”颜氏没法,吃了长斋,瞒着丈夫修桥造路,广行方便。所行善事,难以尽述,到三十七岁,颜氏生一个儿子,取名欢郎。眉清目秀,颖异非常。到六岁,从师上学。履安择一个欠债之人,文理不通,上门揽馆。先生教了一年,反向他找几钱利尾;差六分银子,还留先生一部《四书》,颜氏查考学课,竟是空空。遂着管家,另访一位宿儒。对他讲过,暗赠束金二十两,履安聘金在外。那先生感激,晓夜研究,不上五年,欢郎天资聪秀,五经通彻,取名无欲,字子刚。至十五岁,入泮。履安为他择名门女,结下一头亲事。亲翁姓贾,他是扳仰富厚,又奉承子刚秀才。到十八岁做亲,借债嫁女,妆资倒赔数百金。过门之后,子刚见妻子容貌不美,行步不俏,心上不悦。或住书房,或会考住朋友处。日远日疏。履安生了两个恶疮,昼夜呻吟,说新妇命不好。连颜氏,极明白的人,也冷言冷语。可怜贾氏,吞声忍气。上事公姑,下事夫主。中馈之暇,即勤女工,百般孝顺。子刚付之不理,暗中下了多少眼泪。娘家来领,又不许归宁。满腔恶气,无处告诉,竟成郁症,茶饭暂减。自己取簪珥赎药,公姑又说他装模作样。过了弥月,将呜呼了。 忽一日,子刚要入城,到房取新鞋袜。丫头无处寻觅,贾氏在床上听得,逐个字挣出道:“在厨房里。”子刚勉强揭开帐一看,问:“病体如何?”贾氏道:“你问我一声,多谢你。我今命在旦夕,不能服侍你。我死之后,作速娶个贤慧夫人,不要牵肠挂肚。若肯垂怜,今日替我寄个信与父母,见一面而别,就是你大阴德。”说罢,泪下如雨。子刚见遍体羸瘦,语语至诚,不觉也流泪。贾氏道:“你若哭,我死也瞑目了。两年夫妇,虽不亲爱,却不伤我一句。但我自嫌丑拙,不能取悦于君。但生不能同衾,愿你百年之后,念花烛之情,与我合葬,得享你子孙一碗羹饭,我在九泉亦含笑矣。”话到伤心,一痛而死。子刚放声大哭道:“决然合葬。”遂请丈人丈母来看了,棺衾厚殓埋葬。过了月余,门上做媒不绝。子刚到处挨访,闻得个宦族井氏,容貌绝伦,年十九岁,新寡,财礼百两。父亲只肯许三十两,子刚暗暗兑换贾氏首饰凑数,娶过门来。艳治动人,衽席之间,播弄得子刚魂都快活。井氏自恃色美,又夸名门,把公姑不放在心上;公姑又体惜他娇怯,奉承他是旧家小姐,就有不是处,亦甘忍而不言也,反说他命好,“前夫受享他不起,我家有福,得此好媳妇。” 未及两月,有债户唤做任大者,借过米六斗。其时价贵,作银一两起利。后任大远出,至第三年回家。履安利上加利,估了他米二石,猪一口。又勒他写了五钱欠票。至来年七月,履安哄他:“还了我银子,与你重做交易,拨米两石借你。”任大听了,向一个朋友借他籴米银五钱,对他说:“我明日即取米还你。”持银送至吴家,履安收着,道:“今日没有工夫,明日送到宅上还你。”任大回去,到了次日,履安即到任大家中道:“五钱母银,和你加三算,还该利银一钱二分。一发清足,交还欠票。”任大要借米,只得机上剪布五尺,又凭他捉了一只大公鸡。履安道:“值一钱一分,还少一分。”见壁上挂着一本官历,取下道:“这个做一分罢。我正要看看放债好日。”遂递还欠票,袖了历本,拿着鸡并布,如飞去了。任大急急写了借批,与两个儿子扛着箩到他家里借米。回说出门讨债了。明再去,等了半日才走出道:“你来做甚么?”任大道:“承许借米,特写约批在此。履安摇首道:“一两米银,讨了三四年,才算弄明白,今谁要借你?”任大苦求一番,只是不允。想道:自己没有也罢,转借的五钱来,教我那有米还他?只得又哀恳道:“止借一石罢。”履安又不允,把手一摊,竟踱了进去。任大急得三神暴跳,气又气,饿又饿,骂道:“没天理老乌龟,少不得天火烧。”履安听了,怒跑出来。未及开口,不提防任大恨极就是一掌。力猛了些,家中一只恶犬正在那里吠生人,一交跌去,正磕在狗头上,磕去两个牙齿。那狗,被履安颈压翻,仰转身把爪一挖,履安一只右眼弄瞎了。履安眼痛,极喊一声。这狗,认是捉住他,狠命一口,将履安右耳咬了下来。任大见了,往外就走。跨出门槛,回头一望,不期一脚踏在空里,仰身跌倒阶沿石上,已磕伤头脑,血流满地。两个儿子大恨,拿两条扁担奔进去,把履安打得浑身肿紫,救命连天。许多家人出来救祝看任大,已呜呼了。闹动地方,都道履安打死人,个个大恨。三日前,又唤子刚到颍上典中算帐未回,家里打得雪片,仓里米谷挑尽,不亦乐乎。媳妇躲到母家去了。这些人,把尸骸扛到厅上,将履安解入城来。 看官,履安平日,若有至爱朋友,自然替他出来周全。拼得几百两银子,买嘱尸亲,地方衙门,上下从直,断他斗殴身死。无奈,处处冤家,没人来解说。县官又闻里富,见没有关节,一夹打四十,收监。次日,又把履安拿出再夹。履安只得认了斗殴推跌身死。及子刚得信,连夜奔回,遂买嘱尸亲,到衙门用了二三千银子,告了一段拦招,方才断得两下斗殴,自己失足,误跌身死,暂行保释,听候详宪发落。已是伏圄百日。此时,十月尽间,子刚与颜氏往庄上收租,履安因夹打重伤,在家养玻正在楼上,忽见前厅火起。刚下胡梯,梯上火起。不敢出前门,往后楼要去抢那放债帐目,不想库房火又起。急往后园门,门再扳不开。那火,已烧到后楼,进退无路,只得钻在粪窖里,喜得两日前挑干了。谁知屋倒下来,烧着身上衣服,烫得浑身火泡,又钻不出,火气一炙,闷死了。这些家人妇女,个个走脱。 子刚母子,得信赶回,已是天晚。火势正焰,无法可救。是日,井氏回来,只得宿在船上。可怜几十万家私,尽成灰烬。只有二处典铺并田地不曾烧得,放债帐簿,并无片纸,惟有田产租簿,并典中数目,子刚带在庄上。明早,子刚不知履安尸首在何处,打发井氏往庄上,唤附近欠债人家,一概蠲免,着他同家人扒运瓦砾。直弄到第五日,在粪窖扒出尸首,遍体斑烂,火气入腹,像一个癞虾蟆,买棺盛殓埋葬。在庄上再起几间屋,重置一番家伙。自此以后,人人藉口谈论履安恶报。子刚闻得,遂发狠要做挣气的事。算计后年科举,有服,考不得。及至服满,又下不得秋闱,遂援例入监。把家事托几个管家执掌,竟坐监读书。一去数月,颜氏见媳妇不肯做家,惟图安逸,未免说了几句。井氏回娘家去了,屡接不回。直至岁终,娘家也无盘盒,突然送来。过了新春,子刚抵家,井氏床头告诉,意欲另居。子刚溺于私爱,想前贾氏被母亲憎嫌死了,今我在家日少,倘妻子气出病来,悔之晚矣。遂托言“在庠诸友,会考作文不便”,竟与井氏移居入城,带丫头一个,炊爨老婆一个,并跟随的书童,住在城内灵官庙前。过了月余,子刚下乡探母,料理些家事,一去数日。 原来,井氏是最淫的妇人。前夫姓庄,做亲未及一年,弄成怯症。谁知,此病身虽瘦,下边虚火愈炽。井氏全不体惜,夜无虚度。看看髓枯血竭,不几月而死。到了三七,井氏孤零不过,将次傍晚,往孝堂假哭。忽丈夫一个书童,年纪十六七,井氏平日看上的,走来道:“奶奶,天晚了,进去罢。”井氏故意道:“想是你要奸我么?”书童吓得转身就走。井氏唤住,附耳低声道:“我怕鬼,今晚你来伴我。”书童笑允。黄昏进房,却是精力未足,不堪洪治鼓铸。至五七,公姑拜忏亡儿,井氏窥见个沙弥嫩白,到晚引入房来。岂期耳目众多,为阿姑知觉。阿姑气愤不过,请他父母说知,殡过儿子,就把媳妇转嫁子刚。娶过门时,子刚是少年英俊,井氏美貌妖娆,两下中意。及履安打死人,惊回数日,自在母家,清净不过,要结个相知又再没有,竟和厨下一个粗用人,叫做汲三,弄上了。后来,子刚坐监,颜氏屡接不回者,恋汲三也。谁知,事无不破,一日被母亲见了,责逐汲三,叱回女儿,永不许见面。所以,无盘无盒送来。今子刚移居城内,往乡探母,一去数日。井氏终朝起来,无一刻不想取乐,只得前门后门倚望。原来,他后门对着灵官庙,庙门外,左右一带桫拉木,有两个乞儿歇宿在内。一日,下起暴雨,井氏在后门窥探,瞧见庙前一个乞儿,见街上无人,望东解手,露出阳物,十分雄伟。心中喜道:“经历数个,俱不如他,作用决然不同”想了一回,只见雨止天晴,乞儿走来道:“奶奶,舍我赵大几个钱。”井氏遂问道:“你叫赵大么?这样一个人,为甚么讨饭吃?”赵大道:“奶奶,我也有些家私,只因爱赌,穷了。没奈何做这事。”井氏道:“你进来,我取钱与你,还有话对你说。” 赵大跨入门内,井氏取出旧布裤一条,短夏布衫一件,又付钱一百,道:“央你一事。我相公结识个妇人,在北门内第三家,不肯回来。你将这钱,到浴堂洗个澡,着了这衣服,到黄昏人静,替我去问一声‘吴相公可在此?’他若说不在,你不要讲甚么,转身就走来回复我。若街上有人,你不要进来,虚掩着门等你。进来不要声唤,恐丫头听见对相公说,道我察他的是非。”又领赵大进一重门道:“你悄悄到这外厢来。”赵大道:“晓得。”去了。 黄昏时,赵大到北门问时,那家人应道:“不晓得甚么吴相公。”转回庙前,见街上无人,推门时,果然虚掩。挨到外厢,是朝东屋。是夜,四月念。一更余后,月色横空。走入侧门,看见儿开着,窗边一张春凳,井氏仰睡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短白罗衫,下边不着裤子,系一条纱裙。两条腿擘开,把一只小脚架在窗槛上,一只左脚曲起,踏在凳角上。月下露出雪白腿儿,只一幅裙掩着羞羞。赵大见角门闭着,四顾无人,低低唤一声:“奶奶!”不应。把金莲粉腿看了半日,不禁火炽。再唤一声:“奶奶!”又不应。轻轻起其裙,掀在半边,露出那含香豆蔻。赵大色胆如天,竟潜入花房。幸喜开门揖盗。未几,凳角头一只脚,已翘起来。又少顷,架在窗槛上的一发缩起。赵大暗想:他有些醒了。但他睡在梦中,未知认着那一个。他若叫喊,我走了就是。遂放胆施展。却见井氏:身如泛月扁舟,摇动半江春水;足似凌风双燕,颉颃一片秋云。赵大见其淫荡,唤他一声。井氏假意道:“你怎么奸我?”赵大道:“特来回复奶奶。可怜奶奶,月夜无聊,故此奉承。”井氏道:“相公可在那里?”赵大道:“他说不在。”井氏道:“我方才睡着,不意被你所污。今相公既不顾我与别人快活,我也凭你罢了。”赵大恣意奔突,两下十分得意。约赵大:“夜夜须来。”睡到五更,把二两银与他道:“你今不要讨饭了,将就做些生理,我逐渐接济你。” 不料,赵大伙伴,叫做终三,见赵大穿着夏布衫,身边又有银子用,疑是那里去偷来。到二十三日,在桫拉木栅里,见井氏在后门里丢眼色。终三走进一看,并无他人,只有赵大站在墙边。遂留心觉察,远远瞧着。到夜静无人,只见赵大溜进去了。终三守在门口,到三更还不出来。走去摸后门,却不曾上栓。潜踪而进,挨近右厢门首。只听得淫声浪语,妇人与赵大狠战。终三缩出后门,想道:不信世间有此贱妇。且待我设计制了赵大,也去试他一试。赵大五更出来,直睡至上午。终三买两碗酒,街上讨些骨头骨脑嘎酒的,来对赵大道:“大哥,我连日身子不快,今日特买酒来,要请你畅饮一杯。”赵大道:“我怎好独扰你?我也去买一壶来。”就提瓦缶去打酒,又买只熟鸡回来,猜拳行令。终三是留心的,赵大是开怀的,直吃到晚,不觉大醉。终三又把他灌了几杯,眼见得醉翻了。遂把衣服脱下,穿在自己身上,等到街上无人,走过街来。见他后门虚掩,推开进去。井氏在黑暗中道:“我等你好久。”遂曳着终三手,到厢房来。 是夜点灯,桌上摆着酒肴。井氏定睛看时,吃了一惊,不是赵大。终三道:“奶奶不必惊疑,我是赵大的伙伴。他今日醉了,恐负奶奶之约,特央我来的。”看官,若是井氏有些廉耻,必竟推却一番。孰知,他听说赵大央他来的,先被拿住禁头,开口不得。终三见不做声,吹熄了灯,恣情苟合。 那赵大,一觉醒来,已是五鼓。急急爬起,不见了衣服,又不见终三,心慌性急。恐负井氏,竟赤身挨入门来。走到右厢,只听得唧唧哝哝,淫声溢户。仔细一听,却是井氏与终三说话。赵大大怒,欲上前争奸,却想井氏面上不好看。按定心头,退出后门,走进庙来。只见两个公人,把手上索,颈上一套,喝道:“贼精,做得好事!速把平日所偷何家,直说出来,免你上吊。”看官,原来两个公差,因北门人家失了贼,县中缉捕。见昨日赵大买鸡,露出银子,就想这花子必定做贼,故来挨访。见他在人家出来,故此扭祝赵大道:“我非是贼。”公人打了几掌道:“你不做贼,为何在这人家出来?不吊不招。”赵大情急,又恨终三,只得说道:“不是贼,是听个奸情。”正说时,有两个光棍,夜里赌钱,输了回来,见公人锁了花子,立住脚看。赵大道:“是我一个伙伴,奸淫这家奶奶,我去窃听。如今还在那里,却不干我事。”四人听了,牵着赵大,赶入屋来。只见妇人与终三,赤身搂抱。两个光棍,因赌钱输了,撞到床前,把衣被卷个精光,跑出后门,招呼众人道:“你们大家来看奸情。”此时,街坊上走的人多了,拥满房屋。只见,公人将手索系着两个花子,妇人一丝不挂。众人道:“这样美妇人,伴着死花子,也是禽兽了。”井氏把终三一看,浑身黑癞,两腿肉烂,悔恨不及。央求众人,愿出银两告饶。几个有年纪的道:“他有丈夫,银子诈他不得的。但如此伤风败俗,必要解官发落为是。”众人道:“有理。”遂唤出丫头,讨件衣服与他穿了,下边束着单裙,不许他着裤子。此时,井氏身不由己,被众人推到街上。复有两个恶少,把井氏后边裙幅托起,露出雪白屁股,引得合街人大笑。解上堂来。 此时,楚卿亦出来看。俞彦伯升堂,欲解楚卿愁闷,把井氏拶起,要他将生平偷汉的事供出。井氏忍痛不过,只得把和尚、汲三、赵大前后等情,尽招出来。彦伯道:“这,古今罕有。”抽签把两个花子各责四十,号枷一月。 正要把井氏发落,只见一人上前揖道:“生员不幸断弦,结此贱妇。向因外出,适才回家,已知始末。此妇非人类,不烦老父母费心,待生员杀了就是。”竟向袜筒里拔出刀来。原来是吴子刚。彦伯向来是认得的,便急叫:“莫动手!”子刚那里肯听?竟奔近井氏,把刀劈下。幸亏两个皂隶,怜妇人标致,又见本官吩咐莫动手,把竹板一架,已削去半片竹片。又把竹板一格,把他刀打在地下。彦伯对子刚道:“贤契侠肠如此,若在家里,杀了何妨?但既经本县,自有国典,公堂之上,持刀杀人,反犯款了。本县自有处法,请付度外就是。”子刚听了,一揖而出。彦伯把井氏收监,出票唤他父母。不多时,差人回复,他父母说没有女儿,不来认他。彦伯即唤几名皂快:“往四门选取少壮无妻花子数名,明日早堂听候。”公差去了,彦伯退堂。 明早,拿了十余个花子到县。彦伯自监中提出井氏,吩咐道:“你这淫妇,喜欢花子。今日凭你去随着几个罢了。”井氏哀求道:“愿出家为尼。”彦伯道:“守不定情,少不得迎奸卖俏,清净佛场,怎与你做风流院?”又向花子道:“你众乞儿,领出去讨饭供养他,两下受用,但不许在此境内,又不许恃强独占并卖与人为娼。察出处死!”把井氏打四十,批下断道:审得井氏,淫妇中之最尤者。负鸡皮之质,不顾纲常;挟媚狐之肠,孰知廉耻?为快意乎敖曹,竟失身于乞丐。据乃夫之志,杀死犹轻。施我法外之仁,如从惠典。薄杖四十,示辱鞭蒲。奈万人之共弃,为五党所不容。配为花子妇,任伊掌新航。逐出境外,禁入烟花。卑田巷口,叫奶奶与官人;东郭番间,唱哩哩莲花落。 唤公差,将审语粘在照壁,人人称快。众花子把井氏抱的抱,夺的夺,闹嚷嚷,个个兴头。看的男子妇人,塞满街道。楚卿直看他扛出西门,笑个不亦乐乎。又住两日,告别回家。苦留不住,赠银五百两。楚卿逊谢一回,起身辞去。 未知别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村学究山舍作歪诗富监生茶坊传喜信诗曰:哲人日已远,斯文渐投地。 学究如嵩林,纷纷起角利。 不识《四书》字,安解一经义? 骗得愚父兄,误却佳子弟。 鹤粮惜养,盐车负骐骥。 感慨灌花翁,击碎玉如意。 话说胡楚卿别了俞彦伯,一路行来,见个少年,也是一主一仆,好生面熟,同行了三十里。那人问道:“兄不是敝府口气,今往何处?”楚卿道:“小弟原是鹿邑,有事来拜俞大尹。”那人拱手道:“失瞻了,小弟正要往归德。”楚卿道:“如此同行了。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吴字子刚,本县人。”楚卿就晓得是前日县堂上要杀妻子的吴监生。所以有些认得。子刚道:“兄尊姓大号?几时到这边?”楚卿道:“小弟姓胡字楚卿,来此数日,今日才别得。”子刚肚里也晓得楚卿知道他的事。二人又说些闲话,不觉行至上蔡。楚卿叫蔡德去访沈家,就同子刚上了旧店。少顷,蔡德回复道:“沈老爷已于二十八日赴任去了。再问豆腐店,他说:‘你是那里人?’我说是鹿邑人,要访乡里姓吴的。他说:‘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夫人小姐甚是念他。临行,朱妈妈寄一封字,要与他,说若有喜新乡里来问,就可寄他。你今既是喜新乡里,我把这封字寄你与他。’如此,我拿回来。”楚卿看封皮,是二十七夜封,内写:“撇下衾儿,若不图后会,便是无情。”也不写那个名字。细认笔迹,乃是小姐的。把《春闺》诗拿出来一比,虽是真草不同,而风雅无二。因想起小姐,书欲写而难写,名欲露而不敢露,待撇下而不忍撇下。故写这个字来。真好伤感也,又下起泪来。子刚道:“只有何心事尚有地于弟者?”楚卿道:“此肠欲断,不能细谈,明日路上,大家一诉。”子刚遂唤主人,多设酒肴散闷。 明日途次,楚卿道:“兄事,弟未番其始末,若不见弃,一谈何如?”子刚道:“天涯知己,见笑何妨?”遂把父母如何作家,如何死法,原配贾氏如何贤慧,如何憎厌,细细说了一遍。说道贾氏抑郁而死,也哭起来。楚卿道:“后来如何?”子刚道:“后来续娶的,就是前日之妇,做出这事来。”楚卿道:“尊意如何?”子刚道:“已勘破红尘。天知道报应不爽,酒色财气不可认真。向有小典在京师,先父是三分息,今弟去算清前帐,以后一分五厘息了。更有贵府盐店,借银四百两,要去取讨。”楚卿道:“兄有此家私,令堂无人奉侍,还该娶一房才是。”子刚道:“就是要娶,在本处亦无颜,待典中算帐回时,要在外郡置一庄宅,同母亲移居,再作区处。”楚卿道:“这也高见。”就把自己父母早亡、尚未受室、今在上蔡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子刚道:“如此看起来,弟与兄异途同辙了。但替兄想来,那夫人说无白衣女婿,来年就是科场,吾兄发愤,博得黄甲。那时,肯与兄便罢,倘若不肯,小姐有水晶带、亲笔诗在此,只说他赖婚,约了同年,共上一本,圣上作了主,夺也夺他过来,今日何须愁闷?”楚卿见说得有理,心上畅快。一路上言语投机,遂成莫逆。及行近鹿邑,楚卿道:“小舍就在前面,若蒙不弃,屈驾光降,结个知己何如?”子刚道:“弟亦有此意。”遂同至楚卿家,合家接见。楚卿打发蔡德妻子回去,就办三牲祭礼,与子刚结拜为昆弟。子刚年长为兄,楚卿置酒款待。盘桓两日,子刚道:“贵处民风古朴,甚可卜筑。兄园左有隙地数亩,弟欲奉价,建造几间房屋,与兄居止相傍,未知允否。”楚卿道:“弟若得与兄为邻,平生之大愿也。弟原有楼屋一所,离此三里,暂典与寒族,就送兄居住,何以价为?”子刚道:“若得如此,兄旋踵时就变卖田产,同家母到宅了。”楚卿大喜。明日临行,子刚道:“八月准到此处。弟若要问信,可到府前广货店汪景成家便知,他不时有人来往。”说罢,两人拜别。 自此,楚卿深信子刚之言,发愤读书。真个是足不窥园,身不出户,读至四更,犹吟哦不绝。光阴梭掷,不觉重阳节近。管家周仁,来到书房。见楚卿沉思默诵。周仁连叫三四声,总不听见。直待拿朱墨来磨,再叫一声,方才看着。周仁道:“相公如此用心,决然大发。但明日是个佳节,该出去散一散步。”楚卿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我原约一个朋友,明日可顺便到府前问信。” 次早起来,下起细雨,至初十日晴了。楚卿同清书,上了牲口出门。但见,金风飒飒,衰柳凄凄,已是深秋气象。行了三十余里,天气暴热。一片乌云西起,忽然下雨。望见山坡下有个竹林,几间茅屋,楚卿急来躲雨。来倒门前,下了牲口,忽听得里面赞道:“虽子建复生,不过如此。”楚卿就踱进去,却是两间敞屋,半壁疏篱,几盆黄菊,倒也幽雅。有两个老年,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桌上五六个碗,已吃得精光,拿两幅字,侧头摆脑的称奖。忽见楚卿走进,大家立起身来,拱一拱道:“请坐。”楚卿道:“小弟是偶然躲雨,请各尊便。”那一个道:“小弟因昨日下雨,不能纪登高之胜。今特约两位知己在此,挈盒补数,限韵赋诗。但瓶已虚矣,不敢虚屈了。”楚卿道:“既如此,必有佳作,敢借一请教。”那一个道:“兄也晓得诗么?”楚卿道:“虽不晓得,却也读得出来。”又一个道:“这位姓高,是个宿儒,一个徽州大店里,请他教两个儿子。弟姓赵,在前村训蒙,因初八日高先生放学回来,路上买一只章,约小弟昨日要来赏菊,就以字为韵。不意下雨,未曾一乐。这一位姓邳,是青年饱学,住在城内,就在城中处馆。昨日到这边岳家,要领夫人回去。所以弟两个各出酒肴在此,屈他来作一首,效金谷园故事。既兄晓得诗,必定是有意思的了。”遂递过姓高的诗来。楚卿看题,是“雨中寻菊”。再看上面写着诗道:七三涂猎捡之,ㄎ也煮妻椒炒精。 菊■倒风双袖酒,鸡糖溅雨一襟饧。 宾王昔日无三友,陶令今年有四甥。 乐矣归欤■不见,问狸光惯瓮砧枰。 楚卿念了三遍也不明白,只得问道:“小弟学浅,不但不明其理,要求逐句讲教,这‘■’字也不识。”高先生道:“兄方才说识诗,故此与兄看,今兄看不明白,要我讲说。孔子云‘诲人不倦’,我若不肯,就是吝教了。这‘■’字是‘笳娘切’,在《海篇》,夫‘■’者,‘■’也,■■者吃物而唇动声也。第一句‘七三涂猎捡之’,前日,弟解馆回来,涂路上遇着个猎户,拿许多雉兔獐鸡,弟以七分三厘银子捡一只章买了,是这个原故。第二句,买到家里,ㄎ去毛,先将水煮一滚,老妻就取起切碎,放些椒料炒着,精品不过,所以说‘椒炒精’。第三句,要晓得未种菊,先插竹,昨日因虚了赵先生之约,到一个邻家赏菊,正在花下饮酒,忽然一阵风来,竹■吹倒,划泼了半壶酒,老夫双只衣袖沾得甚湿。故云‘双袖酒’。‘鸡糖溅雨’者,那些鸡,一向躲在菊花下,放的粪也有干的,也有白的,也有一样色烂如饣曷糖的,那急雨溅起来,急去收拾碗碟,看衣襟上溅满了,故云‘一襟饧’。至第三联,是个古典,昔日骆宾王寻菊无三友者,不曾有赵先生,邳兄与老夫三人也。当初陶渊明最爱菊花,为彭泽令,古人每以海棠比西施,老夫即以菊花比渊明,是巧于用古处。上半年,敝邻在朋友处分得一根回来,今年产了四芽,可是生了外甥一般。末两句是照应起两句,赏了菊,吃了酒,乐而归去,还剩下那章在家,老夫正要想■■■■再吃些,不意不见了。问起拙荆,他道邻家有个狸猫到舍偷食,不管多少,一吃就精光,竟是吃惯了。如今把肉藏在瓮里,将砧枰盖好,又恐扒开了,故云‘问狸光惯瓮砧枰’。你说这诗好么?”楚卿笑道:“果然妙。”高先生道:“赵先生,你的佳作,一发与这位看,见得我们为师,俱是实际,不比那虚名专骗人家束修的。”赵先生对楚卿道:“看诗,有个看法,须要认题。高先生吃肉,是做死的,我作活的,不可一例看。”楚卿道:“有理。”只见他的诗,写着道:菊边歇下一只,溅湿衣毛活似精。 赶他邋遢像赶鸭,吃他连喋如吃饧。 儿惊磕碰寻老子,婆见吱喳叫外甥。 十六双棋去得尽,刚刚剩得光棋枰。 楚卿看了好笑,只得赞道:“妙!这位邳兄,一发请教。”邳先生道:“两位先生是前日作起,小弟是今早约来,方得作起,已有两句了。”递与楚卿,道:“小弟是不做章,作了。”楚卿接来一看,只见写道:菊花枝上巢,花叶啄完光打精。 楚卿见他年少,忍不住道:“诗思甚佳,只怕未必做巢在菊花上。”邳先生笑道:“兄只识得几个字,就要批评人。《千家诗》上说‘得食阶墀鸟雀驯’。鸟雀既驯,难道做不得巢?轻易批评人者此亦妄人也已矣。”楚卿道:“领教。”意欲别出。赵先生道:“雨虽止了,地上犹湿,兄既晓得诗,也作两三句何如?”楚卿道:“要作何难?”三人便去拿纸笔墨砚铺在桌上。楚卿坐首,三人到背后,俱把眼瞅一瞅,看他做些甚么出来。孰知楚卿,提起笔来,不待思索,一挥而就。诗曰:溪头雨暗下飞,踏屐篱边致自精。 看去离披如中酒,食来清远胜含饧。 临波洛女窥行客,洒泪湘妃觅馆甥。 带湿折归鼓一局,幽香染指拂揪枰。 楚卿立起身来,道:“呈丑了。”高先生道:“作不出么?”楚卿道:“完了。”三人不信,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完了。都说:“这也奇!”念到第三句,高先生道:“这‘中酒’二字不通,那有菊花会吃酒?”大家都笑。念完,再念一遍,觉得顺口不俗,且做得快,不像自己苦涩,有些嘴软起来。姓邳的道:“真是仙才,兄在何处处馆?”楚卿道:“不处馆。”赵先生道:“兄该处一馆。若要美馆,有个舍亲,只有四位学生,馆谷与高先生差不多,足有八担大麦。”只见清书进来道:“相公,路干了,早些去罢。”楚卿遂拱手与三人作别,上了牲口,一路好笑。明日,到归德府,正欲进城,只见茶馆内一人叫楚卿:“贤弟那里去?” 未知何人叫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费功夫严于择婿空跋涉只是投诗 诗曰: 学力文宗巨,群英靡时风。 才凭八句锦,缘结寸香红。 旧韵妆台沓,新题绣阁通。 夺标虽入手,犹恨未乘龙。 楚卿听得路旁楼上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吴子刚。下了牲口。子刚迎着道:“一别五月,不胜梦想。”楚卿道:“不见兄回,特来汪家问信。”两个上楼,各叙别后事情。子刚道:“兄正要来报弟喜信。愚兄出京时,闻得福闽倭寇已平,北直山西一带,土贼猖獗,钦召沈长卿镇抚。我想:这几个月,行了几千里路,上任未久,那有功夫择婿?如今转来,携家眷到任。贤弟来岁中了乡科,到京又是顺路,岂不是个喜信?”楚卿道:“但愿如此。”子刚道:“如今喜信既报,即要回乡。移居之事,约在来春二月到宅。”楚卿道:“专候伯母鱼轩。”就同到子刚寓处住了,明日分别不题。 且说沈长卿,同夫人小姐于四月二十八日起身,直至六月中方到任所。沿海一带,关津严守。倭寇屡战不利,竟退去了。驰表进京,八月二十六日旨下,钦差镇抚冀州、真定、河间等处。既已走马上任,家眷陆续起程。十二月初六才到冀州,家眷正月十二方到。彼时,流寇窃发,不意二月中,打破了沙河、广昌、长垣。长卿日夜设御,流寇方退,长卿遂回冀州。时,沈夫人见若素年长,欲择婿。即与长卿商议。长卿道:“我久有此意。因宦途跋涉,只得丢下。今幸地方稍平,正该留心访择。”这话一出,那些公子乡绅,个个央媒说合,每日有几个来说,你讲那个强,我说这个好。长卿竟没主意。倒是夫人说:“门楼好,不如对头好,效苏小妹故事,令女儿出题,选诗择婿。”长卿道:“有理。”及至诗题一出,门上纷纷投诗不绝,一应着家人传进,并无可取,若素一概贴出。有几个,央有才的代笔,取中了。发帖请到后堂,不是年长,定是貌丑;或有俊雅的,当面再出题一试,竟终日不成一字。一概将原诗封还。如此月余,渐渐疏了。 再说楚卿,当日别了子刚回家,过了残冬,至正月服满,见过府县学官。三月初,宗师考归德,楚卿进考,正出场来,听得三个少年秀才说:“考一个科举易,做一个丈夫难。”那个道:“沈小姐比宗师转恶些,如今做身份,只怕再有两年熬不过,挨上门的日子。”又有一个道:“我们往来千余里,空费了盘缠,不曾吃得他一杯茶。待他白了头,与我甚么相干?”大家都笑。楚卿心中疑惑,就问道:“列位兄讲的甚事,恁般好笑?”一个二十多岁、有几茎髭须的道:“冀州沈兵备,有个小姐带在任上,要自己检老公,出题选诗。多少选过,并没中意的。小弟选中了,又嫌我这几茎髭须,恐怕触痛了小姐的樱唇,仍复回了。”楚卿忙问:“如今有选中的么?”答道:“他到八十岁也不要选中了。”遂一拱而别。 楚卿闻此信,又惊又喜。喜的是有择婿门路,惊的是路远,恐怕去又有人取中了。来到下处,踌躇不决。又想道:我为他费过多少心,小姐在我面上又有情,我若不去,难道送上门来?遂急急回家,也不管有科举没科举,仍唤蔡德、清书跟随,连夜赶来。 不日已到冀州地面,逢人访问,都说:“小姐眼力高,那里有人选得中?”楚卿听了,大喜,急急赶进冀州,寻下处歇宿。问于店主,店主道:“以前乱选,每日投诗有上百,俱被贴出。后来每日还有几十,有选进去的,或老或丑,或当面复试不出,回了出去。末后一日,只有几个。近来,夫人新设一法,不用投诗,求选者俱至迎宾馆,先将家世、年貌、名帖写定,管家传进,然后出题。恐人同谋代笔,却是一个另有一题,一人另设一桌,不许交头接耳,着管家监着。香点完不就,一概不收。或有完的,诗内写现寓处,以备邀请。如今,或三两日只有一个。”楚卿大喜。 明日,早饭后唤蔡德、清书跟着,备个红柬,进迎宾馆来。管家问道:“相公是考诗还是拜见老爷?”楚卿道:“考诗。”管家把楚卿一相,口中赞道:“好。”即去拂桌摆椅,磨墨濡毫,请楚卿坐。袖中取出一幅格式来。上写着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俱不入格。楚卿看了,唤清书取一个红柬来,上写着: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胡玮字楚卿。年一十八岁,面白,系生员。祖廷衡,官拜左谏议。父文彬,官至礼部郎中。 写完,管家拿进去。少顷,见一个披发童子,托一盏茶送上。清书在旁,掩口而笑。楚卿看见,想着上年自己扮书童在他家,今日他家书童来托茶,也忍笑不祝茶完,管家出来,手拿红柬,上写诗题。一个题是“花魂”,一个题是“鸟梦”。下边注着细字:“韵不拘”。又见一个童子,拿安息香,把火点了两枝。留一枝不点,放在案上,取一枝点的进去。楚卿问是何意,管家道:“小姐吩咐,香完诗缴,又恐我们受贿作弊,不完报完,香完报不完。故同点两枝进去。如里边将熄,即着人出来邀诗,迟半刻即不收。”楚卿问:“留一枝不点是何故?”管家道:“小姐定例,点香一炷,要诗一首。题是两个,故香有两炷,逐首去缴。”楚卿又问:“这诗题是那人出的?那个写的?”管家道:“题是小姐出的,字是侍女衾儿写的。但是完不完,要原帖缴进,不许人带去。楚卿又问:“衾儿曾嫁人否?”管家道:“说来好笑,今年二月间,老爷要把他配与书记,衾儿抵死不肯。问起原故,夫人道:‘老爷未回时,曾有一个姓吴的鹿邑人来做书童,取名喜新,因见他伶俐,把衾儿口许他。后来不知甚么缘故去了。想是衾儿要守他。’老爷听了,要把衾儿拶起,衾儿直说:‘喜新因奶奶亲口许了,曾央朱妈妈将紫金通气簪赠我为聘,今老爷若欲别许,宁死不辱。’老爷道:‘你身子是我的,那由你作主?你私自结识汉子,敢在我跟前强辩!’要打死。转是小姐说:‘衾儿常在孩儿房里,并无瑕玷,但女子贞烈守志,也是好事,望爹爹恕他。守一二年,若喜新不来,那时配人也未迟。’老爷就罢了。所以,今年十九岁,尚未嫁人。”楚卿听了,咨嗟不已。管家道:“相公讲话多时,看已半炷,请作诗罢。”楚卿道:“我再问你,小姐出了诗题,自己有作么?”管家道:“小姐自然有作。”楚卿道:“既然小姐有作,何不劳你传一个韵来,待我和着。”管家道:“小姐说,限了韵就拘拘了,不能尽人之才情,察人之品格。”楚卿道:“原来如此。”暗想:韵既不拘,我就取夫妇阴阳和合之义。第一首取七阳韵,第二首一东罢。正欲提起笔来,只见八色盛果,并一壶细茶,托到中间一张桌上。童子斟茶,请楚卿吃。楚卿本不想吃,见他请,只得去领个情。却见色色精品,尝时,物物可口。心上痴想:必是小姐亲手制的。竟这盘吃些,那盘吃些。旁边童子斟上茶,就饮了七八杯,竟忘了作诗。香已将完,管家又不来催。转是清书性急起来,说:“相公,我们多少路来,特为考诗。今香已将尽,果子少吃些罢。”楚卿回头一看,只乘得半寸。刚立起身,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说:“小姐催缴诗。”见桌上柬儿,只字未动。口中道:“像是没相干了。”楚卿急急提起笔来,信意挥一首。那人道:“还好,待我先缴送入去。”楚卿见香尚有红星,说道:“一发缴去罢,省得走出走入。”又一挥而就,香柄上犹烟煤未绝。管家道:“好捷才,请相公旁边注了寓处。”楚卿即注了。问道:“如今还是等回音,还是先回去?”管家道:“要待小姐看过,送与夫人、老爷,选中了,然后发帖,到寓来请。”楚卿遂起身回寓。 且说沈夫人,见送进考诗人年貌,就是当年俞彦伯所荐的人,想他必有才学,遂把帖送与小姐。小姐见了,对衾儿道:“这人也是鹿邑,若取中了,就好央他替你访喜新消息。”因把昨日作的两首诗题写出。一炷香将完,即着人去取诗。香已熄了,不见缴进。对衾儿道:“此人必定也是蠢才。”衾儿道:“两个题,原是两炷香,且把第二枝点来,或者第二首作得快些,也未可知。”刚才点上,只见外边传诗进来。若素看时,却是两个帖子都写在上面。心上道:诗未知如何,却也敏捷。只见得:◇花魂(韵不拘)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 风细撒娇来缃榻,月明涵影到回廊。 似怀古士怜香句,若妒佳人俏丽妆。 一自河阳分种后,多情犹是忆潘郎。 ◇鸟梦 翱翔求友类孤鸿,羽倦投林睡眼懵。 幽思不离花左右,痴情常绕树西东。 忽从金谷催诗遍,又向苏堤掠雨终。 心境未谐魂不扰,却教啼尽五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