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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廉虽说有家眷在上海,其实他夫人也可怜,挂了个虚名,伯廉何曾在家住过一夜。王宝仙处,是已经断绝的了。如今却另做了一个尖先生,叫做陆姗姗。花了一注大财,替她赎了身,做了个外室,天天晚上住在那里。包了一部马车。有时也到他妻子的寓处走走,只不过略谈几句,便起身出去,只推说买卖的事情忙碌。两万银子已经存在张四先生的茶栈里,自己在里面管帐,还有一万多银子,没处安放,想合人拼个股份,做点儿取巧买卖,可巧西洋来了一位医家,原是中国人,姓胡名国华,表字文生。在堂子里遇着了伯廉,也自合当发财,二人一见如故,彼此请吃过两台花酒。伯廉合他商议做买卖的事。文生道:“要做买卖,总要投时所好。我有一种药水,人人须用的。只消花这么千把块的的本钱,包赚到几万银子。但就缺少这本钱,你能出资本,我就同你合伙,将来利益均沾,你信得过么?”伯廉道:“我没什么信不过。但是你这药水,什么名目?怎样做法?”文生道:“我这药叫做止咳药水,是从化学里面化出来的。我从外国制好了,带回中国,所以本钱合来甚轻,要从外国去采办时,至少一块洋钱一分。外行还买不到。你只交给我一千块钱,制配药料,装璜瓶匣,以及登报告白等等,你都不要管。我们订定合同,二五一十的分余利便了。”伯廉深信他的话,当下就请了周仲和、张四先生吃饭,趁此合文生订立合同。文生便去制造装瓶,一面登报告白;自然说得天花乱坠,赞美这止咳药水的好处,直是有一无二,便寄在中欧大药房里出售。
再说这时有一位候选道,在上海管理翻译事务,姓姜名大中,正犯了咳嗽的病。一天看报,见了止咳药水的告白,道是配合精工,专门化痰理气,无论怎么咳嗽,只消吃一打,定能绝根。譬如一口痰吐在地下,把这药水注上一滴,当时化去无存。大中见了这个告白,那有不买来试服的理,就叫家人去买一打来,天天照服,还没服完,那咳咳比前更厉害了。原来大中犯的咳病,天天服药的,自从得了这药水,乃不服药,又不见效,自然咳的更厉害了,按下慢表。
且说伯廉既合文生合做这药水的买卖,时刻留心,去察访他的销场好坏。中欧药房里的人,都说销场很好,已经卖了一万多打。伯廉计算一元二角一瓶,一万打,就是十多万洋钱了。找着文生,就要分红。文生道:“这药水的本钱,是我在外洋化钱制成的,你只有一千股本,我的本钱多了十倍,还不止哩;再者,配合药料,筹划销场,都是我一人出力,你也不好无功食禄。现今赚的银子,不瞒你说,的确有个十万多块。我得九成,你得一成,咱们天地良心,你已经一本十利,也没什么不上算。”伯廉听他这个话,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半晌才转过气来,道:“文生,你也像个人,在世上做事么!这是你亲笔写的合同,那能反悔的!”文生道:“那里有甚么合同!我好意送你一万多银子,你却不要,咱们撒手便了。”伯廉道:“撒手倒不能,咱们再会吧!”说完,气愤愤的就走。文生也不送他。
伯廉这一气非同小可,登时肝气大发,痛得动弹不得,叫车夫找个烟馆歇下。车夫扶他进了烟馆。伯廉躺下,那里还能烧烟,怀里掏出一个套料小瓶,交给堂倌道:“你合我烧一口烟吧,把这沈香末卷在里面。”堂倌接着香末瓶,自去卷烟。伯廉痛得转身不来,好容易堂倌合他对着火,抽了一口,略略平服。接连抽完一匣烟,这才痛定。躺了半天,恨道:“这回碰着了强盗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话合他讲,还说西洋回来,都是文明的,原来还不及我们做买卖的人。难道就这么便宜他不成,整整丢掉四万块钱吗?我性命也要合他拼一拼!凭据在我这里,我找大律师去告他一状便了!”想定主意,随即上车去找周仲和商量,到申张洋行问仲和在屋里没有,那人不理他;再问别人,一般像个哑吧。伯廉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时衰鬼弄人了!”转了一个弯儿,玻璃窗内,有一位老者坐在里面翻帐本。伯廉大胆上去问道:“周仲和兄在这里么”那老者把他打量一回,道:“尊驾贵姓?”伯廉告知了他。他道:“仲和是昨日出行的。外国人嫌他做买卖不勤快,来行时每每误了钟点,因此分手出去了。”伯廉大吃一惊,只得又问他道:“他家住在那里?”那老者答言不知。原来伯廉合仲和交好多年,是在花酒台面上结识的,还不知他住处在那里哩。不知伯廉如何去找仲和,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诸茶商讲求新法 小席伙独积薪工
却说钱伯廉找不到周仲和,只得回到茶栈,可巧张四先生也到栈里。伯廉满肚皮的气愤,带着一脸怒容,被四先生瞧了出来,笑道:“伯翁,今儿为什么事,这般气恼?莫非陆姗姗的事,被嫂夫人知道了么?”伯廉道:“那个黄脸婆子,我便再娶上几个,她也没法儿。”四先生道:“那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我替你算计着,今年也算大发财源了!要欢喜才是!有甚么气恼?”伯廉道:“我正要合你谈谈。”便拉了老四到自己的帐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又说:“才刚去找周仲和,那知他出了洋行,他到底为着甚事?”老四道:“仲和的事,说也话长。他东家斯力夫,是英国人,本来很相信他的。他在申张洋行里赚的钱也不少,三四万银子总有的了。如今斯力夫看出他的破绽来,再加上同事挤他,自然要出来的了。”伯廉道:“他现在那里?”老四道:“他不是开了爿绸缎店在法大马路么?如今大约在自己店里。”伯廉如梦方醒,道:“我今天是气得发昏,连祥和绸缎庄都忘记的了!你说我这事当该怎样办法?我想请律师告他一状,花上几千银子,也吐吐气,所以要找仲和。他是合外国人往来惯的,有些在行。”老四劝道:“你不必急去告状,莫如请一回客,当场合他理论;他要是蛮不讲理,我们再拿这合同去告他便了。其实你们那个止咳药水,实在是滑头买卖,我吃了一瓶,觉得味儿合杏仁露不相上下,回味又像燕医生的化痰药水,大约是两样欃和的,怎么会赚到这些钱呢?依我说,这钱的来路很造孽,你少得几文,倒也积些福。”伯廉知道四先生是有点儿信因果的,也不驳回,便道:“你说请客的话,甚是,我们先礼后兵。但只总须合仲和商议。”老四道:“我们同去会他便了。”当下套上马车,二人到了法大马路。仲和刚要出门,车已套好的了。老四合伯廉到了,重复入内,谈起这事。仲和道:“这事没甚难处。依我说,请客都犯不着的。我认得榻武律师,只要重托他,如打外国官司,没有不赢的。”老四道:“不是这么说,我们中国人,犯不着去打外国官司,还是先礼后兵为是。”仲和说:”那么也好。我来开几个朋友的名姓给你,你去写好请帖,就在杏花楼定下他的正厅吧。”伯廉道:“事不宜迟,就是后日便了。”当下商议已定,到得后日那天,果然客都到齐,只文生不到。仲和叫人吩咐了他一番话,叫他找着文生照说,果然文生被这么一激,坐车来了。伯廉仍是照常招呼他,绝不露一些稜角。酒过一巡,伯廉道:“前番我们订定合同的时候,这位周仲和兄,合那张四先生,都在座与闻的。其时吾兄怎样说法,只问他们二位便了。”文生回头对张老四道:“话呢,是有这么一句;但是这药水的资本,是我花了一注大本钱来的。他只入股一千,就想合我对半分红,情理上似乎说不下去。”张四先生道:“既然文翁花过本钱,为什么不早些说?其时合伯廉兄合股,就该订明只分一成余利,为何要定对半平分呢?那合同岂是轻易订的?文翁在外洋多年,难道还没知道这些立合同的规矩?”文生道:“废合同也作兴的。”老四道:“废合同也作兴的,但是已经订了,那余利是要照合同分的。从此拆股,废去合同,倒也使得。”文生没得话说,便道:“我们再议吧。”仲和插嘴道:“钱伯翁也不是宽余的人,好容易凑了一千银子,撑成这注大买卖,急盼着余利应用。文翁既答应平分,就约定日子兑洋钱便了。”文生着急道:“我本钱心血费了许多,伯廉兄安安稳稳,分我五六万块钱,列位想想,那有这个情理!”众人都说道:“那是合同上订明的,便告到官,也要平分。”文生没法,只得说道:“请诸位公断,我一万银子的本,总要提出,再这一万银子的利,也要算算。我给他三万块钱,废了这张合同吧。”仲和道:“使不得。伯廉答应了,我们也不能答应。照这样闹起来,上海滩上,还能做买卖吗?”老四晓得文生再多便不肯往外拿,这事便没得个结局,便道:“文翁说的本钱呢,原也没载入合同,算不得凭据。但既然说到这话,究竟文翁费了一番心,伯廉兄,你就让他些吧,到底朋友交好一场,免得伤情。”伯廉道:“我原肯让他,只是刚才仲和兄说的好,上海滩上,我们还想做买卖吗?这是公论,我一人作不了主的。”文生虽说滑,究竟是初出茅庐做买卖,那里搁得住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弄得自己有口也分辩不来,只得拉了张四先生出席私谈,托他从中说法,只想多分一万块,作为制配药料的酬劳,合同是一定废掉。他二人重复入席,仲和尚欲有言,老四道:“我们不必再谈了,文翁是已经答应,对半平分,只提出一万的配药酬劳。据我看,这还在情理之中。伯翁,就这般定了议吧。”大家附和道:“像这样很公平,伯翁可以答应的了。”伯廉尚欲有言,搁不住大众以为公平,明知再争也无益的了,没法应允,约定次日兑洋。
从此伯廉又得了五万几千块钱的进项,居然做了财东,就另外开了一爿茶叶店,专批自己栈里的茶。两下合宜。开张的那日,请了各同事吃酒。泰安栈里的欧戴山、邝子华、卢伯器,这时已设立公司,合汉口茶商通气。伯廉也把他们请来。席间谈起公司的事,戴山道:“我们收的各色茶叶,但收那采摘拣净的叶”子,至于制茶的法子,通照外洋办法。”伯廉请教道:“到底用机器有甚好处?”戴山道:“怎么没有好处?我国的茶叶,都是用手足揉搓的,卷来不能匀净。我们收了青叶,晒得棉软,把来倒入机器,每两刻时卷得匀净圆紧,然后用机器烘焙。:这机器名为押皮杜拉符,有抽气管,叫叶味不散。从前用炉火烘焙,那烟气都:贯入叶里。如今用了这机器,安好烟囱,烘焙起来,免了许多弊病。烘焙好了,筛来长短整齐。那装箱又是件要紧的事。我们把制好的熟茶,用竹箩盛着,外面裹了铅皮,再钉入箱里,闭得极严,随他搁到许久,开出来香味扑鼻,再不散的。我们公司里,派人出去,到各路出茶的山上,安放机件,随收随制。汉口茶商,归入我们一气,都是这样办法,很要多销出口,这利益是被我们挽回转来的了。”伯廉听了,十分钦敬。好在自己只销中国人吃的茶叶,也就不去仔细考求,只要武彝、龙井、雨前采办得来就算了。
伯廉这店里,请了一位管帐先生,就是他的内弟王小兴,商务上的经络很懂得。如今且把他的来历叙说一番。原来他向来在那苏州浒墅关席店里做徒弟,生成一副伶俐身材。老板、朝奉都很喜他。不上三年,便替他开支了一吊大钱一月。小兴分外节省,自己添做件把青布大衫,黑布马褂,家里只一个老娘,在亲戚家帮款度日。姊姊又嫁给了钱伯廉,用不着寄钱回去作家用,只消自己零碎使用便了。他又节省,自然只有积聚下来。一般也买了个乌缎帽子,黑布新鞋,自头至脚,焕然一新。这年大除夕回到家里,母亲见他身上那般洁净,喜道:“你如今倒像一个人了。你姊姊家穷的了不得,姊夫是出去一年多,没得音信。姊姊拖了外甥男女,这样长长的日子,拿什么来过呢,只得典当度日,把我赔嫁的银器衣裳,都当光了。昨儿又来借我的黑布棉袄去当,我没答应。你想,我身上有什么衣裳穿,就靠这件棉袄过冬,如何能借给她呢?大伯伯处,一注三百头的帮费,又没收到。他说今年年里收成不好,钱粮还欠着没完,实在帮贴不起。我还欠了李大房家三升糙米的钱没还。你如今是做了朝奉了,将来养得起我,也犯不着要别人帮贴,白吃人家的,也是罪过!今朝是大年三十了,我这里还有一升米没吃完,你去买六个钱的豆腐,秤它一斤青菜,三个钱打它一两酱油,回来烧好了,也要祭祭祖先。冥锭是我前月里就折好的。青菜加秤,只消四个钱一斤,你不要还贵了。”小兴一一答应道:“我如今有一吊大钱一月哩,是今年四月里起的,只不晓得家里这样为难,我一个钱也没寄。如今鞋袜衣帽,倒花费了两吊四百,还有七块洋钱在这里。”说罢,伸手把兜肚袋里一包洋钱,掏出解开,给他母亲看。直把他母亲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赞道:“好孩子,难为你,弄到了这些洋钱!这六块钱给我吧!一块钱你零用,也够了。”小兴觉得雪白的洋钱,舍不得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只是她是生身之母、没法驳她,只得硬硬心肠,自己拿了一块钱,赶紧塞在兜肚袋里,对他母亲道:“今年我赚了这许多钱,要适意些,过个发财年的了。母亲给我一块钱,先兑了铜圆,买了些鱼肉纸马来,祭过财神,我们方好供祖宗,吃年夜饭。”他母亲道:“什么叫做铜圆?”小兴道:“就是紫铜做的当十钱,新出市的,做的好看得极。”他母亲道:“一块钱兑多少?”小兴道:“要兑九十几个哩。”他母亲道:“不吃亏吗?”小兴道:“怎么吃亏?一个当十个大钱用;九十多个,就是九百几十个哩。”他母亲听得这当十钱这么便宜,也想换些看看,又舍不得拿大洋钱去换,踌躇了半大,没法,解包拣出一块黑些的鹰洋,交给小兴说:“你去换了铜圆就回来,那鱼肉是不消买的。”小兴道:“不多买便了。财神是要祭的;祭了财神,明年还发得多哩。”他母亲道:“我去年没祭财神,你也一般发财,只怕不相干的。我只要多念几声佛,也就抵得过的了。”小兴道:“佛是佛,财神是财神;佛是不管人家发财之事的。”他母亲怒道:“乱说!如来佛那一件事情不管?”小兴笑道:“佛连和尚都管不住,还有偷着吃荤的呢,母亲休去信他。”他母亲听他这话,怒极的了,骂道:“我把你这小畜生,不着洋钱面上,我定然把你打个臭死!和尚师父,都骂得的么,不怕割舌下地狱么?”小兴见母亲发怒,只咕哝着走过一旁,也不去兑铜圆,坐在灶窠里流泪。正在没得开交,可巧隔壁的张妈妈来了。他母亲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张妈妈劝道:“嫂子,不要动气。年轻的人,都是不信佛的。你家的大官人,是个财星,你要好好的看承他。他说祭了财神,越会发财,这话是不错的。你想,我们房东黄老太爷,不是开了偌大个衣庄么?他家里供了一位神,叫做黑虎赵玄坛,就是那武财神了。他初一月半都烧香给他,到了年节,又是猪头三牲的祭他,所以生意一年好似一年。如今手里,足足的有一万了。你们大官人,注定要发财,所以想起斋财神来。你请他来,我见见吧,沾点儿福气,我也要转运了。”小兴的母亲听了张妈妈这番名论,方才回嗔作喜,真个去叫小兴来见见张妈妈。小兴别转脸,不肯出来。他母亲没法,只得嚷道:“你不出来,不算我的儿子!”张妈妈听得他们母子吵闹,亲自走到灶间里去劝。小兴见张妈妈来了,只得起身,叫了她一声。他母亲道:“到底妈妈的脸儿大些,他违拗不过了。”
当下三人走到屋里。张妈妈问他要洋钱看过,道:“这般黑,难道有些假么?”小兴道:“千真万真,这是人家用旧的了。”张妈妈急欲看看新出的铜圆,催他去兑。小兴便袋了那块洋钱,出去兑换,买了一尾鲤鱼,半斤肉,二升白米,还有青菜、莱菔、作料等类,通共用掉三百二十钱,剩下六十五个铜圆回来,给他母亲收藏。张妈妈见他有这些菜,还有那些铜圆,只觉得爱慕得很,取了五个铜圆。只在手里玩弄,恨不能袋在身边。弄了半天,忽然起身告辞。小兴的母亲着急道:“妈妈吃了晚饭去。”张妈妈头也不回,一直就走。小兴赶上去,说道:“妈妈,你把我们的铜圆带去了。”张妈妈只得回头,笑道:“我真真老糊涂了,这铜圆是你的,拿去吧。”小兴接在手里,数一数不错,可巧原是五个。张妈妈转来,笑道:“到底你这大官人厉害,五个铜圆,硬被你抢回去了。”小兴的母亲也笑说道:“他生来小器。我问他要了洋钱,替他藏着,他还不放心哩。”张妈妈要去,小兴母子假意留她吃饭。她并不客气,坐下老等。小兴只得把鱼肉菜饭,合母亲做弄起来,祭了财神,又是供过祖先,调开桌子,三人吃饭。
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他姊姊领着外甥来了。小兴见过姊姊。他姊姊对母亲垂泪道:“我这日子过不来了!母子三人,定是活活的饿死!还有几处债户来逼,家里存身不住,只得逃到母亲这里来。”小兴的母亲,也是流泪,看她身上,只穿一件夹袄,还是破的。孩子的身上,更不用说,是破烂不堪的了。便问道:“你夜饭吃过没有?”答道:“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昼饭还没吃哩。”小兴道:“我去替姊姊装饭来。”去了一会,手里擎了一只空碗来,说道:“我今天煮了一升半米的饭,那知道都吃完了,这便如何是好?”他姊姊道:“你还有米没有?我来替你煮饭。”小兴呆了一呆道:“米是有,在这里。”他母亲急急的拿碗去抄了大半升米,交给他女儿自去煮饭。张妈妈还想吃第二顿,只是不去。小兴道:“妈妈难道不要过年的吗?”张妈妈道:“哎哟!大官人,不瞒你说,我家拿什么来过年!你兄弟年纪又小,在木匠店学手艺,三年还不会出师,我是生成苦命罢了。”小兴道:“我们姊姊来了,有几句体己话说说,妈妈有事请回府吧,这里房子窄小,孩子闹得头昏,得罪了妈妈,是使不得的。”那张妈妈只得搭赸着道谢,嘴里咕咕哝哝自去。母子二人骂道:“这样的瘟虔太婆,不知趣的,一碗肉倒被她吃了半碗!”小兴道:“幸亏我藏了半碗在这里,今天是吃不到它的了。我们加点儿盐,蒸着过正月半吃。”他母亲大喜道:“难为你有主意。”
不言母子密谈,且说小兴的姊姊,煮好了饭,盛了没鼻子的三大碗,预备她母子三人吃的。小兴的母亲不言语。小兴是很有些儿不自在。他外甥女儿又闹肉吃。小兴发话道:“好孩子,你有饭吃,已经好极的了,还要想吃肉么?要没有你舅舅吃辛苦,弄得钱来,今天连饭都没得吃哩。”他外甥女听说,哭起来了。他姊姊一面吃饭,一面动气道:“亲眷里面的穷富,总是有的。我们如今是靠兄弟,吃这一口饭;明年呢,难说兄弟就要靠到我们,休得这般小器!”小兴道:“不见得。”他姊姊赌气,饭也不吃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念贫交老友输财 摇小摊奸人诱赌
却说王小兴的姊姊,因为兄弟发了话,很觉动气,连饭都不吃了。她母亲心疼女儿,劝道:“你吃饭吧。他是个疯子,不要理他。”就骂小兴道:”你小时候,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养大你来,如今自己会赚钱了,连姊姊也不顾了!吃几碗饭,所值几何,就这般夹七夹八的多话,这还算个人吗?”骂得小兴面红过耳,再三分辩道:“我不是可惜那饭,只为外甥女儿不知道甘苦,这才教训她的。”他母亲道:“人家正吃着饭哩,你休得多话。”小兴没得说,独自出门看热闹去了。他母亲巴不得他出去,便在房里拣了几件破旧的棉衣,又拿一块洋钱给女儿藏着。她女儿含着眼泪,捆成一卷,领了孩子回家去了。
常言道:“光阴似箭。”不上几日,小兴自往浒墅关去。二月初头,恰恰钱伯廉寄回五十块钱,接他娘子到上海去住,就请内弟送她出去。伯廉娘子接着这个信,有了偌大一注洋钱,真是喜从天降,忙请隔壁的吴伯伯,写了一封回信,跟手央人去请了她母亲来,将女婿寄钱给她的话告知。她母亲道:“阿弥陀佛,你也苦够了!今天才有翻身日子!”伯廉娘子笑盈盈的道:“旧年是全亏母亲,给我那块洋钱,度到今日;要不是母亲,我娘儿三个,早已饿死了,他只好来收我们的尸骨哩!”说罢,又痛哭起来。她母亲也陪着哭了一场。伯廉娘子,当时取出十块钱,交给她母亲道:“娘,你留在家里慢慢的用吧。我到了上海,有钱的时候,再寄给你。”她母亲推却道:“这是女婿寄你的盘川,你给了我,不够用,到不了上海,怎么呢?”伯廉娘子道:“吴伯伯说的,这里到上海,只消两块四角洋钱就够了。我原要多给母亲些,只为还有好些债要开销;况且衣裳也要置备几件,才好出门。不晓得二弟有没有工夫,送我们出去?”她母亲道:“我带信去问他罢了。”
当下她母亲就住在女儿家里,代她料理买布做衣服,又把年下欠人家的三块几角钱还清了。过了几天,浒墅关的带信人,亦已回来,说小兴没得工夫,店里正忙着哩,东家不肯放他回家。伯廉娘子就去请隔壁的吴伯伯送她。那吴伯伯叫吴子诚,原来是个好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他既受了伯廉娘子的嘱托,便合他买了些出门器具,箱笼网篮等等,一齐置备齐全。原来都是伯廉信上交代的,总要场面上下得去,奈这三十几块钱,那里够用?吴子诚又垫上二十块钱,这才把伯廉娘子打扮的簇新,很威风的下船。那箱子里,本都是空的,伯廉娘子把些粗重的锅炉碗盏装满在里面,又用些破棉花塞好,因此觉得很有斤两。
到得上海,伯廉差马车去接他们上岸,到新租的房子里面,他娘子还只当是亲戚人家借住的。见里面走出两个娘姨来,就合她福了一福。那两个娘姨,反倒跪下磕头。伯廉娘子还礼不迭。那娘姨知道她闹错了,忙道:“太太快别这样客气,我们是钱老爷雇来服伺你老人家的。”伯廉娘子方才明白。那娘姨领她母子三人到得楼上,一切床帐被褥,衣箱橱台,各色俱备,统是新制的。原来伯廉是为着要娶王宝仙,置备了这些器具。宝仙不肯嫁他,才赌气接家眷,也是他娘子的福气,现成的得了这副器具。
这时吴子诚到了钱家公馆,就有个仆人,领他到书房里坐。子诚细看这间书房,是连着厢房的,六扇头玻璃窗子,摆了张一担挑的书台,一张木炕,余下的器具,都是洋式台凳,布置得很幽雅。子诚忖道:“这钱先生在这里,倒还发财;他妻子便苦到那般地步。”正在思忖,家人送上点心来,是一碗大肉面。子诚正合胃口,谁知只三四口,便吃完了。子诚自轮船上岸,没吃过一些糕点,有这一碗面下去,才顶得住。只待伯廉来时,讨了二十块垫付的钱,便好趁船回去。谁知等了半日,杳无信息,不觉着急,问他的家人,都说是老爷不到五点钟,是不能回来的。子诚甚是为难,暗道:“五点钟时,轮船已经开了,那里还能回苏州?说不得上楼去问他娘子讨钱吧。”想定主意,踱到楼上,说起要钱回苏州去的话。伯廉娘子没得主意。娘姨倒很会说的,道:“吴老爷难得到上海来,逛两天再回去。这里书房很干净,我去叫他们开铺。”子诚再三止住。一会儿,家人请吴老爷吃饭,只得下去,料想他娘子是没有洋钱的,只得等伯廉回来。桌上的菜,是四样,鱼肉都有,吃来甚是可口,发狠吃了四碗饭。原来碗儿甚小,子诚的食量又大,那里禁得住他吃呢?子诚吃过饭,呆呆的坐着,直到五点多钟,只听得弄外马车声响,门铃摇动,知道是伯廉回来了。家人开门问时,却不是伯廉,是伯廉的朋友,掉下个名片自去。家人将名片送入书房,便对子诚道:“老爷今儿作兴不回来的,太太吩咐把吴老爷的铺盖打开铺上。”子诚没法,只得且住一宿,就随他去开铺。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伯廉才回来。子诚已经睡着了。
次早子诚起来,问知伯廉已回,急待会面,那知他起得甚迟,打过十一点钟,听得楼上叫打洗脸水,料想伯廉起身,就可会面。谁知又是半天,到一点多钟,子诚肚里是饿极的了。幸而饭菜已经开出,一面吃着,方见伯廉下楼合子诚作揖道谢,袖统管里,送出二十块钱。子诚点过收好了。伯廉道:“你也不必回去了,我替你找个事情在上海混吧。”子诚出于意外,那是本来愿意的,故意说道:“只怕我没本事,做不来吧。”伯廉道:“休得过谦,你是买卖场中的老脚色,银钱上又靠得住,人家都愿意请教的,将来还要大得意哩。”子诚甚喜。伯廉留他宽住几天,子诚才安心乐意的住下。谁知这一住,就没再见伯廉回到公馆,正要回苏,恰好伯廉有信叫他到怡安茶栈去。子诚跟着来人,跑了无数路径,才到怡安茶栈,见过伯廉,伯廉叫人把他行李搬来,每月是八块钱的薪水。子诚喜出望外,就在栈里混了半年,告假回苏,去取过冬衣服。子诚本来节省,手中很积下些钱,这回来到上海,又做下些小货,约莫也赚了一二百块钱的光景,自然添置些衣履。回到苏州盘门口,就遇见了小兴。原来小兴席店里的事,还是他荐的。子诚见小兴来在城里,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是在席店里的么,为什么回来呢?”小兴道:“一言难尽,小侄正要来告知老伯哩。”子诚道:“我是才到家,还要发行李去,明儿晚上,你来舍下细谈吧。”二人分手。
原来小兴在那席店里时,管帐先生待他甚好,只是同事见他占了好些面子,人人气不服,都在背后想做弄他。可巧帐房里失去十块钱,不知那个偷的,人人都说是小兴;又道:“他薪俸不多,身上穿的簇新,还在外面吃酒,那里来的钱呢?我们时常见他鬼鬼祟祟的,在帐房里走出走进,也不止一次了。”管帐先生信了他们背后的话。次日一早,就叫小兴,偏偏小兴这日身子有些儿不爽快,起得迟了,越发像真。听得管帐先生叫他,只得起来,急忙跑去。管帐先生道:“你如今气派大了,敝店里买卖小,容不下你,请你到大些的铺子里去吧。”小兴道:“我没有什么错处,情愿在这里。”管帐先生道:“你错处也该自己知道,还用我说吗?”小兴茫然,急的几乎哭出来。那管帐先生还是心存忠厚,不肯指出他的毛病,因此小兴要分辩,也无从分辩,弄得个无疾而终了。既然店里不容,只得把铺盖卷起来,搭了班船回城。那同事里几位朋友,指指点点,在背后暗笑他。小兴只装着没见,满肚皮的忧愁郁结。回到家中,他母亲一见甚喜,只当儿子又发财回来了。小兴却不言语。他母亲问之至再,小兴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做坏了,被人家辞了出来。如今是一个大钱没有,怎样过日子呢!”他母亲听说他歇了生意,脸上便呆了,道:“你为什么不小心?总是高兴得太过了!如今歇了出来,我们母子二人,怎样过活呢?你姊姊是又到上海去了。”小兴道:“我姊姊穷到那步田地,便在这里,也只有占光我们几文,那里还能贴补我们?”他母亲道:“你还没知道哩,你姊夫如今是发了洋财,整整的一大包洋钱寄回来,接你姊姊去的;连你外甥都打扮得浑身簇新的。你还笑她穷呢,我们才是真穷哩!”小兴没得话说。
他母亲自从得了女儿的十块钱,分文未动,虽然小兴歇掉生意,倒还坦然,却不肯对他说有钱,怕他知道了,乱用起来。小兴那知底里,只忧虑没法过活,天天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那脸上尽瘦下来。他母亲又虑他愁出病来,只得劝他道:“你年下给我的六块钱,如今还有五块哩,你放心吧,目下还不至于饿死。你慢慢的想法子,做买卖便了。”小兴这才放心。看看夏天过了,到处求人,也找不成一件事。
那天打朋友处探信回来,可巧遇见了吴子诚,正要去诉诉苦,求他找点事,偏偏这日子诚初到,没空同他谈天,只得怅怅而回。不得已,次日赶早进城,找到吴子诚家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子诚道:“这是暗中有人做弄你;你一定得罪过人的。”小兴道:“小侄并没得罪人,就只他们都不大理我,不知道什么讲究?”子诚道:“这没什么讲究,大约管帐的太看得起你了,不免遭了别人的忌。”小兴低头一想,道:“是了!他们有什么事,总叫我去合管帐先生说,就是这个意思。”子诚哈哈笑道:“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出进。凡人在马背上时,不好十分得意的;得意就要掉下马来。”小兴十分佩服道:“老伯教训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将来找到了事,再也不敢忘了老伯的话!但是如今两手空空,家里还有老母,只愁饿死,到处求人荐事,都是随口答应,那里有老伯这样好人。小侄想了几天,还是来求老伯,可巧老伯回来了,千万求老伯替小侄设法,赏口饭吃!”
子诚听他说的,都是知甘苦的话,恰也很喜他诚实,便道:“你放着那般的阔姊夫不求,倒来求我么?”小兴道:“我姊夫也不见阔。”子诚道:“你口气倒大!你姊夫手里有十几万银子,如今在怡安茶栈里管事,天天马车出进,公馆有两处,还不阔么?”子诚说一句,小兴留神听一句,又喜又恨:恨的是姊姊这般享福,不照顾他;喜是的姊夫既然那么阔,于自己总有些好处。却虑着自己那副嘴脸,辱没了姊夫,只怕不见得认他。呆了一会儿,道:“老伯,我姊夫固然得意,但像小侄这般光景,那里配得上求他去?还是要请老伯费心,替小侄求他照顾吧!”子诚笑道:“‘疏不间亲’,我那里够得上替你说话?只要你得意了,在令姊夫前,替我吹嘘吹嘘,方是正理。”小兴道:“老伯倒说这般风凉话,小侄是目前就过不去了,总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子诚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道:“你不要性急,没钱,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要耽搁半个月才去哩,咱们同伴去吧。”小兴大喜道:“不瞒老伯说,家里连饭米都没有了。”子诚听说,便从袋里摸出三块钱给他去买米。
小兴拿了洋钱,道谢回去,备细合他母亲说知,只那三块钱没提起。原来小兴此时闲着没事,有几个朋友,约他去押摊,输了一块多钱,正愁没得还人家,得了这注意外的财项,还想去翻本哩,他母亲道:“既然你姊夫发了大财,我们同去找他,用不着吴家伯伯的。”小兴道:“母亲还不知道,年下姊姊穷到那般,我还骂了她的女儿,难道不恨我吗?再者,姊夫本不疼顾我的,总说我器量小,如今是更看得我不入眼了,只怕徒取其辱。他既然信任了吴老伯,必是听他的话;况且我又年轻,加上老年人说上几句好话,自然他也信托我了。”他母亲暗暗服这儿子有见识。
小兴吃过晚饭,找了他的朋友卜时兴,想要翻本。时兴道:“咱们摊上是硬气的,赢了拿现钱;输了也不能欠帐,你要还了,我去约人。要没钱,也犯不着抹桌子。”小兴红了脸道:“你当我要赖你的钱么?”身边摸出一块钱,在桌上一掷,道:“我先还你一块,余下的再算。”时兴转过脸笑道:“小兴,我合你闹着顽,你倒当真了!这洋钱你收起来,咱们顽下来一总算。”小兴道:“我本该还你,这有什么客气!只是今天的局道怎样呢?要没局道,我就去了。”说罢,立起身来要走。时兴慢慢的袋了洋钱,道:“你总是那般性急,所以会输钱,要晓得赌钱有三个字的诀窍。”小兴道:“怎样三个字的诀窍?”时兴道:“这三个字的诀窍,说也话长,叫做‘揭’‘歇’‘别’。”小兴不懂。时兴道:“你押宝是要看准了大小路,才好下注码的。没有像你这般开一盆,押一注,这就是性急的毛病。我们老押宝的人,尽管躺在铺上抽烟,只叫人报知了宝路,看准了押他三下两下,就要揭去上家一层皮,这其名叫做‘揭’。怎样名为‘歇’呢?那贪心的人,赢了还想再赢,必至于输而后已。我们的老法子,每天只预备赢若干钱,够了便不再压,其名叫做‘歇’;然而要不见亮别去,始终手痒难熬,再押几下,必然又输了。我们又有一字的秘诀,其名叫做‘别’。袋了洋钱,我们再会吧,自由自在的别去了。你道好不好?”小兴听他这番妙论,不觉出神,忖道:“原来他们那样精明,我如何顽得过呢?”便道:“老时,你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我逢赌必输,原来是个外行!”时兴道:“这倒不然,也有手气好不好;便看准了路,也有时走失。骰子明明是个六,它一转身,就变了一只幺,叫做‘骰子乌滴滴,救宽不救急’。我且问你,如今歇了生意,那里来的赌本?”小兴道:“你休管我,我姊夫寄我的钱。”时兴道:“令姊丈就是钱伯廉么?”小兴道:“正是。”时兴道:“你有这位令亲,不怕输钱,我们来大些的注码,十块头铲板好不好?”小兴道:“我倒情愿小些的。”时兴道:“不拘你大小,我去邀客便了。”小兴道:“我们同去。”
于是二人邀齐了同局的人,到得时兴家里,大家摇起摊来。小兴是领了时兴的教,居然也在那里看宝路,却不甚明白其中的奥妙,依旧是输。押到三四回,都是落空,火性来了,便连押几盆,没一下放过,输了一块六角钱。次日,同局的人,打听小兴转眼就是个财东,特地请他来押宝,口口声声的恭维他,称他舅老爷。小兴得意得极。这日居然赢到三块六角,以后接连赢了几场,胆子放大了,便一块钱孤钉,都会放下去。一天晚上大输,输掉了二十块钱,将赢头吐了出去,还欠人家十三块。这回真要把小兴急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靠戚眷浪子得安居 进箴规世交成隙末
却说王小兴这番押摊,输去了二十块钱,心中甚是着急,只怕他们立逼着要还,那时剥下了衣服还不够哩。谁知同局的朋友,很讲交情,不特不逼他,倒还恭维他。结下帐时,都道:“舅老爷输几十块钱,算不了什么,要一时拿不出钱,到了上海寄回来便了。”卜时兴道:“输帐可以耽搁些时,头钱是要现的,我这里赔垫不起。”拉过算盘来,的搭一算,共是三元六角。小兴又十分为难,身边是一文没有,红涨着脸道:“我隔这么半个月送来吧。”时兴知他真个干了,只得罢手,大家不欢而散。
自此卜时兴这班人,也不合小兴赌钱了。小兴找过他们几次,都淡淡的不睬他。小兴气极了,闲着没事,在家纳闷,偏偏时兴又来讨债。小兴想拿母亲的钱来还,又怕惹骂;要去合吴子诚商议,又怕被他看出自己荒唐来,连上海那条路也断了。时兴要债不着,破口大骂。小兴臊得没地缝可钻,只得陪着笑脸,让他骂去。这日子一天难过一天,幸亏吴子诚家里也没事了,行李也检齐了,便来探望小兴。偏偏卜时兴,正在小兴家里逼债。小兴见子诚来了,大吃一惊,暗道:“不好,今天我的荒唐要败露了。”勉强打起精神,迎上去叫“老伯”。谁知卜时兴见这般场面上的人来探望小兴,倒登时换了一副面孔,连忙起身让他上坐。子诚一双眼睛,却也作怪,一见时兴,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便问小兴道:“这是何人?”小兴道:“这位卜时兴,是小侄的表兄。”子诚道:“胡说!你的表亲我都知道,那里有这位表兄?”小兴自己把手掌嘴,道:“该打,该打!我说错了!我是叫他老兄的。”时兴见这风色不对,搭赸着走了出去。子诚定要根究,小兴道:“是从前同在席铺里学生意的。”子诚只是摇头。
一会儿,小兴的母亲出来,见子诚道:“吴伯伯,我这个儿子,如今变坏了。刚才来的那个人,就是向他讨债的,破口骂了两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赌呢还是嫖呢?好好的有饭吃,有衣穿,何至于欠债呢!”小兴抢着说道:“我没嫖没赌,为着家里过不下日子,只怕母亲着急,还是去年问他借了三块钱充数的;要不是这样,年下那能赚到七八块钱回家呢?”子诚道:“老侄休得说谎话,我通都知道。”小兴知瞒他不过,爬在地下磕头,告道:“小侄实在荒唐,被他们骗去,赌输了三块多钱,如今后悔嫌迟了,怕母亲生气,不敢说。老伯千万不要合我的姊夫说起,怕他不放心我,不肯代为荐事,我以后痛改的了!”子诚笑道:“小官官,那上海花天赌地,你能改得来么?只要自己有主意,不乱闹就是了。你合令堂快些收拾行李,后天饭后,到戴生昌船上再会,盘缠是我替你出,到上海再算便了。”小兴大喜,送出吴老伯,便合他母亲商议动身。没有多余的行李,就只铺盖合一只衣箱。小兴道:“盘缠虽然有了,但是我们去到姊姊那里,也该送点儿人事,母亲给钱与我去买吧。”他母亲道:“送是要送的,只是我不放心把洋钱给你。”小兴道:“我们同去。”他母亲才欣然答应。母子二人同到各店铺,买了些苏州物事,预备两分:一分给姊姊,一分送姊丈。次日,时兴又来要债。小兴道:“实在没钱。我到上海就有事的,那时寄还你便了。”时兴道:“你有那位吴老伯,为什么不问他移挪些还我呢?”小兴道:“我已经移挪过的了,这回盘缠又是他的,不好意思开口。你请放心,我少不了你的钱!”时兴逼他写下了借纸,连输帐共是十六元六角。一分二厘起息。这才罢手。
小兴伺候了母亲上船,合子诚同到上海,自然投奔他姊姊。他姊姊见母亲合兄弟同来,一喜一忧:喜的是母女聚首;忧的是留母亲住了,不知道伯廉答应不答应。偏偏伯廉好几日没回公馆,小兴的姊姊,捏了一把汗。隔了几天,伯廉回来。小兴叩见姊夫。伯廉道:“你甚时来的?为什么不早来见我?”小兴战兢兢的说道:“我来了多天,只为姊夫没空,不敢前来惊动。”伯廉见他比前漂亮了许多,倒还欢喜。踱到楼上,妻子把擅留母亲、兄弟住的话告过了罪。伯廉倒也罢了,不免见过丈母。自此小兴母子,有了安居之所。
伯廉拿出二十块钱,交给小兴,叫他到估衣铺里买一身衣裤。小兴本是个生意出身,自然没得亏吃,二十块钱,买了衣服、裤子、鞋袜、帽子,还剩下两元,这才到茶栈里去见伯廉,把那剩的两块钱双手送还。伯廉道:“你放在身边零用吧。”自此,伯廉以为小兴老实可靠,留心合他荐事。可巧自己有那一注银子,开这个天新茶叶店,就叫他管帐。小兴凭空经手了几万银子出进,他又是个会计好手,自然店里一天天的兴旺起来。年下结帐,除却官利,还长了一万二千银子。伯廉大喜,拿二千银子出来,竟做分红,各伙计都得了好处,小兴独多,得着一千银子,就制备衣服,一年四季都全了。又做了一注煤油买卖,赚到千金上下,忖道:“上海的银子,这般容易寻,我要早来三年,如今也合姊夫一般了。”不言小兴得意。
且说煤油茶会上的洪尔臧、叶伯讷,都折了本,听说小兴赚钱,倒很佩服他。原来商务场中,见过面的,都是朋友。这时正是新年,洪、叶二人,到倌人那里开果盘,吃开台酒,顺便请了小兴。小兴虽然在上海一年多,却还没做过倌人,今见他们合倌人那般亲热,便想道:“我也太迂了,如今又没妻子,有的是钱,为什么不做个把倌人,也好没事时去走动走动。”恰好尔臧问小兴道:“小翁做的是谁?开条子去叫。”小兴红着脸道:“请荐个人吧。”伯讷便荐一个倌人。一会儿局来了,小兴见这个倌人,两道浓眉,竟像两把扫帚;一张阔嘴,就如一个血盆,很不如意。为是伯讷所荐,没法应酬罢了。谁知这倌人倒看中了小兴,时刻凑着他面孔殷勤起来。小兴被她这一殷勤,魂魄儿都摄去了。尔臧、伯讷又一齐凑趣,硬叫翻台,小兴却也情愿。诸人翻过去时,小兴才知道这倌人叫林黛云,住兆富里,房间里摆设得十分齐整,都是小兴见所未见,甚是纳罕。林黛云看准了小兴是个曲辫子,为他面貌长得好,所以爱他的,倒也不忍冤他。小兴于那些下脚开销,不甚在行,只知道有这个规矩。一会儿酒散,小兴身边可巧有八块现洋,把来开了下脚。那娘姨不用说,错认大老官肯用饯,甚是欢喜。看看时光太晚,娘姨就留他下来。
次日直睡到一点钟才醒。林黛云腻声腻气,伸了一个懒腰,慢慢的陪着小兴,谈了许多心上的话。两人一同起身梳洗。黛云要去买表,吃过饭拉着小兴同走。小兴没法,只得陪她雇了马车,到得洋行里,黛云拣了一个金表,讨价是二百七十块,问小兴要洋钱,小兴身边却一块都没有,登时扫兴。小兴对店伙计道:“我写条子,明天到天新茶叶店取去吧。”伙计道:“我们不做帐的;况且新年头上,也没工夫去讨。”小兴不则声。黛云满面怒容。娘姨忙合黛云咬耳朵。小兴知道她们说笑自己,也怪她们不得。三人仍上马车,黛云别转脸,不理小兴。小兴只得说道:“我们回去,我去取了钞票,再来买表吧。”黛云道:“耐早点说末,倪也勿来买表,阿要坍台!”小兴再三赔罪,果然黛云叫马夫拉回。小兴这才回栈,取了一把钞票,约莫有二三百块光景,重新走到林黛云家,二人依旧坐马车到洋行,买了那个金表,用去二百七十块,这才遂了意。小兴就请黛云吃番菜,听戏,闹到十二点钟,才回兆富里住宿。
自此小兴在兆富里住了五六天,用掉了五百多块钱。恰值茶叶开市后,出进的帐目要紧,只得回店;不时还到兆富里走走。不上半年,二千块钱已用完了,面子上露出些竭蹶的样子。黛云虽然贪他的色,只是娘姨一干人犯恶他,小兴觉得没趣,也渐渐的看淡了,诚心想做点露水生意,天天到茶会上去,听说金镑是上海生意的一大宗。在茶会上结识了一位张过生,一位柳季符,天天同在一处吃花酒碰和。那天,过生对小兴凑着耳朵说道:“这时镑价极低,只九块零点的光景,要做趁这时做,包你价要抬高,这是拿得稳的。”小兴大喜,就叫他代做了三千个镑。不多几月,果然抬高,小兴得了二千多块,过生得了九扣,大家欢喜。小兴又有了钱,兆富里是不用说,又要多住几天的了。
那天正合林黛云坐了马车逛张园去,遇着吴子诚,被他一眼望见,马车走得快,来不及招呼。次日,子诚赶到店里,找不着小兴,叫伙计四路找他,生生的找了回来。小兴见子诚坐在自己帐台上,心里老大不愿意。他如今是阔了,那里还把这个穷老伯放在眼里,便道:“老伯来查帐么?我是笔笔清楚,毫无弊病的。”子诚听他出言顶撞,怒道:“老侄,你如今发迹了,还记得从前么?我怎样拉你出来的?但是我替你想想,虽然有几万银子在手里活动,都是你姊丈的钱。他如今镑上大吃了亏,折去两万多,这爿店要赚钱才好,足算扯个平,还抵不了他那个空子。我们在他手下过日子,他倒下来,我们不是跟着倒么?我听说你做煤油哩,做露水哩,赚钱是很好,折起本可了不得!吴叔起有五万家私,跑到上海来做露水,想一朝发财。听说煤油价低,他就抛了十万箱。谁知海里转了一天大西北风,沙船一齐挂帆进口,载的都是煤油。市面上骤添几十万箱,价钱大跌,把自己的本钱折完,还拖累了好几个户头,一气而亡。他妻子到处求告度日。你不知道么?这是簇新鲜的事。即如你结交的张过生、柳季符,是上海滩上著名的大滑头,遇着机会,就要咬掉你一块肉,仔细等着吧!再者,昨儿路上,遇着你合一个倌人坐马车,哼!一朝得意,就昏天黑地的乱闹起来,被你姊夫知道了,怕不把你的生意歇了么?那时看你欠了一屁股的债,怎样下台?休再来找到我!”小兴被他痛痛切切的一味臭骂,急得脸红过耳,最难过的,是伙计们一齐听得清清楚楚,怎不惭愧,老羞变怒,便道:“你只不过苏州一个小贩,靠着我们姊夫,吃碗饭,就这样充做老辈来,找着我呕气。我那件事得罪了你?做煤油是我赚的分红银子;做金镑是我赚的煤油银子。如今金镑又赚了八千。我有钱,嫖我的,吃我的,阔我的。店是我姊夫开的,不是你开的,要你来管什么闲帐?我去年替他赚到一万,今年又赚了六千多,你来做做看,有这个本事没有?大滑头小滑头,我都共得来,我自有本事,叫他滑不出我手心底去!像你这样,只好在柜台里秤二两香片,一两红眉,那里配得上说做生意!那做生意,是原要四海的,怕折本那里能够赚钱?你尽管去合我姊丈讲说,我怎样荒唐,叫他来查帐便了,休使劲儿来讹我!”一套话说得吴子诚气望上撞,鼻子透不转,只得打从嘴垦透,呼呼的吹着满嘴胡子乱飘,台北风吹白草一般,半晌喘定,方道:“好,好!反面无情的东西!我好意劝你,你倒顶撞起我老人家来,合你娘说话。我借给你的饭米钱,盘缠钱,共是十块洋钱,每月三分起息,滚到如今,恰好对本,你还了我吧!我们休再见面!”小兴对着众伙计笑道:“你们听着吧,他原来是讹我的。我几时借过你十块钱?只在苏州时,借过你三块钱,是有的;其余盘缠,你叫我母子二人住在烟篷上,五角小洋一客,足算是一块钱,共总四块,难道还要起息?就便起息,也有个大行大市,开口三分滚利,你又不开小押当,连小押当都没这个利钱。”子诚道:“你全靠着我,才能出来。你把赚的钱,算计算计过,到底应该多少利钱?快些拿二十块钱,万事干休!你要不肯,我合你拼这条老命!”说罢,一头撞到小兴身上。众伙计劝开了,做好做歹,说明还了吴子诚十块钱,他才忍气出去。小兴气得眼泪直淌,骂道:“这个老忘八,想发财想昏了,跑来讹我!为什么不做强盗,去抢起钱来,还容易些!我有钱,宁可给堂子里的乌龟,犯不着着舍给这个老忘八!”大家劝了半天,小兴才收泪止骂。本来约着尔臧、伯讷、过生、季符到总会里去碰和的,经这一个大挫折,知道一定是输,也不去了,睡在后房纳闷。
子诚拿了他十块钱,回到栈里,可巧伯廉未出,子诚气极的了,顾不得小兴是他的内弟,一五一十把来告诉了他。伯廉道:“这还了得!我只道他少年老实,谁知这般靠不住!”连忙叫人套车,赶到天新茶叶店里。幸亏小兴正在那里纳闷,还没出去哩。伙计见东翁来了,忙都起身招接,通知了小兴。小兴躺在后房,听得姊丈亲来,知道吴子诚去撒他谣言的了,便换了一身旧衣服,走出柜台,哭诉姊丈道:“吴子诚只为去年我们分红没给他,要合我们天新为难,遇着有便宜货色,我去讲时,他便来打岔,幸亏我有本事拉拢,他没奈我何。今天无故来此,造出许多谣言,讹了我十块钱去,不知又对姊夫说些什么。茶栈里有了这人,我们休想安安稳稳的做买卖。我是为着姊夫,合他要好,不敢多说。”伯廉道:“原来如此,别的话都不讲,我自从去年到今,没有查过帐,你把总帐拿来给我瞧瞧。”小兴捏了一把汗,连忙把帐簿一齐取出。伯廉自是内行,只拣要紧的关目上算,也弄到三更天,方才算完,果然没有丝毫弊病;而且半年来又赚了六千多两银子,忖道:“这子诚真是瞎闹!他只守定了老辈做生意的法子,看见小兴这东西,姘了个倌人,就起疑心,殊不知上海买卖,全靠堂子里应酬拉拢。我从前得法,也是这样的。照他那么成日不出店门,真个只好秤四两香片,二两红眉了。我看小兴,倒是个有本事的人,倒要笼络住他,帮我年年赚钱才好!”又一转念道:“虽然帐上不错,难免合庄上勾通了,做了手脚,也未可知,我还要同他去对过才好;况且货色也要盘盘才是。”当下满面笑容,对小兴道:“子诚说你许多弊病,我本不信他,他做买卖是外行,只是既有人说你,我自然要查考查考,你也明明心迹,待我明天盘过货色,合你到庄上对一对存款才好。”不知小兴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王小兴倒帐走南洋 陆桐山监工造北厂
却说王小兴听得他姊丈要盘他的货,稽核他的存款,不免吃了一惊,忖道:“我幸亏镑上赚钱,把这亏空弥补了;要是镑上折了本,这便两败俱伤了!”当下徐徐答道:“姊丈说到这句话,足见疼顾我,横竖我没一些儿亏空,姊丈尽管查考便了。”次日,伯廉叫众伙计把存的茶叶查点一番,果然合符;又到庄上核对存款,也没一毫弊病。伯廉合庄上另立了折子,叫小兴要使钱买货时,到自己那里取钱,却加了他十吊钱一月的薪俸。以下的伙计,也都加了一吊两吊不等。众伙计大喜道:“幸亏吴子诚来一闹,倒闹得我们好了!”独有小兴心里老大不乐,暗道:“被他这么一来,我银钱经手不活动了。”所靠的是还有二千块钱在手里,仍旧去找着张过生想做金镑。过生道:“如今镑价极高,做不得的。”小兴扫兴而归。自此不敢出去乱闹,守着几个薪俸合那二千块钱过日子。约莫也耐守了三个多月,尔臧、伯讷、过生、季符,都合他疏远了。
小兴静极思动,那天跑到麻雀总会,只见宁波掮客胡三,苏州办货的水客祝心如,杭州绸缎庄上的马绣依,都在那里,见小兴来了,起身相迎,道:“好极!我们想成一局,三缺一,你来得正好,我们就此上局便了!”小兴道:“什么码子?”心如道:“我们太大了也犯不着,五十块一底吧。”胡三道,“要打牌,总要一百块头,少了也没意思。”小兴道:“那是不敢奉陪,我只好碰二十块一底的。”老三道:“你也太小气了。也罢,我横竖没事,陪你们凑个趣儿,只是打横是应该有的。”小兴不知道甚么叫做“打横”,随便答应下来了。四人入局,第一副便是小兴的庄。老三面前,横了三根筹码。小兴要掀牌看时,心如道:“你的横子呢?”小兴道:“甚么叫做横子?”心如道:“你只看我们拿出几根筹码,你也拿出几根筹码,摆在面前。你和了,把三家的筹码都掳了去;不和,把自己的面前的筹码送给人,本来的输赢另算。”小兴睁眼一观,果然三家面前都摆列着三根筹码,一算下来,三三见九,二九一十八元。暗道:“不好!我冒冒失失答应了他,谁知这般厉害,比一百块头的码子都大了!”虽然上当,然而台面上是坍不得台的,只得闷着气打下去,偏偏连和了几副,收了几十块钱的码子。最后一副,掀起来就是九张万子,小兴就做一色。上家便是心如,扣了一张孤七万,不肯放下。小兴听得是四七万,四万是碰出了,还剩一张牌,七万桌上未见,以为拿稳要和,谁知下家发张九条,胡老三把牌一摊,端端正正一副清一色;尤妙在一三四五条,都是三张暗的,又名“对对和”。三十二加上四和,三翻共是二百八十八和。三根横子,也要三抬,可巧又是他的庄,小兴一下子就去了五六十块,赢头吐出,还贴输了二十来块。小兴急得汗如雨下,只得把帽子摘了下来。一会儿,胡三连和几副,小兴又是赔了好些,汇过五副码子,自此气馁了。接连输下去,四圈碰完,已经输到一百二十块钱。大家要接碰四圈,小兴也想翻本,就再入局。谁知越输越多,结下帐来,共输到二百八十三块钱。小兴只得付了五十块钱钞票,以下再算。
次日又约他们林黛云家吃了一台花酒。好在积下的薪俸,还够开销,只是做露水的念头,更加上了劲了。找到尔臧、伯讷问起煤油行情,倒还凑巧跌了,小兴便喝了五千厅。谁知愈跌愈甚,小兴把二千块钱,通都用完,就要脱空混日子了,到伯廉那里支钱又支不到。小兴想出一法子,顶了天新的名,在几处庄上,借着一万八千银子,把来做露水。连连折本,已经浮了支借的数。小兴急得没路可走,就打了一个没出息主意,把店里现存的款子,一齐卷了个空,连夜趁船,逃到香港去了。伯廉还没知道,天新的伙计,见小兴一去不来,讨债的来了好些人,只得告知伯廉。伯廉到店一查,大吃一惊,竟被他卷去了几千银子。庄上都来逼债。伯廉一看,都是天新字号的折子。伯廉不认帐,搁不住平日合他们都有来往,而且都有存款在他们庄上,庄上把来轻轻扣悼。伯廉无可如何,只得着在天新伙计身上要钱,一个个送到巡捕房里管押审问。他们辩得清清楚楚,都没余罪,一齐放出。伯廉核算起来,单这天新,就折到四万多银子,无奈只得把店收歇。
原来伯廉做的买卖,四处折本,看看撑持不下,想到李伯正办的机器织绸南北两厂,正要开张,还是去找他,比这茶栈的买卖活动些。抽空去找陆桐山,桐山不见他。这时桐山已得了李伯正的宠用,派了织绸北厂的总办。只为从前分红上面,吃了伯廉的亏,这时所以拒绝不见。伯廉见这条路走不进,又去找到范慕蠡。慕蠡接见道:“伯翁一向得意,我们许久不见了。”伯廉道:“将就混混罢了,没甚得意!慕翁发财么?”慕蠡道:“我只为那回做茧子,冒了险,刻刻担心,不敢再做别的买卖,倒是伯正来拼我股分,开一个造玻璃厂,一个造纸厂,一个制糖公司,我入了十万银子的股本。”伯廉道:“制糖我倒是内行,从前结交了几位外国人,知道他们萝卜糖的做法。”慕蠡冷笑道:“伯正开这个公司,用的都是外国人,本没有中国人能制得来糖的。”伯廉被他打断了话头,搭赸着辞别而出,忖道:“人是穷不得的,我从前有本钱的时候,他们这些富翁,都当我朋友看待,那些不三不四的买卖人,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如今虽然折本,还没到一败涂地的时候,他们神气,已迥乎两样了!慕蠡呢,怪不得,他是共惯了李伯正这种大人物,做许多维新的买卖,看不起我们这班倒楣人,也是分所当然。只可恨桐山那个促狭鬼,从前在我手里过日子,我是看同事分上,并没欺他,一般分给他若干银子,他不感激我,倒不肯见我。我见他的马车,还放在门口,分明人在家里,他们偏说出去了。只不过靠着李伯正,得了个织绸厂的总办,就看不起朋友,真正令人可气!”转念一想,道:“我也是伯正的旧友,替他收过茧子,为什么不径去拜他,何苦受这班小人的气?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我要找到了主人翁,他派我办一桩两桩的事儿,他们倒要来巴结我了。”打定主意,又道:“且慢!我空手而去,是见不着的。”
当下换了一身新制的衣履,捏着十块钱的门包,雇了马车,到李伯正公馆里。原来李伯正,在虹口造了一所房子,家眷都住在上海。伯廉马车到他门口,门丁挡住。伯廉取出拜帖,袖统管里,一封洋钱,送给门丁。那门丁姓余名升,是伯正得用的人,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很老实的。再兼伯正吩咐过,不准受人家分毫的门包,他那里敢收伯廉的十块钱。当下拿这一封洋钱,尽着推还伯廉。伯廉道:“这不算什么,是我送你老人家吃杯酒的。”余升道:“我们大人吩咐过,受了人家一个钱,就要赶出大门。钱老爷没见门上贴的条子么?”伯廉细看,果然有张条子,戒谕门丁,不准留难来宾,不与通报。伯廉大喜道:“既然如此,就烦你老人家通报进去,说我钱某求见。”余升接帖在手,进去多时,出来回道:“大人今天点验工人,没得工夫见客,请钱老爷明天午后来吧。”伯廉只得回栈。
次日饭后又去。余升领他到了三间花厅里坐着。伯廉细看这屋里的陈设,都是上等贵重物事,还有些不识名的器具,大约是外洋来的。不一会,怕正踱出花厅,伯廉磕下头去。伯正弯腰拉起道:“老兄,就是替我兄弟收过茧子的么?”伯廉应道:“正是。”伯正道:“老兄收的茧子甚好,兄弟正盼老兄来谈谈,为甚多时不来?”伯廉道:“只为四先生叫在茶栈里办事,没得空儿过来。如今茶栈买卖清淡了许多,特来叩见的。”
伯正又欲开言。却见一个门丁领了一班工人来了,都是短衣窄袖。伯正只得起身,请他们一一坐了。有个工头道:“大人造这个织造厂,原是规规矩矩的事;况且大人给的工价,讲明是十足的钱,如今陆老爷发出来,打了一个八扣,众工人不服,今天一齐不做了。”伯正道:“这还了得!你们不要去,我去叫他来,当面质对便了。”说完,一叠连声叫请陆师爷。伯廉此时,正中下怀。忖道:“这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便颠着屁股凑近伯正身前,低声禀道:“那陆桐山兄,本不是纯正人,从前收茧子的时候,他叫晚生扣茧客个九五,晚生不肯,为什么呢?人家将本求利,原该论价给钱,从中扣人家的九五,不是坏了东家的名头么?我们中国的商人,被这般恶伙,闹得太厉害了!晚生向来痛恨的!所以再不效尤。大人的明见,晚生收茧子,是一丝一毫不苟的。”伯正信以为然道:“桐山既然如此,我辞了他,就请你接办这个织绸厂,你可办得来?”伯廉大喜,请了一个安道谢。
一会儿,陆桐山来了,见自己厂里的工人在此,又见上面坐着一位钱伯廉,心上暗道:“不好,我今儿完结了!冤家路窄,偏偏他在这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见李伯正,请了一个安,一旁站立。伯正生性厚道,请他坐下,说道:“请吾兄来,非为别事,只因工人来告吾兄扣了他们的工钱,应该两下质证;谁曲谁直。”桐山脸上涨得通红,半晌答道:“晚生不是无故扣他的钱,只因他们躲懒,一天只做半天的工,晚生看不过去,所以扣个八折。原想来回明大人,谁知他们倒先到此。”众工人大怒道:“我们八点钟做工起,直到晚上方歇,如何算是躲懒?你何时看见我们只做半天工?你天天住在公馆里,马车出进,吃馆子,逛窑子,也没见你到过厂房一次,偏生会造这些谣言。骗得过李大人,如何骗得过我们呢?”伯廉道:“造厂房须要包工才好。”伯正道:“可不是?我原说要包工,桐山兄说不包的好。他有甚么督工的法子,原来为扣八折地步。”桐山道:“这分明是工人听了钱伯廉的指使,合晚生为难。”伯正道:“桐山兄不可乱说!伯廉是在茶栈里,他因久没合我会面,今天特来闲谈,他不知道我们造什么厂房,如今我倒要托他接你的手了。为什么呢?你既合工人闹得不合式,倒不如换个人办办,将来开厂,再来请教你吧。”桐山面色,顿时如灰,没得话说,歇了半天,久坐无味,方才辞别出去。伯正就请伯廉领了工人,到工厂里去做工。伯正又写了一张条子,饬人到帐房里按数给伯廉支款应用。伯廉大喜,领着工人辞别出门,谁知正遇着桐山迎面拦住不放。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改厂房井上结知交 辞茶栈伯廉访旧友
却说钱伯廉领了工人走出李公馆,要到织绸北厂去查点物料,照常开工,谁知遇着了陆桐山,拦住他道:“你好生生的,把我饭碗头挤掉了,我今与你势不两立,咱们拼个命吧!”伯廉正待躲避,工人上去,把他一把拖倒,道:“你做了坏事,东家辞你的,与钱先生什么相干?你还要诬赖好人么?”接连就是几拳。桐山大喊救命,巡捕来了,把工人桐山辫子结在一处,拉到巡捕房。伯廉只得跟着去探听。
次日,桐山到得堂上,口口声声只告钱伯廉。伯廉挺身上去,把前后情节一一禀明。会审老爷判断下来,叫桐山不得诬告,叫工人罚洋十元,给他养伤。可怜工人凑不出一文钱,还是伯廉把余升退回的十块钱,借给工人,给了陆桐山,才各散去。
伯廉到得北厂,查起物料来,都没办齐,连夜禀知伯正。依伯廉的意思,是要在桐山身上着赔。伯正道:“总算我眼睛瞎了,请着这个宝贝,我认个晦气吧!你去替我查点个清楚,还少些什么材料,开篇细帐,到帐房支款去办便了。我事情也多,没法儿件件管得到,这造厂房的事,交给你的了。”伯廉大喜,回到北厂,合工头商量,除现有的不计外,其余各色材料,开出细帐,计算还要五万银子,帐房照数支给。伯廉有这注银子在手里,不但工钱不扣,而且有时还多支给他们几文,众工人感激的了不得。伯廉把那五万银子,办了三万银子的料,除却零星费用,自己落了一万八千多银子。这叫做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伯廉安安稳稳用了李伯正的银子,伯正还当他是个好人,能够实心办事哩。
看看厂房将要造好,伯廉天天在那里监工。伯正也有时来看,见伯廉常在那里,就很放心。
一天,伯廉正合工头议论那堵墙头不好,那个窗子不对,指手划脚的要叫他改造,可巧伯正同着一位东洋人坐了马车来此看厂。伯廉合工头接见,伯廉又合东洋人通问姓名,才知这东洋人名井上次郎,在中国多年,一口北京话。伯廉道:“我们这厂基址坏了,只怕机器压上去,吃不住吧?”井上次郎周围巡视一遍,对伯正道:“果然基址不好。外洋造厂房,总要石头砌成基址,不然,用砖实筑也好。如今是虚筑的,如何使得!再者,厂房怕的是火烛,故用木料愈少愈佳,如今木料用得甚多,将来必有后患。”伯正对伯廉道:“井上先生说的一些不错,我们都是外行哩。”伯廉道:“晚生也略知一二,只是这基址是桐山在此打好的,木头也是他办来的;木料太多,众工人只得照他的法子造。我正在这里踌躇,觉得通风透光之外,还有许多不妥。外国厂房,都用砖砌作弓弯式,用铁做梁柱架着;至于门窗也是用铁做的,通风透光,也比这厂好得多。不知从前这图,是谁画的,有些外行;及至造成,晚生才看得出他种种弊病。”并上次郎道:“伯廉先生讲的一些不错。”伯正见东洋人尚且佩服他,便着实信托伯廉。当时看完了厂,约伯廉合井上次郎去吃番菜,商量改造的法子。伯廉道:“谈何容易,这一改造,又是几万银子费掉了。”伯正道:“那是没法的,多花几文,省得将来坍台。”伯廉大喜,自然开了一大篇花帐,沾润了不少。
再说张老四到过茶栈几次,总不见钱伯廉在栈,很觉诧异,只得去问周仲和。这时仲和的绸缎店倒下帐来,亏空了几万银子,连门都封钉了,他早把家眷搬回,自己逃走了,不知去向。张老四没法,又去找范慕蠡,慕蠡却在家里碰和。有四位扬帮里的朋友,都在那里。张四见人多不便细谈,好容易候他们碰完了和,拉慕蠡到里间屋里烟榻上,问他见伯廉没有。慕蠡道:“前月里他来过一次,闲谈一会就走了。我听说他买卖折本,开的甚么天新茶叶店倒了,你没吃亏么?”老四道:“天新是不相干的。我栈里买卖,远不如前,他又时常不到。他那存放的款子,早经提完的了,我所以要访着他,问个下落。他要不愿就时,我好另外请人。谁知找到他两处家里,都说不知,出去了多天,还没回家哩。我又找到周仲和家,谁知仲和也亏了本,逃走他方,店面的门都封钉了。你说上海的事靠得住靠不住,可怕不可怕!一般场面上的人,闹得坍了台,便给脚底你看哩!”慕蠡道:“我们从前做茧子的时候,我只以为钱伯廉很不大方,周仲和倒是个朋友。谁知伯廉倒帐,还不至于拿钱赎身;仲和倒把这上海码头卖掉了。世上的事,真是论不定的。但你要找伯廉,也非难事,只叫人在陆姗姗那里打听;他既前情未绝,总要去走走的。”
老四点头要走,慕蠡约他吃一品香。老四横竖没事,就陪他同去。到得一品香时,第一号房间己被人占去了,只得占了第二号。老四听得隔壁喧呼嘻笑之声,偶然踱出张望,只见钱伯廉坐了主位,旁边坐的一班人,一个也不认得,都是极时路的衣履。局早到了。伯廉瞥眼见他,故意别转了身子。老四也不便招呼,叫恃者过来,问他们那一班是甚么样的人物,侍者道:“听得马夫说,都是承办织绸北厂的工头。”老四记在肚里,吃过番菜各散。次日便去拜李伯正。伯正接见老四。老四问起钱伯廉来,伯正道:“他正在这里替我办北厂造屋的事哩,果然是个有本领的人,连东洋人都很佩服他!”老四听了顿口无言,只得作别。找到北厂,伯廉却不在家,出门办料去了。
次日伯廉一早赶到老四那里。老四大喜接见。伯廉道:“我实在对不住你!我连年折本,撑不下去,只得靠着那位财东,指望恢复旧业。茶栈里的事,我原不能兼顾,请你另请高明吧。帐是我都结算好了的,只为一见伯正观察,他就派了我这个事。我一直忙到如今,所以没来面辞,还望你恕罪则个!”老四听他说得婉转,要责备他,也不能了。当下同到栈里,伯廉把帐目银钱,一一交代清楚。老四见他来去分明,倒很佩服。
伯廉交代好了帐目,便去拜范慕蠡。慕蠡道:“伯翁,你到那里去的?
老四到处找你,几乎要登告白贴招子。”伯廉道:“休得取笑!我是被伯正观察硬拉着办织绸北厂的工程。”慕蠡喜道:“你替他办事甚好,只不知薪水怎样?”伯廉道:“慕翁是知道兄弟的脾气,不在钱上面计较的。伯正观察,也就为这点器重我。他被陆桐山闹得慌了,连工匠的钱都要扣个八折,因此把他登时撤了,见委下来,我只得替他帮忙。但是对不住张四先生,他找我两次,都没遇着,今天特地拜他,已把帐目交代清楚了。”慕蠡道:“原来如此。伯翁办事,果然来去分明。”伯廉道:“岂敢,弟是一向这个脾气。”慕蠢又把周仲和的事告知了他。伯廉跌足道:“唉!他怎么不合我们斟酌斟酌?我倒受过他的好处,可惜他急难之时,我不能救他,他也不该合我疏远到这步田地。”慕蠡听他说得这样慷慨诚挚,忖道:“伯廉原来是个好人,我一向失敬了。”当下不免合伯廉谈起心上话来,访问伯正所办的两厂一公司,甚么时候可以开办。伯廉道:“伯正观察办的事,没一件不文明。即如这个织绸北厂房子,造得略差些,他就约了东洋人来看,幸亏当初图样不是我经手打的;况且我去时,基址已经筑就了,然而难怪东洋人说不好。据弟的愚见看来,也不合式。因此合他讨论一番,难得东洋人也合我意见相同,如今是还要改造哩,慕翁试想:他单造这座厂房,还须半年多,那两厂一公司,不知甚时开办哩。如今议也议不到这事。他却主意好,除非不做事;做了便须根牢固实,再不肯将就些儿。我看这人的商务,将来总要发达的。”慕蠡着急道:“我十万银子的股本,早经交出,他那两厂一公司,不办是何原故?我要去提银子来,做别的买卖了。我虽然银子多,也犯不得搁在他那里,银钱搁呆了,是商家最忌的一件事。我们就此同去会他吧!”伯廉听他说到这话,吓得汗流浃背,连忙作揖求他道:“慕翁,总是小弟多嘴,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是我说的!他两厂一公司,开办的迟早,弟如何得知,只不过以理度之罢了;或者那两厂一公司,开办在前,南北织绸厂开办在后,也未可知。慕翁去这么合他一说,他只当是弟乱放谣言。宾东之间,闹出意见,还使得吗?”说罢,又作一揖,慕蠡暗自好笑,忙道:“伯翁,不必着急,既然如此,我就不说是你的话便了。”伯廉道:“也还未妥,待弟去探个确实信息,再来告知慕翁。如果一时不办,听凭慕翁怎样吧。”慕蠡笑道:“你不放他的谣言,就做我的奸细,我一古脑儿告诉了他,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趁早把赚他的银子,分给我一半,万事全休;不然,我是要出首去了。”伯廉道:“慕翁倒会取笑,可怜我在他那里,自早至晚,没一刻休息。每月的薪水,只五十两银子,还不如在茶栈里,有些分红,不止此数哩。”慕蠡道:“我合你说顽话,你就这么着急,真个在乎你分那几两银子么?”伯廉也笑道:“我倒情愿孝敬,只是川条钓白条,仔细你的银子,都被我钓了来。”慕蠡道:“只怕未必。我不比李伯正的银子该得多。”伯廉辞别要行,慕蠡留他吃饭。伯廉道:“我还要办料去,昨已议定价钱,今天要去付银。”说罢,匆匆去了。慕蠡忖道:“看不出这钱伯廉办事,比从前越发勤恳了。他那脸上的烟气,也退了好些,莫非戒了烟么?”转念道:“不好!我偌大的股本,放在伯正那里,他那厂合公司,是一时不见得开办的,我还是去提了回来。前天捐客章大炘,还有一注外国铁,劝我收买,我为的没得余款,只得罢手。铁现在那里,我何不去提这银子来买下他的。”想定主意,就叫套车。
慕蠡穿一件织金面子的貂皮袍子,缎面的白狐马褂,带了两个金刚钻的戒指,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装上极品的雪茄烟。马车拉到虹口。慕蠡是不用通报的,把马车一直拉到伯正的三间花厅前。车夫开门,慕蠡下了车,直到花厅上坐了。自有人进去通报。一会儿,伯正出来,穿件罗纹绸的丝绵袍子,貂皮马褂,口衔一支长竿烟袋。二人叙坐。慕蠡道:“兄弟是有半个月不来了,大哥一向好?”伯正未及答言,门丁来报道:“玻璃工师来见。”伯正吩咐道:“请在洋客厅里坐吧。”慕蠡也要请教,伯正便合他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说艺事偏惊富家子 制手机因上制军书
却说范慕蠡跟着李伯正踱到洋客厅上,只见两个西洋人,同了一个翻译,坐在那里;见怕正进来脱去帽子,合他拉手。伯正对翻译指着慕蠡道:“这是股东范慕蠡先生。”翻译合那两个外国人咭咕了几句,那外国人也就合慕蠡拉手。谁知他的力量大,拉着慕蠡的一只嫩手,隐隐生痛。慕蠡问起翻译,才知两位都是英国人。翻译替他述了姓名,那四五个音的名字,慕蠡那里记得清楚。只记得一个有胡子的外国人,一个没有胡子的外国人便了。
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在衣服袋里,摸出一张洋纸的图,指给伯正看。上面乌溜溜的,圆浑浑的,翻译道:“是熔料的锅炉。”余外还有平面的桌子,还有成范的模子。最奇的是一个高大汉子,拿着一支喇叭似的,在那里吹喇叭。口上一个图形的物事,就像电气灯的灯头。慕蠡不解,请问翻译,翻译道:“这就是吹的玻璃。”慕蠡道:“玻璃是吹成的么?”翻译又合外国人咕咕一阵,然后说是玻璃质料,熔化过后,便如糖质一般,软而粘的。他们的吹法是用一支管子,吸取了这锅里的料,把口对着那管尽吹,管端就结一个泡,合电气灯头似的,滚在桌面上,再把这泡放在模内,就成了瓶杯各种器具。如今有人得了甚么新法,可以不用口吹?这旧法是都要口吹的。慕蠡这才恍然大悟。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翻译对伯正道:“这锅是必要用他们外国的锅。他们制成的锅,极有讲究,是用最净的火泥,不叫夹杂甚么石灰硫铁的质料,把这泥加上了水,调和起来,叫它变成软性;然后把磨成细粉的旧锅泥,搀和调匀,滚成个个小团,造锅工匠用手,把这小团一一的连合起来,造成这锅,不叫它有蜂窠的孔。万一空气关入其中,只怕受了炉火的大热气,那锅就要涨裂了。锅成之后,须待数月,等它自干,干后方可用得。临用时移锅至倒焰炉内,渐加热度,看那锅见了红色,便赶忙移至化玻璃炉内;再等若干时,已受了大热,这才把废玻璃料中极细的撒在锅底上,作为釉之用。凡锅摆在炉内,四围都是火焰排列,其热自然大了,只为烧玻璃需大热,热度不起,那玻璃料是化不了的。”
伯正、慕蠡听他这篇名论,自然佩服。伯正又问道:“这玻璃的原质,到底是甚么?”翻译传话道:“造玻璃的原质,其名叫做矽矿产,里有那种火石、石英、水晶砂,大半是矽结成的。我们要造玻璃,把这几种质加上土质或金类质,都可造成得成玻璃。但须经过大热,等它熔化,又须在那熔化的质内,提出极净的料,冷透了,便凝结了。其质透明,这就是块玻璃,说来也甚容易的。”外国人又道:“你们中国出砂的地方很有,这玻璃的料子,不消采自外洋,只制法须我们指点罢了。”伯正又问道:“这玻璃初造,究竟始于何国?”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答道:“造玻璃是件极巧妙的事,为甚么呢?那玻璃的质料是暗的,及至造成,变为明质,就如金钢石一般。金钢石是光明的物事,那原质是炭质所成,却甚暗的。造玻璃的法子,自古有之,相传古时地中海,有一只碱船,泊在那里,因为船上不好煮饭,他们就拣岸上一块砂地,打算埋锅煮饭,只因没得砖石,支架锅子,他就在船上,取了几块碱,把来支锅。谁知碱合砂,受了一番大热,熔成一块儿,船上人吃过了饭,见地上透明的物事,取出来看,倒很有趣的,带了回去,给人看见。问起来由,就有人想法办理,果然成了一种玻璃。这就是造玻璃之始。大约腓尼基人,得这法子很早。他能造有颜色的玻璃。埃及国人,也能造玻璃。我们古时人有到过埃及国的,得着大玻璃球一个,上面刻着字;有人认得埃及文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东西呢。埃及国人又把玻璃造成棺材,又把玻璃做砖,有各种花纹,都有人见过的;还有那罗马国人,二千年前已知造玻璃的法子;他造的器具碎块,有人在地底发出,知是二千年前头的东西哩。”
伯正闻所未闻,慕蠡也广了识见,送出外国人。慕蠡又问伯正两厂一公司何时开办,伯正道:“明年秋天,总可出货。”慕蠡大喜。伯正又约他同到织绸北厂,看那工程,果然浩大。伯廉接见,畅谈而别。
慕蠡回到铁厂,仔细思量,他们外国人,何以那般精明,能创出无数法子;我们连造玻璃的法子都不知道,定要请教他们呢?正在胡思乱想,门上人来报道:“外面有一位江西刘浩三要见。”慕蠡一时想不起是谁,问道:“他有名片没有?”门上人道:“他没有名片,说是合少爷江宽轮船上认得的。”慕蠡想了半天,道:“呀!是他么?请吧!”
原来这刘浩三是江西南昌府人,也是个秀才出身,读得一口好西文。在外国工业学校,学习过三年的。自己造过一部织布手机,只因中国没人讲究此道,也没拿出来问世。浩三回到中国,先到北京,拜见几位当道名公,都很赏识他。只是没甚机会安置,只得出京。听说湖广总督樊云泉督帅讲究制造,他便著了一部汽机述略,托人呈上去。樊督帅撩过一边,并没细看。浩三朋友何濬甫,是樊督帅的慕府,趁空请示,说:“刘某著的汽机述略,究竟怎样,好不好呢?”督帅道:“这班无业游民,夤缘出了洋,就把大言来欺世。汽机的事,千头万绪,岂是一本述略包括得来!看其书名,己是外行,不须再细看他的书了。”幕友道:“大帅不要看轻了他,他本来很有点文名的,后来进了船政局学堂,学成英、法两国语言,这才出洋,进了工业学校。学过三年,卒业回来,自己懂得制机的法子。他家里就有一部手织机车,是晚生亲眼见的。他那机车制得很灵巧,省了许多人力。他著这部汽机述略,必不是甚么汽机必览这些书可以相提并论的。”
督帅听他说得这么郑重,倒要请教,先看那篇序文,就有若干新名词。
督帅甚为动气,忖道:“这样不通的人,如何懂得汽机,这不是胡闹么!”说到这话,若是别人,一定不看了。幸亏他却有一种脾气,翻开了一部书,总要看到底的;说不得再翻下去,第一篇就是考证那汽机的来源。樊督帅是最喜考据之学的,见他说得那般清楚,虽罗列的都是外国人名字,没见过的,却还觉得有趣,不免略短取长,不去苛求他那些新名词了。再翻一页,绝精工的一张五彩图,却都是汽机中的事件,樊帅大惊,暗道:“这人果然懂得汽机,这是一个维新大豪杰了,我如何当面错过?幸亏何濬甫提醒了我,这位先生定须留他下来办事才好!”再看他后面讲那汽机的做法用法,头头是道,语语内行。樊帅诚心拜服,连忙叫人请了何濬甫来,指给他看,道:“像这般切用的著述,方不是灾及枣梨。幸你称扬一番,我才留心观看;不然,这书变成个沧海遗珠了!”何濬甫当下大喜,趁势进言道:“大帅既然赏识他,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试试呢?”樊帅道:“我正有此意,烦你代我致意,我实在没工夫去拜他,请他搬进来往,我好随时请教。”濬甫唯唯退出,连夜赶到浩三住的客栈里。谁知浩三踪影全无,问及伙计,伙计道:“昨天一早渡江去了。”濬甫道:“甚时回来?”伙计道:“不知道,他没有说。”濬甫道:“制台要请他见,他回来时,千万合他说先来见我便了。”随手在怀里取出名片一张,交给客栈伙计,自己回去复命不提。
再说刘浩三上了这部汽机述略的书,以为樊督帅必然重用自己的,谁知一候几日,信息杳然,不免灰心,想起汉阳铁厂里一位旧同学来,趁着没事,便去合他谈谈。这早雇了一只小划子渡江过去,幸喜风平浪静,船至中心,看那汉江浩森,两岸遥峙的:一边是黄鹤楼,俯瞰潮流;一边是晴川阁,下临清渚;果然风景不凡。一会儿,船到汉阳。上岸不远,却已到了铁厂,找着文案处的鲁仲鱼。两人久别相逢,说不尽的别来况味。饭后,仲鱼又同他晴川阁、伯牙台游了一趟,回厂时天已不早,仲鱼留他暂住一宵再走。浩三本没甚事,也就应允了。他住过一宿,这时天气虽然深秋,却是热如炎夏,只一夜起了东北风,天气骤凉,纤纤的又下了几阵雨。接着,又是大风撼水,江波汹涌,没一只船敢渡。仲鱼起来对浩三道:“这是静江风,今天渡不得江。”浩三道:“我终须过去,下半天看风色吧。”仲鱼道:“只怕渡不过去。”到得傍晚,果然那风越刮越厉害。浩三只得又住一宿。如此者风雨连天,一连五日不息。浩三在汉阳住了五日,第六日方始放睛。
浩三渡江径回客栈,伙计把名片送上,述了何濬甫的来意。浩三大喜,就叫了一顶轿子,抬入督署文案处,打听何濬甫,谁知他跟着督帅大阅去了。浩三大失所望,只得住在客栈里静候。看看川资将罄,有些住不下去的光景,幸亏栈主人知道他合制台文案相好,又有制台请他进去的话,是个有来历的人,不来问他催讨房金饭费。浩三也因川资不敷,只得等候濬甫回来,再作计较。
看看九月已过,十月又来,制台未见回辕,身边川资实已告竭,只得寄一函书,去向仲鱼借款。谁知铁厂文案,出息不多,仲鱼也是为难,没法只借给他三块洋钱。栈主人见浩三穷到如此,那制台请他进去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便有些不相信了,开一张条子,特来算帐。客栈虽小,价钱倒是很大,每天二百四十文,连吃饭在内,统算住了二十九天,一共六吊九百六十个钱。浩三道:“我旅费艰难,打算合朋友借钱。我这朋友,跟着制台阅边去了,等他回来,便可借钱还你。”栈主人道:“客官既然出门,为什么不多预备些川资?小店是等着开销的,那见房饭钱好拖欠的么?这是血本换来的。”浩三道:“我也知道不可拖欠,只是暂缓几天,如数奉还,下不为例便了。”栈主人不答应,多少总须付些;不然是不开饭的了。浩三没法,只得把仲鱼那里借来的三块钱,给了他两块。栈主人还嫌不够,说道:“十天之内,客官的房饭钱要不还清,小店不便再留了。被别位客人知道了,大家拖欠起来,连小店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浩三受了他一阵逼迫,自己理屈,没得话讲,送他出去,兀自愁虑,忖道:“十天内制台倘不回辕,我怎么得了!”又转念道:“我再去找仲鱼吧。”踌躇一回,觉得不妥,暗道:“只好把单夹衣服当来使用的了。”次日,见汉报上载着樊制台调署两江。浩三大惊,没奈何再到督辕打听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工师流寓出怨言 舆夫惑人用巧计
却说刘浩三见汉报上登明,樊制台调署两江总督,十分惊疑,只得向督辕打听。走到半路,只见一派仪从,簇拥着制台回辕,心下大喜,忖道:“做总督的人,果然威武,怪不得人都说是出京小天子。这样看来,我国虽说是专制国,却也暗合了贵族政体。只那做官的生成一种奴隶性质,融合着专制手段,所以把事都弄坏了。”一路忖度,慢慢的看着制台进了辕门,又停留一回,然后身边掏出名片,求把门的替回要见文案何大老爷。把门的道:“何大老爷跟大人阅边去了,如今虽说回来,还没上岸哩。再者,他即便上岸,也还有许多公事,怕没工夫会你吧。”浩三被他回了个绝,分明瞧不起自己,急得红涨了脸,又不敢发作,忍气问道:“他几时得空会我呢?”那门上道:“你自找他去,我那里知道。”浩三愈加没趣,只得蜇回寓处。栈主人见他丧气而回,知道事情不妙,又来催逼房金。浩三道:“再迟几天,我便给你算清。”栈主人道:“你说制台回来了,便有法想,如今不是制台回来了么?你为何不去找他?”浩三道:“制台虽是回来,他还有许多公事,我去找那文案上的何大老爷,他还没上岸哩。”栈主人道:“你到衙门里去找何大老爷,那里找得到他呢?除非你认得文案处的路,一直走进去,碰着他自己的管家,还可指望见面。你要在把门的那里打听他,万世也见不着。你想,制台衙门把门的,何等势利?见你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还肯替你通报么?外面的世道,都是如此!客人,你出来得也太冒失了!”浩三被他奚落一场,气得顿口无言,半晌道:“我倒请教你,像我这样,是永远见不着何大老爷的了?只怕他来找我,也未可知。”栈主人道:“那看你们的交情。据我看来,只怕未必。”浩三不答。栈主人讨不到房金,咕哝着自去。
浩三一等三天,不见濬甫来找他,这才真个着急。是晚左思右想,一夜没睡。不料人急计生,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暗道:“这法子用了还不灵验,只好讨饭回家去的了!”当时披衣起身,写了一封信,改来改去,好容易写完了,去找栈主人,要他想法叫人送进去。栈主人为着房金,不能不关切,就派了一个精细的伙计,代他送进制台衙门。果然,这封信比龙虎山张天师画的召将符还灵。当日晚间,濬甫亲自到栈,合浩三见面。浩三道:“我被这位樊制军累得好苦。他说用不着我,我倒也别处托钵去了。他又把我留下,又不见面,又不派我件事儿,弄得我一候几个月,天是冷下来了,衣履不备,瑟缩难过;栈房里欠下许多钱,天天催逼。我在外洋时,也没受过这么一天的苦。你若不救我一救,我是要填沟壑的了!”濬甫笑道:“浩三先生,岂是饿死的人呢,且请放心!我自从把你的本领合云帅细说一番,他何等仰慕,何等契重;原要请你搬进幕中,偏偏又为着阅边耽搁下来,及至回来,又奉署理两江的上谕。云帅本来注意两江,要去整顿一番,那里的财政宽余,大可开几个制造工厂,请教浩三先生的事多着哩!只是目前公事,犹如蝟毛一般,不但他没工夫理论到你,连我也没工夫去谈你这桩事。如今我带了一百块洋钱在这里,算我借给你的。你开发了房金,就到南京去候着吧,云帅大约他三五日内,就要赶赴南京的。”浩三道:“我也不来上当了,既然蒙你慨惜百元,我有了盘缠,就到上海去。我还有几个旧朋友,去找着他们,怕没事干?不希罕这腐败官场的事,宁可做外国人的奴隶吧!”濬甫道:“也难怪你牢骚,像你这种本事,自该到处争迎;奈中国官商,不喜办什么公司工厂,还只云帅有点儿意思;要是别的督抚,只怕理也不来理你。”浩三道:“我原知道。我深悔到外洋去学什么汽机工艺,倒不如学了法律政治,还有做官的指望哩。但是中国不讲究工艺,商界上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民穷财尽,势必至大家做外国人的奴隶牛马。你想商人赚那几个钱,都是赚本国人的,不过贩运罢了,怎及得来人家工业发达,制造品多,工商互相为用呢?难道中国的官商就悟不到,不肯望大处算什么?”濬甫道:“不是悟不到,只为中国人的性质,是自己顾自己的。官商有现成的钱赚,且赚了再说;倘然大张旗鼓,兴什么工业,开什么工厂,弄得不好,倒折了本,不是两下没利么?”浩三道:“合众开办,断然有利;不但自己有利,而且全国受了利益。不过利益迟些,他们没耐性等待罢了!至于那些自己顾自己的,总是他的性质,习惯使然。只盼社会改良,这种性质,自然会大家变换的。譬如国家奖工艺,或是优与出身,或是给凭专利,自然学的人多了,就不患没人精工艺;既有人精了工艺,自然制造出新奇品物,大家争胜,外洋人都来采办起来。工人也值钱了,商人也比从前赚得多了,海军也有饷了,兵船也好造了,在地球上,也要算是强国的了!如今把新政的根源,倒置之脑后,不十分讲求,使得吗?不论别的,单是轮船上驾驶的人,尚须请教外人,难道中国人没人能驾驶么?只为他既是中国人,人都不信他,怕闹出乱子来,那就坏了大事的。为什么他们外国人,初创轮船之时,敢冒险驶出大洋,这岂是顽的么?一般也出过乱子,他们不怕,这是什么道理?即如气球初创的时节,坐了上去,死的人也不少;然而外国人还到政府去请,定要上去。政府答应了,他便再上去,视死如归。中国人见了这种奇险的事,还了得吗!我说轮船上驾驶的事,早该叫人学习,考验他的本事,要能下得去,便可叫他驾驶。这也是商务中第一件要事。总之,要变通都变,要学人家,通都学人家。最怕不三不四,抓到了些人家的皮毛,就算是维新了!我这话并不是愤激之谈,总算又上了一个条陈,你得空合云帅谈谈,看他意下如何?”濬甫道:“你的话句句都切事理,我也没得驳回,还望你到南京走一趟,有机会,总合你留心便了。”言下,就叫跟班把洋钱拿来。跟班的便把两封五十块洋钱送上。浩三接了道谢,又道:“我在上海耽搁一两个月,再来找你。”濬甫答应了,急忙辞别,仍回督署办公事不提。
浩三送客回来,便叫栈主人算帐。一会儿,栈主人把帐开好,上楼来、道:“刘先生,我们失敬了!我原知道刘先生是有来历的,论理不该催讨房钱。只因敝栈连年赔本,实在支持不住,只指望来往的客人多,可以撑得住这个局面。如今人少了,实在不够开销,因此长了价。刘先生休得见怪!”浩三接帐在手细看,原来比往时多开了二十文一天。浩三笑道:“有限的事,我也不值得合你计较。只是以后遇着贫苦的客人,少挖苦几句,我也见情的了!”栈主人满面通红,接了钱自去。浩三从容收拾行李。当日可巧有江宽下水船开。浩三上了轮船,四面一望,江水浩淼,不觉添出许多感慨,忖道:“这番要不是何濬甫救我的急,几乎流落武昌,世上的事,真险不过!我们中国人,处的恐惧时代,没什么本事可恃的!”
次日,船正开驶,浩三就到顶篷上看那江景,又看一回机器;自己知道造法,也不觉其奇。不到两日,船泊九江,浩三忖道:“我除却栈房开销,所存不过六七十元,那里能在上海去久住呢?莫如先到家乡,还有法想。”主意已定,便把行李交代接客的人,上岸住了三元栈。次日,趁着小火轮船回到南昌。
原来浩三只一位夫人,一个儿子还小,才八岁呢。幸亏有个表兄替他代理家务,田地不多,只数十亩,刚够家中吃用。浩三出洋多年,一直没回家乡。他妻子只当他是死了,也不去管他,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这天浩三回家,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浩三却还认得妻子,说明来历,自然夫妻总有感情。他妻杨氏,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倒有了三五个补钉,知道他不得意,便道:“你出去的时节,我怎么劝过你来?你只不听,要去学什么本事。如今呢,你本事学成没有?”浩三道:“本事是学成了,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杨氏道:“嗅!有了本事,原也要贵人抉助的么?你忘记了从前的话,不是说不肯求人,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浩三道:“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到得家中,我们各事休提,且待我舒息脑筋,再图别事吧。”杨氏笑道:“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七八年不回家,自然该休息休息。咳!要不出洋,过过舒服日子,不更好么!”浩三叹口气道:“中国人的意见,都合你一般,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只图自己安逸,那管世事艰难,弄到后来,不是同归于尽吗?”杨氏道:“你有多大本事,管得到世上的事!准不是图自己安逸?你想,半步街的童伯伯,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赚着一注钱,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到安徽去候补;听说分道到了芜湖,当什么洋务差使,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他嫂子满头珠翠,身上穿的灰鼠皮袄,湖绉面子。找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她只把来家常穿着。童怕伯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也会发财。他前天来接家眷去,一只满江红的船,小火轮船拖着,挂着旗子,敲锣开船,好不威风!你呢?出门这几年,穿件破棉袍子回来。我只道你没本事,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尚然如此!你要晓得,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比不得外国人,你应该有些后悔了!”说得浩三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哭又无谓,只得长叹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人家的本事,是在场面上的;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他能赚东家的钱,能捐官,能已结上司,就是他的本事;我这本事不同,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赚几文呆进项。有人用我,也能赚几千银子一年;没人用我,只好怨命,一文钱都赚不到的,带累了你受苦。罢了,罢了!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料来够你一世吃着,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也要过日子哩!”杨氏噗哧一声的笑了。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浩三问什么事,杨氏赶出去看时,原来是咿哑菩萨出会,轿夫中了迷,在那里嚼瓦片哩。人都齐集,焚香点烛的祷告。杨氏吓得面如淡金纸一般,连忙叫女老妈摆上香案,跪拜祷告。浩三不禁暗笑,让她做作完了,轿夫醒来,抬着咿哑菩萨过去,杨氏这才进屋。浩三问道:“我在轮船上遇着同乡人,就晓得咿哑菩萨的会己被抚台禁止,不准再出,如何又有了这个陋俗?”杨氏吓得颤着身躯,忙摇手,道:“你休得胡说!”不知杨氏又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兴工业富室延宾 掮地皮滑头结客
却说刘浩三妻子杨氏,听她丈夫说话,得罪了咿哑菩萨,不胜恐惧道:“休得胡说!菩萨很灵,抚台不信,禁止人家出会;后来菩萨托梦太太,一定要出会,抚台也信了,所以照常出会的。”浩三见她吓得那般可怜,知道一时不得开悟,只索罢了。
浩三找到几处亲戚朋友,想凑借些盘缠,到上海去找事。谁知人情势利,见浩三穷到这步田地,没一个人肯应酬他。浩三只得把一所祖上遗下的房子,卖给人家,得了三百块钱,掉下一百块,给杨氏过活,余下的带在身边,就整顿行装,要到上海去,他妻杨氏听说他要去找事,倒也欣然,并不阻止。浩三到得上海,几个旧朋友,都有事到他方去了。浩三投靠无门,想起江宽船上遇着的一位豪商,谈得很入港的,他说要开什么工厂,不如去找他吧。想定主意,换了一套时新衣服,来拜范慕蠡。慕蠡接见大喜。原来慕蠡知道他艺事高明,正想求教于他哩,就叫人把浩三的行李搬来,留他住下。二人谈起工艺的事,浩三道:“凡事都要在源头上做起。我们要开工厂,便须先开工艺学堂。但是等得这些学生,学到成功,必非三年两载的事、那时再开什么工厂,已落他人之后了。如今一面开厂,一面开学堂,把新造就的工人换那旧的。不到十年,工人有了学问,那学成专门的,便能悟出新法;那学成普通的,也能得心应手,凑拢来办事,自然工业发达。”慕蠡道:“我们上海,何尝没有工艺学堂,为什么总没效验,造就不出什么人才?”浩三道:“上海的工艺学堂,我也看过几处,吃亏没有实验。要晓得,工艺都从实验得来,平时读的、讲的、做的,只不过算学、理化、绘图等,那还是虚的。至于要讲木工,就要知道这木出在那里,怎样的性质,好做什么用;要做金工,就晓得这金如何性质,怎样熔化,好做什么。不信,当时试验,直头攻木的削木;攻金的熔金;诸如此类,亲自动手。所以学工艺必然要在厂里,离了工厂,开不成学堂;不开学堂,又不能改良厂务。工人懂得学问,自然艺事益精,制造品愈出愈奇,才好合欧洲强国商战。”慕蠡道:“上海工艺学堂,也有在厂里的,就合浩三先生说的不差甚么,为何不出人才?”浩三道:“目今旧厂工人,自以为得着不传之秘,拿人家几十块,或整百块一月。他意思是:你要不开这个厂便罢,要开这个厂,除非请我不成!你要我教导别人,那是我一世的饭碗,再也泄漏不得的!工师存了这种心,先把实验的一条路绝了;实验既绝了指望,其余学的,都是皮毛,不切用的。再者,中国学生,还有一种性质,都是好高而心不细。这工艺虽是极粗的事,却须极细心的人,方能做得来。学生要横下了心,预备自己一世的大事业,都在这工艺上面,专心研究去,工艺才能精哩!如今学生虽晓得工艺也是件可贵重的事,却还不甚心悦诚服,觉得自己负了国民的资格,如何困于工艺呢?这是我国数千年社会使然,忒把工艺看得轻贱了,以致一败涂地,难怪整顿不来!殊不知工人也是国民的一分子,关系甚大哩!”慕蠡拍掌,叹道:“浩翁这话,顿开茅塞!弟久思开个工艺学堂,好在敝友李伯正大开工厂,不愁没处试验。但这事我是外行,须请你代为经理,庶乎造就几个有学问的工人出来,助我们发达工业。”浩三道:“贵友李伯正,我也闻名,只不知他开的甚厂?意欲拜望他,看看厂。”慕蠡道:“他厂还没开工,如今正造着房子,明天我们同去会他便了。”
次日,二人一早起身。慕蠡套上马车,请浩三同坐,到得虹口,伯正却不在家,到北厂去了。慕蠡叫马夫赶到北厂,找着伯正。原来北厂竣工,锅炉机器,都已位置妥贴,恰待开工,伯正十分得意。见慕蠡来找他,就请他们二人,在公事房坐下。慕蠡代浩三通了姓名,又着实夸奖他的本领。伯正大喜。当下便请慕、浩二人遍阅厂中工程,又看汽机。浩三道:“汽机办得齐全完好,只这厂房,略欠坚固,恐怕被机器震坏。”伯正听了踌躇。
三人同回公事房。慕蠡把要开工艺学堂的话告知伯正,伯正道:“厂房没有余地,要开学堂,还须买地造屋。”慕蠡道:“正是。你买这几处地皮,都合若干银子一亩?”伯正道:“贵哩!虹口一亩,合到二万银子,其余稍微便宜些,也都是一万出头。”慕蠡道:“这还不算甚贵。你是买吴和甫的么?”伯正道:“正是。”慕蠢道:“只不知我们几处厂房左近,还有地皮没有?”伯正道:“怎么没有?都是吴姓产业。”慕蠡道:“我去拜他。”伯正道:“那里找得到他呢?你要买地皮,须找捐客汪步青,他专捐吴姓的地皮。”慕蠡道:“叨教,叨教!”当下范、刘二人辞回铁厂。伯正也就回公馆。
过了两日,慕蠡果然去拜汪步青。原来步青住在老垃圾桥堍贻德北里,专掮地皮出身。他本是上海土著,小时读书不成,去学洋文,学了几个月,又觉得气闷,便去学皮货买卖。帐目上却很精明,管帐先生很喜他来得伶俐,不免交付他几注正经买卖。步青好容易得着买卖经手,如何肯轻轻放过,便每注赚他个一成的扣头,管帐先生,那里得知,还当他少年老成哩。可巧一位贩皮货的客人,合管帐先生认识,一注皮货,值银八千两,要卖给这位管帐先生;管帐先生没工夫,就叫步青合他去做,讲定了九千银子,步青一扣就是九百两。皮货客人不服,告诉了管帐先生,管帐先生大怒,把他辞悼了。步青虽然歇业,手中很有几文,便在堂子里混混,意思结交几位阔人,好吃口空心饭。做的倌人是金宝钿,在汕头路住家;还有一个陆媛媛,寓在清和坊三弄。这天步青在金宝钿家摆酒,请了几个时髦客人,是吴筱渔、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一班,都是年轻喜顽,家里都有十几万的家私,闲话休提。当时请客到齐,步青大喜,便叫写局票叫局。彼渔抢笔在手,先把自己叫的四个条子写好,就问云山道:“你难道还叫王翠琴么?”步青道:“云山兄合翠琴,是几时和好的?”云山抿着嘴只是笑。筱渔把局票一一写好,娘姨递给相帮发去。酒菜摆上,步青让筱渔上坐。金宝钿敬了一巡酒,自去应局。一会儿,叫的局部到齐,各人拉着相好,乱闹一阵。须臾局散,这才安心吃酒。步青对筱渔道:“令叔黄浦滩三亩的地皮,成交没有?”筱渔道:“还没成交哩,前途还到五万四千银子,家叔道:‘不在乎他这几万娘子浇裹,不上四万一亩的数,决不肯卖,”步青道:“昨天我碰着一位俄国商人,他托我找块地,要在黄浦滩上。我想令叔这三亩地,可巧合局,莫如卖给他吧,我来做个中人,包管十六万银子成交,多少都在我身上。”筱渔道:“果然如此,是好极的了!”步青道:“你完合令叔致意,我们后天三点钟,在一品香谈吧。”筱渔点头,恰好金宝钿应过局条回来,于是大家吃稀饭。步青取出表来看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了,各人道谢散去。
次日两点钟,步青先到一品香,占了第一号房间,把请客条子写好,请的是吴和甫合筱渔叔侄两位,还有花伯芳作陪。他是一品香的老主客,那有不巴结的道理。当下侍者按了条子,交到柜上,连忙着人去请。步青等到三点多钟,伯芳始到。吴氏叔侄还没见来。伯芳道:“你今天请的什么贵客,为何这时还不到来?”步青道:“请的和甫叔侄。”伯芳道:“你怎样认得他们?”步青道:“有些经手交往的事,所以认得的。”伯芳道:“你不知道和甫的架子,如今大得不可收拾!我还见过他穷的那年,那才可怜哩!”步青忖道:“和甫自来阔绰,怎么他会看见他穷的时候,倒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伯芳兄,倒合和甫先生是旧交了?”伯芳道:“不然,从前我跟着先君到上海,只不过开一个小铁厂罢了,那时黄浦滩上人家不多,店面也甚寥寥,虽然合外国人通商,中国人大家肄忌,不敢放手做买卖,只先君是看得透,所以发了财。一天上街,其时正是隆冬,下过雪才晴哩,就见路旁有一位乞丐似的,穿件破夹袍子,在一家小饭铺门口站着;虽然极冷的天气,他却没一毫怕冷的样子。先君觉得奇怪,问他来历,才知是吴江人,探亲不遇,流落在此的。先君知道这人不是个寒乞相,将来或许发财,就留他到厂里住下,叫他做工,搬那铁条铁板。又知道他认得字,就叫他兼管日用的小菜帐。谁知他算得分明,一钱不苟。先君道他老实,可巧厂里管帐的先生死了,先君把他补上。一混五年,他手里大约也有几千银子。那时上海的地皮,实在便宜,只合上几十吊钱一亩,还没人肯买。和甫却存了个拙见,他想上海来种田,成家立业。看着别的好买卖不做,一味的买地,几乎把黄浦滩上的地,都被他买去。他的地不下二三百亩,都是三四十吊钱买来的。其时就有法华镇上一个富翁,知道他地皮弄的多,就把女儿招赘他为婿。谁知他打算种田,还没垦土,就有外国人来买他的地皮。起初不过几百吊一亩,后来地价长大了,弄到几千银子一亩。如今是不上四万银子,也休想买他的一亩地皮,我们才知道地皮这样值钱。他有了这几百亩地,随手卖出,又趁便买进,弄到如今,家私真正不知几百万了!他花天酒地的闹开了!又捐了个道台,报效皇上家十万,赏了个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好不威风!我们呢,就只先君是个二品衔候选道,没得荫袭。他儿子侄子都捐了道台。天下第一等的买卖,再没有他取巧的了!只可惜架子大些,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步青道:“我看和甫先生,倒也随和,我去见过他几次,都接待得很好。”伯芳道:“那是你合他经手地皮,方能如此,其余的人,是一概挡驾的。”步青忖道:“难怪伯芳要牢骚,他从前也是几百万银子的家私,如今分了家,买卖不兴,弄得剩了一二万银子,所以说起吴和甫,他就有些醋意,我倒不便申说的了。”正在踌躇,忽听得外面履声橐橐,上来了一大班人,原来正是吴和甫叔侄来到。马夫、家人跟上来五六个,什么烟枪、水烟袋,一古脑儿捧了来。和甫穿的大毛出锋马褂,猞猁狲的皮袍子,口衔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筱渔是貂皮袍子,狐皮马褂。论那和甫的气派,大约现任督抚,也不过如此。步青趋前招接,和甫不过略略交谈几句,还是筱渔倒合步青谈得稍为亲热点。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赔番菜买地又成空 逃欠户债台无可筑
却说汪步青巴结不上吴和甫,心里着急,虽系大冷的天,头上也冒出汗来,暗道:“他神气这般落落的,只怕这注买卖不成,白破了钞,那才冤枉哩!”只得打起精神,问长道短。他说三句,和甫只答一句。步青没法,索性不开口,做出一种恭敬的模样来,犹如子侄见了父叔一般。和甫脸上,倒转过来了,和气得许多。步青这才悟出,忖道:“官场中人,最喜人家低头伏小。和甫先生虽没做过官,却是头品顶戴的道台,难怪其然,我称他先生,已是错了。充着筱渔面子,应该称他老伯,客气些就该称他观察。咳!自己的不是,怪不得他,还是叫老伯亲热些。”主意想定,连忙要改口,可巧侍者送上笔砚,请点菜。步青趁势道:“老伯今天赏光,小侄不胜之喜!只是老伯天天吃番菜,是吃腻了的,要想几样新鲜菜才好。老伯请点,待小侄来开出来。”伯芳见他足恭可怜,笑着说道:“吴老伯是不大吃番莱的,我深知道他。你请吴老伯吃花酒,他倒很欢喜。依我说,叫几个时髦倌人来热闹热闹,倒使得。菜呢,随便点几样吧。”和甫听得步青一派恭维,心里很舒服;又被花伯芳说出自己的脾气,有些动怒,只是实喜叫局的,将机就计,乐得开怀,便笑道:“伯芳是耐不得了。你们爱叫局尽管叫去,别牵上我。”伯芳道:“老伯如今难道不玩了么?小侄是合老伯常常同在一块儿的。陆小宝不是老伯得意的人吗?我来写。”说罢,把笔砚取在身边就写。和甫只得听之,又道:“既然被你闹开,索性把张月娥、左兰芬、王梅卿一同叫来,大家热闹热闹。”伯芳大喜,一一替他写好,又把筱渔,步青合自己叫的几个写完发出。和甫是不吃外国酒的,步青只得要了两壶京庄酒,菜来就吃。一会几,局也到了,和甫大乐,拉着陆小宝的手,躺在烟铺上,唧唧哝哝的密谈去了。步青叫侍者开了几个新会橙,给和甫送到烟铺上去,和甫这时不觉乐得手舞足蹈。原来诸公有所不知,和甫的老婆,相貌极其丑陋,然又欢喜吃醋,和甫没儿子,屡次要想娶妾,只怕他老婆不允,闹得场面上不好看,所以成日在外面玩。这一阵子,看中了陆小宝,要想娶她;谁知陆小宝嫌他狐骚臭,若迎若拒的。骗他些钱罢了,并没真心跟他。和甫不知就里,在小宝身上,叫他花个上万银子,也都情愿的。闲话休提。再说当时席上,别的局都散了,只陆小宝还没去,步青急欲合和甫谈买卖,他却被倌人缠住了,不好去合他说话,只得把话告知了筱渔。筱渔合他叔父说知,和甫如梦方醒道:“地皮的事,既然前途肯出到这个价,我也不同他扳难,你合步青做去吧。”步青听了这话,大为惊异,忖道:“这真是个好主顾,看不出他神气来得严肃可畏,原来是个傻子!他肯把地皮交给他令侄作主,这就有得法子想了!”不言步青暗自欢喜。再说和甫忽从烟铺上挺起身躯,道:“今天我来复步青的东,就在陆寓吧。”步青连称不敢,道:“老伯赏酒吃,小侄不敢不到。”和甫又约了花伯芳,伯芳也答应必到。当下各散。
到得晚间,步青不等他请客条子到来,赶即走到陆寓。谁知和甫还合陆小宝坐马车没回,步青自悔来得太早。娘姨留他吃茶,步青辞去。下楼就到叙乐园,吃了一壶酒,叫一碗虾仁面,点心过了,然后再蜇到陆寓。和甫已回,见步青第二趟又到,不觉笑道:“请客就要请你这样的客,果然至诚。”步青道:“小侄生来性急;况且老伯赏酒吃,不敢迟到的。”和甫大喜。一会儿,客已陆续来了。步青有意凑趣,多叫了两个局,和甫心上倒不以为然。酒阑时,步青想要翻台,先合筱渔商议。筱渔道:“家叔怕的是吃花酒闹到三四下钟,又怕没钱的人陪着他花费。依我说,你不必多此一举,徒讨没趣的。”步青红涨了脸,忖道:“财主人只许自己阔绰,不许人家效尤,这也是个通病,我乐得省钱,岂不甚妙。”当下就合筱渔谈那地皮交易。筱渔道:“家叔的意思,总要卖到十六万银子。”步青道:“黄浦滩的地,虽然长价,只是十六万金,价也太大了!错过这俄商的主顾,只怕找不着第二个。依我说,十四万银子,彼此不吃亏,好卖的了。”筱渔摇头,道:“家叔的脾气,除非不说出口,既要十六万,是没得还价的。”步青道:“不瞒筱翁说,兄弟今天会见俄商的通事,他说俄商肯出到十万八千,再多是不肯出的了。仗着我去说法,或者撞关十四万,有点儿指望;咬定十六万银子,是做不到的。”筱渔道:“家叔的意思,宁可把地皮留着,决不肯贱卖的。他除非急等着钱用,才肯出脱哩。”步青道:“有了十四万金,把来做买卖,一月就是一万多两,论不定的。依我说,令叔既然把这片地皮交给你做,你何不硬自作主,把这地卖给俄商。我们来做露水买卖,包你两个月,赚到一万八千银子,作兴透过头的,你敢不敢?”筱渔听他这般说得有理,倒有点儿活动,只是迫于叔父之命,转念一想:“宁可做稳当事情,不要上了他的当,倒弄在自己身上,头两万的交易,不是顽的。”打定主意,便一口咬定不卖。步青这时合筱渔附耳谈了多时,恐怕和甫见疑,只得罢休。吃过稀饭,大家道谢辞别。次日,步青又找筱渔。筱渔分明在家,晓得步青必要合他麻缠,叫人回说不在家。步青没趣自归。这时已逼年关,步青所指望的,是这注地皮款子。谁知筱渔竟不上钩,弄得进退为难,到得三十晚上,诸债毕集。步青是超前逃到浦东朋友处躲债去了。妻子也另赁了房子住下。债户追到贻德里,那有影儿,只索罢了。步青过年后,慢慢的打听没事,然后回到租界。有一天,在五云日升楼吃茶,可巧被绸缎铺里的伙计扑面撞着,就向他索去年的欠,通共一百廿元。步青道:“我去年被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帮忙办喜事,到家迟了,所以没合你们清算。我既回来,自然一二日内就来还清的,你何必这般着急呢?”那伙计听他说的有情有理,便也无言自去。步青从容吃茶,坐到晚上才去。回家把积欠算过,大约非有二千多块钱,开销不来。现在所有的,不过三四百块钱,便把衣裳首饰典当,也还不敷。横竖没人知道自己的任处,遇着债主,躲掉便罢。因此不放在心上,一般在外面混搅。
一天,独坐无聊,踱到张园,泡了碗茶,在那里细品。张园是倌人来往的去处。步青一眼望见金宝钿,陪着一位客人吃茶。那人合金宝钿眉来眼去,十分亲热。步青看得动人,只是自己手里无钱,无可如何,只好别转头,不去睬她。又坐一会,忍不住站起来要走,忽然宝钿的大姐,走到面前,说道:“汪大少,为啥勿来?只不过欠倪两百块洋钱,勿犯着勿来啘!”步青臊得满面通红,只得答道:“我为着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办喜事,没在上海过年,昨儿才来的。原打算今天来摆酒,只是有一位朋友,约着吃番菜,吃过了番菜,再来吧。”大姐见他身上衣冠济楚,倒也不疑,叮嘱着晚上必来、跟她先生自去了。
步青举步欲行,刚出张园向东走了一截路,可巧又碰着一个查裁缝,是常年台步青做衣服的。计算欠他的帐,大约也有五六十块,两节没有还一个大钱。这查裁缝既然遇见步青,那肯放他过去,只不敢动蛮。当下便问他要钱。步青叫他明天来取。查裁缝道:“我到你公馆去过,门都锁了,没一个人在里面。我打听左右邻居,知道你搬场未久,只不知住在那里。汪老爷,你可怜我们手艺上赚几个钱,是不容易的,还了我吧!”步青怒道:“混帐东西!我又不少了你的钱,为何半路上合我下不去?你开帐来,给你便了!”查裁缝道:“不是这般说。汪老爷是何等祥的富贵人,何至于少我们的钱?只是小店也一般请着伙计,也要开销工钱、饭食、油火。再者,丝线、炭火,那一件不是钱买来的?况且汪老爷的衣服,工饯只二十八块,代料倒有三十来块。人家只认得我,我没法交代,实在赔垫不起!还求你高抬贵手,救我则个!”步青道:“糊涂东西!我原叫你到我家里来取,这是在路上,一味的同我蛮缠,成何体统!难道我来逛张园,还带了钱还帐不成?”查裁缝道:“该死!我只知道向老爷讨钱,却不知道问老爷住处,究竟老爷搬到那里?”步青道:“我现住虹口广东路第五十五号。你去找我便了。”查裁缝心中不信,待步青转过身躯,他便跟在后面,察看他的踪迹。步青转了几个弯,到得西新桥,望巷子里一钻,幸亏查裁缝眼光尖亮,随即跟了进去,只见步青站在一家门口打门,有个娘姨开他进去。查裁缝那敢怠慢,一脚跨进了大门,嚷道:“汪老爷,你好歹赏还欠我的六十块钱吧!”步青料不到他跟来,被他这一嚷,大吃一吓,回头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混闹!去叫巡捕!”查裁缝道:“什么地方?你好来得,我也好来得;你叫巡捕,我也要叫巡捕。你欠我的钱,我来讨债,没什么犯法,便到公堂上,也说得去的!汪老爷,你要不还我的钱,我便去登告白,叫人知道你如今躲债在西新桥六十七号门牌。你债主一齐拥着来的日子有哩!”步青听他说话蹊跷,知道这人有点儿难缠,骗是骗不过去的,只得转过脸笑道:“查师傅,你不要着急,我还你钱,你请进来坐吧。”查裁缝不管好歹,走到中间屋里,一屁股埋在椅子上坐着。步青取出他开来的帐,合他细算,要打个七折,不肯;打到九折,还不肯。查裁缝拿定了他的把柄,定规要收足钱。步青没法,只得照帐算给六十元零二角,一文都没少他的。查裁缝拿了洋钱,弯弯腰说声:“对不住!下次有衣服做,我再来报效。”步青道:“我也怕你这位大师傅了。我要做衣服,宁可开销现钱,给别人做去,再不敢请教你了。”查裁缝呵呵大笑,袖了洋钱自去。谁知他这一去,被几处绸缎店、皮货店都知道了汪步青的住处,要债的跟踪而来,络绎不绝。步青躲在楼上,只叫娘姨回债。要债的破口大骂。步青忍不住火冒,也不敢发作。
是晚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别无生路,还是去找吴筱渔,问他借这么二三千块钱开销开销,然后好在上海滩上做人。主意打定,次日起一个绝早,趁着要债的没来,偷偷走到六马路,弯过宝善街。只听得有人说道:“粪太太来了!”步青举眼细瞧:只见一个妇人,蓬头散发,身上穿件灰鼠皮袄,月白湖绉面子。一双小脚,上面罩着黑湖绉的裤子。包车夫推着她过去,众人视线为之一集。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专利无妨营贱业 捐官原只为荣身
却说汪步青走到宝善街,听人传说,粪太太来了,十分诧异,忖道:“太太也多,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粪太太的。”
慢言汪步青诧异。且说这粪太太姓包,嫁的丈夫姓阿,是个种庄稼的出身。名唤大利。那时英、法诸国,初到上海来开码头,人烟稠密,只是一桩极不妥当的事,那大家小户出的粪,竟没摆布。当下便出了许多晓谕各乡的告示,召募乡人,到租界来担粪。不但溏干各色,上好粪料,情愿奉送,而且还要重重的给那担粪人一注赏钱。阿大利时来运来,首先挑着粪担,到租界出粪。外国人见他为人诚实,就派他做了个粪头,叫他到各乡招人来挑粪。包氏既嫁了过来,夫妻两口儿,倒也十分恩爱。包氏劝丈夫道:“你有这条好路,为什么让人去做?我们何不开他一个粪厂,专门收粪,贩给乡下,不是大大的利息么?”大利道:“粪厂如何开法?”包氏道:“你去租他一个厂篷,打他几十个粪桶,雇人挑来。他们得的酒钱,我们提三成,作为开销之用,其余粪价,赚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好处。”大利大喜,于是竭力经营,果然把这粪厂开起来。包氏天天起早,到厂去查考那些粪担。自此赚的钱,一天多似一天。始而小康;继而大富。大利买田买房子不算外,又捐了一个同知衔的候选知县,都是靠着粪上得来的。包氏做了太太,却不肯忘本,每天清早,仍到厂验收粪担。凡遇乡绅酬应,请到大利,大利总说是务农出身,最犯恶人提起他收粪的事。有人故意呕着他顽,叫他什么粪大老爷,他便着急,送这人一块洋钱,求他下次不要再叫。后来知道他脾气的,趁便敲竹杠,问他借钱;不借,便说要替他登报宣扬。大利急了,托中间人说法,送了几十块钱,方才了事。
同时一位花儿匠,也因会种花,把自己的田,通都种花。谁知上海的花,却很值钱,上品的都要卖到几十个钱一朵。这花儿匠姓王名香大,有五个儿子:大的十六岁;次的十五岁。他自己种花,叫儿子提篮去卖。起初不过略沾微利,后来索性在租界上,开了一个花厂。各处弄子里卖花的,都来贩他的花。买卖兴旺起来了,连年发财,就捐了个三品衔的候选道。家里造了一座花园,取名趣园。落成的一天,请了许多绅士赏园吃酒。阿大利也在绅士之列,所以也请了来。
原来香大虽说做了道台,却不知道道台的体统,从没在官场中应酬过的。大利既是知县,更不知道做知具的规矩。这日大会,都有些正途、捐班、署过事、补过缺的人在里面,大利慌慌张张的走了来,见着人就是请安,口称大人。有几位道府职衔的,见他戴的水晶顶子,知是同通州县等类,倒也居之不疑;有几位知县班,见他请安,自然回安。听他口称大人,连说:“不敢!我们是平行。”大利也不知道什么叫“平行”,撇着蓝青官话道:“都是卑职的上司,应该这样称呼的。”一会儿主人出来。他两人平时并不认得,见主人戴的顶子一般是蓝的,而且透亮,知道官职不小,连忙爬下地去磕头。香大还礼不迭。两下都是粗人,身体来得笨重,不知怎样,大利的头,套在香大朝珠里;香大的手,又叉在大利朝珠里,二人同时起身,用力过猛,两挂朝珠,一齐迸断,散了满地。家人赶忙上前捡拾。谁知大利的朝珠,是沉香的;香大的朝珠,是奇楠香的。不但颜色相仿,而且大小一般,家人那里辨得出,各把珠子的数目捡齐了,给主人过目。香大倒识货,骂道:“混帐东西!你捡错了。这里头一大半不是我的!”大利也坐在那里动气,骂家人道:“我是一百廿两银子买的沉香朝珠。你捡来的是什么木头做的,夹杂了许多!”到底还是香大细心,对着大利拱拱手,道:“吾兄不须动怒,这些粗人,那里知道!好歹我们把两串朝珠,聚拢来细看吧。”大利应了几声是,道:“大人说的不错,卑职也是这个主意。”于是二人凑在一处捡那朝珠。捡了半天,总算分清,只有两粒颜色香味,都差不多。香大说:“这粒是兄弟的。”大利说:“那粒是大人的,这粒是卑职的。”争论半天。大利始终不敢合香大驳回,只得胡乱认下了。在旁观看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香大要夸示他的园林的好处,就请众人去看花看树。大利见花树旁边,埋着一缸粪清,在那里流连品题道:“众位大人,不要看轻了这一缸粪,全亏它,才能栽出这些花树来。”众人也不理他,掩鼻走过。香大道:“这些花树,都是兄弟亲手栽的。”内中有位候补府说道:“为什么不雇个花儿匠?”香大道:“如今的花儿匠,实在没本事。栽的花,都开得不茂盛。”那候补府道:“香翁,真要算得老前辈了!”香大回过味来一想,暗道:“可恶,他揣着我的底细,这还了得!”只恨自己的口才不利,没得话儿回敬。大利见树旁许多扁叶子的青草,不辞辛苦,一把掳起衣服,蹬在那里,一棵棵的拔它出来。香大陪着几位道府绅董,谈那种花树的道理。猛回过头,见大利蹬在建兰圃里,不觉诧异,走近前去看时,只见五十棵建兰,被他拔去四十多棵,只剩得六七棵了。跌足叫道:“老兄莫拔!老兄莫拔!这是极贵重的兰花。”大利听得有人叫他,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道:“你这一片青草,要它则甚?害得别的花树,都长不好的。我们田里,是寸草不留的;有了草,就害了稻。我是最勤的人,不比他们那般懒惰。”香大气得哑口无言。众人听得他们拌嘴,都赶过来看:只见大利拔的果然都是上品的建兰,只还没开花,有些已经透箭了,都道可惜。香大说不得,把长衣卸下,叫人把自己的锄头合黄泥水罐拿来,亲自动手,把一棵棵的兰花重新理好,锄松了土,仍复种下。
这个工夫,却很大了。里面来请吃饭,香大只是不理。来客饿得肚里尽叫,一齐回到花厅上。只香大一个人在那里栽兰花。大利不好意思走开,陪着他,要想帮忙。香大不许他动手。大利呆呆站着在旁边静看。众客见他二人,只顾栽花,要想各散,只因路远,回去吃饭,是来不及了。明欺主人是个昏蛋,就叫他家人把酒席开出,大家吃起来。内中一位候补府伍仲如道:“少见这样的粗人,也要捐什么功名,充当绅士。”有个即用知县江子履道:“不要看轻了他,他倒是实业上发的财。他捐官是可鄙,他经营实业,这般勤苦,创成这个局面,却也不易。将就些的人,那里及得他来!”仲如道:“什么实业不实业,只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还有那位,开口就称我们大人,究竟的不知是甚人?”未坐一位县丞,姓邬表字闻甫的,道:“这人我知道,他是收粪起家的。”仲如笑道:“就是俗称粪大老爷的么?”闻甫道:“正是他。”子履也笑道:“一熏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今天好算的香臭会、花粪宴了!”众人大笑。
直至酒席吃完,看看日落西山,二人还没回来,众人只得到那兰圃去合他道谢,要散。香大说声得罪,随他们自去。自己的花,也种得差不多了。又一会,园中业已上灯,这才把花种完,弄得两手都是泥浆。家人知道他的规矩,把一只瓦盆,注满了水,来给他洗手。然后穿上长衣,踱上花厅来;一看人都散了,大吃一惊,问家人道:“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都吃过饭回去了,不是还来合大人道谢的么?”香大道:“我并没听见。”家人道:“大人一心对着栽花,所以没听见。”香大道:“谁叫你开饭给他们吃的?”家人道:“他们饿不过,自己催着开席的。”香大道:“他们倒吃饱了,我吃什么呢?”家人道:“只开了两桌,还有一桌没开。”香大道:“快开来,我们同吃吧!”家人道:“使不得,还有一位阿大老爷呢!。”一语提醒了香大,就亲自到兰圃去寻阿大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开夜宴老饕食肉 缝补子贫妪惊心
却说王香大不见了阿大利,找到兰圃,那里有大利的影儿?香大东张西望的找去,只因天光已晚,园中树木又多,愈加难找。香大纳闷,赌气自回花厅,打从他那一对均窑磁的金鱼缸前走过,忽见黑团团一个影子。香大吃惊,暗道:“不好!哈叭狗在这里吃金鱼了!”走近看时,原来不是狗,却是一个人,蹬在金鱼缸边,对着那缸拉屎哩。香大大怒,骂道:“那个混帐东西,敢在这里糟蹋我的金鱼缸?吃我一脚!”说罢,伸脚踢去,那人一只手拎着裤子,夹了半段粪站起来,道:“是我。”香大对面细认时,原来正是大利。香大两脚蹬地,怨道:“你合我有甚冤仇?为什么拔了我的建兰,又来毁我的金鱼?”大利只不作声,在草地上找着一块瓦片,把粪刮干净了,慢慢说道:“卑职只当是两只粪缸,却不晓得里面有什么金鱼,请大人记过一次吧!”香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没法,只好叫几个家人来,把金鱼用铁网捞出,另外养着。把缸里的水出干净了,等明天早起洗缸换水。这一闹又是一个钟头。香大心中虽然忿恨,却因大利是客,不好得罪他,只得邀他上花厅上去吃饭。大利听得他一声请吃饭,本来肚里出空,饿得慌了,连忙把袍褂一臂挟起,匆匆便上花厅。香大哈哈大笑道:“老兄恁样乱跑,小心跌了一交。”大利不理。香大只得慢慢的跟上厅来。
这时早已上灯,光如白昼,瞧着一桌红红白白的莱果,大利馋涎欲滴,恨不能就上去吃,转念想道:“这是道台大人请吃饭,不当顽的,他还要送酒哩。我倒要穿上衣帽才好。”主意已定,便一件件的穿着起来。香大见他这般恭敬模样,倒也想着官场请客,是要送酒的。连忙也穿上补褂。家人见此情形,暗道:“我们老爷倒有些意思,看这光景,是要送酒的了。”赶即把一壶花雕烫好,杯筷早已摆齐。香大旋转身躯,向家人取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送至第一席。大利也晓得回送。二人送过酒,请过安,这回没闹岔子。家人暗暗点头,互相诧异。二人入席,家人来请升冠。这才把帽子摘下来,朝珠褂子也卸了。香大举杯道请。大利就不谢了,举杯一口喝干,任意吃菜。香大也饿得慌了,等不及上头菜,早把八个碟子里的莱吃完。大利没法,只得把果子来补虚。一会儿上燕菜,香大就敬了大利一筷。大利用匙送到嘴里,只觉得淡而无味,就不肯吃第二筷了。鱼翅来时,大利倒觉得很好吃,拖拖拉拉,洒了一桌的汁。家人明欺他是个粗坯,也就装呆不来替他擦抹了。大利又见上了一盘大肉丸子,却不知道其名叫做“狮子头”。但是平生喜吃的是猪肉,见这样大的肉丸子,不觉笑逐颜开,拼命叉了一大块,拖到身边。谁知这狮子头太烂了,未及到口,蹋的一掉。可巧掉在膝上,把一件品蓝实地纱的袍子,溅了一大块油迹。大利吓呆了。那狮子头早已滑到地上去,两只哈叭狗争这肉,狺狺狺叫起来。大利的家人,赶忙取一块潮手巾,来替大利擦。香大又跳起来,道:“这是我的手巾,别要擦油了!”家人没法,住手。大利担了心事,吃菜的威风,也稍止了。众家人倒有了吃剩菜的指望。一会儿饭来,大利胡乱吃了两碗。香大只顾自吃,把一只冰糖蹄子,夹了一半拖在饭碗上吃完了。接连又吃了两碗饭,方才住手。大利站起来,合香大请安道谢,这才套上褂子,戴上帽子出门。马车早已伺候。
大利回到家里,粪太太埋怨道:“怎么一顿昼饭,吃到这时才散,你那里去顽的?从实说来!”大利道:“冤枉!我那里去顽?王香大那个瘟道台,自己有了个花园,稀罕不过。我替他拔了几根草,他就说是什么建兰,一棵棵的自己栽去,一直栽到天黑,这才吃饭,所以晚了。”粪太太审问明白,不则声了。大利才敢探下帽子,剥下褂子。粪太太眼尖,见大利袍子上一大块油迹,骂道:“你还说没去顽?这块油迹,必然是婊子合你吵时沾上的!”大利红涨了脸,却不好说出所以然来。粪太太大怒道:“我辛辛苦苦,挣下几个钱给你,吃是吃的,穿是穿的,功名是功名。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倒要在外面嫖!花了洋钱不算,还毁了好好的一件实地纱袍子,快合我滚出去!这般没出息,不配做我的丈夫!”吓得大利面无人色,袍子也脱不下了,不知不觉跪在粪太太的面前。粪太太叫家人来赶他出去。那跟着大利赴席的家人,连忙上来禀道:“老爷并没到别处去。”话未说完,太太大怒道:“唗,狗才!都是你引诱着老爷,在外边胡闹的!”原来那家人名唤黄升,年纪甚经,相貌又生得标致,所以太太疑心他引诱。闲话休提。