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 - 第 4 页/共 4 页
第三十回 谈骗局商界寒心 遇机工茶楼把臂
却说鲁仲鱼见卢茨福开的军装单子,太觉昂贵,呆了脸,独自踌躇道:“我要不办他的货呢,别家洋行不知道我失却五万两银子,不能开入单子;要办他的货呢,这军装太贵了。回去交不下帐;卸不了责任。这便如何是好?”茨福也明知他意思,半晌问道:“到底怎样?这价钱还算顶便宜的,别家洋行开出来的货目,作兴要加一倍哩。观察要知道这军装的价钱,可大可小、没得一定。采办委员却没出过乱子,随他督抚精明,关涉到外国货色,价钱的上下,只好听凭委员说去。为什么呢?外国货价的涨落,一时调查不清;督抚虽说精明,他天天公事忙不过,那有工夫认真考验去。再要像观察这般实心办事,世间也没有第二位,尽管糊弄一回,不妨事的。”冲鱼忖道:“他倒说得有理。”却也没法,只得答道:“既如此,就定下了吧。这单子给兄弟带回去,明天就订合同。几时办得齐货呢?”茨福搯指算了一遍,道:“总要两个月后办齐。这军装归兄弟办,却用不着定银,见货付银便了,不比什么穆尼斯。”说罢笑了,仲鱼也觉好笑。当晚席散各回。
次日,卢茨福约鲁仲鱼到行订了合同,果然外国字也有,本文却是中国字。仲鱼看了一遍,十分妥当,这才放心。北洋有电报来催军装,仲鱼只得电禀说,洋行里办货还没到,外国的军装这时缺少,价钱也抬高了,等各件齐全,总要一两个月方妥哩。一面又催卢茨福赶紧办去。
当晚茨福请仲鱼在林媛媛家吃酒,生客倒有十来个人,内中一位姓费,表字小琴的,和仲鱼很谈得入港,局散后,小琴约仲鱼、茨福翻台。席间谈起仲鱼遇骗的话,小琴道:“上海滩上,这样的事情很多,随他久惯在此的人,还要上当,莫说是初到此地。记得去年有一位朋友,姓萧表字仲■的,他家私也不多,四五万银子光景。他的朋友有名有姓,叫做什么任海帆。起初约仲■合公司开造纸厂,仲■不允,后来他又对仲■道:‘我做一注落水的买卖,不要你拿出本钱,我替你附入一股,一个月后便有分晓,你拿稳着赚钱。’仲■道:‘到底多少银子一股呢?’海帆道:‘不多,只一千二百两银子一股,横竖不折本的,你尽管放心!’仲■很不愿意,道:‘我不合股,我这时没钱。’那海帆也不理他,扬长去了。再隔几天,仲■又在茶馆里遇着了海帆,急问道:“你们那注买卖,我决意下合股。’海帆道:‘我已经把你的股分,打在帐上算了。’仲■怒道:“这是什么活,我没答应,你为何硬派我入股?’海帆道:‘不妨事的。你休着急,横竖折不了本钱;就是折本,也只二三百银了,算我的便了。’仲■合他交往得久了,不好意思,只得应允。谁知过了一月,那海帆竟送到合股赚的银子八百多两。仲■大喜。海帆又劝仲■合股再做,仲■暗忖,‘不花一个本钱,差不多赚到对本的利,有什么不愿做呢?’当即爽爽快快的答应了。又隔了两个月,海帆送到九百多两银子。后来仲■性起,索性合了两股,果然赚到两千多两。前后核算,统共赚到三四千两银子。仲■自然和海帆结了知已。”仲鱼道:“这真算个知己,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朋友,几次三番替他赚钱的?就是赚了钱,又没凭据,不好留着自己用么?巴巴的送上门去,哪有这个呆子?”小琴道:“仲■要这样设想,就不至于上当了。”仲鱼道:“以后怎样呢?”小琴道:“以后海帆就和仲■说,那造纸的利钱,比这个还大,不止对本哩。仲■道:‘果然有这样大的利钱,我们为什么不做呢?’海帆道:‘你不信,没法!我有几位朋友,已经凑成十四万两银子,加上你十二万两,总共有念六万两,就好买地造厂,开办起来。你能凑出十二万两么?’仲■把舌头都拖了出来,道:‘我那有这个力量呢?’海帆道,‘又不要你独出十二万,你只要去拼有钱的,便凑得出了。’仲■利令智昏,当时虽没答应,回去却很踌躇,设法自己拿出二万,外面又凑了四万,总共有六万银子,合海帆说,情愿入股。海帆道:‘六万银子,还差了一半。也罢,你再去张罗六万,这个先入股不妨,我去找各股东会齐定议。’仲■信以为真,会议下来,仲■入了股。事隔一年,仲■把这六万银子交了出去,杳无音信,那出四万银子的人,都来找到仲■,仲■只得同他们去找海帆。海帆道:‘公司里正等着你那六万银子开办哩,你招到没有?’仲■道:‘我们不是入了六万银子的股么?’海帆道:‘不算,还须招六万银子,等股齐了,开办起来,终有利钱哩。’仲■气得目瞪口呆。这事还搁在那里,没有个收梢哩!”仲鱼道:“原来上海的骗子,当他一注买卖做,居然肯花了几千银子的本钱骗人。”小琴道:“岂敢。上海的商家,总带三分滑头气息,才能做得来哩。”仲鱼不觉叹气。茨福一言不发,合他叫的倌人密切谈心。
一会儿,仲鱼又向小琴道:“正是小翁说那造纸厂,果然利息浩大么?
兄弟也听得人说,还有什么织呢制革公司,玻璃公司,都是好利息。”小琴道:“怎么不是?这样的买卖,叫做文明商业,另外有一班人做的。他们也不和我们来往。”言下把手指着茨福道:“茨福合他们倒有些来往。为什么呢?他们办机器,倒还有请教茨翁的时候哩。”仲鱼便问茨福,茨福道:“是的,他们一班人也多是兄弟认得的。就是要办苏州水电公司的姜春航,现在还合敝行有交涉哩。”原来鲁仲鱼在北洋的时候,就听得有人在督辕里讲那公司的事业,津津有味。制台极喜听这一派话,恨自己都是外行。这时正要调查个头绪,回去也好夸张几句,充个内教哩。当下听得茨福说起姜春航来,便道:“莫非就是报上载的那个姜大令么?”茨福道:“正是。”仲鱼道:“兄弟久闻这人的大名,意欲会他谈谈文明事业。”茨福道:“这极容易,明天兄弟请他吃酒,屈观察作陪便了。”仲鱼大喜称谢。
次日,仲鱼合小琴在一品香吃晚饭,看那表上已是九下钟,茨福的请客条子才到,仲鱼就合小琴同行。这一局,却不在林媛媛家,又换了一个什么添香阁。仲鱼、小琴上楼,见上面两间房子,前间是住房格式,也合别处堂子里相仿,只多挂些字画,很幽雅的。茨福起身相迎。还有一位面生的人,也相迎作揖。仲鱼问起姓名,那人先请教了仲鱼,才说自己姓名。仲鱼知道就是姜春航,再三说久仰。各人坐定,却见倌人周碧涟淡妆走了出来,略略应酬几句。茨福道:“这位碧涟先生,恰是当今才女,你不信,请到她后面书房里去看。”仲鱼初进门来,见她房间里并没烟榻,倒各处挂满了字画,已觉刮目相看。如今又听得茨福说这话,便忙起身,大家踱到后面房里。仲鱼见小小一间房子,摆了一张写字桌子,上面满堆书卷。一个大竹根雕的笔筒,插下了许多支笔,屏对各种笔都齐全。茨福给仲鱼看那壁上挂的十二条条幅,道:“这就是碧涟先生的诗。”仲鱼走近细看,却是绮怀七律,一首首的读下去,分明是人送这倌人的。再看落款,才知是长洲何莲舫作。后面和韵的诗,料想是碧莲所作。句法倒也雅饬,字画也端正。仲鱼把这十二首诗都看完了,果然落了碧涟女史的款。忖道:“有这样的诗才,可怜流落烟花。”茨福道:“如何?我说是当今才女!”仲鱼道:“果然名下无虚。”仲鱼又见书桌上摆着几部诗集、原来是“张船山集”、何大复集”,还有一部“唐宋诗醇”,仲鱼暗道:“能看到这样的诗集,其人可知了。我倒不好和地谈文,怕被她笑我浅陋。”当下打定主意,不肯乱说。茨福道:“只为春航先生最犯恶堂子里讲交易,我们所以找着这个地方。虽说未能免俗,究竟比别处好得多了。”春航道:“兄弟不是矫情,只为上海的滑头买卖,都在堂子里做,兄弟是怕极的了,再也不敢问津。”茨福脸上一呆。
一会儿,外面说:“台面摆好了,请用酒吧。”茨福道:“兄弟为着春翁不喜热闹,今天不请外客,也不叫局,我们吃酒清谈吧。”春航大喜。当下各人入席,碧涟坐陪。酒过数巡,茨福道:“春翁的公事,究竟怎么会落在扑伊的手里?”春航道:“不要说起,这都是吃人家的亏。去年承陆中丞批准了这件公事,便下了札子,叫兄弟承办。一位朋友,他说可以招股,须得札子个凭信。兄弟没法,交给了他,就回湖北过年去了。谁知他招股不着,跑到上海,找着这个外国人扑伊。那扑伊原是开洋行的,他早和兄弟麻缠过,想要承办这自来水的机器,兄弟没答应他。他又骗兄弟的朋友,说有十万两的股子,须看札子才能入般。那朋友果然给他看去,被他扣留了,说札子合股本,都肯交出,只要先合他订合同,所有苏州自来水公司应用机器,通归他办。茨翁,你想这合同哪里敢订?订了这个合同,不是将来受他的挟制么?这事还仗茨翁设法,托贵行里的外国人,去合扑先生说情,把札子还了兄弟吧。将来招定了股本,开办时,再合他订合同。现在实不能预定;机器作兴照顾他家的。”茨福道:“兄弟自然帮忙,只是这注机器,还是敝行承办稳当些。究竟有兄弟在里面,不叫春翁吃亏。”春航大喜。仲鱼便请教春航自来水究竟有何利益,春航道:“苏州的利益,不如敝省;敝省的利益,都仗着外江。只看那汉阳门通年没有干的日子,要在那里办好了自来水,正是无穷之利,可惜已有人承揽去了。苏州城里比湖北吃水便当,怕造好了利益有限;只是世界渐渐的文明,也有人知道自来水的好处,卫生上大有关系的。趁早办好,省得被别人抢去办。久而久之,利益收得回来,这是愚见如此。”仲鱼听了,十分佩服,席散后各自回寓。
真是光阴似箭,仲鱼在上海忽忽不知又过了两月。这时卢茨福替他办的军装,已都齐备,请仲鱼去点验明白,点帐忖钱,仲鱼便领着军装回天津去了。茨福又忙这姜春航的事。原来姜春航因扑伊不肯交出札子,采声洋行的外国人,也说不下这人情,只得到处托人设法。
一天,遇见了刘浩三。那刘浩三是从前在湖北找樊制台时认得春航的。
这时范慕蠡的学堂,已在那里盖房子。浩三闲着没事,预备些教授汽机的法子。一天闷坐无聊,踱到张园安垲地,登那最高的一层楼上,只见四面人烟稠密,一派都是西式瓦房,远远望去,那汽机的烟囱林立,浩三不觉感慨道:“汽力发明,不知多少年代,如今连电力都已经发明了,我们中国连汽机的学问,都还没有学到。只看这上海,还是外国人的机器厂多,中国人的机器厂少;若到内地,更不知机器为何物,至多不过有两部脚踏洋机,缝纫些衣服罢咧!学堂里或言还有汽机一科,那是绝无仅有;况且纸片上的学问,说不到施之实用。机器都须办自外洋,开不了个造机器的厂,如何望工业上发达?工业上不发达,商业上决不能合人家竞争,终归淘汰罢了!”浩三正在那里浩叹,忽然背后有人在自己肩头上一拍,浩三回头看时,只见这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极像官场上的人,又像是经商的,却也有些面善,浩三道:“阁下像是会过的,兄弟的脑筋不灵,记不出贵姓大号了。”那人道:“兄弟姓姜,贱号春航,我们是在湖北督辕遇见的。后来还在黄鹤楼上吃茶,领了许多大教,素知浩三先生是中国一位大工师,怎么把兄弟忘记了?”浩三作揖,道:“忘怀了故人,多多有罪!原来是春航先生,几时到这里来的?”春航道:“我们下去吃茶细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刘浩三发表劝业所 余知化新造割稻车
却说刘浩三遇见了姜春航,春航约他回到楼下,拣张桌儿坐下。堂棺送上茶来。浩三道:“春航先生几时来上海的?怎么知道兄弟在这里?”春航道:“兄弟是正月间就到上海,只因家兄想办苏州水电两个公司,承陆中丞批准了,交下札子,听兄弟承办;遇着一位朋友,肯代招股本,札子被他拿去,落在外国人手里,兄弟到处设法,这札子总取不回来。寓里坐着,气闷不过,出来散步,可巧上楼见浩三先生直望前走,越看越像。谁知浩三先生走到顶上一层楼去了,只得斗胆跟着上楼,果然不错,是浩三先生。我们要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浩三道:“春翁谈什么水电公司,又是什么札子被外国人取去,一派迷离闪烁,兄弟实不明白,还望详细告知。”春航只得把前事述了一遍。浩三道:“这事不难,待兄弟引你去见一个人,自然有法取到札子的。”春航道:“真的么?”浩三道:“兄弟从不打谎语的。”春航站起身躯,深深的合浩三打了一恭,道:“如此感激得极!”浩三道:“小事,没甚么难处。”春航道:“浩三先生,那樊制台后来究竟怎样的,听说他调到两广去了,浩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呢?”浩三道:“樊制军自然是一片热心,想做几桩维新事业,只是他的事儿太多。大凡做官的人,各管一门的事,尚且忙不了,中国的督抚,又管刑名,又管钱漕,又管军政,又管外交,又要兴办学堂、工程,又要提倡工艺,几乎把世间的事,一个人都管了去,那能不忙;既忙,势必至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得一件事也办不好。他还要天天会客,还要天天看他照例的公牍,就算做督抚的,都是天生异人,脑力胜人十倍,也要有这个时间干去。督抚所仗的是幕友、属员,然而中国人的专制性质,决不肯把事权交在别人手里,总要事事过问,才得放心,那些属员、幕府,也带着娘胎里的腐败性质来,要有了事权,没人过问,他就会离离奇奇,干出许多不顾公理害百姓的事儿来了。樊制军的忙,就是百事要管,又没工夫管,遍了百事,因此把要紧的事,都遗下了,没工夫办。兄弟的事,就是被他遗下的那一桩。后来看他杳无音信,客寓里的费用浩大,连几件破衣服几乎典当一空,只得回去。闲在家里,又受老婆的气,只得来到上海。幸亏从前在轮船上遇着一位富商,很谈得来,想起这人很有作为,学那毛遂自荐,见面一谈,蒙他十分信服。如今买了地,造了房子,要开工艺学堂,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春航道:“那不用说这学堂的总办一准是浩三先生的了。可喜,可喜!”浩三叹道:“有甚么可喜?兄弟的意思,总想我们中国人集个大大的资本,开个制造杨器的厂,兄弟进去指点指点,或者还不至于外行。将来发达起来,各种机器不要到外洋去办,这才利权在我。如今十分如意,也只能做个学堂里的教员,不是乏味的事么?”春航道:“那倒不是这般说,浩三先生的本领,兄弟是知道大可有为的。只是时还未至。既然做教员,就能教授出一班好学生来;将来工匠一门,不用聘请外国人,就是有人开造机器的厂,也有内行人指点,不至于刻鹄不成了,暗中的公益很大哩。”浩三道:“春翁的话也不错。兄弟是见到外洋已经趋入电气时代,我们还在这里学蒸气,只怕处处步人家的后尘,永远没有旗鼓相当的日子,岂不可虚!更可怜的连汽机都不懂。春翁没听说赫胥黎说的优胜劣败么?哼,只怕我们败了,还要败下去,直至淘汰干净,然后叫做悔不可追哩!”春航听了,面色惨然。二人慨叹一回。春航忽然拍桌道:“我们都做了呜呼党,也是无益于世。且休管它!你没见那一群乌鸦,都没入树林去么?它也只为有群,没受淘汰。我们有了群,还怕什么呢?天已不早,我们吃晚饭去吧。”浩三起身,二人找到一个馆子,吃了晚饭,约定次日会面,当晚各散。次日,春航去拜浩三,可巧浩三在范慕蠡的办事室内,商议开学。家人递进名片,浩三告知慕蠡,慕蠡道:“甚好,请来谈谈。”家人领春航进来,只见堆着许多生熟各铁,那屋子里也很乌糟的。走进一个院子,却豁然开朗,一带西式楼房,三面环抱。那院子也很宽敝,堆了好些盆景的花草。前面玻璃窗里,三个人在那里立谈。家人领了自己直走进去,这才认清是浩三。当下作揖招呼。浩三指着一位穿着织绒马褂的,道:“这位就是范慕蠡兄,”春航连忙作揖,道称久仰。慕蠡还礼,请他坐下。
叙谈一会,慕蠡问这水电公司的办法,春航把详细情形和他说知。慕蠡道:“那还了得!春翁该早来打我们,何至上他们的当呢?外国人不说他了,只这位贵友,为何这样冒失?”春航道:“真是后悔嫌迟了,好歹要求慕翁设法!”慕蠡道:“单是兄弟一人,也想不出法子,我去找李伯正先生商议这事。不瞒老哥说,我们在上海做买卖,从来没受外人欺侮的,也罢,我先写封信去问他,何时得闲,我就领你去合他会面。”说罢,便叫家人去拿信笺来;一会儿,信笺取到,慕蠡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又道:“春翁就在敝厂吃饭吧,等李伯翁的回信来,我们就好去找他。”春航道:“李先生做的甚么生意?”慕蠡道:“春翁怎么连李伯正先生都不知道?他是扬州的大富翁。现今他在上海做的事业也多,坐实的是织绸的南北两个厂,少说些,也下了几百万银子的资本哩。”春航听了,才知是个大有名望的人,料想总能替自己出力,不觉暗喜。
慕蠡就合浩三商议学堂的事。慕蠡道:“兄弟打算收三百个学生。”浩三道:“兄弟的意思,学生倒不在乎多收。这工艺的事,第一要能耐苦,那文弱的身体,是收不得的。第二普通的中国文,合浅近的科学,要懂得些;外国文也要粗通,省得我们又要教他们这些学问。总而言之,要认定这个学堂是专门研究工艺的,才好求速效哩。报考的学生,须牺牲了他的功名思想,英雄豪杰思想,捺低了自己的身分,一意求习工艺,方有成就。其实做工的人,并不算低微,只为中国几千年习惯,把工人看得轻了,以致富贵家的子弟,都怕做工,弄成一国中的百姓,脑筋里只有个做读书人的思想;读了书,又只有做官的思想,因此把事情闹坏了!如今要矫正他这个弊病,勉强不得,且看来学的立志怎样罢了。”慕蠡道:“这话甚是,兄弟在这学务上,不甚内行,把这全权交给浩翁吧。”
一会儿,饭已开好,慕蠡请他们到正厅吃饭。春航见他厅上摆设,果然华贵。饭后,李伯正那里的回信来了,慕蠡念道:“来字祗悉。今日商学开会,弟不得闲。明日三时,乞枉驾叙谈。”春航听了甚喜,当下略谈片刻,告别回去。
慕蠡托浩三把学堂招考的告白拟好,当日就叫人去登报。这信息一传出去,就有许多人前来报名。原来这学堂叫做尚工学堂,不收学费。学堂外面,另有宿舍,分上下两等:上等的一间房子里住五个人,每月连膳费五块钱;下等的一间房子里住十个人,每月连膳费只收三块钱。还有一带劝工场的房子,预备人家租着做工的。慕蠡的意思,总要多收学生,也是广惠寒微的好念头。浩三拗不过,就在工艺里面分出三级:第一级是各科粗通,专习理化、热力汽机的;第二级是各科未通,一面补习,一面学工的;第三级是各科并未学过,上半日认字读书,下半日做手工的。又劝慕蠡从东洋办些器具来,以备临时试验。只教员难聘,幸亏浩三旧时的同学不少,写信去招徕了好几位朋友,足可以开学的了。浩三又想出一个主意,叫慕蠡另开一个劝业公所,将来学堂里制造出器物来,就归劝业公所发售。慕蠡一一应允。
不上十天,报名的人已有了五百多人。内中单表一家姓余,名知化的,听说有这一个好学堂,忙同两个儿子前来报名。
原来这余知化家世务农,到知化手里,偏喜做工。他想出一种新法,造出一具耙车,一具割草。人家几十个人耙田还耙不干净,他只一把耙车,何消片刻,已经干净了;那割稻车更是巧妙,一天能割一百亩田。如今且说他那耙车的式样,原来合马车相仿,一般有两根车杆,套在马身上走的;后面两个小轮子,便于转动。那两个轮子里面,一块平板,底下藏着许多钢齿,田里面收过了麦,余下些零碎麦穗,或是割过了草,堆在田里晒干了,要收回来,就用这个耙车,知化亲自动手,把马套上,拉到田里,拣那有麦穗合草的地方走去,车轮一转,那板底下的钢齿,便把麦穗合草一齐卷了起来。要放下时,只把连着钢齿的柄一振动,卷起的草穗,都一齐落下了。
人家见了这件东西,甚为纳罕,都来问知化。知化把造法一一告知他们,无奈他们总悟不透,而且惜费,不肯仿造。不消说这利益是知化独抎的了。后来割稻车造好了,知化有意卖弄,候他自己田里的麦熟了,偏不去割。人家都忙着割麦,知化的佃户来道:“我们田里的麦好割了。”知化道:“且慢,我肉有道理。”佃户知道他又要闹什么新鲜法子,只得由他,再过几天,人家田里的麦都割了不少。一天,知化等到天黑了,把制造的新式割稻车推出去,也是用马拉的,走到田里,整整的割了一夜,那百来亩田的麦齐都割完。次早,有人走过余家的田,不胜诧异,见黄云似的满田麦子,齐都没有。惊道:“不好了!余家的麦被人盗割了!”一传十,十传百,哄动一村的人,都来余家问信,及至到了余家场上,只见一堆一堆的麦排列着哩。众人都要争先访问这稀奇事儿。知化的娘子,见这班人蜂拥而来,只道是抢麦哩,吓得乱叫地方救命。知化还在院子修理那部割稻车,听得外面喧嚷,慌忙走出,只见场上簇拥着几十个人,他娘子在那里指东划西的乱嚷。知化早知就里,便道:“列位乡亲,料是为着这麦来的?”内中一个蟹箝鬍子的舒老三,一个吊眼皮的杨福大,一个跷脚的萧寿保,抢先问道:“知化哥,你弄的什么神通,怎样的一夜工夫,你田里的麦都割完了,而且一堆堆的排在这里?”知化道:“我也没什么神通。割麦是件省力的事,犯不着费力的。”舒老三道:“你这小子,说得这般容易!你老子使出了吃奶时的气力,一夭也不过割得两三亩田的麦子。你这一大片田,至少也要用几十个人割,如何一个人一夜工夫割得了呢?并且齐都堆好,我只不信。”知化道:“我一个人怎么割得了呢?这都靠我那部车子。”杨福大道:“什么车子?你动不动闹车子,照你这么说,世上的人都不要种田了,都叫车子种去。你不是个妖人么?快把你那妖车推出来,给我一把火烧掉了,省得害人!”知化本意要显他器具精工,劝人仿造的,听他们这般说,惟恐毁坏了这部车子,不敢孟浪,只得答道:“列位既不信,各种各的田,犯不着烧我的车子。我并没叫列位把车子种田,有什么害人呢?”福大没话说,老三合寿保却都要看他的车子,还有众人齐都眼巴巴的要看,便都骂福大道:“真是,余大哥自愿把车子割麦,合你我有什么相干?都是你胡说人!你不喜看他车子,快请走开,我们要看哩!”福大还说要烧车,被众人一拳一脚的把他打得逃走了,这才央求知化把车子推出来。知化见众人诚心要看,就叫他们远远站着,自己走到院子里,把车子套上马,拉到空地上。知化预先吩咐他们,只准看,不准动手。众人见乌压压的一部车推出来,便都像看玩把戏似的团团围着这车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农务机千塍并举 公司业两利相资
却说舒老三、杨福大领着一班人,围着余知化造的车子,看了半天,看不出个道理,心中纳闷,只得去请教他。知化道:“这车子是仿西洋式造的,并没甚么奇怪。那作工的妙处,都在这几个剪刀上。中间那个有齿的轮盘,叫它活动,自然像人手一般,割麦堆麦,都随心所欲了。”众人听了,兀自不解,确信余知化并不是什么妖人,他造的车子也不是甚么妖车。大家情愿拜知化做师父,学造割麦车的法子。知化道:“种田的机器多着哩。会造了一样,就会造各样,只是看来容易,你们却学不来的。”杨福大掀起那只吊眼皮的眼睛,怒道:“你不肯教我们罢了,倒说我们学不会,这话真正呕人哩!”知化正色道:“我巴不得你们都学得来,我不惜费了工夫教你们;只是要学这些机器,须从‘三字经’读起,且把中国字认会了,还须学些算法,这才讲得到怎样冶铁,怎样造轮,怎样做剪;怎样的尺寸,齿轮的机关就灵,怎样的毫厘,剪却可巧齐着麦秸好剪,怎样的斗笋,那剪下的麦,可巧堆成一垛。看看这种不要紧的东西,却有一定算法,不是学了甚么小九九、乘法、归除,就能教得会的。”舒老三、杨福大听了,齐都吐舌道:“原来有这许多讲究在里面,我们连小九九都不会,今生今世学不来的。”便都一哄而去。知化赶忙把割麦车推回家里。
饭后没事,知化要做有轮双耒,细想那片簧怎样挺法;正想不出主意,忽见舒老三、杨福大领了一位先生来。知化认得这先生姓周名萝公,要算这乡天字第一号的先生。他肚里的书,也不知有多少部,什么“西游记”“三国志”等类书,倒背都背得出。乡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个不要去请教他呢?今天出了一件新闻,舒、杨两个人赶到他家里报信,萝公只不信,所以同来调查。当下便问知化道:“他们说你造了一部车子,一天能割几百亩田的麦,果是真的么?”知化道:“不敢,我是造着玩的,没甚么大用处。”周先生定然要看车子,知化只得同他走到车子边细看一回。问他作用,知化备细告知。周先生探下眼镜,深深作揖,道:“你真是诸葛孔明再生了!”知化连称不敢。周先生道:“你休得过谦,诸葛孔明会造木牛流马运粮,你会造车子割麦,再造一件种田的器具,不是配得上孔明么?”知化却不知道诸葛孔明是什么人,只知木牛流马既能运粮,料想是件机器,想道:“原来中国人也有会造机器的,周先生到底看的书多,知道这些典故,我再不好对他乱说的了。只怕这些法子,他也懂得。”当下谦逊了一会,周先生自去。
自此人都称知化为赛孔明,又叫他的割麦车是孔明车。知化听了,非常得意。只是这有轮双耒,一时造不成功,心里纳闷道:“到底我于机器上面不甚精,像这样马力运动的机器,尚且造不好,还想造甚么汽力运动的机器吗?”自己怨恨了一番,就注意想叫两个儿子学工。听得范家开了这个工艺学堂,十分喜悦,暗道:“这是机会来了!”只见他两个儿子,在那里削竹骨子扎风筝,却都把竹骨子用戥子秤着分两。知化把来细看时,原来扎的一只鹤,上面安排着簧管,风吹得会响,不觉大喜,暗道:“看这两个孩子不出,倒有巧思,天生的工人手段哩!”当下便叫他们道:“阿发,阿宝,你这风筝是哪个教给你做的?”阿发道:“没人教过,是我们想出来的法子。”知化大喜。不一会儿,风筝做好,知化看他们把风筝放上天空,果然簧管都会发声,就合吹笙一般价响,那音节极好听。知化道:”我看你们手工很巧,现在虹口开了一个工艺学堂,我送你们进去学工艺好么?”阿发道:“甚么叫做工艺?”知化道:“工是做工,艺是习艺。人都要有技艺,才能寻钱过活。最好的技艺,莫如做工。你看上海若干机器厂,都是外国人学习了工艺,创造出机器来,赚中国的钱。我们学就了工艺,也好想出个新鲜法子,赚人家的钱使。”阿发、阿宝都欢喜道:“既这般,我们情愿去学。”父子商量定了,知化就和他娘子说知。
次早替他两个儿子换了一件新竹布衫,知化领着到了虹口。只见一爿织绸有限公司北厂,再走过去,就见工艺学堂报名处的条子贴出。可巧刘浩三正在那里监察,知化上去报名。那干事员问了姓名,知是余知化,大喜道:“吾兄是著名会造机器的,令郎定然聪明,将来是要做中国的大工程师哩!”知化道:“兄弟一知半解,算不得什么。这两个孩子,倒还有些巧思,受了贵校的教育,自然会做个匠人罢了。”浩三听得他懂机器,不由要请教他。干事的代为说知来历,浩三十分起敬,问他农务里的机器怎样造法,知化一一说明。浩三道:“你不要居乡种田了,我们学堂里要请你哩。你把造成的割麦机器合耙车,卖给我们学堂,做个陈列品,当我们这里的试验机器的教员不好么?”知化道:“好是甚好,只兄弟没这个本事,怕当不来哩,还是回去种地好些。兄弟的种地,强似别人,只因有两部机车,省了许多人工,花费不多,收成却倍。这两部机车,是靠它吃饭的家伙,卖是不肯卖的。”浩三道:“既如此,敝学堂里情愿出重价,请知翁再造两部。这是公益的事,知翁有这样的本领,不好吝教的。”知化只得应允。浩三要同他去见慕蠡,知化道:”今天回去有事呢,改天再来吧。”浩三合他再三订定了后日会面,知化领了两个儿子自回。当晚浩三就合慕蠡说,乡间出了一个奇人,能仿造外国的割麦机车,慕蠡惊喜道:“有这事么?他是怎样学成的?我们同下去拜他吧。这样有学问的人,我们该当致敬,不好等他来的。再者,去看看他的机器,也广广眼界。”浩三道:“如此甚好。”
次日一早,慕蠡和浩三坐的一部马车,到马路尽处,就有许多小车子来揽主顾。慕蠡无奈,只得合浩三坐了小车,一路下乡。浩三道:“哎哟!我忘记了他的村名,这便哪里去找他呢?”慕蠡道:“不打紧,像这样的人,乡里应该闻名的,只消一探问,便找得着。”浩三就问车夫,车夫道:“乡里有的是菜花、豆花、棉花,却没有芋子花。”浩三道:“不是的,我问一个人,叫做余知化。”车夫道:”这个人喜吃芋子花么?这是没有的。”浩三和他说不明白,只得罢了。不觉到了一所村庄,车夫把车子停下。慕蠡、浩三只得给他钱,步行访问,人家都回说不知道。
二人无可如何,打算回去,浩三忽然悟道:“须这般问,包管他们知道。”想罢,便问人道:“有个姓余的,他造了一部割麦机器车,他住在哪里?”那人道:“就是赛孔明余阿大么?他住在前面,一片树荫底下哩。”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那片树荫。浩三注意看时,果见一块空地,排列着几棵杂树,门前一带竹禽,七八间瓦房,料想是余家的住宅,便领着慕蠡望前走去。慕蠡道:“我们天天在热闹场中混日子,真是乏味,哪能及得他恁样清幽,倒是无忧无虑,享一世清福!只这一派风景,租界上就找不到。”浩三也十分叹赏。二人上前打算打门,谁知乡里人家的门是常年不关的,门口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梳着一对桃子式的乌髻,浩三问道:“这里是余家么?”女孩子道:“是的。”浩三道:“余先生在家么?”女孩子道:”驾着车子耙田去了。”浩三道:“田在哪里?”女孩子指着东边一片平畴,道:“那就是我们的田,有百来亩哩,不知他在哪里。”浩三就和慕蠡对准女孩子所指的东边田里走去,远远望见一匹马拉着一部耙车,另外还有一部垃圾车似的,一男一女驾着走。浩三急欲上前,脚下一个滑跶,跌在田里,溅了一身湿泥。慕蠡急把他扶了起来。田里的路很窄,两人搀扶着一步一颠,看看走近车子,浩三急叫道:“余先生,我们特来候你。”知化听得人唤他,回头看时,原来就是工艺学堂的人,便忙把车拉到陌畔,拱手道:“劳驾不当!这位贵客是谁?”浩三道:“这就是敝东范慕蠡兄,特诚拜候的。”知化道:“亵渎得极,快请舍下坐去吧!”慕蠡道:“在下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拜访,还要请教些机器的学问哩。只这一部车子,是怎样用法的呢?”知化道:“这部车子,没什么奇,只不过收点儿田里的柴草罢了。”慕蠡合浩三细看时,果然造得精工。慕蠡又问道:“额外那部车子,甚么用处的?”知化道:“这是装草的车。”
言下,招呼他娘子,拉了车,同到家里,请范刘二人在客堂里坐下。慕蠡举眼看时,墙壁上粘满了机器图。浩三背着壁,一一细看。知化忙着叫他娘子烧茶做饭,道:“二位来了这半天,就在舍下吃饭吧,只是没有好菜吃。”慕蠡正欲领略田家风味,一口应允。一会儿,知化送出茶来,倒是细叶寿眉,就只带点儿烟熏气,开水倒是清的。慕蠡略略沾唇,不敢多喝。不多时,饭菜端出来,调开桌子,大家坐下。慕蠡看这菜时,合自己家里迥不相同,一派的粗磁碗,盛着一碗肉片炒韭菜,一碗粉条烧的肉丸子,一碗炒鸡蛋,一碗黄闷鸡,一碗苋菜烧豆腐。知化已是特色,争奈慕蠡不大喜吃。浩三倒还吃得来。一会儿,又托了一大盘饼出来,却是葱油做的。慕蠡吃了一块,十分可口,肚里饿了,索性大吃起来。二寸见方的块子,吃了四块。知化尽让着吃,慕蠡只得加上一块,已是撑肠拄腹的了。
饭后闲谈一会,说起机器,知化道:“单是农务里的机器,外国种类也多,一时记不清楚。我知道的,可分成三类:一是手运动的机器;一是牲口运动的机器;一是汽机运动的机器。手运动的机器,中国多有,不消仿造;牲口运动的机器,除耙车、割稻车外,还有新式有轮的双耒,新式撒种车,割青草新式车;汽机运动的机器,有钢丝汽机耒车,打稻轮机等类。这些汽机运动的机器,我们没本钱的,造它不起;造好了也不便用,这须种了几千万亩地,才用得着哩。”慕蠡道:“我想种田也好合公司种的。”浩三道:“有什么不好呢?只是中国的农民,各人种十来亩地,一家靠它过活;公司种田,未免夺了农民的利益。这事怕做不得哩!”慕蠡道:“我倒想来试办,但不知汽机种田,有怎样的好处?”知化道:“汽机种田,不但汽机须造,连田也要改过样子。田里须有安置汽车的空地,这机车有转轴,用钢丝牵着耒车走的;车的耒头,有的六耒,有的八耒,或十耒,耒车行动一次,好耕若干行土。我们坐在车上,看机车自己行动,来车跟着走,一边走一边耕,不久就把全田耕完了。看似费重,其实省费。一部机车,不知抵多少人工马力哩!”慕蠡听了,十分欣羡,决意要造机车。
当下谈得入港,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知化领他们去看了割稻车。浩三通都知道它的造法,说明原故。知化十分佩服。知化又请教浩三,造有轮双耒车的造法,悟出那片簧的用处。慕蠡道:“兄弟的意思,要在租界左近买几千庙地,创办几部汽机车,全用西法种田,开开风气,不想甚么大利益。二位先生看是做得做不得?”浩三道:“要肯开风气,就有大利益;只是这里的地贵,怕没这些资本。。慕蠡道:“兄弟原是虑着我们上海的地,被外国人买了不少去,要不早些去买,通上海的田,都入外人之手。我想自己没资本,尽可合公司办的。其实不碍农民的生计。为什么呢?他们把地皮变出钱来,又好做别的买卖去了。总之,只要在我们中国里面,出头创办新事业,面子上看去,似乎夺了穷人的利,到后来获了赢利,穷人都受益的。”浩三听了,低头一想,道:“慕翁这话,倒合了计学公例。为什么呢?大资本家合成公司,果然生出子财,兴办的事儿更多了。办一桩事,就有无数佣人跟着吃饭,所以上海的乡里人,有饭吃的多,没饭吃的少,比内地觉得好些。就是公司多,机厂多的原故。顽固的人,都怕仿学西法,夺了穷民的利益。即如开矿,怕坏风水;造铁路,怕车夫造反。这些迂谬的议论,误了许多大事!要不然,中国的铁路,早些开办,何至外人生心,夺去许多权利去呢?种田虽说尚不要紧,其实用了西法,出粟分外多。你想,粟多了,不怕不够吃,穷人还有饿死的么?工艺上也是这个讲究。出货多,自然获利多,只消商家代为转运流通,就没有供多求少的弊病。但是第一要义,总望熟货出口,不然,但能抵制外货,工商界上影响还小哩!”慕蠡一番理想,被浩三说穿了,不觉大喜。
天色不早,二人告别回去,再三叮嘱知化,有空到厂谈天。刘、范二人,仍复一路步行,走出村庄,到了马路,马车却不见了。二人只得雇了东洋车回来。到得铁厂,就有人报告道:“东洋来了一位先生,像是杭州人的口音。你说姓杨名必大,有个小名片儿留下的。他说他住在文明旅馆,务要会范先生和刘先生,有紧要的话讲哩。”慕蠡取名片看时,果是杨必大,表字成甫,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东京职工学堂的卒业生。慕蠡大喜道:“又是一位实业家来了。他说几时再来呢?”伙计道:“他说明天一早再来。”慕蠡道:“他来了,务必请他进来见我。”伙计唯唯答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留学生说明实业 小富翁信用高谈
却说范慕蠡合刘浩三,从乡间回到铁厂,晚间无事,又谈了些机器的利用,并商议纠合公司,购买田地,用汽机耕种的许多法子。浩三替他定了些公司章程,直至十二下钟,各人睡觉。
慕蠡记挂着杨成甫要来会话,次早才只七下多钟,早已醒来,连忙起身梳洗。早点还未端上来,只见老妈子来说道:“王伙计说,外面有个姓杨的,等了多时了。”慕蠡道:“为什么不早来讲。”当下匆匆走出,只见刘浩三陪着一人,形状甚是粗鲁,穿件半新不旧的洋绉夹衫,却扣了一条腰带。一件夹纱马褂,几乎要破了。一双手露在袖子外面,漆黑带黄,皮肤都起了皱纹。慕蠡大失所望,暗道:“这样的粗人,肚里哪有什么道理?料想谈不合式的。我倒为了他起了个早,倒屣而迎,真不上算。但既会面,又不好露出慢客的神色,被人家骂我恃富而骄,只得打起精神应酬他。”
浩三合那人见慕蠡走来,起身招呼,通问姓名。慕蠡知他果是杨成甫,只得说声久仰。成甫道:“我等素昧生平,论理不该过来惊动,只是兄弟在东洋学堂里,就听得人家传说,上海的实业家,著名的就只有两位:一是扬州李伯正先生,一是慕翁。兄弟的意思,现今中国,农的农,工的工,商的商,难道没有实业?但合五洲比较起来,中国的实业跟不上欧美百分之一。学界的口头禅,都说现时正当商战。据兄弟看来,其实是工战世界。工业兴旺,商战自强,实因商人是打仗的兵卒,工人是打仗时用的克虏伯炮,毛瑟枪。那兵卒没有器具,哪里打得过人家呢?农人便是粮饷;有了枪炮,没有粮饷,兵丁不至解散么?所以农业也该讲求的,这都是实业上的事。朝廷立了农工商部,虽说逐件振兴,但这些事靠定政府的力量,也还不足恃,总要人民能自己振兴才是哩。兄弟来的意思,并不是想合慕翁合公司,创实业,只不过胸中有这些愚拙的见识,要合慕翁谈谈罢了。”慕蠡忖道:“看他不出,样子来的粗鲁,学问却是胜人;谈出来的话,极有见解,不是拾人家唾余的。”当下慕蠡不由的心中起敬,那神色也就两样,先自谦道:“兄弟也算不得甚么实业家,李伯正先生才算是个实业家哩。但兄弟的意思,极指望攀附实业,现在开了个工艺学堂,昨儿又亲自下乡访着一位能制耕田机器的。如今合我们浩三先生商量,要开一个新法耕田公司,不知道开得成开不成哩。成翁是一位有学问有见识的人,要肯赐教,就请在敝厂住下,将来请教的事情多着哩。”成甫未及答言,慕蠡觉得肚子里饿,请杨、刘二人到客厅上坐了。家人送出早点。成甫是吃过的了,慕蠡自与浩三同吃。成甫道:“慕翁到底是个实业家,于农工上面留心,这新法耕田公司,一准可以办得。方才浩三先生已经谈过了,所说贫富都有利益的话,实系确凿的道理。世人只看了一面,眼光不远,也因学问不足的原故。二位这么一说,解了社会上许多疑惑,已是有功的了。学堂办法也好,只是这样大规模,可惜限定上海一隅,内地沾不着利益。兄弟的意思,想仿着慕翁这样办法,到杭州去办一个职工学堂,学生并不能多收,只收四五十个学生,开开风气罢了。”慕蠡未及答言,浩三道:“这是正当办法。如今学堂开的不少,穷苦的人家,进不来学堂,子弟没处读书,指望教育普及,哪里办得到呢?兄弟也有这个意思,多开半日学堂,好叫人家荒不了本业。成翁想升职工学堂,更是一举两得。还要请教这学堂怎样办呢?”成甫道:“兄弟办这学堂,经费不足,只拣粗浅的科学及初级的国文历史教授,是一初等小学堂模范。课本却比初等小学多些。为什么呢?这是预备工界人来学的。年岁在十五以上为合格,教员只请三人,课程只早半日,下半日须做工。做工分五类:一是竹工,专做竹器,粗的箩筛等类,细的翻簧等类。一是本工,专做木器,粗的寻常木器,细的洋式木器。一是漆工,东洋的漆器何等精巧,贩到我们中国,都获利很厚。大凡合用的东西,不问大小,都能赚钱。然而大件的货色,人家赚了钱去,我们大众惊心动目,都觉得膏血被人吸去,要想个抵制之法。至于小件的东西,人都忽略,只道这点儿值不了多少钱,随它销售去吧。谁知件儿虽小,它却销售极广,又便宜,又讨巧、人人都爱,个个要买,不知不觉,把利益尽都让给人家沾去,岂不可怕!中国是没统计的,到底进口货,那样销的旺,商界里的人未必都能知道。现在虽有些人想创办新制造,抵制外国货;却都是大商富翁,这些细微曲折之处,他们没工夫算计,只好让给我们来办。要知道工商两界,没什么难懂的秘诀,只消猜得透人家心理。外洋知道我们惯用的东西,他却仿着我们做法,变换了种种式样,来诱我们购买。他又知道我们只贪便宜,他就核算着成本轻的,多中取利。绫罗绸绢,那一样不是仿中法织的。颜色花纹,几乎驾于中国之上,价钱却便宜了一半还不止,难怪其畅销的了。我们想做洋庄的买卖,除了丝、茶、绸、皮、羊毛、草边等类,还没销过什么熟货,赚人家的钱,很觉万难。且研究我们中国人的心理,叫人家都买本国的货,这就是塞漏卮的第一个妙法。但是我们的力量,办不来机器,制不出各货,先从手工做起,慢慢扩充便了。第三却是罐头食物,这注买卖,却甚通行,又极易做;蔬果鱼肉,都好装罐。将来铁路通了,这买卖还要兴旺哩。现在山洋的学界商界里的人,比从前不知多了几十倍。多有饮食不惯,思量些乡味吃,哪里办得到呢?我想罐头食物里面,只广东的荔枝、兰花菇、波罗蜜、洋桃最多,其余山东的肥桃,松江的蒪菜、鲈鱼,塘栖的枇杷,常州的马山杨梅,绍兴的冬笋,四川的冬菜,天津的鸦儿梨,深州的桃子,没一件不好装罐头的。甚至初春的嫩笋,夏初的蚕豆、茄子、豆荚、白菜、黄芽菜,看来都不值钱,久客异国的人,尝着这些香味,哪有不馋涎欲滴,宁出重价买的么?所以这买卖,大可做得,只要配置得好,自然购者纷来。第四是洋烛。洋烛的销场,不用说是极广的了。像这样容易造的东西,我们不能自造,还用人家的,岂不可笑可叹!现在我们打算仿造,但是造洋烛须用石灰、牛油。石灰是容易办,牛油却不易办。为什么呢?内地宰牛的少,官府又禁屠宰,牛油缺乏难收,不得不采办料子,倒要费些本钱哩!”
浩三、慕蠡听他一番说法,津津有味,都十分钦佩。成甫又道:“富商的经营,办机器,开厂房,都是绝大的事业;财源所聚,关系国本,富商多,国家自宫。古人有句话,叫做‘藏富于民,’早见到民富自然国富。只可怪古人既然重民富,为何抑末那等厉害?周法始行征商,汉制更是贱商,究竟是甚意思,二位高明,该有一番说法。”浩三道:“中国地居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域,土地实在肥美,因此习惯做了个重农的国度;又从古至今,不喜交通,除了汉武帝、唐太宗、元世祖三位雄主,还喜东征西讨,至如所称仁君圣主,总之不喜用兵,只须保守自己的国度,又都怕农民没饭吃,以致辍耕太息,造成许多乱象,所以重农抑商,是古来不二法门。如今才悟出商人关系的大,工人关系的更大。但是悔之已晚,早落后尘,赶紧振作一番,还救得转哩。”成甫道:“兄弟的意思,商人关系虽重,却不能替许多同胞,个个谋他的生计;生计还是要自己谋的。只是商人能够提倡扶持,也是正当的义务。现在除了学界人知道外面的世局,以外就只商界里的人,开通的多。农工两界,十分闭塞。农民呢,只知种他的田,合商界没甚交涉;工界却合商界直接交涉哩。我想二位负了这样的大才,又有资本,为何不提倡一番?”慕蠡道:“兄弟也极愿提倡,只是想不出个法儿。成翁有何见教,做得到的,兄弟决不推诿。”成甫道:“兄弟有两种办法,都能开通工界的人,鼓舞工界的人,叫他们艺业发达。”
慕蠡便请教他那两种办法。成甫道:“第一是开工品陈列所。外国的工艺,有政府提倡;我国政府,虽说近时也有提倡工艺意思,但是未见实行,须先从商界提倡起。这个工品陈列所,就开在上海,一面登报告白,不论甚么手工美术,只要做成一种器物,经本所评定价值,就陈列在这所内,听人批买。这么办法,随他内地壅滞的工品,都能畅销。工人见自己手造的器物,都有利益,自然会做工的格外加工做活,不会做工的,见工业里面的人,也会发财,大家情愿做工,不想别的主意了。第二是工业负贩团。我在东洋,就见他们的负贩团十分发达,穷人靠此吃饭的,实在不少。现回中国,谁知上海也很有日本人的东来负贩团。他们以为中国是个病夫国,别的不须贩去,只消多运些药去医他们的病。浅田饴、日月水、胃活、中将汤,贴满了招子不算外,却有他们男的女的,拎着个皮包,在茶坊里,酒肆里,饭馆里,涎着脸兜主顾,连城里都会去。遇着城隍奶奶生日,或是出会,热闹的时节,他们便来了。神色却极谦和,不露出他们是强国国民的神气来。我们被他们兜揽得不好意思,哪怕没病的人,也要买几张头痛膏,回去给老婆贴。看得稀不要紧的生意,他们却衣男食女,都靠着这上面哩。我又佩服他们耐苦,三五十个人,聚在一处,赁两三幢房子,摊地铺睡觉。一早起来,拎着皮包上街,饭食不消说是清苦的了。大日头里,大雨里,拚着晒去淋去,这是何苦来?只不过挣一碗饭吃。我见人家照片,照着一个上海小滑头,穿着一身极时髦的衣服,左手托着一碗饭,右手捏着一双筷子,迷齐着眼睛,侧着脸儿,像似望着别人笑,显出自己顶尖的滑利,骗得到一碗饭来吃。这不是骂尽了中国人么?其实衣食住三个字,五洲人类,哪一个脱得了。所说是生存竞争,做了个人,并非不该吃饭的,可耻的是骗饭吃。中国骗饭吃的人太多了,被人家笑话了去。如今要叫有本事吃饭的人多,自然骗饭吃的人少了。我说这个工业负贩团,就合工品陈列所相附而行的。负不起的东西,有陈列所替他们销售;负得起的东西,等他们实业界中的人,负着贩买,只不过替他们提倡个结团体的法子。说起来内地的人很可怜哩,长到三四十岁,走的路不过下乡二三十里。眼里认不得字,听人传说皇帝是金龙下降,曾国藩是蟒蛇精转世,这般没对证的话,还印在他们脑筋里。三三五五,茶棚下谈的都是说神道命。穷到彻骨,还不知道营谋本业,倒去烧香祈福,算命求财;眼前许多利益,呆木木的,只觉得取不到手。你说可怜不可怜,可笑不可笑!我所以望二位拚着几间房子,作为负贩团的住处,并替他们预备下饭食,只从自己同乡中招徕。那些没本业的人,见有这样现成的衣食,那个不愿来呢?等他们货物售出,便结算一次,还我们房金饭费,他们也自情愿。这个风气开了,不待我们张罗,自然有人效法而行。负贩的人源源而来了,却不是商界中又添出一桩营业,工界里销售无数滞货么?但是章程却要定得细密,省却将来许多唇舌。中国人不讲公德,须立出许多限制的条款;要不然,这团体是容易解散的。”
成甫说完这一篇活,足有半个时辰。慕蠡、浩三并都佩服。慕蠡年轻喜事,当下就定主意,开办这个负贩团,托浩三合成甫商订章程。原来浩三在慕蠡厂里,表面上觉得清闲,其实也很忙的,单说订章程,也不知替他订了多少。也有用,也有不用;也有办得成的事,也有办不成的事。总之,慕蠡的志愿是好的,办事是顾公益,很热心社会的。当时李、范齐名,都称第一等实业家。其实李伯正家资殷实,举办几桩大事业还容易。慕蠡承袭父亲遗下家私,还不上百万,幸亏连年买卖好,觉得赢余。这回创办工艺,就要花费不少。只他爱做维新事业,花些钱也是情愿的。闲话休提。
当下慕蠡留成甫、浩三在西厢房里订定负贩团章程。浩三对慕蠡道:“这负贩团虽说是小,然而关乎一乡的公共事业,我们不便独自出头,须多约几位同乡商议商议,作为公举才好。”慕蠡醒悟道:“我们同乡里面的人,果然维新的不少,发财的也很多,我们本有个会馆,我想这事总须开会。我们就发传单开会,议他一议吧!”成甫道:“既如此,这章程不必定了。”慕蠡道:“这章程还要费心订好。有了个草底子,开会时,大家议定就容易了。”成甫道:“贵同乡的团体,本来就好,敝处要议这事,就费力了。”慕蠡道:“也不见得。贵省同乡是著名有团体的。”成甫道:“兄弟的意思,也指望贵处做个表率,敝处就大家信用兄弟的话了。”慕蠡未及答言,只见家人上来回道:“伍大老爷拜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扶工业高人远见 派捐资财虏潜逃
却说范慕蠡家来了一位客,是李伯正厂里的收支。这人姓伍,表字有功,原是读书人。因有志实业,伯正特聘请他来管理银钱的。当下为着一注银子,合慕蠡有交涉,特来拜访。二人会面后,理论清楚,慕蠡与谈开会议负贩团的话。有功道:“这事谈何容易?贫民有了这条路,个个要来托足,哪里遍给得来?”慕蠡道:“好在限定了工艺,要没工艺制造品,我们也不能收留的。”有功道:“这还可以。”慕蠡道:“这事须贵东与闻才好。”有功道:“待兄弟回去合他说知,敝东是关公益的事,没有不肯做的。”慕蠡喜道:“如此,费心!上海这一方面,也只贵东合兄弟有同志。待兄弟把章程订好,两三日内去会贵东吧,还望有翁怂恿他出头。”有功道:“敝东在实业里面,本就很热心的,只是工夫实在少,忙不过来,也是苦境。兄弟回去极力怂恿便了。”慕蠡送客回来,杨成甫也就辞别回去。慕蠡嘱咐道:“兄弟已约定伍有功,三天内去会李伯正先生。我们章程,须预备好了,把去请教他。”成甫道:“既如此,兄弟回去拟个草底,请浩三先生改削吧。”浩三谦言不敢。成甫去了。
次日饭后,果然一大篇章程稿子送来。浩三阅看办法,都有秩序,只是词句不甚明达,只得把他的意思,曲曲的写了出来,改完,再给慕蠡看。慕蠡大喜,便叫人约了成甫,次日去拜李伯正。
成甫到得那天,一早来了。原来慕蠡本是富家公子,平时嫖赌吃喝,没一件歹事不干的;这时遇着几位有学问有思想的人,谈的都是正大话,渐渐把他旧习惯暗中移换了,专意研究实业。只是素性起得甚晚,浩三劝他起早,吸受新鲜空气,于卫生上极相宜的,慕蠡就学起早,天天限定七下钟起身。这天成甫来时,业已起来,还没梳洗。成甫候了一会,才得会面。早点已毕,成甫催道:“我们去吧。”慕蠡见壁上的挂钟,才只八下零五分,道:“早哩,九下钟去恰好。伯正先生总须这时起身。”成甫道:“为何起得恁晚?”慕蠡道:“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没片时歇息,晚上料理些厂里的事,总须过十二下钟睡觉,再也不能早起。”成甫道:“这样说来,有钱的人,倒没有我们没钱的自由。”浩三道:“本来如此。没钱人的事业,却没有有钱人做得这么大。”慕蠡道:“惭愧!我们做的事业,都是为己的,没有为人的。”成甫道:“这倒不尽然,为己的利益,就是为人的利益。”慕蠡道:“这话怎讲?”成甫道:“自己有了利益,才能分给别人。表面上看去,大股东设的大公司,固然官利、红利,通都入了自己的囊中,殊不知他公司里养的一班人,都是分他的利益的。批发贩卖,出口销货,从中又有许多人得了利益。偏灾水旱,捐助多少,国家又获着他许多利益。亲戚朋友不时沾润,同乡里面又得着了许多利益。农民的生货,都卖给他去制造,农民不是又得了利益么?总之,一个人做事,做不成一桩事;一个人想获厚利,获不着分毫的利。农工商贾,就是合成的一个有机动物,斗起笋来,全都活动;拆去一节,登时呆住了。我国的人,悟不到此,大家有个独攘利权的念头,你争我夺,就如自己的手,合自己的脚打架;相残过度,甚至把这一个有机动物毁坏了,方肯罢手。譬如把夺利的心放淡些,人家也获利,自己也获利。这利源永远流来,岂不更好么?慕翁倒合寻常的商人不同,除了自己的实业,还肯开劝工场、工业学堂;再创办这个负贩团,件件谋的公益,我们人人佩服的。”慕蠡谦虚一会,看那钟上快到九下,便叫套车。
慕蠡、浩三、成甫同到虹口,进了厂,有人领着到三间公务厅坐下。一会儿,伯正踱了出来,慕蠡指给成甫和伯正会面。成甫见伯正衣冠朴素,一股善气迎人,不觉暗暗佩服。慕蠡把负贩团的章程给他看,伯正却从头至尾看罢,沉思一会,道:“兄弟的意思,这事不要限定方隅。总之,我们为公益起见,只要工艺发达,就是大家的幸福。限了方隅,倒不能发达了。为什么呢?我国的工艺,本是幼稚,聚各省的精华,还敌不过人家一部分;倘然限定某府某县,这到底有没有学习工艺的人呢?即使有了,也寥寥无几,不成一个局面;倘然没有这个局面,撑持不起,更是坍台。所以我说要普通办法。工艺的范围,虽然极大,但是成物不易,不愁资本周转不来。还有一个法子,起先是奖励粗的,以后便挑选精的。那粗糙的工艺品,经我们提倡,有了销场,自足立脚,再有精致的出来,渐渐可行销外国,将来粗糙的,销场日少,人都想做精致的,暗中和那教育一般,还怕工艺不发达么?只是这注本钱,却要耗费不少,就同振济似的,不能指望人家归还。久而久之,总能收得回本钱,利息是没有的了。诸君以我这话为然,我便捐二十万银子,再由会中各位商界热心人捐助;有五十万银子,也够几年开支的了。”慕蠡、浩三、成甫都拍手称快。当下约定日期,由他们四人出名,印发传单。伯正匆匆有事,范、刘、杨三人,只得告别,回到华发铁厂,浩三写下传单,慕蠡叫人去印刷好了,只两日已经印来,便差人分头发去。又议定借新开商业公园做集议所。
原来这商业公园,也是慕蠡创议合李伯正二人出资创立的。购了三十亩地,逐渐经营,凿了一个大池,种了许多荷花,养着无数游鱼。池塘四围,都有小石,叠出了幽岩深谷的样儿。最妙是水中间棋布星罗的几个小岛,上面也种有松树、冬青、竹子。有一只小船,好驾着上去。池中还有一方亭子,特派两个仆役,在里面做菜烹茶。这亭子四时相宜,十分高爽。池外疏疏落落,有几处茅屋竹离,夹着几处华丽的屋宇。秋光野色,令人有山家之乐。华屋云开,尤有俯视一切气概。这屋内除了吃茶饮酒外,不收客人分文,只禁止攀折花木,毁坏器物。不但富商大贾,常借这里宴会,就是那些贫民,也有来登楼远眺,临水观鱼的。慕蠡又请海内外的名家,题了若干字画。伯正又把家藏的几件古玩合字画,董香光、米南宫这些人的真迹,捐入了好些。连一班名士好古雅的人,都来赏玩不已。传单发出去,人人都愿到场。
这日,伯正特破除一日工夫,起了个早,来到本会。慕蠡是不用说,合浩三、成甫都到了公园。伯正道:“我忝居发起人之列,还没知道这会叫做什么会呢!”慕蠡道:“这是兄弟失于呈阅,这会叫做商助工会。”伯正道:“好一个正当的名目。”伯正早吩咐厨役备下许多饭点,预备散会晚时好吃。只一位位的依次入园,都是有钱的商家。伯正合慕蠡十成里认得五六成。成甫、浩三一位都不认得。后来汪步青也来了。原来这时汪步青也开了一个华整烟厂,烟是做得精美可口,价钱极便宜,不但有爱国思想的人,喜吸他家纸烟,连车夫等类,贪图便宜,一般来买着吸;销场极畅,多中取利,倒赚着不少。慕蠡问起情由,着实赞他会做买卖。
看看时刻已届,来的人也稀少了。点齐人数,有一百二十多人。成甫、浩三便请问了慕蠡、伯正,即行开会。成甫摇铃,浩三代表李、范二人演说。立言的大意,是工商两界利害相因,不要说商贩起家,合工人毫不相干,须知目前的生货,贩运销售,不过暂时之利,而且个人之利,银钱亏折,将来流入外洋,中国商人只怕没站脚地步。工人既没本领,又没资本,一件工艺品都不能发达,佣雇的多,独立的少。理想看来,工人先受淘汰,商人继受淘汰,农人最后也至于受淘汰,士人既没这三界人养活他们,自然早在淘汰之列了。岂不可怕!现在要振兴商业,合欧美人抵敌,从哪里抵敌起,难道靠着贩卖生货,弄几个人家不心痛的钱,就能抵敌了么?虽说通商口岸,机厂林立,只能稍稍抵制他们的制造品罢了,况且没见抵制得过!人家制造得精致,我们制造得粗劣,价钱高下,纵然相仿,已经比不过他。人人愿买洋货,华货滞销,即看洋纱厂的布,积存许多;眼见得华人织布一局,又要涂地。其间商界失败的,也不一而足。推原其故,总因不知工艺是商界之母;母既失却,子息哪里取偿得转?诸君要商业发达,除非扶助工艺。目下能掷却无数钱财,扶助工艺,将来收回的利益,十倍还不止。只不过获利迟些罢了。扶助工艺,自然集资开工业学堂,设劝工场,办工艺品陈列所。这些事业,收效还缓,最好是设工艺品负贩团,叫穷乡僻壤的工人,都知道造出器具,不愁没处销售,自然争相手造,由粗至精,渐渐发达了。这团体的势力,日增日广,难保不能置备机器,化出许多大事业来。现议集合五十万银子的资本,广建房舍,借与母财,教导工人鸠合团体,竞胜斗巧。诸君如愿赞成,还望随意资助。李、范二位,共捐银三十万,尚短二十万两,是要诸君凑足的了。只听得十来个人拍手赞成,其余却没动静。浩三又请他们赞成的签字,只四十来人签字,其余都推财政支绌。伯正、慕蠡又再三劝助,这才各人书写十两八两的,总共不上千元。
伯正、慕蠡、浩三、成甫面面相觑,无可如何。成甫心生一计,请李、范二人拣那大富的捐银若干,次富的捐银若干,小富的捐银若干;并告知他们这是一回的事,不再举行的。伯正发表这句话后,就指定十几位富商,每人捐银若干,凑成十万,还有十万金,派匀着叫他们认捐。大家没法,只得签字。
内中只一位富商,姓陈名园,表字秋圃的,这人出身寒微,经过一场战乱,拾着一块羊脂白玉的拱璧,回家卖给一个富人,得着两千块钱。他却善于心计,城里几家钱铺,又都认识。他便耐着清苦,把这二千块钱运动;钱价低时,便兑钱;洋价低时,便兑洋。只这么倒换腾挪,几年工夫,已经富有万余。他便贩丝贩米,又贩麻,到东洋去卖,连年赚钱,家私有一百多万,却一钱舍不得用。他还有一种脾气,买卖喜独做的,不肯合股。有人创办一个水泥公司,十分厚利,对本也不止,劝他入一千股,他掩着耳朵逃走了。此次入会,原来不知其洋,只当是同行请酒,欣然来了。及至到了这里,见大家那股行径,十分诧异。刘浩三演说时,可巧他合一位同行谈买卖,没听得真。后来见大众捐钱,他还以为江北水灾助振的。原来秋圃这人,别的钱不肯花,独喜做好事,施僧舍乞,惜老怜贫,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深印入他的脑筋。今见众人有此义举,不觉慨然捐了八块钱,写上簿子。后来见李、范二人出头,派他摊捐一万银子,不禁吐头舌头,缩不进去。考问所以,才知原委,立起身来告辞。伯正再四挽留,哪里留得住。乘人不见,脱身去了,连八块钱的捐款,都被他涂抹了去。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他的鄙啬。幸亏几位识时务的商家,帮着李、范二人说话,大众不致反悔,照着分派的数目,写上簿子。伯正、慕蠡甚为喜悦。当晚治酒留众商小饮,尽欢而散。内中几人还面带忧疑之色,酒菜都鲠在喉间,正是扛上了场,没法应酬罢了。散会时,伯正合慕蠡商议道:“兄弟天天忙不过来,这事项买地盖屋,分头办理。我叫有功出来代表吧。”慕蠡应允,这才各散。
次日,成甫又到铁厂,合慕蠡商议购地,恰好伍有功也来了,会着慕蠡,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是二十万两。今天工业学堂开学,浩三业已到堂去了。有功、成甫谈到购地的话,慕蠡道:“这地皮却不要成块的,务须多购几处。这团房宜分造各处的。”成甫极意赞成。慕蠡又道:“地皮的事我们都是外行,须找汪步青去。”当下就叫家人拿片子上请汪大人。
不多时,步青坐着马车来了。慕蠡和他谈起购地的事来,步青道:“我久已不做这事了。”慕蠡忖道:“不错,他如今已是四品大员,身分高了,哪里还做掮客?是我失言了。”又听得步青接着说道:“我因掮客的饭,不是正经人吃的,有几位学堂朋友,都劝我改行,都说要为久远之计,除非创办实业。我问他实业是哪几桩呢?他们一口气说了几十种,我觉得都做不到,只纸烟公司合本还轻,我就做了这一种。我把平时开的几爿不相干的店都收歇了,独入了公司的股,算我是第一个大股东。在厂里掌了全仅,事情倒也顺手,不但买货的作不来弊,连做工的想要赚料,都被我觉察出来,辞退了几个,挑选本厂里的学生顶缺。因此名誉还好,货也销通了。地皮的话,我找一位行家,替慕翁接谈吧。”慕蠡道:“果然掮客饭是滑头吃的,步翁如此大才,犯不着混在里面,兄弟极佩服卓见!纸烟抵制外货,步翁这思想尤高,拜倒,拜倒!只是兄弟信的是步翁,转荐这人,不知怎样呢?上海的滑头多,步翁倒要留心!”步青道:“不瞒慕翁说,我在掮客这一行里,要算个大头目了,几个大掮客,像蔡菘如、徐雪山、瞿仲虎这般人,都合我极要好的。”慕蠡道:“蔡菘如兄弟也见过的,这人倒还大方,就请他来接洽吧。”步青甚喜。当下留函给蔡菘如自去。慕蠡只得叫人去请蔡菘如来。家人回说:“蔡老爷昨天住在清和坊徐金仙家,他公馆里已着人去请他了。”慕蠡只得静候。
一会儿,菘如来条,约六下钟在一品香会面。慕蠡就约定成甫、有功晚间同往。及至六下半钟,三人到得一品香,原来房间是菘如定好,人却还没到哩。直候到八下钟时,菘如方到,迎面春风,十分和蔼。成甫见他只合慕蠡、有功交谈,并没合自己寒暄一句,那一种市侩神情,却掩不住似骄非骄,似谄非谄的。总之,这一副可憎面目,叫人受不住。这才佩服慕蠡、有功到底是买卖场中混得熟了,合他谈得很热闹。谁知菘如眼里,见成甫这人皮肤漆黑,浊气熏天,衣服又极不时髦,露出寒俭的神气,哪里看得起他,自然相应不理的了。
闲话休提,再说范、伍谈到购地的话,菘如道:“老实说,地皮的买卖,像兄弟这般人,都有明扣暗折的。慕翁这事,为公益起见,兄弟应该效劳。明扣照例,暗折情愿奉让。这事交给兄弟办去,包管妥当便了。”慕蠡大喜道:“菘翁肯如此尽力,我替众工人多多致谢!”菘如道:“好说。”慕蠡又重托了他,菘如匆匆还要去赴一个和局,两个酒局,只得告辞。慕蠡惠了钞,这才各散。不多几日,菘如就替慕蠡觅得十四亩地,却分散二十一处,慕蠡觉得合用,知会了有功,即时定局。菘如饶没暗扣,却还赚到万把银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卷烟厂改良再举 织布局折阅将停
却说范慕蠡把负贩团的地皮买就,一面雇匠人盖屋,一面发了告白,招人入团。这时杨成甫见团事准办,急急回家创办学堂去了。刘浩三因工业学堂开学以来,事情很忙,没工夫再顾到负贩团事。慕蠡哪有工夫兼管团事呢?急须找个替人,合浩三商议。浩三道:“这事项商界中有点学问的人,方能管得来。我于商界中人,并都不认识。前天听得汪步翁谈的,他有朋友劝他办实业,意思就好,莫如托他介绍一位吧。”慕蠡恍然大悟,立刻套车到华整纸烟厂,却见步青短衣窄袖,在机器栅里督视。慕蠡暗道:”步青这人,一变了平时腐败习惯,这样勤力,还愁商务不发达么?”正在思忖,有人报告步青,出来迎接,陪到客厅里坐下。步青穿上长衫,慕蠡道:“打岔不当。我们这团事渐渐逼近了,房子业将完工,入团的人也有了许多,有些工艺品都堆在厂房里。成甫是回去了,浩三管着那个学堂,分身不来,兄弟更是忙碌,哪里能管这事?只我们一片心机,创下这个事业,要给个外行的人管了,定然闹坏了局面。这事须得色色在行,还须热心任事,方敢交给他管去。但这人哪里去找呢?”步青道:“兄弟倒有一位朋友,姓杜名瀛,表字海槎的,他系开通新社的干事员。曾经到过东洋,学过三年工艺,这事定然在行的;再者,他一片热诚,极想做个有名誉的人,待兄弟介绍他合慕翁会面吧。”慕蠡大喜。当下约定次日十下钟,约杜海槎到华发会面。慕蠡辞别去了。再说那杜海槎是牖智学堂卒过业的,又在东洋学习工艺三年,慨然有兴工艺的思想,只是苦无资本。回到上海,偶见亲戚家里买了一丈羽绫,预备做短衫裤的,内中还附着两卷洋线,细看直合中国的丝线一般,十分光彩,暗道:“外国的制造品愈形发达了!这件东西,又不知暗中夺去若干利益!”心中纳闷,便别了他的亲戚,想找个花园散闷。抬头遇见一位同学潘人表,拉着手道:“久违了。听说你在东洋,甚时回来的?”海槎道:“前月方回。”人表道:“我们找个茶馆谈心去。”海槎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正待发泄,恰好遇着知己,十分快活。
二人便找到江南烟雨楼。这时还早,茶馆里静悄悄的,二人坐下谈心。
人表道:“东洋到底怎样文明?”海槎道:“文明的话,口头谈柄罢了。统五大洲的人,比较起来,不见得人家都是文明,我们都是野蛮的;况且文明野蛮的分际,我们要勘得透,其中的阶级穷千累万哩!譬如一种知识,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们便不如他文明了;又譬如一种事业,人家有资本在那里创办,我们没资本,创办不来,我们又不如他文明了。把这两桩做比例,推开眼界看去,文明哪有止境呢?一桩两桩小小儿的优胜,就笑人家不文明,就像鷽鸠笑大鹏似的,早被庄老先生批驳过。现在世界,并不专斗文野;专斗的是势力。国富兵雄,这国里的人走出来,人人都羡慕他文明,偶然做点野蛮的事,也不妨的;兵弱国贫,这国里的人走出去,虽亦步亦趋,比人家的文明透过几层,人人还说他野蛮,他自己也只得承认这个名目,有口也难分辩。据现势而论,自然我们没人家文明。只须各种文明事业,逐件的做去,人家也不能笑我们野蛮了。”人表十分佩服,便道:“我们几位同志,新立了一个开通社,专门研究科学,贩买仪器。老同学肯入社么?”海槎便问人表索阅章程,当允入社。社中公举他当了干事员。
海槎结识了几位商界中人,有心提倡工业,因此合步青认识。步青既应允了慕蠡介绍海槎,抽闲半日,访到开通社。只见一间屋子里,烘烘的火烧,一股酸臭气,触着鼻子,异常难闻。步青大惊,叫道:“你们屋子里走水了!”忽见两人赶出,问道:“哪里走水?”步青指道:“那不是火光么?”两人笑道:“这是我们试验的化学。”步青红了脸,访问海槎。两人指他到帐房里去,海槎正在那里制小地球,见步青来了,起身相迎。步青寒暄数语,便走近案旁,看他制的地球,已经粘好,上面画了红黄青绿四种颜色,深浅各别,经纬线亦已画就,亚细亚洲写全了。步青叹以为奇。海槎道:“这是极易做的。小孩子的玩具,没甚稀罕。”步青便把来意说明。海槎道:“这是极好!难得李、范二君这样热心,只是兄弟在这里不能脱身。”步青道:“那边的事业大,公益多,海翁应该辞却这边,就那边才是。”海槎也觉动念,约定晚上再给回音。步青自回华整。到晚海槎欣然而来,应允了慕蠡的事,步青大喜,同到华发合慕蠡会面。一见如故,订定合同。自此团里的事,都归海槎经手。
步青回到华整,恰好单子肃在那里等候已久,步青道:“子翁,深夜来到敝厂,有何见教?”子肃道:“不要说起,我们合股开的华经纸烟公司要失败了!”步青道:“你们这公司,我也早有所闻,只怕整顿不来。”子肃道:“正是。我被洋行里的钟点限住,没工夫去考察,以致如此。这公司共是十股,七万银子开办的,我倒入了四股;其余六股,只王道台是三股,那三股是零星凑合。本该我来经理,因我没工夫,王道台派了他的亲戚陆仲时经理。这位仲时先生是湖南候补知县出身,革职回家的。官场的排场很足,哪里做得来买卖呢?直弄得一团糟。我听得些风声,今天去查帐,只恨我这事也是外行,一切进货出货,肚里没个底子。请步翁把贵厂的帐目,借给我一看,就有数了。”步青依言,把帐给他看。子肃记不清楚,拣几条紧要的抄下,闹到十一下钟,才辞别回家。
次日一早,子肃到了华经,仲时还没到厂,也不开工。栈司忙着上楼,子肃紧跟着上去,只见横七竖八,几个伙计都睡在床上。桌上的麻将牌还摊着没收。栈局忙着收牌。子肃大怒,把他们的牌都撒到窗子外面弄里去了。发话骂栈司道:“钟上已八下多了,你们干的什么事?这早晚也不来伺候先生们起身?这牌是哪里来的?先生们在这里睡觉,你们就敢玩牌?这还了得!快一个个的替我滚蛋!”那栈司吓得脸皮变色。床上的伙计,也都惊醒,一个个翻身起来。子肃更是恶作剧,并不下楼,靠定那张麻将桌子坐下。那些伙计羞愧无地,只得慢慢的穿衣服下床,都红涨了脸,一言不发。子肃道:“诸位先生辛苦了!起晚些,不要这么早。今儿是兄弟来惊动了不当!兄弟只因这班栈司太没规矩,居然敢玩牌,犯了我们厂里的条约,在这里申饬他的。”内中一个伙计道:“玩牌的事,却不合栈司相干。昨天晚上,来了几个朋友,硬要在这里玩牌,我们劝他不听,连这牌还是隔壁人家去借来的。”子肃道:“我原说栈司没这么大的胆子。我们的规则不是悬挂在那里么?诸位总该遵守,就有不知趣的朋友来,搅乱我们的大局,也该拒绝的。总之,股东拿血本出来做买卖,总想赚钱;诸位得了薪俸,就该认真办事。如今华整华升两家都好,除官利外,还有分红。我们天天折本,批出去的纸烟,不是味儿太辣,就是带霉。开工恁晚,机匠也没人管束。栈司更是不守规矩。拿几个股东的钱耗折完了,诸位又到别处去吃饭了,只我们股东该没翻身。这还算有良心么!陆先生呢,怎么还不见到?”伙计都面面相觑,答道:“陆先生本来要到吃饭时才来哩,吃了饭就去的。”子肃道:“这不是笑话么!”转念一想:“陆仲时在厂里,上上下下都厌恶他,为他排场太大,动不动呵斥人,这话只怕伙计们栽他的,我不可为其所用,倒要仔细考察。”当下便叫栈司去请陆老爷。去了半天,栈司回来道:“昨天陆老爷没回公馆。”子肃已知就里,便吊帐簿核对,各项开支倒也不离谱子,进货并不很贵,销路也不为不多,只是货色卖不出,人家都不来续批了。子肃叫他们拿做好的,拣几种来看,极好的纸烟,尝青味儿也纯,一些破绽没有。
子肃只得回到洋行,到处打听,并都打听不出。子肃心生一计,走过四马路,见一家铺子里,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的是华经纸烟。子肃指明要买。那里的人道:“没有了,只老牌强盗牌。”子肃殊为诧异,接连问过几处,都是如此。子肃没法,最后问到一家小铺子里,倒还有几包。子肃买了一盒,可巧遇见一位华升厂的伙计,这人姓司空表字吉人,本系子肃认得的,荐到华经,仲时没收,转荐华升去的。子肃有心访问他,拉他到易安吃茶就坐。子肃拿出那盒纸烟,正待吸时,吉人道:“单先生,且慢吸,给我替你考验。”子肃真个给他,他把这纸烟在茶桌上竖着一抖,那烟末就下去几分,露出一段白纸;再抖几次,烟末又下去几分;接连抖时,烟末下去了一半。子肃大惊,道:“这是甚么缘故?”吉人道:“这是伙计赚料的确证。”子肃道:“敝厂里的烟,出得最多,用料极省,怎么会有弊病呢?”吉人道:“正恨贵厂出的烟多,料子又省,所以弄成这种东西,哪里销得畅呢?”子肃道:“他赚料是不至于的,我们查察得极认真。”吉人道:“薪水既少,还把同事看得太轻,人人都有异心,暗中要做手脚,场面上虽然好看,那是不中用的。”子肃尤觉竦然,擦着自来火吸这烟时,一股霉气,几乎呛出血来。子肃发恨,把烟摔在地下。吉人拾了起来,笑道:“单先生,不要动怒,这烟末中间还有一个毛病。”子肃道:“倒要请教。”吉人把纸卷拆开,给子肃细看时,里面包着一团碎末,显系两种货色。子肃道:“这是甚么道理?”吉人道:“贵厂里一位同事,他曾合我谈过的。他道:‘我们辛辛苦苦来到上海做伙计,原指望每月赚几文薪水,捧牢着这个饭碗,替主人家出力。如今三块五块钱一月,哪里够吃用?事情又忙,一天做到晚,连苦工都不如,自然要想额外的利益。’后来,我又打听贵厂的烟料,有人家用剩下的,转卖给贵厂。两个伙计,已经赚着一大注钱去了,难怪销场不好了。”子肃听了,不觉恨恨,当即各散。
次日找到王道台,聚集了股东,公议办法。依王道台的主意,就要停办。子肃道:“做买卖的人,总要有耐性,这时停办了,不是净折本么?我想整顿一番,还好翻本。”王道台知子肃是经商好手,就公推他主持。子肃大喜。当即到厂,把同事齐都辞退,找着司空吉人,把厂务全交给他,另用一班伙计。子肃考验过,都是认真做买卖的。把旧料贱价出售,另办新料,工人也都换过。登告白跌价。果然出的纸烟,十分紧密,味儿也纯了。价钱也便宜。几天工夫,已经销到整千包。子肃扬扬得意。
这天礼拜没事,有位朋友是通瀛织布厂的总收支,姓许字晴轩的,子肃合他最为莫逆,约在第一楼中层会面。届时子肃径到第一楼,晴轩早躺在榻上专候。子肃道:“我们有半个多月不会面了,厂里的事很忙么?”晴轩道:“不消说起,这厂支持不下去了!”子肃道:“怎么会支持不下去呢?去年不是赚到几十万银子么?”晴轩道:“这厂本来是个极大的局面,三百万股本,应该做极大的买卖,方有利益。从前办事的人,失于检点,走漏货色,混赚银钱,那是人人知道,不用我说的。如今换了总办,各事整顿,略为好些。我又献计,把那些吃干俸的人,裁撤完了,办事的薪水,分外加优,立下现条,小工偷棉纱的,重重罚他。我挑选几个老实工人,每逢放工时,站在总门口抄纱,屡次抄着夹带的棉纱。这时也渐渐没有敢偷了。这样办法,总算尽心。无奈出货虽多,销路不畅,栈在那里不动的布,屋子里都装不下了。开销是照常的,天天吃本,哪里支持得下呢?”子肃道:“为何纱布停滞?”晴轩道:“这其间的原故很多。织布厂比从前多了几倍,内地的用布,是有数的,货色多了,谁还要买;再加水灾荒歉,各项买卖吃亏,不但纱布。原不能怪我们办事不好。”子肃道:“虽如此说,别家的纱布也还有销场,单只贵厂这般停滞,又是什么原故?”晴轩道:“敝厂的布,本就太粗,这是机器使然,价钱却甚便宜的。如今已决计停工,等市面好时,再议开办。”子肃道:“这一停工,不知多少人失业哩!”晴轩道,“这也顾不得他们。”子肃道:“贵厂的停工,就是中国商界的代表。”晴轩问其原故,子肃道:“一物滞,各商亏。这里停工,那家歇业,我预料将来的商界,一天里败一天。”晴轩道:“这是你过虑,应该不至于此。”子肃道:“并非我过虑,商界怕的是折本,喜的是赚钱。见这行买卖赚钱,便大家蜂拥去做;见一家折本,个个寒心。商界因此不能发达。不但不肯做的,添了商界许多阻力;就是那蜂拥而做的,也是商界的大阻力。以此推论,中国的商人,都是这个性质,必有一天,同归于尽的。除非有些资本大,或是团结坚的人,方能支持下去哩。将来商界中战胜的,都是资本大,或团结坚的人。”晴轩听了,不觉触动一件心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提倡实业偏属乡愚 造就工人终归学业
却说总收支许晴轩,因纱布滞销,工厂停办,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听得单子肃说出一大篇名论,不觉触动一件心事。当下惠了烟帐,匆匆的起身别去,便到总经理杨凤箫屋里,要合他商量厂事。只见凤箫的马车夫,拉着一匹菊花青的马,在那里溜,仰面对晴轩道:“许老爷,不是找我们老爷么?他在新清和金娥卿家,只怕这时和局上场了。”晴轩只得叫包车夫踅到新清和。走进门时,只听得楼上麻将牌声清脆。上楼见吴达甫、陈筱春、诸霭如、陆仲笙都在那里,却都是厂中前前后后的朋友。在局四人:一是凤箫不用说;一是任桂轩;一是包法裁;其次便是达甫。
大家见晴轩来了,齐道:“好极!达甫有了替工。”晴轩道:“我是有正经公事,来合凤翁商议的。”凤箫道:“你又来了!厂里业已停工,还有甚么公事?我顾不得许多,碰和要紧。”晴轩笑着,开口不得,便问道:“你们是照旧的码子吧?”筱春在旁插嘴道:“今儿是三百块一底,达哥已是一百九十九元下去了。我们二人合碰的,不知甚么道理,法裁的清一色偏和得出;我们一副三番一色,就被人家抓凑了。”晴轩道:“我不信,我来替你们翻本。”达甫垂头丧气道:“你别想替我们翻本,我这牌风是被筱春斗坏了,好在只这一副,让我碰完了,你接下去碰吧。”晴轩点头,手里捏着一只水烟袋,站在法裁背后观看,只见法裁手去抓着一张牌,做势搔痒,一转眼间,把牌摊下和了。原来自抓白板。晴轩自觉疑心,当下心生一计,故意嚷道:“不好,不好!我有一桩紧要的事,约着朋友在那里等我哩,说不得去一趟。”达甫道:“碰和要紧。”晴轩道:“我去就来。”言下披上马褂,登登登下楼去了。直到摆抬面时,晴轩方来。碰和的四位,业已结帐。法裁赢到五百多元,达甫输了一底。吃酒中,晴轩拉着凤箫,对躺在榻上,谈起厂里的事。晴轩道:“机器久停是要坏的,存货堆积,也搁利钱,我们总须设法贱售存货,开工再织新货才是。”凤箫道:“你这话也是,我们从缓商议吧。”当下吃完各散。
晴轩见凤箫无意整顾厂事,只得另觅机缘。谁知浮沉许多年,高不攀来低不就;幸亏自己稍有几文积蓄,做些另碎的买卖,倒也很过得去。
又过几年,上海的商情大变,几乎没一家不折本。满街铺子,除了烟纸店、吃食店、洋货店,还都赚钱,其余倒是外国呢绒店,日本杂货店,辉煌如故。中国实业上,失败的何止一家。晴轩虽说多年混入商界中,这些大处眼光却还短少,也没工夫去调查研究,只是觉得银根极紧,一切往来交涉,总不是宽裕景象。
一天,有事到苏州去,住了几天,仍复回到上海。当时写了招商公司船的大餐间票子。你道晴轩为何不趁铁路?原来汽车虽快,却怕头晕,因素日脑中有病的。闲言慢表。再说晴轩有几位苏州朋友,约他在租界上一个新开扬州馆里吃中饭,吃得酒酣耳热,到了时候,这才下船。只见那大餐间里,旷荡荡的就只自己一铺,差不多开船时节,只见一人匆匆忙忙,叫挑夫把行李挑上船来,随后自己下船,进了大餐间。晴轩见他身穿一件酱色鲁山绸的夹衫,分明是复染的。眼睛上一副眼镜,倒是金丝边的。铺盖之外,还有一个大皮包,一只网篮。这人皮肤是黄中带黑,脸上带着乡愚气息。晴轩踌躇道:“此人来得尴尬,莫非不是好人。”那人一面把铺盖摊好,一面打开皮包,取出一本洋装书,放在枕边,预备要翻阅的光景。这时船已开行,他却不看书,请教晴轩姓名,晴轩告知了他,也请教他姓名,他道:“我姓余名知化,是上海乡下人,务农为业。”晴轩道:“这回来苏州,是什么贵干?”知化道:“兄弟造了几部舂米机器,被一位朋友看见了,硬要试用这机器,其实造得还没精工,因他急于试办,只得送给他。现在他在无锡纳了行帖,收米学舂,特请我去指点一切,幸亏机器倒还应手,一天好出七八十担米。”晴轩听了,不觉吐舌道:”了不得!余先生有这样大才,还说在乡下种田,这话兄弟不信,莫非说谎么?”知化道:“兄弟平生没他长处,就只不肯说谎话。兄弟其实是个村农,只因小时候就喜留心这工艺上面的事,略能制造罢了。被真正内行看见了,连嘴都笑豁。”晴轩道:“什么活,要是造得不好,哪里能舂这好多米?余先生休得过谦,实在还要请教!”知化连称不敢。略谈一会,知化便看他的洋装书。睛轩凑近看时,一字不识,问起来,才知他看的是西文算学,睛轩尤其佩服。看看天晚,船上开出晚饭,睛轩合知化一桌吃。睛轩开出路菜,是半只板鸭,一方南腿,叫茶房切好送来。知化也打开了一瓶外国酒。
二人浅斟低酌。知化问起晴轩职业,晴轩告知就里。知化道:“通瀛实在可惜,固然做不过外国人,也是经理不善。”晴轩呆了脸。知化自知失言,忙把话岔开道:“现在的买卖,渐渐显出优劣来了。外国人天然占了优胜的地位,中国人虽说商务精明,只能赚取巧的钱,实业上竞争不过人家,终归失败的。你看,李伯正先生生何等精明,他的资本又丰富,现在南北两厂,连年折本,差不多支持不下。但是此人一倒,商界上大受了影响,因他被累的,固不必说,单就那靠他吃饭的人,通都失业;再指望有个大资本家,开这么大工厂,只怕没处找去。”晴轩道:”既然李先生这样精明,资本又富,怎么会折本呢?”知化道:“工艺上的事,全靠会翻新花样。李先生别的做法,通都精明,只这翻新上斗不过外国人,因此货色滞销,本利上都吃了大亏。大凡买卖做得大,折本更是容易,不知不觉,几百万折下去不足为奇,要想恢复时、资本没有了;入股的也就惧怕,不敢再入股子。所以中国的公司,除非一帆风顺,方能撑持,一朝失败,没有不瓦解的,是魄力不足的原故。”晴轩听他这般议论,虽是海阔天空,却也着实不浮,不觉渐渐入港,就把自己商务的本领,谈了几句,说的自然都是内行话,知化自然佩服。只是知化的见解,却合晴轩不同。晴轩谈的利益,只是一行一店,或个人的利益;知化谈的利益,却是各行各店,一国的利益。其实纳入一行一店以及个人,也没有不先沾利益的。
饭罢,晴轩取出两支雪茄烟,送知化一支。知化不吸,晴轩取火自吸,背靠在辅上,问知化道:“真是,我听说上海有个负贩团如今怎样了?”知化道:“甚好!内地的货色,销路广了许多。如今内地人的脑子里,也知道有实业,居然也会仿造甚么肥皂、洋烛等类,虽说事业不大,却夺回好些利益,只是制的粗糙些。这是资本不足,学业不精的原故。”晴轩叹道:“我们中国人的学业,断乎不得精的,动不动大家要想速成,这工艺上的事,虽是速成得来的?”知化道:“这句话要算知言。果然工艺不可指望速成,但不知哪样事速成的来?”晴轩笑道:“我也不知哪样可望速成;但觉得‘速成’二字不好。”知化道:“一些不错。资本短少,也是一个大弊病。第一办料不讲究,做出来的货色,还不止差了一成,这都是念于发财,误于将就;弄到后来,发财不成,倒反折本。这是我国人的通病。没法救药的。我佩服的,只一位大实业家,果然比众不同,现在上海。”晴轩道:“莫非是唐浩川么?”知化道:“浩川只知运他的白铁、焦煤,如何算得实业家/晴轩道:“莫非是郑素明么?”知化道:“他是磨面公司的一部分,虽是实业,也算不得大实业家。”晴轩道:“我知道了,必是汪步青。”知化道:“呸!那掮地皮的主儿,偶然赚得几文,哪有大实业的魄力?”晴轩道:“到底是谁?”知化道:“我说的是范慕蠡先生。他虽说袭了父亲的余业,却全亏他能信有学问的人的话,办的事业,总在实业上面。即如他开的工艺学堂,办的劝工所,真是有条有理,日起有功。将来中国的实业,在他一人身上发达。好在他费用并不多,造就人利益人却不少。如今上海那些文晚桌椅,新巧器具,美术玩物,人还当是东西洋来的,其实都是工艺厂制造。就这上面,慕蠡也很赚几文。只困销场极好,抵得上外国器具的原故。”晴轩道:“我也听说有个工艺学堂,出货极好,常想去考察一番,为是不急之务,路又远,也没工夫去走这一趟。”知化道:“什么话?这是当今第一件的紧要事务,你怎说它不急?凡人做买卖,且不说于社会上有益,只核算自己的利益,也须设个久长之法。即如晴翁逐贱贩贵,何尝没有利益?但是拿不稳的一件事,倘然失败,连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惟有研究实业,制出各种新式器物,人人爱买,个个争收,拿稳赚钱;而且可以长久,为什么不去做呢?”晴轩道:“余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口口声声说实业,这岂是人人做得到的么?通上海也只一位范慕蠡,他是原底子有钱的人,能创这个局面,要是别人,如何做得到呢?即加工艺学堂、劝工所,这些事儿,房子要钱,器具要钱,请教员要钱,买书籍仪器要钱。我们手里所有的,至多不过八千一万,要像这样开销起来,不上几个月,事没办成,我倒已经变成一个穷汉了。所以说是不急之务,没工夫去理会他。”知化道:“晴翁先生,你又误会了。我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晴轩道:“怎么呢?”知化道:“我说实业,也并不是专主开工艺学堂。大凡垦务、渔业、森林、开矿种种的事业,哪一件不是实业,只要人肯去做。”晴轩道:“你愈悦愈远了,这样的事,更非大大的资本做不起来,我是今生休想。”知化道:“难道真个有来世么?晴轩不觉失笑。知化道:“我们做了中国人,中了社会的习气,凡事都愿独自一人做,利益也顾独自一人享,如何做得出大事业呢?据我看来,方才说这几桩事,并不难做,只要大大的开个公司做去,就做成了。况且这几桩事,人人知道有利益的,为何不做?”晴轩道:“这话果然,我也想拼公司,只是有钱的人,各有各的营运,说起公司来,他们都觉为难不信,这也是风气未开,无可如何的。”知化道:“风气不算不开,只是人人都胆子小,也自有失败的公司,被他们作为殷鉴的原故。”
二人长谈许久,听钟上正打十一下,船上搭客并都睡着,静悄悄的,只有机轮激动水声,铿訇澎湃,煞是好听。二人开铺睡觉,知化倒枕便已睡着。晴轩细想知化的话,极有道理,可惜说得太高,我们做不到。又盘算几桩买卖的事,盘算许久,直到两下多钟,才能睡着。
次日清晨,船已到岸,大家忙着上岸。晴轩、知化也都起身。知化道:“晴轩先生,尊寓在哪里?”晴轩合他说了,知化道:“我明天来候你,同你去看工艺学堂、劝工所,再见一位大工程师。”晴轩唯唯答应,各自到寓不提。
次日,知化果然来了。晴轩请他在客堂里坐下。原来晴轩租了三幢房子,家眷住在楼上,底下专备会客的,摆设得极其幽雅。留知化吃了便饭,套一部马车,二人同坐;到了虹口,直抵工艺学堂歇下。知化是算定的,知道十二下至一下半钟,浩三没事。二人便直到浩三卧室。浩三却在那里画海棠式、樱花式、玫瑰式、菊花式的各种碟子,见知化进来,起身相迎,又合晴轩厮见。浩三对知化道:“你的令郎,实在聪明不过!现在手制的玩具,销场第一,到底家庭教育好!”知化谦让一回,说明看学堂的来意。浩三道:“须得他们上工时去看,才有意思。”
到得一下半钟,学生排班,分头各向各的习艺处去。浩三领了余、许二人,一处处的看来。只见做木器的,做竹器的,做玩器的,织绒毯的,织线毯的;漆工、绣工、刻工无一不精,外间工人哪里做得到?还有学制机器的,学制五金器具的;最上等的,却在书本上用功,更是深莫能测。晴轩觉得洋洋大观,赞叹不已。知化却合浩三讨论制造方法,晴轩全然不懂,无从插嘴。看完后,浩三自去上讲堂。知化又领晴轩到劝工所。陈列的各种器物,五光十色,夺目怡神。内中一个大瓶,却系铜质,上面花纹比景泰蓝还好数倍。经理人说,要卖五十两银子哩。外国人买去三个,这一个前天送来,大约不久就有人买去的,晴轩非常艳羡。看够各种,知化要走,晴轩请他到汇中西菜馆吃了西餐,这才各散。
晴轩见工业这等发达,便到处运动,想振兴实业,终于被他运动出一位大实业家,纠合一个公司,赚定许多荒地,大兴垦务。晴轩入股不多,谁知新法耕田,其利十倍,不上数年,晴轩连利连红,分到十多万银子。
自此中国人也知道实业上的好处,个个学做。要知我国人的思想,本自极高明的,只要肯尽心做去,哪有做不过白人的理?却被一个穷极无聊的刘浩三,一个乡愚无知的余知化,提倡实业;工商两途,大受影响,外国来货,几至滞销,都震惊得了不得。市上的现象这般好,做书人也略慰素心,不须再行絮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