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莲梦 - 第 4 页/共 7 页
此正是小姐的高见。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两,苦不可言。小姐乐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着,望京师而去。
再说白从李,自从打发程景道出了柳林,与李光祖合兵,从李居中调度。内外兵势,雄盛非常。程李二将稍不如意,便请大师进营,要风就风,要雨就雨,凭着天书法术,无往不胜。
一日,从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两个精细的人,写书一封,星夜往河南问候小姐。差人去后过了十余日,从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晓得王昌年联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写一封谕单,吩咐宋纯学,着他晓谕昌年,说明前事,一来扶助昌年到家做亲,二来吩咐纯学取昌年夫妇同归柳林。那时节便是武则天宠幸六郎了。
主意己定,提笔正要写谕单,忽外边传报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来了。从李唤进,那人禀道:“小的蒙大师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轻进,先从各处寻问邻里,但说小姐被太爷抄捉,已经押解进京。说是为大师住在他家,缉捕人晓得,陷害她的。小的无处投书,仍带原书呈上。”
从李听了吃了一惊道:“可惜香雪小姐,为了我倒害她。”就与崔世勋说知。世勋拜求大师差人到京知会宋纯学,求他照拂。从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写谕单一幅,并前香雪所赠的扇子,一齐封好,吩咐纯学周旋昌年夫妇。“差人不得混投,取书信回话。”营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来这封书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个月。那时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发刑部勘问,恰好发在王昌年手里。昌年升堂,提审这事,先把申文来看。内称:“开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见名字,已自惊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想她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觉大怒,也不详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拍喝道:“好一个名门小姐,我且问妳,父亲死难,服制在身,家内谁人做主,竟自入赘丈夫?妳须自想,父母存日,曾经把妳许配何人?不要说藏匿叛寇,只这一段忘恩负义的事就该万死了。”
看官,那昌年审问叛逆,为何说起这话?要知读书人多应执性,他想前日归家,遇了潘一百,细述香雪嫁人恩爱,时时怀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觉将心中旧恨直说出来。
香雪听了这话有些关心,抬起头来,把堂上问官一看,想道:“奇怪,那个问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详察,只得禀道:“犯女崔氏,乳名香雪,是百户崔世勋之女。故父阵没陕中,继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顺百般凌逼。犯女小时先父母曾许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异乡,继母贪财逼嫁,不想招赘什么逆寇。犯女不忍改节。”
说到此处,不觉心伤,哭倒在地。昌年见了这样,又爱惜又怨恨,一时气得目定口呆,无心审问。也不待香雪说明来历,便唤手下带到监里,明日再审。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装的话表明心迹,但是问官早已退堂,无可奈何,只得进了狱中。细问这问官,果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缘故。若他果然负恩,我就死也要说个明白。”
那昌年因见小姐,怨恨异常,不等审明,便叫打轿来寻宋纯学。纯学接入。昌年道:“长兄面前不好相瞒,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来当堂审问的话告诉。又道:“这样失节妇人,论起来该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时极承母姨抚养,如今这事,却待如何?”纯学道:“既有这事,仁兄也该细问来历,所嫁何人,怎么不见男子,只有一个小姐解来?”昌年道:“小弟一时懊恨,没有主张,不曾细细问她。”纯学道:“你且把开封府的申文与我看。”昌年即唤书吏取叛逆文书来,书吏即将申文送上,纯学把原来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师,女扮男装,入赘崔氏香雪,已经远遁。其来踪去迹,香雪必知。为此备录口供,起解云。
纯学看完,打发从人在外伺候,独对昌年道:“小姐这样沉冤,吾兄既有盟约,还不为她急救,反怨恨她,是何道理?”昌年道:“长兄怎见得?”纯学道:“这件事别人或不晓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详,一向不曾与吾兄细谈,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西安府饭店上所遇的是哪个?”昌年道:“这是大恩人白从李。”纯学道:“弟与仁兄亲同骨肉,料想吾兄必无违背,不妨就此说明。”昌年道:“吾兄恩义高厚,小弟焉敢违背。请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纯学道:“当日相会的白从李,就是柳林女大师。她因爱恋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为兄图进身之路。她又见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亲到开封去。申文所云女扮男装,入赘崔氏,必定是她。那小姐所嫁如是,难道叫她是失节的?近闻大师仍归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败露,解到这里。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会小姐,凭虚信认以为真,冤陷小姐,还说她失节,天理何在?”
昌年听这番话,如梦忽醒,拜倒纯学面前道:“小弟痴愚,每事误认,求兄长周旋。若小姐当真有这屈情,小弟负心已极,无颜再活了。”纯学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这事既已达诸朝廷,待我面见小姐,与她商量,上个辩明冤本,然后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
言讫,忽外边走进一人,见了纯学便跪在地。纯学一见,认得这人。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几件东西。纯学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来书,却是大师的谕单,云:
柳林莲大师谕宋纯学。西安分后,即到开封,知昌年妻香雪为继母所逼,于是假充入赘,以安其身。近闻香雪被陷解京,汝须急救,全其夫妇,不可迟误。香雪有分别书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见其贞节之情。此意可与昌年说知。特谕。
纯学看完,对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没有兄长,小弟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请问当时相会的是白从李,怎么又称‘莲大师’?”纯学道:“大师法号,原称‘莲岸’,后因改了姓名,故称‘白从李’。”昌年此时思忆香雪的情又加几倍,即央纯学入狱去看小姐,商量上书辩冤。
纯学遂到狱中问候小姐。小姐询问来意。纯学道:“下官宋纯学,与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进士,相契如嫡亲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审时因以前误闻小姐入赘他姓,未免失于详察。下官与他剖明了,他仍旧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题一疏,辩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爷。贱妾不想昌年贵后如此负心,求宋爷转致昌年,死生大数;贱妾也无深虑,但昌年日后不知何以见先父母于地下。”纯学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宫,不好来到狱中,后当面会。”言讫辞出。
小姐唤添绣取笔砚来,写了疏稿,【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袭百户、奉敕证剿陕西叛寇先锋、今阵没臣崔世勋嫡女崔香雪谨题,为明辨生冤、幽伸死节、以正纲常、以笃论纪事。盖闻王化莫重于守贞,家教必期于孝顺。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无令人,未逢母氏之圣善。故父臣世勋尽节摧锋,奋身陷阵。家中止遗臣妾香雪。继母焦氏,宠爱前子焦顺,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时,奉先母安氏治命,许字表兄王昌年。梅实未期,萍踪各散。继母贪财,私赘李姓,逼臣妾改节。臣妾于斯时,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实道女扮男装。臣妾不明来历,而冰洁莫污,幸得生全。相叙未几,李姓远逝。府县访臣妾匿寇,冤陷成狱,现今解部定夺。以臣妾深闺弱息,罔闻外务,倘果叛寇,继母先知。猥陷臣妾身,为莫须有之事。况故父因寇死难,以臣妾视之,即为仇敌。臣妾不思违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岂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总因继母恨臣委,必欲剪灭崔氏,使焦顺家赀。更可异者昌年贵居刑部,遐弃前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独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抚育成立,遂结姻盟,今乃忘恩负义以致于此。伏望陛下俯矜全节,洞晰微情,使纲常不坠,伦纪莫沦,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谨令侍女赍奏以闻。臣妾无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写完,明早着添绣赍本到午门击登闻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无辜,着该部释放。焦氏陷女,彼处抚按先行提究,俟获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着礼部查明,复奏定夺。
次日,圣旨发下,部臣立刻释放香雪。
当时礼部如何复奏,请看下回自有分晓。
第七回 续闺吟柳林藏丽质
却说香雪小姐蒙圣恩释放出狱,宋纯学即将小姐接到私宅。王昌年闻知喜信,即同纯学到私宅里来,拜见小姐。小姐备相见过,先谢了宋纯学,便道:“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爷?”
昌年见小姐开口这一句势头不好,因对小姐道:“向承母姨抚养大恩,一心铭刻。只因异乡漂泊,不意小姐有些冤陷,幸喜圣明昭雪,小生负罪实深,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旧约,小生死不忘恩了。”
小姐听了冷笑道:“王爷贵人,还想着当年之事。多谢多谢,请坐了,有言奉告。贱妾名门旧族,从无失节。先父母推念至亲,恩同骨肉,也不曾亏负你,你分别以后,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贵人多忘,这也罢了。焦氏凌虐贱妾,万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无靠,前日承你庭审时作威作福,全不想着当初恩义,却是何心?贱妾幸邀圣恩,生还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无愧。不知你读书明理、高登黄甲、居然做朝廷臣子,可晓得‘五伦’二字否?贱妾命犯孤辰,自今以后,愿削发披缁,拜证空王。且请问尊夫人选择谁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见否?”
昌年被小姐一番责备,顿口无言,不觉珠泪双流。纯学道:“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虽若可疑,此中实非薄幸,待下官与他剖明,他自中后,时刻想念小姐,至今尚无年嫂,其疏失候问者实有缘故。”便把陕西相遇、一同进京、后来归家撞着潘一百、两边误认的话,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纵使误认,终无薄情。只看他中后许多富贵家要与他结亲,他一概谢绝,誓不再娶这条念头,小姐便可见谅了。”小姐道:“宋爷吩咐,自然不差。但他彼时千里而归,既到潘家,到我家来不远数步,若亲见面,贱妾有什么得罪处,也怪不得你。怎么把虚传当做实事?就是审同的时节,尚倒不知是你,备陈苦情,为何变起脸来,不分皂白,还是何说?”
小姐说到此处,咬牙切齿,愈加恨极。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只得行个大礼,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诚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辩白,但求小姐追忆当年分别,也曾把‘婚姻’两字提起。难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变更?小姐若不见谅,昌年也不愿做官,纳了印绶,生死相随,任凭小姐发付罢。”
小姐唤添绣扶起,说道:“贱妾与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并未聘定,怎么认真说起婚姻来?”纯学道:“年兄不必着忙,小姐已有题目了。今日且告返,容小弟复奏,自有定局。”昌年还要再求小姐,香雪竟退入去,全然不睬。
昌年没奈何,同纯学出来。纯学道:“年兄不消多虑,小姐这番责备,原是应该的。但既有本章,她的婚姻也赖不得。待小弟复本进去,批发出来,小弟便与兄先行聘礼,方好选定吉期。是夜,纯学便写了复本,次日早朝奏上。本内说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时结婚崔氏,近因钦案,未敢议亲。今香雪蒙恩昭释,理应纳骋,择吉成亲等语奏复,即奉旨依议。
纯学接了复本旨意,又到私宅来对小姐道:“下官复奏已发出了,朝廷着下官与小姐议亲,王年兄先令下宫来通知此事,然后行聘。”小姐道:“宋爷,这事不必提起,贱妾初释沉冤,即要归家拜告先父母灵座。昌年前倨后恭,难分真伪,只求宋爷开论昌年,说贱妾归家死守空门,今生决不择配。若昌年不忘旧情,每年见惠米粮数石,使贱妾无冻馁之累,晨钟暮鼓,礼拜如来,鄙怀足矣。至于亲事,昌年这般高贵,岂无大族足为秦晋,这条念头求他息了。”
纯学辞了小姐走出私宅。昌年在外边等候,见了纯学就问小姐所言如何。纯学摇头不语。昌年知是小姐怒气未平,急得心头火出。说道:“小姐必定深恨小弟,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纯学道:“不消性急,小姐虽然执意,待小弟先行聘礼,然后再去求她。”遂唤长班买绸缎、兑首饰,整备停妥,即差本部衙役抬了礼物一径到小姐私宅来,与昌年行聘。宋纯学是大媒,亲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绝,不肯收纳。纯学再三苦求,小姐暂时收下。
次日,昌年又同纯学来见小姐,香雪道:“昨日见赐盛礼,承宋爷台命,不敢违逆,暂留在此,即当奉璧。但贱妾命切故乡,急欲归去。上家表兄,列职刑曹,羁身都下,凡事保重,后会无期,只此长别了。”
昌年心上道是行过聘礼,正好择吉成亲,不想小姐说话还有未允,自己不好恳求,只管催纯学周旋。纯学道:“年兄不需性急,我昨日聘礼已行,再无不允之理。”又对小姐道:“前日有人寄来扇子一把,要与小姐,下官不敢沉匿。”就在袖里取出,呈上小姐。
小姐看了说道:“我为这把扇子起了无数风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她,不知宋爷何从认得。”纯学道:“下官贫困时曾受她的大恩,就与王年兄一般。”小姐笑道:“这等说起来,贱妾的藏匿也是应该的。宋爷尚且相知,何况闺中弱息。”纯学道:“小姐禁声,这话不是当耍的,其实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钟爱王兄,故有此颠颠倒倒之事。”小姐听了,面有喜色。
纯学见了便道:“小姐诗词精绝,真是女中才子。今日下官此来,是为玉成年兄完了淑女好逑之意,择吉成亲,小姐切不可太执。况这事原是令尊令堂许诺,今日只算完聚了前约罢。”小姐道:“贱妾若放遵先父母之命,怎奈此地不可苟合,且待归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旧好,也要从妾三件事方可议亲。”
昌年忙问道:“什么三事?小生当奉命。”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阵没陕中,招魂无处,若寻得遗骨回来,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须要治她一番,稍消怨气。第三件,前入赘的人,恩深情重,如能招致得来,再见一面,方了心愿。”
昌年听了三事一时吓呆,说道:“小姐好难题目。内中只一事易些,其余实卖难做。”纯学私下扯昌年道:“小姐是要到家成礼,发此难端。年兄不要慌,且着人送他回去,随后我与你告假几月,便到开封成其好事就是。”昌年点头会意,对小姐道:“谨依尊命。”小姐就同添绣收拾归装。纯学雇了轿,先送小姐回河南去。
却说程景道自从辞了大师,提兵出来会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东征西战,人马愈多,粮草不继。景道想大师前日曾打发强思文、杜二郎两个在河北开张大店铺,就差一个将官领一支兵马到他店铺,尽数取而用。将官领命,星夜到河北寻着杜、强两人的店辅,把兵马扎住,只随数人,竟来取粮。杜、强两人迎接了,拆出文书,验看令箭,俱是柳林的号令。打算前后本利银,约有几万两。当下备酒款待。将官想他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顾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点将粮草运齐,好起身去。谁想杜、强两人影也不见。将官寻到里头,一所空房,并无半人。各处搜寻,也没有一粒米、一毫银。将官没奈何,只得空手而归。
原来杜、强两人领大师的本钱出来任意挥洒,日里赌钱吃酒,夜里嫖妓宿娼,开的店铺,所剩不过一千,哪里有几万。此番要尽数取去,他两个慌了,没有支应。想他现统兵马守候,性命势必难保,不若金蝉脱壳,走为上着。外面见了将官,欢欢喜喜,骗他吃酒(原书缺七字),里头却收拾装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烟,不知去向了。
将官所领兵马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费用,一路抢掠过去。忽遇(原书缺九字)见几个人,骑了牲口,拥着两乘轿,后边行李甚多,那将官见了(原书缺九字)不觉大喜,便打一个暗号这些兵众,即围转来。众人见遇了兵寇劫掠,各个丢了牲口行李,四处奔走。只存那轿子被兵士一把扯开,内中有一美貌女子,又有一个侍女。兵士即将行李并女子献与将官。
原来大师的军令,凡遇掳掠女人,必要解与主将,审问明白,可留则留,不可则打发她去。若私下污辱,查出来,无论兵将,有功无功,一概斩首。那将官见这女子十分整齐,但怕军令,不敢私匿,只得带到大营来。
看看到了大营,将官进入禀道:“小将奉命,到强思文杜二郎家,只有空房,并无一人。小将访问,俱说他两人把店中货本都花费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复。又小将路上遇着过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带至本营,候主将爷发付。”
景道与光祖听了就唤带来的女子进来中间。兵士即将二个女子押到主将面前。景道见这女子轻盈袅娜,就问道:“妳是谁家女子,从何处来?”那女子道:“妾乃河南崔氏,名唤香雪,从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现任刑部,与同年宋纯学共留京都。妾宁死不辱,惟将军鉴察。”
景道闻道“宋纯学”三字,又曾闻大师说及王昌年的事,便道:“既是一位夫人,且坐了。请问是哪个宋纯学?”香雪道:“礼部宋爷,金陵籍贯,与妾的丈夫极其契厚。”景道对光祖道:“原来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这个留她不得。”光祖道:“可解到大师那边去,听她发落便了。”景道道:“有理。”即着一将,领一支军,伏侍王夫人,送进柳林。并禀揭一封,内中先说兵粮缺少并杜、强两人逃避一事,后说“获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一名,专骑解来,伏候大师钧裁”等语。将士领命,押香雪与添绣解到柳村里来。
再说大师白从李在柳林整兵之暇,便将天书操演,真个挥剑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风唤雨之事,无不惊心骇目。又《白猿经》上有“神镜降魔”一法,从李依法炼成一面镜子,将他一照,那些天神来来往往,随你东西南北四方、百里之内、山川险要,俱照出来。人有来照的,若是武官,便现出盔甲,若是文官,便现出冠带,若是军卒便现出枪刀。只是从李自家照面,再不见什么,只现出一朵莲花来,心中不解,就将这镜子与天书藏在卧室内,时刻不离。
一日,外边传报程将军差官候见大师。从李听了,叫他进来。差官进见,呈上禀帖。从李将禀帖拆开一看,见说兵粮缺少,杜、强两人逃走的事,分付差官着景道于各省店铺中取用,其杜、强两人,缉获时即当枭首。又看到后面,说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觉大喜,速唤进来。差官出去,催促小姐进见大师。香雪战战兢兢,走进内堂。
从李一见,下堂迎接。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从李拖住道:“不敢劳动。”两边行了平礼。香雪抬头一看,倒吓呆了。从李笑道:“小姐想是忘了我么?”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赘寒家的?”从李道:“然也。”
添绣在旁道:“看大师相貌,好像我家的李姑爷。”从李道:“添绣妹子还认得我。”香雪道:“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贞节。不想是大贵人,多多得罪。”从李道:“小姐说哪里话。自从别后,日夜挂怀,后差小将候问,知小姐受祸皆因不才所致。随即寄信宋纯学,着他照顾,不知以后诸事如何。今日怎么到此?”香雪道:“贱妾冤陷解京,幸遇圣恩释放,皆宋爷之力。不意归至途中,逢了贵营军士。解到此间。”从李又问:“曾与昌年结亲否?”香雪道:“未曾。”从李道:“还有一桩喜,报知小姐,令尊也在这里。”香雪大喜道:“果有这事,愿求一见。”
从事即传谕崔世勋进来。世勋承命进入,看见小姐,两个抱头大哭。小姐道:“自从爹爹总戎陕右,家内传闻凶信,意谓今生不能见面,岂料反在此处。爹爹可知去后家中大变,女儿百般困辱死里逃生?”世勋道:“我因战败被擒,感大师恩德,得保余生。我儿妳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晓得,总因焦氏凌逼妳。我若回归必处置她。幸喜妳表兄高登科第,这便是妳终身之托了。”香雪又把解京亲见昌年并纯学行聘等事述了一边。世勋悲喜交集。从李令人备酒,与小姐接风。
世勋拜谢而出。从李同香雪俱至内房,对坐饮酒。香雪道:“贱妾初会大师,只道闺房美秀,不想是盖世英雄。今日重见尊颜,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当今世界,可谓二十四城全无男子矣。”从李道:“小姐过誉,何以克当。”两人必说些闲话。从李道:“小姐还记得月下联诗作《秋闺吟》否?别后常时想念佳句。今夕无事,偶思得几个好题目,以续秋闺胜事,求小姐援笔赋之。”香雪道:“幽闺俚语,有污清听。既承盛意,敢不效颦。且请教是何题目?”从李道:“四个佳题。第一是《织女催妆》,第二是《落梧惊寝》,第三是《梦游广寒》,第四是《拟长门悠》。”香雪道:“果然好题。”遂提起笔,不用思索,一挥而就,续成《秋闺吟》四道:
织女催妆
经年离别梦犹猜,将近佳期望不来。
星转王绳方系珮,月虚鸾镜未安台。
双飞钗燕归时集,小朵簪花剪处开。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惊寝
万籁萧然露未干,报秋声入梦初阑。
幽情欲作巫云化,衰飒偏从宫井寒。
孤枕断魂徒花蝶,向阳疏影不栖鸾。
静中叶叶凄凉韵,合谱高弦仔细弹。
梦游广寒
凭将残梦诉嫦娥,谁似惊心秋后多。
一曲唐官催玉漏,五更楚馆渡银河。
回鸾恰待归妆镜,跨凤争疑别绮罗。
依约断魂应不远,错抛情绪听云和。
拟长门怨
一入昭阳久闭春,舞腰消尽掌中身。
凤楼星转谁当夕,鸳瓦霜明独向晨。
强作笑啼都是假,梦为云雨却疑真。
自来不识君王面,总有娥眉也让人。
小姐吟完,呈与大师。从李看了喜道:“幽情丽句,真个一字千金,小姐真可称仕女班头矣。香雪逊谢一回。是夜就同在内房歇了不提。
却说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后,东征西讨,降约许多叛寇,俱奉柳林节制。朝廷闻警,各省招募将才,纠合士兵,前来抵敌,被景道等一鼓而破,军势日盛。
一日,光祖与景道移营到别处,军马行到一带荒山,山中深广异常,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个古庙,相离约有二十里,此时军士饥甚,景道就令在山沟里打围,埋锅造饭,饭犹未熟,忽见前队打探的来报:“前面有一支军马,各营但且准备。”景道道:“不打紧,吃饱了饭杀完他便了。”光祖道:“程爷你守中营,待小弟先去看看。”就领一队兵杀进山中。
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马。屯扎在此。光祖引军直冲过去。只见那边军马分了五处,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间。光祖想道:“这分明是五行阵,须从东南方杀出,不可走四北角金水休囚之地。”竟向东南尽力厮杀。
可煞作怪,那队兵将,被光祖刀砍枪搠,杀倒了,又活起来。杀至日晚,四边昏黑,只有光祖一骑杀出东南。此时心慌,把马加鞭,望东而走,走了数里,但见明月穿林,乱石碍路,前面影影露出数间茅屋。光祖纵马向前,果然一个小村,那茅屋里透出火光。光祖下马。自己牵了,行到茅屋之下,把马拴了,遂轻轻叩门。
内中走出一个老人,开门问道:“客官何来?”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暂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官象个败将,莫不是从五行阵中逃出来的?”光祖道:“老丈缘何而知?”老人道:“且请里面坐下,慢慢告明。将军来路既远,必定肚饥,不知这乡村粗饭可用得些?”光祖道:“极好,但搅扰不当。”老人道:“不妨。”就到里面搬出鱼肉酒果,陪光祖同吃。
光祖问道:“此地何处?老丈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岗,老人姓胡号喜翁,家中只有一女,乳名空翠。这村中向来十分安稳。近日忽到一个道人,住在岗上古庙中,广通法术,千数里外,结成一个五行阵,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给,若不如意,立刻呼风唤雨,把草屋拆毁,所以人都怕他。老人住在村尽头,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扰。将军有福,出得五行阵,也算造化了。”
光祖闻言,不胜疑惑。老人道:“将军到此,也是天缘。昨夜老夫梦见天上落下一条金龙在门前,像有人斩他的一般,老夫领他藏避,后来忽变了白鹤。老夫不知何故,因此买些鱼肉,不意正遇将军。且宽住在寒家几日,再作理会。”光祖道:“在下营务在身,岂能久留,明早就要告别。”老人道:“将军虽有贵营,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处结阵,见将军这等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权住在此。”光祖疑心未决,吃完夜饭,就去睡了。
是夜,景道不见光祖回营,如何寻觅,待下回慢慢说出。
第八回 惊馆梦桃树作良缘
话说程景道是日见光祖奋身独往,至日晚不归,心下着急,统领兵马,望前而来。看见光祖营内的兵纷纷逃避,见了景道禀道:“前面不知什么官兵,结成阵势,小的们冲杀进去,被他围困,连忙向东南杀出,只不见了李将军。小的们四处追寻并没影儿。”
景道听了,连忙进兵。在月明之下,果然望见前边阵营甚是整齐。行到那边,火光影里,照出无数奇形怪兽。景道兵马吓做一团。自想:“遇这怪事,不可轻进。”即时收兵回营。遂着一员将官,星夜赶至柳林,禀知大帅。
将官领命,三日三夜赶进柳林。见了大师,备述前事。白从李大惊道:“这是魇魔假术,小五行阵,犯他不伤,只被他围困,便饿死了。阴符有言,‘以木破术,犯术者伤。以法解法,忘法者败’。光祖犯了邪术,速去救他。”遂取出宝镜,交付将官,藏匿胸前。叫他对景道说:“将我这宝镜照定他营,须用火攻胜之。”将官取了宝镜藏好,急急上马,赶至景道中营,见了景道呈上宝镜,备述破阵情由。景道大喜,吩咐各官准备火器。
次早,引军而进。景道匹马当先,高捧宝镜。果真奇异,那镜里先现出许多神将,后放出一道光,直透那五行阵中。景道一看,那些人马都是纸做的,红红绿绿,旗号分明。景道识破邪术,即令将火球、火箭放去。仅只数刻,烧得那五行阵片甲无存。景道长驱直捣,全无阻隔。
那山上庙中的道人,望见有人破他法术,便竖起号旗,急施邪术。景道赶来,见古庙前号旗摇动,知道作术的人住在庙内,遂纵马上山。忽草丛里跳出两只猛虎,景道的马看见恶兽便跳起来,把景道颠翻草里。景道爬起身,即取宝镜一照,这个猛兽也是纸做的,被景道扯来踏碎。也不收藏宝镜,双手捧定,赶进庙中。只见那道人被镜光射定,不及施法,急抡起双刀抵敌景道。
景道藏了宝镜挺枪交战,不上二合,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众军拥来,砍得粉碎。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挺着神枪,前前后后抄了一遍,并无半个,只有纸人纸马无数,景道尽行烧化。各处寻找李光祖,影也不见,只得收兵。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里,如今我孤军在此无益,不如暂归柳林再与大师商议,另图他处。主意已定,就令众军望山东来。
行了几日,渐近柳林,先差将官叩禀大师,或是归林,或是另行驻扎。从李闻知此信,令景道暂归柳林。景道得令,引军归林,进见大师,呈还宝镜,拜倒在地,自陈无功反失光祖之罪。从李道:“光祖偶犯邪术,遂至失身。你曾将宝镜四处照他或死或生却在哪里?”景道道:“小将未蒙大师指教,不晓用镜,故此未知光祖何处。”从李道:“可惜我前日急忙,不曾传授你。你今且去查点兵士,以待后用。”景道拜辞出来不提。
却说李光祖被胡喜翁劝住在家,一连四日。他女儿空翠十美艳,每日收拾肴馔,甚是精洁,来来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颇亦留情。
那老胡为人诚实。与光祖甚觉相投,问光祖道:“老夫连日不敢斗胆,请问将军姓名,是何官职?”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至于官职,看老丈是个诚信君了,料无恶意,不妨直说罢。在下因少时流落,感承山东莲大师极其知遇,不忍违背,现今统兵,俱是她节制。”老胡道:“原来如此。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话,未审将军肯听否?老夫看将军青年英俊,与凡夫不同,还该与朝廷出力,何苦抛妻弃子,奉事柳林。”
光祖叹道:“不瞒老丈说,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负。譬如当时漂零不遇,若非大师,死填沟壑,哪个肯怜念我,我所以不忍违背。至于家室,在下还没有。若再混几年不足成事,也愿如老丈长隐荒村。”老胡道:“将军少年有此见识,可敬可敬。老夫少时性子亦不平顺,只因世无知识,所以隐居此地。如今老了,自拙荆去世,只有幼女空翠尚未许字。前夜梦龙变鹤,得遇将军,应是吉兆。若将军不弃,愿将空翠奉事将军。将军以为何如?”光祖道:“多谢盛情。但在下托身女大师,未免听她调拨,恐累令爱苦守青灯,并负老丈一片盛德,奈何?”老胡道:“将军既出此言,足见忠厚之意。老夫与小女今日相订姻期,当等待三年。若将军三年不来,便是弃绝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焉敢有违。”
老胡大喜,另设酒席,款待光祖,即唤空翠出来,先行个小礼,俟后另择吉日方好成亲。光祖无以为聘,身边只带得金镶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来赠与空翠。自此两个竟成翁婿之好。
忽一日,村中过往的人纷纷传说:“小柴岗上住的恶道人不知被何人杀了,他结的五行阵俱已烧尽,那阵中的兵马原来是纸做的,这样妖术,杀得好,杀得好。”老胡听得,述与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辞去。老胡又留一日。次日早晨光祖拜谢老胡并别空翠。光祖与空翠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不觉情深。
光祖上了马走出村来,过了小柴岗,全不见一个本营兵士,连景道的营也不见了。只得餐风宿露仍到柳林里来。先叫兵士入禀大师,不多时兵士出来唤进。光祖进了内堂,拜见大师。从李道:“李光祖轻敌私逃,何以服众,按法当斩。”程景道、崔世勋等忙跪下道:“光祖偶犯邪术,原未丧师,求大师格外从宽,恕其小过。”从李道:“论起军法,本该重惩。既是各将军恳求,姑且饶这一次,改调前哨巡领。”光祖拜谢出来,仍旧小心统领众兵不提。
却说王昌年同宋纯学,先送小姐回去,过了数日,两人就同告假归家,一齐出京,竟望河南省来。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谈论时事,未觉寂寞。及行到开封,昌年仍旧如当初模样,将行李随从托纯学另寓一处,轻身走到崔家门首。
有个老家人看见,说道:“王相公出去多日,今日才来。”昌年问道:“奶奶与小姐好么?焦相公可在家否?”老家人道:“不要说起。自相公去后,家里闻得老爷凶信,一家忙乱。焦相公因学院斥退秀才,到京中去,说要买什么官做。家中奶奶把小姐赘了一个外路人,谁知这人是个强盗,官府缉拿,竟提小姐解入京去。奶奶近日上边又有文书来捉她,想是为前日的事,奶奶将银子央一乡绅说情,暂保在外。咳!相公,当初老爷在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这般地位。”
昌年听了,想道:“奇事,小姐已经归来,为何她还不晓得,我且进去。”便走进厅堂,直到里面。焦氏看见,吃了一惊,说道:“你此时方来,一家变故甚多,你知道否?”昌年道:“方才门首见了老家人,他备述其事。请问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我为香雪这丫头几乎破家,此时不知死在哪处了。”昌年道:“当初姨夫在日,曾把妹子许我,哪个敢做主要她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还在梦里。自老身进了崔家,从不见你行一盒礼。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说起清平话来。不要说你仍旧模样,就是连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
昌年大怒,不别而行,即到纯学寓中,对纯学道:“奇怪,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见小姐。问众人,俱说解京未回,年兄你道是怎样?”纯学道:“这却为何?我与你同到那里去。再细细问个来历。”遂各乘了轿,随了许多人,先从府前经过,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