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莲梦 - 第 3 页/共 7 页
焦顺不知所以,便答道:“我这里便是。”那个美少年听说“便是”,就下了牲口,踱进门来。焦顺手忙脚乱,也无暇看名帖,只得揖他进了厅。行礼坐定,那美少年问道:“府上讳世勋的崔总爷与吾兄什么相称?”焦顺道:“就是先父,不幸在陕中死难。”少年道:“久仰久仰。小弟姓李,祖居陕西,贵处府前开绸缎店的就是舍亲。小弟在敝府与令先尊极相好。见他死节,心甚不安。逝日到舍亲处,故此特造府进拜,还要请令堂相见,叫小厮请老夫人出来。”
原来焦氏是极势利的,闻知外边有个富贵家公子,是老崔的相知,急急出来。各相见过,焦氏道:“家门不幸,我老爷战没陕中,家事凋零。承相公远来存问,感之不尽。”李相公道:“崔老伯遭此大难,幸喜伯母清健。家内还有何人?”焦氏指焦顺道:“只有这个小儿,里头还有个小女,至亲只有四五口。”李相公就唤随从的送上一包礼,却是白银二十两。焦氏逊谢一番,也就收了,又把老崔的事询问一会。吃了两道茶,李相公使辞别而去。
你道这李相公是谁?原来那就是女大师莲岸,改名白从李的。自从与王昌年别后,走到河南,要照顾昌年的妻子。因前年曾打发人在开封府前开铺,及到了铺中,便有人说起潘一百续娶的事。从李大惊,想道:“若崔小姐被继母逼嫁别人,那昌年便不好了。幸喜闻得潘家尚未行聘,所以急到崔家拜望,要救小姐。恐怕白从李名姓叫熟了有人踪迹,故改姓了李。看官谨记,李相公又是女大师改名的,不要看花了眼。当时焦氏送出李相公,进来对焦顾道:“天下有这样好人,你明早急去回拜,就把帖请他吃酒。”
次日,焦顺便到绸铺答拜。白从李迎接人内,叙了寒温,焦顺面送请帖,邀他吃酒。从李并不推辞,便同焦顺过来。焦氏在家整备酒肴,外边焦顺陪了从李吃酒。
从李留心哄骗焦顺,渐渐话到香雪身上。焦顺便说:“舍妹有才标致,近日有一敝友潘家要攀亲。”从李道:“小弟一到贵府,就闻得有个潘一百,年纪又老,做人未必稳当,兄何故与他联姻?”焦顺道:“他做人实是不稳当,只因他家道富饶,使舍妹日后不愁贫困,故此与他联姻,至今也未曾聘定。”从李道:“若论家业,小弟比那潘家略胜数倍,昔年立意要求淑女,至今尚未有遇。既是令妹才貌双全,吾兄何不回了潘家,玉成小弟也?”焦顺道:“这是极好。但潘家已经面约聘仪百金、择吉行礼了,奈何?”从李道:“这个何难,兄只说令堂占卜不合便了。至若聘仪,弟就送加倍潘家。”
焦顺是极爱财的,说道:“既承台命,少刻当与家母相商奉复。”从李称谢,酒罢回去,焦顺即人里面,对焦氏将李相公求亲、愿出聘仪加倍潘家,述了一遍。焦氏道:“我如今只要银子,他既肯加倍潘家,你就许他。明日你须到潘家,巧言回绝,不要惹他算计。”焦顺道:“虽则口约,实未行礼,怕他什么。”
到了次日,焦顺正要到潘家去,忽见从李着人来请。焦顺便先到绸店里来。从李接进,吃过了茶,就排酒席。饮了半日,从李道:“昨日所恳,曾与令堂商确否?”焦顺道:“家母闻吾兄姻事,十分仰慕,小弟今日正要往潘家回绝他。”从李道:“既承令堂订允,唤小厮先将一对元宝送上令堂做见面礼。”焦顺见了元宝,酒也无心吃,即便起身告辞,急急奔到潘家。潘一百接进道:“舅爷何故两日不见我?”焦顺道:“小弟今日有句话特来奉告。”
正要说出,忽听得外边一片声响打进门来。只见数十个公差,将两条索子把焦顺、潘一百俱缚了,横拖出门。两人大惊。细问来历,乃是按院衙门访察,急如星火,霎时间把两人推在本县监里。潘家忙乱,不消说起。
当时便有人报知焦氏,急得焦氏叫天叫地,无可奈何。忽见小厮进来道:“前日李相公到来,要请奶奶说话。”焦氏听了就要出来。从李见了,说道:“令郎忽遭此害,小侄在外打听晓得了,如今必要用些银子,方得事息。”焦氏道:“我手中分文也无,怎么处?”从李道:“伯母不要忙,待小侄措处。但小侄有句话,只得直告罢。今早大兄到舍,说令爱姻事蒙伯母许允,不意有些大难。日后要用银子,无论多少,情愿替他周旋。只是这一月,除了今夜子时再无吉日,伯母若肯今夜就在尊前与令爱结亲,先备下花红银二百两为聘仪。”说罢就把银子送上。焦氏看见银子,便满口应承道:“愿从尊命。”就拿了银子退入里面。从李在外厅,吩咐从人准备做亲诸事。
原来,从李一到河南,闻知潘家之事,又打听焦顺母子性甚爱财,故把焦顺、潘一百下个毒手,先着人在按院衙门知会停当。只为要亲近焦氏,引进入门,故这一日乘他忙乱便要成亲,所谓迫人于险,使她不得不从,又使昌年的妻子不被别人占去。正是钟爱昌年,与他周旋的意思。
那焦氏走入内里,收好银子,要来与香雪说明。心下想了一想,便走到里边,对香雪道:“我的小姐,做娘的今日有句要紧话,任凭妳从也罢,不从也罢,但事到此,也不容妳不从了。”那香雪平日间被焦氏拘管,一刻不闲。前日与潘家说亲,及至白从李的事,一毫也不晓得。骤闻这话,内心一吓,便道:“母亲这话怎么说,女儿实不明白。”焦氏道:“自妳父亲去后,家中调残。今日妳哥哥又遭奇祸,将来一家自然分散。想起来,我们都是没紧要的,惟有妳的身子必定有个着落,做娘的好放心。我今日与妳寻一个人家,人才又好,又且少年,家里又殷富。如今现在前厅坐下,妳若不信,可往外边去看一看,便知我做娘的不负妳了。今夜正值黄道吉期,这样好事不可错过。”
香雪听了,心下一想,就欢喜道:“母亲主张自然不差。做女儿的焉敢不从。”焦氏始初心上还恐怕香雪有些执拗,不意如此顺从,倒吃了一惊。
添绣见小姐和顺,也疑心起来。即走到厅背后,把那做亲的相公张了一张,想道:“原来小姐这样有心,不知在哪里看见这标致相公,怪不得她顺从得快。”便走进来,笑嘻嘻对小姐道:“我方才往外边看那相公,果然生得好,这是小姐造化。”香雪道:“痴丫头,这样事,论什么好不好,他们必定算停当了,不怕我不从的。”添绣不知就里,又说道:“当初那个王家,”香雪不待他说完一句,就说道:“不必多言,妳去收拾房里。”添绣疑心,不敢再言,径走进房。
焦氏见香雪依顺,便在圆下整办酒席。挨至黄昏以后,就到厅上请那相公进来结亲。白从李着人在外侍候,不必进来,竟自己踱到里边。
香雪坐在房中。焦氏同媳妇杨氏走到小姐房里道:“吉时已近,可将包头兜了,好出去结亲。”小姐立起身道:“母亲在上,今夜之事无不相从,但求母亲从我一句话。老爷去世,女儿服制在身,一时不曾打点换得。今夜可叫他先拜母亲,不妨请到房里来吃酒,应了吉时。我们交拜,且待后日,还要在爹妈灵座前做碗羹饭,然后成礼。”
焦氏见小姐说得有理,无言可答,只得出来述与新郎知道。从李道:“这是大礼,悉听尊意。”焦氏巴不得成就,便叫把毡单铺了。从李拜了焦氏四拜,也不待相请,便走进房。见小姐随身素衣,容貌却欺花赛月,从李先作个揖,小姐回了礼。两边坐定,添绣摆上酒席。
人只道一对佳人才子,不知下边那话儿,却是雌对雌,做一个蚌珠相会。想到此处真可一笑也。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无情争似有情痴
当下白从李见小姐花容月貌,真个难得,王昌年这般思慕,实实应该。只是女貌虽佳,情意颇薄,今日见我,全无羞惧之色。当日王昌年的恩情丢在哪里?我且调戏她一句,看是如何。便说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后当以金屋贮之。”
只见香雪正颜厉色,唤添绣送一杯酒与从李,立起身来道:“相公在上,贱妾今夜不是与相公结亲,特请相公进来有一段苦情奉告。若相公肯谅微情,自当生死衔结。若必欲以色乱妾,请尽此一筵酒席,妾当以颈血溅污尊服。”从李想道:“我道她有些做怪,果然来了。”因问道:“小姐所言,必有原故,请说明了。”香雪道:“贱妾先父,总戎陕中,不幸尽节。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许字家表兄王昌年,虽未成合,然父母有命,不敢有违。今昌年飘泊他乡,生存未卜。继母希图财礼,复许相公。但相公如此才貌,岂无淑女相配。妾于今日所以不轻死节者,盖欲面见相公,备述情理。倘相公怜念苦情,得全节义,不特生受大恩,即死,亦感怀盛德。若必欲迫妾身然后为快,必欲如继母之意,勿谓妾是软弱女儿无刚肠烈性,可以随波逐流的,请相公看妾手中这是何物!”
便于腰间取出利刃两把,按在台上,吓得添绣缩做一团。幸喜得从李是刀枪里钻出来的,不被她惊吓,反笑道:“小姐请坐,不必着急,小生是个诗礼之人,必不敢轻犯小姐,今夜且住在书房里去,容日再议。若小姐执性如此,不妨结个干姊妹儿。”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生死只此一意,别无再议。”从李遂不吃酒,走出房来。
房外焦氏打听这番说话,反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进房。从李是夜在书房歇了。香雪唤添绣关了房门去睡。焦氏在外边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来,时时打听消息。
到了次日,从李起身,思想小姐昨夜的话,虽则激烈,或者是一时之气。“我今日再委曲骗她,看她如何。”
到了早饭后,依旧进房来见小姐。小姐算做宾客相待,唤添绣取茶来请相公吃,从李着添绣出去,对香雪道:“小姐昨夜的话,实可敬重。但事势如此,还商议得否?令表兄既无成礼.又无媒妁,终是个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没了小姐。况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凭小姐,决不作负心之事,小姐岂可独恋私情,反疏大礼。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于人,见弃妻房,何颜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了。”
香雪听了,从容答道:“相公差矣。妾见相公来,已准备得停当。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若不放心,便是仇敌了。你看我满身衣服,俱已密密缝好,就把快刀,也割不开。至于利器,不只一件,满房内外,皆有藏匿。贱妾是将门之女,决不见辱于人。请从此别了。”
从李看香雪一头讲话,腰间白晃晃的刀渐渐按在手里。又恐逼勒得紧,万一失手,反负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婚姻两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有一段心事,要与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谈,又不可一人知觉。小姐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话便说,何必夜间,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从李道:“不是这样。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带的佩刀在手里,何必多疑。”香雪道:“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一日无事,挨至夜间,从李果然又到小姐房里来。香雪仍旧准备,有凛然难犯之容。从李笑道:“小姐宽心。”香雪道:“所言何事?”从李唤开添绣,剔亮灯烛,悄悄对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决无此事。”从李道:“谁来骗妳,妳若不信,我脱与妳看。”遂卷起衣服,露出下身,拖香雪的手到一边一摸,香雪摸着此话,吃了一惊,说道:“果然是个女子。怎么有这样事?”从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说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慢慢说明来历。”香雪道:“这也罢了,只是外人见了不雅。”白从李道:“妳的表兄,我也认得,我特为他来周旋妳。恐怕焦氏害妳,故此假装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边带的刀丢开,线缝的衣服拆开,遂唤添绣到厨房取酒来吃。焦氏听见要酒,喜道:“不知新郎说什么话,小姐便顺从了,这也奇怪。”连添绣也呆了半晌,遂取酒肴进去。香雪与从李吃了更余,两人上床去睡。合家大小无不称奇。
是夜,香雪问道:“妳既是女身,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帐?又何从认得昌年?”从李道:“我原姓白,名从李,是山东人。家业富饶,因躲避仇家,改姓易名,避至陕西。在饭店上遇见昌年。他备述小姐家中请事,我怜惜他孤苦,将盘缠送他去纳监,现如今在京里。我又恐怕妳在家被继母凌逼,急急赶到这里,就闻得焦氏要把妳卖与潘一百,小姐可晓得吗?”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她拘管,外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着妳来救我。”从李道:“就是焦顺与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以后切不可走漏风声。我与妳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别处去,那焦氏虑我,料不再把妳婚配别人。专等昌年功名成就回来时节,交付与他,岂不是万全之计。”香雪感谢不尽。从此两个似漆似胶不提。
却说焦顺同潘一百坐在监里,本是白从李弄这手脚。他两人平日原无恶迹,按院捉他,也是风闻。
一日按台提审,公差解到。按合先唤焦顺问道:“你做秀才,平日间不习好,读什么书?”焦顺道:“老爷在上,生员原不是读书的,因母亲见生员无事可做,将几两银子买一个秀才闲耍。不过是戏耍的意思,难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问道:“你是一方的豪横,可实招来。”潘一百道:“小的平日,并无为恶。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老爷超豁。”按院审这两人没有大罪,各责十板,赶出去。只把焦顺的秀才移文学院,斥退了。焦顺与潘一百大喜而归。
焦顺到家,对焦氏道:“这祸都是妳要我做什么鸟秀才惹出的。按院说做秀才要读书的,亏我从直回话,说书是不晓得怎么读,”焦氏道:“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焦顺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就请从李出来与焦顺相见,各叙寒温,大家欢喜。
过了两日,忽见潘一百着人来请焦顺。焦顺走到潘家,潘一百接入坐下,对焦顺道:“舅爷,我与你患难相同,今后喜乐也要相同。请问令妹几时行礼?”焦顺道:“老兄这话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许配别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张,奈何?”潘一百道:“啊呀,有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两银怎么受了?”焦顺道:“老兄不必慌,二十两自然还你。”潘一百道:“哪个希罕你的银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个妻子便了。”
焦顺见势头不好,就起身告别。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厮关了大门,“若亲事不成,今日且捉这假斯文打出本来。”焦顺无门可出,慌做一团。老潘大怒,急走到里头,要寻绳索来捆焦顺,好慢慢打他,还要他写甘责,出他的丑。焦顺见老潘进去,一时慌张,不能行走。忽见墙下有一个狗洞,急脱了衣服,赤条条钻出去。及至老潘拿出绳索,他已走去远了。
老潘见走了焦顺,懊恨不曾打他,遂自走出外边,访问崔小姐的事。也有认得的,对老潘道:“那崔家的女婿,姓李,陕西人,家道甚富,脚力甚大,必定是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极其亲密。”老潘听这番话,想道:“若如此说,不可轻易与他相争,我只恨焦顺,必要治他个快畅,方出我这口气。”一路昏昏闷闷,低头而走。
不提防前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来,把老潘撞翻,跌了一跤。老潘爬起来,把那人拖住便要厮打。仔细一看,认得是王昌年。老潘道:“大兄,久违了。从何而来?”昌年道:“一时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诉,不期遇着吾兄,极好极好。且同到寒舍去。”
看官,你道昌年在京纳监,为何反在这里?不知前日别了白从李,遂同宋纯学入京,纳了北监,一应盘费,纯学与他料理,就与纯学如亲兄弟一般。无奈思想香雪小姐,时刻不忘。在京半年,终日忧郁,纯学只得付与盘缠,打发他归家,“看看小姐,就进京来赶那试期,不可自误功名。”昌年谢别。一路上无心游玩,急赶到家。适值撞着老潘,不知什事,扯住不放,只得同到他家。
两个坐定,老潘问道:“仁兄一向在何处?”昌年道:“小弟风尘流落,偶遇一个相知,承他带挈都中,进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晓得令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顺的气。”昌年道:“半载未归,一事不知。请问仁兄为何受他的气?”老潘道:“因小弟于两月前丧了拙荆,偶与焦顺闲叙,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许配小弟,他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场官司,羁迟月余,幸喜昭雪。不意焦顺忘恩负义,竟私下将令表妹入赘了一个陕西公子,贪他财礼,拒绝小弟。小弟气愤不过,正要诉之公庭。吾兄此来,极妙的了,还要恳求做个干证。”
昌年听见这话,吓得心头乱跳,急急问道:“有这般事?果然真否,还是受过了聘,还是成过了亲?”老潘道:“小弟正争此事,岂有不真。半月前入赘的陕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夫妻两个如鱼得水。这几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
昌年听到此际,毛骨悚然,因对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暂借尊处下榻,还要问个详细。”老潘道:“极便的。”就叫人速备夜饭。两人同进书房,老潘就把香雪小姐从前彻后说得有枝有叶,“如今他两人同行同坐,相爱得紧。吾兄不信,明日回去一看,便晓得小弟不是说谎。”老潘一头讲话,一头劝酒。昌年此时一滴酒也吃不下,气得浑身麻木。
及吃完夜饭,老潘自进里面去。昌年独睡在书房,长吁短叹,想道:“妇人水性,一至于此!我明日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极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颜面。况且败柳残花,可是争得的。但恨命蹇,遇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进京,死也死在外边,也不想及家乡了。”次早起身,也不辞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门。
一路上,餐风宿露,不多几日便已到京,宋纯学接见大喜,就问:“尊夫人安稳添福,不受继母之累么?曾完亲否?”昌年听见“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却一团怨气塞住咽喉,象痴呆的一般。停了一会,方发声长叹道:“小弟此身本要寻死,因承仁兄之爱,不能相负,故此特来再会。”就把归家遇着老潘,晓得小姐嫁人的事备述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还活在世上做什么?”纯学道:“大丈夫处世,何必留恋一女子。她既无情,就该把念头割截了,凭着吾兄才貌,但没有绝代佳人相配?如今勿坠志气,须要努力功名为重。”昌年无可奈何,只得同纯学温习文义。
光阴易过,忽及秋闱,纯学同昌年一齐进场。及至揭晓,两人俱皆中试。论起来昌年中举,自然报到家来,为何香雪不知?是因昌年与纯学纳监时俱籍金陵乡贯,所以报子不到河南。那昌年又错认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香雪如何得知。当时京中见昌年少年登科,就有几辈来与昌年说亲。昌年因痛恨前姻,誓不再娶,一概谢绝。
看看腊尽春初,又是会试期到了。宋、王两人三场试毕,却又文齐福齐,高高中了两名进士,殿试俱在二甲。各选了部属,昌年是刑部,纯学是礼部,同在京做官不提。
却说从李自从与香雪说明来历,相亲相爱,夜里做了姊妹,日里做了夫妻,内外人等并无一人晓得。一日在月下饮酒,私下提起王昌年,未知何日见面,从李也想念不已。两个就即席题诗,作《秋闺吟》四首。每首取秋景的题目,两人分韵,顷刻而成:
别团扇
拂拭亲承纤手擎,素纨裁取梦前身。
曾将明月陪歌席,无复清风近玉人。
长夜班姬空有泪,明朝庾亮又扬尘。
炎凉如此真成恨,哪得桃花处处春。
闻雁
幽咽长天拂曙流,苍葭黄叶满汀洲。
云迷楚馆三更月,水涨江城万里秋。
系帛有书应在足,衔芦索件数回头。
衡阳此去无多路,切莫哀吟动旅愁。
中秋对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云。
香飘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静里闻。
且喜蟾光今夜满,预忧鸾镜隔窗分。
长年捣药缘何疾,疗得相思即似君。
促织鸣
凄切虫吟感岁时,织成愁绪万千思。
不添旅馆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纺迟。
落月似梭云似锦,晓风如络雨如丝。
所嗟辛苦机中妇,难免宵来露处悲。
两人作完了诗,促膝而坐,谈些心事。谁想这一夜引动了一惯贪花的妇人,你道是哪个?就是焦顺的妻子杨氏。
原来杨氏心性,一夜也少不得男子。如初焦顺在监里,夜夜去寻书童爱儿取乐。前日,焦顺被潘一百出丑,从狗洞逃归,想起老潘不是好人,又值学院斥退秀才,甚无颜面。与母亲焦氏算计,多措盘费,到京里去,谋袭崔世勋的百户。杨氏因丈夫出门,虽则宠幸爱儿,却又厌常喜新,时时窥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一片心情,竟落在白从李身上。往往背了焦氏,挨身进香雪房里来,见了从李,就满面添花,捉个空或足丢个眼色,或是捻她一把。从李自歉肚下无应酬之物,心中其实怕她来亲近,又不好十分拒绝,只得勉强答应。
那一夜月下题诗,已更深了,焦氏与众丫鬟俱各睡去。杨氏打听香雪未唾,就摸进来,笑对香雪道:“姑娘如此高兴,这样天气还不曾睡,倒坐在风露之中。”香雪笑道:“今夜月明如水,不可辜负嫦娥,睡他做什么。”杨氏道:“外人说姑爷是个风流佳婿,却这般耐心清坐。若像妳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带我闲耍片刻否?”香雪道:“这个何妨。”就叫添绣:“大娘在此,再暖酒壶来。”杨氏道:“妳们作诗,我是不识字的,只把酒来奉陪罢。”
从李见杨氏模样,就说道:“小生入赘贵府,从未曾与大舅母杯酒相叙。今夜借花献佛。”杨氏见从李有兴,愈加癫狂,渐渐把身子挨做一团。香雪心里不耐烦,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唤添绣进房去伏侍。杨氏见香雪进去,不胜之喜。便扯住从李道:“姑爷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极暖的所在,送与姑爷罢。”
从李见她缠绕忒凶,又难摆脱,思量无计,只得将酒骗她。就高声叫:“添绣,多暖酒来。”添绣送上几大壶酒。杨氏看添绣来,私与铜钱二百,说:“妳先去睡罢,不要来管我。”添绣乐得受用,也躲去了。
从李起初唤添绣来,要她碍眼,好把酒劝杨氏,等她醉了可以脱身。不意添绣竟去。杨氏紧紧搂住从李,从李无奈,说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兴头。若不吃醉,这下边的东西再不能称意的。杨氏一手扯住从李,一手斟上酒来。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流星赶月。
谁想从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彼杨氏尽力一缠,酒却涌上心来,把持不定。此时若如当初番大王面前备了醒酒药,便无妨了。谁知这药不曾带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杨氏想道:“他道酒后有兴,如今醉了,此话必然坚强,这时若不下手,更待何时。”就将手伸入裤内,横一摸,竖一摸,只有两条滑腿,并无半点硬物。又思想道:“这也奇怪,难道是没有此道的?我实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她前后一摸,不觉笑道:“这相公原来是一个黄花女儿,空骗我想了多少日子。”从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杨氏扶她进房去睡,急急转身向书房来,寻爱儿煞火。爱儿抱她上床,说道:“大娘今夜为何这更深才来?”杨氏道:“我的儿,卖力干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
爱儿着实弄了一阵,就问什么好笑事。杨氏道:“黄昏时候,我闲走到里头,看见李姑爷独自一个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时高兴,将手在他裤内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个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爱儿道:“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绝,后来便容易和顺,她两个睡了一头,有什么趣。”杨氏道:“我也笑她如此。”
两人话得亲热,下边的凑和愈加助兴。遂大闹一番,不知不觉俱皆睡去。
欲知后事,下回便见。
第六回 有情偏被无情恼
是夜,杨氏与爱儿因弄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里面焦氏出来唤爱儿做生活,看见杨氏与他同睡,一时大怒进去。杨氏苏醒,晓得婆婆出来,吃了一吓。爱儿内心着忙,想这事败露,必然打死。只得别了杨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爱儿,闻他逃走,这事竟不提起。
那白从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问道:“妳昨夜如何摆脱嫂子?”从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极其无耻。我道妳有心待他,不想倒被她弄醉。妳的私事,定然识破,如何是好?”从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这样事,她就晓得,自然与人说不出的,不要怕她。”香雪道:“事未可知,妳凡事小心些才是。”从李点头。又说些闭话,人家吃了早饭。
忽然外面传一封书进来,说有个山东人,送书与姑爷。从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内的信。背了香雪拆看这书,果是柳林内的禀揭。云:
驻扎柳林总理中营、专督粮务、兼理马政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前陕中克捷,未及拜贺。发来擒将,已安置讫。闻大师近日驻旌开封,起居康吉。又闻朝廷缉访甚严,不习久羁外郡。幸即返柳林,并调李先祖等别行分拨。不胜待命之至。
从李看毕,自己也要归营。先打发来人去,就把书烧了。香雪闻知从李到了家信来,问道:“家信如何,想是要妳回去?”从李道:“便是。心上只放妳不下。”香雪道:“妳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后不知几时再会?”从李道:“后会有期,幸自保重。”遂收拾行装。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将月下作的《秋闺诗》写在扇上,送与从李做表记。从李收了扇子,掩泪分别。又谢别焦氏说:“不久就来。”焦氏备酒送行。从此两人分散,香雪独守闺房。从李一径望柳林去。
行了数日,竟到柳林。程景道与崔世勋迎接进去,各相见了,备酒接风。程景道道:“大师久羁他郡,营中诸事未能料理。今日归来,各营幸甚。”从李道:“前同宋纯学到陕西,遇见一个书生,姓王名昌年,说是世勋的女婿。我怜他孤苦,着纯学送他到京纳监。后又到开封,闻得世勋的女儿被继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计照顾她,故此羁留。”
崔世勋听得女儿之事,感谢大师,又问明详细。景道道:“大师可晓得纯学在京同昌年俱已联捷,各选部属,前日有书来问候。”从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与崔小姐得知。崔将军可谓大幸了。”世勋起身拜谢。自此以后,从李管守柳林,着世勋统领营事。景道别领一千人马,出了柳林,差人知会李光祖不必驻兵陕西,与景道合兵,另择地方,为攻守之计,不在话下。
再说书童爱儿,自从惊动焦氏,私下逃走,无计安身,正从潘一百门前过,适值老潘看见,问道:“你是崔家爱儿,要到哪里去?”爱儿道:“潘老爷,不要说起。我家奶奶极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爷照顾。”老潘道:“你若无处去就在我家住罢。”遂收留了爱儿。
你道爱儿是崔家逃奴,老潘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别有意思。他因小姐亲事不成,恨入骨髓,巴不得要知小姐消息。一见爱儿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问爱儿道:“你家相公进京,家里姑爷与小姐做什么事?”爱儿道:“小姐与姑爷十分相好。”
话未毕,不觉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说起姑爷,何故笑起来?”爱儿道:“是笑一件奇事。”老潘又问:“是什么奇事?”爱儿道:“若说出来当真是好笑。那个姑爷,人都道他好后生,谁知她是个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里一个人看见,这是的真的事,老爷你道奇也不奇?”老潘听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欢那不吃食的东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寻他家里几件事出些怨气,不想有这样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张纸,写个笑话,粘在他门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识字,别样巧话是写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写与我的,便依他样。”取一幅纸写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为因入赘雌夫,夜间乏用,央兄焦顺做中,借到潘处阳物一张,情愿起利五分,约至十月满足,生出小儿,本利一并奉还,不敢少欠。恐后无凭,文此借票为照。
看官,这叫做无头榜,原不该写出本姓。为何票上说“借到潘处”?只因老潘不识文理,照依旧样描写。等到夜间,老潘就走到崔家门前,把这“借票”粘在墙上。
次早有人看见,无不大笑。忽有两个着青衣的人走来细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来这青衣人是本县捕快,因兵部发下机密文书,中间说叛寇女扮男装,到处往来,着各府州县细细缉获,不许泄漏。官府就将这事密付捕快缉获。
那日捕快见了“入赘雌夫”的话,使将“借票”揭去,送与本官看明。县官派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并不得知。忽然公差打进门来,见一个缚一个,崔氏一家扰乱,并四邻俱捉过来。细问缘由,方知见了“借票”,缉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说,俱拿到县。
县官升堂审问,先叫焦氏喝道:“妳家藏匿叛寇,从实招来。”焦氏道:“小妇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勋征剿陕西阵亡,家中只有女儿香雪。前日入赘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回去了,老爷只问女儿便知真假。”
县官即问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节,后日好嫁王昌年,便禀道:“母亲所赘丈夫实是女身。至于叛逆,闺中弱质何从得知。”县官又问四邻,各回不晓得。县官叫录了口供,众人释放。焦氏见是叛逆,就将银子使用,独推在香雪身上。县官故独将香雪解上府来。
那时太守细加审问,香雪也照县里的话。太守见是钦案,她既招出女扮男装,即起文书,备叙口供,解部定夺。香雪忽遭冤陷,还指望王昌年在京里,“此番解到京,或者遇着昌年,与我辩白。深恨继母焦氏,前日贪图财礼,起这祸根,今日独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脱卸了。我今举目无亲,生死未定。”想到此处,不觉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时押解。小姐身边盘费全无半文,家里的妆奁尽被焦氏收去,小姐无可奈何。伴随的只有添绣一个。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却是父亲手里老家人的儿子。他自小在里头伏侍过的,因焦氏打发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是没有盘缠。”
正在忧愁,忽见一个人,年上四旬,满口黄须,上前来把小姐细细观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潘一百。他始初写“借票”时,原没有害小姐的念头,不过恨焦顺说亲不成,写来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过意不去。
这一日,闻得小姐起解,他便走来看看。因他票上写“借到潘处”,所以人都晓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认得。公差对小姐道:“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怀恨他,一见了他便叫公差捉往。
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吓得魂不附体。小姐道:“我藏匿叛寇,你何从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爷堂上去。”老潘大惊,想钦案大事缠不得的,便央公差与小姐说情,议送盘缠银二百两。老潘没奈何只得许他,即刻差人到家凑来,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银子拿来,小姐收了,才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